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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这里就是学长的寝室吗?哇,原来梣楼的寝室是这个样子,好像美术馆喔。我的寝室跟这里完全不一样,国中部的宿舍实在太新……啊,这只兔子就是日影先生吧?”

阿薰一踏入我的寝室便雀跃地四处乱晃,还眼尖地找到床下的灰色兔子,一把将它抱起来。这只不知警戒心为何物的兔子躺在陌生的阿薰怀中,乖巧地享受被抱的滋味。

“阿薰,安静一点,我们是来这里进行秘密作战会议的。”

桐香说道,若无其事地坐到我的床上,仿佛把这里当成自己家。阿薰也有样学样地坐在她身旁。兔子用宛如说着“你呢”的眼神看我,我只好坐在桌前的椅子。

这栋南边第三宿舍、通称“梣楼”的建筑,是白树台学园有名的地锦红砖宿舍,闻名于校内与校外,每年校园简介手册上总少不了它的照片。每个人都对这里的住宿生投以羡慕的目光,但只有住过的人才知道这里的设备有多老旧,住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一楼走廊的边间是我的寝室,本来是双人房,但目前居住者只有我一人。现在,完全不上课的同班女同学,和怎么看都是女生的学弟,竟然硬闯进我的房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学生会办公室,有可能被任何人听见。像郁乃就常常偷听。”桐香说。

原来是为了保密防谍才选在我的寝室讨论园执委员长的选举。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寝室?”

我询问提议者桐香,不料她却别过头。

“那是因为……嗯……”

桐香避开我的视线,朝阿薰怀中的兔子说道:

“因为……这里是……日影的房间。”

搞了半天,原来你只是来看兔子喔。这么说来,我最近好像不常带它去学生会的办公室。

“桐香姐姐,你常常来学长的寝室吗?”

“才没有!我只来过两次!”

桐香如此强调,接着一把将阿薰怀中的兔子夺走。

“听好啰!日影……是我的。”

语毕,桐香用力将兔子拥入怀中,令兔子略显痛苦地乱踢乱踹。既然你这么喜欢它,怎么不干脆带回去养呢?

“是的,我很清楚。”阿薰笑着说道。“所以我才会在借走学长之前,先向桐香姐姐请示呀。”

嗯?怎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

啊,原来不是在讲兔子,“日影”是指我吗?讲清楚一点好不好。意思是说我现在是桐香的助手,所以别人不能随便使唤我啊?

“可是,我没想到桐香姐姐也愿意帮忙。”

我同样很意外,原以为她是“自扫门前雪”的类型。

桐香板起脸答道:“我不放心交给你们两个,只是这样而已。”

原来如此。毕竟这桩案子对一个新生和尚未升级为书记的庶务来说,实在是有点棘手。

阿薰在接获会长提出的“入门测验”时曾问她:

‘我能不能找人帮忙呢?’

当时会长回答:

‘没关系。借来的力量等于自己的力量,就跟融资来的钱等于自己的钱一样。’

因此,阿薰首先找我帮忙,大概是因为我看起来最闲吧。然后不知为何,桐香也跟过来了。

“能有二位帮忙,简直是帮我打一针强心剂!总觉得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我!”

“我很高兴你找我帮忙,可是我什么点子都想不到。”我坦白说。

“日影,在我们决定要骗谁之前,你乖乖闭嘴听我们讨论吧。”

您这句话好毒啊,桐香同学。

“原来学长只要锁定猎物,便会狠狠地把猎物啃得一干二净呀!好帅喔!我也想跟学长一样,当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

我下次会跟朱鹭子学姐好好谈谈贵府的家庭问题……神林姐弟平常到底把我讲成什么样的恶霸?

“那么,桐香姐姐,这次还请你多多帮忙。”

阿薰深深一鞠躬,差点碰到兔子的鼻子。

“大家一起想吧。究竟该怎么做,我们的候选人伊藤学长,才能从一个人望绝缘体,变成一个会让人想帮他擦屁股的人望绝缘体?”

这孩子讲出来的话跟长相真的超级不搭调,有够恶毒的。

桐香摇摇头。

“有一件事更值得我们先讨论。”

阿薰不解地偏着头,桐香只好接着说道:

“你想进入总务执行部,对吧?既然如此就牢牢记住:狐彻的游戏,是从制订游戏规则的那一刻开始。”

与此事无关的我,此时也注视着桐香的脸。总觉得她好像提到非常关键的部分。

“狐彻只说要让她赢,对吧?意思是说,你没必要让伊藤学长获胜。”

“……咦?”我不禁脱口而出。桐香微微瞥向我。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让郁乃和朱鹭子认输,以及选一个不会对总务执行部分配的预算有意见的委员长。”

伊藤学长不需要赢,只要会长获胜就好。

这种想法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不过,这的确很像天王寺狐彻的作风。桐香不愧是长年和她在学生会共事的人,果然了解她。

“那么,我们只要说服枫花学姐和过堂学长,请他们不要在分配预算时和桐香姐姐作对,这样不就谁当选都算我们赢吗?”

“这也是一个方法 ]桐香说。

“既然如此!”阿薰双手击掌。“那由学长去拜托枫花学姐吧!朱鹭子姐姐说学长很会用花言巧语欺骗女人。”

“休想!”桐香气冲冲地抬起上身,兔子从她的怀中逃出,躲到我的桌下避难。

我想对朱鹭子学姐抱怨的事又多一桩,我到底在何时、何地用花言巧语骗过女人?

“那是要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两个吗?可是我跟他们都混熟了……为了成为跟学长一样老练的干部,我非得同时欺骗两个人不可吗……”

“不可以学日影!”

“我没有什么好学的啦!”

这算哪门子的秘密作战会议?我们说的全都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内容啊。

“我说过了,阿薰,不是这个问题。”

桐香轻咳几声,回归正题。

“目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仔细想想:怎么样才算你赢?”

游戏是从制订游戏规则的那一刻开始,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们已经得知会长的胜利条件,那么阿薰呢?

我们无须让会长获胜,只要让阿薰获胜就好了,对吧?

“我有一个想要打败的对手。”

桐香忽然口出此言,我惊讶地凝视她的脸蛋。

“因此,我才决定帮助阿薰。我们只是凑巧利害关系一致而已。”

语毕,她望向讶异的我。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不悦地说。

“啊,没有啦,呃……”我垂下眼。“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输啦、赢啦之类的……”

桐香闻言,略显无奈地微微叹一口气,抚着脖子上的臂章呢喃道:

“毕竟我也是总务执行部的人。”

这样听起来好像在说,总务执行部不需要无心赌上尊严奋战的人。我感到不寒而栗,桐香想打败的人到底是谁?

“不用管我。你呢?”

我一时之间以为桐香在问我,后来才发现她的视线直直投向阿薰。阿薰睁大那双大眼睛,然后将视线落在指尖。一阵沉默后,兔子从我的双腿间钻出来,好奇地仰望桐香和阿薰。

总觉得被逼问的人好像是我。

我何尝不是被会长牵着鼻子走,她叫我当间谍就当间谍、她叫我跑腿就跑腿,我没有自己的想法、无法自己下决定。既然如此,难怪桐香叫我闭嘴听他们说话,因为我根本没有立场反驳。

我呢?

不用说,我根本不在意伊藤学长是输是赢。

当然我也不关心会长的游戏,只希望园执和园游会能顺顺利利,希望能盛大地点燃御白穗祭的烟火——希望能和桐香一起看烟火。

因此——

“我……”踌躇半晌后,阿薰说:“我想像学长一样,得到会长的认同。”

白树台学园有两个新闻社,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私下协调过,总之其中一边偏右派,另一边则偏左派,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这里所说的右派或左派,并非指他们的政治理念,而是他们针对学生会(尤其是总务执行部)所采取的基本立场,亦即“吹捧”或“抨击”。

右派的《白树周报》称会长为“天王寺代表”,称美园学姐为“竹内副代表”,属于正经八百的报纸;左派的《白话周报》则戏称会长为“女王陛下”,称美园学姐为“圣女大人”,充斥着宛如大众晚报的讽刺论调。

星期一,这两家报纸的头版新闻都是报导园执的内部纷争。上头的特大标题写着:

‘园游会执行委员长选举,恐因学生拒绝投票而延期。’

‘园执猪舍纯真分裂?女王陛下难辞其咎。’

“拒绝投票这件事好像是真的。”

星期一放学后,我随即到学生会办公室报到,只见美园学姐正瞥向摊在玻璃桌上的报纸,满面愁容地说道。

“我刚才跟中央议会的人确认过了,约有一半的执行委员打算拒绝出席后天的会议,藉此取消选举。”

“为……为什么呢?”

“因为外头盛传,万一过堂同学当选,他会禁止饮食摊贩贩卖一餐一千两百卡路里以下的食物。”

白痴啊!用脑袋想想好不好——我本想这么说,但那台重型坦克确实有可能说出这种话。这八成是“负面情绪大放送”放出来的谣言,但那个人的确给人那种印象,或许有人因此当真。

“毕竟过堂同学是三人中略占上风的一方嘛。不,或许该说是风纪委员长和伊藤同学的负面新闻实在太多……”美园学姐蹙起一双柳叶眉。

假如枫花学姐能得到多一点支持,便能堂堂正正地赢得选战,但事实并非如此。因此,枫花派和伊藤派联合起来拒绝投票,以藉机延后过堂当选。

“话说回来,拒绝投票能中止委员长选举吗?”

“是的,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详细规则。那是四年前制订的规定,只要缺席者超过三分之二,就不能举行投票。”

这么一来,不就无法分出胜负吗?万一这件事被报纸刊出来,园执和学生会的信用将会一落千丈,这怎么行呢?我想每个人都想早一刻通过企划、拿到预算,以便准备节目吧?

我微微瞥向办公室中央后方的办公桌,只见会长正面色凝重地俯视桌面,同时双手忙着做某件事。走近一看,摊在她手边的是《白树周报》和《白话周报》看来园游会的危机也难倒大名鼎鼎的天王寺狐彻——才怪,原来她是用双手同时解两份报纸的填字游戏。你是街头艺人吗?这一招确实很厉害,可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白话周报》的填字游戏制作者真的很有品味,这周他们还是维持高水准,让我苦战得好开心啊。”

“那不重要!园执快分裂了,现在谁还有心情选举啊。”

我将会长手边的《白话周报》翻过来。

诚如美园学姐所言,上头一连串文字全部围绕着“如果过堂当选委员长,园游会将会变成何等惨状”,当中还混杂相关人员的证词。

‘咖啡厅的企划会变成贩卖牛肉盖饭,可丽饼摊会变成热狗摊。’

‘如果不在话剧公演或演奏会、展览会中贩卖爆米花,会不会拿不到预算?’

他们谈论的对象不只限于过堂,枫花学姐也在其中。

‘她会不会在园游会期间动员两百人来监视学生,以防止不正当异性交往?’

‘她会不会向每对情侣来宾发送道德录影带?’

‘她会不会在大礼堂举办性教育活动?’

呃,至于我们的伊藤学长……

‘存在感太稀薄。’

‘眼镜太大了。’

‘熬夜很了不起是不是?’

为什么只有这边都是单纯的人身攻击,

总之,这下子惨了。这种报导信者恒信(话说我也差点信了),被他们这样一搞,不就显得好像不管谁当选委员长,园游会都岌岌可危吗?

会长兴味索然地望向第二面和第三面的抨击报导,接着抬起眼。

“我不是把这件事交给阿薰吗?”

“呃……可、可是,如果选举办不成,那不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会长站起身,贼笑着戳戳我的鼻子。

“买好赛马券后,接下来只要看马赛跑就好啦。”

我哑口无言。你以为是在赌博吗?对这个人来说,这一切真的只是游戏?

“不过,他也找你当救兵,不是吗?”会长轻弹我的额头。“随你怎么做吧,我很期待你跟阿薰的表现喔。”

总之,当务之急是揪出打算拒绝投票的那帮人。谁管哪个人会当上委员长、会长满意不满意,这些对我来说通通无所谓。怎能让这种无聊的权力斗争妨碍园游会进行呢?太蠢了!这可是我进入白树台以后的第一个园游会,而且对桐香来说,也是她第一次卸下学生会会计的身分、单纯以一个学生的角度,亲眼、亲耳感受的第一个庆典啊。

“什么拒绝投票,那跟我才没有关系!”

风纪委员长枫花学姐噘起嘴说道。

“我完全不知道缺席人数超过三分之二便能中止选举这种规定,而且,我为何要耍这种小手段。只要在当天诉诸正义,大家就会把票投给我。”

枫花学姐自信满满地说道。监察室内的女性监察委员们为她轻轻拍手后,又各自回去做手边的行政工作。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不该怀疑你。”我低头致歉。“那么,呃……你能不能跟其他执行委员说一声,请他们后天一定要出席会议呢?”

“好是好……”

枫花学姐有些欲言又止。

“可是,我不保证能说动他们。”

“呃,为什么?”

以下是枫花学姐的说词:即使只有枫花派全员出席,依然能达到三分之二的人数门槛,所以选举成立。届时,最不团结的伊藤派不一定会把票流给枫花学姐,因此胜算最大的人仍是过堂。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到头来枫花派还是只能依照预定拒绝投票,伊藤派想必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就算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答应。

“唔……原来如此。”这叫什么?囚徒困境吗?(注:博弈论和经济学中的重要理论之一。若囚徒们都彼此合作、坚不吐实,即可为全体带来最大利益(无罪开释),但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缩短刖期),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所以囚徒们彼此猜疑,为了不使自己失利,最终会演变成互相出黄的局面。)

其实,只要将大家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便能一次说服所有人,避免他们互相猜忌;可是如果办得到,那干脆当场举办投票就好。正是因为无法召集所有人,我才得这样东奔西跑。

“我也很想在会议上向全体委员解释清楚啊,那种瞎掰的报导怎能当真呢?”

“就是说嘛,什么‘动员两百人来监视学生,以防止不正当异性交往’,那不是几乎得把所有园执成员都叫去巡逻吗?而且,干嘛在大礼堂举办性教育活动?”

“什、什、什么?”

枫花学姐脸色大变地朝我逼近,在后头观看的监察委员们则开始交头接耳。

“有、有这种报导吗?”

“有啊,刊在《白话周报》上。”

“我读过了。可是,记得没有写得这么夸张……”

奇怪。

“你读的是不是《白树周报》?那份报纸写得还算正常。”

“或许吧……其、其实我!”枫花学姐忽然大声起来。“我站上园执的顶点后,还是愿意稍微妥协的!怎么可能跟在风纪委员会时一样纯真纯朴呢!”

不,我觉得这样一路看下来,这句话实在是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我会听取大家的意见,而且,如果、如果是正当的异性交往……牵牵手无所谓啊!委员长说过,只要不接吻就不会怀孕。”

郁乃学姐……你到底灌输多少错误的性知识给她?还有,这里是监察室,请不要人声嚷嚷这种丢脸的话,看看后面那些女性监察委员一直在窃窃私语呢。

“此外,我会好好听取伊藤和过堂的意见。如果我当上园执委员长,也会让那两人担任统筹或组长。我们三人并没有失和,什么‘拒绝投票’嘛,那些局外人会不会管太多?”

“嗯……这样啊。”

他们确实管太多。听到当事者这样想,让我松一口气。

“那么,假如过堂学长当上委员长后推出重量级园游会,你也能接受啰?”

“那怎么行!我绝对奋战到底!”

根本行不通嘛。

我怀抱着不安走出监察室,差点与站在门口走廊上的某人撞个正着。

“哇!”

“啊!”

是阿薰。

“啊,学长!你读过这个了吗?写得好过分喔。”

握在他手中的正是《白树周报》。

“读过了。我已经跟枫花学姐谈过,请她劝其他人出席。”

“我也去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阿薰冲进监察室,里头传来枫花学姐的声音。

“这不是阿薰吗?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人帮忙。”

我看你们相处得很好嘛。那孩子跟任何人都能自然地聊天,假如派他去说服每一个执行委员,说不定就不会有人拒绝投票。

至于我——只是一个跑龙套的。

“我当上委员长后,还是会让长峰当会计啊,这还用问吗?”

重型坦克过堂在相扑火锅蒸气的另一侧愤然说道。“长峰”这两字听起来真是新鲜,他指的是枫花学姐。

“会计适合有洁癖的人担任,而且长峰从国中就加入园执,早已把工作流程摸透。另外,我完全不会做网站,所以当然得由伊藤当宣传。无论谁当上委员长,实际上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啦。很烦耶,只不过是选个委员长,有什么好吵的?”

挤在诸社社办的其他微胖社员也纷纷点头。

“那么,呃……把咖啡厅的企划改成贩售牛肉盖饭、必须在话剧公演中贩卖食物之类的是……”

“谁说的!”

“不是我啦,是报纸上说的。”

“报纸才没有写那种东西,是你瞎掰的吧?即使是八卦报纸,也不可能这样乱写。”

咦?其他社员也不解地偏着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可能做每件事都跟相扑招式一样硬撞、硬推、硬压啊,当然会把园游会的整体概念跟诸社划分清楚,至少会退让一步,把特大碗改成大碗。”

我不懂这是哪门子的让步……

“那么,假如枫花学姐当上委员长,你也能认同她的纯真纯朴园游会——”

“这点我绝不让步!”

诸社的社员们也群起鼓噪。

“那还用说吗?”

“我们的创社目的就是为了让肥猪有女人缘啊!”

“如果不能向女人搭讪,园游会还有意义吗?”

于是,我伤痕累累又绝望地走出诸社社办。运动类社团大楼特有的汗臭味,跟制汗剂、泡面、洋芋片等味道全搅和在一起,让我闻得头都痛了。身穿运动服或队服的男学生们好奇地看着我,在走廊上来来去去。

当我拖着身子下楼梯时,后面有人出声。

“大家好!打扰啦!”

是阿薰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是神林啊,你来得正好!”

“这是我们新研发出来的相扑火锅,快来试吃!”

“委员长选举现在变得一团乱,你也——”

我也听见过堂他们的声音。

阿薰不是去找过枫花学姐了吗?这下子又来拜托这群人啦?也罢,时间紧迫,待会儿再说吧。我离开社办大楼。

打从学生大会那件事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踏入IT社的社办。

“就算我呼吁大家拒绝投票,我想也没人会理我。”

伊藤学长额头上贴着退烧贴片,一边吸着提神饮料说道。

“因为社长根本没有人望嘛。”

“没错,他一点人望都没有。”

“这个人只有电脑技能。”

“选择投给社长的人,只是因为不想投给其他人而已。”

脸色同样困倦的IT社社员们,将视线从键盘上投向我,异口同声地说道。伊藤学长则灰心地垂下头。

“说到底,假如长峰同学那边的人全体拒绝投票,只有我们这边的人出席,那不就会变成过堂获胜吗?所以,大家应该不会出席吧……”

“啊,刚才我已跟枫花学姐谈过,他们愿意打消拒绝投票的念头,全体出席。”

伊藤学长闻言,顿时睁大双眼。

“……才怪,不过还是请学长这么跟大家说吧。如果每个人都信以为真,谎言就不再是谎言。”

听我这么补充,伊藤学长不禁叹一口气。

“唉,原来如此。我想也是啦,真不愧是总务执行部最自豪的的骗徒……”

为什么连IT社的人都知道这个外号!

不过唯有这么做,才能解开囚徒困境。说谎也无所谓,重要的是将其中一方接下来的行动告知另一方。假如伊藤派能因此出席,枫花派知道后或许愿意出席。

“可是啊了”伊藤学长声音孱弱地说。“虽然这么说对会长很不好意思,可是我根本没有胜算嘛。我看届时不是重量级园游会,就是纯真纯朴园游会。唉……”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在键盘上喃喃低语的伊藤学长。

“两边的整体概念你都不喜欢吗?”

“废话!”

伊藤学长猛然抬头、双眼圆睁,吓死我了。

“他们两个都太极端啦,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话是没错……那么伊藤学长,你的整体概念是什么?”

“我还没想。”

喂,后天就是投票日耶。

“你觉得‘普通’怎么样?还有‘平凡’或‘正常’如何?其他两人实在太过火,或许相较之下我会显得比较好,因此得到比较多选票喔。”

你做梦吧。

“其实不需要拘泥于两个字啊。”

“这已经变成传统。每年选出新的委员长后,当年的园游会口号都是由两个汉字组成。”

这么一说,去年的口号好像是“博览”。

“也可以选择‘妥协’啦、‘缴费’啦、‘加班’啦……”

正当伊藤学长一一念出光是听了就令人脱力的口号提案时,IT社社办的门应声开启。

“大家好!咦?呃,学长?”

来者又是阿薰。原来阿薰打算三个候选人都拜访过一次吗?早知道我就跟他一起行动。

“喔,这不是神林吗?”

“我借用你的外型做出新的纸娃娃喔。”

“你今天一定要当我的动态捕捉演员。”

气色欠佳的IT社社员们朝阿薰逐渐围拢,看来跟一群僵尸没两样。阿薰连在这里都变成一个大红人啊?我不由得心想,与其提拔我当干部,倒不如早点让阿薰当上干部,他比我有用一百倍。

“不好意思,先等我忙完再说好吗?”阿薰朝着僵尸们合掌恳求,然后转向我。

“学长,我己经跟过堂学长和枫花学姐谈过。现在不应该把心思放在狐彻姐姐的入门测验上头,因为不管选举结果如何,园执都会变得一团乱啊!”

“唔……嗯……”

阿薰一针见血的言论,似乎将伊藤学长打击得体无完肤,只见伊藤学长垂下双肩,令人担心他的胳膊是不是断掉了。不过,我的想法跟阿薰一样。

“……教授真是个伟大的领导者……”

伊藤学长低声咕哝着,IT社社员们闻言,赶紧出声安慰他。

“社长,如果是要比过劳死的模样,你绝对不会输给教授喔!”

“社长,你不也说过自己得了圆形脱毛症吗?要比秃头,你也绝不会输!”

“如果是比眼镜的大小,社长绝对稳赢啦!”

你们这叫安慰吗?

就连阿薰,也在伊藤学长面前跪下,用力握紧他的双手激励道:

“没关系,背水一战吧!现在能统合园执的,唯有缺乏信条、理想、尊严、人望的伊藤学长一人,我也会尽全力帮助学长!”

在伤口洒盐已经很狠,不要连芥未酱跟辣椒酱也一起抹上去好吗?

“我们来想一个帅气的口号吧,我会一起想的。接下来只要在投票当天讲出一场帅气的演讲,伊藤学长一定可以当上委员长!”

口号根本不重要吧?我不禁心想。重要的是执行委员们分裂成三方势力,这可是个大问题。即使当天逼迫每一个人出席、强行举行投票,假如问题没有解决,无论谁当上委员长都无法收服人心。

……收服人心?

我望向伊藤学长的手。他正一边和阿薰讨论,一边将想到的二字词汇写在笔记本上。口号吗……

我想起桐香说过的话。

对阿薰来说,怎么样才算赢呢?那时阿薰的答案是:获得会长的认同。

没有得胜也无所,只要赢了就好——我脑中浮现这句乍看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没有错,游戏是从制订出胜利条件的那一刻开始。

“啊……”

这一声从我的唇间流泄而出,耳尖的阿薰倏地站起身,望向我这边。

“学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点子!”

阿薰的眼睛一亮,握住我的手。

“你想到一个可以一举解决所有问题的阴狠策略了,对吧?对吧?”

“呃……啊、嗯、嗯,算是吧。”

他对我抱持这么大的期待,反倒令我难以启齿,而且我也不想让太多人听见。于是,我将阿薰和伊藤学长带到IT社社办后方那间跟垃圾场没两样的休息室,在那里跟他们说明作战策略。说着说着,伊藤学长的嘴巴越张越大,阿薰则兴奋得几乎想将我一把抱住。

“好厉害!真不愧是学长,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这一招!”

“呃……不,我不是说了吗?关键部分我还没想到|

“我来想吧,毕竟这是我的入门测验嘛!”

对喔,说的也是,麻烦的部分全推给阿薰吧——精神上疲惫不堪的我,就此当机立断。反正说到底,这一招还是得由阿薰来做才行。

我一走出IT社的社办,门后便传来伊藤学长和阿薰的对话。

“……真亏他想得出这么冷血的方法……”

“很厉害吧?他阴险狡诈的程度真是教人不寒而栗。学长是我的偶像!”

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喔?反正一定不是我啦!

我快步走向新闻社的社办,记得他们的社办就在楼下。我非得跟他们抱怨一下那则抹黑报导,最好逼他们在明天发行号外刊出修正报导,顺便在网站上发表道歉启事。

当我在二楼走廊寻找新闻社的社办时,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那条人影转眼间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所以我没能看清楚。但是,那头黑中带灰的头发、黑白相间的缎带以及滑到手肘的制服外套,我绝不可能看错——是桐香,她为什么跑来文化类社团大楼?

前方几步之遥的社办门扉微微开启,几名男学生探出头,目送桐香离去。我顿时发现,这不就是我寻找已久的新闻社社办吗?此处是《白话周报》的编辑部,我一走近他们,新闻社的社员们纷纷转向我,表情甚是惊讶。

“干、干嘛?怎么又是学生会的人!”

那几颗头瞬间缩回社办内,独留巨大的关门声回荡在走廊。我赶紧冲向新闻社社办,门上贴着一大堆写着“禁止进入” 一内有危险物品”的贴纸,搞得脏兮兮的。

“滚回去!”

“王八蛋,我们要捍卫新闻自由!”

“我们绝不会再输给学生会!”

“你们会长等着被拍到小裤裤的走光照吧!”

里头传来上述的叫嚣声,我不禁望向桐香消失的方向,难道她比我抢先一步,已向新闻社抱怨那则抹黑的报导吗?那个成天躲在会计室的人,会为了声张正义而特地跑这一趟?

我心想,毕竟她也是总务执行部的一员,而且答应要帮忙阿薰嘛。

不过看样子,新闻社现在应该不想听“给我刊载道歉启事”这种话,遑论叫他们发出修正版的号外。照桐香的个性看来,她八成直话直说地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全都惹火。

没办法,总之等到后天吧。

只要能凑齐人数举行投票,我们就有胜算。

星期三,放学后。

中央校舍的大会议室里挤满园游会的执行委员们,梅雨季才刚结束,空气湿闷,就连冷气开到最强也仅能稍稍抵挡这两百人以上的热气。

没错,人数有两百人以上,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只有几个人出于个人因素缺席,他们没有发动拒绝投票。我一边数着鱼贯进入会议室的学生们,一边沉浸在轻微的疲劳之中。真是受够了,我想回宿舍睡觉!我脑中甚至浮现这种窝囊的想法。不过,平息拒绝投票风波的人并不是我。

“怎么样?我们这边的人望可不是盖的呗?”

郁乃学姐在右座对我低声说道。

“嗯,谢谢学姐帮忙……”

说服枫花学姐派的执行委员们出席会议的人,居然是郁乃学姐。毕竟她的职位比枫花学姐高,所以说的话也比较有分量。

“日影学弟,我!快点夸奖我,我也要!”

坐在左侧的美园学姐,激动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可以摸摸我的头,说我是‘乖孩子’喔!”

请稍微冷静一点,而且你的年纪比我大耶。

“美园学姐,谢谢你的帮忙。若不是有你,我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拜托美园学姐去说服伊藤学长派的人马。简单说来,这一招叫做“正面对决”,只是委托大人物充当和事佬。由于选不出园执委员长,委员会就无法正常运作,因此互相敌对的监察委员会和总务执行部此回尽释前嫌,合作无间。

“你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吧?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身后的朱鹭子学姐靠在墙边,没好气地说道。

“话说狐彻呢?她叫我一定要来,她人呢?”

“啊,朱鹭子学姐,你是被会长叫来的吗?”

中央议会跟园游会执行委员会并没有直接关连,因此朱鹭子学姐其实不必出席。先不论脸上写着“我很好奇”的郁乃学姐,我正奇怪朱鹭子学姐为何也在这里。

“她把我叫来,自己却在学生会办公室睡大头觉啊?”

“大概吧……”

“可是圣桥学妹也来了耶?”

正是如此。美园学姐左侧的铁椅上,很不可思议的——桐香竟然双手抱膝坐在那里。

“……我只是来确认一下。”

桐香喃喃说道。

“最后还是没有赢……我想不通,所以才来这里一探究竟。”

没有赢?

正当我跟美园学姐、郁乃学姐、朱鹭子学姐全将视线集中在桐香脸上时,讲台上传来几声掌声。前任委员长——教授,正努力想使会场安静下来。

“好,开始啰。其实我在上一场会议中就已卸任,不过现在情况有点混乱,所以我暂且破例,在本回会议担任司仪。”

教授高声一呼,委员们才将注意力转往讲台。我再度端详桐香的脸。

“……你哪里想不通?”

“狐彻到底想做什么,最后我还是想不通。”

会长?

坐在我和桐香中间的美园学姐不解地看看桐香又看看我,大概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懂,为何提到会长?

“可是,会长这次什么事也没做啊。”

桐香摇摇头。

“那个人不可能与人打赌又不闻不问,这回连我也没看出她的企图。”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指会长吗?桐香说想打败的对手,原来是天王寺狐彻?

教授在讲台上说了几句话,接着,讲台下的重型坦克——过堂,便摇晃着巨大的身躯登上讲台,向大家问好。他将手上的纸摊开,上头写着“体力”两字。

“‘体力’就是我的园游会口号!‘体力’两字蕴含各种意思,我所指的体力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此时,一群人忽然群起叫嚷:

“你是指体重吗?”

“难道不需要智力啊!”

大会议室内弥漫着一股火药味,但是桐香的喃喃低语,却比叫嚣声、过堂浑厚的声音更清楚地钻进我耳里。

“教导风纪委员长那派人马发动拒绝投票的,八成是狐彻。”

郁乃学姐咕哝道:“啥?”我也探出身子端详桐香。

“会长?为、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连我也不知道委员长选举的出席者必须达到一定人数,而且美园也不知道,那么一般学生更不可能知道。经过调查后,我发现在四年前制订这项规定的人正是狐彻。”

我目瞪口呆,身后的朱鹭子学姐也转过头来。只见她双眼圆睁地说:

“……没、没错……当时我跟狐彻调整过许多细微的规则。”

待我回神时,过堂的演讲已经结束。教授询问是否有其他候选人想上来演讲,于是伊藤学长举手走向讲台。

“我的口号是‘共有’,大家怀抱相同的梦想——”

这时,观众又开始叫嚣。

“你是指动画档案共有吗?”

“你是指色情图片吗?”

伊藤学长板起脸来轻咳几声,打算继续说下去,但几乎所有人都充耳不闻。虽然拒绝投票的风波已停止,但他们对候选人的不信任感依然残留在心。拒绝投票是会长提供的点子吗?那么,难道会长想故意分裂园游会执行委员会?

“会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样只是破坏大家对园执干部的信任而已,连报纸也写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报导。”

这是会长的企图?会长做出那么过分的事马?

然而,桐香摇摇头说:

“狐彻阻止了那则抹黑报导。”

“……咦?”

“前天我去新闻社确认过。当他们将牛肉盖饭啦、动员两百人监视情侣啦这些抹黑报导排满第二面跟第三面,而且也试印过时,狐彻闯进去逼他们换掉那些报导。”

“可、可是……”

桐香微微瞥向我。

“你看到的,八成是狐彻从新闻社那边抢来的试印版本。”

“……啊。”

没错。我念给过堂、枫花学姐、伊藤学长他们听的那些抹黑报导,确实是从会长手中拿来的。那份报纸原来是试印版本,不是实际发行的那一份啊。

桐香将一份摺起来的报纸递给我,是《白话周报》其中第一面的内容我还有印象,但第二面跟第三面的园执干部介绍报导,却跟我读过的那一份大不相同。上头刊载着三位候选人的政见,过堂说他非常欢迎可丽饼跟冰淇淋摊,枫花学姐也说请各位情侣尽情牵手,伊藤学长则说他昨天睡得很好(?)。这则报导怎么看都是意图平息拒绝投票的风波。

明明是她自己设下的陷阱,又自行摆平、奋力挽回那三人的名誉,我真搞不懂。自己点火又自己灭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狐彻大概是……”

桐香瞄了讲台旁的教授一眼,呢喃说道。

“她想让大家看看,少了前任委员长,园执会变得多么分崩离析。”

想让大家看看?

她设下拒绝投票的陷阱,以便测试委员们是否有本事力挽狂澜,所以才让人家见识园执四分五裂的模样?

给谁看?过堂、枫花学姐、伊藤学长?还是每一个园执委员?

不,还是说……是我们呢?

曾几何时,讲台上的人换成第三位候选人枫花学姐。她刻意摊开旗子,让观众看见写在旗子上的两个字。

“我的口号是‘同志’,怀抱相同志向的我们,如今齐聚一堂……”

群众们的叫嚣声,依然没有放过枫花学姐。

没错,我们亲眼目睹园执变成一盘散沙的模样。因此,我们拟定作战策略、拚命打通关节,好让委员们能接纳每一个当选的人;也为了让每个当上委员长的人,都能站在总务执行部这一边。

不知不觉中,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会长手中的棋子吗?

教授环顾大会议室,说:“还有没有其他候选人?没有了吧?”

这时,第一排的某人举起手。

会场再度哗然。

因为,举手的人正是伊藤学长。

“怎么?伊藤,你觉得刚才讲得太烂,所以想重来吗?”

教授此言一出,场内顿时传出此起彼落的窃笑声。然而,伊藤学长起身回头环视场内一圈,认真地说:

“能不能请大家……一同采用我和过堂、长峰同学的口号呢?”

态度各异的议论声,如同涟漪在场内扩散开来,大家想必听不懂伊藤学长的意思吧。我咽下唾液,接下来就是我拟定的第一步策略。我一边祈祷,桐香刚才说的一言一语同时化为不协调音,搅乱我的心思。

我不知道会长到底在盘算什么。

“一同采用?你是说今年要推行三个口号吗?”教授问。

伊藤学长再度站上讲台,拿起粉笔步向黑板,将三名候选人的口号从上到下逐一写出。

“……啊……”

“……咦?”

“不会吧……”

会议室中四处传来惊叹声,连美园学姐和郁乃学姐也半张着嘴,凝视着黑板上的六个大字。

有 志 力

共 同 体

伊藤学长搁下粉笔,缓缓环视会议室,接着开口。

“请看,这就是我们的口号,‘将有志之士的力量集结为共同体’——这不是我们学校园游会的宗旨吗?各位不觉得这可以直接拿来当作报导的标题吗?附带一提,我和过堂、长峰同学都决定三人共同为委员会努力,大家觉得怎么样?”

只见过堂的嘴巴一张一阖,枫花学姐则全身僵硬地注视着黑板。这也难怪,其他委员们都纷纷感叹“好厉害”、“真不敢相信”、“呃,这是巧合吗”。

“那是……”

美园学姐在我耳边如梦呓般呢喃道:

“……你一手策划出来的吗?”

我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力道微微点头。

“我只是出点子而已。其实……”

实际想出那套文字组合的人并不是我。毕竟这不是我的战场,所以我才能想出这么乱来又愚蠢的点子。

此时,会议室中传来三三两两的掌声,仔细一看,其中一个鼓掌者正是过堂。成功了!这下子伊藤学长应该能够咸鱼翻身——不,现在谁当选委员长都无所谓,因为设计这场计谋的人……

此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情发生,讲台上的伊藤学长继续说道:

“其实,这一切并非巧合,三个口号都是同一个人想出来的。”

我差点站起来大喊。等等,学长干嘛泄底?我们之前可没讲到这一点喔!接下来不是只剩下投票吗?投票后你就可以当选委员长啦!

伊藤学长鼓动喉咙、咽下一口唾液,接着解释:

“那个人不只跟我感情好,也跟过堂同学、长峰同学很要好,愿意听我们倾吐心事。我想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提供给我们三人三种口号。”

会场中的议论声已经不是区区涟漪,而是演变为滔天巨浪。执行委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谈论着“咦,是谁啊”、“真的假的”、“有这号人物吗”。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逐渐淹没在深不见底的流沙中。

伊藤学长再度开口。

“对不起,我们好像欺骗大家。可是,那个人为了将四分五裂的园执整合为一,不仅想出这三个口号,还在我们三人间来回奔走。既然如此,我认为那个人才是‘最适合坐上今年园执委员长宝座的人’。”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伊藤学长。

然后,我瞥向坐在会场左侧一隅的某个人。那一带坐着许多国中部一年级生,他同样露出呆若木鸡的神情——然而,伊藤学长依然毫不留情地呼唤他的名字。

“神林薰学弟,能不能请你出马参选呢?”

我的椅子顿时发出叽嘎声,原来是站在身后的朱鹭子学姐拄着我的椅背,往前倾身。

“咦,阿、阿薰?”

委员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阿薰身上,他也困惑地眨眼。尽管被掌声催促着走向讲台,阿薰仍然狐疑地交互望向我和伊藤学长。他完全不明白伊藤学长为何会突然使出这一招,而我也是。

“……那是谁啊?”

“神林?”

“谁是神林?”

“他不是国一生吗?”

委员们讶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奇怪,神林不就是……”

“原来如此……”

至此,桐香终于注意到了。她回头询问朱鹭子学姐:

“朱鹭子,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是狐彻叫你来的?”

朱鹭子学姐眼神疑惑地颔首。此时,我脑中最后一块拼图,伴随着火光与刺耳的钝响,于焉嵌入。

步向讲台的阿薰走过我和朱鹭子学姐面前,接着场内的每个人终于察觉到一件事。

“神林不就是那个……”

“啊,是公主的……”

“妹妹。”

“不对啦,是弟弟。”

“喔?”

“他也来我们学校就读啦?”

铁椅上的我,觉得全身的力量正一点一滴流失。当时桐香感受到的浓烈挫折感,我也尝到一半。

打从一开始,天王寺狐彻便是瞄准这一点。那女人起初就想让阿薰当上园执委员长,才给予他入门测验、煽动拒绝投票,好让我们见识到执行委员会有多么不团结。她把我从作战计划中排除,逼阿薰四处奔走,让他成为三位候选人之间的桥梁,再私下拜托伊藤学长在选举当天背叛我们、推荐阿薰。此外,会长还采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段补足阿薰缺乏的部分——广泛的知名度,也就是让他顶着姐姐的光环。这是她的计谋,所以故意把朱鹭子学姐唤来会场。只要他们俩站在一起,任谁都会发现他们是姐弟。

然后——

阿薰在距离讲台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再度不安地望向我。他的眼神仿佛说着:“我站在这里没问题吗?”

当然,阿薰压根儿不打算参加委员长选举,因此从未拟过演讲稿。最重要的是他才国一,别说是实务经验,他连御自穗祭都没有参加过。

我愣怔地想起天王寺狐彻。这女人真令人难以置信,最后的最后——她的赌注中最重要的部分,居然毫无计划吗?即使事前布下那么大的局,阿薰依然没有百分之百的胜算。天王寺狐彻欺骗部下、利用劲敌、极尽所能地放长线钓大鱼,却在最终转角前的最后数百公尺处,让自己投注的马自生自灭?

我跟桐香是不可能赢得过这种女人的。

因此,我虚弱地对阿薰报以微笑。没关系,你就上台吧,反正不管你当不当选,我们都已输了。我已经没力气懊悔,既然如此,你就想想会长赋予你的入门测验吧。让会长赢!你必须让会长赢,必须绞尽脑汁、努力扮演一个舌粲莲花的人,讲得天花乱坠、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然后收集选票,抢走那顶虚荣的王冠!

我不知道阿薰是否看得懂我的意思。

或许应该说,他根本不可能懂。这个人比我强韧多了,只见他挥开脸上的阴霾,对着我和朱鹭子学姐粲然一笑,然后转身登上讲台。

仿佛一个即将上台领奖的人。

数日后,我曾经询问阿薰当时的感想。

“你当时知道那是会长的计谋吗?”

“咦?怎么可能!我又不像学长那么聪明。”

阿薰笑着说道。

“只是大家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枫花学姐也为我鼓掌,另外,我一想到连朱鹭子姐姐都看着我,就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才行。我可是拚了老命呢!现在已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啦。”

说是这么说,阿薰的演讲可是相当有模有样。这种人天生适合活在聚光灯下,像我就办不到。

“……你干嘛摆着一张臭脸?”

园执委员长选举后的翌日放学后,我一到学生会办公室,比我早一步抵达的会长便贼笑着问道。

“昨天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我本来想和大家大肆庆祝一番,你却匆匆开溜,桐香也躲在会计室里,完全不肯出来。”

我耸耸肩。

“你自己心知肚明,不要明知故问。”

会长咯咯一笑,随兴地横躺在沙发上。

“你跟桐香心里有何感想,我大概猜得出来,不过你们未免太高估我。我不可能有办法预见未来,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别人。”

我哪知道你办不办得到?现在就算你在天空飞、走在水面上、徒手举起卡车,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那你说,为什么要教导他们‘拒绝投票’这个手段?万一委员长选举真的办不成,你要怎么收尾?”

“到时叫教授继续当委员长就好啦。”

“啥!”我不禁发出怪声。“可、可是他的考试……”

“他只要待到各企划审核完毕、预算也分配完毕就好,顶多待到暑假期间吧。因为在那之后,总务执行部不会再插手。”

与其让得不到所有人认同的过堂或枫花学姐担任委员长,倒不如取消选举、让前任委员长续任——原来如此,若是教授,一定能像去年一样管好整个委员会。

“当然,”会长补充道,“如果能逼你们产生危机意识,进而四处奔走、打通关节,那就再好不过啰。”

我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可是,你心中早已决定要让阿薰当上委员长吧?”

“那还用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使出如此乱来的招数。其实,即使阿薰没有任何人脉与经历,我仍打算向IT社社长推荐他,因为老实说,IT社社长的胜算实在太小,所以我只能推出一个连朱鹭子和郁乃也料想不到的候选人。”

真的假的?我真不敢相信。

“那么,假如我们完全没有准备该怎么办?阿薰也有可能吓得不敢出来,不愿意参加竞选啊。”

“不怎么办啊,就算我输啰。那部分我没有预备其他后路,全凭一股信任。因为我觉得,既然有你跟着他,应该会替他想办法,所以才把赌注押在他身上。”

我就知道!真是傻眼得说不出话。

会长又补充道:

“以前我不是说过吗?我不是相信别人,而是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接受考验的人不是阿薰,而是我自己。”

原来如此。

从会长向阿薰提出入门测验的那一天,到选举日当天的这段时间内,阿薰早已在某个时间点过关了——就是会长决心让阿薰自己决定选情的那一刻。至于我跟阿薰,只是为了证明会长的睿智判断而东奔西走,真是辛苦。

“对了,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阿薰。”

会长坏心眼地说。

“让他知道自己过关就不好玩啦,我要让他多等一下,欣赏他焦急的样子。”

你真的很没人性耶。

此时,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应声开启。

“早安!”

阿薰抱着一个大纸袋,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狐彻姐姐,谢谢你给我去年的资料!我通宵把它们读完了!”

阿薰将纸袋中的资料堆在沙发前的玻璃桌上。那是上一届御白穗祭的导览手册和传单、企划书,我看八成有好几千张。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新生却当上委员长,实在很手足无措,不过既然当选了,只能好好努力!还有,呃,狐彻姐姐,那个……入门测验的结果如何?伊藤学长没有参选,居然是我当上委员长……我昨晚想了一整夜,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过关……”

“嗯?我也不知道耶,现在正在考虑呢。”

“咦~怎么这样?拜托你快点决定啦,我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

“这样的阿薰很可爱啊,你再多为我心跳加快一些吧。”

“呜呜呜,狐彻姐姐,不要欺负我啦~”

我不忍心看阿薰一直被玩弄,躲到厨房做些以苏打饼干为基底的小点心,然后轻敲会计室的门。门后传来“嗯……”的微弱回应,于是我转动门把。

桐香沐浴在黑暗中的荧幕逆光下,堪称懒散地深深沉在椅子中,默默啃着洋芋片。电脑显示器的漆黑画面,倒映出那张不悦的脸蛋。

我将盘子搁在边桌,桐香却不理不睬。她维持着一定的缓慢节奏,持续动手、动口,制造出清脆的咀嚼声。

我望向堆积在架子上的各种零食包装袋,试探性地间: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暴饮暴食?”

声响微微慢了一拍。

“……为什么?”

“没有啦,因为我很不甘心啊,老是被会长要得团团转。”

就跟你一样——这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觉得桐香的懊悔,应该远远比我来得更深、更沉。

“……我一直赢不了她。”

桐香停止手部动作,不经意地说道。

“从小学开始,每当狐彻策划着什么,我总是想努力洞烛机先、先发制人,却从来没成功过。”

她们俩的关系真奇怪。不过,我现在终于稍稍了解,为什么活像只野生小动物的桐香,愿意当狮子女王天王寺狐彻的部下,在学生会这种地方工作。悔恨与崇拜,其实是同一种情感的两种面貌。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桐香指向架上最顶端的那个袋子。

“我还有两包浓汤口味……你可以拿去吃。”

我在椅脚边和桐香背靠背坐下,打开洋芋片的袋子,桐香则将手伸向我端来的苏打饼干。就这样,我们两个悲惨的失败者,开始默默动手与动日。在一片漆黑之中,唯有两种相异的咀嚼声相互交错、重叠。

此时,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有一天,我和桐香必须将天王寺狐彻视为真正的敌人,与之交战。那是好久好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现在的我们,只是背靠着背,咀嚼着那股悔恨,那股既甜又苦的失败滋味。

不过,这味道其实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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