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着梦呢」
我听到了声音。
我的视野依然一片血红。不,那是在我眼睛闭着的状态下,从上面照射下来的灯光,透过眼睑之中的毛细血管所看到的红色而已。仿佛一张赤红色的巨大脸庞在恶心地蠕动,露出宛若国王一般高傲的狞笑……。
我听得到声音。就算我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得见。
但是,我的身体动不了。就连稍微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简直像是被紧紧地绑住一样。
仿佛身上的肌肉都被抽走了。或是大脑被移植给别人了。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无法按照意志来行动了。
这是被紧紧绑住,只有大脑清醒的状态……。或者,只有意识是清楚的状态,身体的其他部位还处于休眠之中,动弹不得。
只有睡觉的时候仍然活动的部份,与往常一样活动着,比如心跳和呼吸……。只有自己的胸腔发出呼吸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是清醒的。好像是刚刚睡醒。但是,这种形式的清醒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我感到非常迷惑。
我的记忆很混乱,没有办法顺利思考,好像睡迷糊了一样。
我刚刚站在那个方块组装成的结构顶端,被像是戴着帽子与围巾的女孩子给推了下来。然后,我摔到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不对,我应该是在那个五彩的帐篷里——可爱的房间里,而你把电灯给关掉了。然后,电灯再次被点亮,而我清醒了过来。
时间顺序变成一团乱麻,完全搞不清楚了。
梦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是不同的,毫无条理的场景跳跃着,仿佛一本到处都缺页的书。好几个分歧点、起承转合、故事的经过,全部存在于我的心里——而在它们全部中断的那一刻,我清醒了过来。
我觉得身体异常的沉重。
听到了呜呜的耳鸣声。
所有的这些刺激与痛苦,宛若摧残折磨着我的地狱。
如果我是醒着的话,那么这就是现实吧。
而这个现实世界,原来是如此痛苦啊。
「真是奇怪啊」
说话声又响了起来。
「睡眠,所谓的做梦,是一种逃避。为了逃离讨厌的现实……。虽然或许有人会觉得,讨厌现实不也挺好的么。不,那应该不是那么浪漫的东西——只不过是生理的机制而已。睡眠并不神秘,科学上是不会把睡眠当成那种东西的。喜欢超自然的荣格所提出的见解是错误的。」
荣格。荣格。荣格。
不停地重复那个名字——真刺耳,我已经听腻了。
「就连在魔法与炼金术当道的时代,睡眠也没什么神秘的。那只是可以用科学的方式说明的生理反应而已。在亚里斯多德的时代,人们已经相信睡眠是肺部冒出的蒸汽造成的。」
因为闭着眼,所以我不知道。
是谁在我的枕边得意地说着话。
「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开始用科学的方式研究,睡眠是由什么东西所导致的。根据研究,是一些物质对脑部产生了作用,于是导致了睡眠。蛋白碱、细胞激素——随着各种各样的物质被发现并命名,有了科学上的解释,揭开了睡眠与做梦的神秘面纱。从睡眠之神『许普诺斯(Hypnos)』变成了化学物质『催眠激素(Hypnotoxin)』,还真是狼狈不堪啊。」
真是啰嗦。
我开始有点想睡了。
明明我直到刚才都在睡觉,应该睡不着才对的。
「终于,科学家确定了人类大脑中促进睡眠的物质。和体温的稍许降低也有关系。可以用化学式来表达,非常符合逻辑。当然,就如同你现在变得想睡一样——无聊也是睡眠的关键要素之一。」
我吓了一跳。
原来说话的那个人知道我已经醒了。
「你的心跳数升高了呢。对刺激产生反应的话,就睡不着了。在清醒的时候,如果手头上做着就算不集中精神也能应付的简单工作,或是处在一成不变=毫无刺激的状态下,就会变得想睡。那是由于大脑判断这个时候是可以休息的。因为人类的大脑不希望浪费自己所消耗的热量,只要可以休息的话就会想要休息,就会开始偷懒。」
我连一句话都附和不了。
我的身体还处于睡眠的状态。
「那是生物的本能、野兽的本能。如果不节约身体消耗热量的话,在大自然中很快就会曝尸荒野。可是对于人类这种高度社会化的生物而言,这是非常碍事的本能。所谓的睡眠就是这样。感到想睡的话,注意力就会变得散漫。比如疲劳驾驶,就是司机厌倦无聊的驾驶,想着旁边是不是有什么刺激的东西,而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瞬间发生的。疲劳的时候也不能好好说话,也不能写论文,没办法最大限度地活用知识。变得没办法灵活思考,就任凭情感发泄出来。」
说话的人似乎很讨厌名为睡眠的东西。
总觉得那语调中夹杂了几分恶毒。
「睡眠也好、梦也好、无意识也好,都是不需要的机能。那些是人类从野兽进化而成的过程中,忘记丢掉的大件垃圾。人类被无意识、被睡眠给支配的话,就退化成野兽了。不,简直跟只会对被赋予的命运与状况做出反应的机器(automaton)没两样。重复着和机械无异的行动,无动于衷,毫无自觉,就只是做着动作而已。」
「那是不适合人类的,是缺乏智慧的,是文明的敌人」
那声音仿佛独裁者一般,发出了我们必须要克服睡眠、克服做梦的宣言。
在我枕畔高声说着自己的观点,让我感到讨厌,忍不住想要张开眼睛。
至少,我想看看说话人的脸。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任由他不停地撂下轰炸般的话语,让我觉得很痛苦。至少让我和他对话也好,让我问问他听不懂的地方也好。我一直在找像他那样看起来知识渊博的人。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永无止境地做着恶梦?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仿佛初生婴儿一般,辛苦地张开了双眼。
「噫——」
接着,我骇然惊惧。
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不成声的悲鸣。
就像从非常漫长的睡眠当中醒来的早晨那样,视野一片模糊,没有办法聚焦。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在我双眼之前,有张巨大的脸,朝着我这边看。
不,那是看起来像脸的东西。它的轮廓仿佛被高温所融解一样模模糊糊,诡异地打着漩涡。而周围的一切看起来也是这样,乱糟糟的一片混沌。耳鸣声也变得更加刺耳,宛如歇斯底里的尖叫,震动我的鼓膜,让我的耳朵很不舒服。
我朦胧地辨认了出来,自己现在看着的人,大概是个男的。勉强听到有人叫他医师。是医生吗。周围的景色仿佛用杂乱的笔墨描绘出来的艺术画,而不知为何我认出了周围的东西——古老的电视机、并排摆着的书,而我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
这里好像是病房,干净朴素,带着药水味。灯光很亮,非常刺眼。我的眼睛被这光芒照得很痛,感觉刺激太过强烈了。
这里是医院吗?还是看护设施……?
虽然我毫无头绪,但感到很恐怖。自己害怕着这个混沌不清的世界。我挥舞着手臂挣扎,仿佛驱赶可怕的东西一样。自己无意识间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悲鸣,与耳鸣混杂成不协调的声音。
「冷静、请冷静一点——」
那人发出了声音,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拼死地抵抗挣扎。
逐渐靠近的,像是医生似的脸,仿佛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讨厌那样的视线。不要看。不要看着我。不要用那样的视线看着我啊——
我想把视线移开,我想逃出去。可是如果这就是现实的话,已经无处可逃了。只能在这里活下去了。讨厌。如果这是梦就好了。如果只是梦的话不就可以逃了吗。
头晕得很厉害,我试着要起身,却失败了——倒了下去。
我的后脑勺被狠狠地撞到了。
血液的流动几乎中断。
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