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着梦。
「对,那是梦。那一切都是梦……。梦是无意识的世界。那是你少数可以窥视另一个你——自己内心的机会。你的无意识在梦里表现出来,里面有许多你自己未曾察觉的事物。为了治疗心理疾病,不,为了诊断肉眼看不见,也无法触碰到的心灵,梦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在我的正前方,有个人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只能判断他大概是个男的——他的脸看起来既苍白又粘糊糊,像是在锅里煮化了一样。他那张离我极近的脸,还有穿过我视野边缘、飘荡着的白衣全都像是融化一般混在一起;我只觉得他的外表像是怪物一般诡异。
我似乎又醒过来了。
这就是现实。至少,按照我的猜测,这个地方就是现实。
这里的景象,我在被那个戴着帽子和围巾的女孩子推下来之后,曾在短暂的片刻间看过……。结果,我又回到了这个压抑苦闷的地方了。我刚刚在梦里,被那个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的女人给掐住脖子,失去意识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蓦然回首,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在与混沌面面相觑的泥淖之中了。
我想……自己是在梦里被掐死的。在睡梦中的死亡,电影里面会用脑死来表现,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状态。人的心灵与意识遭到杀害,魂消魄散,只留下了身体,变得像蛇褪下的皮一样,像垃圾一样残留下来。
然而,死亡或遭到杀害的梦其实并不少见。如果做了这种梦就会脑死的话,那问题就可大了;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在梦境中的死亡,单纯只是为了让一出名为梦的舞台剧结束的剧情大逆转(Deus ex machina)——死亡之后投胎转世,展开新的人生,是一种积极正面的象征。
梦与无意识是双重人格的背面那一侧,与表面那一侧是不同的人,就像《化身博士》里的杰奇医生和海德一样。人即使在梦里死亡,也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索性将这个过程看成是排泄身体中累积的脓水,甚至可以把它看成一件非常舒畅的事情。人们可以经由这个过程来消除内心抱持的不安与恐惧。
虽说如此,但是死亡确实并不怎么让人开心,毕竟里人格也是自己的一部份。死亡的经历是种非常沉重的负担。在那个梦境里,我被人用极端残酷的手法给杀害了;在我醒来之后,一时间甚至难以置信自己还能活下去,心悸不已,汗出如浆,完全平静不下来。
总之,以那次梦境里的死亡为契机,我在现实里醒了过来。
GAME OVER。从现在起,到梦的电源再次运作的那一瞬间为止,我都只能活在现实之中。我觉得好难受。现实对我的刺激太过强烈了。沉重压抑的空气之声、衣服摩擦之声、其他人的说话声……。就连我的皮肤接触到的空气压力,都让我感到痛苦。
我觉得身体十分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得痛苦挣扎一番,活像一条被丢到陆地上的鱼。
如果现实世界让我如此地忧郁——那么沉眠于梦境与之相比要好得太多了。
「做梦是治疗心理疾病的最好方法。通过解析与诊断梦境内容所暗示的现象,找到对症下药的方法。这是最直截了当的。尽管如此,对他人说明梦境内容是件很困难的事,更使得心理疾病的治疗难上加难。」
在我发出呻吟的时候,在我跟前的那个模糊扭曲的男人也在说着话。
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听别人叙述梦境的内容都是件无聊的事。无论是多么让当事者兴奋的梦,对于听者都莫名其妙,就好像在听外语一样。之所以像天气或棒球之类的话题不但更加有趣,也更加容易理解,是因为那些规则是双方都明白、都有同感的。」
那个似乎是医生的男人滔滔不绝,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因为我连附和他的力气都没有,所以这幅景象看起来简直像是个人演讲会。
「要把梦传达给他人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因为梦是无意识、里人格,容纳的是另一个人的心。那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虽说相互关联,但完全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们了解自己里人格的程度,最多也不过就像是共同长大的双胞胎,或是关系极为亲密的夫妻那样,比一般人多一点而已。——事实上,谁都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能真正地了解对方。」
他单方面地做着说明,但我却毫无听别人说话的心理准备,那些话全都左耳进右耳出,毫无咀嚼的机会就被丢了出来。我就像睡迷糊了一样,一个字也听不懂。
「解梦就像阅读理解自己的好朋友写的小说一样,就像语文作业让你回答作者表达了什么情感一样。不管是谁都会质疑,这种作业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许人们会想,说什么作者的情感,不过是想要稿费啦、截稿日快到啦之类,非常肤浅的东西;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小说的作者会把自己灵魂的一部份放进作品之中。这种语文作业,就是训练人们在阅读之中,揣摩与理解那些东西。」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对这些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为了要让语文作业的分数好看一点,该怎么做才行呢。我有个熟人是当小说家的,他读书的时候不加选择,自己写的时候也不假思索;他在当学生的时候,也不怎么认真读语文,可成绩却一直很好。」
那个貌似医生的男人好像说得很开心。
他说话也太拐弯抹角了。
这么想的我估计语文成绩不怎么好。
「他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书,并且自己写文章也写得越来越熟练,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了解了很多东西。这就是作者的情感。通过这样的方式,就能与别人灵魂的一部份产生共鸣。人们模仿这种状态将其重现的方法,就是在心理学领域中被称为『造型』的治疗方法。」
原来如此。我正在接受治疗。
因为我的心已经生病了。
我在做梦的时候,我的里人格,也就是另一个我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只有我在现实里醒来的时候,才能恢复原本的自己,才能取回自我。与此同时,在我做梦时离我远去的那些事物——记忆、感情、知识——逐渐地苏醒了过来。
我成长的经历、还有这里是哪里等等,这些现实的琐事,我慢慢地回想了起来。交给梦、交给无意识的接力棒,现在又取了回来,这次换我来跑了。可是,因为我休息得有点太久了,身体现在无法按自己所想来行动。
目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还搞不清楚,就像睡迷糊了似的。
我正在接受心理疾病的治疗。
因为这个治疗过程是必要的,所以我读了心理学的书、尽自己所能把我的梦记录在日记里,并且就像现在这样跟医生进行对话。
我的心理治疗大概分成对话、造型、还有梦境分析三个部份。
我现在正在进行的就是对话。
我通过与医生交谈来展露内心,通过与他人沟通来刻画内心。医生通过我的反应、我说话的内容,也就是证词,来推测我暧昧朦胧的梦=心的状态,将这些观察而得的信息给拼凑起来。
然而,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们就连自己本身也都无法完全掌握,更别提作为另一个我的无意识了。无论是关系多么好的夫妻或兄弟的证词,也会有分歧和缺漏。
虽然大家信任医生,但医生做伪证的例子也不少,那是为了保护对自己很重要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里人格;也或者只是性格使然,因为心情不好而说谎。建立在虚伪或误会之上的证词,无论何时都可能会有。
所以医生才与我交谈了好几次,像刑警一样不断问我相同的问题,或是尝试不同的方法。
「所谓的『造型』,或叫做『箱庭疗法』,就是创作某种东西,比如小说或是绘画。这种治疗方法是大家公认很有效的,而你现在就是在做这种治疗。」
我现在身处像是病房的小小房间里。
我坐在床上,自己的膝盖上有一个大小用双手就可以抱起来的盒子。
盒子里任意地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医生通过我在盒子里面的哪里放了什么东西,来揣摩我的心理状态……。这似乎就是箱庭疗法。如果只是选择东西要放到哪里,就连幼儿都做得到,不需要像文学或油画那样特别的知识或技术,是非常简单的创作。
所以这个方法,是对所有人都有效的疗法——或者叫诊断方法。
一般病人接受检查的时候,都要使用某种机器,或者和医生面对面让其问诊。然而,医生就在我的跟前,而我的在病床上的姿势也很随便,完全感受不到治疗的气氛。
这是为了必要的放松。在我接受治疗的时候,如果不消除治疗的紧张感,那么我的心灵就会封闭起来,让面对外界的假面具把自己的本心给遮盖起来。虽然不能说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是医生要把假面具给拿下来,探索我的内心深处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而我躺在床上,就可以无限接近睡眠的状态。
更加接近心灵,更加接近自己的无意识。
我在那个盒子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女孩子的小小人偶。我把人偶拿在手里,让她在盒子里四处彷徨,没办法决定把她放在哪个位置。那是个有着双麻花辫的可爱人偶……。这个人偶并不是箱庭疗法常用的那种人偶,应该是在我还小的时候,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吧。
虽然,我还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
我还处于睡迷糊的状态,脑中的知识还是另一个人格的。
「对对,就是这样」
医生突然的插话实在碍事,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把人偶放在了盒子的正中央,又在她的周围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每一个看起来都相当合适。在这些东西里,有青蛙、有小人等等;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它们与我在梦里称为效果的东西完全一致,非常不可思议。
因为这些东西全都摆在盒子里,我向医生提问:
「这些代表了怎样的心理状态?」
对于我想要知道正确答案、想要放下心来而提出的这个问题,医生却只是以模糊暧昧的语气回答:「不好说呢……」,继续催促我说下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总感觉很讨厌他看着自己,讨厌让别人知道这些对我重要的效果——我想要像虫茧、像鸡蛋一样,将这些用丝带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就像肯尼迪总统的夫人,想要把丈夫被刺杀者子弹贯穿而喷溅四散的脑浆给收集起来、塞回丈夫的脑袋里面似的。
「这……代表了什么呢?」
这次换成医生提问了,明明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对此很不满,于是沉默不语。
只有像这样隐藏我这些重要的东西,把它们变成蛋收藏起来,对我来说才是自然的。
在你的周围,按照效果——重要东西的数量来放蛋。
嗯。
这样就显得特别合适了。
「彩色的蛋啊。看起来好美,甚至有点神圣庄严的感觉,就像复活节彩蛋一样。复活节吗……复活啊。唔、嗯……」
医生好像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我对他怒目而视。
可是他丝毫不受我的目光影响,不动声色地说:
「虽然我听你叙述的只有这些,不过实在是意味深远啊。」
医生的手边有本开着的日记本。
那是梦的记录。
上面的内容只是把几个词语串在一起,时间顺序也很混乱,毫无要领可言。那本日记本所记录的,只有我梦醒之后还留有印象的东西而已。我在上面记叙的方式很糟糕,读起来一定很无聊,所以我应该不是小说家吧。
「你没必要硬是装成小说家哦。你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文章就叫做杂记文。如果是画就叫做素描,或者叫草图。重要的是正确性和数量。因为你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做的梦,要把那些梦仔细记录下来实在是太过困难了。不需要什么记叙方式或技巧。只要你能知道自己在梦里见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就可以了。」
「我的梦、我的心——」
我又开始问了起来。
「到底该如何解释呢?」
「先不提我的看法,我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这是必要的哦。」
「…………」
医生既然这么说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开始思考,思考自己的内心。
我逐渐地回忆梦里的所见、所闻、所感,逐渐将一切全部回想起来。
「我是」
梦已经离我很远了,要在现实里面回想起来非常困难。
可是,我还是竭尽所能试着回想。
「我是在梦里,不停地追着那个独自走来走去的女孩子。她好像在收集着某些东西……不,她看起来像是没有别的事可做——她就只是收集那些散落在心灵之中、散落在无意识之中,带有强烈印象的特别事物。」
我将那些事物命名为『效果』。
这么说起来,她在梦里除了收集那些效果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你一直都只是走着,有时将发现的效果收集起来,仅此而已。
「她收集着对于心灵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这是非常意味深长的行为。我想,她将四散的心灵碎片收集起来,使其心灵逐渐完整的过程,就像拼图一样。她收集破碎的心灵,取回自我,这个行为的目的应该是——」
我说得结结巴巴,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耐烦。
我并不了解你的心情。
「应该是想要接受治疗,想要治好心理疾病,这种心情的表现吧。因为觉得很痛苦,不想继续忍受这样的病痛,因为想要让身体好起来,想要让身体健康;所以,才会收集缺乏的东西,才会收集四散的那些碎片——」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医生并没有直接肯定我的想法。
这是慎重起见。治疗心理疾病,无法直接开出对症下药的处方,也无法直接做手术。以目前的医术而言,还没有建立出一套专门针对某种心理疾病症状的疗法。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独一无二的,组成心灵的要素也是互不相同的。医生必须小心谨慎地查明,心灵是在哪个内脏的哪个部位,生病的地方又在哪里。
「如果那样就好了。如果是想要康复、想要治好,是表达这类正面的情感就好了呢,因为在心理治疗之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这样的情感。」
医生说的话比起表扬说出正确答案的学生,更像是在刻意讨好我。
「心是没办法通过接触来诊断的,也没办法开刀做手术,所以只靠我的力量是不够的哟。你必须依靠自己做点什么才行。若你只是希望靠我来帮你取回你的本心的话,世界上可没这么好的事。」
听了自己面前这个医生的话,我变得更加不安了。
我向他做出的回答,标准得就像好学生一样。但是这就好像是看着对方脸色一样低声下气做出的回答,只是因为想快点结束话题,方便对方回答而做出的提示罢了。
我真的想取回健全的心灵吗。
那真的是我出自本心的愿望吗。
难道在我的心中,没有其他什么深刻的、重要的东西依然被封印着吗。
「我希望你敞开心胸。」
医生好像看透我的想法似地,轻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有种感觉,他好像在遗憾地轻抚着那个覆盖着我的心、坚固得连我自己也束手无策的硬壳。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将自己的内心全部展露出来。
「我啊,并不是你的敌人。我并不想伤害你,而是想治好你。为此,我需要你展露内心的一切。至少让我接触你的本心,就像放上听诊器那样也好。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办法治好你了。」
「我不是已经展露了吗?」
我仿佛吐出什么脏东西似地,用急躁的语气说着。
急躁得就连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写了好多好多日记,把这些日记交给你看。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将内心展露给你看。我已经敞开心胸了,这一切都是你提出来的。」
造型。对话。解梦。
所有的心理治疗,我都已经尝试过了。
难道我的心里,除了想要治好疾病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真的吗?」
医生低声问道,仿佛往我踏近了一步似的。
「你真的将所有的一切都展露给我看了吗?」
他的语气比起责怪我,更像是带着悲伤。
「你隐藏了更加重要的事情,守护着它,呵护着它。你用手掌盖着那个伤口。那一定很痛吧。可是,如果你不展露那个伤口,不让我触碰那个伤口,我就没办法治好你。」
医生的口气虽然很平和,但却隐隐带着压迫。
他越来越逼近我的内心深处,简直就像是伸出手似的,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收集心灵的碎片是件好事,那也是荣格所追求的理想。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将所有的一切整合起来,彻底地理解自己,理解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自己。不仅仅支配表面的自我,而是支配自己的整个心灵。荣格将其称为『个性化』,是心灵的最终目标,最大的理想。」
我听得懂这些心理学的用语。
因为我读过这方面的书。只要我获得更多知识,就能让自己的心更平静一些,哪怕只有一些也好。
我想要逃离一直折磨着自己的这种痛苦。
「你在梦里,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在无意识里彷徨不止,收集着带有重要意义的象征。可以说,你的收集已经完成了,你再怎么探索,也找不到被你称为效果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
我已经将梦的每一个角落都探索过了,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梦的哪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已经了若指掌了。
我整理、掌握自己的心灵,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现在我已经无事可做,几乎可说是走投无路了。
「可是,如果你真的已经达到你的目标——收集完心灵的碎片、将其整合起来的话,你应该会放下心来。完成『个性化』的完整心灵,是不会不安、不会害怕、也不会痛苦的。然而,直到现在,你似乎依然在害怕着什么东西。」
我接受了医生说的话。
对啊。如果完成拼图,收集了所有碎片,拼出了拼图上的画,那就应该结束了;我应该能放下心来,只剩下满足的感觉而已。
可是现在的我却依然惶惶不安。
我似乎还有着未完成的事情。
「是因为这本日记还没有结束吗? 是因为还需要继续下去吗?」
医生指向了我那本梦境内容的日记,他指着剩下的空白页说道:
「是因为你还有没打开过的门、还有没去过的领域吗?」
我讨厌他这么质问自己,移开了视线,恍恍惚惚地看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箱子。
在很像你的那个人偶周围,放着将效果给包裹起来的蛋;那些蛋看起来就仿佛你舍弃的一样,可是明明它们都是你好不容易才收集起来的。就好像这些并不是你的东西,对你没有用处似的。
你已完成心灵的收集,整合了所有的心。
那难道不是你的心所期望的最终目标吗。
为什么你的举止像在抗拒这些效果呢。
你不想接受治疗吗。你不想让心灵平静下来吗。我一直都让你做的事情,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错事吗。让你走来走去,都只是白费功夫,只是徒增你的疲惫而已吗。
我误解了什么最根本的事情。
在我的心中,依然隐藏着什么东西。
「你说的话确实意味深远,至今为止我还没看过有人能像你这么努力地记录梦境的细节。但显然这些还是不够,还是有遗漏的部份。正因为你所描述的其他部份如此地鲜明与详尽,倒是更让我在意那些仿佛被涂黑的部份了。」
医生依然用悲哀的语气向我宣告着。
逼近他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件极为辛苦的工作。因为看不见的心与心之间会产生冲突,有可能受伤流血。这并不只是从安全范围处插入手术刀、或是配置药品那样的程度而已。医生与患者成为一体,互相共鸣、融合——扭曲、受伤、疲惫。
所以医生会希望患者尽可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复原。
那才是最好的,那才是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最为明智的方法。
「我不认为你那些话是编造出来的,但还是隐藏了一些重要的地方。所以,这些话就会扭曲,变得像是本书页一半被涂黑的书。你在无意中避开了一些事实,而那些事实应该是对你极为重要的。」
医生后面的话,仿佛往我的心中插入了一把利刃,仿佛插入了一把手术刀似地,向我提出了更深、更尖锐的问题:
「究竟为什么,你的梦中,■已不在了呢?」
那个字我听不清楚。
我的头脑,我的心在回避着对那个字的理解。
如果理解了那个字,我的心就会崩坏破灭,我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死亡。所以,心灵为了自卫,用壳盖住了自己,拒绝接受与那个字相关的某件事物。
可是,即使那件事物被隐藏了起来,也依然留在我的心底。
我的内心无法将其完全舍弃。
那是对我极为重要的事物,犹如生存所必需的内脏。从那里传来了激烈的痛楚。这些痛楚一口气从我的心底喷涌了出来。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
「啊、啊啊」
我感到自己回忆起所有的一切了。
这一切似乎都是紧密相连的。
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戴着帽子与围巾的女孩子。像是姐妹的黑白女孩子说的话。摇曳的双麻花辫。众多的效果。还有它们所引起的变化……这些全都隐含在我不停追逐着你、不停彷徨的整个梦境之中,让我忍不住要移开视线。
明明,我假装没看到。明明,我用手覆盖伤口,让我看不到它。明明,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受伤,我没有输,所以没关系的。
可我的心已无法再继续隐藏,那从心底溢出的血液了。
我用双手抱住放在膝盖上的盒子。
我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自己的心,不想认清自己的心,不想理解自己的心。
我发出了悲鸣,悲鸣声之大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
我从盒子里,抓住了那个与你极为相像的人偶。
然后狠狠地将其摔到地上。
破旧的人偶摔得四分五裂,从身体里散落出了棉絮。
就像肠子被拉了出来一样。
就像坠落而死的尸体一样。
「这就结束啦
这样写个不停的日记就结束啦,结局啦。
你掉下来啦,
你掉下来死掉啦,
你流掉了掉下来死掉啦啊啊啊啊!」
我倾泻出自己控制不住的情感,发出激烈的叫喊。
我将自己所有的无意识都化成了尖叫。
医生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摇晃,呼唤着我。似乎在旁边等待着的护理师们注意到异状,急忙走了过来把我按住。我的后脑狠狠地撞上东西,晕了过去。我似乎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讨厌。我已经不想再做什么梦了。在梦里根本没有救赎。
只有绝望。
因为,你已不在了。
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你了。
我走了那么多的路,到处寻找你的踪影;可是,我的梦中,你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