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醒了过来。
我已经不想再做梦了。
我想起来了。我在那一刹那之间所见的梦,沾满了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散发着浓厚的血腥味。那太悲惨了。你从很高很高的建筑物阳台上纵身跳下,而我却阻止不了你。
你摔了下来,撞上了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大概当场就死了。
你因为流产而坠落致死。
你变得血肉模糊,宛若被车子碾过的青蛙;而我待在你身旁啜泣不止,不停地哭、不停地哭……。这就是梦的全部,这就是结局。我已经见过这个景象不知多少次了。我一直看着内脏洒落一地、倒在血泊之中的你。
哀悼的钟声响起。
这就结束了。
这就是我的梦的结局。
我已经走到尽头了。
即使如此,现实还在继续。我反复做着同样的梦,满身大汗地醒来,然后在苦闷的现实里黯然哭泣。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于是,我的梦、我的无意识,在我醒来之后,封闭起来、停止动作,走向死亡。
然而,在现实里,我还在呼吸、还在新陈代谢,只能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才会接受治疗。这个疗法叫做语言联想检查。在心理学上,这是很普通的事情,而你也把它作为自己的知识记下来了吧。」
我已经厌倦这么多次面对坠落死亡的意象了。
连医生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遥远。
「你终于将自己一直隐藏的事情展露出来了。然而仅仅这样,你的心灵就会破碎四散;所以你为了守护自己的心,为了自卫,将这件事给隐瞒了起来。若别人硬是要揭露这件事,你就会无法忍耐,感觉到自己伤口的疼痛,然后失去理智。」
我似乎好几次发狂尖叫,造成了大家的困扰。
只见我的手指,还有露出的手腕上,绷带和创可贴格外显眼。那是我之前失去理智时,对周围的一切、现实的一切乱发脾气、受伤流血的结果。
而我眼前的医生也绑着绷带,从绷带里渗出的血多得仿佛被菜刀刺过一样。虽然我眼中的景象还和之前一样,轮廓乱七八糟、暧昧不清,虽然我还没办法看清景象的全貌;但我看到了医生了脸上满是抓痕,那大概就是我发狂时将他弄伤的吧。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里,我们的心互相碰撞冲突,消磨殆尽,受伤流血。
「我想向你道歉。对于你的治疗,我应该更加慎重的。就好像在没有输血的情况下就进行手术,当然会有排斥的反应。你的心出于本能保护你自己;于是,在你眼中我就不再是医生,而是要伤害你的敌人。因此我才会被你攻击,这是我自己的过错,并不是你的错,请你别自责。」
医生说话的语气带有几分郑重,他边说边转身面对我。
「语言联想检查只是诊断而已。检查过程中不会触碰你,也不会给你施加心理压力,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进行测量,就像照X光一样。我想要治好你,想要让你回到正常的生活,因为这就是人心的终极目标。我想要帮你达成这个目标,所以要像用显微镜观察一样,在不让你受伤的情况下,慎重地检查你的内心。」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每次我一闭上眼睛,你粉身碎骨的模样就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散落满地的血液与内脏、让我悲痛欲绝的死亡意象,在我心中萦绕不止。我憔悴得像是被怪物附身一样,身体无力得什么也做不了。
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听从医生的指示。
简直就像一台机器。
「语言联想检查,就如其名一般:我会提示一些词语,然后试着观察你对于它们会产生怎样的联想,产生怎样的反应。这就像问卷调查一样简单,并没有什么负担,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或防备哦。」
医生仿佛把我当成家人一样,亲切地对我说明着。
我对他有些愧疚,觉得他为了我这么地竭尽诚意与心力,自己实在担当不起。可是这对于医生就是工作。
一份痛苦、苛刻、得不到回报的工作。
「现在起,我会给你出示一百个词语。我希望你每听完一个词语,就回答我你有什么感觉、想起了怎样的情景。通过你的这些回答,我就可以描绘出你的内心,把握其全貌。虽然这个检查方法比较间接,但在统计上还是比较有效的。」
我就像那种玩具一样,只是点了点头。
只要我能从这种痛苦之中解脱,从这个恶梦之中救出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因为这不是学校考试,所以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分数。即使你做出了奇怪的回答,也没有人会骂你,没有人会说你是无可救药的人。反之,就算你像好学生一样,做出优秀的回答,也没有人夸奖你,因为这并非辩论大会。如果你什么都想不到的话,也可以沉默不语。不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医生仿佛在说明游戏规则一样。
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话。
我现在的判断力很差。
「我会一个接一个地将词语脱口而出,速度会快到让你没有时间考虑多余的事情。我会将你的回答、反应速度、表情、语调,这所有一切整合起来,判断你的心理状态。途中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请你说出来。也请你别紧张,因为这没有失败或成功可言,因为这只是让你放心的一个过程——」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医生这么说道,就直接开始了。
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准备的时间。
「『头』。」
医生出示的词语让我迷惑。
头。说到头,我想起的是你的头——那摇曳的双麻花辫。
「你不需要想太多。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因为医生温和地对我这么说,于是我像生下来第一次讲话一样,结结巴巴地说道:
「头颅」
因为,我想起了你的头部与身体分离的样子。
可是不知为何,我说出了这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话,我讨厌将这个词语和死亡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于是,我试着说出别的东西:
「还有……头发,我染了头发,因为这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起了这个。小时候——那时候,我很喜欢改变自己的发型,留过金发,也留过长发,似乎也留过奇怪的发型。那个,像这样岔开话题想起别的东西也可以吗?」
「『绿色』。」
医生对我的回答没有任何反应,马上又丢出了下一个词。
对于我慌张地想要改变话题的想法,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我不禁面红耳赤。
但是,我的表情与态度也是他所观察的一部份吧。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回答道:
「树海」
我回想起来的,是我曾追着你的那片树海。这依然联系着死亡的意象……。我开始有点烦躁,开始忧郁起来了。青蛙之类的事物是好的吗,至少青蛙稍微带有一点幸福的感觉。
可是我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思考。
医生接二连三地把词语丢给我,让我回答;那些词语就仿佛象征一样暧昧不清。他不断地重复着,渐渐地,我变得像脊髓反射那样回答;这大概就是医生的目的吧,他想要让我不假思索地——也就是让我的无意识来回答。
这就仿佛做梦一样。
「『窗』。」
「窗……? 是那孩子,是你……。我从窗户看着你,我只能从那里看到你。」
「『村子』。」
「学校。有很多小团体,和没有面孔的人。」
「『烹饪』。」
「菜刀。但菜刀很危险,因为会被当成凶器。」
「『旅行』。」
「我想去旅行。想去各种各样的地方。」
「『青色』。」
「咦,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刚才是问绿色来着……? 所以是树海、青色的……海?」
「『捅刺』。」
「这刚刚也问过了吧?」
「『死』。」
「…………」
「『钱』。」
「钱是必要的吧。」
「『鸟』。」
「我讨厌鸟……。好可怕。我讨厌它的叫声和眼睛。」
「『青蛙』。」
「童话故事里有固执青蛙的故事,那家伙肚子如果撑得太大就会爆裂开来,真是可笑。我喜欢它。」
「『孩子』。」
「…………」
「『结婚』。」
「…………」
「『家』。」
「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是,不管扫得再干净,装饰得多漂亮,也没有人会来玩。」
「『画图』。」
「比起画图我更喜欢看书。」
「『家人』。」
「…………」
「『幸福』。」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了。」
「『鹳』。」
「都说讨厌鸟了!」
「『亲吻』。」
「肮脏、讨厌。你怎么老是说讨厌的东西!」
「『门』。」
「『外星人』。」
突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上一个词我还没回答,下一个词又来了。
那就像有个不协调的声音,混入了以同样节奏重复的声响之中。
虽然我现在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但还是注意到了。
这个词语很奇怪。我是知道语言联想检查的,我读过这方面的书。可是,我记得应该没有这个项目,应该没有这个词的——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