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呢。
这里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我的视野发生了改变,周围的景象变得与原本大相径庭。我所看到的东西极为离奇,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我刚刚明明还在做语言联想检查,因为我在接受医生的治疗,因为我的心已经生病了。可是,在我连续不断地回答单调的问题之时——也就是对医生以同样节奏出示的词语做出反应之时,无意识地抬起了头。
这检查单调得宛若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或是不断重复着简单工作;不知何时,我被这检查所影响,仿佛被催眠了一样——仿佛满溢出来的梦把现实给覆盖了一样。我好像做起了白日梦。
或者,我是因为太过无聊而睡着,又开始做梦了呢。
在我的正前方,站着一个样貌极其古怪的人。
直到刚刚为止,站在我面前的人明明还是医生,明明还是医师先生,教导着我、指引着我,说不定能拯救我的先生——
「嗯、先生? 您是、先生吗?」
我向他搭话。
可是,我觉得有点不安,他看起来不像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我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像纤瘦的男人,话说起来他和刚才我所面对的那个医师先生有种相像的感觉。可是,他和刚刚那个医师先生却像戴着相同的面具,面具之下的脸孔却不同的两个演员似的——有什么重要的、根本的东西,已经发生改变了。
因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有什么地方很古怪。
他很显然不是真正的人类。
他有两只眼睛,有手有脚,轮廓和人类一样。
但是,他容貌的细节却不太对劲。他的脸上只有眼睛,至于嘴巴、鼻子、耳朵则全都没有。而他的双眼也像昆虫的复眼一般带着坚硬的质地,我完全看不出来他的眼睛看向何方,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正的眼睛。
他也有看起来像头发的东西,但是看起来平坦得连成一片,仿佛贴在他头上的海苔。他的身体也是纯黑色的,闪着软体动物一般的光泽。他虽然看起来像是生物,我却完全觉察不到亲近的感觉。他仿佛是在与我们人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场所——比如深海或是宇宙之类——经历了我根本无法想像的进化而成的生物。
他应该就是外星人吧。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感觉到——自己身处的地方也有点像宇宙飞船。而他在这艘宇宙飞船里,所以我就单纯地猜测,他大概是外星人。
这里是个小房间,其大小和我刚刚所在的那间病房一模一样。但无论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都仿佛鸡蛋内侧一样光滑而洁白;虽然干干净净,但感受不到生命气息。从像是窗户的东西向外望去,可以看到点点繁星;然而其景象和抬头仰望所见的夜晚星空非常不同,这些星星实在太过接近、太过明亮了。
这景象简直像是在宇宙空间里飞行一样。
如果我刚刚在病房接受心理疾病的治疗——那么我是被突然来访的外星人绑架才来到这里的吗。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无稽的事情啊。
这种离奇怪异的变故只有在梦境里才可能发生。
这应该也是梦吧。
说起来,首位研究梦的荣格,对于外星人也津津乐道,甚至还非常认真地发表了一篇论文。他对于这些超自然现象很有兴趣,其著作的三分之一都是有关炼金术的。然而,荣格并不是那种让人不屑一顾的骗子——比如神棍之类的。他只是想把这些被视为超自然的现象,用逻辑、用他自己的理论来说明而已。
比如怪物、比如超能力、比如神话。
比如外星人与UFO。
按照荣格的理论,这些现象都是由全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产生,而让我们看见的东西。不管是哪个地方,不管是哪个文明,都有见到神明与幽灵的幻象之记载。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神话有这么多的共通之处?荣格的回答是,全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就是神与怪物的由来。
比如神或是外星人,就是由人们强烈的不安所产生的幻象。这种不安被集体无意识赋予了暧昧不清的轮廓,于是人们就在白日梦里看到了这些幻象,看到了这些从宇宙而来、带有知性的生命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没有办法以物理的方式去观测它们的,只能『不安』地将其标示为『外星人』。UFO的目击记录在世界大战爆发的期间是最多的,因为在战争之中,每一个人都怀着不安与恐惧;所以外星人在那时才会大量出现。
那些幻想中的存在——比如神祇、恶魔、妖精、鬼怪,其实是以人们的情感——恐怖、憧憬、喜怒哀乐等等作为原料所创作出来的象征符号。那些事物只能在现实当中看到,就和梦里的象征只能在梦里看到一样。那些特别不安的人、或是睡迷糊的人,在窥视到他们的无意识时,就会以为这些幻想中的事物于现实出现了。
大致上,这些事物就是强烈到让人们想要逃避的恐惧与不安的化身。所以人们才会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怪物,将其视为笑谈。可是实际上,在每一个人的集体无意识里都背负着这些事物。只要勇敢面对、与之战斗、将其消灭,就能克服这些恐惧与不安。
所以,荣格用『阴影(shadow)』来称呼这些被视为科学概念的敌对者——超自然领域的鬼和恶魔们。人们不应该对其视而不见,而是应该打倒它们、克服它们,或者接受它们、与它们融为一体才对。如果不这么做,心灵的阴影部份就会被当做『不存在的东西』,脱落下来、被涂上黑色;心灵就会无法完整。
因为人们不敢面对这些阴影。
那么我眼前这个外星人似的生物,对我来说又是意味着什么的『阴影』呢。我把某件事情给封印了起来、隐藏了起来;而他的目的就是要将其显露出来,一边说着『看看这个』一边朝我逼近,对着一直以来都闭上眼假装看不见的我发脾气吗。
他想要再次诱使我回到集体无意识里,回到封闭起来的梦境里吗。
不,刚才我在病房所见的景象到底真的是现实吗。我已经不明白了。我在梦里又做起梦来,在那个梦里又做了梦——在一层又一层的梦里,我已经无法掌握自己的位置了。无论是那个像是医生的人,还是这个像是外星人的生物,会不会都只是在我梦里出现的人物呢。我是不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话,是不是自言自语呢。我没办法否定这个可能性。
在梦境里存在着贤者,存在着像神一样理智贤明的人物,引导迷茫的『我』、与我对话、给我教诲、有时还会告诉我真相。那就是从集体无意识之中诞生,教导自我的人物。
那个医生,这个外星人——难道就是这种贤者吗。
我所接受的诊断与治疗,是由我内心深处存在的、人类共通的贤者或哲学家所给予的吗。
我已经彻底搞不明白了。
我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
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并不让我吃惊,也没有刺激;倒不如说那是能让我平静下来的音色。那是极为优美的钢琴之音。
只见先生(我想就先这么称呼他好了)用粘糊糊的手掌敲击着键盘。有一台极为巨大的钢琴坐落在这间像是宇宙飞船内部的房间墙角,那是台白得纯洁无暇的三角钢琴。
看起来像是外星人的先生面对着这台钢琴,平静地演奏着乐曲。钢琴的键盘仿佛操纵电脑的按键一样复杂,而他敲击着键盘的样子,显得格外神圣庄严。
他所演奏的是简单音符的组合。就像世界各国都有神话一样,每个国家也都有音乐,都有让人听了心情愉快的音阶与韵律,这种乐曲会不断流传下去。而先生演奏着的,就是这种优雅的、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宛若摇篮曲一般的曲调。
我在房间的角落里,仿佛全身瘫软一般地倒坐了下来。
这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柔软的椅子,让我舒服地坐在上面。在我眼前还有一张格外巨大的桌子,我忍不住躺到了这张床单般洁白的桌子上,脸朝下趴着,再也不去想任何事情。
我的心跳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就仿佛睡觉的时候那样。
啊啊,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太累了——就让我在此稍微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