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软软的,暖暖的,好好闻的味道——
这是个手里好像抱着这样的东西,感觉异常良好的早晨。
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火焰已经熄灭的营火和被熏烤得发黑的地面。昨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不过现在什么也记不得。印象中好像是魔女怎么的——
「嗯……唔……」
有一道声音从怀里传了出来。啊,是魔女啊。昏沉沉的脑袋这么想着。
「师……父……」
「嗯……搞什么!」
我瞬间清醒过来。猛然起身后,一道像是青蛙被压扁那般「噗哇」的声音传了过来。仔细一看,身上穿着跟破布没两样的长袍的魔女——零,被我弹飞出去之后,就像具尸体一样滚倒在地。原本盖住眼睛的兜帽也落了下来,难以直视的美貌立刻和阳光一起出现在眼前。
人类一旦超越某种程度的美之后,年龄性别之类的概念似乎就会消失。外表中性,缺乏性别色彩的零,身上同时存在纯洁少女的天真和娼妇的妖艳,总是让我的心情平静不下来。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零带着半睡半醒的表情微微睁开眼睛,双手做出了摸索寻找着某样东西的动作,然后像是极度不高兴地皱起了脸。
「毛皮……」
「——啊?」
「好冷……吾的毛皮……脖子那边的,毛茸茸……暖呼呼……」
「你是睡傻啦!」
我一边大吼一边打了下去。呀啊!的一声,零接着就尖叫着跳了起来。
「很……很痛耶……!你为什么要打吾!吾只是在睡觉而已啊……!」
「去你的为什么,你倒是说说看,你刚刚是睡在哪里、是怎么睡的!」
「睡在哪里……怎么睡的?」
零一边痛得搓揉着自己的头,一边用睡迷糊的声音重复一次我说过的话。
「嗯……吾记得只是钻进了佣兵的斗篷里,整个人埋在毛皮里睡觉而已。」
「不要这么冷静地回答啊……!我现在是在骂人耶!快点给我发现这点然后道歉!」
「不要一大早就用这么凶恶的脸大吼大叫的。野兽都会害怕,森林也会秃掉喔。究竟是有什么好气成这样的啊?」
呼啊〜〜零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呵欠。她像是觉得光线相当刺眼地瞇起眼睛,开心地将掉落的兜帽重新戴回去。一戴上去,兜帽立刻就把上半截的脸给遮盖,感觉既难看又诡异。可是直到零把她的脸盖住之后,我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过度的美貌对眼睛来说是种毒害。
「你不喜欢吾入侵你的领域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佣兵你有毛皮,而吾则是一如你所见,只有完全不耐寒的单薄皮肤。还是说你打算自己温暖地睡觉,然后要我一个人边冻得发抖边睡吗?」
「我可不是自己喜欢才穿着毛皮睡的啊……」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再说,你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零的嘴唇浮现了笑容。我想起了刚清醒时的那份柔软与温暖,呜咕一声,把所有话都卡在喉头。结果零立刻摆出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睡是非常寒冷寂寞的。既然现在有两个人在,就该要一起睡。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绝世美女拥在怀里睡觉耶。别说生气了,你应该要心怀感激才对吧。」
「别自己说自己是绝世美女啊……」
「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她露出极度严肃的表情重复了一次刚说过的话,这让我啧了一声。
「魔女难道没有所谓的矜持和羞耻心吗……」
「要是有那种东西,就没办法继续当魔女了。怎么?你该不会是对吾动情了吧?」
魔女看起来莫名开心地这么说,我则是立刻断然否认。
「才没有!」
应该。不对,绝对没有。
魔女轻声埋怨着「什么嘛,真没意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真的觉得无聊至极。
「既然如此……那更是没差了吧,你只要把吾当成无机物看待就行了。你是吾的床铺,吾是你的抱枕。这么一来双方都能获利,契约成立了。」
「不要擅自成立好吗!我可是——」
「——吾的佣兵,不是吗?佣兵就是要服从雇主啊。」
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只要想到每天晚上都要抱着一个美女睡觉,心里与其说是高兴,其实更有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这时,就像是打破沉默一般,零的肚子开始咕噜地叫了起来。
「吾的肚子饿了呢,佣兵。」
被她紧盯着看,让我整个人没了力气。
对方都摆出这副态度了,继续争执下去实在有点蠢。我记得是有昨天晚上抓到的鸟——
「拿来盐烤可以吗……?」
我确认之后,零立刻没出息地露出满脸笑容,不断地催促我快一点动作。
2
原本打算协助狩猎魔女的,可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成了魔女的佣兵——这种事情要是在酒店里聊起,应该有极高的机率会被人取笑吧。而要是真的自称是魔女的佣兵,我肯定会跟零一起葬身火刑,所以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我一边进行盐烤鸟肉的准备,一边和零讨论着之后的行动。真要说起来,我其实连零的目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因此想先确认一下工作内容。
「吾辈现在在哪里?」
打开地图后,零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所以我用尖爪指出地图上的一个点。零点头低吟了一声,接着就用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
距离我指出的位置,往北移动约两指宽的地方——王都普拉斯塔。
「吾觉得十三号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零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这让我忍不住抱住了头。那里是我原本的目的地。换句话说,就是为了狩猎魔女而前往的地方。王都之所以想要堕兽人,是因为魔女和国家之间的小型冲突已经蔓延到国家的中枢地区了——要是把魔女带到那种地方去,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和魔女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首都里怎么可能会有魔术师?你是不是搞错——」
「这不是基于常理的推论,而是根据事实所做出的唯一结论。吾追溯了十三号的魔力,可以确定地点就在那附近。十三号一定在这里。」
零深信不疑地点头。看来现在只能朝着普拉斯塔前进了。
可是那个叫做十三号的家伙,究竟是在正与魔女发生冲突的国家的首都做什么啊——
「这越来越奇怪了吧。你为什么有办法断定那个叫做十三号的家伙,不会帮忙魔女窃取这个国家啊?」
「十三号是热爱怠惰的人,肯定知道窃取国家只会徒增麻烦。」
「那究竟那个人是在这个国家干嘛?」
「吾说过是在找书吧。从书本的内容来看,在出现魔女骚动的地方寻找,确实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行动。」
「是喔,就是你说的那个,可以毁灭世界的书嘛。」
我不经意用了不当一回事的口气说话。不过零也没有发怒,只是点了点头。那个反应还是让零的一番话增加了真实性,我的背脊也不禁发凉。我用树枝穿过已经处理好的鸟肉,插在地面上,开始用营火慢烤。看着满心期待地紧盯着肉的零,我丢出了一个问题。
「说到头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书?你说的那本可以毁灭世界的书。」
零那原本像是钉死在鸟肉身上的视线转了过来,然后一脸得意地露出笑容。
「那是用最高级的焚香染羊皮纸,以及绝对不会褪色的墨水书写而成。装帧则是用了打磨到可以倒映出面孔的黑檀木,开阖铰链则是纯金。此外,上头还刻有无人能出其右的精美花纹,任何人只要看了一眼都——」
「我问的不是外观啦!是内容,内容啊!」
不,既然是要找书,那书的外观确实是非常重要,不过我刚刚问的真的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零嘟起了嘴,不断碎碎隐着「那可是一本非常精美的书喔」。
「吾不认为说了你会有办法理解……」
「如果说了却没办法让我理解,就表示解说的人也不过是个三流之辈。」
零静静地望着我,我也静静地回望着她。互瞪了几秒之后——
「你对魔术了解到什么程度?」
她突然开口这么询问。看来是我赢了。
「也不是知道得多详细啦……不过那就是召唤出恶魔,然后引发超自然现象吧?」
「没错,就是那样。那么关于召唤的方法呢?」
「绘制魔法阵,咏唱咒文,献出祭品。」
我流利地回答,零也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然后再跟召唤前来的恶魔交涉,引发奇迹。这就是魔术。」
就算是不了解魔术的人,这点程度的知识其实就跟常识没什么两样。因为教会的布道,还有给小孩子看的故事书里,都由魔女担任坏人角色,大肆活跃。
「昨天对你发动攻击的光之箭——吾称之为〈鸟追〉。你看见那个之后心里怎么想?」
她这么问,反而让人有点伤脑筋。我沉默下来之后,零立刻笑了。
「不用想得太困难——你吓了一跳,对吧?」
「是啊,没错……嗯……是吓了一跳。」
「人类之所以会惊讶,是因为出乎意料的关系啊,佣兵。因为心里下意识地认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的确,不论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所使用的「光之箭」,还是零所制造的「突然出现的土箱」,都颠覆了我所拥有的魔术相关常识。一边跑步一边描绘魔法阵是不可能的,而且似乎也没看到有谁献上了祭品,至于恶魔,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虽然早就听说威斯尼亚的魔女会使用莫名其妙的未知魔术,但那可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
「你是说我的常识有问题吗?」
「正好相反,是你的常识被颠覆了。因为严格来说,〈鸟追〉并不是魔术。」
「不是……魔术?」
那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我还没问出口之前,零就先回答了。
「对,那不是魔术,而是『魔法』。」
「魔……法……?什么……」
我重复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然而嘴巴虽然有办法模仿发音,其意义却是压根也无法理解。
我大概是露出了相当滑稽的表情吧,只见零忍不住喷笑。
「你笑什么!」
「没有啦——吾只是觉得这么一个凶残的佣兵,竟然也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而已。」
「可、可——可爱?你这家伙啊……!」
「别害羞了,佣兵。这样反而会越来越可爱啊,让吾有种想要抱紧你的冲动呢。」
对着我这样的佣兵说出可爱二字,这可是天大的侮辱啊。
我为了转移自己尴尬的心情,只好在开始散发出香气的鸟肉上,洒下一把晒干撕碎的香草和盐巴。盐巴掉落的地方,让营火爆出了小小的黄色火焰。
「不必担心,吾当然会好好说明。要是被你当成低等魔女,会有损于吾泥闇之魔女的称号。只是在进入详细的魔法说明之前,必须让双方拥有共同的意识。也就是到底何谓魔术。如果不知道魔术是什么,就没有办法解释魔法了。」
零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地面上画着奇怪的符号。画完一个符号之后,又在旁边画下另一个符号——连绵不绝的无数符号,就这样渐渐形成一个圆形。
「这是魔法阵吗?」
「没错。要召唤恶魔,魔法阵就不可或缺。对魔女来说,魔法阵就是圣域,能够大幅增加魔女的精神力。此外还有另个极为重要的功能,就是从召唤出来的恶魔手中保护自己。」
零画出一个圆,把刚刚组成一个圆型的符号围了起来。那是一个完全不像人类用树枝随手就能画得出来的完美正圆形。接着她又在圆形当中画出四个等距离的小圆,并在周围细细写上一大堆我看不懂的文字和无法理解的符号。
「从恶魔手中保护自己?召唤出来的恶魔会攻击人吗?」
「别说是攻击了,要是魔法阵不够完整,甚至会在开始交涉之前就被恶魔吃掉,所以所有的魔女都是从正确画出魔法阵开始训练起。完美的圆形,完美的直线,还有完美的符号。如果画不出这些东西,就没办法成为魔女。」
「这是在赌命吧……」
「没错……召唤恶魔永远都是在赌命。」
一边如此了当地说着,零也画完了魔法阵。
就是用这个魔法阵召唤恶魔的啊……想到这里,我立刻惊恐地看向零。
「喂,等一下!你该不会是打算在这里召唤恶魔吧——!」
「是啊。哎,好好看着吧,这可是很有意思的喔。」
无视于我吼叫着不要、快点住手,零还是把双手举在魔法阵上方,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咏唱着咒文。虽然很想阻止她,可是在魔术施展途中随便出手打扰,实在也很恐怖。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以便能够随时拔腿就跑,但又下不了决心立刻逃跑,于是只能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零和魔法阵。
之后——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吧,零一直在咏唱着同样的咒文。
我实在有点厌倦持续保持警戒了。该不会就这样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吧?这个想法才一闪而过,魔法阵立刻发出了光芒。那是一道透彻的蓝色光芒,在那之中,有个东西就在那里。
——惨了,出来了,真的有东西跑出来了……!我毫不迟疑地远远避开了魔法阵。
一眨眼之间,光芒消失,我开始凝视着那个出现在魔法阵中央的东西。
那东西有着人的外型,但是跟人类不一样。深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眼白,有点像是昆虫。背后长着一对透明的、像虫一样的翅膀。此外——体型还小得惊人。
喂,那可比我的手掌还小啊。
「这就是……恶魔?」
「没错,就是恶魔。不过……吾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不过你会不会害怕过头了啊?」
「吵死了!除了魔女之外,才没有不怕恶魔的人类呢!」
看着我远远避开魔法阵,尾巴上的毛还全都竖起来保持警戒的模样,就连零也忍不住露出了看不下去的表情。
「够了,你可以靠近一点看啦,不会咬人的。虽然说是恶魔,不过这其实是妖精。」
「恶、恶魔跟妖精是不一样的东西吧……!」
「没什么不一样,本质是相同的。虽然名称会随着时代和地区变动,但是魔女都把这些非人的生物统称为恶魔。当然也可以叫做妖精、精灵——甚至是神。」
这下我还真是吓到了。
「把神跟恶魔相提并论不会很糟糕吗?」
「把异教之神一律视为恶魔,那应该是教会的理念吧。换言之,教会也认同神和恶魔的差异,只是在于人类的信仰不同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对我这个原本就是无神论者的人来说,这种说法比唯一绝对的神还要来得可信多了。
我一步步地靠近魔法阵,看着在那当中貌似相当不安的小小恶魔。铃——铃——耳边传来如同昆虫振翅般的声音。
「……这家伙是不是很害怕啊?」
「应该是吧。这么低级的恶魔基本上是不会被召唤的,所以不习惯吧。」
「恶魔也有分层级吗?」
「有,恶魔有着非常严格的阶级排序。上级恶魔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够使唤许多下级恶魔。因此,一旦成功召唤上级恶魔,就能让他说出许多下级恶魔的召唤方法。而魔术也就是这样,像大树枝枒一般不断扩散开来。」
「那这个恶魔呢?」
「极为接近最低级,力量也很微弱,可能捏一下就会死吧。」
什么嘛,自己真是白怕了。不过,我还是很惊讶竟然会有比我还弱的恶魔。
「来吧,小小的恶魔啊——实现吾的愿望吧。」
零把树枝凑了过去,恶魔便凝视着树枝,然后深吸一口气——吐出火焰。火立刻点燃了树枝,随后恶魔就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指示似地,偷偷看向了零的脸。
「很好——这么一来契约就完成了,辛苦你了。」
零一边点着头,说着「好乖好乖」,就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小小的木果。把果实打碎放进恶魔嘴里之后,恶魔先是开心笑着抖动着肩膀,然后就忽然消失了。
我看着前一秒还有恶魔存在,但现在却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呼出一口感叹的气息。
「老实说,真的很厉害啊……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魔术和恶魔。」
「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吧?就是画出魔法阵、吟唱咒文、召唤出来再进行交涉。」
零把树枝上的火吹熄。这的确和我想象的一样。虽然恶魔比自己想象的要可爱很多,不过光是看这个过程的话,的确跟自己视为常识的魔术一模一样。
「——接下来,就要提到那本书了。那本由狩猎、捕缚、收获以及守护这四个章节组成的书,里面写的是无须进行这些仪式,光凭咒文咏唱就能发动魔术的方法。」
零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眼前动了动手指。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小小的火焰。
我瞪大眼镜,立刻和火焰保持距离。
「这就是刚刚召唤给你看的,那只恶魔的力量,也就是『制造出极小的火焰』。不必描绘魔法阵,也不必召唤恶魔,结果则是如你所见——这就是魔法。刚刚吾没有咏唱咒文,不过原本应该要念出『喀尔·莱,火焰啊,寄宿其中吧。承认狩猎之章·第一项〈掌火〉——吾即为零』这样的咒文。」
「连……连咒文都能省略吗?」
「累积训练,提升熟练度之后就能办到。咒文是以三层构造组成的,就吾刚刚表演给你看的魔法来说,『喀尔·莱』是对恶魔发生作用,『火焰啊,寄宿其中』是用来引导自己的明确的意志展示,最后则是用魔法名称和自己的名字总结,也算是一种打气吧。」
原来那是打气用的吗……?我忍不住说了自己的疑问,而零则是用力点头。
「说出法术名称,再报上自己的名字。这在魔法当中,会造成非常强大的辅助效果。等到熟练之后,就不再需要辅助,最后更是只要在心中默念咒文即可——也就是所谓的祈祷。很方便吧?不必用到打火石就能点火了呢。」
感觉确实满方便的。像我的手远比一般正常人大,没有办法找到适合手掌大小的打火石,所以每次生火都需要费上一番工夫。我呼出一口感叹的气息后,零再次吹熄了手指上的小火苗。她说不是我的常识有误,而是常识被人颠覆。如今,我总算稍微掌握到这句话的意思了。可是,就算如此……
「既然没有召唤,那么到底要怎么借用恶魔之力?就是因为需要召唤,所以才会一直保留这个做法,直到现在吧?」
「不,不是那样的。那只是因为————至今没有人尝试过而已。」
没有人尝试过?所以这就表示——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混账事啊!你的意思是说……到目前为止,那些人都为了根本不必做的事情,耗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吗?只为了把根本不需要召唤的恶魔召唤出来?」
「没错。明明只要喊一声就好,却刻意把恶魔召唤出来,让世界暴露在没必要的危险之中。
你可以把魔术想成是预防这种事情的对策。这就不是『该怎么做才能不召唤恶魔就使用魔术』,而是『明明没那个必要,为什么还要召唤恶魔』了啊。」
——打从第一步就错了。
然而魔术就基于这个错误开始发展,还发展了好几百年,根本没发现这个错误。对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我,零继续说道:
「被偷走的那本书,写着关于刚刚那种魔法的基础理论。也就是如何能不召唤恶魔,就使用魔术。除此之外,还写着许多恶魔的名字、能力、咒文,以及所需要的祭品。其实打从一开始,恶魔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固定的,完全没有交涉的余地。就像在火里洒盐巴一定会出现黄色的火光一样,恶魔也有类似的法则。」
这时,零稍微顿了一顿。
「吾把这个称为恶魔的契约法则——也就是魔法。」
如今,我总算是理解「魔法」这个陌生字眼的涵义了。
那就是把魔术当中最困难也最费时的大工程「召唤恶魔」彻底省略,让人能够轻易地,而且是在短时间内使用魔术的崭新技术。
把一国之王叫到自己房间,要他聆听自己的愿望;又或是献上信件和贡品,请他聆听自己的愿望。若要问这两者到底哪一个比较容易实现,那么不管怎么想应该都是后者。可是魔女们却一直在钻研如何把国王叫到自己房间的方法。
——如果她们的想法被这一本书纠正了呢?
打倒一个魔女需要千人兵力,然而这千人兵力仍有可能被一名魔女给杀光。不过教会还是能说出——世界臝过魔女了,是因为施展魔术需要时间和手续。仪式过程中的魔女都是毫无防备的,比较容易杀害。而能使用强大魔术的魔女又很少,只要能杀死一人就算是胜利。
——明是如此,但如果短时间就能发动魔术的「魔法」散布到世界各地的话……
「看来这真的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啊。」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所谓的技术转换期。发现铁之后,战争模式开始改变;开发出车轮和马车之后,商业模式开始改变。那么发明魔法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改变呢——
首先,魔女们会开始拥有力量。像昨天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还有像零这样的存在一旦增加,教会与魔女的战争极有可能再次爆发。不对——不只是可能而已。
这个状况现在就已经在威尼亚斯上演了不是吗。隐姓埋名长达五百年之久的魔女们,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发动叛乱,不可能跟那本被偷走的书毫无关联。
「所以昨晚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用了记载在那本被偷走的书里的『魔法』吧。」
我做出结论之后,零沮丧地回答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那家伙把书偷走的吗?」
「不,那还只学了点毛皮的家伙。吾有试着问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那本书,不过对方气到快要发狂,根本没办法对话,所以吾就把人丢在那里了。看来应该是有人传授的吧。」
「有人传授——啊……」
所谓的书,就是用来读的。所以写在一本书上的知识,才能进而改变数万人的知识。
——这么一来,问题就不会只发生在魔女身上了。根据零刚刚那番话,只要咏唱咒文,献出祭品,就有办法发动魔法
「所以魔法这种东西……是人人都能使用的吗?」
「不……应该不至于,因为魔法有着非常显著的适任性和不适任性。有才能就能使用,可是没有才能的话,再怎么样都使不出来的。有些领域就是无法光用知识加以突破。」
「要怎么看出你说的那个才能?」
「很简单,只要让对方念念看最基本的咒文就行了。要是有发动的征兆,就表示有才能,没有就是没有了。而且只要有才能,距离真正学会,顶多只要五年的时间吧。」
原来如此——真是太糟糕了。魔法本身就毫无疑问的,已经是一股可怕又强大的力量了,如果只要有才能,就可以在短短五年内学会的话,肯定会被人用在坏事上。
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零到底在担心什么。
——世界确实有可能因此毁灭啊。
别说是一本书,只要一页便足够。完全就和零说的一样。
我想起了贯穿巨木树干的光之箭——〈鸟追〉。一般来说,如果想用弓箭施展出那样的威力,就必须用巨大的弓搭配上铁制的箭,还要一个拉得动那把弓的,全身都是肌肉的怪物——战场上只要有一个那样的男人,就是非常巨大的威胁了。若是真的出现一个能够使用〈鸟追〉的集团,那么敌方肯定会溃不成军吧。
不对,如果能以军队身份纳入指挥系统还算是好。要是能够使用魔法的人变成暴徒,开始打家劫舍呢?要是根本无药可救的人渣,拥有惊人的魔法天赋呢?谁有办法制止他们?
魔法一旦散布出去,各种势力均衡就会立刻崩溃。然后就是混乱的开始,战争的开始。
「这还真是一本令人困扰的书啊。到底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
「那是因为——」
就在零闭上嘴的同时,我也站起身来。
有杀气——刚刚的确从某个地方传来了杀气。然而就在我试图寻找散发杀气的人物时,耳边已经先听见了怪声音,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零似乎也发现同样的事情,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着森林方向看去。
没错,是森林。某个拥有惊人质量的东西,正从森林深处笔直地朝着这里冲过来。
「……喂,骗人的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那个东西接二连三地撞断树木,像炮弹一样伴随着轰隆巨响,从森林里冲撞了出来。
一看到那个东西的身影,我脑中立刻浮现出记在威斯尼亚地图上的一段文字。
——注意!森林为野生阿布野猪的栖息地。
那的确是超大型的野猪。可是再怎么说,这也未免——
「大——得太夸张了吧!以常识考虑一下好吗!它比我还要大只啊!」
这到底要我怎么忍住不叫?完全不夸张,阿布野猪真的有着让人不得不抬头仰望的庞大身躯。它的眼睛正好跟随便就超过两公尺高的我对个正着,这实在令人笑不出来。看到它失明的左眼以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相信应该是击退了无数猎人,且身经百战的猛将吧。
它唯一的右眼早已充满血丝,嘴边一边淌着大量口水,一边对准着我看。它现在正处于随时都有可能暴冲的超兴奋状态,两根尖锐的牙齿从嘴角两端凸了出来,要是被那玩意儿刺中,就算是堕兽人也会分成两半吧。
因为堕兽人的体质关系,我向来备受动物厌恶。而我现在更是前所未见地痛恨这体质。
逃得掉吗?不,不可能。考虑到它刚刚冲过来的速度,就算躲进森林里,也绝对逃不过这家伙的追杀。如果还要抱着零的话,那就更不可能了。现在只能战斗。
在它冲刺过来的瞬间闪到一旁,然后从侧面攻击头部。刺瞎它的眼睛可能是最快的方法——可是我办得到吗?我拔出了剑,用剑身反射光线闪过阿布野猪的眼睛,它随即朝着我冲了过来。就在我准备往旁边跳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零就傻傻地站在我的正后方,因此只好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这个笨蛋,为什么——
「你白痴啊!干嘛站着不动!」
我紧急扭过身子,把零整个人拉了过来,然后跌倒在地。野猪的獠牙正好从我背后擦过,吓得我冒出一身冷汗。我立刻翻身站好,在内心暗自决定,这次一定要把零赶到安全地带的时候,零却不知为何站在我的前面——也就是我和阿布野猪的中间。
「嗯……这样刚刚好。就让你在实战当中看看魔法的『形』吧,咏唱我就不省略了。」
看好了。零一边说着,一边优雅地举起双手,就在阿布野猪为了准备再次攻击而用力蹬了一下地面时,零也开口喊叫:
「米萨·莉·奇布,将蠢动之物捕获捆绑吧!捕缚之章·第八项——〈茑笼〉!承认吧,吾即为零!」
——一时之间,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只是单纯描述事实的话,那就是地面上突然窜出了无数藤蔓植物,缠住野猪的脚,让它跌倒。随后野猪的身体又缠上了更多藤蔓,最后野猪再也无法动弹。咏唱咒文的时间不过短短几秒,不过发生的现象却是不折不扣的魔术。
这就是——魔法吗。既然零有办法使用这种东西,那么不管怎么想,她应该都不需要我吧。我身为佣兵的存在意义面临了重大危机。
「话说回来,佣兵。」
当我呆望着整只颠倒过来,不断在空中挥舞着前脚与后脚的阿布野猪的滑稽身影时,零突然回过头来看向我。
「这个可以吃吗?好吃吗?」
可以啦。我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虽然不能肯定,不过除此之外我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我轻揉了眼睛,平静地制止了满脸绽放光辉,口中说着「是吗,原来可以吃吗」的零。
「不……不对。我猜应该很好吃……不过这里禁止狩猎——放了它吧。」
零像是万念俱灰似地垂下了肩膀,无精打采地走近野猪。
然后她在兴奋过度,不断口吐白沫的野猪面前轻轻弹了一下手指。野猪瞬间冷静下来,瞪大了眼睛看向零。
「攻击吾却能逃过被吃掉的命运,真是个好运的肉块啊。你要好好感谢这份幸运,永远都别再出现在吾的面前。」
就在零对着野猪说话的时候,绑在它身上的藤蔓也渐渐缩回了地底。野猪重获自由,并且依照零的话,乖乖回到森林里。万分遗憾地目送野猪远去之后,零说了声「接下来」,然后就抬头望向天空。而我也同时朝着树阴下瞄了一眼。
「——在那里!」
零尖锐地喊出声音,同时做出拉弓的动作。是〈鸟追〉。她手中出现了三支光之箭,瞄准着同一棵树,破空飞去。所有箭都刺在树干上,随后便响起一阵尖锐的惨叫。
很好,看来我已经习惯魔法了。更正确来说,应该是有部分的恐惧中枢感到麻痹了。要是每次看到魔法就吓得半死的话,身体会先撑不住吧。看到那个从树丛里滚倒似地冲出来的身影,我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并开始低声吼叫。我对那头刺眼的金发很有印象。
「这家伙……是昨天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吧!」
「等等,佣兵!」
对方还没站起来,是个好机会!我立刻拔出了剑,但是零却厉声阻止了我。
「那只是个孩子。」
「孩子……」
我再次瞪着那个跪趴在地上的金发魔女。身材的确很娇小,多看几眼之后,就觉得好像真的是个孩子。我昨天晚上就是拼了命地从那小家伙手中逃走吗?
这么一想,心里随即涌上一股难为情的感觉。当我老实地松开手里的剑的同时,零立刻就对我做出了留在原地别动的指示动作,然后大跨步地走近小小魔女身边。
「这还真是做了很危险的事呢。是你把那只野猪赶到吾辈这里来的吧?」
「为什么——要妨碍我!你明明是魔女啊!」
趴在地上的魔女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提高了嗓门大骂,狠狠地瞪着零。
「你知道堕兽人的头对魔女来说多有价值吧?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他的头——可是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因为那是吾的佣兵。要是死掉,吾会很伤脑筋。」
「那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怎么可以硬抢啊!」
我不自觉地吃了一惊。
那个魔女刚刚说了「我(注:原文当中是以男生常用的自称语表示)」吗?因为大家都称之魔女,所以我一直以为所有使用魔术的人都是女的,不过这个魔女似乎是名少年。不对,仔细想想,那个叫做十三号什么的家伙也是个男的吧。所以使用魔术跟性别没有关系吗?
「这跟谁先谁后无关,重要的是现在他在谁手上。像你这种臭小鬼,吾连他尾巴上的一根毛都不会给你。然而就算真的给你了,你也用不了那颗头。」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对一个连〈鸟追〉都用不好的冒牌魔女来说,那是你根本配不上的东西。放弃吧,光凭你的力量,别说是吾了,就也佣兵都杀不死吧。」
这两个家伙,把别人的头当成东西一样争来论去。虽然听得很生气,不过现在的气氛实在不太适合插嘴,所以我保持沉默。基本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荣耀之类的东西更重要。
「所以我才要……」
少年用力抓起一把土。
「所以我才需要那家伙的头啊!」
少年像是咆哮似地大吼,然后站了起来。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变强啊啊啊!」
他从腰间束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用力捏碎然后洒向周围——转眼间,少年的头发和衣服就像是被风吹动一样狂乱飞舞,空气振动所制造出来的诡异声音尖锐地响起。
「巴格·多·古·拉特——业火啊,聚集炸裂燃烧吧!」
是咒文,他似乎是想使用魔法。要是不在他念完之前宰掉他,死掉的人就会是我了。我握住了剑柄。
「哦,要用〈炎缚〉啊——真是有趣。」
然而零的喃喃自语让我的动作停了下来。半睁的眼睛和冷笑——这一幕和零昨天晚上的身影相互重迭,让我整个身体紧绷起————少年像是跳舞般张开双手,拥抱天空。火焰之蛇缠上了少年的身体,聚集在他的双手之中。
「狩猎之章·第六项——〈炎缚〉!承认吧,吾名为阿尔巴斯!」
少年大喊。这时,零轻轻吸了一 口气,
「〈驳回〉。承认吧——吾即为零。」
那是非常平静,却又斩钉截铁的宣言。彷佛随时都会炸开的火焰立刻烟消云散,少年露出了极度混乱的表情,凝视着失去力量的双手。
「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明明发动了啊!」
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少年不断大叫。零一走近,他立刻抖了一下肩膀。
「别看不起人了,臭小鬼。那是吾的东西,是吾的魔法,是吾的智慧,也是吾的力量。想把那个施展在吾身上?别笑死人了。」
「什么嘛,你那是……什么意思——」
「以言灵为祭品,无须召唤即可使用恶魔之力的技术——《零之书》,你昨天晚上有吼过自己是从那里学来的吧。吾就是那个零,那本书就是吾写的。」
少年就像是被零静默的气势压倒,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无力地坐倒在地。
——等一下。
零写了那本书?那本书,难道就是指会毁灭世界的那本书吗?
「……佣兵。」
「唔喔!啊啊,叫、叫我吗?干嘛?」
和少年一样整个人愣住,甚至可能比他还严重的我,一听到到有人呼唤,立刻如同字面一般吓得跳起来。
「吾有几件事情想要问问这个臭小鬼——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为什么要——」
我还没把「问我」二字说出口,就猛然反应过来了。我讨厌魔女,而且这小鬼还想要我的命。因为零有事想问这家伙,所以多少还是要顾及我的心情吧。
如果她是根本不管我而直接进行下去的话,我也可以毫不在意地抱怨。可是既然她有顾及我的心情,那我也不好随便乱吐苦水。我用力乱抓着后脑勺,简短回答了「随你高兴」。
「不过,鸟肉可不会分给他。」
「那当然,吾也没有这个打算。」
就像是配合着零奸笑的声音一般,少年的肚子开始大声叫了起来。
我和零互看一眼,然后再看向满脸通红的少年。
「……我可是不会分给你的喔。」
至于几分钟后,我一个人饿着肚子,凝视着零和少年吃着烤鸟肉的身影的这件事,想必也没有必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