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抓着泰欧的肩膀,让他离开莉亚之后,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立刻飘散开来。
一抢走刀子,就连我的手也沾满了血,鲜血不断从刀尖滴落。
「啊……啊……」
几声喘息之后,莉亚缓缓坐倒在地。
——没赶上!
「喂,魔女!快点治好莉亚的伤——绝对不能让她死!」
「吾知道!吾都知道,不要吼得这么大声。你这男人真是爱使唤魔女……该不会觉得吾是只要下令就能治好伤口的便利道具啊?」
在这种状况下仍然抱怨个不停的零,立刻飞奔到莉亚身边。看到这一幕,我才用力把怀里的泰欧狠狠推开。
「混蛋!你到底在想什么!刺杀圣女可是会让你变成重刑犯啊!就算被教会送上火刑台也是有可能——」
我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我看到泰欧的腹部喷出红色的液体,渐渐染红他的衣服。所有意识都被这一幕给带走了。
「大……大叔……」
泰欧露出充满恐惧与混乱的眼神,整张脸挤成一团。下一瞬间,血从泰欧口中冒了出来,在地毯上制造出一滴又一滴的污渍。
我连忙伸手接住泰欧再也站不稳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脑袋无法跟上情势变化。我确实看到了泰欧刺杀莉亚的那一瞬间,可是为什么泰欧肚子上会有这种伤?
「把他交给吾,佣兵!圣女没受伤!——泰欧身上有〈牺牲印〉!」
零难得发出急切的声音大声怒吼,把我用力推开,抢走了泰欧的身体。她的手掌一覆盖上去,立刻发出温暖的光芒,泰欧肚子上的伤口跟着渐渐愈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放心。泰欧的脸色极度苍白,现在仍然痛苦地扭曲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牺牲印〉不是用来分散伤势和疾病的魔法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是比率问题。如果刻有〈牺牲印〉的只有一人,那么效果就不再是『分散』,而是『代替』。泰欧身上已经事先施了魔法,在圣女受伤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成为代替接受那个伤势的人!」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时,泰欧沾满鲜血的手指突然意外有力地抓住我的衣服。
我下意识地反握回去,但泰殴的手冰凉得教人害怕。
「大……叔……你还……活着。」
「是啊,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才不会因为那点小事就死了。你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泰欧。没事的,你一定能得救。」
泰殴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忽然安心似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他的嘴唇无声地说出这句话。
「吶,我也……一起……」
只是,不管我等了多久,都没能听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泰欧的身体忽然一阵猛烈抽搐,然后再也不动了。生命的气息迅速从泰欧的手中消失,而我巨细靡遗地感受着这一切,忍不住全身发抖。
「为什么……伤口不是已经愈合了吗!不行,不准放弃!别死啊,泰欧……别死!你不是说你想当医生吗……不是说要一起旅行的吗!」
不管我再怎么吶喊,泰欧都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光采,彻底放大的瞳孔,反射着我模糊的身影。
「喂……魔女小姐啊。这家伙还有办法得救吧……?如果是你,应该可以——」
零平静地左右摇头。
「即使是魔法,也没办法唤回死者。小孩子因为身体比较小,一旦开始失血,很快就会死亡。神父还有办法撑过那样的出血量,但泰欧就……」
他是个营养不良,全身瘦巴巴的小鬼。染红泰欧衣服的血,沾在我身体上的血——还有渗入地毯中的血。要是把这些血全部收集起来,相信应该可以填满泰欧半个身体吧。
「抱歉……」
零沉静的谢罪,宣告一切的终结。
「……为什么,我那个时候……」
会把泰欧留在这里呢?
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
我是真心认为留在这里对他比较好吗?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不想对泰欧的人生负责?
因为我没有永远不觉得泰欧碍手碍脚的自信,所以才会说出让他跟着莉亚是为他好这种场面话,其实只是想把泰欧丢在这里而已——
呼吸困难。
当我开始痛苦地喘气,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其实非常想哭。
只为了一个小鬼。
他已经不会再动,不会再开口说话——也不会再笑了。
心痛,痛到自己快要无法忍受。
零的肩膀无力地下垂,伸手阖上了泰欧未能瞑目的双眼,然后轻轻执起他的小手。
泰欧手上包着白色的绷带。
他说那是打杂的时候被火烫到。说自己抵达圣都之后获选成为圣女的随从,而且马上就被交付了工作。
可是等到零解开泰欧的绷带,下方出现的是一个焦黑纠结的烙印——那是一双小孩子白白净净的小手。手背却几乎全被那个右侧羊角折断的公山羊烙印覆盖过去。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
为什么没有要求他让自己看一下伤口,就这么信了打杂时被火烫到的说法呢……!
翻腾的感情从腹部深处猛然冲上,化成语言脱口而出。
「为什么……?莉亚,为什么——」
莉亚露出害怕的表情,虚弱地摇着头。
那一瞬间,我发出低沉的咆哮,用力抓住莉亚纤细的脖子,朝着墙壁猛然撞去。
「噫、唔——啊……」
「回答我,莉亚!为什么要把〈牺牲印〉烙在这家伙身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到底在想什么啊,圣女大人!为什么有办法这样残忍对待一个小孩子!」
「住手,佣兵!圣女她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也说了这是〈牺牲印〉的力量。就表示是这个女人把泰欧当成替死鬼的吧?为了拯救自己才杀死泰欧的吧!」
「不是的!一开始是泰欧想杀死圣女,结果则是泰欧死了。这只不过是泰欧自己招来的结果罢了!」
「那么当初让泰欧出现杀死圣女这个念头的人是谁!在泰欧身上烙下〈牺牲印〉的又是谁?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施展代替莉亚死掉的魔法!」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试图杀死莉亚的泰欧自作自受,其实并没有错。
可是,就算泰欧没有刺杀莉亚,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代替莉亚承担病痛而死。
「什么鬼圣女……」
有办法拯救人命真的这么了不起吗?
因为可以拯救千人的性命,所以就能允许杀害一个小孩吗?
「你的命比泰欧的命更有价值……这种事情是谁决定的!」
「啊、呃……救……救命……!」
莉亚满脸畏惧地颤抖着嘴唇,缓缓地左右摇头。
随着不断涌现的杀意,我掐住她脖子的手也跟着加重力道。
手渐收渐紧,莉亚的眼中开始出现眼泪,合不起来的嘴角也流下了唾液。拼命试着逃跑而不停乱动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用力搔抓。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松力道。对于这个杀死泰欧的女人,只剩下满心憎恨——
「还不快点住手!你这个——大笨蛋!」
震耳欲聋的怒吼冲撞我的鼓膜,强大的冲击力道狠狠砸在我的背上。反弹的力道,让我掐住莉亚的手指松了开来,莉亚的身体应声落地。
我一边呻吟喊痛一边回头,只见零手里抓着一张扎实的栎木椅子,仰头瞪着我。看来她刚刚应该是用那张椅子狠狠殴打我吧。
「你……你干嘛突然动手啊!」
「那是吾的台词!要是杀了圣女,所有事情都会白费!重要的并不是归咎给谁,而是打倒谁才能结束一切!快想起吾辈的目的!」
零粗鲁地扔下椅子,用力把我推到一边,扶着莉亚起身。
莉亚按着喉咙剧烈咳嗽,胸口断断续续地抽搐起来,然后呕吐。
我以憎恨的眼神瞪着莉亚,开口大叫。
「我现在不就是在完成我们的目标吗!如果所有事情都是这个女人设计好的,只要杀掉她就能解决了!」
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考虑过的状况之一。
最糟糕的状况——如果莉亚不是好人,没有打算导正可雷翁共和国的扭曲现况时,就要杀死莉亚。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的。
但是零缓缓摇头,否决我的话。
「吾不是说了吗,佣兵。圣女什么都不知道。就连泰欧的死,对她来说都只是浑然不可解之事。」
「为什么你有办法确定——」
「因为圣女身上也有〈牺牲印〉!」
脑袋骤然冷静下来。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狼狈不堪地看着零。
「……你说什么?」
「刚刚检查圣女伤势的时候发现了烙印。圣女也同样被迫背负着他人的死亡危机,只是『某人的棋子』罢了。顺着怒火冲动杀人——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完全搞不懂了。
我抱着自己混乱的脑袋,摇摇晃晃地靠在附近墙壁上。
「等……等一下。这个女人是圣女,而且一直都在使用魔法对吧?但她身上为什么会有〈牺牲印〉呢……!」
「那就是答案,佣兵。有人把这个无知的女人塑造成圣女——就是为了知道那个人是谁,吾辈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全身缩在零怀抱当中的莉亚。
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不断涌出泪水,全身抖个不停,紧紧抓着零不放。这个模样与其说是圣女,更像是个小孩。
杀了这个女人,自己就能满足吗?我是真心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一切吗?
「可恶……!」
我咒骂一声,抱起了泰欧满是鲜血的身体。
让他横躺在床上,然后拉起毛毯盖住了脸。这时我突然有种泰欧随时都会掀开毛毯,笑着说「你还当真了呀」的感觉。
对莉亚的怒气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空虚感和无力感逐渐增强,心脏像是从身体内侧被人紧紧握住一般,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就这么直接坐在床上。原本一直瞪着我,戒备着我可能又会激动起来,试图杀死圣女的零,现在终于把视线转到莉亚身上。
「圣女啊。」
莉亚的肩膀重重一抖。
「这个烙印。」
零轻抚着莉亚的心脏位置。
「是谁烙在你身上的?你知道这个烙印代表什么意思吗?」
莉亚怯怯地看向零,虚弱地摇了摇头。
最后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这应该不是回答零的问题,而是「完全不了解任何状况」的意思吧。
「为什么……?为什么泰欧想要杀我呢……?我们的感情明明那么好,他明明说过喜欢我!为什么又说全部都是我的错……而且我明明被刺中了……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泰欧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莉亚发狂似地放声大喊。
抓在零身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隔着外套深深陷入零的手臂。但是零的表情丝毫不变,只回答了一句话。
「是你的错。」
莉亚惊愕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因恐惧而僵硬不已的表情,凝视着零。
「你使用的治愈能力,并不是什么神迹,而是从威尼亚斯王国流出的,一种叫作〈牺牲印〉的魔法——你是施展恶魔之力的魔女,不是什么受神所爱的圣女。」
莉亚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消失,随后出现的,是抽搐似的笑容。
她的嘴巴反复张开又合起——
「……骗人。」
最后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然而零的回答永远都是近乎残忍地一针见血。
「在这种状况下撒谎,是有什么好处?实际上,被刺杀的你毫发无伤,而动手的泰欧却死了。这是因为泰欧已经被施了魔法,会在你遇上生命危险时,代替你死去。此外——」
「骗人!全是骗人的!我才不会相信那种话,我不相信!」
「你也被施了和泰欧一样的魔法。你胸前的烙印,让你成为某个人的替死鬼,总有一天你也会因此而死吧。」
莉亚大喊着不要再说了!
她从零的怀抱中逃开,躲到房间角落,紧抱膝盖,捣住耳朵。
「这是我和莎娜雷的羁绊证明……!不是什么〈牺牲印〉的魔法!」
出现了一个名字。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是谁。
莉亚接着说了下去。
当初从孤儿院里领养了大家都觉得碍眼的莉亚的人,就是莎娜雷。
她给了自己从未腐臭的食物,给了自己干净的衣服,还耐心十足地教导了脑筋不灵光的莉亚读书识字。
——别害怕。这是你和我的羁绊证明。
准备烙下烙印的那个时候,莉亚害怕得哭了。
所以莎娜雷先在自己身上烙下烙印,还对着莉亚微笑。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痛楚的。我会支持你哟。
——我们一起拯救大家吧。你有这份力量。
——因为你可以。
「我和莎娜雷有着同样的印记……!我们两个约好要永远一起努力,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之印……!」
「——和〈牺牲印〉成对的烙印,叫做〈守护印〉。」
零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这个魔法的作用是『拥有〈守护印〉的人负伤或生病的时候,将之转移到拥有〈牺牲印〉的人身上』——你还记得吗,佣兵?」
话题矛头突然指向我,我抬起头来。
「过去你被<鸟追〉贯穿的伤口,是由身处远方的吾代为承担伤痛。」
「啊……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零在我身上画下看不见的花纹,说了「这是用来保护你的魔法」。实际上,我也真的被零救了一命。
「所以莉亚身上同时有〈牺牲印〉和〈守护印〉吗……?」
「刚开始应该是把她当成『随时可以切割的棋子』,只烙下了〈牺牲印〉。如今即将正式获得认定成为圣女,于是决定为圣女的性命多加一道保险。」
「不是说了那是错的吗!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我和莎娜雷都不是魔女!我根本没去过威尼亚斯王国——!」
「就算你没有学过,只要莎娜雷有学过就行了。在威尼亚斯的『学舍』里学习魔法。使用魔法是需要代价的。而你所支付的代价,就是许多饥寒交迫者的生命。所以才有人觊觎你的生命,称呼你为魔女。」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莎娜雷说我是拥有奇迹之力的特别的存在!所以莎娜雷才会领养我,然后……」
「教了你魔法,对吧?——她有没有告诉你要巨细靡遗地记住山羊的烙印?有没有要求你反覆诵唱同样的话?诵唱『可以引发奇迹的祷词』?」
莉亚回神似地瞪大了眼睛。
嘴唇轻轻吐出了骗人二字。
「如果你不相信,要吾当场念出那段话也行。相信一定跟你所知道的祷词一模一样。」
「不要!我不想听!」
零大概全说中了吧。莉亚的脸色明显地越变越苍白,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我只是想让自己有用一点……!只是想要帮助别人而已……!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我好像变成坏人一样……!」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对,她什么都不打算知道。只是依照他人指示引发奇迹,被人当成圣女崇拜,以为自己费尽辛劳,以为自己拯救了他人。
这看起来竟然如此令人不耐,如此让人觉得可悲——
这时,走廊方向传来跑步声。
会是卫兵吗?我们立刻摆出架式,房门猛然打开。
「圣女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刚刚到底是什么声音——!」
冲进房里来的人,是莉亚的侍女。
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在看见莉亚、泰欧的尸体,还有我们之后,表情随即绷了起来。
「莎娜雷!」
莉亚这么大叫。
这时我才想起来。莎娜雷,是莉亚侍女的名字。
所以,这个女人就是——
「莎娜雷……!怎么办,泰欧他……!泰欧想杀我,但最后却是泰欧受了伤……吶,莎娜雷应该不知道魔法是什么东西吧?他们说莎娜雷是从威尼亚斯过来的魔女。这一定是骗人的吧……!」
莉亚站了起来,朝着莎娜雷奔去。一双手臂像是孩子依赖双亲一般伸了出去,但莎娜雷立刻冷酷无情地拍开。
「——真是没用的东西。」
只有这么一句话。
莎娜雷只留下这句话,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背向莉亚,全力朝着来时路跑了回去。
「……咦?」
莉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凝望着自己被挥开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果断干脆到印象鲜明的程度——莎娜雷抛弃了莉亚。
「佣兵,必须追上去!」
「我知道!我负责追上那个女人,你跟莉亚待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我迅速说完,随即追在莎娜雷身后冲出房间。
2
莎娜雷披散着一头鲜艳的红发,冲过走廊,一次两三阶地跳下楼梯,飞也似地逃跑。除此之外——
「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要暗杀圣女!拜托,快来人!」
还附赠了聚集人群的惨叫。
宅邸内是莎娜雷的地盘,因为转弯太多,追赶起来相当不容易。而且现在还要把留在宅邸内的卫兵一一打倒才能前进,所以我转眼之间就追丢了。
她的反应快得吓人。
而且工于算计,冷静无比。
莎娜雷肯定早就发现零是魔女。因为零询问莉亚「是从哪里学到魔法?」的时候,站在旁边的莎娜雷就已经听见了。
她知道一旦被人发现自己是幕后黑手,「名为圣女的机制」就会失去作用。只要零在众人面前施展莉亚所谓的奇迹,说明「这其实是魔法」,那么全世界都会知道莉亚是个魔女。
所以莎娜雷试图拉拢我成为伙伴,后来发现我不为所动,又把暗杀圣女的嫌疑套在我身上,试图灭口。
当她知道这一步也失败的时候——就逃跑了。
不过,她到底打算逃去哪里?离开宅邸,离开圣都,然后呢?
远方传来人类奔跑的声音,我转头看向窗外。下方就是宽广的后院,角落有一栋木造小屋,
我看见了莎娜雷开锁冲进屋内的模样。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跳出窗外,跟着莎娜雷冲进那幢小屋。
可是里面没有人。
小屋里到处堆满了木箱,几乎填满所有空间。
「你想躲起来吗?没用的,快滚出来!」
没有反应。
我吸了吸鼻子,但现在是晚上。海边传来的尸臭,让我分不出莎娜雷的味道。
不对,与其说是来自海边——
「是从这个房间里……?」
不知来自何处的浓厚死亡气息,缓缓将我包围。
这时,我听到房间某个角落传来上锁的声音。然后是奔下楼梯的声音——
「地下室吗!」
用力推开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木箱,设在地面上的木制窖门顿时出现,我立刻扑了上去。拉动把手却拉不开,看来应该是从内侧上锁了。
身为一个怪物,最值得庆幸的就是力气也跟怪物一样。要是使出全力,就连岩壁也能打坏——虽然我的拳头有很高的机率会一起毁掉就是。不过这扇区区木门根本不算什么。
我使出全力拉扯门把,固定锁头的木板应声碎裂,木门猛然开启。
通往地下的楼梯现身,尸臭味也同时涌了出来。这和海边的尸臭味不太一样,是黏稠的血腥气。
「连地底下也堆满尸体吗……!」
尽管瞬间有些却步,但现在可不能回头。我冲下了楼梯。
喀擦!金属互撞的声音,在地下室轻轻回荡之后传了上来。等我冲下最后一阶,随即发现了这个声音的真面目。
是铁栏杆。一道上了重锁的铁栏杆,阻止我继续进入眼前的房间。
房间四周是湿漉漉的石壁,书架和写字桌任意摆放。地板上有着大量血迹,房间角落堆满了尸体。
简直就像拷问房。而莎娜雷就站在这个恐怖房间的正中央,不断地喘气。
「你打算坚守这里吗?如果打算站到卫兵过来帮忙,劝你还是放弃吧。只要我有这个意思,随时都能用炸药把你和房间一起炸掉!」
「炸药?哎呀,真可怕。不过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要是你试图杀我,圣女大人就会死哟。」
莎娜雷卷起袖子,让我看清她的手腕。
手腕上有〈牺牲印〉——不对,从她的口气来看,应该是和莉亚的〈牺牲印〉成对的〈守护印〉吧。
我紧张地停止动作,地下室里立刻回荡着莎娜雷刺耳的哄笑。
「看你那个样子,似乎不需要我说明了呢。真不愧是稀世天才魔女手下的佣兵。」
稀世天才魔女——?她这样称呼零,就表示——
「你知道零是谁?」
「那是当然的吧。」莎娜雷边说边轻蔑地瞪着我。
在莉亚身边静静守候的侍女表情早已荡然无存。光凭表情,竟然就能让一个人的印象改变到这种程度——
我对莎娜雷那个「朴素而稳重的善良侍女」的印象,已经飞到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从无意义之事当中寻出意义的泥闇之魔女,同时也是写出《零之书》的天才魔女!这不是很棒,又很厉害吗?我也好希望将来可以被人这样称呼呢!」
她陶醉似地托住脸颊,像个诉说梦想的女人一样喘着气。当我正因为这矫情的动作有点想吐的时候——
「——不过呢,对于无法使用魔法的我来说,只是个飘渺的梦想罢了。」
对方突然说了奇妙的话。
莎娜雷无法使用魔法?
「开什么玩笑……你实际上——」
「没用过哟,魔法。连一次也没用。我只是找出拥有才能的孩子,教导她魔法,让她使用而已。」
莎娜雷可怜我似地看着我说。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要是我用了魔法,你那尊贵的主人不可能没发现吧。因为魔女可以分辨出同样是魔女的人呀。」
「不可能!你明明就在莉亚和泰欧身上烙下了〈牺牲印〉不是吗!而且就连〈守护印〉也……」
「哎呀,你真的很清楚呢。但我做的只是烙印,类似魔法的前置作业而已。需要魔力的部分全部都是圣女负责,〈守护印〉也是一样,只要先烙下烙印,之后再让圣女施法就可以了呀。」
之前那个狗脸男——目前是威尼亚斯首席魔法师阿尔巴斯的仆人,就曾经帮阿尔巴斯画出魔法阵。如果把〈牺牲印〉当成小规模的魔法阵,那么,不管是谁来执行烙印工作应该都无所谓。
「其实原本想把烙印工作一起交给圣女动手的……不过你想想,那孩子怎么看都做不来吧?而且烙印过程也有很多细节必须遵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所以才会由我负责……为了不要太过显眼,我还特地盖住了脸,假扮成男人了哟。这么一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用『我只是相信圣女大人!』这个理由逃走,对吧?」
——在圣女宅邸里负责烙上山羊的烙印的人,据说是个戴着面具,隐藏真面目的男仆。
还在洛塔斯要塞的时候,卡尔不就说过这件事吗!
原来那是莎娜雷为了避免在台面上露脸的变装啊——
「所以莉亚自己施展了献出自己生命的魔法吗?——而且还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魔法……?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魔法!」
「这个嘛,到底是为什么呢?而且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呢?回答你这个问题,会让我获得什么好处吗?」
我用力捶了铁栏杆一拳。深深埋入天花板和地面的金属棍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
「不要以为自己有〈守护印〉就是绝对安全了。只要莉亚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帮你承担伤势。也就是说,只要刺穿你的心脏两次,你也一定会死吧?」
「讨厌……为了杀我,你打算连圣女大人一起杀吗?」
「我看起来有善良到会对此犹豫吗?」
只要这个女人死掉,一切就会结束。那么最惨不过就是牺牲莉亚的生命——这个想法正在拼命催促我采取行动。
然而莎娜雷不但不害怕,反而咧嘴笑了。
「你这样说真的好吗?要是杀了我,你们就再也没办法知道——《零之书抄本》的下落了哟?」
「什、么……?」
莎娜雷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笑了,回应道:「你们一直在找吧?」
「真的……存在吗?手抄本……?」
「那是当然,因为那本手抄本就是我写的嘛。」
我想大喊怎么可能,但嘴巴张开之后却说不出话。
连是否存在都不确定的《零之书抄本》——如果真的存在呢?
「我呀,其实有抄写的才能哟。」
「抄……写……?」
「哎呀,你不知道?就是抄录复制书本的工作哟。就是这份才能获得赏识,才得以加入『零之魔术师团』的。所以我自己虽然不会使用魔法,却可以教导那孩子魔法哟……哎呀,真讨厌。结果还是说出来了。我这人真是太鸡婆了。」
莉亚是从别人身上学到魔法的——所以我们分析在这个国家当中,还有另一个擅长魔法的人在。
只不过这个预测打从一开始就错了。就算不会使用魔法,也可以教导别人使用。也正因如此,零才没有察觉莎娜雷就是幕后黑手。
因为莎娜雷不是魔法师,而是「知道魔法原理的普通人类」。
我忍不住发出阵阵干笑。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教了莉亚魔法,把她打造成圣女,然后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权力者是吗……很聪明嘛。相信你现在一定过着奢华的生活吧!」
我忿忿地说完,莎娜雷马上发出一阵紧绷的笑声。
那种笑法让人非常不快。
「奢华的生活?你以为我费了这么大工夫,只是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吗?不惜服侍一个不会自己动脑思考的小女孩,人前人后地喊着圣女大人,整天照顾她吗?别说傻话了!」
莎娜雷一边捧腹大笑,一边以教导无知幼童般的声音说道:
「是为了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拥有食物与教育,让无法工作的病人获得布施!重新铺设危险的道路,在年年溃堤的河川旁建造提防!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而花钱!是为了这个才利用权力的!」
「你是在自卖自夸吗?那全部都是吸干穷人的生命才有办法做到的事吧!」
「没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们全都是没用的东西嘛。」
「……你说什么?」
「我呀,最讨厌的就是没用的东西了。明明这么没用却还吃掉食物?明明这么没用,却还走在路上磨损道路?没用的东西啊,光是存在就是一种危害不是吗?那我利用那些垃圾帮助别人,又有哪里不对了?」
那一瞬间,我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语。
脑中的确有个下意识点头的自己,赞成她说的话。
不对,这样——是错的。不该是如此。
「帮助别人……你指的是什么?该不会是靠着圣女的奇迹,把医生赶出这个国家,让穷人无法接受治疗之类的吧?」
「医生?」
莎娜雷倏地停止大笑,紧盯着我。
「你说医生?医生减少又怎样?那些从穷人身上榨取金钱,夺走生活所需的一切之后才大发慈悲进行治疗的医生大人们,难道会比无偿治疗所有人的圣女大人还要伟大吗?」
她的眼中闪动着憎恨。不过,我猜她注视的对象应该不是我。这是神父瞪着我的那种眼神——是瞪着过去回忆的眼神。
「这个国家的医生从以前就一直是如此。整天忙着治疗有钱人,对穷人根本不屑一顾。偶〜〜尔心血来潮治疗一下穷人,就觉得自己赏赐给他们莫大的恩惠……至于真正需要治疗的患者,则是用不感兴趣这种理由见死不救。不管小孩子如何哭泣哀求,也只把人当成害虫一样赶出门外!」
莎娜雷激愤地吐出下一句话。
「都是因为那些家伙,害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因为他们不愿意帮忙治疗……!不过,那都是我的错。因为我是这么无能又没用,所以父母才会死!就是这样!我曾经是个无能又没用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
像是为了将狂暴的感情压抑下去,莎娜雷按在胸口上的手开始用力搔抓。她激烈地喘气,然后硬挤出一个微笑。
「所以我把患者从医生身边抢走了。我想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慈悲。利用奇迹之力,免费治好医生束手无策的绝症——你猜结果怎么样?那些拥有拯救人命的崇高志向的医生们,全都搬去能赚更多钱的国家了!」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么说着,莎娜雷真的发出了笑声。眼中的憎恨之色更深,目光直接穿过了我,紧盯着某个不存在的人。
——应该是医生吧。
这个女人憎恨着医生。那是因为自己重视的人无法得救,而产生的憎恨——
光凭憎恨,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再说,我其实有告诉他们,只要捐献和当初接受时相同的金额,就可以帮他们消除〈牺牲印〉哟?可是几乎没有半个人还钱回来嘛。明明『光是填饱肚子就费尽全力』、『没有钱扶养孩子』,却又希望『帮我消除这个烙印』?哪有这么好的事啊。紧接又出现了想要绑架圣女、暗杀圣女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可笑。其中最赚人热泪的就是那个孩子了。是叫泰欧吗?因为他一直、一直想要杀掉圣女嘛。」
泰欧的名字一出现,我和莎娜雷立刻带着明确的恶意互相瞪着对方。
「……你是在挑衅吗?」
「不,只是说出事实哟。啊啊——可怜的泰欧。都是因为被某个人抛弃,所以才失去了生存目的吧?」
「闭嘴。」
「那孩子哭得很惨哟。他边哭边说『为什么大叔不愿带我一起走?』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呢……可是却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想必一定很伤心……很懊恼吧。感觉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了吧!」
「我说闭嘴,你没听到吗!你没资格提起泰欧的死!」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自己必须杀死圣女不可——为了找回自己的存在价值,还有——当成送给已经死去的你的饯、别、礼。」
「给我闭嘴啊啊啊!」
我猛然拔剑砍向铁拦杆。火花立刻四溅,照亮了昏暗的地下室。我继续朝着铁栏杆猛力挥砍,但最后只能在栏杆表面留下一些浅浅的痕迹,根本束手无策。
「可以麻烦你不要迁怒在我身上吗?我可是有好好激励了那个沮丧不已的孩子哟。我在那孩子哭泣时抱住他的肩膀,小声告诉他『你要守住圣女』,也告诉过他危险降临时,就有机会和圣女大人独处。知道自己也有亲手杀死圣女的机会,那孩子高兴得很呢。而且那个机会出现得更是意外的早呀。」
洛塔斯要塞的人袭击圣都,警备因此减少。
泰欧在人数所剩不多的宅邸,和莉亚独处——然后刺杀莉亚。
「我是这么想的。要是除了审判官之外,连这么小的小孩都为了保护圣女而死,岂不是最棒的美谈吗?这是最适合拿来当成排除反圣女派的理由了吧?我的脑袋很棒对吧?很有用对吧!」
过去曾经遭受诈取的人类,曾经受虐的憎恨。
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就是那个东西造就了现在的莎娜雷。
原本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额头重重压在铁栏杆上。
这样实在太沉重了。
我憎恨着杀死泰欧的莎娜雷。想让她受苦,想动手杀她,想让她尝尝同样的滋味。可是这所有的感情,都像是在肯定莎娜雷的行动一般,让我想吐。
只是因为弱小而已。
莎娜雷和泰欧都一样。只是因为太过弱小就遭受虐待,不断累积着憎恨。
心想着要是能变强、要是能变得更强,不断诅咒弱小的自己——最后莎娜雷来到「零之魔术师团」追求力量。在那里发现自己没有使用魔法的天份之后,便开始四处寻找能代替自己的「圣女」。这灵巧的心思和行动力,正是莎娜雷找到的「强悍」。
「……泰欧知道〈牺牲印〉代表什么。你是怎么让他烙下和莉亚成对的〈牺牲印〉?」
「只要告诉他这是成为圣女随从的条件,他不答应也不行呀。而且他似乎觉得就算烙下〈牺牲印〉也不会立刻死亡。大概觉得只要能在自己死前杀死圣女,就不算白费了吧?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代替圣女死掉呢!」
刻意压低的笑声,从莎娜雷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想比是非常痛恨圣女吧。他的父母好像都是因为〈牺牲印〉而死是吗?还真是可怜呢……不过,这又不是圣女的错吧?拼命工作赚钱导致过劳死,和烙下〈牺牲印〉背负他人的病痛而死——哪里不一样了呢?」
莎娜雷说着「我没说错吧?」,瞬间扭曲了脸。
「这就跟对着那些过劳死的人说『明明是你自己这么爱工作』、『要是在暴毙之前停手就好』一样哟。只要在死掉之前消除〈牺牲印〉不就行了嘛!因为没有钱?这跟『不工作就会饿死』不是一模一样吗?可是却只有圣女被当成魔女,所以我才会厌恶那些人……厌恶那些只懂着依靠奇迹和慈悲的垃圾!」
莎娜雷不屑地说着。
听起来就像是对着过去被人责骂成没用的东西,遭人虐待的自己说话。
「因为不必付出就能获得,以为是理所当然。自己不做任何努力,也不懂等价交换的概念。像这种没用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应该为了其他拼命工作,而且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提供健康的身体吗!」
莎娜雷再次说出结论,这次我真的无法反驳。
可能真的是这样没错。既然对任何人都毫无贡献,派不上任何用场的话,至少让他们成为养分而死。这大概是真理无误。
然而却是冷漠到极点的真理。
太像自然界的动物,完全不像人类了。
这时,莎娜雷忽然看向我的背后。然后闷闷不乐似地瞇起眼睛。
「——终于来啦?还真是悠哉呢。」
「佣兵!」
听见零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立刻回头。
「笨蛋!不是叫你好好守着莉亚——」
一个小小的黑影纵身一跃,轻巧地跳上我的肩膀。而我哑口无言地凝视这一幕。
那是一只拥有柔顺黑毛的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坐在我的肩膀上。
基本上,小动物应该不会接近我这种堕兽人——
黑猫在我肩上微微歪着头,优雅地挥动了尾巴。
然后——
「无需担心。吾的身体跟圣女在一起。要是出现什么状况,马上就能察觉。」
它讲话了。毫无疑问是零的声音没错。
这是我第二次遇上会讲话的动物。第一次是十三号为了叫我而派出来的老鼠使魔。所以这只猫也是……?
「难道是……使魔!」
我大声一叫,黑猫的瞳孔随即诧异地放大。
「你很清楚嘛。因为吾很在意你的状况,所以借用了正在附近走动的黑猫的身体。不出所料,看来你似乎束手无策呢。」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我很想连同铁栏杆一起炸了,可是杀掉这个女人,莉亚也会一起死。」
「这件事情可以不必再担心。圣女是自己对自己施了魔法。因此,只要吾对圣女的魔法进行〈驳回〉,魔法效果就会消失。」
已经消失了吗?我急忙追问,而黑猫外型的零优雅地挥了一下尾巴,开口回答:
「了解所有始末之后,圣女主动放弃了魔法。」
「那么,现在就算杀了这女人……」
「会死的只有侍女而已——听到了吗,侍女?你所仰仗的<守护印〉已经失去效果。圣女也已经站到吾辈这一边。继续躲在那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吧?只要你老实说出吾辈需要的情报,乖乖回去威尼亚斯,就留你一条性命。」
莎娜雷露出无聊至极的表情,望着我肩膀上的猫——望着零。
一段漫长的死寂之后,她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真是笨啊。你以为我是毫无考虑就跑到这里来的吗?」
莎娜雷挑衅似地笑了。
我以为栏杆后方有通往室外的密道,一时紧张起来,但莎娜雷完全没有要行动的迹象。
「这里拥有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进得来,也没有人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让人觉得温暖又安心的,亲爱的母亲的腹中。而今天,我就要在这个房间里诞生了。」
还以为她突然开口到底想说什么——是因为无路可逃,所以发狂了吗?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肩膀上的零立刻绷紧了黑猫柔软的身体。
「佣兵,看看地板。上面刻了精细的凹槽,那是魔法阵……!」
「什么?可是那家伙不是没办法使用魔法吗……」
一阵哄笑。
响彻整间地下室里的尖锐狂笑,让我忍不住捣起耳朵。
莎娜雷一边捧腹大笑,一边把手伸进挂在腰侧的小置物袋里。
「猜猜这是什么啊?」
那是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小瓶子。
我不懂她的意思,沉默以对。莎娜雷的嘴角高高吊起,彷佛裂到了耳边。
「是你的血啊,佣兵先生——还记得吗?你和神父曾在这座宅邸的后院打了一场对吧。那个时候,我不是用衣服擦了你的血吗?而且还擦了好多好多呢。」
——怎么会……伤势太严重了!
那个时候,莎娜雷的确是边说边用围裙前摆擦拭我身上的血。
「你应该知道吧?堕兽人的头是使用魔术或魔法时最好的祭品。其实不只头颅,堕兽人的身体连一小滴血,都具有魔术和魔法方面的价值。打从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想要你想得不得了呢。你的头,你的血,还有你的爪子和内脏……我全都疯狂地想要啊……!」
我想起莎娜雷当时看着吸饱了血的围裙前摆,一边低下头一边紧咬嘴唇的神情,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个时候,莎娜雷肯定是为了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才咬住嘴唇的。之所以想让我成为圣女的护卫,大概也是为了把我的身体当成祭品使用——
「可是你没办法使用魔法吧!刚刚不是才这么说的吗!你没有魔法才能,是靠着书写才能进入『零之魔术师团』的……!」
「没错呀,我的确没办法使用魔法——用不出《零之书》里的魔法!」
莎娜雷高举手,把瓶子狠狠摔向地面。血从碎裂的玻璃瓶中涌出,流向地板上的凹槽。
看着渐渐成形的血之魔法阵,零倒抽了一口气。
「掌管复活的夜枭,以及不死之龙的象征……?怎么可能!你这家伙——打算使用死灵术吗!」
零大声喊叫,全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
「死灵术?」
「将死者的灵魂从彼岸呼唤回来的高等魔术。转换成魔法的理论基础确实已经成立,但是让死者复活的魔法并没有完成。《零之书》里完全没有任何关于死灵术的记载!就算有魔法阵和祭品的辅助,也不可能——」
「麻烦你别搞错了好吗?我拥有的是魔法阵、祭品——还有魔法药的辅助哟。」
零张大了嘴巴。
逐渐成形的红色魔法阵,四个角落确实都放了一个小瓶子。可是魔法药不是只有十三号才做得出来吗——
「《零之书》里记载了狩猎、捕获、收获、守护四章。我虽然没有任何一个章节的才能,但若是拥有这四章以外的魔法才能,零——我说不定就比你更优秀了吧?」
我的血终于流遍所有凹槽,魔法阵完成了。
「能获得你的参与真的太光荣了,零。欢迎来到我的『魔法实验』!」
事情麻烦了。要是我继续这样保持沉默,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莎娜雷开始咏唱咒文。在此之前——
我拔出小刀,朝她扔了过去。
可是刀子却在击中她之前忽然失去力道,掉了下去。
「什么——为什么刀子会……!」
莎娜雷嘲讽地说着没用的。
「刚刚说过了吧?这间地下室是我的领域。为了不被外部干扰,早就已经打开好几层结界了。区区威胁,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在怕!」
「你……你不是根本不能用魔法吗!」
零苦涩地说了声不,表示否定。
「侍女手上有魔法药。这么一来,就和侍女本人的才能完全无关了——!」
「既然如此,你应该可以在结界外面进行〈驳回〉吧?」
「只有吾所创造的魔法才能这么做。对于未知的魔法,吾也无法干涉!」
莎娜雷拔出一把刀身细长的小刀,煞有其事地抵在自己胸口正中央。
放在魔法阵四个角落的小玻璃瓶同时碎裂,莎娜雷以缓慢的语调开始咏唱咒文。
「达兹·杜结·雷格杜姆·沃古——于欲望与渴望之交点睥睨众生的绝望之王啊,请倾听在死亡劫火当中咽下憎恶的亡者之恨吧!」
魔法阵里冒出一阵红黑色的雾气,包围在莎娜雷四周。雾气一接触到地下室散乱的尸体,尸体立刻开始蠢蠢欲动。
「喂喂喂……真的假的,别开玩笑……!」
我忍不住退后一步,这时零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掌管死亡的绝望之王——真令人惊讶,竟然能和吾召唤出同样的恶魔……!」
「现在这种状况,你是在佩服什么啦……!」
「这怎么能不佩服?『于欲望与渴望之交点睥睨众生的绝望之王』——这是掌管死亡的高阶恶魔的称呼。吾也曾经为了追寻死者复活的魔法而召唤,但最后完成的魔法是〈黑虚〉——只是亡者与死者互相啃食的魔法。吾把这个魔法封入禁章,没有写在《零之书》里。然而那个女人——」
「以吾之血肉为食,让沉淀于死亡深渊的朽骨尘烟重获新生!」
红色的血雾聚集在莎娜雷的胸口附近。
然后——
「死灵之章·第一页——〈伪命〉!承认吧!吾即为莎娜雷!」
她高声喊了出来。
同时,把小刀深深刺了下去。
朝着自己的心脏。
「混蛋!你在想什——」
包围在莎娜雷四周的血雾随着狂风一起盖过我情急之下的怒吼,从地下室喷发到地面。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
原本不断扭动挣扎的尸体也倏地停止,就在我以为莎娜雷施法失败的下一秒钟,马上深刻了解到自己的想法实在有够天真。
刚刚还只是蠢蠢欲动的尸体——站起来了。
腐烂的肌肉和朽败的骨头。我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让尸体站起来的。不过尸体确实站着,还做出由外行人操纵的玩偶一般的动作跑了起来。
然后它们直接撞上隔开我们和房间的铁栏杆,喉咙深处挤出如同呻吟的声音。
我忍不住退了几步,这时,地下室里传来一阵完全不符合这片恐怖光景的欢乐笑声。
「成功了!成功了啊!动了、动了!多么厉害呀!尸体不但站起来,还会走动呢!」
是莎娜雷。
扑倒在魔法阵中央的莎娜雷,正抖动着肩膀大笑。
刀子插在胸口,一边涌出大量鲜血一边狂笑的模样,看起来比会动的尸体还要诡异恶心。正常来说,那种伤口应该会让人当场毙命。
「——你为什么要使用这种魔法……!看看这个!这些会动的尸体,哪里还有它们生前的意志?这不过就是依靠别人灌注进去的憎恨做出动作,跟普通的木头人偶没两样吧!」
「为什么……?麻烦你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好吗。因为我办得到所以就做了啊……!因为理论存在,所以就创造新魔法啊!而且我也成功证实了……『那位大人』所创造的美妙魔法,就连我也可以使用!」
「那位大人」是十三号在「零之魔术师团」里的称呼。「零之魔术师团」的人都用「那位大人」来称呼隐藏身形与身份的十三号。
「魔法药和『那位大人』……?难不成幕后黑手真的是十三号那个混账吗!」
「不可能!十三号已经回到洞穴。事到如今才在可雷翁共和国散布混乱的火苗,又有什么好处!」
零斩钉截铁地断定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那莎娜雷口中的「那位大人」到底是——
莎娜雷呼出一口长气。
「是啊,我并不是没有魔法的才能……只是无法使用《零之书》里的魔法而已……全都跟『那位大人』说的一样。这么一来,我也可以成为魔法师的一份子——可以帮上『那位大人』,可以前往『那位大人』身边了。」
地下室地板再次发出光芒,淡淡的光线包围莎娜雷的身体,然后释放出眩目的强光。
我对这一幕有印象。因为我以前曾经站在那道光芒之中。
「——这是……强制召唤……?」
零诧异地大喊。能够使用强制召唤的人,应该只有十三号和零的师父才对。然而零的师父早已被十三号所杀。
既然如此,现在试图把莎娜雷强制召唤到某处的人,除了十三号以外再也不会有别人。
现在已经看不见莎娜雷隐藏在强光之下的身影,但她的声音还是对着我们开口了。
「当成是堕兽人之血的谢礼,我就告诉你们一件好事吧。《零之书》是由四个章节所构成,而我当然抄录了所有章节的手抄本。不过,我带到可雷翁共和国来的只有守护之章的手抄本而已——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难道……零的声音有些颤抖。
「拆开……了吗……?你们把《零之书》里的四个章节,分别作成四本书了吗?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书现在在哪里!」
莎娜雷咯咯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切都在我辈『不完整之数字』的崇高意志之下——对了。不知道圣女大人有没有事?要是会动的尸体没有攻击她就好了呢。」
魔法阵的光芒消失,莎娜雷的身影也跟着消失无踪。
然而莎娜雷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出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与厌恶感。
莎娜雷的魔法——死灵术。
如果它的效果和所及范围并不限于这间地下室里面呢?
「糟了——快逃,圣女!」
肩膀上的零忽然大叫起来。
「佣兵,快点回到这里来!泰欧他——!」
肩膀上的猫忽然全身僵硬,掉了下来。我连忙伸手接住,猫马上又开始动作。它一看到我,立刻「嘶——!」地一声进行威吓,瞬间冲上楼梯。
我跟在它的后面冲出地下室,来到后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硬生生停了下来。
后院里——有东西。
那东西的动作像是僵硬的线控人偶,一边左右摇晃着上半身,一边跨出一步。啪搭一声,湿漉漉的水声传了过来。听起来跟一条湿抹布打在地面上的声音相当相似。
冷汗立刻喷发出来。
——如果莎娜雷的死灵术范围并不限于地下室里面呢?
如果阿克迪欧斯岛上的所有尸体都动起来了呢?
我非常清楚宅邸后方的湖泊里沉了多少尸体。那可不是十几二十具而已,而是无法计算的大量腐尸——
我抬起头来。眼前这片光景,应该会在我梦里出现好一阵子吧。
宅邸腹地,以及与外部隔绝的围墙,全身挂着腐败肉片的尸体们正成群结队地缓慢移动——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