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浪袭来,撞上船身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
迟了一拍以后,船只才随着「嘎吱吱」的噪音往一边倾斜。在此同时,房间角落也传出某种物体倒下并且滚动的声响。
不知是货物固定得不够牢靠,还是绑—着一次又一次的摇晃而越来越松的缘故——原本在地板上睡得正香的我,因为那阵声响忽然就醒了过来。同时,后脑杓也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挨了一记重击。剧痛让我眼冒金星一阵,随后就跳了起来。
「搞屁啊,痛死了!是哪个混蛋干的,刚才那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我抓起剑大吼,狠狠瞪了过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摸着阵阵发痛的头,环顾四周,突然听见上方传来年轻女子好像很开心的咯咯笑声。
「只是个酒桶,佣兵。那不是敌人。」
「只是个酒桶?」
仔细一瞧,的确有个装满酒水的沉重酒桶在地上滚动。要是那玩意儿滚出速度来,威力足以一口气撞碎好几个人的骨头。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会很痛啊。」
我叹着气抬头一瞧,有道黑影躺在布制吊床摇来摇去,还伸了一双长腿出来晃啊晃。
那是一位穿着宽松的黑色外套,用兜帽遮住脸庞的女子。虽然遮住了长相,但光是看见垂在兜帽外头的银白长发,以及如红苹果般鲜嫩欲滴的双唇,就足以展现这名女子令人屏息的美貌。
再配上那件短得吓人的短裤,长度到大腿一半的长袜,还有高度及膝的长靴。老实说,这完全不像是良家妇女的打扮。
而且想当然耳,这个女人根本是这世上距离「良家妇女」这个词,最为遥远的存在。她名为零——是写出足以毁灭世界的「魔法」指南书《零之书》的稀世天才魔女。
我是那个魔女雇用的佣兵,现在和她一起待在这艘船里,正在大海中航行。
若是再说得仔细一点,我们目前身处于一艘大型货船的船舱中。这艘船由位在大陆中心的伊迪亚贝纳港出发,正要前往大陆南部最大港鲁多拉。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探一群叫作「不完整之数字」可疑集团的情报。他们制造出《零之书抄本》,在世界各地散布。
我们的粗略计划就是,接下来将由鲁多拉走陆路前往零的故乡「弓月之森」,并从待在那里的一位名叫十三号的男子口中挖出情报。
「无需担心,这艘船上的水手可没有胆量趁着你睡觉时,跑来取你首级喔。」
零突然拨开沉重的外套兜帽,只见那双拥有不可思议蓝紫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毕竟你啊,是领主重要的『货物』嘛。」
「既然是『重要』的货物,真希望他们能更加妥善保管啊。要是换成普通人,刚才那一下就得长眠不醒啦……」
听见我这么说,零大声地咯咯笑着。
「诚然。正因为如此——幸好你是个怪物呢,佣兵。」
零从吊床探出半个身子,用戏谑的眼神扫过我的全身上下。
如果要说明我的外貌,最简单的描述方式大概就是——一只全身覆盖白色毛皮,靠双腿步行的人型肉食兽。
老实说,普通人对于被称为堕兽人的半人半兽怪物,是既害怕又厌恶。
而身为堕兽人的我,若要搭乘长途航程的船时,该怎么办呢?
当然只能被当成家畜,关在船舱里面啦。
本来我还得被关进结实的笼子,戴上手铐脚缭才能够上船。不过在船东——也就是伊迪亚贝纳领主的特别宽待下,改为在船舱辟出一角作为客房,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狭窄的船舱让人透不过气,不时还要面对威胁性命的酒桶攻击,但相较于困在笼里,可是舒适多了。
因为船上那群水手心里很紧张,叫我尽量不要走出船舱,不过房门并没有上锁。每到夜里我还能偷偷溜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
话虽如此——
「这好像也摇得太夸张了吧?」
「刚才听到甲板上有人嚷嚷着说风暴接近了,还说船被吹得偏离航道还是什么的。」
「喂喂……船应该不会沉吧?」
「根据领主之前的说法,伊迪亚贝纳的船除非粉身碎骨,否则不会沉没就是了……」
「那现在也只能祈祷船不会被风暴拆得七零八落啦。」
我打开位于船舱高处的小窗,悄悄观察外头的情况。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黑漆漆的大海。海浪想虽汹涌,船身不断剧烈摇晃。看这个状况,海水搞不好都会从窗户灌进来。
「没有下雨的风暴啊……」
零随着吊床摇晃着,口中忽然这么低喃道。的确,虽然风势很强,却没有降雨。
「有时也会遇上稀奇的事情啊。」
「诚然。外头的世界很有趣呢。」
「你好像话中有话啊。」
听见我这么说,零只是轻轻扬起绯色的嘴角,不做任何回答。
算了,是也没啥好深究的啦……
「喔,有一座岛耶。」
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朝着海浪的另一头凝神观望,就能看见一座灰色的小岛。
小岛以看起来好像足以触及云朵的耸立高山为起点,一片绿油油的陆地像是扇形般延伸开来。是打算先避避风头吗?听见我如此呢喃,零便从吊床上跳下来说着「也让吾看看」就跑了过来。
因为零的身高不足以看到窗外,我就把她扛在肩上,方便她观看。
下一刻,零的表情僵住了。
「……佣兵,你看得见那个吗?」
「哪个?」
「那只鸟。绕着山在飞的那个——」
的确,从船上这里也能看见,有只鸟在山的周围盘旋。但是那座岛离我们应该还满远的——也就是说,那可是一只相当大的鸟啊。
就在这时候,船舱天花板上的门打了开,一个水手露出脸来。
「喂,你们两个!我们好像逃不出风暴范围了!接下来暂时会晃得很厉害喔!这位堕兽人还不要紧,女人快抱紧柱子固定好身体!」
要是不想撞到头翘辫子就照做!——水手扯着喉咙这么大吼。
看来是想收起船帆,一味等着风暴过去了。
看着讲完话就打算离开的水手背影,我有些为难地叫住对方说道:
「虽然不是想对你们的工作指手划脚啦,但先去岛上停泊,等风暴过去不是比较好?」
「岛?你在说什么蠢话?这片海域根本没有能停船的岛啊。」
「可是那边没多远就能看见一座岛耶。」
我指着窗户,水手的脸色却一下子就变了。
「该不会……!」
平常分明对我都是敬而远之,这时候却一下子就跑到我身边,踩着木箱看向窗外。
「你看,就在那里。」
那应该是一座岛吧?听到我这么问,水手尖声喊道:
「开什么玩笑!居然会被吹到这个地方……!」
水手踉舱地走下木箱,一下子就冲到船舱外头去。
「船长,是岛!看得到黑龙岛!——龙要出现了!」
只听见水手用尽全力这样大喊。
「……他刚刚是不是说到龙这个字?」
对于水手说的话,我皱起脸来。
「的确说了。他说——龙要出现了。」
零也皱起眉头。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龙这种可怕到不行的生物。虽然听过不少传言,也想象过它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不过——
「龙这种生物,会这么轻易就『出现』吗?」
「不,龙的睡眠漫长又深沉。吾听说它们不但极少醒来,就算从百年长眠中苏醒,稍微进食以后,又会陷入沉眠,是一种极为安分的生物。」
「对啊。」
虽然「看见龙在飞就表示灾厄即将来临」这说法很有名,实际上并没多少人见过龙吧。
但是听见刚才那个水手惊慌大叫的模样,似乎不像是惧于这种虚无飘渺的恐怖传说,而是对于现实中可能遇上的危机做出的反应。
「重新扬帆!全速离开这里!」
在甲板上响起船长怒吼的同时,船身又一次大幅倾斜。这是因为转舵到底,全速前进的缘故——可见他们恐惧焦急到这种程度。
我将零从肩头上放下来,迈步走向甲板。
「佣兵?你打算做什么?」
「上去帮个忙。我才不管有龙还是什么东西,明明风暴就在靠近还扬帆航行,这种状况肯定很缺人手啊。」
「吾也去帮忙吧?」
「难道你要用魔法停下这场风暴吗?」
我笑着这么问,而零也笑着回答:
「若是你如此希望的话。」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即使身处于这种急迫的情况,零还是一如往常,悠然地露出微笑。
「反正你已经决定暂时要维持那副怪物的样貌吧?直到为泰欧复仇为止。」
「……干嘛突然提起这件事啊。那件事跟风暴有什么关系?」
听到泰欧这个名字,我不禁面露苦色。
那是愿意视我这个堕兽人为友的一个小鬼的名字。
——大叔。
我想起总是笑着这样叫我,老是黏在身边的那个小孩的容貌。总是笑着说要跟我们一起去旅行的那个小鬼,在我的怀里吐着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成为那个拿零所创造的魔法来作恶,叫作「不完整之数字」的集团手下的牺牲品。
「因为如此一来,吾就不必为了使你变回人类而积蓄魔力,可以自由使用魔法。操纵天候的魔法虽然负担有点大,但并不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风暴,吾大概一个人也能阻止。」
我以护卫零的安全为代价,让零在回复了耗损的魔力之后,将我变回人类。
这就是我和零之间缔结的契约,是共同行动的大前提。
不过,一旦我变回人类,就会失去身为堕兽人的「强悍战力」。虽然过去我始终觉得那样也无所谓,也抱着变回人类的梦想努力活着。
但是现在不同了。
我紧紧握住繋在腰际的匕首。那是泰欧视为父亲遗物的匕首。
而到了现在,那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泰欧的遗物。
那也是我发誓要将那群把泰欧逼上绝路的混账,好好痛扁一顿的证明。
——为了这个目标,我就不能失去作为怪物得来的强悍。
突然,我发现那扇能看见汹涌海浪的小窗玻璃上面倒映着自己的脸孔。看着那张像是要把人杀来吃的恐怖表情,我深深吐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柔和一些。
但就算缓和下来,看起来依旧是个会让普通人胆颤心惊的怪物就是了……
「你不用多事。就算因为威尼亚斯王国的事件让大家对魔女的偏见少了很多,但魔女仍然是这个世界的公敌。没必要特地招惹仇恨啦。」
受人憎恶是我的工作——留下这句话以后,我就往上方的甲板走去。
2
一来到甲板上,猛烈的风势让我巨大的身体也摇晃了一瞬。癫狂的大浪打在甲板上,想要把水手们吞进水中。
「这实在是……比我想象中更离谱啊。」
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正好看见浪头打中一个水手,将他抛出船外。我立刻从甲板探出身子,抓住水手的脚,把人给拉了回来。
原本打算开口道谢的水手,在见到我的脸之后,嘴巴顿时不听使唤。
「你是……船舱里的那个——!」
「如你所见,是一个堕兽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我个人来说,要是这艘船沉了就伤脑筋了。虽然我只能出一把力气,但如果有我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就别客气吧。」
水手仅仅迟疑了一瞬间。
随后就开始下达各种指示,而我也遵照指示在甲板上忙得团团转。毕竟我是个力量足以媲美数名壮汉的堕兽人,不管是搬运重物或是拉住绳索这种通常需要数人通力合作的粗活,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顶着风暴掀起的狂风,货船高速远离岛屿。桅杆勉强撑住船帆,就像要折断一般嘎嘎作响,而船帆本身看起来也快要裂开了。
「在这种风势下扬帆航行,怎么看都不正常啊!」
为了不被风暴的声势盖过,我不禁张嘴大吼,而水手也大声吼了回来:
「废话,这种事我们用膝盖想也知道啊!但是黑龙岛的龙不把船弄沉就不会罢休!要是被它发现就完蛋了……!」
「为什么龙会跑来攻击船只啊!」
「我怎么知道!但是差不多在一年前,确实有两艘船被龙干掉了!第一艘是商船!第二艘则是前来救援的船!」
两艘都沉到海底啦!水手怒声狂吼。
他还说当时船难的幸存者,指证历历地说有龙出现。
「从此以后大家都会避开黑龙岛前行!结果我们居然被风暴吹到这里,女神大人实在太残酷了!」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黑龙岛,以及盘旋在岛上的那只鸟。
「……怎么回事?那只鸟——」
感觉有点不对劲,于是我集中精神观察。
我们明明应该离黑龙岛越来越远了,但那只鸟看起来却比刚才更大。
「它在接近……?」
随着它越来越近,我才发现那只鸟大得不寻常。
不对,那个——
「不是鸟……」
包覆在它全身上下的并不是羽毛,而是黑色的岩块。徐徐展开的双翼卷起比风暴更强烈的狂风,将原本已经很恶劣的海象变得更加恐怖。
如野兽般的胴体配上有着利爪的四肢与长长的尾巴,从躯干延伸出来的细长颈部前端顶着一个爬虫类的头颅。而那颗头上还长了两根巨大的角。
水手发出了绝望的声音。
「是龙……龙出现了!龙出现了啊!」
喊着「龙出现了」的叫声在甲板上此起彼落,船上再度陷入一场像是捅了蜂窝的骚动。
「不行啊,船长!它追过来了!」
「快准备大炮!不管怎样都要想办法把那家伙打下来!」
不行——来不及了。
等到水手们架好大炮填完炮弹,龙大概都已经追到船边了吧。
被龙的气势震慑住的我,此时终于伸手握住了腰际的剑。要是那家伙撞上来,这艘船肯定会沉。如此一来,我和零的旅程就会在此告终了。
我拔出剑,冲到船头。
就在这时——
「狩猎之章·第四页——〈破岩〉!承认吧,吾即为零!」
穿插在水手们的怒吼声中,响起了我想虽耳熟的女子嗓音。同一时间,在已经近在眼前的龙的周围突然发生爆炸,让它那身巨大的躯体在空中大幅度后仰翻了过去。
尽管龙发出的高冗叫声快把耳朵震聋了,我还是环顾着甲板,寻找零的身影。这才发现那个银白长发随风飘逸,穿着黑色外套的女子,就站在从桅杆左右延伸出去的横支杆上头。
「快看!那头龙——」
水手大喊。那只翻了过去的龙在空中重整态势后,缓缓地甩甩头。脸上有一部分黑色外壳剥落下来,露出闪耀银铁色光辉的鳞片。
不仅如此——
龙静静地看着零。
虽然龙注视的对象是零,但是那股恐怖的压迫感还是让我全身炸起毛来。
那是杀意。龙已经察觉到刚才攻击自己的存在,就是零。
经过一瞬间的寂静后,从龙的巨大身躯中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那头龙与货船的距离,差不多等同于龙的身长。它拍动双翼,船上顿时刮起一阵强风,站在横支杆上的零也有点站不稳。
「喂!快跳过来!」
零低头看着我,从横支杆上跳了下来。就在下一秒,那头龙急速俯冲而下,在半空中甩出长长的尾巴,桅杆就从正中央被扫断了。
巨大的木柱从上方倒下,砸碎了部分甲板。撕裂的绳索向四面八方甩去,迸裂的木片也倾注而下。
在重重危机之中,我还是紧紧抱住了零,整个人趴在甲板上,不让木片打在她身上。
「佣兵,那头龙看着吾的眼睛……!它带着明确的恶意和杀意!」
「毕竟才刚见面就被人在头上砸了魔法,就算是龙也多少会产生一些恶意和杀意啊!」
「不是这样的!佣兵,那头龙——!」
「喂,我说你啊,这种事情非得挑现在讲吗!」
「它认得魔法。」
你说什么?——才打算这样回问的我,被身旁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闪光震得一瞬间差点失去意识。
大概是装填好炮弹的大炮爆炸了。
佣兵。一道叫声从远处传来。
不,是每一道声音听起来都很遥远。可能是刚才的爆炸声让耳朵失灵了。
「船要沉了!大家全都跳进海里——离船越远越好!」
在烧成一片白茫茫的视野中,零拉住我的手。就在这时候,甲板突然大幅歪斜,将我们抛入狂乱的大海中。
我找到沉入水中的零并将她拉了上来,让她抓住浮在海面上的木板。
就这样朝着远处的黑龙岛拼命游过去,等到我终于游到海滩时,记忆就到此中断了。
大概是在抵达岸边的时候气力放尽了吧。不过我还记得,零就在自己怀里。
——但当我再次转醒时,才发现昏暗的牢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被锁链固定着。
3
「喂,这是在搞什么啊!把无辜的遇难者用锁链拴住关在牢里,这可是非人道的行为!这个国家的教会在干什么!就算要拴,好歹也栓在铺了新鲜牧草的马厩里吧!」
一醒来就发现被关在牢里——这本来就是自己有可能遇上的状况,所以我不怎么慌张,但问题在于零并不在这里。
我原本以为她可能被关在附近的牢房,于是试着喊了几声,可是别说是零,甚至感觉不到有其他犯人存在。
身上的东西全被拿走了,现在我身上唯一剩下的物品,就是套在脖子上的项圈。此外,从项圈延伸出去的锁链,就牢牢固定在石壁上,很明显是用来限制我的行动。而且链子很短,不管再怎么拉扯,顶多也只能走到牢房中央。
我当然不是气到抓狂——只是故意把锁链摇得锵啷作响,并用尽全力大声怒吼,闹到连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吵死了」的地步。
毕竟在抓到堕兽人时,通常的做法是「总之让对方饿到没力气」。要是我一直保持安静,搞不好会被扔在这里七八天都没人理。
如果闹了一阵子以后还是没有人现身,那我就要反过来假装暴毙了。
若是在一阵吵闹后突然安静下来,应该会有人过来查看状况吧——应该说我也差不多闹到累了。是不是要中断预定计划,现在就开始装死呢?
「——就一个沉船后漂流到岸边的遇难者来说,还真有活力啊。」
正巧就在这一刻,门扉开启的嘎吱声,随着年轻女子的话声一起传了过来。
我安静下来,把注意力放在位于视野之外,只听得见声音的来人身上。
脚步声有三个人。一名女性和两名男性。
「他从醒过来之后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因为太可怕了,在下实在不敢靠近啊。」
听起来像是狱卒的男性声音,以卑微的语气对女性说话。
「那可是有害的怪物呀,还是放着让他挨饿到死吧。堕兽人这种东西,就算死掉一两个也不打紧才是。」
「注意你的发言。这是由公主殿下决定的事情。」
另一名男性的声音不留情面地斥责狱卒。步伐相当有力,应该是一名军人。
但是——竟然是「公主殿下」啊。
这下子三位来客的关系就很好推测了。虽然看不到对方,但是我脑中已经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身穿华服的公主,伴着随侍在侧的男性护卫,还有替两人引路的可怜虫狱卒。
随后不出我所料,接着在铁栏杆前现身的,就是这样的三人组。
哎呀,还要稍微订正一下。虽然一切如我所料,却有一个地方出乎我的意料。
——那女人并非身着洋装,而是穿上一身黑色铠甲。
在那套完全贴合对方纤细身躯的铠甲表面,还镶有极为精致的花纹,就连从远处观望的我都觉得蠢到不行。
上头没有一丝伤痕,甚至还保养到光可鉴人的程度,我觉得与其说是铠甲,反而比较像是打造成铠甲外型的装饰品……
总之,一名身份高贵的女性居然穿着洋装以外的服饰,实在令人意外。
我刻意用戏谑的语气开口说道:
「喂喂,那到底是什么打扮啊?就算是只拿来充门面的花瓶骑士,也会穿上更象样的铠甲啊。还是说,这个岛上的王室流行穿这种款式的洋装?」
「混账——你知道自己在向谁说话吗!」
「谁知道啊,你们又还没自我介绍。」
听见我轻佻的发言,护卫激动地走上前来。
正如同脚步声给我的感觉一样,是个看起来就相当死板的男人。年纪大约二十,或是再年轻一些。虽然已经不算是小鬼头了,总之就是个年轻小伙子。
光是看到这个骑士严守礼仪又一丝不苟的作风,就已经够教人觉得气概过剩到恼人了,那头利落的红色短发更是催化了这样的不耐。
「退下吧,格达。我来和『这东西』说话。」
相对于那个激动的骑士,女子以清冷的嗓音这么说。
而这时候我才终于看清楚女子的长相。
头发是艳丽的蜂蜜色,长长的浏海分成左右两束编成麻花辫绕到后脑构束在一起。这是贵族特有的繁复发型。
嵌在右眼窝的单眼镜更是让她本来就有些强势的容貌,变得更加不讨喜。
真是可惜啊。我脑中下意识这么想。
这家伙从头顶到脚趾,完全都在我的喜好范围之外——哎,不过光凭我的身份和长相,也不够格谈论什么喜好的女性类型就是。但她的确是个美人,虽然还比不上零。
看见我频频打量,那个女人轻哼了一声,露出笑容。
「看来你听得懂人话,这下我也放心了。」
「你是第一次看见堕兽人吗?如果是特地来见识会讲话的怪物,那多少扔点赏钱过来,我会更感谢你喔。」
「还满会耍嘴皮子的嘛……看你这个样子,似乎不需要担心了呢。拴上锁链或许会让你感到不快,不过将你这样的堕兽人和其他人安置在一起,并不是最恰当的做法。我这么说,你能够理解吧?」
听到对方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多少让人有些火大,不过同时我也安心不少。
她说没办法将我和其他人安置在一起,这就表示——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漂流到这座岛吧?」
「有数十名水手漂流到岛上的海滩。所有被我们收留的人都安置在同一个地方,也让他们接受治疗了。」
我一想到零会不会现在还一个人倒在海边就觉得担心,这下稍微可以松口气了。
我拉起锁链并探出了身子。
「那个啊,在你们收留的人当中,有个银发的女人吧?她应该跟我一起倒在海边才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找到那个女人,把她带过来呀?那是我的雇主。」
「——雇主?」
女子有些神经质地挑起一边眉毛。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受雇于人啊。那是个很显眼的女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家伙可以替我证明就算不用锁链拴住我也很安全。还有,我身上的东西都去哪了?里面有——」
「忘了吧。」
因为里面有威尼亚斯王国发行的通行证,所以我觉得用那个应该能解释我们的身份,但是女子却突然以冷冽的声音打断我的话。
「……忘了啥?」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把头稍微压低往前探了探,又回问对方一次。
是要叫我忘掉什么?从刚才那番对话来看,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必须忘掉的内容。
「虽然我不觉得有听到什么你们想要隐瞒的秘密……但如果不忘掉刚才那些话就不能让我出去,那我很乐意忘掉。应该是说,我已经忘了。」
「我的意思是,忘了那名雇主的事吧。」
「……你说什么?」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附带一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所有物。对你而言,这可谓最恰当的处置。」
……别闹了。
别闹了别闹了。
这种说法就好像是在对我说决定要收养我这只捡来的狗一样,让我很困扰耶。不过对于面前这个小姐来讲,也许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吧。
零死了?不不,怎么可能。我把零拉上岸的时候,她的确还有呼吸。应该还有气才对。
我缓缓摇头,将这张野兽面孔所能表现出最为友善的笑容,展现给对方并说道:
「要说梦话就等睡着了再说吧,笨——蛋。」
我说完的瞬间,男性护卫脸色发青,狱卒也哑口无言,只有女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从正面狠狠瞪着那个女子,故意用挑衅的语气放话:
「这位小姐,你是太过沉溺于权力导致脑部缺氧了吗?你以为跟我说那个女人死了,我就会乖乖承认『那你就是我的下一任雇主』了吗?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扯的话吗!」
「胡扯……?为什么你能如此肯定?」
「因为我可是拼了老命一直游泳,才把本来可能变成海中藻屑的主人大人拖上岸的啊。当时那个女人绝对还活着。就算是死了,现在也应该还留在海边才对,所以把她的尸体带来让我瞧瞧啊,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哎呀——我接着如此惊呼一声,又连忙补充几句:
「你可不要搞错,就算那个女人真的死了,也不代表我就变成你的所有物喔。毕竟我也有自己选择雇主的权利呢。」
「你这个卑贱的怪物……!我要让你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立场!」
首先发飙的是那名护卫。他拔出配在腰上的剑,从狱卒手上抢过钥匙冲了过来。
而女子则是厉声制止道:
「格达,我刚才应该叫你退下了。」
「可是,公主殿——」
「不管是我,还是你——只要有人进了牢房,就正中对方下怀了。他打算挟持人质好逼我们解开锁链,你为什么不能思虑周延一点呢?」
男性护卫睁大眼睛,这才恍然大悟,一脸苦涩地垂下头去。接着又把那串钥匙塞还给狱卒,动作粗鲁地转过身。
「请容我先行告辞。因为接下来还有漂流者的『选定』工作。」
「好。那边就交由你负责了,格达。」
回答一声「遵命」之后,男子大动作地踏上楼梯,离开了地牢。
「那家伙是来干嘛的啊……」
来了就发火,接着被骂,最后拍拍屁股走人——真是蠢到令人傻眼。
我不禁这么喃喃说道,而那女人毫不在意地轻笑了声并答道:
「他本来是打算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吧。因为你这副模样很吓人,胆子小一点的人看见,有可能会吓昏呢。」
「那是因为在这种小岛上应该很少有机会看见堕兽人吧。所以我就说啦,我不可能答应你,让自己变成你的所有物啊。」
「不管答应或不答应,你都已经成为我的所有物了。而且,我没有把自己的所有物拿出去炫耀的嗜好。」
「……你说什么?」
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冒起冷汗。
「如果你希望在这座牢笼里待一辈子,我也没有意见,你喜欢就好。因为我平时公务缠身,也不知道下次抽空见你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人供应你一天三餐。只不过狱卒似乎很怕你,希望他不会在你的餐点里下毒呀……」
女子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就随意转身离开了。
「等、等一下啊,喂!你是想吓唬我吗?要是以为靠那种演技就能逼我低头下跪,那你就大错特错啦!喂,听到没,你这个傲慢的女人!」
女子不但没有停下脚步,甚至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连一丝犹豫也没有。
啊——她是认真的。这个女人是真的打算把我关在这里不管。
要是现在就这样目送那道背影消失,下次离开牢笼的机会搞不好要等上一年半载。而且也不难想象,所谓的一日三餐只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应该是称之「饲料」还比较恰当的剩菜剩饭吧。
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大喊:
「我明白了!是我输了!不管是要把我当成奴隶还是所有物,又或是做成毛皮大衣,都随便你处置啦,总之把我放出去吧!」
女子并未停下脚步——不行啊,看来不彻底投降,那家伙绝对不会回头。
再见了,我的骨气、矜持和自尊心。
「方才对您的无礼之举,我深感抱歉,今后我会为您献上忠心,依照您的吩咐行事!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开牢笼,随侍在您左右吧!」
当然,这不过是形式上的服从而已,可是我依旧感到深深的屈辱。
女子装模作样地停下脚步,并一步一步慢慢走回牢笼前。
只见那女人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看了女人的笑容之后,这么想揍上一顿。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原谅你吧。我是统治这座黑龙岛的王国,诺迪斯的公主。我允许你可以用『公主殿下』来称呼我——打从许久以前,我就一直很想拥有像你这种模样稀奇的堕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