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日落时分启程,在荒野上赶了一夜的路,隔天早上来到了河边。沿著河岸往上游前进,再次来到日落的时候,遇见了一道巨大的峭壁横亘在眼前。
峭壁往左右两侧延伸了好长一段距离,看起来没办法直接攀登,也无法绕过去。峭壁中间喷出一道水流,正好形成瀑布。
「哦……这就是河流的发源地吗?所以魔女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就在这里面喔。」
莉莉指著瀑布。我一头雾水绕到瀑布后面查看,才发现有个十分隐密的洞窟入口。
洞窟内部延伸出无数条岔路,感觉只要走错一步,就再也出不来了。
不但有许多蝙蝠和老鼠栖息在里面,它们的粪便也引来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攀附在石头上的青苔不断汲取地下水,长势十分茂盛,让地面变得相当湿滑难行。
不过莉莉带路的确很有一套,我们完全没有走错路就通过了这座洞窟。
一走出洞窟,就看见一片宛如童话般的花海──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四周仍然被悬崖峭壁包围,所以应该不算是「走出」洞窟,而是来到一个占地宽广的死路尽头。
在看见位于中央的巨大神殿后,我吃惊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天啊……好大喔。」
「这东西可以媲美教会的大教堂了耶。」
──但是,周围却清爽到连一点遮蔽物也没有。
只有一片花海,以及位于中央的神殿,还有几辆运货马车,和一条贯穿峭壁的河流而已。
我看见莉莉正打算冲出去,就一把揪住她的领子,直接拖回洞窟当中。
「你冷静点,我们得等到太阳下山才行。」
「可是……」
「我跟你不一样,体型太过显眼了。而且现在只剩一只手,这两天也没好好睡过觉。你也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满地吱了一声后,莉莉便乖乖地挂在我手上不再挣扎。我走进一条没有人类足迹的小岔路,将黑色的兜帽再拉低一点,静待夜晚降临。
莉莉焦急地在附近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终于发现我在入夜之前是真的不会行动后,才像是要顾虑我一样,挑了个离我有点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
「……喂。」
对她唤了一声,她就吓到跳了起来。
「靠过来一点。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才能抱著你逃走。」
听见我这么说,莉莉苦恼了一下,便往我这里挪了一小步。
「你是在耍我吗?」
「不、不是啦……!」
莉莉急忙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摆弄起胸前的项炼:
「……是莉莉杀掉的。」
她没来由地悄声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听不懂她的意思,我故意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没看见这附近有尸体啊。」
「……不是的。」
「那不然是什么?」
「我是说爸爸妈妈──已经死掉的那边。」
看来是在说因为瘟疫而死去的父母。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莉莉又强调了一次「不是的」。
「真的是那样。虽然爸爸妈妈都说那不是莉莉的错,可是……那就是莉莉害的。真的,莉莉没有骗人。」
「那是必须现在就讲的事情吗?」
莉莉点点头。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那你就说吧。我会专心听。」
「就是啊……」莉莉开始叙述:
「莉莉一直很想跟大家一起玩。就在六岁生日的时候……想跟大家一起跑来跑去,或是玩藏宝游戏之类。妈妈不准莉莉去找大家玩……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就跑去跟大家说让我参加。然后他们就笑莉莉是一只老鼠,说莉莉很恶心,还把莉莉撞倒在地上……」
莉莉的声音开始发抖。
红红的双眼睁得很大,望向藏在幽暗之中的记忆。
「他们还对莉莉扔石头。真的好可怕、好难过……害莉莉好想逃跑。可是,后来那些小孩甚至开始说起妈妈的坏话……讲了好多很难听的话。说她是个坏女人,所以才会生出莉莉这种怪物。莉莉一时生气就咬了他一口。然后到了隔天,那个小孩就病死了。因为一直发高烧,体温降不下来……!」
「那只是碰巧而已──」
「可是!可、可是……传染病从那个小孩的家里开始扩散……不管是小孩、大人,甚至是莉莉的爸爸和妈妈,大家都是得了同一种病死掉的。后来村长找来了医生,看完情况之后啊,医生就说『病人是不是在哪里被老鼠咬到了?』……!」
莉莉双手紧紧抱著膝盖,拚命地压抑情绪,想要让身体不再颤抖。
之前我曾经问过零,老鼠的堕兽人究竟有什么用处。
现在我懂了。
原来如此──还能成为疾病的媒介啊。
这个娇小到甚至堪称贫弱的老鼠堕兽人,只要悄悄躲在暗处,随便找个人咬上一口逃走就足够了。在理想的状况下,光是这样就能夺走大量人命。
──她绝对不会触碰别人的餐具,甚至不会触碰自己的餐具。
丽莎曾经这么说过。
──要是我们打算咬一口她吃过的水果,那孩子甚至会气到哭呢。
这也难怪啊。因为吃到莉莉的唾液就会病死。既然她这么地重视自己的父母,当然不愿意和他们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了。
「所以你才不想靠近我吗?」
「因为会害大哥哥死翘翘……这样就救不了爸爸妈妈了。」
「那意思是,要是可以救出你的父母,让我死掉也没关系呀……?」
「不、不是这样……那是,因为……那个,不是……!」
我打趣地看著莉莉急著辩解的模样,她才发现自己被耍了,鼓著脸颊抓起小石子丢向我。
好痛。虽然确实很痛,但是比起这些小石子,我觉得莉莉背后那群目光灼灼的老鼠更加可怕。
「所以呢?这件事你有跟丽莎讲过吗?」
莉莉倏地竖起耳朵,像摇波浪鼓一样地摇头。
「莉莉一直很想说,可是不敢说。因为害怕他们会讨厌莉莉……但是,等到爸爸妈妈得救之后,莉莉这次一定会坦白……莉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被讨厌,也可以一个人好好活下去……所以莉莉……一定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带著强烈的决心,莉莉望著我。
彷佛像是在说,就算我死了,她也会自己想办法把父母救出来。
「这下子我都了解了──别担心,靠过来一点吧。」
「咦!大、大哥哥,莉莉刚才都说了……!」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普通的人类吗?我是个怪物,不但被老鼠咬过好几次,还中过毒箭,可是连高烧都没发过喔。」
「可、可是……可是……」
「又怎样啦?」
「你……你是个男人……」
「……啥?」
她在说什么?难道是在讲男女授受不亲的事情吗?
这个小鬼在想什么啊?面对这么小一只的老鼠堕兽人,我怎么可能会产生什么欲望?
──大概是我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莉莉又比刚才更用力地拿小石子丢我。
「笨蛋、笨蛋!最讨厌了!」
「痛痛痛!我认输了,别闹了好吗……!」
「莉莉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
「哦──十七啊……十七岁!就你这个样子?」
「莉莉的身体不会再长大了。」
原来如此,因为老鼠体型很小的关系吧……可是已经十七岁……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啊……这也难怪她不愿意和我贴得太近了。
虽然她不愿意靠近,但现在还是安全最重要啊。
于是──
「……不过就算十七岁了,也还是个小鬼头啊。就我的标准来说,十七岁还算不上是女人啦。」
我稍微说了点谎。
先别提年龄,光是体型大小就很有问题了,我根本没办法把莉莉当作女人看待。但是在这时候,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重要吧。
即使如此,莉莉依旧带著怀疑的眼光望著我,所以无奈之下,我只好背对著她躺下来。
「──总之,至少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吧。」
「吱……」莉莉发出不安的叫声。
过了一小段时间以后──我的背上感觉到一股柔软的毛皮触感,同时传来了动物特有的温暖。
她好像会冷的样子,身体一直发抖。
我稍微拉开斗篷,莉莉犹豫了一下,就钻了进来。
「好暖……」
她轻轻呢喃著。没多久便听见她沉沉睡去的声音。
2
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来到了深夜。
戳了戳睡熟的莉莉,把她叫醒以后,我蹑手蹑脚地爬出洞窟。
我压低身子,以匍匐前进的方式慢慢靠近神殿。
今晚恰巧是新月,天色相当昏暗,再加上我全身套著黑色斗篷移动,普通人根本难以察觉。
而且大概是多了洞窟这层天然的防御,周围完全没有布置任何警戒人员。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混进去呢……」
教会兴起之前建造的神殿,究竟是什么样的构造,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不知道有没有后门?而零被他们抓起来之后,究竟会被关在哪里呢?
「走这边。」
「笨蛋,先等一下……!」
莉莉突然冲了出去,我也连忙追在后头。她跑到像是要把神殿围起来的石像与石柱群的其中一个旁边──说著「就是这个」并指向地面。
我好奇地仔细查看,才发现有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被埋在大量的藤蔓底下。有只小老鼠从门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朝我们吱吱叫。
「……秘密通道……?」
「它说里头有食物。」
原来如此,是通往食物仓库的秘密通道啊。教会和神殿里大多都有这样的东西,看来数百年前也是如此。
我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小心地割开藤蔓,钻入秘密通道之中。
走下阶梯以后又遇到一扇木门,我听了听声音,嗅了嗅味道确定门后没有人,就慢慢推开门板──区区一扇木门居然做得那么重啊。
正当我在脑中这么想的时候,就好像有东西从木门旁边掉了下来,发出很大的破裂声。
「──这扇暗门居然伪装成置物架啊……!」
把架子钉在门板上作成暗门,是一种满常见的做法,然而神殿里的人似乎没发现这扇门的存在,偏偏还把陶壶摆在这个架子上。我连忙带著莉莉冲进食物仓库,迅速将暗门关好。
我才刚躲进堆好的谷物袋后面,就有几个听见声响的人跑进房间里一探究竟了。
「啊──装盐的壶摔破了!」
一名男子大喊。「大概是老鼠吧?」另一名男子不耐烦地说著。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开始收拾残局,我绷紧神经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随即便听见了十分耳熟的清脆金属声响。
是钥匙串。
想来也有道理啦。有权保管食物仓库钥匙的家伙,肯定满受信任的。就算把其他房间钥匙都交给他保管,也不足为奇。
我悄悄吐了口气。我只有一只手,对面有两个人──该如何出招呢?我望著拚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莉莉,又抬头看了看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小麦袋子。
我在指头上加重了点力道,轻轻弹了一下莉莉的额头。
「吱……!」
接著就传出一声真的很像老鼠的叫声。
听见叫声的男子,毫无防备地往这里走了过来。
「臭老鼠,到底躲在哪里……」
「喂,怎么了?才赌到一半耶,我们回去吧。」
「赌那个『要拔掉几片指甲才会尿出来』?拷问男人一点乐趣也没有。我解决掉老鼠就过去,你先回去吧。要是食物仓库被弄得更乱,反而是我们会先被审判官杀掉啊。抓几只老鼠,把尸体吊起来的话,也可以让其他老鼠不敢靠近。」
「这样啊,那就麻烦你啦。」
其中一人离开了仓库,留下来的那个人则越来越靠近小麦袋子,我算准距离后,一口气推倒了小麦山。
「什──!」
一袋约有一个小孩重量的小麦袋子,像雪崩一样掉下来压住了男子,还来不及尖叫就没了声响。
「……他、他死掉了吗……?」
「只是昏过去而已。这样就算他醒过来也只会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遇上意外』──然后也因为这场意外而弄丢了钥匙,他也不敢声张出去吧。」
「钥匙?」
「来,接好。」
我从男子腰际取下钥匙串,拋给莉莉。
提高警戒来到走廊上之后,有一股闻起来像铁锈的血腥味飘入我的鼻子里。
「……要拔掉几片指甲才会尿出来啊?拿拷问来打赌还真是个好兴致呢。」
我循著鲜血的气味在走廊上移动,没多久便听到几个男人的谈笑声。听起来似乎喝到有些醉意了,甚至开怀地拍手大笑。
根本不需要偷听,就能清楚听见那些人的对话。
「这家伙真行啊!真的连叫都不叫一声耶!」
「据说审判官感觉不到痛,好像不是假的耶。双手双脚二十片都撑过去了,赌局也只能流局啦。喂,接下来要玩什么,烙刑吗?」
「不是说除了脸之外都可以吗?总之,要是不让这家伙开口求饶,就要换我们被杀了。」
我感到有些错愕。
──审判官?
这时候提到审判官,十之八九就是指那个眼带神父吧?
出卖了我们,跳槽到「悖德」那边去的神父,应该没有理由在这里接受拷问才对……
我偷偷摸摸靠近木门,从缝隙中往里面看。
我看见一张桌子和蜡烛。桌面上放了些像是赌注的铜币和宝石饰品,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一旁还摆著针具、锉刀──以及上头沾有刚剥下的指甲或血肉等等,明显是用来拷问的道具。
视线继续往旁边移动,就看见一个翠绿色头发的男子,被锁链牢牢固定在椅子上。房间里的那伙人似乎很了解神父的特性,室内光线亮到连我都觉得有点刺眼。想当然耳,神父的眼带也被人拿掉了。
被脱去神官服的上半身,已经留下了鞭打的痕迹,划破的皮肤流出血水。指甲遭到剥除的双手双脚也滴著鲜血,在椅子周围积成一片血漥。
神父拿来当武器的手杖,大概是因为没办法从手指上取下,反而被他们拿来当成固定双手手腕的拘束道具。
发现莉莉也想往房间里面偷看,我静静地伸手制止,用嘴形告诉她「不要看」。于是莉莉露出怯懦的眼神,乖乖往后退。
──好了,该怎么办呢?
我还没弄清楚零的所在位置,要是现在就打草惊蛇,似乎不怎么妥当啊。
拷问室再往里面走,似乎还有其他空间,从里头传出啜泣和呻吟的声音。从莉莉的反应来看,她的父母应该也在这里吧。要是不趁现在救出他们,之后有可能没机会再回头找人了。
就在这时──
「零在……往下一层的……地下室里……钥匙在『悖德』手上……」
神父突然开口说了话。
以拷问来打赌取乐的那群男人吓了一跳,转头望向神父。
「怎么回事?你这家伙明明到刚才为止连个屁都不放……」
「你说关在地下室的魔女怎样?」
「神殿里的……『走狗』有二十三人……这里有五个。两个负责看守正门……」
其中一个男人粗鲁地抓住神父的头发。
「喂,你自己在那边碎碎念什么!除了向审判官大人求饶以外,我不想听到你开口讲半个字!」
「──除了零之外,还有个魔女……会操纵尸体……」
──操纵尸体?
意思是莎娜雷也在这里吗?
那家伙怎么会在审判官镇压后的神殿……不对,如果是那个女人,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啊。
不管怎么说,能够操纵尸体的混帐女人也在这里,让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我在内心暗骂了一句,接著便看见那个男人往神父脸上揍了一拳。
「搞什么啊!你的朋友住在脑袋里面吗?到底在跟谁讲话──」
「──抱歉啊,他大概是在跟我讲话吧。」
我大声回答,踏进房间里头。
看见一个堕兽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普通人第一个反应多半是「目瞪口呆」。
我往前跨出一步,只挥出一剑,就让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身首异处。
接著进入第二阶段──「发出惨叫」。一个男人张大嘴巴正要喊叫,就被我一剑贯穿胸口而死了。
最后进入第三阶段「脑中终于理解状况,拿起武器应战」的时候,对手只剩下两个人了。
「来──」
来人啊!话都还没喊完,那名男子就被我掷出的剑解决掉了。
将武器换成匕首,剁下最后一人的首级以后,任务就圆满达成了。
「干得太漂亮了。」
我忍不住自己夸奖自己。
「……臭野兽。」
如此不悦地嘀咕的人,当然就是神父了。
「我常被这么说。」把掷出的剑从尸体上抽出来之后,在收入剑鞘的同时,我随口这么回答。
「因为我只剩一只手,攻击的准头也差了点,感觉重心都被剑拉走了──真是的,我本来想低调行动的,结果却杀出这么大的动静啊。明明都还没找到魔女耶……」
「所以说,我这不就把零的位置和守备状况都告诉你了吗?结果还故意闯进来的人也是你耶。」
「我也很想直接去救她啊,但是我还得完成一件私人委托。有人拜托我把关在这个房间更里面的某对夫妻救出来──他们还活著吧?」
所谓的「某对夫妻」指的是谁,大概没必要多说了吧。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那位先生已经接受过拷问了。虽然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凭他现在的状态,大概无法自行走路了。话说回来,你能不能快点把我身上的锁链去掉……」
「你不是出卖过我们吗?」
「那只是做做样子……!有空开玩笑,倒不如赶快──」
吱──此时从房间外头响起了尖锐的叫声。
在我的脑袋分辨出那是莉莉的惨叫声之前,就已经伸手拔出刚入鞘的剑,转头查看状况。
我才认出那道身影就是「悖德」,她已经直直朝这边冲过来,灌注全身的力量,由上而下挥出一记大劈砍。
「你的战法──还真是单调啊,『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
我用剑挡住大铲后使劲扫开,审判官便主动拉开了距离。她将大铲扛在肩上,像是看著垃圾一样望著我。
「居然能够逃出砂牢追到这里,果然应该在那时候就先杀了你才对啊。一只污秽的堕兽人竟然踏进这座美丽的神殿,光是想像就让我的喉咙想要呕酸水啊。这是一种冒渎,给我以死谢罪吧!」
「悖德」再度冲了过来──上次我因此尝到了断臂的失败。
考虑到被对方贴身猛攻实在太危险,于是我俯身滚地闪过「悖德」的攻击,移动到走廊上。「悖德」那种需要大幅挥动大铲的战法,在狭窄的走廊上大概很难施展吧。
虽然我打著这样的算盘──
「你居然自己放弃退路啊?」
追著我来到走廊的「悖德」,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还来不及思考她为何发笑,就看见她稍微压低身子,将大铲的尖端对准我。
我们之间的距离,目测约有十步远──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安全,不需要保持警戒才对,但我还是立刻趴下,作势闪避。
随后便响起震动整条走廊的爆炸声,以及一道锐利的风切声。感觉有某种利器削过我的头顶,飞速射向后方。
「居然没打中……!区区一只害兽居然这么嚣张──」
趴在地上的我,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条纤细的炼子。视线沿著炼子前后查看,才发现一端延伸到审判官手边,另一段则连接著一片倒在地上的「铁板」。
而那片铁板看起来和大铲的前端十分相似。
脑中灵光一闪,我笑了出来。
真是够了──
不管是挥舞著可变式大镰刀的神父也好,还是「利用火药将大铲前端发射出去」的这个混帐也罢。
「替教会干活的家伙,总是拿著一些很有趣的玩具啊!」
不管怎么看,那双纤细的手臂应该无法斩断我的手臂才对,但是利用火药的爆炸力道将利刃发射出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对方之所以没有趁胜追击,可能是需要花时间装填火药,以及收回炼子吧──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就伸手抓住了那条正在高速回卷的炼子。
这时我突然感觉一阵剧痛,同时还听见了肉被烤焦的声音。
碰到炼子的地方开始冒烟,皮肉膨胀起来,渐渐溶解。
「呃──啊啊啊啊!」
咯咯……「悖德」发出宛如孩童的笑声。
「真是的,野兽就是野兽,一点智慧也没有。对于炼子有可能被敌人抓住的问题,我怎么会没有对策呢?炼子上面抹了能够溶解皮肉的毒药喔。要是不快点放开炼子,好不容易才保住的那只手也要废掉了。」
审判官用力一扯,炼子便从溶解的血肉中开始滑动。
这样不行──我的手根本抓不住炼子。
我松开手掌,又马上用脚踩住。虽然听见审判官不耐地啧了一声,但这么做最多也只能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我四处张望,寻找可能的退路。
这才终于发现了「那家伙」的身影。
站在审判官背后,身披黑衣的死神──那是手持大镰刀的另一位审判官。
这家伙是怎么脱逃的?脑中想起莉莉的存在以后,这个疑问也迎刃而解。说的也是,我之前把钥匙串交给她保管了嘛。
还以为他杀了她。
眼看泛著寒光的大镰刀,即将碰触到女人纤细的颈部。
就在这一剎那──
「『隐密』──你这个混帐啊啊啊啊!」
喉中迸出宛如野兽的吼叫,审判官扭身躲过了死神的镰刀。
只见她手里握著打磨得如小刀般锋利的小型铲子,反身刺向袭击者,但是铲子只刺到一团空气。
手持大镰刀的神父,动作优雅如故,脚下一蹬便飘到「悖德」的攻击范围之外。
「一切都结束了,『悖德』。你已经无路可逃。若是愿意放弃抵抗,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3
「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实你在这次的事件中涉及反叛。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接到主教阁下的命令,调查『悖德』是否沦为异端。因此──」
照亮地下室的火矩,突然熄灭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就连身为堕兽人的我,视野同样变得极为受限。
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神父能够行动自如。
「我要剥夺教会暂时交由你保管的性命,即刻执行死刑。」
「我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被杀啊!」
听到死刑宣告的同时,「悖德」便开口大喊,室内突然充斥爆炸巨响与刺眼的闪光。
那支射出式大铲的前端还未装填回去,她便直接扣动击锤。看来就算少了发射的零件,直接敲击火药也会引发爆炸。
趁著巨响和亮光使我们分神的那瞬间,「悖德」一口气逃出地下室。
神父见状紧追在后。
我正打算追上去,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可恶,我的脚……」
失血过多的影响,似乎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眼看双腿不听使唤,我焦急地不停敲打,希望能让腿不再颤抖。
「大哥哥!」
莉莉跑到我的身边,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帮我站起来。虽然很感谢她有这份心意,但是光靠她的力量,是没办法让我站起来的。
这时──不知是谁点燃了火炬。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被放出来的犯人,全都聚集到走廊上,胆战心惊地低头望著我。
──怎么全都是年轻女孩?
我不禁皱起眉头。
大概是因为「悖德」那个活埋生人的嗜好,而受到牵连的被害人吧。肯定是那个审判官随便找理由刁难,就把人强行带走,打算玩活埋的游戏吧。
既然有缘遇上了,也不能放著这些人不管……
「……莉莉,你带她们到洞窟外面去。只要沿著河岸往下走,应该会遇到一个小村庄。教会骑士团驻扎在那里,你把事情解释给他们听,让他们接手保护。」
「可是,大……大哥哥呢?你、你不跟我们……一起逃走的话……!」
「我本来就是来这里接那个和我一起的女人,当然不能就这样逃走啊。」
「可是……可是,莉莉一个人……怎么能……」
「你不是还带了『很多朋友』一起来吗?有能力平安走出洞窟的人,只有你而已。你要负责保护这些人。」
「莉莉……要……负责保护……」
「──够了!」
有个女人这样大喊,从人群中跑了出来。
原来是莉莉的母亲丽莎。她将莉莉抱在怀中,像是一只护著小孩的母兽一样。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竟然要求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负责保护我们?追根究柢,这全都是你们害的吧!都是你们害我的家人受到这种折磨……」
我往人群中瞥了一眼,看见了被其中一名囚犯扶著身体的克雷德。
就像神父说的一样,他似乎遭受过相当残酷的拷问,就连站著都很吃力。
「不光是这样,你居然还把莉莉带来这种地方……!」
「妈妈,不是这样的!是莉莉……!莉莉拜托大哥哥,所以才会……!」
「小孩子不要插嘴!」
「可是……」莉莉还打算继续解释,但是丽莎摆明了不想听。
看来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是靠著这个小孩子的努力才得以重获自由。
「大块头,你给我听好。我们就留在这里不动了。只要从里面把门锁上,就没有人闯得进来。那个『掘墓人』已经被判了死罪吧?所以留在这里等教会骑士团赶到现场,才是最保险的做法吧?」
「──你觉得在骑士团赶来之前,『悖德』的那些手下会放任你们在这里等待吗?」
我抢在丽莎继续说下去之前,对她这么说。丽莎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我是『悖德』,一定会抢在你们说出不利证词之前,先把你们统统灭口啊。与其等到大难临头才后悔,不如趁著刚才神父把审判官引走的时候赶快逃走,你不觉得这么做聪明多了吗?」
我才说完,便听见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看来这些人也不觉得情势有这么乐观。
「就、就算你说要趁机逃走……可是,怎么能让莉莉承受这么重的责任……!」
莉莉闻言紧紧握起拳头,眼神当中看得出她的决心。
──没有时间了。
不是在这里拖拖拉拉的时候了,莉莉心里也很明白。
「虽然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就算你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莉莉的听觉和嗅觉。第一个发现有敌人接近的人,就是这个小不点啊──懂了吗?在场所有人之中,实际上只有我跟这个小不点,有能力察觉敌人的动向喔!」
一边这么说,我一边撕破衣服,用布料把剑和手缠在一起。
而莉莉全身的毛也颤了起来,用力瞪著长廊的另一头。
接著便如我们所料──
「每个地方都要洒到酒和油!把这里烧得一乾二净!谁都不能放过,统统都要杀掉!」
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一大群男人手持长剑,蜂拥而至。
惊慌失措的囚犯,吓得往牢房方向逃窜。
丽莎拉著莉莉的手──莉莉却甩开丽莎的手,跑到我身旁。
「莉莉!」
「莉莉要保护……爸爸和妈妈……还有大哥哥!」
「别闹了!你根本不需要烦恼这种事情!来,赶快跟我走吧!」
莉莉没有照做,而是抬起头来,用红通通的双眼狠狠瞪著走下楼梯的那群男人,全身因为恐惧而发抖,呼吸也十分急促。
此时我听见无数的脚步声,朝著这里集中。
感觉走廊一下子变窄了,地板也变窄了──大量老鼠占满了整条走廊,才让我感觉局促起来。
这副异样的光景,让那些正准备杀过来的暴徒不由得往后退。
要是和他们交换立场,连我也会害怕起来吧。只要一次冒出二十只老鼠,就足以让场面大乱了。然而现在这里却聚集了上千只老鼠。
随后──
「莉莉最讨厌做这种残忍事情的人了──统统给我出去!」
在莉莉的一声令下,老鼠大军冲入那群持剑男子之中。
他们发出惨叫,沿著原路往回逃跑,因为跑得不够快而被老鼠啃咬,惨叫声连连。
当所有老鼠从地下室消失时,那群男人也不见踪影了,我才满心感概地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甚至吓到有点发抖了。
「好可怕……老鼠超可怕的……」
「其实莉莉不太想这么做……因为会害大家受伤……」
明明把敌人赶走了,莉莉的表情却开朗不起来。
刚才她口中的大家,应该是指那群老鼠吧?让老鼠去攻击人类,难免会牺牲掉一两只,莉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事。
我稍微苦恼了一下,抽出泰欧的匕首,递到莉莉面前。
「……那个……这是……」
「先借给你,这是我的挚友的遗物。那家伙是个还不到十岁的小鬼,却敢为了家人尽全力奋战。这把匕首的主人,是个比我更强大,更有勇气的男人。既然你得负责保护他们,那就由它来保护你。」
在我所持有的武器之中,体型娇小的莉莉只拿得动这把匕首。
就算实际上用不到,至少能够给予莉莉精神上的支持,让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自保,不需要再牺牲老鼠的性命。
莉莉战战兢兢接下匕首,双手紧紧握住它。
「我一定会回来拿这把匕首。所以你可得好好保管,无论如何都要平安回家──快走吧!」
嗯!莉莉朝我点头。
「大家跟著我……往这边走!这边有秘密通道!」
「──啊,差点忘了。」
我突然喊住了转身正要跑走的莉莉,为了保险起见,又对著回头查看的她这样说:
「到时候我也要一并拿回报酬喔──就是番茄炖菜的独门秘方,你可别忘了啊!」
「嗯!要是妈妈不愿意告诉你,莉莉也会教你!」
显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丽莎,被莉莉拉著手往前走。
等到看见每个人都走进食物仓库后,我才一鼓作气勉强站起来。
「总之,我得先找到魔女啊……」
根据神父的描述,这里应该还有一处通往下一层的楼梯才对。
我靠著墙壁在走廊上前进,没多久就找到了一扇很可疑的门扉。
不同于其他房间的门,只有这里设了坚固的石门。而在沿著楼梯往下走时,也能看见墙上描绘著形形色色的壁画,看来底下可能是藏宝库。
走下楼梯之后,发现前方有一面铁栅栏。走到栅栏前往里头一看,美丽的魔女就正坐于房间中央,那双不可思议的蓝紫色眼眸,便与我的目光对上了。
嗨!我打了个招呼。
「还真是狼狈啊,魔女小姐。」
零的双手双脚都被铐上牢固的枷锁,上头延伸出来的炼条,牢牢固定在地板上。
由于炼条很短,零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此外,还看到她百无聊赖地把玩著我的断臂,也搞不清楚她是在笑还是在生气。
你才是呢。零望著我的凄惨模样,脸上浮起微笑。
「你先前可是马前失蹄呢。那位名叫『悖德』的审判官──她的实力其实不足以让你落到这种惨况吧。可是你不但被她砍下一只手,连剩下的那只手也受伤了呢。」
「谁能想到她能用火药让铲子前端飞出去啊?教会的玩具一个比一个还要离谱。」
我大略查看过铁栅栏之后,确定光凭现在的我无法破坏,不禁有些失落。虽然我手边有火药能把铁栅栏破坏掉,可是那些将零拘束在地上的炼子,却不能如法炮制。
「我先确定一下,你真的没办法自己脱逃吗?」
「吾确认过了,似乎无法靠自己脱逃。必须拿到钥匙才行。」
锵啷。零故意晃了晃炼子。
这样啊──那只能靠我亲自出马了。
「我去拿钥匙,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吾会等你的──即使要等上十年也无妨。」
4
要找出神父往哪个方向跑,只要沿著地上被砍翻的匪徒尸体,一路往前追就行了。
大概是为了提防莎娜雷,每一具尸体都被仔仔细细切碎了。
我穿过走廊冲上楼梯,来到宽阔的大厅。
大厅中央有座巨大的水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碎,满地都是水。通往二楼的阶梯,以及面向神殿外头的大门上半部,同样也遭到破坏。
而神父就靠著墙壁蹲坐在地,躲在大门旁边。
「……死了吗?」
我悄悄嘀咕一句,便立刻听见一记啧舌传来。
看来还没死,而且依旧活蹦乱跳。
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来到大门前面时,神父突然朝我大吼:
「──快蹲下啊,你这个笨蛋!怎么会笨到直接站在大门前面啊!」
我好奇地抬头一探究竟。从被破坏的大门后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外头的状况。
我看见一个相当阳春的货架,上头架著一门「长得像大炮的东西」──但是以大炮的标准来看,总觉得炮身似乎太细了……
才这么想著,就看见炮身喷出火焰。
随即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炸裂声,我连忙缩起身子躲进门后。
耳边响起像是豪雨打在薄铁板上的声响,还有「某种东西」轰飞石砖,碎片满天飞的景象。
周围漫著阵阵烟雾,整座大厅充斥著石头的气味。换句话说,石砖甚至已经被打得粉碎,而且攻击来自这么遥远的距离。
「干嘛干嘛干嘛啊!喂喂喂,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上次她在路上袭击我们的时候也用了相同的武器!就是因为那东西挡在外头,我才没办法出去!」
这么说来,先前护送零前往鲁多拉时,我甚至一度把这种可怕的攻击误认成魔法,看来就是这种武器啊。
炸裂声终于停住了,我战战兢兢地抬头窥探。
从烟雾的缝隙间,可以看见石砖被削出一条条深沟,地上还掉满了小指尖大小的金属片。我猜原本应该是球状的,只是打在石砖上才会变形成这样。
材质大概是容易加工的铅丸吧?
「她……她刚才发射的,就是这些东西?从那个距离,以那种速度,发射了这么夸张的数量?那到底是什么武器啊!」
「连发式小口径炮台,通称为『啄木鸟』──这是教会为了歼灭魔女,所开发的『歼灭神机』试作机。」
「这名字也太难念了!听起来一点也不生动!」
「将火药与炮弹填入炮身,利用火药的爆炸力射出炮弹……这种『火器』并不是最近才发明的。将其大型化就成了大炮,而教会内部也在实验、开发其他不同款式的火器。你还记得『悖德』的武器吧?」
「你是说这个吗?」
我把「悖德」先前所携带的射出式大铲扔在地上。
「……那东西为什么在你手上?」
「因为刚才我踩住了炼子,所以她没办法带著这东西一起逃跑吧。我想搞不好之后用得到,就带过来了。不过从这里好像打不到那个叫『啄木鸟』的东西啊。」
神父轻轻伸手抱头。「居然如此轻易舍弃教会赐予的神器……应该要考量到这样做很可能会让教会的智慧结晶被外人夺走……」嘴里还像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不过啊,你们这些人居然能想出利用火药把铲子前端发射出去这种疯狂的点子……」
「正是藉由这些疯狂点子不断累积经验,如今才能让包含大炮在内的火器,运用起来既安全又稳定。而在得到这样的成果后,便有人产生了连发式火器是否可行的想法。」
「而成品就是那东西?」
我指著神父如镜子般的大镰刀刀身上,倒映著「悖德」手持怪物武装的模样。
数条细长炮身合为一束,再配上用来使炮身旋转的把手。看起来只要转动把手,就能让炮身连绵不绝地吸入炮弹,省下频频装填弹药的麻烦,得以连续发射的样子。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被打烂的门板碎片,往大门的另一头扔出去。碎片在落地之前,就受到「啄木鸟」攻击,转眼间粉碎殆尽。
可说是点滴不存。要是从正面对那东西发动突袭,完全就是一种自杀行为啊。
我倚著墙瘫坐在地上,抬头望著天花板。
「就算打持久战,也对我们不利。虽然石砌的神殿应该不太容易延烧开来,但是在高温蒸烤之下我们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不得不往外跑,然后就会被打成蜂窝。」
「如果等到太阳出来,我也会失去视力。确实只能趁著夜晚尽快分出胜负呢。」
「那个武器的弹药打不完吗?」
「我看见马车上堆得满满都是啊。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连发一整晚吧──」
话说到这,神父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望著我说:
「佣兵,你的脚没受伤吧?」
「怎样?」
「这很重要──凭你现在的状态,可以跑多快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