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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就是贵族的社交场所。
这是政治的舞台,恋爱的舞台,以及美食的舞台,但是在我这种低等级的庶民看来,这不过是『奢侈』的舞台。
会场在城堡的一个长方体大厅中。
大厅中间全部搬空便于跳舞,圆形的餐桌沿着墙壁摆放。
餐桌上摆着的料理都是凝聚了厨师匠心的绝品,有用水果削出的展翅飞翔的鸟,也有用点心堆起的城堡。
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巨大花形吊灯上有无数个闪闪发光的蜡烛,被这些光芒照耀的客人们的礼服也同样耀眼。
而我和零,阿尔巴斯,还有莉莉一起站在大厅入口前,有些惊慌失措。
「真的要进去吗……?我……?说实话,魔女一个人完全够当小鬼的保镖了吧」
不禁抱怨了一句。阿尔巴斯便用像是说『你怎么还说这个』的眼神瞪我。
「如果敌人趁零被食物吸引时把我暗杀掉该怎么办啊!那就是佣兵的错咯!」
怎么可能有这么蠢的——
不能如此断定真是件痛苦的事。
但就算真是那样,错的也不是我而是零吧……
「话说,这不是犬面的工作么」
「霍尔德姆忙着警戒外面很忙的!而且他不光要保证我,还要保证其他客人的安全。不管怎么说,佣兵必须要进大厅,别说那么多废话了」
「如果让我穿平时的衣服的话,我倒不会不愿当你的护卫……」
穿这么紧的衣服,别说是当保镖了,走路都困难。
阿尔巴斯穿的长袍感觉只是比平时穿的高级了一点,而我却很不喜欢紧紧套自己身上的无数纽扣,挂饰,还有长得烦人的衣摆。
真想马上把它脱下来,如果可以的话想把它撕了——但是,我是个一想到这衣服的价钱就不敢动手的胆小鬼。只希望能快点解放。
「放弃吧,佣兵。把这想成是一种枷锁,而这里是危险的战场,就觉得自在些了吧」
零嘻嘻笑着。但我现在甚至没法直视她的身影。
我一直认为她过分的美丽是种祸害,而最近也渐渐习惯了——的时候,这件长裙又来了。
漆黑的底子上衬着银色的刺绣,紧紧贴着零胸口到腰际的布料凸显着她的身材。
她的脸用黑纱挡住一半,但这让鲜红的嘴唇格外显眼,都不知道视线该往哪放。
一言以蔽之,就是『魔女』。
把视线转向脚边,看到了穿着粉色连衣裙不停地颤抖着的莉莉。
结果还是强行给她穿上了衣服。因为怕弄脏连衣裙,她自己不能脱,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逃进储物柜里,只好无奈跟来了。
她从刚才开始就不知自己蹲在哪会比较好,『啊呜啊呜』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抱着我的脚,然后又撤开,又抱上去——如此反复。
这家伙,放着不管的话或许会因紧张而死。
「佣兵」
「啊?」
「嗯」
零朝我伸出双手,意思是让我抱她吧——唔,这样对我也好,把她抱起来的话,就可以不用看到她的姿态了。
遵照她的命令把她抱起来后,莉莉也抬起头尽全力求我『抱她』。
「抱你的话我不就没空闲的手了么……」
虽然平常都是绕到我脖子上,但现在穿着连衣裙,并不能那样。
「觉得碍事再放我下来吧!莉莉也想……!求你了大哥哥……!」
零和阿尔巴斯的眼神刺痛了我。
什么嘛,如果拒绝的话我不就成人渣了。
无奈地把莉莉抱起来之后,她总算是安心地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与其说是护卫,更像是搬运工……话说,考虑到护卫的意义,抱小鬼是最妥当的吧?」
阿尔巴斯瞪大了眼睛。零咂咂嘴。
「没错啊,零!快换我上去吧!」
「吾辈虽然也很想让位,但贵为主席魔法使的你可不能让兽化者抱着登场吧?堂堂正正走入会场才是最庄严的登场方式哦」
「别说蠢话了赶快进去。客人们都等着呢」
因为双手都没空,所以用尾巴拍了拍阿尔巴斯的屁股。
明明不痛她却抱怨了一句『好痛啊』,然后,深吸一口气。
「——那我上了」
然后,举办舞会的大厅大门敞开。
那一瞬间,亮的耀眼的光芒涌入了眼中——紧随而来的是众多的目光,目光以及目光。
大厅的入口比会场的地面要高一截,方便所有人看到入场的人。
上一次像这样被人注目,还是在港口城市伊迪亚贝尔纳被公开处刑的时候了。
好奇心,谄媚,恶意,恐惧——各种各样的感情混在杂一起,如波涛一般袭来。在这些感情的重压之下我忍不住想往后退。但在看到目光笔直朝前,毫不动摇的阿尔巴斯后,我站住了脚。
看来这就是现在的阿尔巴斯的世界。
「这……好厉害啊……」
「嗯,挺壮观的」
「对吧?我刚开始演说的时候脚都紧张地发颤,说实话现在也在极力忍耐着」
莉莉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我手里不让别人看到。
阿尔巴斯朝前走一步,缓缓抬起一边手。大厅的吵杂声平息了。
等到会场进入完全的寂静之后——阿尔巴斯开口。
「我,维尼亚斯王国主席魔法使,代表结束今生驾鹤西去的陛下向大家致以诚挚的问候,欢迎各位国内外的朋友到场。各位希望并庆贺魔法使与人类共存,厌弃战争的来宾能不远万里到场,让我不胜惶恐。现在我国失去了陛下,可以说处于混乱的漩涡之中。但毫无疑问,混乱将会迅速过去,和平与繁荣将会到来。请今日到场的各位放宽心,好好享受」
阿尔巴斯高高举起手,袖口也顺势摆动。
她把手放在胸膛上,单脚向后滑并弯腰,行了完美的一礼。
确实是大气而又庄严。
大厅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是在观望该如何回应。
沉默片刻——有谁鼓起了掌,然后拍手与称赞声响彻了大厅。
其实在这个时候早早退场就不用担心被暗杀了——但是把权贵们大老远叫过来自己却早早退场未免太不懂事。
要走下楼梯才能到大厅。莉莉的恐惧与紧张已经到达最高峰,她把头埋在我手里一动也不动。
「这样看来,就像是你在抱着一个可爱的布偶呢」
零嘿嘿笑着,我无奈地仰天哀叹。抬头的时候又被特别豪华的吊灯闪瞎了喵眼,自己复杂的心情完全没有得到缓解。
「感觉强行让你参加舞会很对不起你啊……呐,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哦?要吃吗?我帮你拿吧?」
阿尔巴斯为了讨莉莉高兴,拿了装满果肉的烤点心。莉莉只抬了一瞬间头,用比眨眼还快的速度把点心放到嘴里然后又马上缩到我手里。
「刚才那下真的很像老鼠呢」
「我就是老鼠啊」
莉莉用含糊的声音回答。
「呐,呐,刚才那个能不能再来一次!看看看,这里有点心哦~」
「你们俩也太宠她了。正因为老鼠胆小,才能最快察觉到危机与变故。所以,就算只是被佣兵抱着,老鼠也足够胜任少年的护卫」
零说着,将阿尔巴斯手中的烤点心拿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是么……那危险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哦,小莉莉」
莉莉不满地『叽』了一声。
零大大方方地朝点心堆成的城堡伸手,拿了最上方的两个点心,一个塞到自己嘴里,一个塞到我的嘴里。
但是,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谁接近过来。大家都在远处望着我们。
是因为我担任护卫么,还是说我抱着的零太过妖娆让人不敢接近——
阿尔巴斯也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撅着嘴。
「这下麻烦了」
就算是要警戒暗杀者,这次舞会本来的目的还是与国内外的权贵增进感情。谁都不敢过来就没意义了。
这时,出现了一位勇者。
大摇大摆的,甚至有些旁若无人的脚步声,从人群的另一头笔直朝这边走来。是一个体格壮硕的白发男人,身高比别人高一个头。
「哎哟,失礼,如果各位没事找主席魔法使阁下的话,可不可以让一让呢?啊,谢谢,非常抱歉我块头太大了,哦,不好意思这位先生,你个子太小我没看到」
他这么说着挤开客人们往前走。与其说是在人缝中穿梭,倒不如说是在人流中乘风破浪。
一边手拿着葡萄酒玻璃杯的那个男人走到我们面前。在看到阿尔巴斯的瞬间,便露出了夸张的带有好意的笑容。
「很荣幸能一睹尊容!维尼亚斯王国的主席魔法使——咏月之魔女阿尔巴斯阁下!正如传闻所说的一样年轻有为啊!」
他优雅地将葡萄酒杯塞给服务生,稳稳抓住阿尔巴斯双手,吻了吻手背。
「如果可以的话,十年之后真想与您有无关乎立场的私交——不过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可能配不上年轻貌美的魔女阁下了吧」
说完还不忘眯起一边眼睛放个电。这是个教科书般标准的花花公子,而我莫名对他有印象。
本以为是看错,但这下就不会错了。
「伊……伊迪亚贝尔纳的色情领主!?」
「我觉得你倒是应该加个『大人』哦,毛茸茸君」
我发出了惊叫。而身材高挑的老头开朗地笑了。
克莱昂共和国的大港口——伊迪亚贝尔纳的领主,托雷斯·纳达·加迪奥。
「为毛你会这里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啊,难不成你的脑子里也全是毛球吗?我当然是被邀请来的啊」
毕竟我也是权贵嘛——他这挺胸得意的桀骜态度,依旧是纯粹得让人无话可说。
「犬面说过要给从克莱昂过来的大人物当护卫——看来就是你啊」
「正是,正是。毫不谦虚地说,在会场所有人之中我是最有地位的人。因此,主席魔法使阁下也特别派出了保镖——我可是克莱昂共和国的下任元首」
最后那句话是轻声说的。
钦定了吗?——我用眼神这么问他。他用自信的笑容暗示我路已经铺平了。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旧友,今天真是无比幸运了……从远处看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有幸近距离仰望睥睨我等的,如恶魔般貌美的绝世美女后,这个奇迹已经毋庸置疑。啊啊——零阁下,您还是一样,美得如泛着微波的海上挂起的明月」
「好久不见了,领主,你也没变呢」
零缓缓地伸出一边手,领主接过她的手,恭敬地亲了一口。
「喂……你们三个等一下!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为什么伊迪亚贝尔纳的领主大人会认识你们啊!?这种事在信中没写啊!」
「呃……确实是没写」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写啊!」
阿尔巴斯愤怒地挠着头,一瞬间前的国家魔法使的威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主兴趣颇深地观察着阿尔巴斯,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孩子比想象中的更可爱呢』
然后,他把手搭到生气的阿尔巴斯肩膀上,嘻嘻笑起来。
「哎呀,失礼。我之前也从他们口中听说了阿尔巴斯阁下的事,所以应该由我来主动告知——但是,因为要躲避教会的耳目,稍微花了点功夫」
最后那一句是在阿尔阿巴斯耳边悄悄说的。他还做作地左顾右盼了一下。
但这个男人滴水不漏,来这里时肯定找好了不被教会反感的理由。
果不其然——
「其实照理来说,我很难接受这次的邀请——不过我还是努力来了。向教会提出申请说要来『视察敌情』之后,他们才肯放我过来。更重要的是,对以运输业为主的我国来说,与陆路的枢纽维尼亚斯王国的交往是不可或缺的」
意料之中。
表面上看似乎脑袋空空,但其实思维缜密。
「不好意思,这里没什么『敌情』要视察的哦。维尼亚斯王国的内情早就通过留在国内的教会信徒们流传出去了……告诉您一个魔女的秘密或许还更有价值」
阿尔巴斯露出苦笑。领主捧腹大笑起来。
「不愧是魔女阁下。明明很年轻,处事却像个经验丰富的宰相。没事,我也是身经百战了。不劳烦您透露什么情报,我也能与教会谈笑风生」
「——未必吧」
一个生硬的声音在极近距离响起。领主也发出了『哇』的惊叫。
那个负责倒酒的服务生——原来是杀人神父。
还说怎么没看到他,原来他伪装成服务生了。
「好久不见了,领主大人——如你所见,我身为教会的耳目来到了这里,如果您对教会的报告太过随便的话,只会对自己不利哦」
神父对『普通人类』的态度很冰冷,这倒是非常罕见。
我想起了之前领主中伤过神父,将他赶出餐厅的事。
领主似乎也记得很清楚,他用自信的微笑迎击神父。
「哎哟喂,这不就是……那个『盲人神父』么。难不成还对同席就餐时说你坏话的事怀恨在心?身为神的使徒,这气量未免太小了吧?」
「我并不是想要报复。我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而已」
「那我也执行自己的任务好了。我的任务是追求自己与人民的利益。在教会高层来看,是我的话重要还是神父阁下的话重要呢——要不我们比一比吧?」
「别说了,领主」
零用手轻轻敲了敲领主的脑袋。
因为我现在抱着零,所以零能很轻松地碰到高个儿领主的脑袋。
领主捂着脑袋,不解地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零。
「因为『利害一致』这一神奇的理由,这个神父现在是吾等的同伴。这个神父在教会中的立场受损的话,吾等也有点难办」
领主惊讶地睁大眼睛。
「魔女竟然与神父联手……真是有趣!我之前真是看低你了神父阁下!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善于变通的人!」
领主哈哈笑着拍打神父的背。
神父厌烦地将他的手挥开。
「总之,请别做有辱神之名义的事情」
说完,他便再次融入人群之中。
那个神父平常集眼带,绿发,拐杖这些引人注目的要素于一身,但打扮成普通服务生以后就能完全不被别人注意。
唉。阿尔巴斯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感觉那个神父大人,有点像魔术师呢。不仅性格上很像,应该也有才能。虽然大概是守护之章以外的……」
「你别在他面前说这个哦小鬼,小心被大镰刀砍头……」
说起来,还有一个不被别人注意的存在。
我这么想着,看向手中的莉莉。
莉莉没说一句话,一动也不动。这样已经持续很久了。
难不成是睡着了?我轻轻摇了她一下,她便竖起大耳朵不安地看着我。
瞬间,领主发出了赞叹。
「这个白色的东西原来是生物吗!?还说你这傻大个怎么会抱一个可爱的毛球……让我仔细观察一下」
「啊,喂!」
很不巧,我的手位置比较低。在我出声制止之前领主就抱住了莉莉的两肋,把她举起来了。
因为我还抱着零,所以没来得及制止。就这样轻易地将莉莉交到了色情领主手中。
「嚯嚯!何等,小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巧的兽化者!一点都不可怕,甚至让人觉得可爱!虽然水手出身的我很讨厌老鼠,但如果我有小女儿的话,一定会想要你去当她的玩伴」
莉莉因为受到太大惊吓,一瞬间像布偶一样停止了一切动作。然后又猛地回过神来『叽叽』挣扎着。
「喂,大叔!这家伙可不是玩具,快放下来。话说,这家伙看起来虽然弱,但生气起来很可怕的。如果你不想被老鼠大军吞没的话就赶快住手」
「莉莉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莉莉莫名慌张地辩解。
然后领主又发出了欢呼。
「说话了!还能说话吗!啊,不好意思,因为兽化者之中有很多是不会说话的,看你叽叽叫,我还以为你是那一类的……是吗,原来会说话吗!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别说是做女儿的玩伴了,做我的玩伴也没问题。怎么样,小姑娘,想不想来我城里过奢侈的生活啊?」
「住手大叔!你到底想让豆丁做你的什么玩伴啊!你简直是猥琐的化身!」
我暂时把零放到地上,从领主手中夺过莉莉。
莉莉颤抖着抓住我的手,像冷静不下来似的四处张望。
「你看,人家都被吓坏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下流而猥琐地曲解了我纯粹的爱心吗?你看我像是会对小巧的少女有非分之想的人吗?」
领主露出一副生气的表情,挑起一边眉毛。
「不,不是……!」
这时,莉莉慌忙喊起来。
怎么不是。
我看向她的脸,发现她脸上的胆怯越发严重了。
「……喂,豆丁,发生什么了?」
面对我的提问,她愁眉紧锁地说了句『我也不清楚』。零轻轻抓住她的手,端详着她的脸蛋。
「不用说明,老鼠。你只需要告诉吾等该怎么办」
莉莉看了看零,又看看我——
「——听得到吗?」
这么说了。
「大哥哥,你……听到那个了么?」
「『那个』是指……」
我竖起耳朵集中精力,尝试听出些什么。
音乐很吵。
还有大量的脚步声,说话声,笑声,餐具的声音——不知何处还传来了狗叫。
刷啦刷啦的被撕裂的声音混杂在其中。
「——『那个』……是……」
在察觉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一股恶寒从窜上脊背。这到底是什么?
这不断逼近的浓郁感情和杀意或是恶意有所不同——是『食欲』?
前一刹那还完全没发现,但现在已经明显到不容忽视。
「佣兵?听到什么了?」
「不知道……但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从庭院那边」
与此同时,男人的叫喊声响起。
窗户被从外面打碎,有什么东西摔倒了大厅里。
是全身筋骨寸断的兽化者——警备员的尸体。
2
「真是堂而皇之的『暗杀计划』啊喂」
这怎么能说是暗杀,明明就是明杀。
尖锐的惨叫声充满了大厅,在恐慌状态之中,我在破窗的对面看到了袭击者的身影。
我预料到会是个大块头的敌人。既然能将兽化者保安杀死并扔到大厅,那肯定有一定体格。
但是,这到底是——
「这到底是什么国际玩笑?」
『怪物』——看到它时,我甚至忘了我自己也是一个怪物。
是蛇。
它摇晃着长得让我仰望的上半身俯视着我们。躯体和我差不多粗,长得连尾巴尖都看不到。
摆出攻击架势的蛇头在吊灯齐平的高度,随时都有可能撞到吊灯。
最异常的是,那个蛇头上的是『人类的肩膀和手』。
明明怎么看都是蛇,为什么还有人手呢?
蛇的头,蛇的脖子,人类的上半身,蛇的下半身——这种感觉。
在黑龙岛遇到的拉乌尔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马。但这家伙比拉乌尔异常得多。
它扭动着身子前进,刷啦,刷啦刷啦——身体与地板摩擦发出声音。
零将自己头上的面纱取下,凝视着它,然后发出了感动的喊声。
「真是令人惊讶……多么巨大,多么可怕,甚至让人觉得美丽」
「你没把『美丽』和『丑陋』搞错吧……!那家伙是怎么回事!从哪冒出来的!」
这时,阿尔巴斯说了句『为什么那家伙会——』
我不解地看向她。她皱起眉头砸了咂嘴。
「它被关在地牢,已经没有人类的意识了……商人来向我们兜售,但我们没接收,它就被丢弃到森林里,开始袭击村落——」
所以才把它抓住,丢到了地牢里。
虽然我非常想吼一句『为什么不当场杀了它』。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说这个了。
不知不觉中,领主已经开始高声疏导来宾离开大厅。
冲过来的警卫们也都在帮忙,大厅里的人渐渐少了。
当然,袭击者大蛇并不容许这一点,它像是追着四处逃窜的蚂蚁的残忍小孩一样,朝客人们伸出了手。
不过,它的手碰到客人之前就停止了。下一秒,眼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它全身。它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倒下挣扎着。
在察觉到这是神父的丝线瞬间,我把莉莉推给阿尔巴斯,拔出了自己的剑。
「小鬼!你也和客人们一起逃跑!」
「我,我也要一起战斗!」
「不,您必须要逃」
领主抓住阿尔巴斯的手臂。将疏导客人的任务交给警卫们之后,他就开始担心还在磨磨蹭蹭的我们。
阿尔巴斯狠狠盯着领主,挥开他的手。
「我怎么能逃!我要保护大家!」
「充满正义感是件好事!但是请您看清现在的状况——对这件事的处理,直接影响到各国对您的评价。而您现在已经把入侵者放了进来。至少要有将其他客人招待到别的客厅,给他们上茶并说『这只是个余兴节目』的气度,不然您作为位高权重之人的面子就保不住了」
「就是这样,而且这里还有比你靠谱好几倍的泥暗之魔女在。豆丁就交给你了——快去吧!」
我推了她一把,她便老实被领主拉走了——并不是快步走,而是有点拖拉。
「政治真是麻烦啊」
「确实。吾辈果然还是不想要属于自己的国家——结果还是变成了『武会』呢」
「既然有闲心在那聊天就赶快来帮忙!我可没办法一个人压制这种怪……!」
力——最后那个字说出口之前,神父就被蛇用力甩了出去。但他在与墙壁相撞前一刻就解开了蛇身上的丝线,稳稳着地了。
「鳞片和金属差不多硬,丝线是不行的。要不就用你的怪力把它的头砍下来吧?」
「最好吃的吃法应该是把刀插在鳞片缝隙先剥皮,然后再烤着吃……不过这个连能插入刀的缝隙都没有」
「佣兵,吾辈实在是有点不想吃它……」
「当然!你要是敢说想吃我就和你绝交——哦哦哦!」
蛇以与巨大的身体完全不相称的飞快速度朝这里冲来,我赶紧抱着零跳到房屋一角。
神父应该会自己想办法避开所以就没管他——就算避不开被弄死,我也很乐意把这当作不幸的事故。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喂笨蛋!你怎么真的被抓住了!」
蛇肥大的躯体缠绕着神父,打算把神父全身的骨头都拧碎。
神父虽然在挣扎,但并不能动弹。他因为压迫而发出痛苦的喘息,但还是咬紧牙关尽力对我怒吼。
「这家伙身体也太长了!它一开始就是瞄着我来的——嘎啊啊啊啊!」
嘎啦嘎啦的声音响起。神父某个部位的骨头断掉了。或许是因为碎掉的骨头刺穿了胃,他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呜哇,光看着就觉得好痛啊……!挺住神父!只要没有断气,就能用魔法治疗!」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话说这家伙……是把我当做人质……!」
真佩服神父竟然还有工夫说话。原来他是用法杖撑着,保护心脏和肺部不被压扁。
不过要是脖子被拧断还是会丧命的。之所以没这样干,是因为正如神父所说的想把他当人质吧。
不让猎物死的痛快,而是将猎物弱化并捉住——就算丧失了自我,也还有动物的智慧。所以才说发疯了的兽化者很棘手。
「这样就不能用魔法把蛇打飞了。如果连神父一起杀掉的话,今后的旅行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虽然也能让蛇睡着——不过,把它变回去更好」
「变回去?」
「——佣兵,想办法抓住它的上半身」
零用一个极其单纯——而又非常麻烦的命令代替了问题的回答。
「你让我干我倒是会去干……到底是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还会给你指示的,拜托你咯」
她拍了拍我的背。因为现在没有功夫抗拒,只好老实照做。
因为要捉住神父,所以它损失了一部分长度。头的位置比刚才的稍微低一些。
我以蛇的身体做落脚点冲了上去,用爪子勾住将神父紧紧缠绕着的身体,来到了上半身。
蛇张开大口打算咬我的肩膀。我勉强避开,等待零的下一步指示。
「然后呢!?我该怎么办!?」
「比想象中的还快呢……你等一下,现在还在准备」
「啊啊啊啊!?你是真心想让我死吗!就算我不死神父也要死啊!」
「别叫唤了,吾辈也在快马加鞭。吾辈不想让你死,并且对吾辈来说,神父也不是那么讨——」
「得了得了你赶快办正事吧!」
「好,可以了!」
虽然也不知道是什么『可以了』,但在零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剑突然变得非常恶心,让我差点没拿稳。
但我还是忍住恶心感,抓紧了剑。
「快用剑贯穿蛇的心脏,佣兵!——现在这把剑绝对能刺穿」
「居,居然给我的剑施奇怪的法术……!你就不能事先说明清楚吗!」
我怒吼着,刺穿了蛇的心脏。话虽如此,因为我体位比较奇怪,没办法用力。并且对方是能用柔软的身体缓解大量冲击的『蛇』。
被鳞片弹开也是理所因当——
然而正如零所说,剑顺利地贯穿了蛇的心脏——这感觉与其说是贯穿,不如说是『正好滑进了空洞』里。
连手感都没有。
而刺穿蛇身体的剑尖上,还挂着怦怦跳动的心脏。真是太恶心了。
——下一个瞬间。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蛇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它摇头晃脑,痛得在地上翻滚,将我和神父都甩飞了。
「怎么了怎么了!明明没有心脏了,怎么还在动啊——!」
「那是『兽』的心脏——失去心脏的话,它将变回人类」
零一边听着它那绝命的惨叫,一边用沉稳无比语气说。
「变回——你说啥!?」
她把赤黑色的心脏从我剑上拔下来,不留情地捏碎了。
剧烈的变化发生了。
巨大的蛇的身体渐渐消失,像燃尽了的柴火一样粉碎崩塌。
灰烬被破窗外吹来的风吹散——一个人类出现了。
还活着。
「……『将作为兽化者的自己杀死。就能转生为人类了』……」
在旅馆里遇到的那个原兽化者的话闪过脑海。
如果他也被像这样贯穿心脏的话,会说『竟敢骗我』也是情有可原。
我走近不停颤抖,向蛆虫一样在地上匍匐的『原本是蛇的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原来是女的么……」
在灰烬堆中蠕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
她的脸因为恐惧与混乱而紧绷,瞳孔放大。她似乎不明白该如何走路,战都没法站起来,并且还发出很难让人想象她是人类的怪叫。
就在这时,鼓掌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抬起头,本应在避难的客人们都透过门缝看着我们。
然后,拍手声渐渐变大,欢呼与喝彩充盈了大厅。
「太漂亮了!竟能将那么可怕的怪物轻易打倒——!」
「不愧是阿尔巴斯大人的护卫!真是太可靠了!」
「那个怪物,竟然一瞬间变成了人类……之前还在担心会变成怎么样——真是了不起的余兴节目啊!」
他们的声音中带有恐惧,也有战斗之后兴奋的余热,不过感慨和佩服是由衷的。
肯定是领主用话术把他们骗到了吧——就是所谓的假戏真做。
「所以你才没杀她吗?」
面对我的问题,零愉快地耸耸肩。
「因为还有观众在,不能有损少年的名誉」
话虽如此,大厅正中摆个裸女确实有碍观瞻,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尸体更加恶趣味。加上周围都在拍手喝彩,气氛就更诡异了。
零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她走近灰烬之中赤裸的女性,轻轻摸了她让她睡去。我拿起被掀翻的餐桌的桌布,盖在女性身体上。
环顾大厅,看到了背靠在柱子上痛苦地按着胸口的神父。
「活下来了么……真是命大」
「差点就头朝下落地摔断脖子了,不过老鼠救了他。她用大量的老鼠接住了神父,让他下落时没受伤」
「豆丁吗?明明她没必要这么做的,真是好心……」
打算在客人之中寻找莉莉的身影,结果和表情僵硬的阿尔巴斯对上视线。
她背后站着领主,领主对她悄悄说了些什么。
然后,她撅起嘴。
「——辛苦了」
高高在上地对我们这么说。
嗯,毕竟她立场如此,这么做也是没办法。
虽然有所不满,但还是配合了一下。
但是零用冰冷的眼神看了一眼阿尔巴斯然后撇开视线,走向了破窗。
「啊,喂……?」
「吾辈有事情想确认——但是,或许你别跟过来会比较好」
被她这么一说,怎能不跟过去呢。
将神父交给来收拾残局的工作人员后,我和零走到了大厅外。
循着蛇爬行的痕迹,走向地底下。
「是想去关押蛇的地牢吗?」
「没错——看来过去十三号的房间现在被当作了地牢。毕竟被吾辈的魔法炸过,除了当地牢也没其他用途了吧」
一年前,十三号住在城的地下。可以从城墙内侧进入地下。据说那是由地牢改装成的房间,所以现在只能算是回归了以前的用途。
在城背后走了走,发现了一部分城墙破了个洞,四处散落着木片。原来应该是个木门吧。
「毕竟是从那么狭小的入口钻出来,会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倒不如说,真亏能把它『塞进去』……一开始就杀掉或者变回人类的话,不就轻松多了么」
「嗯,是没错。那家伙,为什么会保持着兽化者的姿态被关进去呢」
我不经大脑地随口一说,零便停下了脚步。
「……你一定会受伤」
「——嗯?」
「或许会像以前那样害怕魔女,讨厌魔女。所以,吾辈并不是很想让你看到这前方的东西」
零少见地用悲伤的表情仰望着我。
就算我再怎么不通情达理,也知道她在让我『停下』。
这并不是命令。更像是恳求。
我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站在原地。零又很少见地自嘲地笑了,说了句『算了,你还是忘了吧』
「刚才吾辈说了些奇怪的话,说不像你看到……这仿佛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但是就算再怎么藏,事实就是事实——真是肤浅」
「……不,话说我现在也很讨厌魔女哦」
我依旧非常讨厌魔女,没什么过去与现在的分别。
魔女这种生物阴森而又恐怖,她们毫无疑问只是将兽化者的头和血当作与恶魔交易的材料。
零非常意外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但……但是……你对吾辈的态度比以前温柔多了。还是说,这只是吾辈的妄想?吾辈倒是觉得以前只会喊着『我讨厌魔女!』抗拒着吾辈的你最近已经对吾辈怀有好感……」
「这和什么好感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是特别——」
说到一半,我猛地闭上嘴巴。
刚才好像差点把什么很羞人的话说出口了。
「……您是特别……无害的……魔女……」
虽然不只为何用了敬语,但姑且是将原本想要说的话修正了一下。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零光把『特别』两个字挑出来,用那红唇不停地重复着。
「特别……是么,特别吗。对你来说,吾辈已经是特别的魔女了」
「不,那个,只是特别无害的魔女……!」
不论我再怎么堆砌借口,零也完全当作耳旁风,一味地重复着『特别,特别』。
「——那就好,吾辈不用担心被你厌恶了。看到接下来的场景之后,你或许会更加讨厌,恐惧魔女。但你不会这样对吾辈,对吧?因为吾辈对你来说是『特别无害的魔女』」
「呃,嗯……算,是这么回事吧……」
这让人冷静不下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暗杀骚动之后,在破坏的城墙边上应有的对话吗?而且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似乎还会引发我的恐慌。
我努力挤出严肃的表情,朝地下室那边看了一眼。
「那里到底有什么?」
「『家畜小屋』」
「家畜……?」
突然想起了最近在隧道里的对话。
把我带走的兽化者们说过——
——在排队变成人类期间,要呆在家畜小屋里。
——弄个不好在变回人类之前就死掉了……
「……难道说」
「没错……要说少年不杀那条蛇,也不把它变回人类的理由——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零走过被破坏的木门,走下楼梯。
我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她后头下了楼。
有血与野兽的臭味。
爪子敲打石墙的声音,锁链摇晃的声音,各种呻吟——
下完最后一级台阶时,房间已经变得格外昏暗。零在指尖点起火炎,照亮周围。
「……可恶……那个笨小鬼……!」
不禁骂出声。
犬面的部下害怕犯下什么过错,被关到『家畜小屋』。
而在城里的时候莉莉说过『害怕这里』。
现在我才知道那指的是『这里』。莉莉肯定是从居住在地下的老鼠们口中听说了这里的惨状。
甚至不能说是牢狱的笼子里,关着无数被锁链捆住的兽化者。
他们被塞进金属制的方笼子,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低下身子咯吱咯吱地挠地板。
——还不只是这样。
有眼睛被挖掉的。
还有指甲被拔掉的。
舌头被切掉的。
被关在这个地牢的兽化者们,无一不是——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拿掉的。
正所谓家畜小屋。
这是魔女为了得到魔术祭品,而活剥兽化者的牢狱。
「果然,么……看来少年的那些恶评,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3
回到地面后,发现犬面一脸沉痛地等着我们。
虽然不知道他是来确认蛇逃走的地牢的状态还是来追我们的,总之他已经知道我们下了地牢。
「喂,你们别太责备大小姐了,这其中是有很正当的理由——」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拳打在他脸上。犬面没躲,正面接下了我的拳头。他单膝跪地,苦笑道『说的也是』。
「我可是阻止过了……但是,不行。大小姐不听我的话……我不是大小姐的仆人,而是索蕾娜的仆人……所以只会被说『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滚出去』」
「所以你就让她肆意妄为了?真是条没用的狗啊。小鬼干蠢事的话,哪怕是打一顿也要阻止。这不是你的工作吗!」
唯有这次,犬面没有说『我是狼!』这句话。
零举起手,制止了想要接着骂垂头丧气的犬面的我。
「少年呢?」
「送走客人后回到了房间。她在一边治疗神父一边等你们。她已经看到你们去家畜小屋了」
「那就方便多了。就让吾辈来听听所谓『正当的理由』是什么吧——虽然想不出任何吾辈能赞同的理由」
在犬面的带领下,我们走向了阿尔巴斯的房间。
一打开门,阿尔巴斯便站起来用不自然的笑容迎接我们。
里面还有神父和莉莉。但是零无视了他们,大步走到阿尔巴斯面前。
「你们两个没受伤吧?神父大人的伤我已经治好了,这样就——」
啪——刺耳的声音响起,阿尔巴斯的话中断了。
零几乎是刚一见面就扇了阿尔巴斯一巴掌。我本来也想打她一拳,但既然零先下手了,之后就交给她吧。
阿尔巴斯呆呆地捂着自己被扇的脸颊,然后回过神来狠狠盯着零。
「你……你突然干嘛啊!我还好心治好神父的伤等你们回来!居然一句道谢都不说就打人!」
「神父之所以会受伤,也是因为你吧?」
「什——」
「兽人战士,是魔女制造出来的战士,是拥有自我意识的兵器。过去强大而著名的魔女顶多使役过三个兽人战士——你知道原因么?因为不好控制。而你,为什么不把那大量的——并且还是发疯了的兽人战士直接杀掉!你以为用锁链和笼子关起来就没害处了吗?你以为不设护卫,不用结界,就能封住他们吗!思考竟如此短浅,亏你有脸自称魔女!」
零愤怒批判着毫无还嘴之力的阿尔巴斯。
莉莉被一进门就突然发飙的零吓到,赶快颤抖着钻到了床底。
神父和我对视片刻,然后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反正在神父看来这不过是魔女之间的内讧。
阿尔巴斯嘴巴一张一合反复了好几次,然后强忍着眼泪,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我也没办法啊……!我们需要力量!而且,发疯的兽化者的灵魂会坏掉……把他们变回人类他们就会自杀!既然横竖都是要死,不如让他们作为兽化者活着,给魔法使派点用场,不对吗!我是觉得他们很可怜啊……!只要十三号想点办法的话,我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这和十三号无关。这是你的度量,你的选择,你的决断。也就是说,不管敌人是十三号还是谁——只要『敌人』还在,你就肯定会选择这条路」
「这——!」
「如果你能控制好的话,吾辈只会单纯地感到『不悦』。但事实上你没控制好,把事情导向了最糟糕的方向。如果吾辈当时不在场呢?你察觉到自己被暗杀的可能性了吗?如果当时领主不在场呢?今晚的事件,没有一项是凭你自己的能力能解决的!」
「这不也是十三号的错吗!对我的暗杀计划肯定也是十三号设计的!那个兽化者会暴走,肯定也是十三号放出来的!只要没有那家伙在,地牢里的兽化者就不会逃出来了!」
「不论什么事都是『十三号』——么。你真是找到了个万能的借口啊。只要这么一说,就没必要去找原因,没必要反省自己」
这次,阿尔巴斯真是无言以对。
虽然她开口打算反驳什么,但是她口中出来的只是嘶哑的呼气声。
最后。
「……为什么啊」
她低语道。
握紧拳头,用力对手边的写字台捶了一拳。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把我抛下不管……明明都不怎么回话……明明无视了我写的『想见你们』『快回来』!——为什么还有脸教训我呢!」
她睁大金色的眼睛怒吼道。
眼泪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落下,弄湿了地毯。
我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阿尔巴斯从来没在信中写过『想见你们』『快回来』这样的话。
「大小姐,那是因为你在老哥他们读信之前就擦掉了——」
犬面慌忙赶来劝架,但是阿尔巴斯愤怒地将他推开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城里的所有人都让我干着干那的,没法完成的话就嘲讽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我只好彻夜不眠地工作工作工作!明明哪里都找不到答案,为什么非要我给出答案啊!」
「你不是为了让十三号给你『答案』,才放他一条生路的吗。为什么你不依靠他?」
说出『十三号』这三个字的瞬间,阿尔巴斯表情紧绷,目光中透着恶意。
「依靠他……喂,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吗?十三号正打算破坏这个国家,我不是解释过很多次了吗!?一开始就是这样……正因为他把魔法带到这个国家,外婆才死了。只要他不出现,维尼亚斯还一切太平!你让我怎么依靠那种人!再说,如果要让十三号来治理国家的话,当初直接让他成为领导者不就好了!」
阿尔巴斯的声音已经不是怒骂,而是吼叫了。
一直无法对人倾吐,憋在心里的不安,不满以及愤怒迸发出来无法控制。
怒吼完后,阿尔巴斯无力地软下来。
「是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零原来是那么想的……原来零觉得我根本就不够格。所以应该让十三号来治理国家。现在也该将国家让给十三号——你是这么想的对吧!零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对吧!?只是照着十三号说的,对我——」
「你冷静一点!」
阿尔巴斯吓得跳起来,闭上了嘴。
「将猜疑与臆测当作确信?只要与你意见不同就是敌人?——简直是不明事理的小孩。就这样还敢自称咏月之魔女吗?就这样还敢自称伟大的索蕾娜的直系吗!实在是太难看了」
说出『索蕾娜』这三个字的瞬间,阿尔巴斯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她灌满泪水的眼睛朝向地板。
「……外婆……是站在我这边的……」
「她为了不让我失败,一直在看着我……一直对我很温柔……和零不同,她不会抛下我离开!」
「原来如此……看来你心中的索蕾娜的幻想太宠你了」
「才不是什么幻想——!」
「够了。看来再和你说下去也得不到更多价值。吾辈去找十三号。关于夺走王位继承人这件事——至少,他会给吾辈更好的理由吧」
啪,零优雅地打了个响指,直到刚才还穿着的长裙消失,换上了她一直穿着的外套。
突然发现我自己也变成了平常的打扮。真是便利的魔法——不,魔术?这家伙,真是会冷不防地做很有魔女风格的事啊。
「在吾辈回来之前,你好好冷静一下吧。别忘了,少年。吾辈不是任何人的同伴。吾辈只会照着自己的愿望行动。而吾辈现在的愿望,是维尼亚斯王国的安宁」
零并没有告别。
我也自然地跟着零走了。神父无力地跟在后面,莉莉一边担心地望着阿尔巴斯,一边从床下钻出来追赶我们。
关上房门以后,听到里面传来了阿尔巴斯哭泣的声音。
她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做错』。
被阿尔巴斯的哭声逼出来的犬面对着我们的背影,深深地,缓缓地低下头。
他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明确听到了。
「请帮帮大小姐——帮帮我的主人吧」
他走投无路了似的恳求道。实在是很不像他。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举起了手,回应了他的请求。
4
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赶在夜晚出城。
本来等天亮了再走也行,但看阿尔巴斯那个状态,在城里待太久是不太好。
「表面上她确实还干得挺不错的……让她去依靠害死自己亲人的十三号反倒才是错误吧」
我在从城堡大门延伸到城市中央广场的长长阶梯上走着,回头望向耸立在空中的城堡。
城里的民宅都已经熄灯,周围一片黑暗。城里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并且能听到各种吵杂的声音。
肯定是在忙着捉拿把地牢的蛇放跑的犯人吧。
「——少年应该不至于那么愚蠢」
听的零的话,我把脸转回来。
「她虽然幼小,但是个熟悉理论明辨是非的魔女。就算走弯路,十三号也会帮轻易她扭正。就算十三号是真的叛变了——虽然吾辈认为这一定是个误会——也没法从那个状态的少年口中听取情报」
走在离我们有几步远的后面的神父也心情复杂地表示同意。
「尽快出城是很正确的。对闹脾气的孩子,放着不管是最好的选择——照那状态,或许明天早上就会把我们当作叛国者,发布处刑命令」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那样吧……」
不过,也不会一觉醒来就和好如初。
「那,魔女小姐?你说要找十三号——是想去哪找呢?」
「有个去处」
「不愧是亲妹妹,心灵相通啊」
我开了个玩笑,零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我。
「你应该也会想到吧,与十三号取得联系的最合适的地点」
我眨了眨眼睛。
我怎么可能想得到那种事。
我用一脸不解的表情看着她。她垂下了眉毛。
「你有时真的很迟钝呢,佣兵。吾辈是在让你回忆第一次见到十三号的时候」
是我第一次被强制召唤,差点魂归九泉那一回?
记得那时候是被阿尔巴斯带到了<学舍>——也就是零之魔术师团的藏穴。来到藏穴所在的小镇,发现那里的人都死光了……藏穴的入口是在某个教堂的——
「……啊」
「想起来了吗?没错……是被魔女毁灭的小镇,拉泰德。那里应该在十三号的监视范围之下,并且,还有能进行强制召唤的魔法阵」
「那,就必须要去拉泰德的教会……」
「从以往的经验来想,你不觉得十三号很可能会强制召唤吾等吗?」
「那个——你们从刚才开始就在说些什么啊,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和零在台阶中部热烈讨论着,引来了神父的抱怨。
「呃,说的是有一个叫作拉泰德的小镇——」
「不,通过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大致推测出来了」
正想要说明,神父便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
「只是,你们说的强制召唤……就是那个把我们从<弓月之森>带到维尼亚斯王国的,那个……?」
「就是那个」
零点头。
「只要利用那个,吾等就能轻松去到十三号身边——」
「我绝对不干」
神父斩钉截铁地决绝了。
我不禁想问『你又犯什么毛病了』,然后想起了神父之前差点被强制召唤弄死,吐了一地的事件。
一想到这个,我就不自觉地坏笑起来。
「别这么说嘛,神父大人。我一开始也挺受不了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你那张丑脸在坏笑些什么,太可恶了!……请不要拿我和你这样的怪物来比!在习惯之前我会被折腾死的!」
「莉莉也没事哦」
至今为止都一句话没说的莉莉用像是在鼓励神父的口吻说。
不出所料,神父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了。
「说的好像你不是怪物一样……在我看来,你也是如假包换的怪物……」
听到神父这句话,莉莉十分失落地垂下脖子。看来是被伤到了。
这让神父尴尬地皱起眉头,突然停下脚步。
「……『明明你是被怪物救了一命』——你连这句话都不敢对我说吗」
「……嗯?」
「嘿嘿,原来你还清楚自己是被豆丁救的啊」
「我是被老鼠大军接住的。我的脑子还没秀逗到把这也当成是神的奇迹」
就算如此,他也不打算老实对莉莉道谢。
「话说,为什么你要在这种情况下害羞啊……?」
我皱起鼻子俯视害羞地伏下耳朵的莉莉。莉莉扭扭妮妮地说。
「因为……我以为会被骂……让我别做多余的事……说与其被什么老鼠救命,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也太谦卑了,让人觉得恶心」
面对善良的老鼠,神父的发言依旧毒辣。
但是下一刻。
「你可以挺胸抬头,摆出『是我救了你』这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要求我答谢你」
他突然说出很符合圣职者做派的话。
我也救了神父好几次,但他并没有对我说过可以索求谢礼。
莉莉不知所措,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裙摆。
「答,答谢……?但,但是……我只是做了点小事……」
「救我的命,还算是小事吗?」
神父不高兴地反问道。莉莉慌忙地说『不,不是』
「那个出口不留情面的神父难得想答谢你,你就老实接受他的好意吧」
「但是莉莉……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是为了谢礼才救……」
「你不要求谢礼也可以——我会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时限过了后,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幕间 索蕾娜的人偶】
零他们离开王城后,早上——阿尔巴斯和以往一样,缩进了索蕾娜的藏穴。
理由只有一个。
对一切感到厌烦。
一大早,霍尔德姆就吵嚷着说已经抓到了暗杀骚动的嫌疑犯。
将地牢的钥匙偷出来丢到蛇的笼子里的,是几个没有得到阿尔巴斯魔法<许可>的学徒——理由是『只要阿尔巴斯死了,结界就会消失,大家就都能用魔法了』。
而且『就算阿尔巴斯没死,她也会因为舞会上的失态而不敢那么嚣张』
何等愚蠢而又肤浅的撒气方式,何等愚蠢而肤浅的嫉妒。
——『主席魔法使』的人望是何等低下。
——你真是找到了个万能的借口啊。
零冰冷的眼神以及她这句话闪过脑海。
阿尔巴斯咬紧了嘴唇。
——一切都那么令人讨厌。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已经拼命努力了。
但不管是佣兵,零,还是霍尔德姆——都不好好对我。
紧紧咬着的嘴唇渗出血液。血液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流血了哦,我可爱的孩子。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坐在桌子上的人偶温柔地说道。
阿尔巴斯猛地抬起头,把身子凑到人偶近旁。
「外婆!太好了……看你完全没反应,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在接到霍尔德姆的报告后,阿尔巴斯就忍不住缩进了藏穴,对人偶哭诉。
但是人偶一动也不动,也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人偶也不是每次都有反应的。
死灵这种东西本身就很不稳定,何时消失都不奇怪。能像这样附身在人偶上进行对话已经是奇迹了。
这个森林也有结界,一般没有灵魂能在死了之后保持如此强烈的意志。
所以,阿尔巴斯确信这个死灵是索蕾娜。
虽然失去了生前的记忆,但比谁都要理解阿尔巴斯。既温柔又聪明,能帮阿尔巴斯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但是,周围有个邪恶的死灵一直在妨碍我」
「邪恶的死灵……?」
阿尔巴斯屏息感受周围的气息。
森林和以往一样清凉,温馨。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我完全不明白。我不擅长死灵术,也害怕妖魔鬼怪……啊,外婆是例外!因为是我的外婆,而且还很温柔……」
人偶伸出小手摸了摸阿尔巴斯的头。
「听好了。这世上有很多愚蠢的人,他们说着漂亮话,却看不到现实。这些人正在让你受苦。所以,为了守护国家,你必须要掌握与这些人战斗的力量」
「嗯……」
「你也不需要太在意泥暗对你的责备。天才魔女是不会明白无力之人的烦恼与想法的。你只需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好」
「……但是,我不知道……」
什么才是正确。
阿尔巴斯轻声说着,趴在桌子上。
「——呐,外婆,换作是外婆的话,又会……」
换作是伟大的索蕾娜。
她一定会轻松解决烦恼着阿尔巴斯的种种问题。索蕾娜在去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听取人类的烦恼,痛苦,用最好的手段解决。
如果索蕾娜还活着的话,她会怎么办呢。会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呢。就算问霍尔德姆,他也只会说『我从来就没搞懂过索蕾娜的想法』这种没用的话。
明明他心里肯定也在想『如果索蕾娜还活着就好了』——
「我呢……有很多办法……」
「真的!?」
阿尔巴斯兴奋地支起身体。
「嗯,但是……我并不像你那样温柔,所以无法作为参考。不论如何都要流血」
「……血」
「毕竟我的宗旨是『牺牲少数,拯救多数』」
没错,她就是这样的魔女。
牺牲了自己,为了拯救多数人而死。
阿尔巴斯将那样的索蕾娜当做自己的骄傲,渴求着她那种强大。
「……我也是,外婆」
她径直地望着人偶。
「你愿意扮演恶角吗?大家都会苛责你,说你是可怕的魔女哦」
「没事。只要能守护这个国家……只要魔女和人类能和平共处……」
为此在所不辞。
——哪怕付出些许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