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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咏月之魔女 下 第七章 索雷娜的森林

1

那一天,王都普雷斯塔──不,是整个威尼亚斯王国都陷入剧烈的震荡。

就在零一行人将雅穆妮尔公主封入〈岩藏〉的前一晚。

就在十三号放出使魔,通知他们准备进行作战的不久之前。

就在城里的面包店都已熄灭窑火的深夜,原本行踪不明的王子敲响了王城的大门。

王子神态自如,彷佛「只是出去视察了一下」。

「殿下──不,是陛下回来了!吾王终于回归这座城堡了!」

听到这个消息,最为震惊的人就是阿尔巴斯。

理应被十三号幽禁起来的王子,到底是怎么回来的?是十三号出了什么意外吗?如果王子是找到空隙才逃回来的,就得马上加强王城的警备才行。

本来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就寝的阿尔巴斯,慌慌张张地将仪容整理到「不至于失礼的程度」,就快步赶往王子目前所在的办公处。

跑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那些贴在门上窥伺室内情形的侍从,冲进自从先王驾崩后就从未使用的「思惟之间」──也就是国王的办公处里头。

「殿下!」

「──应该改叫『陛下』喽,阿尔巴斯。」

刚跑进房间里,就听见一道和煦的声音在调侃自己,让阿尔巴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然而,对方已被早一步涌入室内的大臣们团团包围,完全看不见他的模样。

「阿尔巴斯,过来这边。」

伴随著这句话,包围著王子──国王的大臣们迅速退开,阿尔巴斯这才与那位令人想念的青年面对面。

「陛下……幸好您平安无事。您能回到──」

朝著国王走近几步,阿尔巴斯背上忽然窜过一阵恶寒,表情也随之僵住。

国王的身旁有位魔术师──她从未见过如此貌美,令人屏息的美男子。

及腰的长发宛如银丝一般,在窗外洒入室内的月光照耀下光彩夺目。

根据以前接获的报告,召集会使用魔法的人,意图叛乱的魔术师,就是一位见过一次便无法忘怀的美男子。

若是容貌达到眼前此人的水准,想必见过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评价吧。

那么,国王为何会将这个魔术师带回城堡当中呢──不,等等,更重要的是……

阿尔巴斯知道这个魔术师是谁。

就算不看他手中那把巨大的手杖,光是感受到这种令人不寒而栗,宛如附骨之蛆一般的魔力气息,就算自己不愿承认,也能够辨别出对方的身分。

「……为什么会在这──」

十三号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巴斯还保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不能在此时揭露真相。

毕竟围绕在国王身边的大臣们,都带著戒备的眼神望向脸色发白,并伫立在原地的阿尔巴斯。

国王露出和善的微笑──

「请诸位暂避片刻,我有话要和阿尔巴斯说。」

并直接请在场的大臣离开房间。

「……您受到胁迫了吗?」

看著最后一人踏出房间,房门也确实关好之后,阿尔巴斯立刻提出疑问。

国王之所以会带著十三号回到城堡,理由肯定只有一个。

王子一定是受到胁迫才会回来,想必是十三号已经准备好夺取这个国家了吧。他甚至为了骗过大臣们的眼睛,特地改变外貌。

但国王的回答却是否定的。

「在我离开城堡的这一小段时间,似乎产生了不幸的误解。所以我在此重申一次,我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留在外头的。」

「可是在先王驾崩后,王座空悬,无人继承大统!少了国王的领导,国家也因此动荡不安,我才会恳请您早日回归呀!」

「我本来以为你能够明白,我之所以不愿回来,是因为还有遭到暗杀的风险。要是身为王族最后血脉的我也死于非命,威尼亚斯王国就等同于灭亡了。按照我本来的想法,其实现在还不是回归的最佳时机呢。没错……要是你没有和教会开战的话。」

国王望向阿尔巴斯的眼神,十分冷冽且锐利。

阿尔巴斯顿时觉得胃里像是被塞满石块一般,十分难受。

「……开战……是因为……反正,总有一天会……」

「就因为『总有一天』会开战,所以乾脆『现在』就主动挑起战端,简直像是在说既然十年后会死,倒不如现在自杀还比较轻松一样呢,阿尔巴斯。」

「不是这样的,陛下!为了总有一天将会爆发的大战,才要趁现在发动小规模战争,如此一来才能认清谁才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透过这场小规模战争来加强追随我们的那些小国的凝聚力,只要利用那些不愿支持我国的国家政要作为人质──」

「就能打赢跟教会之间的战争吗?就凭这个小小的国家?」

眼见国王忍不住失笑,阿尔巴斯脸上露出怯意。

这个男人以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吗?阿尔巴斯所认识的国王──那位还是王子时的青年,笑起来总是和死去的先王一样,那么地和煦、睿智,而且温暖人心。

据说,在十三号首次入城时,第一个表示要学习魔术,也是第一个学会魔法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拥有十分卓越的魔法天赋,也大力劝说先王与魔女和平共处的人,也是这个男人。

阿尔巴斯喜欢这个男人。

就和喜欢先王那般。

可是──

「刚才我听取了骑士团长的报告。据说这一年得到〈许可〉的魔法师,只有五十人──其中的三十人,还是原本就学习过魔术的古老魔女。而其余的二十人,则是先前属于『零之魔术师团』的成员。这些人几乎都被指派去负责警备或维持治安的工作,要说他们是能够上战场的魔法军队,实在太过勉强。而将仍在试验阶段的堕兽人用来从事警备工作,似乎也还存在不少问题──听说地下还设有一个令人不忍卒睹的畜舍呢。」

国王甩了甩手中的一叠羊皮纸,以平淡的口吻责问阿尔巴斯。

站在他身后的十三号,依旧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阿尔巴斯嘴唇不住颤抖,用力握紧拳头。

「我有……充分的理由……一切的行动都有其理由和目的……」

「我能理解你的用意喔。但我的意思是,这个理由是否太随便了呢?你说要为了认清敌我而引发小规模战争啊──乍听之下好像颇有道理,但这说法只会让我觉得『难道不这样做你就无法认清敌我吗?』。」

「那是因为──!」

「我不想听你的藉口,阿尔巴斯。我重视的是结果。如果我留在王城中,肯定不会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吧。你为什么不听从十三号的建言?为什么对他心存疑虑,甚至试图杀死他?到底是谁怂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怂恿我!这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不得不处罚你了。」

啊啊──

阿尔巴斯这时才恍然大悟。

身为十三号弟子的这个男人,是凭藉自己的想法带著十三号返回城堡的。既然如此,不管多么努力辩解,国王都不会相信阿尔巴斯所说的话。

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输给十三号了。

「您要……将我处以极刑吗……?」

「处以极刑?」

国王先是一脸诧异地反问,接著便开怀大笑起来。听在阿尔巴斯耳里,总觉得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样,让她顿时满脸通红。

「将你处以极刑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让结界就此消失,让事态变得更为棘手罢了。」

「哦,说的也是……不然,改成永久幽禁如何?」

阿尔巴斯这种问法,已经近乎于挑衅了。

但国王并未追究阿尔巴斯无礼的态度,只是平静地回了句:「该如何是好呢?」

「嗯,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你,而是该如何应对教会。要想想该如何才能避免与教会正面冲突──不过,幸好还有很多条后路可以选择呢。只要能得到托雷斯的协助,或许就能在平稳的情况下与教会展开接触了。」

「陛下!我──!」

「──十三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国王打断了阿尔巴斯,转而询问十三号。

这时十三号的双眼,才第一次直视阿尔巴斯。

不管接下来从那张嘴巴会说出什么话来,阿尔巴斯都不想听,所以她就这么冲出「思惟之间」了。

国王并未制止阿尔巴斯离开。

已经不需要她了。对于国王来说,阿尔巴斯已经是个多余的废物了。

──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你,而是该如何应对教会。

这样的回应,简直像是在帮小孩子收拾烂摊子一样。

她抱著必死的决心才发动这场战争。经过重重迷惘、烦恼、苦思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但国王却形容得像是「不值一提的小失败」一样。

这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个无比渺小的存在。自己眼中的世界实在太过狭小,自己的眼界实在狭隘到令人无法置信。

自己真的错了吗?

这些行动明明是为了找出真正的自己人,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连一个支持自己的人也没有。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泪流不止,感觉自己就要被失败感与无力感压垮了。

「──哇啊!」

低头瞪著脚下,快步行走的阿尔巴斯,因撞上某个人而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白色的堕兽人──霍登一脸担忧地低头看著自己。

「大小姐?你不是去见陛下──」

「少啰嗦!这跟你没关系啦!」

阿尔巴斯胸中涌起莫名怒火,用力撞了霍登一下。他也被她怒气冲冲的模样吓得后退了几步,随后阿尔巴斯伸手推开霍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大小姐!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

「不准跟上来!你总是拿我跟奶奶比较,分明就看不起我,不要假好心!」

霍登本来打算追上去,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下脚步。

毕竟,霍登是在前任主人,也就是伟大的索雷娜的请托之下,才会如此费心照顾阿尔巴斯。

因为那个人将孙女托付给霍登,所以就算心里百般不愿,他还是乖乖听从阿尔巴斯的命令。每当阿尔巴斯无理取闹的时候,霍登总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索雷娜的直属后裔竟是这副德性啊」一般。

阿尔巴斯明明告诉霍登好几次「你已经自由了」,但他对索雷娜的忠心依旧不变,始终不愿离开阿尔巴斯身边。

阿尔巴斯讨厌的就是这一点。彷佛拿掉了索雷娜直属后裔的身分之后,阿尔巴斯这个人就一无可取了。所以她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因此才会拚了命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奶奶……奶奶……!」

阿尔巴斯抽抽噎噎地擦著眼泪,冲出城堡,跑进森林中。

她无意识地一如往常,朝著那个隐身处而去。

在「思惟之间」眼睁睁看著阿尔巴斯离去的国王──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神情疲惫地将手中那叠羊皮纸放在书桌上。

「我才踏进城堡,就看见那些大臣面目狰狞一拥而上,恨不得让我立刻看完每一份报告,害我连悼念先王的时间都没有。一想到阿尔巴斯直到昨天为止都得遭受这样的摧残,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回来。」

「咏月已经具备处理好这些事务的能力。她是个头脑清晰的优秀人才,同时也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气。本来应是如此──就是。」

听见十三号的这一番话,七耸耸肩道:

「唉,听到你对阿尔巴斯的评价这么高,都害我有点嫉妒了。」

「但正因为她如此优秀,所以我忽略了她在精神层面还不够成熟……这是我的失误。」

过去,无论十三号如何蛊惑,也无法动摇阿尔巴斯的意志。甚至为了拒绝协助十三号而选择主动接受火刑──可见当时她的意志力有多么强大。

所以十三号根本无法想像,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攻破阿尔巴斯的心防,诱使她表现得如此无能。

这是十三号的轻慢所造成的后果。他认为绝对不会有人能办到他所做不到的事──尤其是在关于动摇意志、蛊惑他人这方面。

「就是为了弥补这项失误,你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阿尔巴斯听见我完全否定她这段时间的努力,想必也只能逃向她唯一能依靠的对象吧。找到那家伙,牵制她一阵子,再放走她交给零他们处理──这次可别出错喽,十三号。」

「当然。」

十三号只留下简单两个字,将长长的外套一甩,迈步追向阿尔巴斯。看著他冷淡无情的背影,七兴起恶作剧的念头,便出声唤住他:

「对于我这个面临暗杀危机的弟子,你就连一句『小心』都不肯说吗?虽然我知道你对零和阿尔巴斯之外的人都漠不关心,但还是希望你能假装担心我一下呢。」

「如果还需要担心你保护不了自己的话,我就不会让你回来了。」

拋下这句话后,十三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思惟之间」。

七呆呆地眨了眨眼,凝视著十三号身影消失的方向。

随后又咯咯笑了起来,将身体深深陷入椅背,目光飘向天花板。

「我就当作是称赞喽,师傅。而且是最好的称赞。」

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

阿尔巴斯并不笨。虽然受到某人的蛊惑而做出许多蠢事,但她还是考虑过失败的可能,周延地准备好了「后路」。

虽然自己绝对不会当著她的面这么说──但她如此周延的作风,确实有那么一点十三号的风格呢。

2

威尼亚斯王国大半的国土,都是鲜有人迹的原始森林。

一部分作为狩猎林开放给猎人使用,一部分则划为保护林,严禁随意出入。

而现在,十三号就伫立在王都普拉斯塔近郊的保护林当中。

追著阿尔巴斯离开城堡后,循著气息一路走到森林里,却突然间就感受不到了。

他试图以魔力探寻却还是一无所获,气息消失得一乾二净,简直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像无头苍蝇般继续走了几步后,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循著原路往回走。这时,十三号终于明白了。

「──果然就是这里啊。」

一如预期,除了索雷娜的藏身处外,不可能有第二个场所能够成为阿尔巴斯的心灵港湾。但是,在亲身接触之后,才发现这里比想像中更难应付。

索雷娜的藏身处,会引导求助者进入其中。但若不是为了求助而来,就绝对无法靠近藏身处一步。

这就是索雷娜所架设的「拥有生命的结界」。

经历数百年光阴,这片结界的力量和复杂程度,都随著森林的成长而日益壮大,已经达到感官无法探查的境界。就算强行轰开整片森林,在结界范围当中的部分还是会原封不动保留下来,而且仍旧探查不出异状──就是强大到这样的程度。

早在威尼亚斯王国在群山中锁国时,也就是远在该国以陆上交通中心闻名于世之前,索雷娜就已经定居在这片森林之中。

并不是索雷娜的森林建立在王都附近,而是城镇选在索雷娜森林旁边建立,后来才成了王都。由此可知,索雷娜这名魔女对于威尼亚斯王国是多么重要。

这片结界在索雷娜死后仍未消散,彷佛对她来说,肉体只不过是灵魂的装饰罢了,这也让十三号对于那位古老魔女更加畏惧且敬佩。

此时此刻,他的确从这座森林感受到索雷娜的气息。

这座森林,就是那位伟大魔女的圣域。

──但是有只害虫潜伏在这里。

必须将那玩意儿驱除出去才行。

「伟大的索雷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无人回应他的呼唤,只有宛如悄悄话一般的枝叶摩擦声,轻轻飘荡在黎明前的幽暗森林当中。

十三号将手杖往地上一刺,空出的右手掌心朝上伸向天空。

「我知道自己不配进入这座森林,但还是厚著脸皮请求,希望你能引导我到你的后裔身边。」

柔和的微风,掠过十三号的指尖。

感觉似乎有人轻推背部,十三号便顺从地迈步前进。还有红色的花朵落在脚边──应该是被刚才那阵风吹过来的吧。

抬头一看,红花不只落在一处,而是飘落在整片森林之中。就像是在引导十三号一样,引著他走向离开森林的方向。

十三号循著红花往前走。

才没走几步,就看见红花形成的道路另一端,似乎有人朝这边跑来。

人影在离十三号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时停下,动了动鼻头后发出低吼:

「……脸长得不一样,可是闻味道就知道了。你这家伙就是十三号吧?」

那是一个毛色雪白的狼属性堕兽人,也就是阿尔巴斯的随从,城堡中的正规骑士──其名为霍登。

「咏月的仆从啊……」

「是索雷娜的仆从。」

就像是在警告十三号不要弄错一样,霍登恶狠狠地强调著。

「我才在想大小姐怎么变得怪怪的,原来就是你这家伙害的啊。你对大小姐做了什么!」

「带我去索雷娜的藏身处。」

十三号并未回答问题,反而提出了要求。

一听到这句话,霍登皱起眉头作势恫吓,但一看见脚边的红花就放松戒备了。

「……每当我受到索雷娜的召唤进入森林时,她总是会像这样弄出一片落花。而现在,你的周遭堆满了这样的落花。」

听他这么一提,十三号才好好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脚边。

环顾四周,只有十三号身旁的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满了火红的鲜花。

「──你早就察觉到了吗?索雷娜的灵魂就存在于此。」

听到十三号的询问,霍登垂下耳朵。

「我好歹也在魔女底下当了许多年的仆从啊。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清楚感受到『她就在这里』。索雷娜似乎是刻意显现到这种程度,引导我过来找你啊。」

「为了让你来杀我吗?」

霍登忍不住笑了。

「索雷娜从未命令我去战斗。更何况是你这种实力远胜于我的对手,她才不会让我白白送死──跟我来吧。虽然我很讨厌你,但索雷娜希望我替你带路。」

霍登淡淡地解释之后,穿过十三号身边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候,微风宛如轻抚般吹过了霍登的脸颊。而他也露出怀念的眼神,目送这道清风离去。

「……你打算杀了大小姐吗?」

霍登在森林中如识途老马般一路前行,冷不防提出这个问题。

就算不回答他,想必霍登也不会就此罢工吧。明知如此,十三号还是开口回答了:

「不是。」

「那么,要把她一辈子幽禁在高塔之中吗?」

「不是。」

「──不打算追究她的责任吗?」

「……不是。」

照这个情势看来,阿尔巴斯就算不想离开主席魔法师的宝座也不行了。虽说部分原因要归咎于莎娜雷的介入,但阿尔巴斯是自己主动决定与教会开战的。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若是想要与教会达成和解,教会就不会容许阿尔巴斯继续在台面上活动。

威尼亚斯王国的魔法师接下来就要由改头换面的十三号来管理。幸好,在这个国家当中流传著「有个银发魔术师正在召集魔法师」的传言。

既然如此,让十三号直接冒充那个魔法师,演出一场「杀死十三号而拯救了国王」的戏码,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然,将身为教会信徒的贵族子嗣处以极刑,同时还软禁了周边国家政要的阿尔巴斯,教会肯定会深究她的罪行。

但多花点工夫也不是不能解决。只要善用阿尔巴斯事先准备好的「秘密武器」,在接受巨额赔款、对于魔法国家的若干限制规约,以及丧权辱国的干涉内政条款等条件的前提下,应该能够抢在星火燎原前终结掉这场战争──想当然耳,十三号并没有打算将教会所提出的赔偿条件照单全收就是了。

事实上,任何人都──就连教会本身也不希望与威尼亚斯王国演变成长期抗战的局面。

但是威尼亚斯也绝对不会以无条件投降的方式输掉战争。

眼下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以这场战争为契机,让威尼亚斯与教会达成和平共识。

「──你之前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吗?」

看著走在前方的霍登,十三号开口问道。

「你是说那个『奶奶』的存在吗?」

「……没错。」

对方不但立刻回答,而且还直指核心,让十三号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当然有发现不对劲啊──应该说,这是大小姐主动告诉我的。那时候她一脸开心地拉著我去藏身处,嘴上直说奶奶回来了……似乎是有个玩偶开口说话的样子。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个玩偶说话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索雷娜会跑去附身在一个小小的玩偶上。所以我就直接告诉大小姐『那玩意儿才不是索雷娜。』结果啊,大小姐就开始疏远我了。不让我靠近她,也不让我靠近藏身处。」

「真是愚蠢啊。」十三号隐含著怒气说道。

赶走了唯一不会背叛自己的霍登的阿尔巴斯很愚蠢,试图说服阿尔巴斯却反遭忌恨的霍登也是。

而对事态一无所知,放任莎娜雷夺走阿尔巴斯的十三号自己也是。

「我真没用……」

霍登悄声喃喃自语。

话声方落,一个硬梆梆的树果从天而降,砸在霍登的脑袋瓜上,让他忍不住抱著头蹲了下去喊道:

「痛死了!干嘛突然打我──!」

「魔女不喜欢眷属自贬身价。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伟大索雷娜的仆从『真没用』这种话就别再说出口了。就算那是事实也──」

咚!一颗树果砸在十三号的脚边,发出一声闷响。与死神擦身而过的十三号看著树果,静静地闭上嘴巴。霍登则是捡起刚才击中自己脑袋的树果,脸上泛起苦笑。

「……要是你没出现的话,索雷娜也不用以死收场了。」

他的语气并不是在责备,只是对于索雷娜的死感到不舍而已。

十三号也大方表示同意。

「你说的没错。」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可是,由你出马的话,应该有办法帮助大小姐才是。」

霍登并没有询问十三号愿不愿意帮忙。

对于霍登认定自己肯定会帮忙这一点,十三号也默认了。

「──天快亮了。藏身处就在眼前。」

说完这句话,霍登再次迈开步伐前进。

3

阿尔巴斯飞也似的跑进森林,冲进藏身处中。

她三步并两步跑到玩偶面前,可是张开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尔巴斯默默把玩偶抱在胸前,缓缓瘫坐在地上。

「奶奶……你听得见吗?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玩偶并没有回话。

但阿尔巴斯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陛下回来了……还带著十三号!然后啊,就好像全都是我不对一样……明明是不得已才会和教会开战的,陛下却不能理解我的苦衷。明明只要稍微冷静思考,就能看出我们非得趁现在开战不可呀……!奶奶,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事实上,这全是玩偶灌输给阿尔巴斯的概念。

听见阿尔巴斯说十三号不让王子回城堡时,玩偶先是评了句:「真是耐人寻味啊。」接著便如此分析──

在这种局面下,若是王子迟迟没有返回城堡的话,外界肯定会开始怀疑是不是阿尔巴斯企图篡位窃国。或许,十三号的目的就是这个──事实上,玩偶的推测也全都化为现实了。

阿尔巴斯的立场急遽恶化,受到教会煽动的民众开始群起暴动,声讨魔女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要是没有教会那群人就好了。如果顺利将他们赶出国境,应该就能顺利区分开两者了吧──玩偶是这么说的。

反正终究免不了一战。与其被教会打个措手不及,不如主动出击,反而还能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这是以缜密逻辑所推导出来的最佳解答。要是十三号没有碍事的话,计画分明就会进展得很顺利,为何国王就是不懂呢──

「别哭别哭,我可爱的孩子啊。你可是个强大的魔女哟。」

感觉到一双布质的手掌轻轻抹过自己的眼角,阿尔巴斯猛然抬起头来。

「奶奶!」

「你说王子回到城堡了?还以国王的身分,带著十三号一起归来是吗?」

知道玩偶一字不漏地都有听见自己所言之后,阿尔巴斯忍不住频频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而且他还说,一定要阻止我国与教会开战……我觉得,他肯定也想把人质统统释放回去。这明明是用来牵制教会派国家的手段耶……!」

「真可怜啊……看来国王被十三号彻底洗脑了呢。」

听见玩偶徐徐摇头这么说,阿尔巴斯觉得淤积在胸中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原来是这样啊。她轻声低喃,觉得安心了些,终于放松下来。

原来是被十三号哄骗了。他把王子带走,加以洗脑,再让他以国王的身分回归城堡──什么嘛,真正的敌人果然还是十三号。

「我……我得让陛下清醒过来才行……!」

阿尔巴斯奋力站了起来。

明明只要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想想就能看清真相,却因为心神动摇而逃离国王身边,这样不是正好让十三号的阴谋得逞吗?

「但现实是残酷的……十三号是个实力极为可怕的魔术师。光凭一腔热血想必不够,而且在解除洗脑之前,这个国家就要任由十三号摆布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唉──我可爱的孩子啊。我实在不愿把这么可怕的方法告诉你,那只会使温柔的你备受煎熬呀。」

「不要紧的,奶奶。请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好好做到。」

「可是……」玩偶欲言又止。「告诉我嘛。」阿尔巴斯则是再度恳求。玩偶在苦思了一会儿之后,叹了口气艰难地道出答案:

「就是杀了国王。」

阿尔巴斯完全说不出话来,凝视著玩偶。

「……你、你这是在说什──」

「想要杀死十三号可说难如登天,但要暗杀国王就简单多了吧?只是把那些成天说长道短的人所制造出来的谣言,变成真正的事实而已。这样一来,你就能守住这个国家了。」

「怎、怎么可能这么做啊!这是篡夺王位耶!我本来就没什么人望了,要是做了这种事,就再也不会有人愿意跟随我了!」

「可是,也没人敢杀你呀。要是你死了,威尼亚斯的结界就会消失,失去制衡的那些速成魔法师就会开始作乱。你觉得无法施展魔法的弱势民众会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还是不行!因为……那些古老魔女才不会容许这种举动!」

「他们会接受的。无论是古老魔女还是魔法师,都必须遵从你的领导。因为你可是我这个伟大索雷娜的直属后裔呀。」

阿尔巴斯失手让玩偶落在地上。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玩偶明确说出自己就是索雷娜。

但在这瞬间,心中萌发的异样感究竟是──

「──区区的速成魔法师自然不会知道吧,『伟大的索雷娜』是外人对索雷娜的敬称。而魔女绝不会以敬称来称呼自己。」

忽然听见一道阴暗而低沉的嗓音,让阿尔巴斯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神圣的索雷娜森林。理论上唯有真心前来求助的人们才能进入──

「十三号?你怎么会在这里……!」

惊呼失声的阿尔巴斯,看见站在对方身后的白狼堕兽人之后,顿时哑口无言。

──怎么会,难不成是……

「霍登……你竟敢这么做!」

面对怒发冲冠的阿尔巴斯发出的咆哮,霍登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

他只是无辜地耸耸肩──

「大小姐,这是索雷娜的命令。」

并如此说道。

那是在索雷娜生前,每当霍登强行拖著在森林里玩疯了的阿尔巴斯回家时,经常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索雷娜的命令,始终优先于阿尔巴斯的命令。

阿尔巴斯恶狠狠地瞪了霍登一眼,随后捡起掉在地上的玩偶说:

「别闹了!奶奶明明一直待在这里,怎么可能对你下那种命令!」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玩意儿才不是索雷娜!为什么大小姐就是这么无法辨别是非呢?」

霍登的厉声驳斥,让阿尔巴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因为从以前到现在,霍登从未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对阿尔巴斯说话吧。

阿尔巴斯低头望著手中的玩偶。

那是索雷娜亲手制作,充满了回忆的玩偶。明明会动会说话,还能体恤阿尔巴斯的苦衷,总是替她分忧──如果这个不是索雷娜,还会是谁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

「……如果她不是奶奶,怎么可能进得来……因为这里可是……」

「还是有漏洞可钻。正如同我在兽人战士的引导下来到此地一样,如果换成是一个没有肉体的死灵,想必能找到我等所无法发现的漏洞吧。」

「少喽嗦!讲的好像你很了解这里一样!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你明明杀了奶奶!」

「──啊哈哈!」

现场突然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笑声。

当阿尔巴斯发现笑声来自怀中的玩偶时,她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

玩偶浑身不住颤抖,夸张地扭著身子,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呀哈哈哈哈哈哈!啊──嘻──啊──哈哈哈!哎呀,讨厌啦,不小心笑出来了。这下计画全都泡汤啦。」

「奶……奶奶……?」

「叫我吗?什么事啊,我可爱的孩子──愚蠢的孩子啊!明明每个人都那么拚命想要救你,可是你却一直奶奶、奶奶喊个不停,像个小婴儿一样。我本来以为你还有点利用价值,结果根本不行呀,和十三号实在差太多了。既然他都已经闯进这个地方了,我也不想再当保母喽。」

「奶奶!」

玩偶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发出低俗的笑声,扭著身子从阿尔巴斯手中挣脱。

摔到地上后,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似故意地展开双手喊了声:「锵锵──!」

「初次见面,你好啊,咏月之魔女阿尔巴斯小妹妹。我隶属于『不完整之数字』,乃是『那位大人』的直属弟子──你可以叫我莎娜雷。这一次呢,我的任务就是蛊惑你领著威尼亚斯王国与教会开战,打得越惨烈越好哟!」

阿尔巴斯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撞到桌子之后便当场瘫坐在地。

一股彷佛被人强塞腐肉到胃里的恶心感受,让喉咙一阵痉挛,强烈的呕吐感使她难以呼吸,可是却怎么样也吐不出来。

阿尔巴斯的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倒在地上蜷著身子,压著胸口痛苦挣扎,霍登见状连忙冲过来抱住她的肩膀。

她想推开对方,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随后感觉到背上被人轻轻拍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水。

「……原来如此,我是如此不受信任到竟会输给这玩意儿啊。」

十三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轻轻一个弹指,玩偶的帽子便烙了一个小巧的魔法阵。

玩偶──莎娜雷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摸了摸帽子后歪著头说:

「怎么了?你在玩什么把戏?」

「只是把你封在那具玩偶之中罢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那并不是多么复杂的结界──十三号又这么补充了一句。即使如此,要在一瞬间将结界隔空刻印在玩偶上,可不是每个魔女或魔术师都能办到的事。

但是像这种烙印上去的结界,只要把玩偶烧掉就能毁去。所以莎娜雷并不慌张,只是赞叹了一句:「真是令人佩服呀。」

「真不愧是十三号。就连『那位大人』也对你绘制魔法阵的精确及迅速而赞叹不已呢。也唯有这等造诣,才能将结界转印扩大到足以覆盖整个威尼亚斯王国呀!作为『零之魔术师团』的前任成员,我著实引以为荣!」

「想对我挑拨离间是没用的。你刚才说,你们的目的是与教会开战──但魔女这边的实力应该还不足以与教会抗衡。但我觉得你们的首领不至于愚蠢到没有胜算,就决定与教会全面开战才是。」

「哎呀,你想知道我们有什么胜算吗?听完之后你就会选择支持我们吗?」

「──说吧。」

他并未赞同,也没有否定。

不过──

「好,那我就告诉你!」

莎娜雷还是迫不及待地抢著开口。

能够向别人卖弄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开心到不行──莎娜雷表现出的态度,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孩子气。

「威尼亚斯王国只不过是个诱饵罢了。聚集在威尼亚斯王国的教会骑士,将会被支持『不完整之数字』的魔女及国家所歼灭!等到教会骑士团大举入侵威尼亚斯境内,再将他们统统封锁在山脉之中就行了。凭藉『那位大人』的力量,架设那样的结界只是小事一桩哟。不过,十三号,如果你愿意帮忙,就能让事情变得更容易了。」

「……诱饵?你说我们是诱饵?」

阿尔巴斯感到十分诧异。

「就为了歼灭教会骑士团,竟然打算牺牲威尼亚斯的魔女──!」

「真蠢啊。反正照现况发展下去,开战之后威尼亚斯也注定会被教会灭国。倒不如利用这个机会,顺势削弱教会的战力。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就打算向教会宣战,你真是傻的可爱,让我省下不少功夫呢。」

「你竟敢……!」

「哎呀,生气啦?可是你之前不是说,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了吗?因为呀,你已经把那些贵族子弟统统处以极刑了嘛。下令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呀!所以教会怎么可能原谅威尼亚斯王国的魔女呢!」

看见莎娜雷放声大笑,十三号只是讽刺地轻笑一声。

突然间,莎娜雷的笑声嘎然而止,转头望向十三号。

「虽然你自认为将咏月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实际上却有眼无珠啊。那些名义上遭到处刑的教会信徒小鬼──其实全都安然无恙地被拘禁在高塔之中。想必是用了上次将我处刑时的伪装手法吧。这下我明白了,与其真的痛下杀手,倒不如『用假死的方式把人藏匿起来』还比较有用啊。」

「……你说什么?」

莎娜雷的声音变调了。

战争爆发的契机,就是周边国家的贵族遭到处决──如果这件事「其实没有发生」,那么情势将会大为改变。

「我可是知道这孩子有多么愚蠢哟!她才没有聪明到能够耍这种花招!」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证明了你是多么愚昧。咏月的确稍嫌稚嫩,思虑短浅。但她同时也有著品格高洁且聪慧的一面。你确实抓住了咏月的弱点,但太过轻视她,以至于疏忽了她的长处。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由你这种无能之徒来负责──也多亏有你,让我明白『不完整之数字』的水准了。」

「请你别开玩笑了!你、你……你说我很无能?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这场战争也早就开打了。就是由本小姐亲手促成的!就算现在告诉教会『其实我们并没有处决犯人』,他们也不会放下高高举起的拳头!」

「或许吧。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威尼亚斯的魔女绝对不会与教会交战。」

「难不成你打算无条件投降吗?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这世上有哪个魔术师的脑袋正常呢?所以我才说你是个无能之徒啊。」

「──不行!」

莎娜雷忍不住大喊。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怎么可以……『那位大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一定要让战争开打,就算要杀了你和国王也一样!」

在阿尔巴斯面前始终保持理智沉稳形象的莎娜雷,在十三号面前简直成了个愚昧不堪的凡人。

阿尔巴斯默默低头。

要是打从一开始,乖乖听从十三号的建言就好了。

要是自己能够更强大──能够拥有强大的意志就好了。要是自己拥有足够的决心,能够不惜利用自己所仇视的人,也要挺身保护威尼亚斯的魔女就好了。

要是自己有勇气舍弃廉价的自尊就好了。

就在此时──

周遭的空气突然发生变化。

不只是空气,就连气温也开始急遽下降。

众人吐出的气息化为白雾,由植物构成的索雷娜藏身处开始结霜。

「……不会吧,怎么可能!」

发出喊叫的人是十三号。总是处变不惊的十三号宛如惊弓之鸟,狼狈不堪,反倒让阿尔巴斯吓了一大跳。

只见十三号长袍一翻,夺门而出。

「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驾临了!」

莎娜雷开心地大喊,跌跌撞撞来到屋外。阿尔巴斯和霍登也紧跟在后,映入眼帘的光景让两人战栗不已。

「森林……」阿尔巴斯吃惊到连话都说不好。

「森林……全都结冻了……!」

原本生气勃勃,郁郁苍苍的树木都结上雪白的冰霜,地上也宛如寒冬降临一般冒出霜柱。吸入体内的空气几乎要将肺部冻结,阿尔巴斯连忙用袖子摀住口鼻。

「啊啊……」十三号不由得一阵叹息。

声音当中夹杂著恐惧与混乱,饱含人类的感情,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十三号。而他目光锁定的方向,有一道人影。

这是在作梦,还是幻觉,又或是某种戏法呢?只见对方在空中优雅地坐了下来。

那人悠然自得地坐在不存在的椅子上,叠起修长的双腿,居高临下俾倪在场所有人,一举一动均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强者威严。

十三号张开嘴巴,挤出两个字:

「师傅……!」

阿尔巴斯脑袋一片空白,凝望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

是一位银色秀发长及脚踝的绝世美人。

容貌和阿尔巴斯所认识的那个人极为相似。

「……零?」

──但是,此人的外貌成熟太多了。

彷佛听见阿尔巴斯的低喃,她鲜红的──和零的蓝紫色不一样的双眸,望向阿尔巴斯。

「初次见面,年轻的咏月之魔女啊。吾并没有姓名,且容吾为自己下个定义吧。吾是泥暗之魔女──从无意义之事当中寻出意义,自无中生有的泥暗之魔女。」

4

「吓了一跳吗?大吃一惊吗?感到意外吗?超乎想像吗?没错没错,如你所见啊!统率『不完整之数字』的『那位大人』,就是你的师傅哟!」

就像是令人不快的蚊蝇在耳边嗡嗡叫一样,莎娜雷尖细的嗓音,传入十三号耳里。

额头沁出的冷汗顺著脸颊往下滴落,在空中冻成冰珠,最后碎落一地。

不会吧,怎么可能!──刚才说过的这番话,又在十三号的脑中响起。

应该是已经亲手了结她了啊──

「真蠢啊,十三号。你真的很愚蠢呢。就凭你这点程度怎么可能杀死师傅──怎么可能杀得了本小姐的师傅呢!这全都是师傅一手主导的。假装冥顽不灵,诱使你亲手了结她──诱使你夺走《零之书》!诱使你成立『零之魔术师团』,让你热衷于推广魔法!」

莎娜雷狂热地挥舞玩偶的手臂,浑身都透著喜悦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你以为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你以为这是你自己下的决定吗?蠢透了!你不过是在师傅的手心上跳舞罢了,还以为自己是个智谋过人的魔术师呢,真是笑死人了!」

「──莎娜雷。」

「师傅,您叫我吗!」

「你很吵。」

泥暗打了个响指,莎娜雷便发出惨烈的哀号,一头栽在冻结的地面上。

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十三号不禁看向那具玩偶。要是莎娜雷的灵魂被逐出玩偶之外,肯定会回到公主那边。

如果零他们还没逮住公主,计画就要泡汤了。

看著玩偶还在微微地活动,十三号才松了一口气──才放松下来,又涌起一股彷佛心脏被人捏住一般的紧张感,再度望向泥暗之魔女。

那双宛如看透一切的鲜红眼眸,百无聊赖地俯视著十三号。

被看穿了。关于十三号的目的就是拖住莎娜雷这件事──不过,事到如今莎娜雷根本不重要了。

打从师傅泥暗之魔女现身的那一刻起,十三号就再也没有获胜的可能了。

当初怎么会觉得自己真的能够杀死这名魔女呢?

只要掌握诀窍,有太多种方法能停止人体的机能。

甚至是一支笔──也能够达成假死的效果。

那时候,十三号确实让洞穴里的魔女们──让泥暗之魔女断了气。

心脏不再跳动,当然呼吸也跟著停止了。

但是这并不等于「死亡」。

就如同索雷娜以灵魂的姿态在这座森林里存活下去一样。

泥暗的目光依序扫过莎娜雷、阿尔巴斯,最后停在十三号身上。

「好久不见了,十三号。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完全按照吾的期望行动。吾十分欢迎你成为『不完整之数字』的一员。」

十三号闻言瞠目结舌。

「让我……加入……?别开玩笑了……!」

「吾并不喜欢开玩笑,你应该还记得这点才对。因此,吾接下来所下达的命令,自然也不是闹著玩的。」

「说什么命令──!」

「杀了咏月。」

十三号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无视个人意志的强硬命令,让十三号忍不住想要言听计从。他转头看向阿尔巴斯,虽然对方明显吓了一跳,却没有后退半步。

打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尔巴斯这位魔女就是这个样子。无论遇上多么恐怖或困难的障碍,就算心生胆怯、害怕、狼狈不堪,也绝不会逃走。

十三号一直觉得这种反应很愚蠢。

「……如果杀了咏月,就会失去结界。」

十三号一面低声回答,同时在脑中想著别的事情。

一年前。

与零的那场对决。

禁章的咒文──误记。

零所咏唱的一字一句,自己都还记得。应该没问题,自己能够办到。

──阿鲁多·格鲁多·因·德·科亚·提亚·捷亚。

「由你重新架设结界不就得了。技艺尚未纯熟的咏月所架设的结界,你不可能模仿不出来吧?」

「但我看不出杀了她有何好处可言。留著一条命更有利用价值才是。」

──于欲望与渴望之交点睥睨众生的绝望之王啊,以汝之名,由泥暗深渊呼唤朽坏之门来此。

「死了才有用啊,十三号。身为背负咏月之名的魔女,伟大索雷娜的直属后裔──其实不过是个死了也不会对世界造成影响的渺小存在。因此,那颗魔女心脏才适合为吾所用。」

「您要拿魔女的心脏做什──」

「祭品。」

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泥暗如此回答。

在十三号的记忆中,只有一种魔术需要拿魔女心脏当祭品。而他也知道,身为师傅的泥暗过去曾经研究过这项魔术。

那项魔术从筹备到完成,必须耗费十年左右。

将零碎的记忆与思考一一拼凑起来之后,导出了一个答案。

「吾师啊……您打算毁灭世界吗!」

「诚然。吾将要破坏这个世界。」

泥暗露出悠然的微笑,彷佛在说「这个点子很棒吧?」一样。而她似乎认为十三号也会赞同这是个美妙的想法。

然而──

──受血肉契约所缚的轧轹之下仆啊,即刻降临愚者之狂宴吞噬一切吧。

「真遗憾啊,吾师……这便是我的回答!禁章·最终项──〈黑虚〉!承认吧,吾即为十三号!终焉的执行者!」

在咏唱结束的同时,十三号将右手指向泥暗之魔女。只见十三号周围的景色开始粉碎瓦解,一片深邃的幽暗张开血盆大口,亡者大军如雪崩般自幽世涌入人间,嵌合成巨大的肉块杀向泥暗之魔女。

他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杀死对方。

但只要能争取几秒钟就够了──

「咏月,快逃!我来拖延时间!」

「咦?啊……」

阿尔巴斯踌躇了一下,霍登却抢先一步行动了。他抱起阿尔巴斯的身子,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这时,一道百无聊赖的叹息声追上了那道背影──是泥暗的叹息。

接著──

「──那么,轮到吾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即使正面承受十三号所发动的〈黑虚〉,泥暗依旧毫发无伤。

不仅如此,还能看见她纤细的指尖上,冒出一根晶莹剔透,粗如树干的巨大冰柱。

那是《零之书》上没有记载的魔法。

这也是理所当然。零就是在洞穴中完成《零之书》的。十三号当时就在她身边,而身为师傅的泥暗之魔女,自然也见证了这一切。

因此,就算泥暗之魔女以这项理论为基础,开发出自己的魔法,也不让人意外。

泥暗将放在冰柱上的指尖轻轻往上一挥,随即指向阿尔巴斯。这优雅的动作,竟让冰柱以极其猛烈的速度撕裂天空,刺向阿尔巴斯的心脏。

霍登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将怀里的阿尔巴斯扔向灌木丛中。

明智的选择。考量到冰柱的惊人尺寸,就算挺身阻挡也只会一起被贯穿而已。

但冰柱没有减速,甚至还直接在空中改变方向,继续追著阿尔巴斯而去。

「不会吧──大小姐!」

霍登面色大变,放声嘶吼。就在这一刻,一棵小树破开结冻的地面,像是挡箭牌一样耸立在阿尔巴斯面前。

这是守护森林的伟大索雷娜所施予的庇佑──但想保住阿尔巴斯的性命却还稍嫌不足。

十三号看出这一点,便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全都发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当中。

冰柱贯穿了挡在阿尔巴斯面前的十三号的心脏,也贯穿了隆起的树干,冰尖就停在阿尔巴斯的胸前。

「……哎呀,这……」

泥暗似乎有些意外──但是她低喃的语气却听不出任何触动。

「十三号死了吗?」

「还没有!身为数字十三的持有者──我自己的死只有我自己能够决定……!」

心脏遭到贯穿,被冰柱钉在树干上的十三号,在发出怒吼的同时,口吐鲜血抓住冰柱。慑人的气魄甚至让泥暗也不禁退让几分。

「把我的身体拿去用吧,索雷娜!将那家伙赶出这里!」

十三号厉声疾呼。索雷娜的灵魂接著就逐渐流进十三号体内,冻结的森林开始消融,渐渐恢复原貌了。

身为死灵的索雷娜只要动用力量就会削减自身的存在。

但是以十三号的身体为媒介,就只会消耗十三号的生命──而索雷娜并不会吝惜十三号的生命。

「同时与两人为敌实在过于不利。十三号啊,你让吾感到有些意外呢。竟然能为了咏月做到这种地步……算了,无妨。反正吾已经得到需要的东西了。」

如此说著的泥暗手上,有一颗还滴著鲜血的人类心脏。十三号知道,那是自己的心脏。

泥暗红唇一弯,露出笑容,望向愣在原地浑身颤抖的阿尔巴斯。

「今夜正逢月圆。到时候,这个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咏月啊,用你的双眼去见证吧。切莫无端浪费了十三号不惜性命才让你得以『苟延残喘』的这条命啊。」

话声方落,坐在空中的泥暗顿时如冰霜般碎裂消散。

水滴像雨雾一样飘散在空中,没多久,森林再度回归寂静。

此时,阿尔巴斯打破了这片寂静。

「十三号!」

她的叫喊之中,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欣喜之情。

5

直到现在,阿尔巴斯还不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只知道十三号的师傅突然现身,而且打算杀了她,以及十三号挺身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已──而十三号很有可能还借助了索雷娜的力量。

在泥暗离去的同时,冰柱也随之融解,十三号的身体便摔落到地上。

阿尔巴斯抱起十三号的身体,目不转睛地望著他带著死气的脸庞。她将手掌按在对方胸口的大洞上,用〈愈手〉使伤口愈合。

没问题的,我一定能把伤口治好。心脏也可以再生,只要把创伤统统治愈就没问题了。虽然脑中是这样想的,但身体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

十三号无力地望了浑身发抖的阿尔巴斯一眼,接著慢慢摇头。

「……没用的。这样只是……浪费力气……」

「才没有这种事!伤口已经痊愈……就连心脏也……!我才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要是你以为牺牲性命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咏月,听我说。」

「闭嘴!有话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听我说!」

听到这句话,阿尔巴斯的肩膀抖了一下。

十三号静静地朝著阿尔巴斯伸出右手。

「握住我的手。」

阿尔巴斯忍不住睁大双眼。

握住濒死魔女的手──这是掠夺魔力的仪式。

为了避免过于庞大的力量汇聚在一名魔女身上,也为了防止魔女狩猎同类,古老的魔女曾经达成共识,立下代代相传的不成文规矩,掠夺魔力可说是魔女们最大的禁忌。

最重要的是,活过漫长岁月的魔女及魔术师,都得仰赖魔力才能维持肉体的存在。要是夺去魔力,十三号的肉体也会就此腐朽坏灭吧。

阿尔巴斯用力摇著头,默默地表达拒绝之意。但十三号并没有放下他伸出的那只手。

「你需要力量。需要足以守护这个国家的力量。」

「……我不要这样……!」

「在我死后,这个国家需要有人站出来守护……!国王在魔术师这方面仍然不够成熟,所以需要你从旁辅佐。」

「我才不要这样!这种事情你自己去做就好了!我根本不够格……完全不行啊!你也很清楚吧?你不要讲这种丧气话,明明还有救啊!奶奶不是也在吗?她一定可以……」

可以救你的。阿尔巴斯话没说完,就变成一阵呜咽声。

没救了。阿尔巴斯还没有愚昧到看不出这一点。十三号受的伤,严重到就算当场死亡也不奇怪。

正是靠著索雷娜的力量,才能像这样一息尚存──但是这份力量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对不起……」

阿尔巴斯将额头抵在十三号的肩膀上。

「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过去,十三号试图传播魔法所带来的结果,造成索雷娜的死。但是阿尔巴斯其实也很清楚,这笔帐不能全算在十三号头上。

十三号在威尼亚斯境内推广魔法,引发了内战。但就算没有爆发内战,魔女也只能等著哪天成为狩猎对象,迎向死亡而已。

她不认为十三号是无辜的。但十三号为了向阿尔巴斯及威尼亚斯王国赎罪,可说是鞠躬尽瘁了。

──相较之下,自己又付出了多少?

自己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

为魔女做了什么?

就是被莎娜雷的甜言蜜语所迷惑,主动挑起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还让躲藏起来的王子不得不回到城堡,暴露在暗杀的危险之中,甚至现在还害死了十三号。

「其实我……还想跟你学习很多很多东西啊……!我……!想要成为像奶奶、像十三号这样的人……!」

「咏月。」

听到这声呼唤,阿尔巴斯抬起头来。

「不需要以别人为目标。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阿尔巴斯还在发愣,十三号便使劲握住她的手。虽然她慌慌张张地试图甩开,但被十三号牢牢握著,始终无法挣脱。

「别这样!」

阿尔巴斯大喊。

「别这样!等等啊!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十三号──十三号!」

她感觉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从紧握的手掌流入体内。从未感受过的力量洪流,让她全身发热,还能感受到十三号的记忆和感情。

就连被十三号杀害,并夺走力量的无数魔女的记忆也──

「这下子你懂了吧?『吾』并不是什么善良的魔术师。」

十三号笑了──阿尔巴斯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那好胜的笑容很像零。啊啊,在这种时候就能清楚感受到他们果然是兄妹。

阿尔巴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十三号紧紧握住的手,也用力地握了回去。因为十三号的力量正急速从体内流失,无力到若是阿尔巴斯不牢牢握紧,就会从她手中滑落了。

「去拯救世界吧,咏月……无论是魔女也好,不是也罢……你一定能够拯救他们……去找零吧……我们跟教会的战争……现在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了……泥暗──吾师她……」

──打算毁灭这个世界。

十三号的这番话太过荒诞,令人难以置信。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尔巴斯不认为十三号在说谎。她还想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想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一起解决问题。

然而,她再也不能把重责大任赖在对方身上了。

阿尔巴斯只能点点头。这让十三号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啊啊──伟大的索雷娜。」

十三号望著虚空,悄声低喃。

「能与您相见,深感光荣……」

就此陷入沉默。

十三号的呼吸停止了,随即身体也像灰烬一样开始泛白崩解。阿尔巴斯想要伸手挽回,但也只能眼睁睁看著双手没入崩垮的灰烬之中。只见灰烬随风消失在森林里,就只剩下十三号的手杖和状似木棒的义肢还留在原处。

阿尔巴斯茫然地看著这一切,突然感觉霍登走到自己的背后,便转头对他说:

「……霍登,去报告国王。十三号已经死了。」

阿尔巴斯对霍登下达命令。她拿起十三号的手杖站了起来,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迷惘。

「麻烦你去贴身保护国王。我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力量不断从体内涌出。阿尔巴斯觉得,现在就算必须分心维持结界,想要施展比过去更高阶的魔法也像呼吸一样容易。

「大小姐,那你呢?」

「我会骑最快的马去迎接零。他们正好在『学舍』那边,只要利用魔女小径应该就能马上与他们会合了。虽然原先安置在拉提特的通道被十三号连接到别的地方去了──」

阿尔巴斯抹去泪水,露出笑容。

「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把通道复原只是小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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