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女这种生物,会借用恶魔的力量,引发各种灾害。
将泉水变成毒药、让乖巧的家畜癫狂嗜血、招来使农田腐败的黑雨。
那么。
那么假设,将身为魔女力量之源的恶魔,大量召唤到这个世界来。
假设恶魔不受魔女的命令拘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于世间,顺从自己的欲望行动的话。
饮水会全部变成毒药吗?
放牧的羊会反过来吃掉牧羊人吗?
雨水会腐坏农田,让幼小的孩子也挨饿吗?
这个答案,现在就摆在因绝望而褪成灰色的世界面前。
「全体注意,不准放松警戒!抓紧盾牌,保护好同伴!执掌神之剑的大无畏战士们啊!——那不过是区区的鹿群罢了!当作是在领地里狩猎就行了!」
褐色肌肤的年轻骑士,两手各执一柄斧头,扯开喉咙大吼著。她可不是个柔弱的女子。光看她劈头一斧就粉碎了野兽的头盖骨,接著第二斧直接砍下头颅的风采,就知道她是个十足可靠的战力。
遵从号令应战的,是多达一万数千名战士的教会骑士团。
而袭击这支长蛇队伍的元凶,是一群饥饿的草食动物。
鹿蹄变成了狼爪,口中伸出用来撕咬人肉的锐利獠牙。
「过去被人类当成猎物的野兽,有了尖牙利爪后反过来猎食人类啊——虽说这多半是恶魔的胡闹,但这样的玩笑实在太恶俗了。」
魔女好整以暇地分析起现况,而站在她身旁的白色堕兽人佣兵则是——
「这些鹿能吃吗……?不知道有没有毒耶。」
一副悠悠哉哉的模样。
不过是区区的鹿群——方才褐色肌肤的骑士用来鼓励士兵的话语,对这个魔女佣兵二人组来说,却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佣兵光靠一双拳头便轻松解决来犯的野兽,而魔女把战斗工作全扔给佣兵负责,在战场上四处巡逻,替受伤的士兵治疗。
「只是一群鹿而已,能不能用你的魔法一次解决啊?」
「如果可以牵连教会骑士团一起解决的话,是没问题。」
「对不起,是我不该问的——哇啊,好险!」
天外飞来一支箭,从佣兵的鼻尖一掠而过,让他忍不住大喊出声。笔直划破天际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射进了正要袭击某个骑士的野鹿眼中。在它倒下之后,才发现遭受袭击的人,就是之前那位褐色肌肤的骑士。
也就是年纪轻轻的北部远征部队队长——太过专注于指挥士兵,导致背后毫无防备的吉玛。
佣兵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但已经找不到弓手的踪影了。倘若只是流矢,那就是队长命大,但若是有意为之,对方的箭术可不得了啊。
「这算是神明保佑吗……」
就在佣兵如此嘀咕时,突然听见一阵庆贺胜利的声音。这道欢呼从长蛇般的一万数千人本队末端,慢慢往另一头扩散,最后传入队长耳中。
环顾四周,袭击教会骑士团的野兽已经销声匿迹了。
「邪恶的野兽在吾等神之剑面前倒下了——狩猎结束!」
随著队长的宣言,四周也掀起胜利的吼叫。望著这令人怀念的战场喧嚣景象,佣兵不由得轻轻摇动尾巴。
随后,吉玛在一片喧闹中看见了零,连忙跑了过来。
「魔女阁下!感谢你帮忙治疗士兵!这让我等作战时也安心多了!」
「因为就战斗层面看来,似乎不需要吾出手呢。」
听到零这句话,吉玛露出自豪的神色。
「我等大多是都是贵族。狩猎野鹿乃是家常便饭。虽然这次的目标有些不太一样——」
吉玛说著说著,就有些嫌恶地望著倒在地上,那些有著尖牙利爪的野鹿尸体。
接著——
「兽人佣兵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有些耐人寻味——像是在按捺心中的厌恶一般的表情,抬头看著佣兵如此说道:
「多亏你的警告,我等才能提早一步发现敌袭。虽然早就听说过了,没想到堕兽人察觉危机的能力真的如此优异呢。」
「多谢夸奖啊。」
「果然还是得舍弃偏见呢。虽说大多数堕兽人都自甘堕落了,但也有像你这样拥有高尚灵魂的——」
「别说了。」
佣兵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只是刚好利害关系一致而已。高尚这个词我实在承受不起。」
生硬地回了这句话之后,佣兵就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吉玛被佣兵突如其来的拒绝吓到了,看起来有些不安。
「请等一下,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吉玛试图挽留对方,却被零拍拍肩膀制止了。
「他就是那种个性。你还是先回士兵那边比较好喔。」
在零的催促下,吉玛看著佣兵的背影,虽然心里有些在意,还是乖乖返回自己的岗位。
吉玛的父亲在她小时候惨遭堕兽人杀害。从此以后,她对于堕兽人所抱持的厌恶和恐惧,就比常人多上一倍有余。
但是,她不愿迫害随教会骑士团一同前往诺克斯大教堂的佣兵,所以就算铁青著一张脸,也尽力对佣兵展现公正友好的态度。
这才是教会所讲求的美德。
牺牲自我,以大局为重,才是她理想中的队长。
从佣兵的立场上来看,这本来是他所乐见的状况——但是却有一个问题。
「竟然在微乎极微的机率下,抽中了『大奖』呢,佣兵。」
在目送吉玛离去后,零随即追上佣兵的脚步。
「没想到队长的杀父仇人,居然是『黑之死兽』呀。」
咯咯……零笑了起来。佣兵只能用恶狠狠的眼神,瞪著幸灾乐祸的她。
「这一点也不好笑……!要是被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怎样耶!」
「那你觉得到时候会怎样呢?」
被这样反问,佣兵不禁双手抱头。
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望著这个十年前在众人的畏惧及侮蔑之下,得到「黑之死兽」称号的堕兽人——也就是被过去的罪孽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苦恼不已的佣兵,零依旧不改其本色,在一旁笑著看好戏。
2
担任教会骑士团的北部远征部队队长的吉玛,据说最近刚满十九岁。
由于她的作风公正廉明、光明正大,同时也是凭藉自身实力才被教会骑士团团长尤德莱特所提拔,这样的资历可说是无可挑剔。
十三年前父亲亡故后,为了继承遗志而自愿加入教会骑士团,虽说是个赚人热泪的励志佳话,但偏偏杀了她父亲的凶手就是我,所以我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真是的——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麻烦啊。
我们必须先前往恶魔盘据的大陆北部,把待在最北端的教会掌权者安全救出。
接著还得去干掉应该也躲在北方某处的零的师傅,拯救这个世界。
明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决定一同合作,但身为护卫对象的教会骑士团成员们,似乎完全没办法接受魔女与堕兽人这二人组的存在。
不过现在就连这个问题也不算什么了。
「魔女,你的嘴巴给我闭紧一点喔。要是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可不只是一句麻烦能形容的啊。」
「别担心,反正也没有人会靠近吾辈嘛。」
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地躺进底下铺著稻草,上头只有一顶遮雨车篷的简陋马车当中。
「因为这架心爱的破马车,就连驾车的人也不需要呢。」
「话是这样没错啦……」
我从篷布的缝隙,望著没有车夫拉著也能自行前进的驮马。
用膝盖想也知道,在教会骑士团当中,怎么可能有人愿意为载著魔女与堕兽人的马车担任车夫。
吉玛原本想以远征队长的名义,强行选出驾车的人选,但零却用一句「自己就能驾驭马儿」,直接打了回票。
也是啦,毕竟马很聪明。
就算没有车夫,也能自己沿著道路前进,要是遇上危险也会停下。
再加上零这位稀世的天才魔女,直接将马当作使魔来使唤,所以就算没有人导引,马车也能顺顺利利地朝目标前进。
方便归方便,但就连对魔女习以为常的我,也觉得这样的马车看起来有点毛骨悚然,更别说教会骑士团那些人会有多反感了。
被选为诺克斯大教堂远征部队的教会骑士团成员,约有一万数千人。
考虑到前往其他七大教堂的部队人数都在四千人左右,就可见这支部队有多么浩大。
在这支长蛇队伍的最前方,负责打头阵的领先集团中,还配置了旗手举著随风飘扬的教会骑士团旗帜,而我们这辆负责护卫那些人的破马车,反倒没有插上任何旗帜。
乾脆拿威尼亚斯王国的旗帜来用好了?
或是自己弄个全新的纹章算了?
「——所以呢?」
如果真的要弄,该画什么样的纹章才适合呢——就在我满脑子想著可有可无的事情时,零突然出声,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所以什么?——我用眼神这样回问她,就看见零用下巴比了比本队那边。
「是你干的吗?还是说,只是因为恶名昭彰才背上了莫须有的冤屈?」
喔喔,是指吉玛父亲的事啊。
「很遗憾的……」
我叹著气垂下耳朵,便也学零一头栽进了稻草当中。
「我记得很清楚,以前的确杀了个和咱们队长相同肤色的教会骑士团高官。」
「光凭肤色和职务,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吧?」
「——还有黑猫与月亮的纹章。」
想要进入教会骑士团,必须舍弃家名,放弃一切继承权利才行。
唯一能够带进骑士团的东西就只有惯用的武器,而那上头大多都刻有象徵家族的纹章。
我所杀害的那名男子,惯用武器是单手斧,上头刻有黑猫与月亮的纹章。
吉玛的武器也是单手斧——而且上头也刻有黑猫与月亮的纹章。如此一来,就不是一句「认错人」能说得过去了。
「既然是发生在战场上的事情,那也无可奈何吧。要是不杀了对方,你就得丧命了。战场不就是这样吗?」
「如果杀的是自己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零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看来她对我杀了同伴这件事,感到相当意外的样子。
「我不想多谈。那件事实在让我很不舒服。」
「什么嘛,真没意思。」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讨人开心的人吗?」
哦——零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后,从稻草上爬了过来,凑到我身上。
「干嘛啦……」
「吾想说拉近物理上的距离,也能拉近心灵上的距离,搞不好你就会想告诉吾了。」
「并不会。」
「吾是你的同伴。既然你曾经杀过同伴,你不觉得吾有了解详情的权利吗?」
「真是抱歉啊,我是个只要有钱拿就愿意杀人的佣兵。再加上又拿了封口费,所以无可奉告。」
对于我很罕见地坚持己见,零嘟著嘴说了句:「真是无趣耶!」
「那么吾就试著推测看看吧。既然你说收了封口费,代表一定有委托人在,对方则是要你跑去杀死我方的指挥官。难道是被敌人收买了吗?可是你是个兽人战士,目标太过醒目,一旦与敌军接触马上就会被怀疑。所以你并不适合从事暗杀——」
「烦死了,不要再深究下去了啦。」
我大手一张,把滔滔不绝的零大半张脸都摀住了。
口鼻被摀住的零完全没有挣扎,只是用责怪的眼神诉说著「这样下去吾会窒息喔」。
但是她的表情分明悠哉到像是维持几个小时也不会窒息的样子。于是我忽然产生一股冲动,想要试看看这个魔女可以几小时不呼吸,然而驮马却突然停下脚步发出嘶叫,把我的恶作剧念头吹到九霄云外去。
「怎么了?是你让马停下的吗?」
「不——是马儿察觉到什么了。」
我和零不再打打闹闹,转而从篷布的缝隙窥探状况。
首先见到的,是三具被吊在树上的尸体。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上,挂著一面血书的看板。
「……由此处往前,就是恶魔的领地。欢迎莅临,人类。热烈欢迎。」
听著零念出来的文字,不知该害怕,还是该笑才好啊——
「喂,魔女。所谓的恶魔……会写字吗……?」
「下级的恶魔甚至没有自我,但被称为王的恶魔,知识可是远比人类渊博。」
「怎么回事!为何停下了!」
有人驾马从后方的集团赶过来,盛气凌人地质问我们。
我不发一语,用手指了指附上看板的尸体,以及前方的道路。士兵立刻在马背上僵住身子,强行把快要出口的惨叫吞了回去。
忍下去了啊,值得夸奖一声。
以上吊的尸体为界线的另一边——也就是「恶魔领地」,景象实在太过异常了。
首先看到的是——
沿路的树木全都枯萎成灰色,弯成一道道阴森的弧线,前端还插进了地面。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把恶俗发挥到极限的迎宾花门一样。本来应该是以木头做骨架,再以翠绿的枝叶或色彩缤纷的花朵加以装饰的花门,跟眼前这个玩意儿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延伸到道路尽头的这片「花门隧道」,都是以人类的尸体「装饰」而成的。
肠子像是染红的布条一般垂下,每一道花门都细心摆上了人类的头颅,感觉已经超越了恶俗,达到超现实的境界了。
上头只差没写上「请进」二字,简直就像一心求死的画家所作的恶梦开端一样。
今天才是行军的第一天而已。
用来欢迎弱小的人类,这手法似乎太过强烈了。
「……士兵啊。去叫队长过来一趟。正如字面所述,前方开始便是恶魔的领地——接下来似乎得步步为营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等教会骑士团遵从魔女的指示吗?」
零只找队长一个人商量,但实际上却是吉玛和她的勤务兵,以及副队长三人一起出现。
表达不满的人,是个将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感觉很不好相处的老头,现任的职务是副队长——虽然我在想为什么不是这家伙当队长,但总之是个脸上写著「我就是讨厌魔女和堕兽人」的死忠教会信徒。
他将身为队长的吉玛留在后头,策马来到我们面前,就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著我们。
说得含蓄一点,这家伙根本是恶意和敌意的集合体。
再说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家伙,看到我们连个招呼也不打,也不报上名字。虽然很想抱怨对方不懂礼节……不过算了,反正要讲没礼貌的话,也是彼此彼此啦。
「吾并没有说要你们必须听从喔,『年轻人』。」
零只回了这么一句话,就乱没教养地坐在驾车台上晃著双腿,抱著比她脸还大的面包猛啃起来。
明明刚刚才吃了肉乾,这家伙的胃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副队长之所以坚持不下马,大概也跟零不但不起身向他问候,甚至还继续吃著面包的行为有关吧。
面对一位不愿展示礼仪的魔女,身为教会骑士团成员的自己,当然没有道理主动展示什么礼仪。
而且因为副队长不下马,身为队长的吉玛更不能抢先下马,可见这老头的居心有多险恶。
真是的,阶级制度这玩意儿就是麻烦。
「哇呼啊呼啊咿呼啊——」
「闭嘴。把东西吞下肚再说话。」
听见老头厉声斥责,零就乖乖闭上嘴巴,和口中的面包展开暂时的搏斗。
虽然老头满是皱纹的额头爆出青筋,但还是耐著性子看著零借助清水的力量,把面包吞了下去。
但就在他整整等了几十秒后,就看见好不容易把面包吞下肚的零,居然又打算张口去咬面包。于是老头立刻从马背一跃而下,夺走零手上的面包,朝我这边扔了过来。
我顺手接下后,就把面包用布裹好,放在驾车台上。
只见副队长与零大眼瞪小眼——
「你是在戏弄我等吗!」
并开口如此质问。
对方的气势实在惊人,换作是一般人都会被吓破胆吧。但不巧的是,零就不吃这一套。
「比起你,还略逊一筹呢。」
零回答得倒也乾脆。看见她的态度,老头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极限,竟然伸手抓住腰上的配剑。但同时我也将剑拔了一半。
「副队长!请你把剑收起来。我等这次过来,是为了听取魔女阁下的建言。」
抑制了愤慨的副队长,待在后方的吉玛在马背上这么说道。
副队长不悦地啧了一声:
「魔女的话能信吗?」
并嫌恶地这么说。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尤德莱特骑士团长曾嘱咐我等,要相信这位魔女。可否请你至少先听完再说呢?」
虽然老头看起来就是不想听从小姑娘命令的样子,但或许是骑士团长的名字发挥作用了吧,他还是乖乖地把剑放下了。
于是,零终于换上认真的神情,开口说道:
「既然你们愿意听吾一言,那吾自然知无不言。但也请你们别忘了,吾辈是作为你们的护卫,才会留在这里的。」
我当然明白——吉玛点点头回答,轻盈地跳下马背。
「对于副队长的失礼之举,我以队长的身分向你道歉。还请你为我等解惑。」
「……首先,制作这道花门的恶魔,知道吾辈打算从这条路前往北方。这道花门正是专为吾辈所准备的。」
吉玛等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凡是参与过威尼亚斯王国包围战的教会骑士团成员,全都经历过恶魔大军的强力袭击。
一想到那时的惨况,对于前方有恶魔埋伏的消息,更是不敢大意。
「那么,我等还是绕道寻找其他路径吧。虽然路况难免受到影响……」
「别那么快下定论啊,队长。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零打断了吉玛的话,继续解释下去:
「恶魔是受到『契约』束缚的存在。在恶魔的世界中有著极为严格的阶级分别,下级的恶魔绝对不能干涉上级恶魔。而这片花门正是恶魔主张领地所有权的象徵。」
「那么……只要从花门底下通过,下级恶魔便无法对我等出手了吗?」
「脑筋转得很快嘛。之所以大费周章划出这样的领地范围,也就代表这附近并没有比花门的主人还更上级的恶魔存在。然而若是吾辈离开道路进入森林当中,便无法预料其他恶魔会以何种方式、从何处现身了。」
老头冷哼了一声。
「这种蠢话谁会相信啊。嘴上说著要保护我等,实际上是想引著我们往陷阱走吧?」
零耸耸肩说:
「将你们引入陷阱,对吾并没有好处。」
「这样不就离『毁灭世界』又进了一步了吗。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啊?你的样貌……和那一晚宣称要毁灭世界,煽动恶魔袭击我等的魔女简直如出一辙!吉玛,现在还不算太迟。倘若魔女的力量不可或缺,至少先用封魔枷锁让她乖乖听话。」
——枷锁?这家伙刚刚是说枷锁吗?
「喂,臭老头。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我忍不住低吼。我很少像这样打从心底感到愤怒。愤怒到我很想马上大口撕碎这个老头的脖子。
「你再说一次要把我家魔女铐上枷锁的屁话试试看。我会把你的手掌脚掌统统砍掉,把锁链套在你的脖子上,像溜狗一样拉著到处跑。」
「冷静点,佣兵。吾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
老头像是获胜了一样,用嘲笑的语气对我说:
「终于露出本性了啊,堕落的象徵。那一晚,我等有太多太多同伴都丧生在被恶魔附身的堕兽人手里。而你也一样,搞不好下一秒就会变成恶魔了!倒不如说,有谁能够证明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你不是恶魔呢?那个魔女吗?」
「请适可而止,瑞兰德副队长!」
在吉玛的喝止下,副队长老头立刻闭上嘴巴。
老实说,那种闭嘴的方式比较像是「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叫我闭嘴」的样子。就算没有这么差劲,也绝对不会是那种「糟糕,我不小心惹队长生气了」的感觉。
吉玛毫不畏惧地挺身而出,与凶神恶煞的副队长正面对峙。
「让魔女随队行动,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决定。身为副队长的你,为何仍是如此抗拒呢?倘若你真的如此畏惧魔女,那现在就请立刻返回威尼亚斯,直接向骑士团长投诉吧。我不会出手阻止。」
直接叫人家回去,未免太过小题大作了。
就连身为局外人的我都不禁吓了一跳,所以当事人受到的冲击更是可想而知。那个叫瑞兰德的副队长,果然气到脸色都发白了。
「叫我回去……?你竟敢叫我打包走人!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黄毛丫头,居然有胆说出这种话!你以为光靠你一个人,就能统率这支部队吗?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
「没有自知之明的究竟是谁呢?虽然我只是个黄毛丫头,但尤德莱特骑士团长任命的队长是我。请你要知进退,副队长。」
「你这家伙……!」
「好啦好啦,两位请先冷静一下。这可不是醉鬼在吵架啊,可否提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讨论呢?」
突然有人出声介入,让吉玛与副队长同时转头看过去。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负责帮吉玛牵马的勤务兵。
「贵为教会骑士团对外的招牌,队长和副队长若是继续如此失态,就连战争双子神也会看傻了眼,被死生神给带走喔。」
这时,看得出吉玛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想也知道,副队长还是没有好脸色。
「小小的勤务兵没资格插嘴。」
「你错了,副队长。这个男人是侍奉于本家的骑士,也曾担任过先父的勤务兵。拥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因此他的意见想必比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更有参考价值。」
「不,您过奖了。我这个骑士的名号也只是『虚有其表』。」
嘿嘿嘿——勤务兵这么笑了笑,把盖住大半张脸的遮阳帽脱了下来,搔了搔杂乱的深青色半长发。
看他背著一张弓,大概是个弓手吧,不过他驼背颇为严重,脸色也不太好,让人不禁担心他是不是能够胜任勤务兵的工作。
用了与吉玛相同的发饰,只有右侧绑成麻花辫的浏海相当引人注目,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那个勤务兵的长相。
年约三十吧,或是三十五六……还是再大一些呢?总之并不年轻就是了。胡子很乱,衣服也有点脏,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侍奉队长的勤务兵,反而更像在伙房打杂的。
关于勤务兵的仪容,队长应该要好好注意……吧……
「唔咕……呃,啊……!」
我一不小心喊出声音来,连忙摀住嘴巴。
但是我吓一跳的反应实在太明显了,不管是零、副队长老头或吉玛,都不约而同地用了像是在问「怎么回事」的眼神望著我。
「我的勤务兵巴尔赛尔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只是觉得跟我以前认识的人长得有点像……」
不仅是长得像,根本就是本人。
这下糟了。
要是被人发现我和这个叫巴尔赛尔的勤务兵相识,那可就不得了了。
照理说曝光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没有好处可言,但那位巴尔赛尔却露出笑容望著我。
「哎呀,真让人开心。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兵呢。」
「笨蛋,你怎么……!」
「巴尔赛尔,你认识这位堕兽人佣兵吗?」
看著语气显得十分意外的吉玛,巴尔赛尔点点头。
「是的,大约十年前在战场上曾有一面之缘……对吧,佣兵老哥。」
既然对方都把话挑明了,我也没办法拿「认错人」来敷衍过去。我仅仅轻声回了句「好像吧」,尽可能低调地承认了这场与老朋友的重逢——虽然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啦。
「既然曾经与巴尔赛尔见过面,那就代表你与先父曾在同一个战场上待过喽?」
吉玛感觉很开心地看著我——那道视线真是让我觉得糟透了。
「应该是有见过面啦,但我几乎没有印象了。叙旧就到此为止吧,还是来关心接下来该怎么走比较重要。」
听见我不耐烦的回应,巴尔赛尔说了句「您说得是」,便开朗地笑了。
「啊,瑞兰德副队长。请容我们先向您致歉。这次远征行动,瑞兰德副队长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队长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刚才只是一时激动才会如此失言……您也明白嘛,年轻人总是会这样。」
「巴尔赛尔!我才——」
「队长,请您道歉。这次是在瑞兰德副队长愿意从旁辅佐的前提下,您才能受到提拔成为队长的。您自己也很清楚才是。」
对吧?——在他的笑容催促下,吉玛紧咬下唇说道:
「……是我失言了,非常抱歉。有您的协助我等才能……」
「我接受你的道歉。」
虽然双方似乎还不太服气的样子,但巴尔赛尔直接无视尴尬的气氛,露出万事大吉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手。
「不愧是副队长,如此宽宏大量呢。不知心胸如此宽阔的您,能否拨冗听听一个小兵的意见……」
可以吗?——听到这个请求,副队长也淡漠地点点头。
看来这家伙是碰到有人死皮赖脸请求,就拉不下脸拒绝的人啊。
「那么,恕我僭越了。首先是关于绕道之后会遇上的状况……若是舍弃道路不走,就得面对路况不佳的问题吧?像是森林、崎岖难行的农家小径等等。比起在大路上行军,必须花费更大量的时间。可是粮食只有刚好足够我们来回诺克斯一趟的量。对吧,队长?」
「也是呢。嗯……没有多余的存量了。」
「而且若是改道进入森林,也有迷路的可能。就这一点来说,道路本就是为了军队而设置的路径。水源和营地也大致上都在道路附近。虽说听从魔女阁下的指示也有风险,而魔女并不值得信赖。但既然两者都得冒风险,不如选择遵从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想法……」
「够了!不用再说了!」
老头的怒吼让巴尔赛尔闭上嘴,而吉玛则是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转头望向零。
「还有许多人在北方等待救援,我等不能在此浪费时间。教会骑士团选择接受零阁下的建议——没有异议吧,副队长?」
「……『彼等想必会欢天喜地迎接由恶人带来的虚假救济吧』。」
副队长只拋下这句话,就跨上马背,掀起一阵尘土往本队而去了。
看来他铁了心不愿接受零的提议。
「……刚才那是?」
零没有特意问谁,只是单纯想知道老头临走前那句话的含意。
而巴尔赛尔答道:
「那是教会中著名的一句教诲。至于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对于队长的抗议吧。」
「真的没问题吗?那个老头可是副队长啊……」
「大概吧。反正只要队伍规模一大,就难免会产生派系之争。谨慎处理就好。」
巴尔赛尔露出和善的笑容,但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而身为队长的吉玛大概也一样吧,她只是垂头丧气望著地面。
「抱歉啊,巴尔赛尔。我忍不住就发起脾气……谢谢你帮忙打圆场。」
「没什么,守护队长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
「……嗯。」
原来如此,在地位上是吉玛比较高,但在精神层面上是巴尔赛尔较为强势的样子。
看到他们这样,会让人觉得实际上的队长好像是巴尔赛尔才对。
「总觉得前途多舛啊……」
听见我的嘀咕,零也说了句「的确呢」表示同意。
「不过,现在与其担心将来,不如想想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吧。但吾不知道等候吾辈大驾光临的恶魔叫什么名字,或许无法适时采取恰当的应对——」
零的这番话,让意志消沉的队长抬起头来。
「不,光是这样就够了。虽然我是个能力不足的队长……还请您务必伸出援手。」
3
关于通过恶魔花门时该注意的事项,零提出了三项规则。
其一——通过花门时,就算听见远方有声音在呼唤,也不要回话。
其二——就算感觉有人拉扯头发,也绝对不能回头。
其三——届时会准备一条贯穿整个队伍的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由于听起来太过简单,反而让吉玛心生不安——
「倘若将仪式复杂化,导致有人无法照做的话,最后只会徒增牺牲。」
但零这么说,她也信服了,便立刻赶回本队,命人准备长度足够的绳子。
——不过……
「……你确定这样真的没问题?」
我不像吉玛那么单纯,而且恐怕比她还要胆小吧。
听见我用满怀不安的语气这样质疑,零忍不住失笑,轻轻梳理我的脖子。
「吾绝对不会让你置身于危机当中。无需担心,制作这道花门的恶魔,其实对人类抱有相当程度的好感呢。」
「把人类的尸体吊起来再挂上看板的恶魔,到底哪里抱有好感啊……?」
「事实上,这正是好感的证明呢。恶魔可是大费周章地划定了领地,催促吾辈从这条道路前进。若是以杀戮为目的,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那么,对方是真心欢迎我们前去吗?」
「当然是以恶魔的方式欢迎。」
恶……我忍不住吐出舌头。我才不想受到恶魔欢迎。
「大多数恶魔都喜爱娱乐。吾觉得,设下花门的恶魔是想与吾等玩游戏。」
「讲得好像你跟恶魔玩耍过一样啊。」
「如果吾说,其实在小时候吾常玩那种要赌命的追赶游戏,你相信吗?」
「你居然也有小时候啊?」
我故意装得很惊讶的样子,零也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没错,吾也是有过去的呢。正如同你也有过去一样——提到过去,队长刚才说那个担任勤务兵的男人,过去也曾担任队长父亲的勤务兵,对吧?」
「是啊。」
「而队长的父亲却是被你所杀。」
「这种话到马车里去讲啦。也是有人会读唇语的。」
我催了催零,要她暂时回到马车当中。
零坐在我的腿上,嘴巴快要贴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说道:
「换句话说,你杀了那位勤务兵的主人呢。可是那个男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憎恨你的迹象,所以那个男人不知道是你杀的——不知道你就是『黑之死兽』吗?」
「不……那家伙全都知道喔。」
看到我说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的样子,零挑起半边眉毛,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因为就是那家伙委托我的。」
零瞬间顿住了,转过头来仰望著我的脸。
「委托你杀了队长的父亲?」
「如果你想问原因,我是不会回答的。总之,刚才的寒暄是一种警示。就是为了不要让我把这件事告诉队长呢。」
哦——零看似理解地点点头,随后又露出无法释怀的表情歪著头说:
「可是,这样不是有点奇怪吗?如果你是队长杀父仇人的事情曝光,委托你杀人的勤务兵也会两面为难不是吗?那么,倒不如假装成互不认识还比较好吧?」
「笨——蛋。」
听见我骂得这么直接,零便忿忿不平地喊了声「谁是笨蛋呀」揪著我的胡子不放。
我打发掉她的魔爪,向这位不谙世事的魔女好好说明,所谓的「立场不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好了,魔女。那家伙之所以特地过来露面,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他和队长之间的信赖关系。所以就算我去告密,只要那个勤务兵否认,队长就会相信他。毕竟刚才她可是反驳了副队长的意见,却听从了勤务兵的建议啊。既然如此,假设那件事曝光,最后被杀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
「你才不会死。吾不会让你被杀。」
「好啦好啦,还真是谢谢你啊。总之,你也不要提起不必要的事情喔。」
「所谓不必要的事情是指?」
「只要难以判断利害关系,就不要说出来。」
我用爪尖轻弹零的额头,零似乎很痛的摁住了额头。
你干嘛啦!——虽然她这样抗议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当我们收到准备完成的报告,已经是太阳正在下山的时候了。
而前来报告的人,偏偏就是吉玛的勤务兵——巴尔赛尔。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呢……队长正忙著让士兵彻底遵守魔女阁下的指示,虽然副队长那一派人马不愿配合就是了……」
「这只是纯粹的疑问喔……为什么不是那个老头当队长呢?」
不管怎么看,那个人当队长才合乎情理,而且这么一来部队内部也不会产生混乱吧。
听见我的疑问,巴尔赛尔开口回答:
「大概是因为他始终反对让魔女担任护卫吧。就算是在受到威尼亚斯王国的结界保护时,瑞兰德副队长依旧高喊著灭绝魔女的口号——他就是这样的激进派人士。」
「所以说,因为他和骑士团长的意见不合,队长的宝座才会被小丫头抢走?这也难怪他会反弹了。」
「这也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考量。名义上是希望让他以副队长的立场,好好辅佐经验尚浅的年轻队长——不过副队长大概觉得自己能拿下实际的指挥权,所以才答应了就是。」
「结果事与愿违啊。」
似乎是这样呢,巴尔赛尔笑道。
如果只有吉玛一个人,想必三两下就能玩弄于股掌间了,但是有勤务兵巴尔赛尔跟在身旁,可就没这么简单。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闹起别扭了?刚刚副队长不是说好要遵循队长的决定,退让一步了吗?」
「大概是基于『虽然我答应就这样直直前进,但并没有说过我要听从魔女的命令』这样的理由吧……而且副队长或许觉得,就算不采纳魔女阁下的建议,也能凭自己的力量安全通过花门。」
「哇啊,有够别扭。」
「你——」
零停顿了一下,让巴尔赛尔的注意力转向自己。
「似乎不害怕魔女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教会骑士团成员呢。」
「您误会了,我自然是害怕的,魔女在我心目中可是很恐怖的呢。不过,我是个实用主义者。」
说完这句话,巴尔赛尔露出一抹坏笑说:
「而且对我来说,普通的人类也和魔女及堕兽人同样恐怖啊。」
「哦?」
兴致勃勃地感叹了一声的零,又对巴尔赛尔说了句「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而他也只能露出苦笑。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望向花门说道:
「……我之前,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景象。」
「是恶魔做的好事?」
「不,是人类……那时候真的很可怕啊。凡是挺身反抗的大人在被处刑后,他们的小孩都会被迫亲手切碎父母的尸体,公开示众。那是为了让小孩在长大之后,也不敢兴起反抗的念头。这样的惨事,却是由那些素来拥有高贵、高洁美名的大人物,像吃饭喝水一样干出来的。虽然这话我只敢私底下讲,但比遭受轻蔑的魔女或堕兽人,我更加怜悯的是那些民众。因为伪装成好人的坏人才是最可怕的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吾之前也见过『女神之净火』残害民众的事情呢。」
「喔,是『悖德』那件事啊……」
想起整片田地都是被活埋的尸体,我不禁叹了口气。
巴尔赛尔似乎也知道「悖德」犯下的活埋事件,附和了句「正是如此」开心地点点头。
「『女神之净火』——那可说是教会之耻啊。成立这个组织本身就违背人道了,而那些人的行动也偏离常轨。光是少了那些家伙,教会当中的黑暗就少了一大半。」
「你也说得满狠的嘛。看来『女神之净火』还真是走到哪都不受欢迎耶。」
我不由得想起前几天才刚分别的,那个用眼带盖住双眼的杀人神父。
我完全没有要为那家伙辩解的意思,但是,至少那家伙并不算邪恶。对于杀人这档事,他也不是乐在其中,真要说起来的话,他比较像是正在朝著不杀人的方向摸索。
所以,我也姑且……
「但在『女神之净火』当中,其实也有还算正常的家伙。」
为他辩护一下了。巴尔赛尔一脸意外地望著我,轻轻地笑了。
「虽然我没有见过,或许如此吧——正如同这世上也有守护教会的魔女和堕兽人一样。啊,我不小心待太久了,总之我们这边就是这样子。预定是在明早出发吗?」
「不——今晚就出发。」
「什么?」
对于零出乎意料的发言,我在惊愣之下不禁反问回去。
「有什么好惊讶的?对于恶魔来说,白天和晚上并没有分别。而人类在白天的时候倒是会稍微安心一点……那么假设,要是白天突然变成了晚上,你会不会陷入混乱?」
「虽然没有经验,大概会吧。」
「但是若是从晚上变成白天,至少相较之下会让人更安心一点点。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选择晚上行动。这就是魔女的逻辑。」
「哈哈……这么说也有道理。」
巴尔赛尔借用零刚才的话,满心佩服地轻声低喃。
「勤务兵啊。」
「是。」
「去转告队长吧。等到说服副队长之后,就立刻出发。」
†††
瑞兰德·谭卡是长年担任教会骑士的老兵。
在漫长的人生中,他学到了关于教会、关于魔女,以及关于恶魔的知识。
虽然他任职于仅为世俗组织的教会骑士团,但他的知识渊博也是大家所公认的,甚至足以媲美七大教堂的主教。
在先前的威尼亚斯包围战中,他指挥两万名士兵,面对可怕的恶魔大军,运用脑中的驱魔知识加以对抗。
在筹备远征大陆北方的祭坛——这项最为危险的任务时,也是瑞兰德率先自告奋勇。而这项任务需要统率的人数,也远比其他远征任务更多。
因为他深信,唯有具备丰富战斗经验的自己,才是远征部队指挥官的不二人选。
教会骑士团本来就是为了守护民众与教会不受魔女侵袭,才成立的组织。所以与恶魔战斗时,怎么可能需要魔女来护卫。
但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那个只有四肢发达的小伙子,居然反对了瑞兰德的意见。
不仅如此,还有那个自以为是队长的小丫头。明明还是个没断奶的小鬼,居然敢忤逆德高望重的瑞兰德!
「副队长大人。」
「什——!」
听见背后传来的呼唤,瑞兰德正要回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打住了。
这么说来,出发前那个魔女是怎么说的?
听到呼唤也不要回应。
就算遭到拉扯也不要回头。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放掉绳子。
瑞兰德不敢大意,只以目光窥探周遭情况。然后他发现了,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对刚才那声呼唤有反应。
「……原来如此。」
刚才要是回头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瑞兰德对于恶魔的认识,还没有无知到不晓得答案是什么。
「副队长大人?你有听见吗?」
「嘘,别说了。副队长可是在遵守魔女的嘱咐呢。」
「就是那个听到呼唤也不能回头的规则吗?别开玩笑了,就算回头又会怎样,根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啊——对吧,副队长大人?」
瑞兰德用力握紧绳子。
十几岁便加入教会骑士团,至今已经三十年了——虽然每个人都对自己说,你这年纪上前线太老了,但自己早已决定要死在战场上。
自己过去曾与魔女战斗过无数次。
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称不上魔女的小喽啰,但也曾见过一两名光凭一句耳语便能毁灭千人大军的恐怖存在。
因此他能明白。
那位名叫零的魔女,是何等强大的魔女。
是何等恐怖的魔女。
瑞兰德之所以反对走这条路,就是怀疑这道什么恶魔花门,其实是魔女所准备的通道。
要是不听从魔女便会丧命——才行军的第一天,就动手设下这样的通道,手段未免太过火了。
即使如此,吉玛还是主张要从这条路走。
于是自己便告诫她了,这时就该凭藉教会的信仰心击退恶魔,让魔女了解这里究竟是谁做主才对。
可是吉玛却坚持要按照魔女的指示行动。
原来如此,只要按照魔女的指示去做,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了吧。可是这一万数千名教会骑士团员的灵魂,将随著走过这条通道,沦落为魔女的俘虏。
这条绳子是——
就算受到恶魔所引诱,也不会迷失方向的,灵魂的救命索。
不小心回答了恶魔的呼唤时。
一不注意回头查看的时候。
只要牢牢抓住这条绳子就能得救,可说是精神上的路标。
瑞兰德深呼吸一口气后——
突然松手,放掉了绳子。
眼前的幽暗顿时变浓,再也看不见周遭士兵的踪影。窃笑声在耳边响起,左右两边冒出一条又一条手臂,试图拉扯马缰把他拖走。
这时忽然听见马匹的脚边传来阵阵啜泣声。由于声音很耳熟,他便低头查看,没想到竟是已经去世的妻子倒伏在地上哭泣。而在她怀里的幼儿,大概就是自己那尚未出世便流产的第一个孩子吧。
「求求你,瑞兰德,拉我上马好吗……求求你……」
他置之不理,继续让马前进,随后便感觉到马蹄踩碎了什么东西。回过神来,才发现地上满是鲜血与尸体,而这些尸体全都在呼唤著瑞兰德。
那些人都是过去与瑞兰德一同奋战,不幸死去的同伴。每个人的长相和名字都跟记忆中一样,就连死法也都一致。
他抬头望天空,却不见半颗星星,而不久前才放掉的绳子,现在想找也找不到了。
「……哼,不过就是这点程度。」
这种玩意儿根本吓不倒我。
这一切不过是幻想罢了。
就算不是幻想,而是拥有实体的存在,那也是教会的敌人。那些亡者——倘若条件许可,即使幻化成妻子的容貌,他也会将其完全焚烧殆尽。
瑞兰德只是专心朝著前方迈进。
一直到了天空泛白,再也听不见恶魔的声音为止。
4
「——副队长失踪了?」
当负责殿后的士兵,平安无事通过恶俗的花门时,已经来到天空开始泛白的早上了。
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是这样觉得。
我一直待在零的身旁,也没听见发著抖的士兵口中所说的「恶魔的呼唤声」。平静到甚至让我觉得零是不是言过其实了,但实际清点人数后,才发现少了四十二名士兵。
在那四十二人当中,也包含了那个傲慢的老兵。
和我们待在一起,等待各分队队长报告的吉玛,听到这个结果后,便狠狠瞪视著零:
「四十二人……光是穿过通道就损失这么多士兵?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要照著做就很安全吗!」
「前提是——倘若他们都照著做的话。对于打破规定的人,吾不用负起任何责任。」
「可是副队长他……你是说这四十二名教会骑士团成员全都违背了我的命令吗!」
吉玛怒不可遏地发出怒吼之后,巴尔赛尔便尴尬地乾咳几声,唤起我们的注意。
只见巴尔赛尔身旁站著一名士兵,在他的催促下终于开口:
「我……我在队伍当中,正好位于副队长大人的正后方。在进入花门之后走了一小段路,副队长就放开绳子了……然后他就突然走出队伍,一个人消失在森林里头。当时他的眼睛还直直盯著前方。」
「我已经确认过了,失踪的四十二人全都是副队长的拥护者。其中甚至有些士兵似乎在进入花门前连绳子都不愿意拿起……」
吉玛脸色相当难看,焦躁不安地啃著包覆在手套里的手指。
「必须立刻派出搜索队……巴尔赛尔!去召集志愿者,带过来这边!」
「遵命,队长。」
「还是放弃吧。只有四十二人已经算是很小的牺牲了。为了寻找那些人而停在这里,搞不好会再牺牲上百人喔。」
「给我闭嘴,堕兽人!我才不会像野兽一样,对同伴见死不救!」
说完之后,吉玛才赫然回过神来看著我。
看到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可怜,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在责备孩子说错话的家长一样。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
「别介意啦。不想对同伴见死不救?这是很棒的想法啊——对吧,魔女?」
「吾并不讨厌。」
零又继续往下说:
「但吾并不赞同派出搜索队。那只是浪费时间与人力罢了。」
「可是——!」
「……不会吧。」
这时巴尔赛尔突然傻愣愣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也很好奇,就顺著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从森林里往这边走过来的一群人。
带头的正是教会骑士团北部远征部队的副队长。
「副队长大人!」
听到了吉玛的呼唤,老头调转马头朝向这边。骑著马直直走了过来的老头,看起来虽然有些疲惫,但气色良好,还是活跳跳的样子。
「原来你平安无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从森林里……后面的团员还好吗?」
面对吉玛接二连三的问题,副队长摆出架子,缓缓开口说:
「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我只是放下了魔女所准备的救命索,凭藉自己的意志前进。我并没有被恶魔诱惑,因为我有信仰。」
「信、信仰……?」
吉玛傻愣地回问了一句,而我和零也面面相觑。
「靠著信仰就能撑过来了吗?」
「怎么会问吾这个没有信仰的魔女这个问题呢?若是魔女能搞清楚教会是如何抗衡魔女的,那么当年魔女就不会输掉战争了。」
「你说得没错,魔女。」
副队长骑在马背上,抬头挺胸地傲视著眼底下的零。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等教会骑士团就算不靠魔女帮忙,也足以跟恶魔周旋。」
「不是吧,那时包围北坑道的教会骑士团不是全军覆没了吗……」
「那只是因为信仰心不够坚定的缘故。」
既然他都自信满满地这样断言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这老头没有靠著零的救命索,还真的逃出生天了啊。
「森林当中就像地狱一样。」
与瑞兰德一起逃出生天的一位士兵,用颤抖的声音这样说:
「我看见了被过去的战友逼著自杀的幻觉,就把剑朝著自己的喉咙……可是就在那时候,出现了散发光辉的蝴蝶,将我引导至副队长身边。」
「——发光的蝴蝶?」
零挑起半边眉毛,反问了一遍。
以刚才那人的证词为契机,接连响起了「我也看到了」、「我也是」的声音。
「那是神的使者。神认可了瑞兰德副队长。」
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完全成了副队长老头的死忠信众了,而这个传闻在今天之内就会传遍整个部队吧。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将会使吉玛的地位更加恶化,但是——
「太……太棒了。真不愧是副队长!长年担任神之剑的经验,就连恶魔也不是对手!」
不过当事人倒是完全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啊。
就连受到她坦率称赞的副队长本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队长,一共二十七人。」
清点了副队长带回的士兵人数后,巴尔赛尔在吉玛耳边小声报告。
「那么,其余的十四人呢……?」
沐浴在吉玛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副队长平静地摇摇头。
「我并不是凭藉自身意志拯救他们的,而是他们以自己的意志找到了我,是他们自己拯救了自己。」
吉玛顿时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头来说:
「那么,果然还是要派遣搜索队……搞不好他们都像副队长一样存活下来了。」
「报告队长!」
从队伍后方骑著马赶来的士兵,喘著大气在吉玛面前单膝跪下。
「关于从队伍中失踪的士兵……已经找到了,但只有十四人。」
「真的吗!」
听到有十四人,吉玛不禁露出笑容。这下子失踪的骑士团员全都找回来了。
「他们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不,这个……我们找到的是……遗体……」
这句话让吉玛顿时说不出话来。
但受到打击的只有吉玛一个人而已,无论是巴尔赛尔还是老头,又或是我和零,脑袋里大概都想著「还好只死了十四人啊」。
这时,零忽然察觉到某个不对劲的地方。
「……遗体……是出现在哪里?有人进入森林去寻找吗?」
士兵突然僵住了身子,铁青著脸望向吉玛。
看见吉玛像是在说「快讲吧」一样点头许诺之后,他才畏畏缩缩地开口:
「就在我等穿过的花门上……头颅被整齐地排在一起……身上挂著一排像布帘一样,写著『禁止后退』的看板……!明明在最后一个人穿过花门时,那里还是空无一物的!完全没有人察觉是在什么时候……!」
副队长和巴尔赛尔同时开口祈祷起来,吉玛则是紧咬下唇,想办法不让自己昏过去,强行保持著队长的威严下令:
「将牺牲者好好埋葬……巴尔赛尔!组成先遣队,去探查周围的状况,但不要让他们跑太远。一定要告诉他们,只要发现危险,就立刻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