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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禁书馆的司书 第二章 来自恶魔的邀请

1

「我问你喔,魔女。关于老头上次说的那些话……」

行军第二天——傍晚。

在完成那些被吊在花门上的教会骑士团员的葬礼后,那一天就直接让部队就地休息了。

由于花了一整个晚上才通过花门,再加上有十四名同伴原因不明地死去,在这种状况下,选择休息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当然,我的睡意也已经濒临极限,便跟零一起在马车里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以后,才发现周遭甚至已经架起帐篷,成了半正式的驻扎地。

轮到当差的分队正在准备晚餐,看来是打算弄一顿热食的样子,四周飘著烤肉与面包的焦香味。

不过想也知道,那些晚餐不太可能有我们的份,所以我就拜托在附近徘徊的巴尔赛尔分我一些食材,自己动手准备晚饭。

由于这阵子总是得多做神父和莉莉的份,所以现在觉得两人份的量有点难拿捏。

零整个人赖在不愿让她试味道的我身上,手里拿著汤匙和碗,焦急地等著浓汤完成的时刻到来,却还是能在第一时间接住我刻意拋出的话题。

「是指……担心你会不会变成恶魔的事情吗?」

「你的反应之快,真的让人很害怕啊……」

「这是无谓的烦恼。那如果把鱼放在熄灭的营火上,就能烤出香喷喷的烤鱼吗?」

「不,当然不行。」

「同理可证,你也不会变成恶魔。所谓的召唤,只是把门打开一瞬间而已。打开门后,再让恶魔附身在载体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小声地嘀咕著。就是这么回事——零也这么点头回应。

「……吾觉得只要是教会的相关人士,都该知道这个常识的。尤其是那位副队长,他在恶魔和魔女方面的造诣应该相当深厚。」

「大概只是想找碴吧。」

副队长老头实际上大概不是在提防我们,只是想强调他们那些人不需要魔女和堕兽人的保护罢了。

而且那个老头也真的凭著一己之力就通过恶魔的花门了。正因为他是个了得的老头,我才会莫名在意他说过的话。

一手促成世界毁灭的泥暗之魔女,还有零。

这两人的外貌,如果忽略年龄差距的话,可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感觉就像一对母女——

「……之前啊,你说过你不记得父母的长相,对吧?」

「嗯,是有说过。」

「那十三号呢?那家伙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

大概是我的问题出乎意料吧,零沉默了好一阵子,歪著头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吾不清楚。吾辈从未谈过这方面的话题。」

「那可是关于自己的父母耶?」

「在洞穴中几乎没有家人的概念。虽然在知识上学习过,但吾从未想过家人这个词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就连十三号是吾的哥哥这件事,都是听其他人说了才知道的。而师傅和吾长得很相似,也是在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吾才察觉到。」

「你到底对自己以外的人有多不关心啊……」

「因为魔女是靠魔力来分辨他人的啊。容貌这种东西,只要运用魔术就能随心所欲改变,所以一点也不重要。」

听起来就像是佣兵团,或是流浪艺人团的感觉啊。我漠然地这么想著。

在这类集团当中出生的小孩,几乎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生下了小孩之后,就由整个集团中的女人们帮忙扶养,而小孩子也在不知道父母是谁的状况下长大成人。

「那个副队长老头认为你是那个泥暗之魔女的女儿喔。毕竟长得那么像,就连我也觉得很有可能了。」

「所以他以为吾会毁灭教会骑士团吗?教会的人总是太过看重家族感情。无论在历史上或是童话故事当中,儿女弒亲的案例可是多不胜数呢。」

零不满地噘起嘴,但在这件事上,我的看法也和教会差不多。

虽然弒亲的悲剧确实还不少,但是以亲情为由而盲从家长的命令,甘愿做个愚蠢应声虫的家伙,我见到的可就更多了。

至于这些人是真的为亲情所累,还是因为是被这样教育的关系,我无从判断就是了……

「吾和师傅完全不一样喔,佣兵。」

「虽然我也明白啦……但是教会骑士团那些人就——」

「只要你明白就够了。只要有你相信吾就好。」

零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戳著我的鼻头。痒得我忍不住转头,揉了揉鼻子后说:

「……话说啊,我好像对你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耶。」

「吾倒是对你的过去知之甚详呢。出身于南方的小村庄,十三岁便离家出走。还有加入佣兵团,辗转流浪各地的事情,以及那令人愉快的外号由来。」

一提起那个外号,零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该死,明知道我就正为了外号的事情烦恼,居然还拿来开玩笑……

作为回敬,我把煮得恰到好处的汤只添了自己的份就端著碗吃起来了。但零却不慌不忙地,把汤匙直接插起锅里就开动了。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佣兵。」

「干嘛?」

在我回应了零突如其来的呼唤后,她又开始坏笑起来。

在察觉她的意图之后,我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就说我的名字不叫『佣兵』了。」

「可是这样叫你,你就会回应啊。」

「是这样没错啦……唉——早知道我就找十三号打听打听了。比方说你以前是个怎样的小鬼之类。」

不,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吧。要是向十三号打听这种事,我肯定会被他干掉。

「吾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佣兵。」

「啥?」

「关于吾的事情呢,你恐怕知道的远比十三号还多呢。」

趁著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陷入沉默的时候,零已经把整个锅子舔得一乾二净了。

啊——当我这么发出惊呼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看著零满足地摸著肚皮。

「……我们才认识一年耶。」

「是很充实的一年喔。十三号从未见过吾心生嫉妒的模样,大概也无法想像吾痛失血亲时嚎啕大哭的样子吧。就连吾喜欢吃什么,十三号也不清楚。在洞穴中度过的漫长岁月,说穿了不过如此。与你一同度过的这一年,胜过洞穴中的百年光阴。」

我不知道过去的她。

但我认识现在的她。

这样一想……嗯,好像还不坏……

「等等,我才不会被你呼咙过去!刚才明明是在说只有你知道我不欲人知的过去太不公平的话题耶!」

「吾知道的只有你不欲人知的外号而已……但过去你以佣兵的身分度过了什么样的生活,吾依旧一无所知。」

「这样的话,不如就由我来告诉您吧?」

随著窃笑声响起,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于是我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又是这家伙啊——我露出不悦的神情,但脸上浮起微笑的巴尔赛尔,还是毫不畏惧地说了句:「别摆出那种表情嘛。」

「我还带了伴手礼喔。」

巴尔赛尔把一个水壶扔了过来。闻起来像是葡萄酒。我喝了一小口试毒,却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是高级货耶。」

「担任队长的勤务兵可是好处多多啊。因为队长发下了禁酒的誓言所以不喝呢。」

「吾也要。」

「你不准喝。」

我压制住伸手要酒喝的零,把水壶塞进行囊中。

「咦?佣兵老哥,你是那种不让女人喝酒的人吗?」

「如果你认为让这个天才魔女发酒疯也无所谓的话,我就让她喝。」

「下次我会注意不要带酒过来。」

在郑重宣言后,巴尔赛尔未经允许就在营火旁坐了下来。

「喂,你怎么自己就——」

「佣兵老哥是个很强大的战士喔。平常多半是独来独往的,不过……这看外表就知道了吧?毕竟稍微引人注目了点。」

无视于我的制止,巴尔赛尔自顾自地开始讲古。当我看见零将上身前俯,进入听故事模式的样子,我就知道已经阻止不了他们了。

于是我站了起来,逃进马车当中——即使如此,我还是能听得见。

「因为佣兵老哥的实力太过强大,后来甚至只要在敌方部队中发现他的身影,就会导致士气下降呢。那是一个冷酷无比,作风残忍的堕兽人。而由于他残忍的风评,也被队长——被吉玛大小姐的父亲看上了。」

「但是,佣兵并不残忍吧?」

听见零这么说,巴尔赛尔拍了一下大腿后大喊:「您说得没错!」

「那些传闻都是以讹传讹。佣兵老哥的确很强——但是他从未追杀过逃兵,也没有吃过人的尸体。就算是来自长官的命令,只要他不喜欢就会选择无视。比方说,像是叫他在父母遗体面前,侵犯哭泣的十岁少女之类的荒唐命令。」

「那时的他,想必是长官的眼中钉吧。」

「是啊,的确是个眼中钉。而队长的父亲也对佣兵老哥相当反感。可是一想到老哥被敌军雇用的下场,也无法开除他。因此,队长的父亲开始产生乾脆杀了他的想法。只要杀了他,将首级公诸于众的话,就能在敌人以及教会骑士团的同袍们心目中,留下一个实力强大的印象了。」

「结果肯定是没杀成呢,佣兵可是很强的。」

嘿嘿。巴尔赛尔笑了两声。

「为了杀死佣兵老哥一个人,总共雇用了十名堕兽人佣兵。而佣兵老哥虽然杀了其中四人之后逃走,但又发现还有上百名士兵在等著他。因为队长的父亲希望能亲手将他处决,所以只将他重创到无法行动,暂时关进牢笼当中。」

「不过,佣兵还是活下来了。」

「因为是我出手救了他。不过当时,我提出了某个条件。」

哦——零发出像是看穿一切的声音。

事实上她或许早就看穿了——没错,作为出手救我的交换条件,就是杀了吉玛的父亲。

因为对外的说法是我收了敌军的贿赂而背叛教会骑士团,结果起事失败被捕的缘故,所以在杀死吉玛的父亲之后,我的恶名也顿时传遍千里。

幸好我的浑名是「黑之死兽」,所以那些不知道我的毛皮原来是白色的家伙,根本抓不到我,但我还是离开了当时成为主要战场的南方土地,转而在大陆各地流浪。

「最有趣的是,佣兵老哥杀死了队长的父亲,却让他因此成了殉教者。因为他原先对外的名声就经营得很不错,面对贵族或圣职人员时也表现得谦和有礼。于是教会骑士团的高官们才会哄骗年纪尚幼的吉玛大小姐,说她的父亲是个多么勇敢的男人。」

「所以,队长才会视父亲为榜样,一心只想加入教会骑士团啊。」

「虽然从刚才那段过去应该就能明白了……但我还是要说,队长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我曾经担任过那个人的勤务兵,所以我最有立场这么说。」

虽然他是笑著说出这番话的,但那个人却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人渣。

而巴尔赛尔亲身体会过那个人的残虐行径。那时,我听了巴尔赛尔的亲身经历,就接受了杀人的委托。其实就算我假意接受,然后逃之夭夭也不会怎样。

但是,我心中少得可怜的正义感,促使我不惜背负污名,也要干掉那个人渣败类。

「在教会骑士团中,自然也有人知道内情。尤其是瑞兰德副队长——那个老头可是打从心底鄙视队长的父亲呢。」

……嗯?

我的往事不知不觉就说完了,突然变成关于吉玛和副队长的话题。

躺在马车里的我,慢吞吞地从车篷中探出头来。

「你现在在讲什么啊?」

并瞪著巴尔赛尔这么说。

「就是老哥的往事啊。」

「变成在讲队长的事情了吧。」

「哎呀,你怎么一下子就把核心挑出来了呢?所以你才会人缘不好呀,老哥。在进行交涉的时候,有一种先从闲聊开始慢慢切入主题的手法呢。」

巴尔赛尔语气有些不满,用手指绕著那撮特别长的浏海转啊转。

「而且,我交涉的对象不是老哥,而是魔女阁下,所以佣兵老哥能不能暂时闭上嘴巴呢?你也不想再听到更多关于自己的往事吧?」

就像是叫我滚回去一样,巴尔赛尔「嘘、嘘!」了几声,想赶我回马车不要出来碍事。

这让我相当不爽,于是走下马车再次坐在营火旁。巴尔赛尔见状便苦笑著说:「你是这种个性的人啊?」

「所以说,勤务兵啊。你打算交涉什么呢?」

「唉——连魔女阁下都如此单刀直入啊……好吧,既然事已至此,我就明说了。你们也知道,队长跟副队长的关系不怎么好吧?所以我才想说,要是至少能让魔女阁下和佣兵老哥站在队长这边就好了。」

「选边站?意思是要我们也卷入派系斗争吗?」

别开玩笑了——我嗤之以鼻地这么说。但巴尔赛尔只是笑著回应道:「这并不是在开玩笑喔。」

「别看我这样,过去我可是费尽苦心让队长在哲学、正义、伦理和慈悲这些方面都接受了完善的教育。可是,只不过因为父亲是个人渣,就得无端受到排挤,未免也太可怜了。」

「……吾完全搞不懂呢。」

零露出不解的神情。

「同样都是教会骑士团的同伴,为何要互相仇视呢?吾喜欢队长这种向往正义的纯真之人,但同时也对于不倚赖吾准备的救命索,依然能够通过恶魔花门的副队长感到钦佩。这两人的想法确实是南辕北辙,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唯一的正确解答——」

「等等!」

就在零要开始长篇大论时,巴尔赛尔却喊了暂停。

「唉——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本来以为在讨厌魔女的副队长,以及对魔女表示理解的队长两者之间,魔女阁下肯定会选择站在队长这边的……是我思虑不周呢,真是丢人啊。」

「话说回来,所谓的站在你们那边,又该怎么做?在起争执的时候帮忙说话吗?」

「不,正好相反。我希望您能站在敌对的立场——无论队长的意见有多么正确,也不能表示赞同。」

「这样怎么能叫『站在你们那边』啊?」

哦哦——零发出声音,似乎又看穿了一切。

「先否定,再争论,最后达成妥协——这才是你希望吾做的事吧?」

巴尔赛尔没有出声表示肯定。但是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为了让队长保有队长的立场——要让底下的队员明白,她并不是魔女的应声虫,而是真的有能力指使魔女去做事,所以才要故意制造双方对立的假象。

现在吉玛一心求稳,努力与我们打好关系。可是这种行为却会让队员以为「队长对魔女言听计从」,导致吉玛的地位渐渐恶化。

「队长的处境已经危急到需要动用这种手段了吗?」

「毕竟不久前副队长才刚创下那一番壮举嘛。」

巴尔赛尔耸耸肩。

所谓的壮举,就是副队长不靠零所准备的救命索,依旧成功生还,甚至还拯救了数十名教会骑士的那件事吧。

「在这短短的时间当中,认为不需要魔女护卫也能完成远征任务的人开始变多了。」

「那老头只是做了个有点让人惊艳的事而已啊。」

「或许如此吧……可是最近教会骑士团屡屡受挫,先是受到恶魔袭击导致部队覆灭,后来又被自己打算毁灭的大敌威尼亚斯王国所拯救,一夕之间尊严扫地。因此,就算那老头只是做出稍微令人惊艳的事情,也会被他们鼓吹成前无古人的惊世创举。」

笑著这么说的巴尔赛尔,似乎很瞧不起教会骑士团的样子。

「我说,魔女阁下呀。您似乎拥有相当高尚的精神呢。总是能公平看待事物,不会凭藉感情来界定敌我——可是,一般人类没办法达到这种境界。要是放任副队长派系的声音越来越大的话,魔女阁下被铐上枷锁也是迟早的事喔。」

巴尔赛尔收起笑容如此说道。用那双毫无活力,令人发寒的灰色眼眸盯著零这么说。

但零对于这样的巴尔赛尔压根也不感到畏惧,还露出平稳的微笑。

「那还真是可怕啊。倘若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教会骑士团就要全军覆灭了呢。」

「您是指……会遭到恶魔袭击吗?」

「勤务兵啊,你应该注意更接近身边的威胁呢。倘若吾被铐上枷锁,吾的佣兵可是会大闹一场喔。」

那可真是……巴尔赛尔望著我,眼中带有畏惧之色。

「的确很可怕呢。」

但我却加以否定。

「笨蛋,接下来才是真正可怕的事。在我开始大闹之后,一旦你们露出想要杀死我的意图,魔女就会失去理智,把整个教会骑士团变成一团焦炭喔。」

听到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地这么说后,巴尔赛尔沉默了一会儿,就发出了来此拜访后的第一次大笑。

「啊哈哈!害我提心吊胆了半天,结果你们居然是在晒恩爱啊。亏我这么认真地思考部队的困境,烦恼得要命……啊,不小心待太久了,还是不打扰两位的甜蜜时光吧。放著队长一个人独处,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比如说跑去殴打一国之王吗?」

吉玛曾经创下跑去找威尼亚斯国王,也就是七当面谈判,最后却骑在对方身上猛揍一顿的事迹。

听到我的揶揄,巴尔赛尔不由得苦笑起来。

「哎呀,那时候我整个心都凉透了呢。有一种被死生神的裹布包住全身的感觉。」

巴尔赛尔这种很有教会骑士团风格的说话方式,让零很感兴趣的样子。

「死生神的裹布啊……让恶人在痛苦中死亡,让善人安详死去,用布裹住死者,将灵魂导入正途的传说。而赠送剪刀给病人或伤患,也有著希望剪开裹布重获新生的寓意呢。」

「哦……您很了解呢。魔女也会学习关于教会的知识呀。」

「就和教会学习关于魔女的知识差不多。」

巴尔赛尔露出和善可亲的笑容,站了起来。

「总之,我们家的队长涉世未深,处事常有不周延之处……不过,还请两位多多包容吧。啊,对了。」

巴尔赛尔指著我说:

「队长一直认为她的父亲是个品格高洁的骑士。虽然这不是事实,但请不要告诉她残酷的现实喔。因为队长绝不容许有人侮辱她的父亲。」

「不劳你担心,我还没有伟大到能对别人家孩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

「哈哈,光是这句话就很伟大了。」

我相信你喔——巴尔赛尔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但我明白,那家伙根本一点都不相信我。

所以佣兵和士兵这种人,才会总是用剑抵著对方的心脏,想办法维持平衡呢。

而现在,巴尔赛尔的剑已经深深刺入我的心脏了,不过——反正这点程度还不至于让我丢掉小命就是了。

「站在队长那边啊……喂,这位魔女小姐,你觉得呢?」

「为了不让队长遭受教会骑士团孤立,让身为魔女的吾假意与队长对立——原来如此,的确合乎逻辑呢,但是这么做对吾来说一点也不有趣。」

「你不是喜欢合乎逻辑的事吗?」

「不是什么事都能用这个当标准。」

零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简单来说,就是要让整个教会骑士团能够配合队长——或者该说是按照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意思去行动。但只因为这个目标很难达成,就只想著要用简单速效的对症疗法来逃避,是无法治本的。」

「可是就算知道这个道理,还是无法治本啊。」

零挑起半边眉毛,以责备的眼神望著我说:

「换句话说,你是要吾听从勤务兵的建议……站在队长那一边?」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你的温柔是一种美德,但在这个状况下只会带来危险。教会骑士团并不是吾辈的同伴。」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从过去到现在我从来不曾有过『同伴』啊。」

零愣愣地眨了眨眼,接著似乎想到了什么。

大概是想起巴尔赛尔的那番话了吧。

嗯,这世界就是这样。

堕兽人佣兵这种生物,总是会没来由地遭到同伴背叛而死。

「不过……那也仅止于遇见吾之前,对吧?」

我皱起鼻头。

「你这家伙还真有自信耶。」

「诚然。毕竟自从吾遇见你以后,从未做出过与你为敌的行为呢。当然今后也是。」

2

根据先遣队带回的情报,被划入恶魔领地的周边一带,状况十分绝望。

没有任何幸存者,农作物全数枯萎,动物也都狂暴化,甚至看见野鹿在吃肉的光景。这样看来,接下来行军时也得提防野生动物才行。

我们依旧担任部队的先锋前行,但这七天内却相当和平,什么事也没发生。

到了这时候,多达一万数千人的教会骑士团,也开始分成明确的几个派系了。

憎恶魔女的副队长派约占三分之一。

吉玛派以及「虽然不效忠于吉玛,但尊重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决定」为由,而遵从吉玛的骑士团长派,则占了剩下的全部。

即使远在天边,还是能让士兵愿意追随吉玛,就知道骑士团长的人望有多高了。

此外,虽然只是极少数派,但居然有拥护零的派系,实在是很有趣。

教会骑士团说穿了也是人,看见零游走于部队当中时,毫不避讳地展露她令人屏息的美貌,有人因此动心也很正常。在一开始的战斗中,零四处帮忙治疗负伤士兵也是原因之一吧。而且零从来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总是我行我素,也从来不摆架子。

教会骑士团中出现了魔女的派系会发生什么事呢?仔细想想……嗯,若是从站在副队长「不需要魔女」的对立面这一点来看,零派的人勉强也能算进吉玛的派系吧。

然而,该怎么分辨哪些人属于哪个派系呢?

很简单。只要看吃饭时的状况就明白了。

因为在吃饭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和与自己不同派系的人待在一起。所以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相同派系的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情况。

……照理说是如此啦。

「……我觉得自己应该尽量消除与士兵之间的隔阂。对于赞同与魔女共同行动的我来说,不该刻意和魔女保持距离。」

结果吉玛跑来了。

在准备午饭的时候,身为队长的吉玛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忙著用小刀切菜的我,差点切掉指头。

「……所以,你想跟我们一起吃饭?」

吉玛点点头。

「……话说,你的勤务兵上哪去了?」

「我又不是到哪里都要带著巴尔赛尔才行。」

似乎说了会让她感到不快的话,我反射性地说了声「抱歉」。

这时,吉玛从我手中抢走小刀说:

「我也来帮忙。堕兽人怎么可能会煮菜啊……难道这阵子都是你自己乱弄的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才让我惊讶啊——大概是我这样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只见吉玛褐色的双颊迅速泛红,小声地嘀咕问道:「这么多天前就开始自己煮了啊?」

「……呃,是啊……从第一天开始就是了。」

「第一天!我完全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对于部队如此重要的存在,是怎么度过这段日子的……这教我怎么有脸面对骑士团长……」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啃著手套。

「……那个坏习惯。」

「咦?」

「就是你啃手套的动作。最好别在部下面前这么做,不然私底下会被传得很难听喔。」

吉玛惊呼了一声,眼睛瞪得很大,立刻把手放下,藏到背后。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有这个坏习惯的样子。

「我也知道应该要改,可是焦虑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因为指甲总是被我啃得破破烂烂,所以才会戴上手套。」

「不然把手指染上会苦的药水怎么样?常看到有人这样矫正小鬼。」

我故意用会惹人生气的方式这么说,结果吉玛却回答:「早就试过了。」变得更消沉。

「舌头被苦到好几次都治不好,最后连苦味都习惯了。但是又不能改涂毒药,这个坏习惯就跟著我一直到现在——很离谱吧?」

吉玛脱下手套夹在腰带上,就拿起小刀开始切菜。

「……怎么了?」

看著我默默站在一旁,吉玛用警戒的眼神望著我。

「没有啦,只是有点困扰。」

「困扰?」

「因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大人物有礼貌地赶走。」

吉玛想了一下,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可是很认真这么说的耶。」

「抱歉。但是还好你不知道该怎么赶我走呢。要是我夹著尾巴回到自己的帐篷,一定又要被巴尔赛尔唠叨了。」

「『不是叫你不要靠近他们吗!』——这样?」

吉玛「嗯!」了一声,率直地点点头。

「巴尔赛尔根本是过度保护。因为我是个不怎么称职的队长,所以才想了很多办法保护我。可是要我把好心帮忙的魔女和堕兽人假装当成敌人看待,我觉得这种做法不对。」

「……你能这样想,很不简单。」

「教会骑士团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这样想呢。」

接著吉玛环顾四周。

「零阁下呢?」

接著问了这个问题。

「在马车里睡午觉。」

「她不帮忙煮菜吗?」

「那家伙只负责吃。」

「也就是说,在这七天当中,一直都是你负责准备食物吗?」

「因为我擅长料理嘛。」

吉玛笑了。看来她以为我是在说玩笑话。

我从吉玛手上把小刀抢回来,重新开始准备料理。

吉玛似乎觉得很稀奇,在一旁看著我处理食材,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你的动作很熟练呢……我一直以为堕兽人只会靠蛮力杀人而已。」

「如果你只是想吵架的话,就请回吧。」

「对、对不起!刚才的确失礼了。」

「没差啦,反正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横竖你一定觉得,有著吃人冲动的堕兽人所做出来的料理很恶心吧。」

「这……」吉玛欲言又止。

看来她不善于说谎,被说中心事也没办法否定。

吉玛似乎冷静不下来,目光在地面上游移。

「我不会干扰到你的,请让我在这里待到用完餐为止。」

在我开口拒绝之前,她就在营火前坐下了。

只见她把斧头从腰带上取下,摆在随时拿得到的位置。在此同时,零也慢吞吞地从马车里爬了出来,打了个很大的呵欠。

接著她来回看了看吉玛和我——

「这是外遇吗,佣兵?」

便冒出了这么一句。

「别闹了,魔女。说我会找普通的人类当对象,一点也不好笑,更何况还是教会骑士团的人。」

「我、我并不在意喔!这种程度的玩笑……听听就算了。」

「所谓听听就算了,不是指『脸色苍白地直冒冷汗,拚命在忍耐』的意思吧。」

吉玛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她又把手指摆到嘴边,不过大概是想到了刚才的对话,马上又握紧拳头忍住冲动。

「你们两个啊,怎么好像觉得兽人战士与人类相恋很不正常呢?」

「的确很不正常啊。」

「那么阿克迪欧斯的圣女和老鹰也不正常吗?」

「那两个人——」

「啊,对喔。圣女大人的仆从也是堕兽人呢……」

算是例外吧。我正要这么说的时候,却被吉玛的喃喃自语打断了。

一想到圣女的手下也是堕兽人,吉玛对我的厌恶感似乎也减缓了一些。

话虽如此,那也是因为这家伙不知道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啊。一想到她发现真相后可能会有的反应,我就觉得还是别跟她走太近比较好。

虽然我并不打算照巴尔赛尔的要求去做,但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还是离吉玛越远越好。

三两下完成准备工作后,我就把食材一股脑倒进锅里,放在火上炖煮。从头到尾看著我完成料理过程的吉玛,和我们待在一起似乎不太自在,忍不住活动了一下身体。

「……从第一天之后,就没有遇上疑似恶魔发动的袭击了……也让我安心不少。」

「嗯。吾也乐得轻松。」

「但也因为这样,士兵们怀疑的声浪越来越高涨。说什么其实根本不需要魔女……」

「你也这么想吗?」

「我、我才没这么想!」

她斩钉截铁地加以否定。

吉玛情绪似乎颇为消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那天晚上……遭受恶魔大军袭击时……威尼亚斯王国替我等开辟了退路,对我们这些打算入侵威尼亚斯王国的敌人伸出援手。明明只要坐视不管,我等肯定会全军覆灭。而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率领的部队,之所以生存率这么高,也是多亏魔女的协助。魔女的结界击退了恶魔,拯救了我和士兵,以及民众的性命。不愿正视这事实,只会显示自己有多么愚昧。」

「……但是道理和感情终究有所区别。」

零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吉玛的手上。

吉玛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仰,而零却紧追不舍,把身体凑了上去。

「你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相信魔女是邪恶的存在吧?相信魔女是世界的公敌,是一种祸害。」

「这、这个嘛……」

两人的距离近到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听见零悄悄地这么说,吉玛也开始惊慌失措了。看来就算在女性的眼中,零的美貌依旧是令人心神动摇的存在。

「毕竟就连那位骑士团长,在面对吾和佣兵时也会感到紧张呢。」

「骑、骑士团长也是吗?」

吉玛瞪大了双眼。

紧张的情绪一下子从退缩的身体当中消散了,于是她也稍微让自己靠在零身上——零那家伙,是打算不择手段把吉玛拉拢过来吗……?

「所以,没有人有权利谴责你心中涌现的那些感情。不需要去否定,好好正视自己的感情,再转换成行动的动力就好。」

「……零阁下……您刚才说话时就像是主教阁下一样呢……」

我忍不住乾咳了几声。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聊天。但以教会的立场来说,刚才那句话不太妥当喔。」

吉玛顿时恍然大悟,摀住了嘴巴。

「对、对喔!请两位务必忘了刚才那句话!还好没有其他人听见呢。」

神情不安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吉玛突然笑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跟魔女和堕兽人待在一起,但却是我这七天当中心情最为平静的时候呢。这也是魔女的手段吗?」

「诚然。很恐怖吧?无论是谁,都只能乖乖成为魔女的俘虏呢。」

的确,平时总是浑身散发著生人勿近气息的吉玛,也变得稍稍亲近了一点。

——即使如此,吉玛和零之间还是隔著足以挥出一斧的距离。

或许稍微打开心结了,但吉玛并未打从心底接纳零。那大概已经是无意识的领域了……

算了,既然教会骑士团的队长愿意努力去理解魔女,我个人的事情也就算不了什么了。看著火候恰到好处的那锅汤,我又放了一小块奶油进去。

搅拌均匀后试了一下味道,虽然算不上绝世美味,却也不至于难吃的汤品就完成了。

这时候零已经把碗拿在手上,摆出「快帮吾添一碗」的架式。

吉玛也踌躇了一下——

「也可以……给我一碗吗?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并战战兢兢地把碗递到我面前。

教会骑士团的成员,吃下堕兽人制作的料理——举个例子来形容,就像是把一个骯脏有毒的生物徒手制作的料理,让体质虚弱的小孩子吃下去的感觉吧。

虽然我劝吉玛不要勉强自己硬吃,但她还是坚持要了一份。

在踏出第一步后,她就完全豁出去了。

虽然吉玛竭尽勇气才吃下第一口,随后却凭著惊人的毅力把我的料理吃光光了。

「……意外能够入口呢。」

听到这种保守到极点的感想,我作为料理人的尊严稍微有点受伤,但她光是能够吃完,就值得夸奖了。

拘谨地向我们道别后,吉玛便返回本队了。我没有目送她离去,而是著手收拾善后,忙著忙著突然看见零居然在把玩斧头。

「那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是队长忘在这边的。」

才洗好的锅子被我失手落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吾也是才刚看见。而且你还是别追上去了,这样对双方都好。」

我从零手上拿走斧头。上头有著黑猫与月亮的纹章——毫无疑问就是吉玛的斧头。

「你大概不知道吧,骑士失去了武器,可是一种会遭到鞭罚的大罪啊。照她那种个性,一旦发现自己失去了武器,马上就会陷入混乱吧。」

「——那为何会忘记呢?」

我正要动身去找吉玛时,零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

停下脚步回头一看,结果零把疑问进一步变成质疑,又拋了过来。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武器,队长又为何会忘记呢?」

「谁知道。人类有时候就是会迷迷糊糊的吧。」

我随意敷衍了一下,就离开了马车追向吉玛。因为她才走没多久,想必很快就能追上吧。虽然本队那边人很多,但还不至于无法追踪气味。

随后,就在离本队不远处,我发现了面向树木蹲在地上的吉玛。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要跑过去关心,旋即就停下脚步。

「唔呕……恶……」

她在呕吐。

害我差点笑了出来。

明明是比性命更重要的武器,为何吉玛会忘记带走呢?答案就在眼前。

食材变质了?并没有。放了她讨厌吃的东西?我想也没有。

纯粹只是因为她的身体无法接受堕兽人所料理的食物而已。

零大概不想让我看见这一幕吧。吉玛勉强自己吃下了堕兽人料理的食物,却忍不住反胃的感觉才连忙离开,最后吐了出来。因为刚才拚了命假装没事,才会忘记带走宝贝的武器。

吉玛擦擦嘴角,站了起来,在转身的同时发现了我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极为惊愕。

我因此又明白了一件事。零不但不想让我看见,吉玛也不愿意被我目击这一幕。

这对双方来说都造成了伤害。吉玛先前明明那么努力地不让自己讨厌堕兽人的想法表露在外,我却傻傻地揭穿了真相。

「……这个……你误会了……我只是,突然不太舒服……并不是真的想吐……」

「你在说啥啊?只是因为你忘了带走武器,我才拿来还你。」

我保持在十步以外的距离,把斧头掷到地上。吉玛连忙捡起斧头,叫住了默默转身离去的我。

「可以……不要跟……巴尔赛尔说吗?」

「关于你忘了带走斧头的事吗?」

「那、那个也是啦……!」

「我不记得还有什么要保密的。」

「别装了!你明明就看到了吧!就算眼睛没看到,堕兽人的鼻子又怎么可能闻不出呕吐物的臭味!」

「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不要大喊什么呕吐物啦!给我好好想想刚才那句话的言外之意,都已经暗示你『我不会说』了!」

我本来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但一听见吉玛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发言,就忍不住回头。

「这……这种事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啊!」

居然反过来怪我喔……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我还没有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

「不过,那个……如果你真的不会跟巴尔赛尔说的话……就算我欠你一次。」

吉玛居然在意巴尔赛尔的评价到这种地步啊。

「虽然可能是我在多管闲事,但是你干嘛对一个打杂的这么顾忌呢?你可是堂堂一个队长耶?」

「我才没有在顾忌……!」

刚刚才说过「可以不要跟巴尔赛尔说吗?」的女人,现在讲这种话有谁会信啊。

吉玛也有所自觉,便焦躁不安地啃起了手套。

「我……我只是不想让他失望。因为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是巴尔赛尔照顾了无依无靠的我。到了现在也是,他依旧努力不让不成熟的我遭受失败。」

「所以你就照著那家伙的话去做?」

「刚才前去拜访你们,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狠狠地瞪著我,而我回了句「的确呢」表示同意。

但是,每当要做重要决定时,她总是会听从巴尔赛尔的指示,就算意见产生分歧,也几乎都会被巴尔赛尔想办法说服的样子。

「我……我承认,自己的确太过依赖他了。可是那也没办法啊,不管做什么事,最后的结果一定和他说的一样。小时候,他曾警告我爬树很危险,但我却不当一回事。结果有一天,树枝真的断了……要是巴尔赛尔没注意到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

「……哦?」

「不只这样!还有像是他不准我喝酒,但我还是照喝,结果隔天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光著身体睡在走廊。我一点记忆也没有,真的有够丢脸。还有一次,我不顾巴尔赛尔的劝阻和镇上的男人相恋,后来才发现那个男的是个罪犯。」

——听著听著,眼前好像浮现出画面了。

好像能看见吉玛爬上的那棵树的树枝,其实已经被巴尔赛尔偷偷锯了一大半,也能看见他在酒里加料的画面,还有故意拿钱给坏男人去诱惑吉玛的景象。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像,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总觉得这才是真相。

「而现在也是一样,我不顾巴尔赛尔的反对,试图和你接触,却落到这种下场。把你招待我的料理统统吐出来了……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不会啊。光是能够塞进嘴里,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堕兽人也会安慰别人呢。」

「堕兽人才不会安慰别人。」

吉玛露出玩味的笑容。看来还真的以为我是在安慰她。

「我也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不行……那个……就是太过依赖巴尔赛尔的事。我想要成为那个男人眼中……不,是所有部下眼中值得骄傲的队长。」

「可是……」吉玛又垂头丧气起来。

「我还是怎么做都做不好呢……尤德莱特团长为什么要选我当队长……」

就在我想要对她说些很多余的话时——

「找到了,就在那边!」

有个叫不出名字的士兵,指著我们如此大喊。听到这道声音后,巴尔赛尔便跑了过来。

在这瞬间,原本还一脸落寞消沉的吉玛突然抬头挺胸,以队长该有的姿态迎接巴尔赛尔的到来。

「队长!太好了,原来您在这里啊。」

「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因为您迟迟没有回来,我才想去魔女阁下那里接您,可是正好发生了一点问题……您刚才吐了吗?」

话说到一半,巴尔赛尔瞥了地上一眼后皱起眉头。

在吉玛开口之前,我就抢先插嘴说:

「因为蔬菜变质了。我和魔女倒是无所谓,因为经常在吃放了很久的食材……不过对于队长来说似乎太过勉强了。」

「所以我才说跟堕兽人一起吃饭太勉强了——啊,我没有恶意喔,佣兵老哥。您还好吗,队长?现在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不……吐过之后就畅快多了,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其实刚才我正在和魔女阁下谈话的时候,先遣队刚好回来了……」

巴尔赛尔的表情夹杂著些许的不安。吉玛的目光也冒出几许紧张。

「有带回什么特殊的状况吗?」

「只有一个人回来。而且……还带著一封『邀请函』。」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邀请函」这个词听起来这么毛。

巴尔赛尔递给吉玛的信封,用黑色的封蜡封著,上头的纹章是「燃烧的书本」。

「这个纹章是……尼埃朵拉金币?」

所谓的尼埃朵拉金币,是一种因价值极高而闻名世界的金币。

甚至有一枚尼埃朵拉金币等同于十枚其他金币价值的说法。当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实物,也没看过上头究竟刻著什么样的纹章,不过身为贵族的吉玛,对这种纹章想必很熟悉。

「为何上面盖了这种纹章?」

「我也不清楚……但根据返回的士兵描述,似乎是遇上了魔女。对方提出了同行的要求,在他们拒绝后随即『遭到昆虫攻击』……」

「昆虫?……零阁下有说什么吗?」

「目前她正在仔细询问那名士兵。这封信在交由魔女阁下过目之前,我觉得应该先让您看看……」

吉玛表情生硬地瞪著那封信,最后下定决心打开查看。

随著她阅读内容的过程,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去请副队长过来一趟。到零阁下那边集合,现在就去!」

「上面写了什么呢?」

「是『邀请』。而且对方的礼数极为周到。」

吉玛把信纸塞到巴尔赛尔手中。

我从他背后探头一看,只见黑色的纸面上以金色墨水写著一行行以我的头脑很难解读的华丽词藻。

从前后文推断了一下,内容大概是这样吧——

这里是恶魔的领地。想要通过此地,就要来向领主打声招呼。

你们的同伴目前都在府上作客,但若是不接受邀请的话,他们就不再是客人了。

简单来说,这是一封最有礼貌的威胁信。

3

「所以我不是再三强调过了!侦查工作就叫魔女和堕兽人去做!」

「但副队长大人,你要知道!担任护卫的魔女若是远离本队,万一遇上恶魔来袭,我等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不出所料,副队长老头摆出一副怒发冲天要找人算帐的模样,而吉玛又和他杠上了。

巴尔赛尔静静地望著吵到快把武器拿出来的那两个人,而零则是坐在马车的货架上,用手撑著脸颊看著那封信。

我站在零的身旁,冷眼旁观这一切。

「在这七天当中,从来没遇上恶魔来袭。再说了,不是几乎所有的恶魔都已经撤退到北方了吗?这里比起北方,甚至更接近大陆中央。我很怀疑这附近是不是还有实力足以袭击教会骑士团的恶魔。」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至今为止没有遭受袭击,所以警戒根本没有用吗?那么等到蒙受损失之后,再来警戒就来不及了。那只会造成更多无谓的牺牲!」

「牺牲?你这话很有意思啊。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为了庇护寄生在教会骑士团底下的神之大敌,选择牺牲教会骑士团尊贵性命的队长大人会说的话呢。」

「让魔女担任护卫,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的决定,这点我已经强调过多少次了!遵照团长的命令行事,才是对神忠诚的证明啊!」

「那么和魔女及堕兽人和乐融融地谈天吃饭,也是对神忠诚的证明吗?」

吉玛闻言顿时征住了。

「哦……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我的部下曾经向我报告过,说是我等的队长大人已经臣服于魔女,这支部队也等于是交由魔女来指挥了呢。短短七天就成了这副德行,那么等到抵达诺克斯大教堂时,部队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哎呀——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零也在我身旁叹了口气。

巴尔赛尔则是用像是在说「所以我才叫你们不要接近队长」的眼神望著我们,可是主动接近的人是那边的队长大人耶。

「看来是没辙了。这下该怎么办呢……」

嗯……零这么说著也点点头。

「吾主动离开部队——如何?」

我和零小声的闲聊,却让吉玛和副队长同时转头过来。

巴尔赛尔也大惊失色,连忙大喊「稍等一下」,但吉玛已经抢先往前走出一步。

「请您稍安勿躁,零阁下!前往诺克斯大教堂共需要六十天路程,现在才进入第七天,我等不过才走完十分之一的路程而已。要是现在少了零阁下的话……!」

「该死的魔女,终于暴露你的本性了。」

副队长压著嗓子对零进行恐吓。

「事实上,这整件事都是你在背后主导的吧!发现我们开始怀疑魔女的必要性,就制造了这起事件!然后趁这时候提出离队的要求,就能让我等教会骑士团对你产生依赖的心理,这就是你的盘算吧?你以为有办法如愿吗,魔女。我才不会把你放逐出去,给我等著被套上枷锁关进笼子里去吧!」

「瑞兰德副队长!你并没有拘束零阁下的权限。这支队伍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交付给我的部队,并不是归你指挥!」

「闭嘴,你这个教会骑士团之耻!居然屈服于魔女,真是有什么父亲就有什么女儿啊。看来尤德莱特骑士团长并不明白你的父亲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人渣呢!」

当面被人侮辱自己的父亲,让吉玛半反射性地拿起的斧头。但很明显带著杀意准备砍向副队长的她,在即将失控之际被巴尔赛尔拉住了。

「为什么要阻止我,巴尔赛尔!这个男人侮辱了我的父亲!」

「所以您就要在这里动手攻击副队长吗?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理恶魔送来的邀请函吧?」

「真是的……根本是一场闹剧。这种事还需要思考吗?根本不用理会什么邀请,继续前进就对了。」

听见副队长不耐烦地这么说,吉玛毫不客气地予以反驳:

「那么,被囚禁的士兵要怎么办!」

「对于教会骑士团而言,殉教是一种荣誉。况且遭到囚禁的只有区区四人——若是每次出现一点点牺牲就要停下脚步,那么我等永远也无法抵达诺克斯大教堂。」

副队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见死不救,让吉玛的怒火越烧越旺。

巴尔赛尔连忙介入两人之间,试图平息争论。

「但是呢,副队长。这封信倘若真是恶魔送来的邀请函,置之不理可就太危险了。我等教会骑士团是最了解恶魔有多恐怖的人啊。照魔女阁下的说法,恶魔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对我等发动攻击,就是为了送来这封邀请函。」

「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

「不完全信,但也不能断定这就是谎言。因此我等应当采取较为保险的做法才是。毕竟,无论用尽各种手段,我等都必须朝著诺克斯大教堂前进啊。」

「嗯……」老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

接著,他似乎想到了某种不怀好意的点子,目光飘向巴尔赛尔背后,气到浑身颤抖的吉玛身上。

「那就接受邀请吧。既然是领主送来的邀请,由队长应邀出席才符合礼仪。」

好险啊,我差点就在这种气氛下吹起口哨了。

这个人竟然能如此冷酷地对待吉玛这样的小丫头啊。他过去想必杀了相当多魔女吧,教会骑士团的老鸟就是不一样呢。

就连巴尔赛尔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视线不停游移,似乎在思考破解的对策。

「您的意思是要让队长成为活祭品吗……?」

「我只是叫她接受邀请而已,这样你们不就能与魔女合作了?不过你想必也很清楚吧?我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理会什么恶魔的邀请。」

「请不要强人所难啊,副队长。若是答应邀请,就得让整支部队一起前往才对。搞不好还能让大家都饱餐一顿——」

巴尔赛尔语带保留,表情因紧张而显得十分僵硬,转头望向背后的吉玛。这时吉玛拍拍巴尔赛尔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去。

「副队长大人说得不错,由我前去赴约才合乎情理。」

「队长!您在说什么啊!」

「抱歉,巴尔赛尔。但如果顺利的话,我一个人的牺牲,或许就能换取上万人的部队得以安全进军的机会。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还活著的同伴见死不救。」

「这个选项先搁在一旁吧。肯定还有其他方法啊,像是编成救援部队之类……!总之,队长没有必要亲身赴险。」

看著试图说服自己的巴尔赛尔,吉玛露出暧昧的笑容。

「上位者必须有著随时为下位者遮风避雨的觉悟。这是你教导我的道理。而且,无视于你所说的『不要与魔女进行不必要的接触』的忠告,导致失去士兵信任的人也是我自己。既然如此,我就必须亲自取回士兵的信任才行。」

还是没变啊,那种一心向往正义的纯真性格。

似乎值得来点掌声鼓励呢,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身旁的零就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太棒了,太出色了。真是了不起的牺牲奉献精神呢。正因为如此,吾才会接下这支队伍的护卫任务——队长啊,吾想问你一个问题。身为一名教会骑士团员,你曾为了向身为魔女的吾展现慈悲及宽容一事感到后悔吗?因为吾的关系,让你失去了士兵的信任。」

「没有。」

吉玛的回答没有半分迷惘。

「我知道您接下本队护卫任务的前因后果。您——不对,是整个威尼亚斯王国的魔女,都对教会展现了慈悲与宽容。而明知道行军的状况如此艰难,您还是愿意与我等一同前往北方。我唯一感到后悔的地方,就是自己没有能力让士兵们深刻地体认到您有多么可敬。」

吉玛再度抬头望向副队长。

「请不要搞错了,瑞兰德副队长。我从小就是在憎恨魔女的心态下长大的。但是我还没有软弱到害怕否定过去的自己而不敢改变自我。」

不过是狡辩而已——副队长冷冷地这么说道。但零似乎对吉玛的回答十分满意。

「既然如此,吾心里也有底了——这封来自恶魔的邀请,就由吾接下吧。」

「……你说啥?」

我忍不住开口反问。

「等、等一下,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啊?这不就代表我也要一起去吗?我才不要接受什么恶魔的邀请呢!」

「那你要让队长一个人去赴约吗?要让那个身处于教会骑士团当中,却不畏艰难选择相信魔女,结果遭到同伴狠心背叛的队长独自犯险?」

看到我没办法反驳,乖乖闭上嘴巴的样子,零拿起手中的邀请函晃了几下,以她矮人一截的身高「俯视」那位说不出话来的副队长。

「来做个交易吧,『年轻的』副队长啊。若是吾接受了恶魔的邀请,平安救出先遣队的话,你就乖乖闭上嘴巴,接纳吾随队行动的事实吧。」

「身为神之剑的教会骑士团,怎么可能和魔女谈交易。」

「将吾送到恶魔身边,让你感到不安吗?要是不将吾铐上枷锁关进笼子里,晚上就无法安眠,怕到会作恶梦尿床吗?教会骑士团的信仰心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副队长紧闭双唇,眉头深锁。虽然他应该不是那种会被零轻易挑衅成功的性格,但看来还是被戳中了痛处。

「用你那颗血液循环不良的脑袋想一想吧,副队长。要是吾救出了被你视为弃子的先遣队,士兵的心肯定会偏向吾这边喔。到时候如果你仍旧不愿接纳吾,那么部队会分裂成什么样子呢?要是获得人心的吾,选择站在队长那边呢?等到抵达诺克斯大教堂时,部队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刚才副队长所说的话,被零原样奉还回去了。

隔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后,副队长才慎重其事地开口说:

「……我不会阻止你离开。不过,也得让队长接受邀请才行。考量到必须有人监视魔女是否背叛我等,若是队长不愿同行可就伤脑筋了呢。」

「请别太看轻我了,副队长大人。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自己有责任要赴约。不过是接受恶魔的邀请罢了,我一点也不会感到畏惧。」

「你的决心令人钦佩。」

语气当中感受不到一丝诚意,副队长冷冷地说完之后,转身背对我们说:

「我等接下来将会按照预定计画,率领部队前往北方。如果你有幸能够存活就追上来吧,到时候我会心悦诚服叫你一声队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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