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因为一股奇妙的寒意而惊醒。
我坐了起来,发现原本缩在我怀里的零不见了。
环顾整个马车,只看见馆长裹著毛毯缩在角落睡觉。
「……魔女?」
「在外面。」
我轻声问了一句,马上就听到了回应。
拨开篷布,走到马车外头一看,才发现连夜降下的积雪已经有我的腰际这么高,而马车的车轮也已经完全淹没在雪中。
「哇啊——……看样子还会堆得更高啊……」
嘴里呼出的气息让视野蒙上一层白雾,我眯起眼睛,寻找零的身影。
「在上面。」
这时又传来一道声音。
看来她爬到马车的车顶上了。
干嘛爬到那种地方去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踩上驾车台,接著就看见了在这场大雪中连一条毛毯都没披,双手抱著膝盖的零。
「笨蛋,你想被冻死啊……!」
「吾是魔女,这点小雪才冻不死。」
「也不看看你的耳朵跟鼻子都红了……」
我把零硬是从车顶拉了下来,让她坐在我的双腿之间。就连隔著这身厚实的毛皮,我也能感觉到零的身体就像冰块一样寒冷。
「你跑到外面干嘛啊?」
「想一些事。」
「就不能待在马车里想吗?」
听到我傻眼地这么问,零默默地耸耸肩。
「……佣兵,你好温暖啊。」
「因为我是野兽啊。」
「吾很喜欢像这样跟你待在一起。非常令人安心,好想就这样持续到永远。」
「……魔女?」
怎么突然讲起这个?我一脸狐疑地望著她,但她却凝视著远方,完全不和我四目相对。
她的样子越来越奇怪了,但我想不出原因。
「……你觉得呢?」
「什么?」
「你喜欢和吾这样待在一起吗?会不会想要永远在一起呢?」
我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
以往零总是会用近乎断定的语气,直接说出「你一定也喜欢吾吧」这样的话来。
可是刚才她却很明显地在徵询我的答案。
我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
踌躇了一会儿,我用双手环住零,就像小孩子抱著人偶的感觉。
零低吟了一声,只是转过了头,像是感到意外地看向我。
「……我很不擅长……用口语表达这种感觉。」
「啊啊……嗯,也是呢。你的确就是这样。」
「所以……那个……该怎么说。我这样做,你感觉得出来吗?」
「嗯……感觉得到喔。」
零笑了笑,将冰冷的脸颊贴在我的手臂上。
「这样啊。那就……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了。」
反正就是哪个意思啊,连我自己都在心里吐槽自己了。我搔了搔后脑杓,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啊,佣兵。」
「啊?」
「吾可是个魔女呢。」
「是啊。」
「所以……你会比吾先死喔。」
这个嘛……我皱起眉头。
「不管我有多么健壮,好像也没办法活上五百年喔。」
「这个一点也不好笑喔,佣兵。」
听见我故意扯开话题,零一脸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怎么了……你特地跑到马车外头,就是为了想这种事啊?」
「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关于世界、关于教会和魔女、关于师傅,还有关于你和吾的事情……吾在思考该怎么安排,该怎么做才妥当。」
「只要干掉你的师傅,接下来就没啥好烦恼了吧。」
「啊啊……吾现在深切地怀念起神父的吐槽了。要是那个男人在场,一定会猛敲你的头说『笨蛋给我闭嘴』才是。」
这次换我摆出不高兴的表情了。
因为不高兴,我就顺手把零扛在肩上,从驾车台钻进车篷之中。
「好了,现在给我乖乖睡觉。要是你病倒的话,这个世界就终结了。要想事情的话,就边睡边想吧。」
「真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呢。」
呼哈——零打了个呵欠。
「你的怀中实在太好睡了,吾根本没有空去思考呢。」
2
如果被问到「早上希望被什么声音叫醒?」这个问题,我想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吧。
鸟叫声大概是最常见的答案了。在巷子里嬉闹的孩童笑声——应该也说得过去。既然如此,那么有人来叫自己吃早饭的声音,大概也不错吧。
至少到上一刻为止,我是这么想的。
「两位啊,你们睡懒觉是不是睡太久了?我肚子已经很饿了耶。」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希望被一个来蹭饭吃的中年大叔叫醒吧。
事实上,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的一次起床体验。
「……为什么我要为了个打杂的家伙早起做饭啊……!」
我一脸不满地坐了起来,狠狠瞪著拉开篷布往马车里头张望的巴尔赛尔。
「喔——好可怕啊……我只是开个玩笑啦。今天我已经准备好早饭了,虽然不知合不合胃口,不介意的话就来吃一点吧。」
「啥——?今天是吹什么风啊?」
「毕竟我还在努力争取成为你的佣兵搭档嘛。」
你忘记了吗?他这么问。忘记了呢,我这么回答。
其实我早就把这档事忘得一乾二净了。是说这家伙难道是认真的吗……
「唔……嗯……什么啊,天亮啦……」
我正准备起床,零也睡眼惺忪地慢慢爬了起来。馆长则是早就醒了,一如往常待在马车角落看书。
虽然馆长已经失去了堕兽人所有的能力,但身为恶魔的「观察之力」依旧健在,所以不管环境多么昏暗,他都能清楚捕捉书上细小的文字。
「馆长也差不多可以吃看看软一点的面包了吧?之前行军时是只有硬的要死的黑面包啦……不过今天早上补给兵送来了刚烤好的面包喔。」
巴尔赛尔说著说著,拿出包在布里的面包。
馆长半睁著眼,冷冷地望著巴尔赛尔。
「……想、想要多管闲事、的话……去找、别人吧。」
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我又不是不多管闲事就会死……想当初你要娶队长为妻的时候,我还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呢。不过看到你变成一个瘦巴巴的可怜小孩模样,身为教会信徒的博爱精神就逼得我无法坐视不管啊。」
「不、不需要……别多管、闲事……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就好。」
「哎呀,人类的身体要维持健康呢,也比身为堕兽人时更需要注意喔。今天让馆长也去外面稍微晒个太阳吧。」
「讲得像是要晒旧枕头一样……」
「我才不要,在这里就好。」虽然馆长这么说,还是被强行拉到马车外头,安置在围著火堆作为椅子之用的倒木上,参加这场早餐。
为了不让没有毛皮又缺少皮下脂肪的馆长不至于著凉,就用毛毯把他的身体包起来,再把行李叠起来做成靠背,馆长脸上的不满才缓和了一些。
接著,撕了块面包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之后——
「……好甜。」
我们就见识到了怎么样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表达惊讶的高难度动作。
「这、这具身体……连味觉也不同了……只是用小麦揉成团加以烧烤而已……居然、吃起来这么甜啊……难怪、书上才会有『香甜的面包』……这个形容呢。」
馆长的感想让巴尔赛尔深感意外。
「味觉的感受和身为堕兽人时不一样吗?」
「不、不一样。一、一切的感受……都、都不一样了……尤、尤其是……说起话来……更容易了……」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比还是堕兽人的时候,讲得更流利了。
虽然还是结结巴巴的,但是词汇明显地较为丰富了。以前馆长那种有些怪异的遣词用字,多半是因为有些辞汇他说不出正确的发音吧。
「不过,虽然我长这样,可是从来不觉得说话很困难呢……」
「馆长感受到的差异之所以如此明显,是因为他以前的身体所寄宿的,是昆虫的灵魂。所以变回人形后,就和转世重生没有两样呢。吾觉得,倘若里面不是个恶魔的话,或许早就疯了呢。」
听著零的推测,巴尔塞尔频频点头。
「那么,要是佣兵老哥变回人类呢?会变成怎样啊?」
「喂喂……!你这家伙神经是有多大条!」
「因为很让人在意啊。」
这个混蛋居然把我一直在意却不敢问的事情,这么简单就拿出来讲……
「佣兵啊……」
零直直盯著我不放。
对喔,不说我都忘了,这家伙可以看见我身为人类的长相啊。
「嗯……是个大个子。」
「这也太随便了吧!」
「还有……嗯嗯……该怎么说呢……嗯,是吾喜欢的类型。」
「唔!」
「看起来威风凛凛,却带有几分可爱……嗯?这不就和现在一样吗……让吾再看仔细一点。」
零扣住我的脸,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
「喂,笨蛋!别闹了!」
「吾辈都是什么关系了,事到如今还害羞什么呢。」
零使劲按住我,一脸不解地歪著头说:
「比如说昨晚,你把吾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
「别别别说啦啊啊啊!这个……不……那是因为你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才会……!」
「老哥……不过就是把一位女性紧紧抱在怀里,有必要这么害羞吗……?随便找个十五岁的小鬼都能表现得比你还大方啊。」
「闭嘴啦!要你管!」
看著对方怜悯般的眼神,我忍不住开骂。
「外表暂且不提……那么感官方面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味觉的话,或许会比现在稍微敏感一点吧。嗅觉当然会变差,听觉也是。动态视力虽然有所衰退,但辨色能力或许会增强呢。事实上,兽人战士本来就是一种让『天生的人类』附加动物能力的魔术。虽然会强化所有的感官,还是会注意让感官不至于和人类时期有太大的区别。毕竟要是因此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反而得不偿失。」
「哦——……真是太好了,老哥。看来你就算变回人类也不会失去理智呢。」
巴尔赛尔哈哈大笑,我默默地往他头上赏了一拳。
这家伙虽然没有恶意,却比神父还要难搞。
「……你们看起来闹得很开心嘛。」
背后突然响起声音,我下意识转头查看。
只见表情有些复杂的吉玛就站在那儿,旁边还跟著抱著一堆东西的部下。巴尔赛尔见状连忙站了起来。
「队长……!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不能来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向主教大人提出请求,借了一些书过来。」
一听到书这个字,馆长就停下了进食的动作。
「不、不是说……等到拯救、世界之后……才会找书、给我看……」
「那是你和零阁下的约定。这是我个人的行为。昨天一时冲动对馆长施暴,所以这也算是表示歉意……收下吧,馆长。」
「嘻、噫嘻嘻……哈哈……太棒了,真是太棒。不、不愧是……我选择的配偶、呢。」
「我还是把书带走好了。」
听到配偶这个称呼,吉玛脸色一变,把递出去的书又收了回来。
而始终面无表情的馆长,马上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可怜兮兮地低下头。
「你、你伤心成这样,不就好像我才是坏人一样嘛!书会放在这里,你不要那么失落好不好……!」
「你也未免太好说话了,队长……」
「那、那有什么办法!毕竟先前行军时馆长的力量大有贡献……如果零阁下允许的话,今天的会议也希望你能帮点忙。」
「哦?队长啊,你打算利用馆长的眼睛,搜索邻近的幸存者吗?」
「不仅如此,还有可能对我等造成威胁的恶魔,也希望馆长将他们的名字和特徵统统写出来。馆长应该会写字吧。只要掌握恶魔的名字,即使魔女阁下无法分身护卫我等,离开诺克斯大教堂外出时也多少有些保障。」
馆长从吉玛手上接过书本,将手掌轻轻地一张一合。
「写、写出来的字……会会、会很乱……手、手指、没办法……灵活运用……」
「这个就交给我来帮忙。您意下如何呢,零阁下?」
「吾没有意见。还有,若能另外誊写一份恶魔的名单给吾的话,吾也双手赞成呢。」
「太好了……那就说定喽。巴尔赛尔——」
「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巴尔赛尔马上立正站好。
「替馆长准备专用的帐篷,再带他过去。」
「啊……啊?」
听见他有些少根筋的回应,吉玛挑起半边眉毛:
「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没有!」
「那就快去吧。之后我都会待在大教堂,工作完成后过来叫我。」
接到命令后,巴尔赛尔便赶忙跑去准备帐篷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渐渐离去,接著转头望向吉玛:
「……你原谅他了吗?」
听见这句话,吉玛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我只是向部下发布命令而已。」
「我还以为你连下命令都不愿意呢。」
「公私不分就太愚蠢了。」
原来如此,十分理智的想法呢。
那我呢?我可是实际动手的人喔。我并没有问出口,我还没有蠢到故意拿这种问题去刺激她。但事与愿违——
「那么佣兵呢?」
这个臭魔女似乎很喜欢故意去刺激别人啊。
吉玛似乎也没有想过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有些头痛地望著我说:
「……所谓的佣兵,就是听从雇主命令办事的人。就我所知,当时你也是处于生死交关的情况下……而且在你眼中,我的父亲……是个罪该万死的人吧?」
「这个嘛……」
一瞬间,我在犹豫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不过,她想问的应该不是「正确答案」,而是「事实」吧。
「嗯……或许吧……那家伙命令我去干的事情,每一件都让人很想吐。」
「嗯嗯……以往被我嗤之以鼻的传闻,其实都是事实呢。谢谢你违抗了家父的命令——谢谢你,杀了家父。」
「别说了。」
吉玛一脸苦涩向我致谢,我厉声制止了她。
「我是受到委托才这么做的,不要再对一个杀了自己家人的凶手道谢。别去考量前因后果,想想我做了什么吧。我为了救自己的命,才杀了你的父亲。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谢罪,你也只要像以前那样继续恨我就好。」
看著我的这副模样,吉玛的反应却和我原本的预想完全不同。
先是一阵意料之外的沉默,接著她又突然抱著肚子大笑起来。
「怎、怎样?你在笑什么啊!」
「没有啦,抱歉。只是觉得……你果然非常温柔呢……」
「啥……啥啊啊!」
我完全摸不著头绪,才转头向零求救,她也只是说了句「她说得没错呢」表示同意。
「只要继续恨你就好……是吗?即使最后导致我向你提出决斗,你一定也会二话不说就答应吧。」
「不不不,我好歹还是会抱怨两句啊。」
「但你会接受决斗啊。」
「这个嘛……」感觉越来越离题了,于是我这样回答:
「因为对手是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受伤嘛。」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吉玛的笑容一僵,双手静静伸向腰际的斧头。
「等、等一下!刚才是我不对!」
「诚然,刚才的确是你不对呢。」
「根、根据许多书上的记载,刚、刚才的发言,就足以成为、决斗的理、理由。」
「不要在旁边搧风点火啦!可恶的魔女和恶魔!」
「呵呵……开玩笑的。从行军的过程中,我早就知道你的实力有多强了呢。」
吉玛轻轻一笑,放开了斧头。
真是的,害我吓出一身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啊——玩笑?
「……你居然懂得开玩笑了……?」
听见我的疑问,吉玛得意洋洋地说:
「多亏了副队长的教导——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佣兵——」
「这次又要干嘛?」
「我本来还在烦恼要不要说……总之,你还是尽量不要太靠近镇上比较好。」
「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靠近。这段日子的行军当中,我已经了解那些被恶魔寄宿体袭击过的人,看到我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对手可是全副武装的骑士喔,佣兵。和那些胆小无力的民众不一样。」
现场气氛突然紧绷起来。
「……是诺克斯大教堂的主教阁下希望我滚远一点吗?」
「不是这样的。主教阁下对于魔女阁下、佣兵——甚至是馆长,都十分宽容。但驻守在诺克斯大教堂的教会骑士团就……」
我想起副队长老头当初对我的态度。
那时他认为零企图蒙骗教会骑士团,轻视我为堕落的象徵,将信任零和我的吉玛逐出部队,简直对我们反感到了极点。
「诺克斯大教堂的教会骑士团,已经知道我们的部队里有堕兽人了吗?」
吉玛苦涩地点点头。
「向主教阁下报告我方部队的实情时,在场的近卫兵也都听见了。虽然我一再强调没有任何危险性,但近卫兵却表现出强烈的拒绝态度……我想,这时候消息已经在那边的部队传开了吧。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看见你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魔女阁下和馆长至少还能装成普通的人类……」
嗯,我就没办法了。
用斗篷和兜帽盖住全身上下,混进人群里的话,也只会被当成「长得很大只的家伙」,但是「部队里似乎有堕兽人」的情报传开的话,不管我怎么掩饰都没有用了。
「那么队长啊,你的意思是要佣兵像个小偷一样躲起来吗?让这个一路上和吾辈休戚与共的佣兵,这个为了拯救被馆长囚禁的你而冒险爬上『禁书馆』高塔的佣兵躲起来吗!」
零大为不满地向队长发难,我连忙阻止出声她:
「够了魔女!就算向队长抱怨也没有用啊,那不是她能够解决的问题。」
「……你总是这样啊,佣兵。明明被人夺走了应得的权利,却总是默默承受。吾对此感到有些不愉快。」
零粗暴地站了起来,快步钻进马车,把蓬布拉下来不让人进去。
「……那家伙怎么了?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碰到……」
「不,我也觉得很生气。你明明是出自于善意而待在结界外面,却受到如此不公的对待……没有办法制止事态发展的我,实在太没用了。」
看著吉玛用力握紧拳头,我用指尖轻轻弹了她的额头说:
「笨——蛋。在目前的状况下,要是还有人不懂得对堕兽人提高警戒,那才叫不知死活吧。」
「但你并不是个危险的男人。零阁下也不是危险的魔女。明明是这样……」
「可是没办法证明啊,提不出证据就是我们的错。所以也只能先假装当个乖宝宝了。」
「可是……这样一来,你和零阁下永远都……」
「好啦好啦,赶快去忙你的啦!在这种状况下,你和我靠这么近说话也不好吧。」
我轻轻挥挥手,示意要吉玛快点离开。
吉玛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镇上走了回去。
——哎,从结论来说,还是我太天真了。
根本不是我不去招惹人家,就真的不会有问题。
趁著巴尔赛尔将馆长带往专用帐篷,零一个人躲在马车里的时候,著手清点前往祭坛的必要物资的我,突然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因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基本上脚步声可分成两种,一种是带著善意的,一种是不怀好意的。
而此时出现的脚步声,怎么样都不像是带著善意而来的呢。
我将放在一旁的剑挂回腰上,把绑好的行李塞进马车里。零似乎也察觉有异,慢吞吞地从马车里爬了出来。
随后——
「现在,你还是坚持『默默承受』吗?」
带著一副「看吧,吾果然没猜错」的表情,零斜眼瞪著我。
「这也难怪啊。对诺克斯大教堂的教会骑士团而言,别说把我当成『参与行军的堕兽人好伙伴』了,当作是『搞不好是从外头混进来的恶魔寄宿体』才正常嘛。」
「你这个烂好人……」
「总之你还是安分点吧,我希望尽可能用和平一点的方式解决。」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数量约十名左右,还能听见铠甲碰撞的金属声,八成是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士集团吧。
等到那些人进入肉眼可见的范围时,我也明显表露出不快的神情说:
「哇啊……看来很难沟通啊……」
走在集团最前方的,是一个看似家境优渥,皮肤很好,年约二十四五的男子。
脚步声明明那么张狂,却张开双臂表示自己并无敌意,脸上还挂著一张无可挑剔的笑容。
而且——
「两位好啊,抱歉打扰了。哎呀,真是不得了啊——是比传闻中更可怕的怪物呢。」
一开口就用这种话来打招呼。
虽然我觉得跟某个杀人神父的初次见面,是人生中最糟的体验,但那时候他毫不掩饰杀气,至少还算是表里如一。
「有什么事吗?如你所见,我可没有靠近城镇喔。」
「哦?」男子闻言停下脚步。
「看来吉玛队长大人已经告诉过你,我等对你并无任何好感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留在这呢?」
「因为我的同伴为了帮助教会骑士团执行任务,正好被带往别的帐篷去忙了。」
「你是指那位据说体内封印了恶魔的『禁书馆』馆长吗?没错没错,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但是……那又如何?」
「——啊?」
听到我的反问,男子笑容依旧,有些困扰地歪著头说:
「馆长的能力,对于诺克斯大教堂的守备工作极为有用,所以他自然得留在这里。」
「别闹了!不然你以为馆长被叫去制作恶魔一览表是为了谁啊!」
「当然是为了教会以及民众啊。」
哇啊……这个家伙一副笑咪咪的样子,骨子里却这么蛮横不讲理又目中无人……
「……换句话说,只有你觉得有用的人才能留下,我们就得滚蛋是吧?」
「别讲得这么难听嘛。本来你们应该要直接被处决的,但慈悲为怀的主教阁下不愿意这么做。因此,我只不过是要求你自行离去罢了。」
这样你明白了吗?虽然他带著为难的笑容这样问道,我还是一点都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这边的队长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现在诺克斯大教堂的治安维持工作,是由本人全权负责。」
「也就是说,她不知道喽……」
「想必也是。照队长的个性,不可能容忍如此卑劣的手段。制作一览表只是个藉口,目的是将吾辈和馆长分开,而队长似乎没有察觉其中有诈呢……当然,吾辈也中计了。」
冷哼一声之后,男子望向零说:
「这种说话方式……你就是那位名叫零的魔女吧?听说你想拯救世界?」
「有什么意见吗?」
「没什么。很好,很好啊。真是令人佩服的志向。希望你能早一秒也好,尽速达成这个壮举呢。」
男子夸张地拍拍手,接著伸手做出「请」的动作,示意我们尽速离去。
这下连我也想稍微还以颜色了。
我低吼了一声。
「我们跟队长从威尼亚斯一路行军到这里,能不能让我们和她道个别?何况要拯救世界也得做好相应的准备才行。我真的不会去袭击城镇,就让我们多待一晚好吗?」
「真伤脑筋啊……两位就不能立刻离开吗?」
「现在就走实在有点……」
「那么我等也不得不忍痛将两位视为对教会图谋不轨的存在了。」
随著这句话,教会骑士团所有成员都拔出剑来。
「你刚才不是说不会处决我们吗?」
「若是两位对我等心怀不轨,就另当别论了。啊,请两位不要误会喔。这都是为了保护教会,以及依附教会生存的民众啊……所以,身为服从于教会的魔女与堕兽人,应该能够理解吧?」
3
「咦?队长,您已经到了啊……」
拿到镇上所提供的纸张和墨水后,吉玛便来到帐篷等候。没多久,背著馆长的巴尔赛尔就现身了。
「刚好我带著馆长一起过来,这下不必再跑一趟通知您了。您连纸墨都准备好了啊?」
「这种东西由我开口索取,会比你去张罗简单多了。还有——」
吉玛用下巴比了比帐篷的角落。
巴尔赛尔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这是……镜子?」
而且还是一张巨大的全身镜。
就算放在汇集大陆各地物产的威尼亚斯王国的市场上,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一张完整的镜子巨大到这种地步,价值也可想而知。
「据说这一带本来就是镜子的产地。不但在大教堂中处处都有镜子,就连我分配到的房间里也有。」
「喔喔……那么您房里的镜子怎么会在这呢?」
「『妇人若懂得用心打扮,就连神也会不禁赞叹啊。在您的房中有面大镜子,请您好好打理一下仪容吧。您手边有珠宝首饰吗?若有需要,也能为您送来能够衬托那身肌肤的礼服喔。』」
巴尔赛尔皱紧眉头。
如果这番话的对象是受到教会骑士团护卫的公主,倒也就罢了,但是放在经由尤德莱特骑士团长正式任命,亲身率领部队从威尼亚斯安全抵达此地的骑士身上,可就太过失礼。
「究竟是哪里来的混蛋,这样侮辱您?」
「那是近卫骑士队长当面对我说的话。」
「啊——……是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吗……?」
「你认识他?」
吉玛吃惊地眨了眨眼,而巴尔赛尔则是露出无奈的眼神答道:
「堂堂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长,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队长竟然不认识他反而才是个问题吧,还请您多多注意自己的立场喔。」
「我会注意的——可恶,那个家伙的笑容简直看不起人……!胆敢对我的外表品头论足,光是回想起来就令人作呕!」
虽然吉玛总是一头短发,身穿男装,而且身上时常沾满血汗泥污,但她毕竟是位正规的骑士,建议她注重女性的仪态,根本就是在找碴。
教会骑士团,诺克斯大教堂近卫骑士队长——奥尔迦斯·柯尔。
这个男人看似谦谦有礼,但眼中却不带有任何善意,而实际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更是感觉得出他对吉玛的极度蔑视。
得知部队当中还有魔女及堕兽人的存在之后——
『以女性之身承担如此重责,想必十分辛苦吧。我也很明白你不愿倚赖魔女和堕兽人的心情呢。』
他便如此向吉玛表示同情。虽然吉玛强调这是教会骑士团长尤德莱特所做出的决定——
『体格高大的人,不见得器量也很大呢。』
但奥尔迦斯却说出这样的评语。要是瑞兰德没有阻止,吉玛肯定会砍了那个男人。
「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像那样的男人也能成为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长……」
「正好相反喔。能够如此年轻就当上近卫骑士队长,想必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
吉玛就要被说服了,但随即又皱起眉头说:
「可是我比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还年轻耶。」
「那是因为有那个副队长老头从旁辅佐的关系。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看中了您的善良宽厚,才会将您提拔为远征队长。」
原来是这样啊。吉玛这次终于接受了他的解释。
「虽然我现在知道您很想痛扁奥尔迦斯那个臭小鬼的缘由了,但您又为何将镜子搬来这里呢?何不直接打碎算了?」
「怎么能随意破坏他人的所有物呢?镜子可是稀有的高级品啊……而且……」
吉玛将目光投向这时仍然待在巴尔赛尔背上,像个人偶般默默不语的馆长。
「馆长自从变成这副模样后,还没有见过自己的长相吧?我猜你应该很好奇呢。」
「馆长不是什么都能看见吗?要看自己的长相也是小事一件吧……」
「啊,对喔。」
「不。」
吉玛被巴尔赛尔点出盲点后才恍然大悟,但馆长却予以否定。
「我、我不能自己……观察自己。在、在『禁书馆』的居室中,也有摆著、镜子……」
「哦……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弱点啊。虽然是个恶魔,还是会对自己的长相很好奇吧?」
馆长默默点头。
「那么队长,麻烦您把那张椅子放在镜子前面好吗?瞧,馆长还没有办法自己站好……被我背著也会挡住身体。」
「啊啊,对喔。说的也是。」
吉玛随即起身,将自己身下的椅子拖到镜子前面。
让馆长在椅子上坐好之后,他便望著自己的模样说不出话来了。
「……好美。」
啊——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馆长恢复人样的这具身躯,的确拥有极为俊美的外貌。
比少年略为成熟,称之为青年又略显稚嫩——这脆弱而捉摸不定的容貌,加上柔弱的身躯与苍白的脸色,让整个人的气质更显神秘。
「这……这段时间……我一直很讨厌……人类的身躯……因为、太过、无力……」
然而,馆长却将手伸向镜子。
不仅如此,他还用几乎是皮包骨的那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一直……很想要……这个。想要这样的、身体……」
看著泪珠从馆长的眼中滚落,吉玛有些慌乱起来。
「啊,原来恶魔的审美观,也和人类相近啊……这样的话,你一定也会喜欢这个。巴尔赛尔,好好扶著馆长。难得他自己站起来了。」
「遵、遵命。」
巴尔赛尔立刻扶助馆长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吉玛则是从放在镜子旁边的木箱中,取出一件用色鲜艳的红色上衣。
「——那是……」
馆长见状瞪大了双眼,吉玛对他点点头。
「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新衣服。这是我请侍女帮忙找来的。记得以前你说过喜欢红色,所以就挑了红色的上衣。另外还有好几件喔……」
吉玛把上衣披在馆长身上。
整件绣上金线刺绣,配上蓬松的毛领,无论外观或保暖都是一等一的良品。
「哦——挺相配的嘛……这样看起来就像个贵族公子哥一样。不过,为什么不拿几件下人用的就好,还特地找来这么高级的衣物?」
「毕竟『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现在的身分是『禁书馆』馆长,总不能让他穿下人的衣服吧。」
「这么说也是。」
「而且,那个……就是……呃……初夜的时候……馆长特地换上了隆重的服装,让我莫名地留下了一些印象……」
脸色一下红一下白,吉玛含糊不清地做出解释。
馆长还待在「禁书馆」的时候,基本上都戴著皮革面具,披著一身破布。
唯有在初夜的时候,他却像人类的贵族一般,身穿上等服装出现在吉玛面前。
那时吉玛为了守住最后的自尊,正在纠结要不要自杀,所以并未对此多加评论。但事实上,在馆长进入房间时,她的脑中确实闪过「原来他还有这样的衣服啊」的念头。
「当时那身衣服虽然款式老旧……但看得出你十分珍惜……」
吉玛只是单纯在想,他搞不好很想要这样子的衣服。
话虽如此,就算恶魔想要,自己也没有义务提供。但也不得不承认,馆长这一路上的确对行军的安全有很大贡献。
既然这样,那么除了书本之外,再多给他一点奖励也无妨吧。
「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再去找实用性比较高的衣服——」
「不了,这个就好。」
馆长把披在肩上的衣服,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将前襟合拢起来。
「这个、就好……很好……」
「这样啊,那就好。接下来就来制作一览表吧。」
吉玛转身正要去拿纸墨,却突然被馆长拉住手腕。
巴尔赛尔和吉玛同时一顿,但吉玛并未甩开馆长的手,巴尔赛尔也没有出手分开两人。
因为他们两个都很清楚,现在的馆长没有伤害人的能力。
「恶……恶魔……只、只能……靠著契约与、交易……来生存。你……给、给了我、衣服……就像『馆长』、一样……就、就像我的……『馆长』……一样……」
吉玛歪著头说:
「『你的馆长』……是指召唤你过来的魔女吗?」
「没错……没……错。所以我……要、回报你……就像我、我回报过『馆长』那样……告诉你、一件事……」
「嗯?虽然听不太明白……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吉玛歪著头这么问。
馆长总是保持著「没人问我就不说」的态度,所以吉玛并不认为,只是给件衣服就会让对方的态度大幅改善。
但既然对方要回报衣服的人情,那就姑且听听吧。
对于吉玛不怎么放在心上的随口反问,馆长的回答却令人震惊。
「去、去告诉魔女。日、日落之前……龙会从天而降。」
【幕间 黑色的杀意】
每当龙拍动双翼,格达的全身便会遭受刺骨寒风洗礼。
高空中的空气比地面上更为寒冷,格达握著龙的缰绳,指尖的感觉渐渐麻木。
虽然已经冷到牙齿打颤,但这时绝不能降慢速度。
因为死亡的阴影,就紧追在后。
弄不清真面目——因此也无法击退的威胁,不知疲惫地穷追不舍。
「抱歉,西斯……!再撑一下就好……!」
格达宛如祈祷般,对著龙如此低语。
西斯还是一条年纪尚幼的龙。
还未习惯长时间飞行,却已经像这样飞了一整天。而且还载著两名成年男性,以及一位堕兽人少女。
就连只是骑在背上的格达都感到相当疲惫,持续飞行的西斯又怎么可能不累呢?
格达等人是在数十天前从威尼亚斯王国出发,飞往诺克斯大教堂的。
他们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越往北前进,遭到恶魔袭击的风险就越高。
原本以为靠著西斯的飞行速度,很快就能与教会骑士团会合。但是一路上他们连队伍的尾巴都没见到,而此时已经快要进入诺克斯大教堂所在的极北领地范围了。
不得不承认,格达等人心里十分焦急。
因为急著想和他们会合,所以不小心放松了警戒。明明早就计划好,只要稍稍感觉到危险,就要大幅绕路以确保安全的。但自己却把出现在远方蠢蠢欲动的雷云,当成「单纯的自然现象」,选择以最短路径通过。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雷云彷佛对飞在空中的龙产生兴趣一样,伴随著毛骨悚然的低沉鸣响,轰出一道又一道雷击,追著他们不放。
由于雷云没有实体,没有办法击退,就算改变前进方向依旧是紧咬在后头,所以也无法休息。
虽然只要找个能够抵御雷击的洞窟,或许就能喘口气了,可是这么做就得一辈子躲在洞窟里出不来。
不仅如此——
「格达!快低下头!」
同乘的「女神之净火」审判官「隐密」突然大喊。
在风雪之中,坐在龙背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到。而这时决定格达生死的关键,就是以眼带覆盖双眼,光靠听力推断周遭状况的「隐密」所发出的警告了。
格达按照吩咐,一把头低下去,就感觉有某种物体从头上掠过。
随后,突然感受到一阵黏腻的温暖。
「刚才那是——!」
「敌人的血!不是你的血!」
「你杀了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我可看不见啊!」
格达抹去淋在脸上的血液。他已经冷到甚至留恋起刚才血液带来的温暖。
沾在指上的血液呈暗红色,残余的肉片还在蠕动。
原来如此,看来不是什么正常的生物啊。
带来威胁的不只是恶魔而已。
越往北飞,无论地面或天上,就会出现越多只能称为怪物的东西。
像是长著利牙的鸟、跟马一样大的蝙蝠、背上长有无数针刺的野猪,以及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树木,却会用树根走路,捕食动物。
原来如此,既然有办法将兽魂寄宿于人体,制造出「兽人战士」,那么只要恶魔愿意,随手就能创造全新种类的怪物。
「这实在是……!佣兵他们真的穿过这种鬼地方,抵达诺克斯大教堂了吗!就连西斯也累成这样了啊!」
格达发泄心中的不满。明知于事无补,但如果不大喊个两声,实在没有自信能够继续保持清醒。
「那边有零在部队中坐镇!想死都很困难啊!早知道会这样,我们就该把黑龙岛的公主一起带上!」
「隐密」也同样大喊回覆。
「我才不会让公主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军!更何况公主大人并不像你的同伴那么轻!」
所谓的「你的同伴」,指的就是那个拚命抓著神父,好让自己不至于摔下去的老鼠堕兽人——莉莉。
原本西斯就只能勉强乘载两名成人男性而已。因为莉莉体重够轻,所以还在容许范围,但要是再加上身为成年女性的雅穆妮尔,就会超出西斯的极限了。
这时,西斯突然大幅降低高度。
「——可恶!已经飞不动了!」
「现在降落的话,我们全都会被雷击干掉!」
「反正不管怎样都会摔下去!如果要在摔落地面而死和遭到雷击而死当中做选择,我宁可选择在地面上自杀!」
「不是这样!」
莉莉大喊。
「西斯并不是飞不动!而是发现了什么才往下降!在那边!让西斯自己飞!」
一直试图控制西斯避开道路飞行的格达,听到之后也放松了缰绳。于是西斯迫不及待地扭了扭脖子后,朝著出现在远方的道路加速飞去。
「道路……?难道是发现教会骑士团了?」
「偏偏选在这种时候?这下不就牵连到他们了……!」
西斯发出咕噜噜的低吼。
随后就听见莉莉发出欢呼。
「快看!就在树上,是魔女大姊姊!」
「是零吗——!格达,你也看见了吗?」
格达眯起双眼,注视著受到风雪阻碍的视野远方。
「没有,我什么也……不,等等。」
雪白。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雪白的景色中,出现了一个孤伶伶的黑点。
格达能够辨别那是个站在大树上的人影,也是西斯的飞行高度十分接近地面的铁证。
再不用几秒,就要落地了。
按照现在的速度,几乎和摔下去没有两样。可见西斯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在著地时顾及背上的人了。
就在西斯的身躯即将撞上针叶林的前一刻——
「干得好。接下来就交给吾吧。」
他们和站在树上的人影擦身而过。
女子悠然自在的声音传入耳中,轻松地彷佛只是拍拍肩膀打个招呼一样,顿时让人安心下来。
呵。「隐密」不禁笑了。
「——我听见了,那的确是零的声音。」
得救了。
这道声音是如此可靠,让人深信不疑——
「神父!抱著莉莉跳下去!——要撞上了!」
出声提醒后,格达就从西斯的背上一跃而下。
下方是才堆积没多久的新雪。要是一个不注意,很有可能一头栽进去,挣脱不出来。
他将配剑带鞘从腰上抽出来,直直地抱在怀中。著地的瞬间,才发现身体比预期中陷得更深。用抱在怀里的剑撑住身体,好不容易才从雪堆中爬出来,四处张望后,便寻找撞倒一片树木而摔落在地的西斯。
「西斯!」
咕噜噜——传回了一阵无力的回应。
不顾积雪深达腰际,格达还是拚命冲向西斯,扑向那具瘫软在地的身躯。
「西斯……!多亏你一路飞到这里……!多亏你……发现了零。」
「要安心还太早了,破龙王。」
「隐密」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于是格达抬头看向头顶上的树枝。
把莉莉夹在腋下的「隐密」,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好像在说「我才不会蠢到一头栽进雪地里面」一样。
这时可以看见天空的远方,雷云就像泡泡一样破灭了。
应该是零解决掉的吧。但是——
「敌人不只有恶魔……那些像小孩子涂鸦的怪物,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往你们那边冲过去了喔。看来肚子很饿的样子啊。」
「为什么肚子饿会跑来吃我啊?」
「不是要吃你,而是那条龙。原来如此,看来可以吃呢。」
一想到西斯被敌人盯上,原本萎靡不振的斗志又振奋起来。
「就让我来教教你们,滚回去吃自己的同类还比较容易……!」
「我也有同感。虽然感觉可以吃,但是鳞片太硬不好下口的样子。」
「隐密」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开玩笑的大胆作风,让格达觉得压力也减轻了点。
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缓缓逼近的气息。和雷云那种阴森的感觉不同,而是化为实质的压迫感。
一种彷佛与死亡面对面的气息。
格达的眉头又皱的更深了,他随手拋掉手上的剑鞘。
「半个人都被埋进雪里了,这样还打得动吗……」
「就算这样还是只能上了。莉莉——」
「嗯……好像不行……这里完全找不到任何朋友……」
这一路上,莉莉帮了不少忙。
由于莉莉能与老鼠沟通,不但能用来寻找水源和食物的位置,也能用来搜敌。
然而越往北方前进,栖息于森林中的老鼠数量也跟著减少。自从进入野生动物开始变成怪物的范围后,莉莉就完全遭到孤立了。
失去了老鼠无穷无尽的支援后,莉莉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那么,你躲到西斯身边。我没办法一边保护你,一边战斗。」
「来了……!小心啊,神父!」
「嗯……我也『看见』了。」
在太阳已经落下,大雪纷飞的森林中——光线昏暗,视野受限。
昏暗到让「隐密」可以取下眼带。
对于拿掉眼带的「隐密」而言,夜晚的森林就像大白天一样清楚。
「这时候看不清东西的你,反而令人羡慕啊。毕竟,这副光景让人不禁觉得倒不如死了还比较轻松呢……!」
那些东西,从幽暗中现身了。
长著利牙的鸟,以及和马一样大的蝙蝠,都远远不及这些东西的恐怖。
有著长了十对人类手脚,状似蜈蚣的蛇类怪物。
还有全身覆满眼球,口中长有利齿的青蛙大军。
顶著利刃犄角的双头雄鹿。
光是看到这些怪物的模样,就让人失去生存的念头。
「原来如此……真是不得了啊……后、后面还有多少这种鬼东西啊?」
「多到数不清——你在发抖喔,破龙王。要不要去西斯背后躲一躲?」
「我只是太冷了。动一动让身体暖和就好……!」
首先发难的是长著人类手脚的蛇类怪物。神父拉紧丝线,瞬间切断了两对共四只手臂。
蛇怪发出不似此世生物的惨叫,在地上不停翻滚。格达趁机欺身,毫不留情将其斩首。
「先干掉一只了!」
「不愧是曾经屠龙的强者呢。」
「别说了,西斯还在这里啊!」
由于格达杀死了黑龙,而认他为主的小龙——就是名为西斯的生物。对于格达来说,至今仍然对此怀有极为复杂的心情。
挟著斩蛇的气势,格达准备解决双头雄鹿。
但脚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叫倒地。
「怎么了!」
「这些臭青蛙——什么时候……!」
一口利牙,浑身长满眼珠的青蛙大军,从堆积新雪底下游到格达身边。他挥剑砍死咬住双脚的青蛙后,马上又有其他青蛙咬上来。
「格达!看前面!」
「我哪有时间看啊!」
以怒吼回答「隐密」的忠告后,格达屈身躲进雪中。
只见双头鹿挥舞著利刃犄角冲了过来,格达将佩剑固定在腋下,刺进雄鹿的心脏之中。
「神父啊,不是只有你才能不靠眼睛感受气息喔。」
「是是是,不愧是破龙王。」
「隐密」从树上一跃而下,同时以手中的高强度丝线缠住鹿的颈部,一口气切断骨骼和肌肉。
鹿怪在惨遭断头的状态下,在原地喷著血不断跳动挣扎,最后倒在雪地当中。
接著「隐密」将大镰刀与丝线往周遭一扫,青蛙就化为肉片与血沫四处飞溅,令人作呕的绿色——也就是青蛙的血液,便在洁白的雪地渲染开来。
格达深深吐了口气。
「这只算是前哨战而已……冻僵的手终于暖起来了啊。」
「积雪也被踏实了,这样更方便活动呢。」
两人都充分展现了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他们的体力都濒临极限,甚至不能确定在轰散了雷云的零赶到之前,还撑不撑得住——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零有没有看见西斯坠落的位置呢。
「那个……神父大人……那个呀,莉莉……!」
「给我躲好,莉莉。现在的你只会碍手碍脚。」
听见这毫不留情的话语,莉莉只好闭上嘴巴,重新躲回西斯的背上。
在此同时,一道雄浑的野兽咆哮,撼动了整座森林。
格达与「隐密」不约而同提高警戒,背靠著背,死死盯著眼前漆黑的空间。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怎么不攻上来?」
「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好像是在提防什么东西……」
这时,森林某处再度响起野兽的叫声。
声音听起来很痛苦,感觉还有点像死前的哀号。
包围格达他们的怪物大军,如潮水般退去,现场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静。
接著,又传来一道新的声响。
那是踏著积雪的沙沙声——用两只脚步行的脚步声。
但是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太过庞大。一阵风吹了过来,浓郁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当中。
野兽粗重的呼吸声传入耳里。
接著——
「哎呀——总算是赶到了。还没死吧?真是的,怎么会引来这么多鬼东西啊。」
一个黑色物体,从黑暗中徐徐现身。
身上满是血污,已经看不出底下的毛色,而拿在手里的剑也沾满了不知名的脏器。
那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怪物。外表凶残到胆子不够大的人看到可能会当场吓昏。
——然而不知为何,格达他们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格达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著就这样抱著肚子大笑起来的他,「隐密」和怪物——也就是零的佣兵,露出复杂的神情面面相觑。
「……难道我来晚一步了?」
佣兵这么问。
「在这种濒临极限的状态下,突然看到你这样的怪物跑出来,任谁都会变成这样。」
而「隐密」则是不耐烦地如此回应。
他接著转头看向莉莉说:
「莉莉,你是不是早就发现这个东西来到附近了?」
「嗯。」
「那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莉莉躲在西斯的背后,垂著耳朵回答:
「神父大人嫌莉莉碍手碍脚,叫莉莉要躲起来的呀……莉莉也很想把话讲清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