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事了,佣兵。吾可以自己走。」
进入森林后没多久,像个尸体还是人偶一样僵著不动的零,突然活动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雪积得很深喔,你这样应该走不动吧。」
「走得动。吾可是魔女啊。」
我叹了口气,把零放在地上。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积雪应该会埋到她的膝盖附近……但零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居然优雅地站立在松软的新雪上。
「原来如此,的确很有魔女的风格。」
我露出苦笑,但零却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刚才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了。
我姑且是朝著海边走,但实际上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
镇上的光亮几乎隐没在远方了,在视线不良的夜间森林环境下,继续赶路也没什么意义吧。
酒意完全消退了,冰冷的空气沁入体内。
「跑了这么远,奥尔迦斯那个混蛋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乱吠了。在这里睡到早上再出发前往祭坛吧。结果我们还是把馆长扔下了啊——」
「吾在生气喔,佣兵。」
「我也一样啊。」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枯枝,用力扯断。
把积雪踩实,替火堆打好底子之后,将枯枝小心架好,注意留出空隙让空气流通。就在我像这样忙著准备生火的时候,零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脸颊,拉到自己眼前说:
「气的是你啊,佣兵。吾是在对你生气。」
「……我也一样啊。」
听到我又重复了一遍,零的表情显得有些受伤。
我把零压回去坐好,自顾自地继续准备生火的工作。
可恶,完全点不著啊。
「你是想问我那时候为什么要逃走对吧?你是想说我们根本什么坏事都没做吧?你说的没有错,完全正确。可是据理力争一点意义也没有。这种法子就算是用在那个彻头彻尾的教会信徒,那个正经八百的队长身上,也不怎么管用。就算我们可以解释『因为教会骑士团出手攻击所以才还手,把他们都杀光了』又能怎样?没有人会相信。」
「这……」
「我不希望让你变成屠杀教会骑士团的邪恶魔女,所以才选择逃走。我也觉得除了逃走想不到其他方法的我很没出息,觉得很火大。」
「那么,为何要让他们得逞!凭著正当理由向教会骑士团反击,若还有人认为是吾辈不对,就让他们去讲啊!吾才不怕他们说。」
我刻意狠狠地叹了口气,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喂,魔女。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这种问题早在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扪心自问过不知多少次了。错的是对方,不是我,可是世界不会为我改变,所以只能改变我自己——只能放弃、忍耐、随波逐流。」
「吾才不想拯救这样的世界!」
「所以啊,你可以改变这样的世界啊。」
我用爪尖点了点零的胸口。
零那双燃著怒火的眼睛,吃惊地瞪得圆滚滚的。
「你不是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吗?然后呢,身旁有个身为堕兽人的我,简直和史诗中的英雄没两样啊。当成为英雄的我们凯旋回归诺克斯大教堂后,就能呛爆那个叫作奥尔迦斯的混帐。然后再护送诺克斯大教堂的人到威尼亚斯,又可以顺便赚个人情——怎样?很完美的作战计画吧?」
零数度张口欲言,最后却苦著脸低下头去。
看来她还是无法同意我的意见。
「……反正,教会又会制造一场谎言。」
「谎言?」
「『将意图毁灭世界的魔女打倒的英雄正是教会』之类的。他们会将吾的存在埋葬于黑暗中。或许遭到暗算,像代行那样被封印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个可能啊。
在了解教会创始的真相后,我也无法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
「……那不然要怎么办?回去诺克斯大教堂,好好回敬那些人一顿吗?」
零摇摇头。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要不要和吾一起逃走啊,佣兵?」
这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我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你说要逃走……能逃去哪里?」
「你说过你不是为了世界,是为吾而战。那么就算世界毁灭了,只要吾还在你身边就无妨吧。反正世界总有一天会改变,会慢慢改变的。吾辈只要躲在某个地方隐居,静静地旁观世局变迁就好。」
「喂,魔女……」
零伸手揪住我的衣服。
她抬起头仰望著我,神情十分严肃,看得出她的确很努力想要说服我。
「佣兵。现在就把你的名字告诉吾吧。这样一来,吾就能赋予你与吾同等的寿命。一起生活、一起老去、一起死亡。对了,可以回洞穴去住,就只有吾和你两个人。」
我觉得,这是个深具魅力的诱惑。
毕竟,这样一来就不用战斗了。
不用再冒生命危险。
不用每天提防别人的目光。
不用担心遭受盗贼袭击。
只要和零在一起,就算世界毁灭了,她也能让我存活下来吧。
但是——
「……我觉得啊,跟你一起的旅程相当开心。」
「嗯,吾也是喔。」
「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遇上了很多事情……遇见了很多人。甚至还能跟我独自一人时绝不会产生交集的人一起行动。」
说到这里,零突然睁大双眼。这个女人还是一样这么敏锐啊。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已经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了。
「我超讨厌神父那个混蛋……不过那家伙要是死了,我还是会满难过的。要是小不点死了,我也会自责没有保护好她。我会开始担心待在威尼亚斯的小鬼,那家伙就算只靠自己也会拚命拯救世界吧,担心那个少根筋的圣女搞不好又会搞出什么麻烦,担心黑龙岛的公主或许又在勉强自己了……到了最后,我可能会抬头望著天空,开始期待破龙王会不会骑著龙来找我们。」
脑中已经可以想像,过著那种悲惨日子的自己了。
我是个将世界和自己放在天秤上衡量,绝对会选择自己的大混蛋。话虽如此,但我最重视的却不是自己。
「佣兵……你……」
「是啊……到头来,我依旧是个当不了坏蛋的小人物。只是『假装』的话,我还满擅长的……但就是踏不出最后的一步。」
哦……零发出叹息。
那声叹息或许代表著傻眼,或是死心吧。
用力揪住衣服的手缓缓放松,最后离开了我的身上。
「啊,不过先不要冲动。要是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躲回洞穴旁观世界毁灭,我也要跟著你去喔!毕竟我一个人跑去祭坛也干不了什么,要是被你拋弃的话,大概还没走出这个森林就会被恶魔干掉吧!」
听见我慌慌张张地这么说,零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个男人啊……真是完全没有半点紧张感呢。每一次都会把严肃的话题变成笑话,就像在思考今晚的菜色那般随便呢。」
「菜色搭配可是很重要的。」
「比世界更重要吗?」
「要是没饭吃的话,不管世界变成怎样,人还是会死啊。」
说的也是呢——零又笑了起来,接著用魔法将我架好的树枝点燃。魔法这玩意儿果然很方便啊。
顺利确保火源之后,我又把另一块雪地踩实,整理出适合睡觉的环境。在周围叠几块雪做成防风墙,用行囊代替枕头之后,就完成了简单的睡床。
我先躺了下来,接著零就钻进我的斗篷当中。
「……你很温暖呢,佣兵。」
「因为我是个能自行发热的毛球啊。」
零不禁轻笑几声。
正以为她要睡觉了,却突然在我的斗篷里动来动去。
「嗯?你在干嘛?」
「脱衣服。」
「你想自杀喔?」
「你身上很温暖,所以不要紧。」
啪沙!零把外套扔在雪地上。接著又把上衣和靴子扔到外头。
这么说来,躲在我斗蓬里的零,现在身上只穿著袜子和短裤了。
……等等。等等等等。
「只穿著」是什么烂形容啊?还有我在装什么冷静?
不过就是零的裸体,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而且现在我们身体贴在一起,零有躲在斗蓬里面,根本连看都看不到——
所以这样就没问题吗?怎么可能!问题可大了!
「我只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干嘛脱衣服?」
「不然很碍事吧?」
「碍什么事?」
「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默默躺著,望向头上的天空——星星真是美丽啊。不行了,我没办法继续逃避现实,因为零开始脱起我的装备了。
「等、等一下等一下,你也太急了吧!喂,刚才气氛有酝酿到这一步吗……?」
「吾本来是想好好酝酿的,却被你一通瞎扯给破坏掉了呢。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吾才不会让你拿这种软弱的藉口来搪塞过去。」
「说实在的,我们根本就不是这种关系……!」
「那么你要将吾推开,扔到雪地上不管吗?」
零从斗篷中探出头来,就这样跨坐在躺著不敢动弹的我身上。
嗯,眼前就是那个嘛。
一丝不挂的零。
森林里虽然视线不清,但火堆旁却很明亮,而且堕兽人在晚上也看得很清楚。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但状况不同、气氛不同、心情也不同。这和为了洗澡而脱下衣服,意义上完全不同。
我像著了火般全身发热。
心脏越跳越快,喉咙发乾。
不仅如此——
「随你怎么碰都可以喔,佣兵。只有你才有资格触碰吾。只有你可以。」
零还在我耳边搧风点火。
啊啊——神啊。
等等,这时是不是该向恶魔祈祷才对?
我将手伸向零的身体。感觉好柔软,好冰冷。
「笨蛋!你想冻死吗……!」
我连忙支起身体,将零的身体裹进斗篷中牢牢抱紧。这时零咯咯笑了起来。
「那么,你就好好温暖吾,让吾不再受冻著凉,死也不要放开吾吧。」
2
一早,前来打探佣兵等人的情况的「隐密」,茫然地伫立在烧成灰烬的马车前面。
自己太天真了——太过轻敌了。
虽然早有耳闻那个奥尔迦斯的传言,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戏耍得如此彻底——!
「不过,他竟然如此轻易地违背了主教阁下的决定……」
昨晚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先前明明对佣兵他们抗拒到极点的奥尔迦斯实在太过安分,而自己所碰到的每一个路人,都跑来打听鲁多拉或威尼亚斯的情况,忙到让他无暇脱身。
孤立于整个世界之外的诺克斯大教堂的人们,想要了解其他地区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所以「隐密」也耐心一一回答,却没想到那一切都是为了拖住他的阴谋。
而且跑来找神父探听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阴谋的帮凶。
奥尔迦斯·柯尔以做事不择手段而著名。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忽视上级命令。正确来说,是运用构陷的手段将上司拉下台,成为自己上位的垫脚石,最后爬到现在的地位。
至于如此恶劣的男人,为何能够随侍在诺克斯大教堂主教的身旁,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男人确实很有才干。
这个男人拥有出色的智谋,能够动用各种手段达成目的,却不会露出马脚。
最重要的是,他相当受到民众拥戴。
由于他确实拥有一颗向弱者伸出援手的慈悲心,曾经为了解放遭受盗贼占领的村落,自愿冒著生命危险成为人质。
当然,他在行动前早已想好全身而退的计策。总之,他十分擅长博取下位者的支持。
不过他的慈悲心,绝不会用在魔女或堕兽人身上。在神父的眼中,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样,让他感到更为不快。
凭那两人的实力,应该不至于被杀——
「隐密」不满地啧了一声后,走向馆长的帐篷。
馆长——那个拥有看透世界之眼的恶魔,为何不在零他们有危险时通知「隐密」,想必事出有因吧。
很快的,他就明白了原因。
刚踏入帐篷的瞬间,他就感觉不太对劲。从气息来判断,有两个人躺在地上。
而且并不像是躺在地上睡著了的样子。
「……你们该不会被绑起来了吧?」
一问之下,就听见了含糊不清的回话声。听起来嘴巴似乎也被堵住了。
「隐密」将手杖展开成大镰刀,切断了两人身上的绳子。
「哎呀,终于得救了。没想到竟然会被身为自己人的教会骑士团反咬一口呢,真是太大意了……」
「虽然不记得名字了,但你也是教会骑士团的一员吧……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制伏了?」
「我叫巴尔赛尔。是队长的勤务兵……也是一名弓箭手,所以不太擅长肉搏战……」
「佣兵和零都不见人影。他们的马车也被烧毁了。」
「烧、烧毁了……?该死,那个臭小鬼真有胆啊……!」
「馆长,听说你什么都能看见,对吧?他们现在在哪里?」
面对「隐密」的质问,馆长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的样子。
接著——
「……平安无事。在森林里。」
才这样回答。
虽然很笼统,但只要知道没事就好。
「很好。接下来得想办法带他们回来……」
「隐密」喃喃自语到一半,突然听见脚步声就闭上了嘴巴。
他默默走出帐篷,与罪魁祸首奥尔迦斯正面对峙。
「哎呀……『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大人,您竟然在这里啊。昨晚不是陪著许多民众一直谈到很晚吗?不妨趁著早上多休息一会儿吧?」
「马车附近的地上掉了一支沾血的箭矢。你是用弓箭攻击佣兵他们的吗?」
听见「隐密」的问题,奥尔迦斯依旧笑容不减地说:
「谁知道呢……我并没有额外收到报告……您说有沾血的箭矢?真是奇怪啊……在物资短缺的现在,我早就嘱咐过部下,射出去的箭一定要捡回来才行呢。既然现场留有箭矢,那或许是教会骑士团以外的人做的吧?我猜,或许是有人吃不饱,才会想著要去猎只野兽回来吧?」
「那么零和佣兵的马车遭到烧毁,也是因为打猎造成的事故,还是另有原因呢?」
「烧毁了?那两位的马车?怎么会这样——他们两位没事吗?因为昨晚天气变冷了,所以我交代部下多送点油过去……倘若因此造成不幸的话,那么我也责无旁——」
不等奥尔迦斯说完,「隐密」就高举手杖,用尽浑身力气打断了奥尔迦斯的膝盖,再将大镰刀的刀刃,抵在发出哀号,跌落在地的奥尔迦斯脖子上。
「啊、嘎——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麻烦你不要当著我的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著破绽百出的谎言。光是听著我都想吐了。你以为审判官不会出手攻击教会骑士团吗?你以为志向相同就能互相谅解吗?我必须非常遗憾地告诉你,在『女神之净火』的眼中,教会骑士团成员不过是用完就丢的消耗品罢了——尤其是像你这种已经没用的废物。」
巴尔赛尔被奥尔迦斯的惨叫声吓了一跳,连忙冲出帐篷察看。
「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奥尔迦斯似乎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的样子,连忙抓住「隐密」的肩膀。
「这样不妥啊,审判官大人!虽然这家伙是个人渣,但好歹也是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长……!」
「这样啊。不过也就到今天为止了。由于膝盖碎裂,也不得不离开现职了。」
看著「隐密」态度如此平淡,巴尔赛尔也放开了抓住「隐密」肩膀的手。
「『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果然全都是如此无法无天啊……!」
「无法无天?你是说我吗?还是这个因为个人偏见,就把身为防卫关键的零和佣兵赶走的男人?」
「两者都是!在动用暴力之前,人与人之间是可以靠对话解决问题……!」
「正因为无法用言语沟通,才动用暴力。难道你以为零和佣兵在逃走之前,就不曾说过一句话,不曾辩解过吗?」
巴尔赛尔面色一黯。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吧。他们是被逼到了只能应战的绝路上。然而那两个人却逃走了。没有让教会骑士团出现任何伤亡,就这么逃走了。你觉得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大概是因为……肯定会获胜吧……」
而获胜之后,情况会变得更为不利。就是因为预料到这一点,那两个人才会选择逃亡。
这让神父感到愤怒无比。
袭击佣兵和零的近卫骑士队自然不用说,但他也对不战而逃的两人感到愤怒。
「明明把那些人全杀了就好。为了保护自己而挥出的正当拳头,谁有权力能追究……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去追究!」
到头来那两人,始终没有释出过一丝信任。
无论是对于教会、对于人类,或是对于「隐密」。
神父也对于知道这个事实而心里产生一丝丝动摇的自己感到愤怒。
「你要为了这条命还在的事情好好感恩啊,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你们发动攻击后,是佣兵制止了暴怒的零吧?不然这座城镇就算是在昨晚被夷为平地,我也不会感到意外。你犯下的过错就是这么严重。你违背了主教阁下的决定,将我方坚强的后盾视为敌人,让整个城镇陷入危险。就算判死罪都嫌太轻啊……!」
「隐密」往奥尔迦斯脸上吐了口口水,收起大镰刀的刀锋,重新变回手杖。
奥尔迦斯抱住膝盖缩成一团,痛到用手刨著雪地,暗自啜泣。
犹豫了好一段时间后,巴尔赛尔抱起奥尔迦斯。
「总之,我先送他回镇上就医。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审判官大人。但我仍然认为你不该做出这种事。」
「没错……!民众和主教都不会容许这种行为……!你这个骯脏的『女神之净火』!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暂时抵押在你那里的性命就会被收回去了!」
奥尔迦斯似乎从膝盖碎裂的打击中,稍稍振作起来了。他靠在巴尔赛尔的肩膀上,朝著神父如此大喊。
「隐密」默默地当作没听到,巴尔赛尔则是叹了口气说:
「……看吧。留这种垃圾一条小命,事后会很麻烦的。您应该趁我看见之前,就该直接杀了他才对。」
奥尔迦斯闻言忍不住「噫!」了一声。
「啊,您不必担心。我是教会骑士团的一分子,不会对毫无抵抗能力的人痛下杀手。」
「——神父!」
馆长急切地喊了一声,「隐密」便走回帐篷一探究竟。
只见始终泰然自若的馆长,那张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伸手指著森林的方向说:
「我、我的原则是……有借、必还。必定偿还。而你刚才……救了我。」
「有必要挑现在说这个吗?」
「没错,就是现在。现、现在立刻前往森林。准备一批马,带著我一起去——如果,你还想救你的朋友。」
3
一睁开眼,已经是高挂天空的太阳,开始融化积雪的时刻。
我缓缓撑起上身,就发现零一如往常躺在我的怀里——只是她没穿衣服。
「啊——……」
哇啊……那不是在作梦。
做了那档事。
真的……
跟零……
做了那档事。
还有比这更惊人的事情吗?比这个更教人不胜惶恐的事吗?
总觉得就像是一口气跳过了那条绝对不能跨越的界线一样。
过去我再三强调「和这家伙不是那种关系」,但今后再也不能使用这个藉口推拖了。
我抱头苦恼的动作,似乎把零吵醒了。她轻轻笑了一下,微微睁开双眼。
「怎么了,佣兵。这是什么表情?明明是和绝世美女共度良宵,怎么露出像是亲眼目睹世界毁灭的表情呢?」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写照……!可恶,怎么会这样啊。我明明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变成这样……!」
把纠结不已的我扔在一边,零自顾自地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三两下穿回身上。
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明明昨晚——等等,还是别回忆昨晚的事情吧。忘了吧,很好,忘掉了。
「嗯,比想像中更不错呢。是个很棒的经验喔,佣兵。」
「啊啊啊啊别说了!不要跟我谈感想啦!觉得不错就好啦该死!」
「好啦,振作点。只要当成一个美好的回忆就好。」
「……啊?」
这个女人,刚才说了「回忆」两个字吗?
也就是说,没有下次的意思吗?想想好像有点可惜啊。
我在脑中闪过这种糟糕的念头,同时转头望向零——于是就看见了,那双彷佛看著玩腻的玩具一样,极为冰冷的眼眸。
零捡起我的装备。
那把对我来说十分合手的小刀,用零的小手拿起来显得格外巨大,彷佛成了一把可怕的凶器。
「……魔女?」
「你终于落入吾的手中了——游戏结束了,佣兵。」
握在零的掌中,我随身佩带的小刀上头,渐渐浮现黑色的铭文。
我认得这个魔术。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到背脊发凉。我完全不愿意正视那把小刀所代表的未来——
「这不是真的吧?」
我只能从喉咙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下个瞬间,零已经冲进我的怀里。
那把黑色的小刀,直直对准我的心脏。
咚!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冲击。
这不是真的吧?
不会是真的。
这种结束方式——
「永别了,佣兵。从此刻开始,吾与你的契约正式结束。」
我不要。
这句话卡在喉咙说不出口。
一阵阵彷佛将全身撕裂开来的剧痛,让我发出与怪物身分相衬的嘶吼,在雪地当中痛苦地挣扎。
【幕间 晴天霹雳】
「啊……!」
咚!手指碰倒了瓶子,墨水撒在桌面上。
正忙著处理文件的威尼亚斯王国主席魔法师——咏月之魔女阿尔巴斯,望著眼前逐渐染成一片漆黑的羊皮纸,发出「啊啊啊啊!」的惨叫。
「啊——休息休息!霍登!拿点甜的东西过来!像是淋上蜂蜜的炸面包之类的!」
「没有活动身体还一直吃甜食的话会胖喔,大小姐。」
嘴上这么说,却迅速准备好她想吃的东西的人,就是阿尔巴斯的仆从,一个白色的狼型堕兽人。
阿尔巴斯狠狠瞪了霍登一眼,拿起对方送来的蜂蜜面包,大口塞进嘴里。
「脑袋有在活动就不会胖!你看看文件的数量。不但得为了从邻近国家救回的居民,准备工作、食物和居所,还要给鲁多拉大教堂的主教阁下回信。也必须处理魔法师志愿者提住的申请,然后零跟佣兵居然还是没有回我的信!」
「话说回来,其实大小姐需要尽心去处理的,就只有魔法师志愿者的申请吧?其余的文件分别交给国王陛下啊、可雷翁的领主啊,或是尤德莱特骑士团长他们去处理不就好了。而就算是与魔法有关的文件,也可以请黑龙岛的公主或圣女大人帮忙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混吃等死喽?」
「我才没有这样讲。老实说,混在那群像怪物一样能干的人当中,像个普通人的大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像个普通人还真是对不起啊!」
话虽如此,阿尔巴斯的天赋确实算不上天才。
从十三号身上继承而来的强大魔力,以及索雷娜的直系血脉——撇开这些不看的话,她不过是个经验不足的小女孩罢了。
要是十三号还活著……她不只一次有过这样的念头。要是索雷娜还活著、要是零还在自己身边——没错,她也不只一次这样想过。
根据来自「禁书馆」的魔女——那个自称玛蒂亚的人所说,零他们的行军过程十分顺利,也和乘著龙飞往北方的「隐密」一行人顺利会合。
然而零他们还是没有给阿尔巴斯回信。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回信呢?本来以为是不是他们把『魔女信笺』弄丢了,但听说还好好带在身上……」
「大概有很多事要忙吧。」
「真羡慕你总是可以这么乐观啊。」
「总比凡事悲观来的好,圣女大人的仆从也常常这么说喔。」
「喔喔,是那位叫作卡尔的先生吧?好好喔,是老鹰的堕兽人呢。我也好想有个那样子的仆从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是花花公子……」
「我也是只专情于索雷娜喔!」
「天晓得?」阿尔巴斯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从未怀疑过霍登的忠诚——以及他对于索雷娜的情意。
但是霍登效忠的对象,始终只有索雷娜一个人。对于仆从不是专属于自己这件事,让她感到有些寂寞。
即使如此,她现在也没有另外找一个仆从的打算,不过——
「……要是我也能去北方就好了。」
「大小姐……」
「我知道啦。我还得完成自己的使命——维持结界的范围,以及试著扩大。要是能得到教会的协助,应该就能将结界往北方再扩展一些。但由于威尼亚斯是个狭小的国家,所以必须将国土优先往安全地带扩张。」
七大教堂中唯一毫发无伤的,就是位于南方的鲁多拉大教堂了。鲁多拉的主教决定不前往威尼亚斯避难,而是选择在南方土地上架设新结界的方针。
透过诺克斯大教堂这个实际案例,证明了大教堂本身其实就是一种针对恶魔的强力结界。
只要结合聚集于威尼亚斯的魔女的智慧,以及教会多年来所研发的技术,想要架设一个强度远胜以往的广域结界,也并非不可能。
大家正一步一步,往前迈进。
虽然还有些生涩,但魔女和教会确实开始进行合作了。而教会骑士团和魔法师也以互相辅助为前提,渐渐整合在一起。
「为了让他们能放心回来,我们一定要守住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大小姐!」
「好……!也吃过甜食了,再努力一下吧!」
阿尔巴斯伸了个懒腰,著手整理被墨水弄得脏兮兮的桌面。
就在这时候。
「主席魔法师大人!大、大事不妙了!」
「禁书馆」的司书玛蒂亚,一脸惊慌地冲进房间。
「喔喔,是玛蒂亚小姐啊。怎么了?话说回来,那个称呼其实让人有点难为情……」
「零阁下刺了佣兵先生一刀。」
人在听见太过荒唐的消息时,会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但是看见玛蒂亚面色惨白的模样,阿尔巴斯也笑不出来了——即使如此。
「……不可能。零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因为零……!」
咦?——阿尔巴斯欲言又止。
这么说来,零为什么要和佣兵待在一起呢?
好像是找寻抄本时需要有个护卫。
为了支付报酬,会将佣兵变回人类。
为了等待消耗的魔力恢复。
到这边为止还能理解。
可是——接下来呢?
零准备去拯救世界,可是应该不需要佣兵帮忙。
阿尔巴斯第一次遇见那两个人时,他们就在一起了。所以她一直认为那两个人待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仔细想想,他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的理由。
「……零应该……喜欢……佣兵吧?」
阿尔巴斯望向霍登。
而霍登暧昧地点点头。
但是,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呢?零为什么会喜欢佣兵?」
能够回答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