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时分,激烈敲打房门的声音响彻屋内。
喊著「开门,让我出去!」的男音不绝于耳。
从昨晚开始就通宵叫到现在,声音却不见一丝衰弱,「隐密」对这个体力充沛的怪物感到厌烦,也觉得佩服,就一边若有所思地走出自己的房间。
佣兵变回人类的样子被丢弃在下雪的森林当中,将他运回城镇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一发现自己变回人类,佣兵便晕了过去,并昏睡了好一阵子。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嚷著要「去追零」,讲都讲不听。
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将他关在房里,结果他却不断叫闹著:「开门,放我出去!」
现在好歹借住在教会骑士团宿舍的一间房里,闹成这样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
不过只要想起佣兵和零离开城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所属教会骑士团的奥尔迦斯身上,心情也就没有那么沉重了──
「……啊,神父大人。」
一靠近疯狂胡闹的佣兵房前,莉莉带著不安的声音,在那里等著「隐密」。
她似乎一直坐在房间前没动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可是莉莉很担心。」
「你还真是温柔。让开吧──我要开门了。」
为了防止被佣兵听见,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
莉莉马上起身,细心周到地接过「隐密」拿在手上的装了面包和水的篮子,接著退到走廊墙边。
「隐密」轻轻握好手杖,把手放在佣兵持续敲打而撼动的房门上。
他一口气打开房门,一个大男人就这么顺著力道滚到走廊来。他似乎还想往哪里跑,于是「隐密」拿起手杖绊倒才起身就想跑走的男子,拖著他走进室内。
莉莉踩著小步伐跟在他们后头,并再次细心地关好房门。
神父把佣兵的身体压回房间正中央,叹了一口气。
「真受不了……真亏你能不眠不休地闹成这样。看来不管你的模样是人还是堕兽人,如怪物般的体力依旧没有改变是吗?」
「隐密」厌烦地开口,耳际却听见一道令人不悦的吐口水声。
「所以你就把我关在房间里吗?难得变成人类了,真希望你们能人道地对待我啊。」
佣兵抱持著杀意、憎恨、悲哀、绝望还有焦虑──以这般真亏能凝聚这么多负面情感的声音,开口威吓「隐密」。
现在想想,这个男人以前是个说话很稳重的堕兽人。
第一次在阿克迪欧斯遇见佣兵时,他觉得佣兵是个会威胁圣女立场的危险存在,不过他无法忽视存在于佣兵体内的人性也是事实。
然而在对峙的瞬间,令他感觉到生命危险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如今力量不到堕兽人一半的人类佣兵。
「我不是已经解释过,就因为你是个人类,所以才要这样保护你吗?你完全不了解人类的身体。要是在这种冰天雪地中不好好御寒就外出走动,可是会冻死的。而且要是受到跟过去一样程度的攻击,你就会立即死亡。」
「这种事我当然──!」
「隐密」高举手杖,接著就朝佣兵的侧脸揍下去。
佣兵发出一声呻吟,身子严重踉跄,痛得当场抱头蹲下。
「刚才这下只用了平常一半的力量。痛吗?我想也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吧?普通的人类当然会这样。」
佣兵没有回话。
「要是用我平常的力道揍你,你要不是昏倒,最糟的情况就是死亡。至少额头会头破血流吧。这就是『普通的人类』。你或许不想承认,不过一介人类的你想要正面挑战我,是绝对赢不了的。」
「我不信!」
「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弱小,就无法走出这个房间。」
「唔──!可恶……!」
佣兵拋下这句话,握紧拳头就往地板揍去。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这种身体──!」
地板传来啪的一道切实的声响,接著血腥味随之扩散开来。
持续敲打房门和地板的佣兵的手──人类脆弱的皮肤和血肉,终于皮开肉绽。
佣兵像是被这件事实吓呆了一样,停止所有动作。
莉莉拉了拉「隐密」的衣服。
「……那个……莉莉去……拿药跟绷带过来……」
「不用了,他受点伤还比较安分。乾脆把脚打断也行。这个男人必须稍微了解一下人类的身体有多脆弱。」
「隐密」轻描淡写地这么说著,就将手杖的前端对著莉莉递出。莉莉马上明白他的用意,便把装著面包的篮子挂在手杖前端。
「隐密」和佣兵之间保持著一根手杖的距离,就这么静静地把装著面包的篮子放在他眼前。
「既然你已经变回人类,就不能再像以前当堕兽人那样勉强自己的身体了。伤口放著不管不会愈合,不吃东西伤口好得更慢。不擦药就会为疼痛所苦,如果伤口恶化还会发烧。普通人类从婴儿时期就会开始学习并熟知自己的弱小,而你却要从现在开始学习。这就是你一直期望的结果。」
「我才没有期望这种事!」
这句话简直就像硬挤出来的否定一样。
佣兵的身体趴在地上,不愿把头抬起,「隐密」便将现实硬塞到他的眼前。
「但你和零订下了契约不是吗?作为护卫的报酬,她将会把你变回人类。现在零履行契约了,幸亏她是个守约的魔女,真是太好了呢。」
「别说了……不对……!我……我们是……!」
「你别再作白日梦了。零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魔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但你却深信自己对她而言有其必要性,只有典型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男人,才会成天追著美丽女人的屁股跑。真是惨不忍睹啊。」
零与佣兵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一层被契约束缚住的关系。
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感情与牵绊,更别说是爱了,根本不可能存在。
认为「他们有情分」的人才不正常。一旦当零像这样舍弃佣兵,反而让人感到心安,甚至会说「果然如此」。
「大哥哥,你在哭吗……?」
莉莉惊觉这件事,忍不住屏息。
对双眼覆盖在眼带下的神父而言,并不会知晓佣兵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光凭他的气息,神父也想像得到他的表情有多么悲惨。
「走开,别过来!小不点……!」
莉莉不把佣兵的威吓当作一回事,跑到他的身边。
她拉起裙襬,擦拭佣兵的脸庞。看来佣兵还残存著一丝理性,并未把靠近他的莉莉一掌挥开。
虽说他恢复成人类的模样了,但对莉莉这样娇小的堕兽人来说,佣兵依旧是个体格壮硕的男人,若是挨了揍还是会痛吧。
「该死……!这玩意儿为什么擅自跑出来啊!眼泪这东西,以前从来不会……这要怎么让它停下来啊……!」
「不知道。莉莉也没有哭过。啊,不过神父大人的话……」
「我怎么会知道。正常的成年男子不会流泪。」
「真、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但以「隐密」来说,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眼泪的存在了。连怎么哭都忘记了,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停止流泪。
在痛哭的佣兵面前这么一看,「隐密」也不得不深感自己有多像一头怪物。
愤怒、伤痛、悲泣。变回人类模样的佣兵,正毫无保留地倾出自己体内人性的一面。
想哭多久就哭吧。
「隐密」在内心悄悄说著。
如果他内心的伤痛严重到让他失去情感,那么佣兵或许会选择自我了断。
纵然现在被狂暴的情感支配,但怒吼著要去追零的佣兵身上,却没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正因如此,佣兵现在需要的就是冷静。
为了防止他受激动的情绪支配而冲出城镇,然后失去自己无意舍弃的生命,现在必须有个人做好被憎恨的觉悟,来压制住这个男人。
而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隐密」。
「馆长也说了,刚从堕兽人恢复成人类,就能像你这样行动,实在教人吃惊。」
「那就放我出去啊!」
「正因为如此,你才更有可能处在亢奋状态,勉强自己的身体活动。我会再观察三天。我们现在必须不靠零的护卫撤退到威尼亚斯王国,你至少要恢复到不会扯我们后腿才行,否则就伤脑筋了。」
「你少自作主张!我才不会回威尼亚斯!」
「那我只好把你绑起来拖著走了。按照主教阁下的意思,我们会连同罪犯也一并带走,往威尼亚斯撤退。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舍弃──莉莉。」
「嗯。」
守在佣兵身边,静静旁观双方对话的莉莉,因为神父这声叫唤而迅速起身。
佣兵到现在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停止哭泣。莉莉虽然担心,还是随著「隐密」的脚步走出房间。
──走出房间后,她发现房外有人聚集。
他们是教会骑士团长吉玛和破龙王格达。虽是一组奇怪的组合,不过他们生性认真,或许是臭味相投吧。
「神父阁下,怎么样了?佣兵的状况……」
「他狂殴房门和地板,结果拳头皮开肉绽了。应该多少安分下来了吧?」
「隐密」轻描淡写地说道,吉玛听了则是铁青著一张脸。
「那、那不是糟了吗!有没有包扎?伤口处置了吗?」
「我才不会帮他疗伤。就算帮他包扎,万一他又开始揍门不就玩完了。」
「怎么这样……」
「我看乾脆把他五花大绑还比较安全吧。」
说出这个提案的人是格达。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发言是一种体贴,却招来吉玛一阵怒瞪,他只好开口辩解:「这样最保险吧?」
「限制胡闹的囚犯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佣兵不是囚犯啊,破龙王!」
神父耸了耸肩。
「请你冷静一点。破龙王的主张很正确,吉玛队长。」
「可是,神父阁下──!」
「不过我希望他能尽早习惯用人类的身体行动,绑住他就没有意义了。现在看起来也不必担心他会自杀,总之还是先观察情况吧。」
神父解释完毕后,双方都不再开口。
毕竟他们都同样担心著佣兵。
「能全天候监视著他是最好的,不过现在还要进行往威尼亚斯撤退的准备,实在无法为了一个胡闹的傻子分配多余的人手。」
「莉莉!莉莉可以看著大哥哥!」
「我没办法把监视工作交给一个只会用『杀人』来阻止别人的堕兽人。」
只要莉莉咬人一口,不论什么样的人类,都会沦为瘟疫的饵食。莉莉消沉地说出精神上的反驳:「莉莉才不会咬人。」
「你不咬人就只是个无力的小不点。这里这么冷,在大多数老鼠已经死亡的这片土地上,你也无法借助『朋友』的力量。你就闭上嘴巴,搔首弄姿吧。」
「啊呜……」
「关于人手问题──」
格达加重眉间的皱纹开口:
「神父,我希望你也能稍微反省一下。你把那个叫奥尔迦斯的近卫骑士队长打成废人,害得现在近卫骑士团已经变成潜在的敌人了。虽然台面上是表现得很配合……」
「真不愧是前战败国的王子,对于败者细妙的心理变化非常敏锐。」
「你想吵架,我可不奉陪。如果你是想发泄心中的焦虑,麻烦去找别人。」
「我是在称赞你。近卫骑士团的动向的确让人在意,他们的气氛简直就像在岩石底下增殖的虫子。吉玛队长。」
吉玛点头回应:
「我们姑且也有在注意他们的行动……再怎么说,我们对这块土地不熟,实在无法把近卫骑士队完全排除在任务之外。但我还真没有能彻底管理他们的自信。」
「你这样示弱会让我很困扰。我们接下来必须带著那帮危险分子,还有一大群无力的老百姓,跨越长途行军这道难题才行,而且还没有零当我们的护卫。我想战斗会远比过来的时候还要辛苦吧。」
「隐密」口中所说的现实,严峻地令人无法直视,甚至感觉得到死亡彷佛与之相连。
说出这些话的本人似乎也无法负荷自己这番沉重的话语,于是叹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活著回去。教会原本就是为了对抗恶魔而成立的集团,主教阁下为了守护百姓而发起的行军,怎么会没有神的加护呢?」
格达和吉玛都和「隐密」一样──论出身,甚至是比「隐密」还要资深的教会信徒。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苦笑面对「隐密」的言论。
毕竟创造教会的人,是一名魔女。
而说到教会信仰的神明,也只是一种恶魔。
如今得知这件事,究竟所谓神的加护是指什么呢──
「零阁下背叛的事……我到现在还是没有真实感。我似乎算是个没有看人眼光的人……但就算这样,我依旧认为她是个可信之人。」
「魔女擅长骗人。又或者是,她直到半路确实是想帮助我们,只是某天突然改变主意。像她这样见异思迁、变幻无常,实在很有魔女的风格。因此她的背叛不会让我感到惊讶。」
「不愧是『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还真是可靠啊。」
吉玛轻轻左右甩头,重新站好。
「神父阁下说得对。总之,已经失去的东西,想再多也于事无补。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往前走。」
格达一脸苦涩地附和:「也对。」
「光是思考该做的事情,头就跟著痛了起来。幸好主教阁下是一位聪明人,这样就算我对教会的神抱持著疑问,若是那位大人,我就能替她效力。」
「而且瑞兰德副队长也是一位能干之人……我和馆长稍微谈了一下,这场行军或许没有那么令人绝望。起码对恶魔的力量有一定程度的回避率。至于恶魔创造出来并野放在外逍遥的怪物,就算教会骑士团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都习惯了。只要当作是有点夸张的猛兽,应该就能应付了吧。」
「如果情况紧急,我也可以坐上西斯去诱导敌人。而且只要接近威尼亚斯到一定程度,正常的动物也会变多,还可以期待老鼠集团来相助吧。」
「可以喔!」
被拋在话题之外的莉莉一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便高兴地跳起来。
听了这些强而有力的发言,「隐密」频频点头同意,接著把注意力转向佣兵的房间。
闹了这么久,他也累了吧,现在只听得见静谧的呼息。
希望他能像这样,继续安分下去就好了──
2
「隐密」等人为了回归各自的工作岗位而解散,但莉莉还是坐定在佣兵的房门前,持续观察里面的情况。
房里发出拳头皮开肉绽引起疼痛的呻吟声、起身的声音、不乾不脆的脚步声,还有摇摇晃晃撞到墙壁的声音。此外,每当佣兵行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则是他踩到破碎镜面的声音。那是他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的外貌时所砸破的镜子。
──就在这个时候。
房间内侧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吓得莉莉猛然站起。
「……还有谁在外面吗?」
「莉、莉莉在!」
她不禁拔高声音,慌乱地回答。
佣兵应了一声「这样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比方才冷静许多了。
「那正好,我刚好想叫你过来。」
「叫莉莉?为什么?」
「我想吃有味道的东西。啃面包也没什么味道……而且又硬。这根本就不能吃。」
「我、我知道了!莉莉去做!莉莉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过来!」
佣兵笑了。
「一点点就好了,反正这副身体也吃不了那么多。我平常不是都会煮马铃薯浓汤吗?就那个吧。如果是你,应该会模仿我的调味吧?」
莉莉听出佣兵是害怕自己的味觉产生变化,胸口因而感到一丝痛楚。
佣兵生于酒馆,他的梦想是总有一天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他去过许多国家和城镇,学会各式各样料理的做法。他喜欢做给旅伴品尝,听他们大赞好吃。
然而,倘若佣兵的味觉从根本上产生变化,他有可能再也无法做出正常的料理。
「大哥哥,可是……莉莉跟你的味觉可能有点不一样……说不定没办法像大哥哥那样做得好吃……」
「那也无所谓……拜托你了。」
莉莉握紧她的拳头。
「莉莉知道了!莉莉去做!大哥哥,你等一下喔,莉莉马上去做!马上好!」
莉莉朝向厨房跑去。
可是就算一只老鼠堕兽人到厨房要人分食材给她,也不可能会有谁答应。
正当莉莉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名教会骑士──吉玛的勤务兵巴尔赛尔刚好来到厨房,他听过莉莉的说明之后,马上替她交涉成功了。
莉莉原本还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可信,但生性单纯的她,现在却认为巴尔赛尔为人说不定意外温柔。
因为被赶出厨房,所以莉莉只好在寒天下生火料理。巴尔赛尔却连这样都要跟莉莉黏在一起,频频观察她煮汤的样子。
「莉莉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喔。」
「喔……没有啦,我只是忍不住看呆了。你的手明明这么小,却能动得这么灵巧……啊,我说你怎么用这种眼神!为什么你每次都要用看变态的眼神看我!」
「因为你很脏。」
「我……很脏……我告诉你!小妹妹,这么说你可能也不会懂,但我是弓兵,任务就是融入风景当中瞄准猎物!要是我穿著教会骑士团那套闪闪发亮的制服,岂不是很显眼吗!」
「但还是很脏。」
「你要这么说,的确也是事实啦……!」
巴尔赛尔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地皱起眉头,莉莉却直接撇开了视线。
将整洁、外表亮丽的存在,无条件视为正义,而相反的存在则视为邪恶──对花样年华的少女而言,这是极为自然的冷酷,巴尔赛尔只好叹了一口气原谅她。
他真不愧贵为一名内心拥有高洁美德的教会骑士团员。
「我跟你说,你现在把我赶走可没有好处喔,老鼠妹妹。你要煮东西给佣兵老哥吃的意思,就代表要开门对吧?只有你一个人,万一佣兵老哥想跑,你可拦不住他。」
「大哥哥才不会逃走。」
「可是他整晚大叫著放他出去耶。」
「是大哥哥要莉莉做饭给他吃的,所以只要莉莉拿吃的给他,他就会吃,不会逃跑。」
「不是啦,我跟你说,这可能就是佣兵老哥的计谋──」
「谁理你啊,白痴。」
莉莉完全没有思考过佣兵会骗她的可能性,就连煽动她起疑的话语,她也听不进去。看她这副模样,巴尔赛尔不禁抱头苦思。
平常这种情况,他只要回一句「那随你高兴吧」,接著离开就行了。但要是佣兵真的跑了,那可是大事一件,而且莉莉心中所受的伤,也将无法衡量。
既然如此,乾脆就这样跟著莉莉一起过去,让自己的心受点伤,总比让她伤心难过要好的多。就算遭人厌恶也会不离不弃,从这点看来,这就是巴尔赛尔的立场,也是他的个性。
就这样,莉莉捧著整锅煮好的浓汤,赶往佣兵的房间。
但是加满许多配料的这锅浓汤,实在过于巨大且沉重,相较之下,莉莉却是娇小无力。到头来,还是决定让巴尔赛尔帮忙搬运锅子,莉莉则负责拿碗筷。
「如何?还好有我在吧?」
面对巴尔赛尔如此笑说,莉莉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不过还是很脏。」
「所以我不是洗过手、擦过脸了吗……」
他们卸下门锁,打开房门,房间内只有几根起不了多少照明作用的蜡烛,佣兵就安分地坐在床上。
「这么一看,完全是对待囚犯的感觉耶。」
「大哥哥!浓汤!莉莉做好了!」
巴尔赛尔将锅子放在桌上,莉莉小小的身躯便雀跃地爬上椅子,将浓汤分别盛到三个盘子里摆上桌。
「嗯?」巴尔赛尔发出一道感到意外的声音。
「我也可以吃吗?」
巴尔赛尔露出「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赶出去」的表情,莉莉看了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心声,老实地表示:「其实我很想这么做。」
「但莉莉不喜欢排挤人。」
「哈哈,真是了不起的博爱精神。」
巴尔赛尔并无讥讽之意,和颜悦色地拍拍莉莉的头,但她却一脸闷闷不乐。
莉莉抱住自己的头,用力地瞪巴尔赛尔一眼,使他露出困惑的微笑。
「咦……?我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事吗……你的头高度刚刚好,让我忍不住想摸……」
「不行!叔叔,你又不是莉莉的爸爸,所以不行!明明不是爸爸,却露出爸爸的表情,绝对不行!」
「我真搞不懂你耶……!好啦好啦,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巴尔赛尔草草敷衍满口抱怨的莉莉,走到佣兵面前。
坦白说,他有事要找佣兵。
「这是神父阁下托我帮你准备的衣物和御寒衣物。你的身体虽然缩水了,但以人类来说,块头还是很大,要帮你找到合身的衣服实在很辛苦。」
「……这是什么?」
佣兵看过一轮塞在袋子里的衣服,突然停下动作。
「我不是说有御寒衣物吗?那是熊皮。头部做成兜帽,我想这一件应该就够暖了……另外,我觉得这样大概多少可以帮你转移焦点,算是一点玩心。」
那是一件连著头,感觉会被当成地毯铺在地上的巨大黑熊皮草。
佣兵摸了一回熊毛。
「我的毛感觉比较高级就是了。」
他露出苦笑。
看样子他的心情已经平静到可以开这种玩笑了。
「讨厌!浓汤!要冷掉了!」
佣兵从头顶披上皮草站了起来。从头盖上皮草之后,佣兵的脸就只看得见嘴巴了。
一般来说,应该会觉得这副模样满诡异的,但巴尔赛尔反倒觉得安心。
人类脸上的表情太过精细了,与其看著佣兵忍受绝望、看不开的表情,用皮草盖著还比较好。
佣兵坐到餐桌前,莉莉嘴里便喊著「快点、快点」,不断催促佣兵喝汤。
佣兵的手还无法顺利活动,而且因自己的暴行受了伤,他用这样的手抓起汤匙,小心翼翼舀起浓汤。巴尔赛尔和莉莉紧张地咽下口水,看著佣兵慢慢把浓汤往嘴巴送。
──这时候,佣兵停下他的动作。
「……你们干嘛看成这样?」
佣兵一脸嫌恶地说了一句「这样让我吃得很尴尬耶」,他们这才慌张拿起各自的盘子。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无法不定睛去观察佣兵将浓汤放入嘴里,喉结上下摆动后的表情。
「怎、怎么样?好吃吗?跟平常的味道一样吗?」
莉莉不安地晃动尾巴,视线看向巴尔赛尔。
「就跟平常一样好吃啊。而且,我觉得这和佣兵老哥做的汤味道一样……」
「这样是……跟平常一样的味道?」
听见这句宛如确认的提问,莉莉的表情越来越不安。
佣兵把汤匙放在餐桌上。
他们都还来不及出声,佣兵就端起碗盘直接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光。
「大、大哥哥?」
「我觉得好喝了好几倍,而且不怕烫了。」
莉莉听了立刻露出满脸的笑容。
「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好喝吗?真的很好喝吗?莉莉跟你说喔,大哥哥的料理真的很好吃!所以大哥哥,你要快点变好,我们一起做饭吧!回到威尼亚斯之后,你要开一间吃饭的店对吧!」
「你想要继续当佣兵赚钱也没差喔,佣兵老哥。反正我现在一样还在招募搭档。」
「不行──!大哥哥要开店啦!莉莉要去那里帮忙!」
「可是啊,我说这种话可能不太好,不过让老鼠堕兽人出入餐饮店实在是……好痛!」
巴尔赛尔被佣兵揍了一拳之后,压著头,这才后悔自己说错话了。莉莉的样子明显已经受伤,她沮丧地低著头。
「莉莉知道……因为莉莉是老鼠……会带来疾病……其实也不能……像这样和大家一起吃饭……莉莉都知道……大哥哥已经变成人了……要是吃下莉莉做的饭其实很危险……」
「呃……啊啊啊啊~~!不是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一般论来说,还有对营业额的不安……!」
「哎呀~~打杂的,我可不管喔。要是神父知道这件事,他可是会私底下整死你。」
「为什么神父阁下要做这种事?」
「因为那家伙以这只小不点的监护人自居啊。你只要想想,要是队长被人侮辱,你会做些什么,这样应该比较好懂吧?」
佣兵自己动手从锅子里再添一碗汤,同时耸肩说道。
巴尔赛尔一脸铁青。
「死定了……我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了……!」
「原来如此,我现在知道你曾经让一群人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了。不过你放心吧,硬要说的话,那家伙的杀人手段是属于物理性的。」
「啊啊啊!你说的对!我就亲眼看见他不由分说地把奥尔迦斯的双腿打断了啊──!我说,老鼠妹妹啊,这件事拜托你保密……我已经在反省了!」
看见他这般宛如祈祷的谢罪,心性温柔的莉莉于是宽容地表示:「原谅你就是了。」
佣兵看著这两个人的互动,流露一抹温和的笑容。
「……佣兵老哥?」
「没事……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原来吃了温暖的东西,然后像这样说几句话,心情多少就会变好了。」
巴尔赛尔不禁苦笑。
「很遗憾,而且很幸运的,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担心你会不会今天就上吊自杀,根本没人静得下心来。要是他们听到你刚才说的话,应该会松一口气吧。」
「为什么你们觉得我会自杀啊?」
「一个人类手无寸铁的,在这冰点以下的气温当中,妄想独自一人冲进一群恶魔里面,当然会让人觉得他想自杀。」
听到手无寸铁这形容,佣兵忽然望向立在墙边的大剑。
第二碗浓汤下肚后,他站起身,握住那把对人类的手而言过大的剑。
他原本想单手举起来,却无法如意,改用双手之后,好不容易才拿稳了──但是,似乎已经难以像从前那样轻松挥舞了。
佣兵把剑放下,失落地垂下肩膀。
他隔著熊皮摸了摸后颈,叹出一口气。
「要习惯人类的身体……是吧?连个武器都拿不起来,的确什么都免谈……」
「那把大剑连我也没办法用喔。我会帮你准备训练用的木剑。要是佣兵老哥能在出发前,达到一定程度的用剑技巧,也能帮我们一个大忙。」
「──一般人也会骑马吧?」
「还是要看运动神经的好坏啦。一般人一旦落马,可是会受重伤喔。」
巴尔赛尔不断盯著佣兵的右手,乾掉的血已经完全黏在上头了。
佣兵抬起右手,来到胸膛附近。
「我已经在反省了,可以请你们帮我包扎一下吗?我刚才拿剑,结果伤口裂开了。」
他一如往常那样,语调轻佻地说著。
3
三天平安过去了。
佣兵已经恢复冷静,刚清醒时的那种恐慌状态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今天同样踩著还不能算是平稳的步伐,积极地在城镇当中来回走动。
「老实说,他积极得让人有点担心。」
纵然是一个令人开心的现状,吉玛却愁眉不展地对「隐密」这么说。
这里是教会骑士团士兵宿舍的其中一间房间──或者该说是为了策划往威尼亚斯撤退一事,而设立的作战会议室。
吉玛身为指挥官,常驻在这间房间,「隐密」也会频繁造访此处。今天「隐密」同样受到吉玛的传唤,来到这间会议室。
「他也很热衷练剑,夜晚则在镇上散步,或是和莉莉享受料理。一想到他第一天闹成那样,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希望他没有太过勉强自己……」
急遽改变反而让人不安。
就算情况好转也是一样。
尤其无缘无故的好转相当危险,就过去的经验来说,「隐密」很清楚这一点。
「我的确说过要他尽早习惯人类的身体,但我的意思也包括要他习惯人类身体的脆弱就是了呢……」
「不只如此,听说他还对馆长囫囵吞枣般看过的教会书籍有兴趣。他可是那个佣兵耶!光是看书就让人觉得奇怪了,看的竟还是教会书籍……!」
佣兵本来就是个不擅长认字的男人。
若是看好玩又有趣的冒险故事就算了,他对于有些艰深的教会书籍感兴趣,的确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据他所说,这是为了撤退回威尼亚斯,想要多少取得对抗恶魔之力的知识……」
「这个心态很正确,而且勉强自己压抑充沛的精力也不是上策。话虽如此,这也不能保证他就不会反弹,采取激烈的行动。」
「嗯。」吉玛表示同意。
听见神父和自己的意见相同,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姑且派巴尔赛尔在旁边辅佐他了,应该是不会太乱来……但我还是想先问问您的意见。毕竟神父阁下,您和佣兵的交情似乎很长。」
「隐密」耸耸肩。
「也不能算很长。再说这几天,他还刻意采取不会和我碰面的行动……」
「嗯,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说什么?」
「啊……不是,我没有恶意!」
听见宛如责备般的反问,吉玛慌张地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因为神父阁下为人辛辣,而且把佣兵关在房间的人也是您,我想对佣兵来说,他也不好面对……换句话说,神父阁下是为了我们,特意扮演这个惹人厌的角色,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所以……」
「请你别这么耿直地回答我,我只是在捉弄你。」
听见这句若无其事的话,吉玛的表情变得很微妙。
「我还以为『女神之净火』不会开这种玩笑。」
「一般来说是不会。不过你和我都有些过度紧绷了,一点小小玩笑,神也会谅解吧──但我不知道是哪尊神就是了。」
「我身为教会骑士团,这句玩笑话可无法充耳不闻。」
「这倒不是玩笑话。」
吉玛和神父面面相觑──虽然神父的双眼盖在眼带底下──双方转瞬间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慌乱奔跑的脚步声,两人便把注意力放到走廊上。
「隐密」从脚步声判断就知道下一秒开门进房间的人会是谁。
但这气氛不太对。
现在跑过来的人就是刚才吉玛提及的,在佣兵身边担任辅佐的巴尔赛尔,他会如此慌张地来到会议室就代表──
「抱歉,打扰两位谈话!那个……佣兵老哥和近卫骑士的人在武器库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他没事吗?」
「是啊,佣兵老哥是没事……可是那位近卫骑士就……」
「总之你们快点来!」在巴尔赛尔的催促之下,吉玛和「隐密」双双动身前往发生骚动的武器库去。
据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佣兵为了练剑而前往武器库,然后正巧碰上近卫骑士们,他们便开始挖苦佣兵。
好像是说了:「这里没有你这种骯脏的人能用的武器。就算你变成人类的样子,还是骗不过我们。早知道那天就别管奥尔迦斯队长的温情,连著魔女一起把你杀死就好了。」
于是下一秒,佣兵失去理智,向近卫骑士们大打出手。
尚未习惯人类的身体,就代表他不知该如何控制力道。
虽说他现在比堕兽人弱,但跟一般人类相比,佣兵的体格还是非常壮硕。在深信「自己很弱」的情况之下,他下手的力道实在难保不会危及他人性命。
当他们急急忙忙赶到事发的武器库时,正好看见几个人架住佣兵,还有满脸鲜血不断呻吟的教会骑士,以及一大群人围观的人,这副光景真是糟透了。
「杀了他!」
其中一个教会骑士抱著浑身是血的同伴大喊。
「以前就算再怎么艰难,我们也都挺过来了,但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就没好事发生!都是魔女和堕兽人把灾祸带进来了!现在马上杀了那家伙!他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谁才是怪物啊!」
佣兵也吼了回去。
「都是你们这帮人毁了一切!都是你们让她怀疑人类!是你们让她觉得就算拯救世界,到头来还是会遭到教会背叛!你们自己数数看她对人类做了哪些事!你们又对她做了什么!如果像你们这样的家伙才配叫人类,那我宁愿当一头怪物!」
「杀了他!把他杀了之后,丢到森林里!这么一来,一切就会好转!主教阁下现在已经被魔女和堕兽人迷惑心智了!」
「到此为止!」
吉玛一声喝道,吹散了弥漫在武器库的危险热气,替这个地方唤回冰冷的静默。
恢复静默的围观群众纷纷让出一条路给吉玛。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教会的法律都不允许动用私刑。巴尔赛尔,带伤患去医务室。我记得队上应该有人擅长使用守护之章的魔法。就算那是在行军当中排遣烦闷所学的速成魔法,还是会好过一点吧。」
「是!我这就去处理!」
「神父阁下,请把佣兵带回房间,在门外上锁。他的脑袋冷静下来之前别放他出来。」
「好的,我很乐意。」
接到吉玛的指示后,巴尔赛尔和「隐密」各自行动,冰冻的空气这才又开始热络。
「那只怪物对教会骑士动手,难道不用任何责罚吗!」
近卫骑士凶狠地质问吉玛,吉玛也回以凶狠的表情。
「我明白你替受伤同伴著想的心情,但根据我接到的报告,先去刺激佣兵的是你们。如果你们还想反驳,那就等当事人伤势好转之后,我再听取事实。」
「太荒唐了!真是极度欠缺公平性的决断!一个害人浑身是血的家伙不用受到任何处罚,只要冷静脑袋一个晚上?尤德莱特骑士团长竟把远征部队长交给你这种愚蠢的货色!」
「我的意思是,等我们退守威尼亚斯之后再行审判。现在不能再增加伤患,也不能再减少人手了。决定带著所有百姓,甚至罪犯到威尼亚斯的是主教阁下,那么我等教会骑士团就会遵从她的决定,不论是引发问题的佣兵,还是教会骑士团员,我等都会一视同仁带走。」
吉玛冷静地回应对方无礼的批判,近卫骑士看了,表情不悦地扭曲成一团。
「要是奥尔迦斯队长平安无事,他才不会放任你这种人为所欲为。而且害得奥尔迦斯队长如此的人,不就是紧黏在你身边的『女神之净火』吗!自称魔法国家的威尼亚斯,是为了搅乱教会最高权威的诺克斯大教堂,才派遣你们这些人过来的吧!」
吉玛在内心抱头痛思。
由于「隐密」打断奥尔迦斯这位近卫骑士队长的腿,使他无法再担任骑士一职,就造成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们打从心底厌恶从威尼亚斯王国前来的教会骑士团。
脚被打断的奥尔迦斯虽然曾向诺克斯大教堂的主教控诉「隐密」有多么邪恶,但在遭到主教驳回之后,奥尔迦斯的精神迅速衰弱,现在把自己关在房内,一步也不肯外出。
大多跟随奥尔迦斯的近卫骑士队,在失去他这个统帅之后,各自为政,到处惹事生非。
更让人头痛的是,即使他们作风如此,这座城镇的民众还是对近卫骑士队言听计从。
既然他们遵从主教的决定行动,就会严正进行往威尼亚斯王国的撤退准备,只是实际上在水面下蠢动的漆黑情感,早已浮现在人们脸上。
现在每个人都不安得无所适从。
恶魔突然出现在世界上,正当他们以为救兵到了,没想到教会之敌的魔女竟会担任护卫随之前来。
接著就在他们面临是否决定舍弃住惯的城镇之际,奥尔迦斯队长竟受到「女神之净火」所害,使得广受城镇信赖的近卫骑士队分崩离析──然而,主教却还替从威尼亚斯过来的异邦人说话。
若非民众绝对信赖的主教在此,这座城镇的人早就陷入恐慌状态了。
可以想见到时候将演变成教会骑士团与近卫骑士队互相攻击,在波及民众、自相残杀之后,最终将会导向全灭。这样的结果简直糟糕透顶。
当初最聪明的方法,就是不去责怪放逐零和佣兵的奥尔迦斯。既然事已至此,想必处刑佣兵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过去教会的做法,把魔女当作绝对的恶人,处以火刑杀死,藉此安抚民众──
「原来如此,看来情况并不乐观。」
接到吉玛的报告后,教会骑士团北部远征部队副队长的瑞兰德·谭卡停笔书写,语气沉重地这么说。
「现在实际问题在于,目前的状况对身为外人的我等而言,要指挥撤退并不容易。若是能得到广受当地居民信赖之人的协助是最好……」
「别说协助了,他们的态度完全否定我等。话虽如此,若是把指挥权交给他们,他们首先会将佣兵公开处刑吧。」
「若是从前的我,或许会选择这种做法吧。惩处显而易见的邪恶,藉此凝聚民心,然后众人团结一致朝威尼亚斯出发。这实在是非常理想。」
「副队长阁下!」
「我是说──若是从前的我。若是从前那个不曾怀疑堕兽人和魔女是否真为邪恶,深信越是处刑,世界就越能趋于美好的我,就会这么做。」
老兵露出阴郁的表情。
「要否定并舍弃相信至今的事物非常困难,有时甚至是一种残忍。如果他们知道过去深信是邪恶而杀死的人们其实并非邪恶之人,大多数的人都无法承受。为了百姓的安稳,也为了佣兵,在抵达威尼亚斯之前,将他监禁起来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怎么会……」
「我明白您想表达的事,只是现在一切实在太过纷乱了。我想他现在的状态也无法自保,要是民众胡乱偷袭他,这次其中一方一定会丧命。唯有这件事情必须避免才行。」
「我想……佣兵一定无法接受吧……」
「如果他还是堕兽人的模样,大家就会因恐惧而避开他,一想到这点,心情实在很复杂啊。算了,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忍耐一下吧。」
瑞兰德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吉玛看了也只能配合他露出苦笑。
4
「事情就是这样,到出发当天之前,决定把你监禁起来了。」
佣兵躺在床上,不动声色地听完「隐密」的宣告。
本来还以为他会抱怨这处置不公正。
「是喔,我还以为一定会公开处刑了。」
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桀骜不驯的话。
「隐密」在眼带下的表情显得不是很愉快。
「至今并未出现过因为争吵演变成互殴,便将压倒性胜出的人公开处刑的先例。」
「如果对象是『人类』,或许是如此吧。」
「但你现在就是一个『人类』。」
佣兵不禁失笑。
「就是因为你们不这么想,我才会受到这种待遇吧?我之前就在威尼亚斯看过从堕兽人变回人类的家伙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了,我一点也不意外。」
「要不是你把近卫骑士弄得半死,也不至于遭受如此对待。」
「那你是叫我乖乖受辱吗?」
「我的意思是要你以嘴还嘴。你这一路应该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才对。」
听了「隐密」所说的,佣兵不悦地将拳头伸到他眼前。
「因为我以为用这么小的拳头揍人,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啦。人类的手不管脂肪还是皮都太薄了,感觉简直像是把皮剥开,直接用骨头揍人一样。」
「其实呢……」佣兵继续说道:
「我一直都很想这么做。每当被人说了什么,我都很想痛扁那些人。可是我只要一出手,人就会死,所以才一直忍著。」
「所以呢?这次揍完之后,心情舒坦多了吗?」
「……你听了可别笑。」
「那要依内容而定。」
「揍下去其实手还满痛的。」
「隐密」失笑出声,佣兵则是一脸嫌恶地抱怨「居然笑了」,并把架到眼前的拳头收回胸前。
「近卫骑士队那帮人巴不得把我公开处刑吧?就我这几天在外面走动看到的,感觉镇上的人大多站在奥尔迦斯和近卫骑士队那边。」
「既然你都注意到了,还引发暴力事件……我看你也终于傻了。」
「快把我处刑啦,不然放逐我也行。只要把我弄出结界,城里的人也比较放心。」
「然后我们又会开始呼吁狩猎魔女以换取和平。如果把你放逐出去,你觉得下一个被当成目标的人是谁?是把奥尔迦斯打成废人的我?堕兽人莉莉?驭龙的破龙王?还是被恶魔附身的馆长──」
佣兵听了放声大笑。
「这样听起来,我们还真是一群怪胎啊。」
「你到现在才发现吗?你已经变回人类了,如今最正常的人就是你。要是放逐你,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所以请你乖乖被关起来吧。」
「这是请求吗?」
「没错。趁现在我还愿意礼数周到地拜托你时,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我只好稍微粗暴地命令你了。」
佣兵笑著说「那还真是可怕」之后,就躺回床上挥挥手,把「隐密」赶了出去。
「想关我就随便你们。反正凭著这副身体,我也没办法忤逆你。拜托你们向周遭的人说些好话,别让我在撤退当天被绳子绑著走吧。好不容易学会骑马了,要是被绑著押送,那我可笑不出来。」
接著,往威尼亚斯撤退的日子到来。
人们将家当往马车上堆,带著家畜,准备好带得走的水和粮食,到广场集合。
吉玛盯著写在纸上的市民名单,忙著确认城镇里的所有人是否已经确实在广场集合。
「如果馆长的眼睛看得见结界内部,一下子就能确认还有没有落单的居民了……」
「若是过度依赖恶魔的力量,实在不太恰当。」
被「隐密」如此警告,吉玛嘟著嘴说:「我知道。」
「可是指挥民众和指挥一支有秩序的部队实在差太多了,我说几句丧气话,神应该也会谅解。」
「队长您说的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乾脆当作神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原谅,就这么活下去算了──另外,我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巴尔赛尔突然冒出来,介入双方的对话。
「启程准备大致上都完成了,就剩下把佣兵老哥从房间里放出来。等到出发前一刻是不是比较好?」
现在广场充斥著民众的紧张感,如果把紧张要素之一的佣兵长时间放在外面,只能说是个愚蠢的决定。
等启程之后队伍拉长,民众应该就会无瑕顾虑自己以外的人了。
「吉玛队长和馆长在前头带领队伍启程,由我殿后负责警戒。主教阁下坐镇队伍中心,由瑞兰德副队长担任护卫。我出发的时候再把佣兵从房间里放出来吧。」
巴尔赛尔点头同意。
「那么,佣兵老哥就交给神父阁下负责。我会到人手不足的地方帮忙,和队长你们一同领头──啊,还有一件事情要报告。」
「什么事?」
「似乎有一匹马跑了,所以队伍编排有所变更。现在正在烦恼原本预计让马匹拉的行李是要让人拉,还是要减少行李……」
「少了一匹马?」
「隐密」警戒地露出紧张的神情。
相较之下,巴尔赛尔则是发出温吞的声音应道:「是啊。」
「也有可能是混进某一支队伍里了,毕竟我们催得很急,有很多地方都满混乱的。」
「去叫破龙王过来!立刻!」
「隐密」突然拔高声音大吼,吉玛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怎……怎么这么突然?破龙王他现在应该在大教堂祈祷才对……」
「那请你叫他把龙牵到广场来,我到佣兵的房间去。」
「不会吧……」吉玛倒抽了一口气。
巴尔赛尔也露出一张铁青的脸。
「难道您认为佣兵大哥逃跑了?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他到今天为止是那么安分,这不可能啊──!」
「若是我想太多就好了。我想确认一下,佣兵收拾好他的行李了吗?」
巴尔赛尔面有难色。
「那当然……毕竟就要启程了,他的装备昨晚就全放在房里……」
吉玛急奔前去呼叫破龙王,「隐密」和巴尔赛尔则是赶往佣兵的房间。
他们打开从外头上锁的房间进入室内,冰冷的空气便包围著他们两人。
冷风从没关的窗户外灌进来,挡雨板发出「叽叽」的声响。
「从窗户……呃……这里是三楼耶!他跳下去了吗?」
巴尔赛尔冲到窗边,聚精会神地寻找是否有人影。
但他甚至连个痕迹都没看见。
这代表他并未使用任何工具,就从三楼逃到一楼了。从外面也只能看见窗户是开著的,根本难以发现里面的人已经不在。
「他原本就是个块头虽大,却能灵活行动的男人……」
「隐密」和巴尔赛尔都曾听说佣兵用匕首和爪子攀爬过断崖绝壁。
他们只是没想到,才刚变回人类没多久的佣兵,竟然也能办得到这种事情──
刚开始,他连好好走路都没办法。不得不承认,他们全都有些小看那个男人的执念了。
「看样子,我不该叫他习惯人类的身体呢……」
「隐密」吐露出自己的失策,转身返回广场。
只要使用馆长的「综观世界之眼」──还有龙的机动性。
应该还追得上他。
而且应该还救得了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