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感觉到一股异样感,于是睁开眼睛。
零不在我的怀里。我从床上跳起来,结果发现全身沉重得像被五花大绑一样。
但我还是想尽办法环伺整个房间,这时,坐定在椅子上看书的零首先映入眼帘。
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光景。
我一愣一愣地看著她,终于回过神来。
「你醒──!」
「你醒来啦,佣兵?」
零抢先说出我要说的话。
那是我想说的台词。
正当我要回答她的时候──
「大哥哥!」
一个雪白的毛球跳上我的肚子。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是莉莉。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呃,喂,等等……你冷静点……!」
莉莉不断地呼唤我,就在我伤脑筋的时候,有个人走来拎起她的身体。
「莉莉,他好歹也是个受伤的人。乱跳也要挑肚子以外的地方。」
「啊呜……」
是神父。
他透过眼带看著我。
「真不愧是怪物,有够顽强。」
然后拋下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
「从你睡著开始算起,今天已经第十天了。」
「十──?」
「顺带一提,吾似乎三天就醒来了。」
零从旁插嘴,并说著「还是吾比较厉害」。
难怪我会觉得身体重得要死,而且肚子有够饿,有一种身体各处都空空如也的感觉。
他醒了,快去叫队长过来──在门外这样大吼的人是巴尔赛尔吧。看来刚才所说的话并不是神父或零的恶作剧。
我甩了甩到现在还不是很清醒的脑袋,再度看向四周,发现格达盖著毯子,睡在房间的角落。
「……你们所有人全都睡在这间房间吗?」
「嗯!」
莉莉做出强而有力的回答。
「莉莉一直都在!大姊姊也一直都在喔!龙的国王呀,还有队长大姊姊跟神父大人,大家都一直在这里!」
「基本上常驻房间里的只有零而已。她先醒来之后的七天七夜──就没有再睡过了。真是和你这个怪物非常匹配的魔女风范。」
神父傻眼地说道,零则是走近床边,轻拍他的肩膀。
「诚然,正是如此。因为吾一直醒著守护佣兵,才会知道神父频繁过来察看佣兵的状况,我还知道他对佣兵一直不醒来这件事感到焦虑。」
「看来魔女眼中的世界和我看到的大相径庭呢。」
「莉莉也知道!神父非常非常担心!」
「莉莉,闭上你的嘴巴。」
神父以手杖尖端敲打莉莉,使她发出「好痛!」的怨言。
我忍不住笑了。
真是的──一醒来就这么热闹。我一笑,神父便不悦地皱起眉头,这时,睡在房间角落的格达也清醒了。
「怎、怎么?佣兵已经醒过来了吗?为什么要挑我睡著的时候醒来啊!」
「呃,你跟我抱怨也没用。」
「听说佣兵醒来了是吗!」
房门被强大的力道开启,吉玛和巴尔赛尔一同冲进房里。
吉玛看见我坐在床上,突然掩面哭泣。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从此都不会醒了……!」
「呃……喂,等等……!没有必要哭吧!只不过是一只佣兵快死了……!」
「你不是和我打过赌了吗!现在赌局是你赢了!我今后必须一辈子请你吃饭,要是一次都没请成你就死了,岂不是有损我的骑士之名!」
「队长,骑士之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折损……」
「烦死了!这是比喻!」
吉玛揉揉流满鼻水的鼻子,并用力捶打巴尔赛尔一拳。这么一看,这两个人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现在距离感还是变得这么融洽了。
零看著这样的吉玛。
「嗯,吾也像他们这样就行了吗……」
又在吸取一些不必要的知识了。
「你不用学没差啦。」
我出声吐槽后,零一屁股坐上床。
「那么就用吾的方式来吧──早安啊,佣兵。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果然似曾相识。
「小鬼有写信过来喔。」
零把「魔女信笺」递给我。
这是一式两份的信件组,在其中一张纸上写下文字,文字就会浮现在另一张纸上。
换句话说,这样东西的功用是只要人在威尼亚斯的阿尔巴斯在她的信纸上写下文字,完全相同的内容就会浮现在我们拿的这张信纸上。
「具有『综观世界之眼』的玛蒂亚已经把你的状况告诉小鬼了。就吾刚才看了浮现在信纸上的内容判断,她现在也在看著你。」
「什么意思啊……有点毛耶。」
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我伸手拿过零递出的信纸一看,上面写的全是同一个词。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这个……一直到最后都一样吗?」
「看到最后你就知道了。」
我跳过开头和中间,直接看最后一行。
我已经派援军从威尼亚斯出发了,你们应该可以跟他们在路上会合。
快点回来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
「只写最后一行不就好了吗?」
说完之后,最后一行后面又浮现「笨蛋」两个字。而且还是特大的粗体字。
「如果我是笨蛋,那你就是小鬼。喂,你有听见吧?臭小鬼。」
我不等阿尔巴斯写下回覆,直接把信纸揉成一团丢给零。我想阿尔巴斯此刻一定在威尼亚斯王国的某个地方气得直跳脚吧。
「唉……真想回威尼亚斯。」
零也点头回应我。
「回去吧,小鬼已经伸长脖子在等我们了。要是让她等太久,她好像就要加入那什么援军之中了。」
「如果真是这样,身为护卫的狗脸又要大吵大闹了。」
那副光景彷佛就在眼前发生一样,我不禁露出苦笑。
「在你睡觉的这段期间,很多事情拍板定案,也有很多事情变了。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吾也是。但让世界陷入危机之中的是魔女,而兽人战士也是恶魔的象徵,这件事依然深植在许多民众心中。」
「真是受不了。」神父沮丧地这么说。
「魔女与堕兽人同为恐怖的象徵,同时英雄也是魔女与堕兽人……我现在已经开始头痛,苦恼著未来该怎么领导民众了。」
「诚然,正是如此。吾辈要走的路又是一条长长的险径──不过所有人会一同上路。你不觉得这和独自一人上路,然后去危害其他道路比起来,是一条更愉快的路程吗?」
「有吗?」
假设往后魔女、堕兽人、教会,所有人都要踏上同一条道路──原来如此,那的确很不得了。
「我看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吧?」
当我如此老实说出口后,莉莉大叫了一声:「不行!」
这样啊,不行啊。
既然不行,那就算麻烦,也只能一起走下去了。
2
之后,世界发生了令人眼花撩乱的变化。
我们平安撤回威尼亚斯,我和零成了众所皆知的「无名英雄」。
没错──换句话说,世上大部分的人只得到「某个魔女和堕兽人拯救了世界」这样的情报。
我和零从来就没让人看见我们在台面上的行动,而且也不该让人看见。这是我们经过漫长的讨论后,得出的结论。
无法接受世界变化的人们,毫无疑问会把矛头指向我们。若是有人对我们释出杀意,那我们就必须应战。
这么一来,杀意的连锁就停不下来了。
「有人拯救了世界」。但没有人知道那是谁。
这样恰到好处。
「这也算另类的神吧。」
神父如此评断这件事。
地点是威尼亚斯王国王城──就在为了让我们方便行事而分配的房间里。
「没有任何人见过,却有著宏伟作为的人物……配合那位人物的思想生活,这种想法非常接近宗教的起点。」
「我说你,对神和宗教的内容……最近学会开始说些没营养的话了耶……」
刚见面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还是「一切谨遵神意」的模样,现在我却觉得神父甚至把自己口中的神当成人类的心理作用看待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未来还要由教会主导,将『不把魔女视为邪恶的新教会』广传给民众知道。你觉得我现在还有闲暇把我理想中的神强押给别人吗?」
若要要求他人懂得变通,自己就该先培养多出一倍的变通性。神父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娓娓道来。
零笑道:
「这有什么?只要当成多了一尊祭祀的神明就好了。吾以前也说过了吧?教会的神其实就是恶魔。守护圣像也是,是人们做出与恶魔之力相符的雕像,将它们奉为象徵的东西。因此不用改变教会原本的信仰,只要敞开心胸,把其他恶魔也一起当成神就行了。」
「你说得倒是简单。」
出声的人是阿尔巴斯。
她一边把玩自己稍微变长的金发,一边散漫地躺在床上,双脚来回踢著床,这实在不是一国主席魔法师该有的作为。
「威尼亚斯王国是还好,但南方不是还有很多在狩猎魔女的国家吗?然后威尼亚斯位在陆路的中心点,所以那些国家的人也会来到这里。」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
恶魔危害的范围甚广,但是和绝对需要魔女庇护的北方人们相比,南方的人们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受害。
虽说北方发生大事,但大部分的人几乎一辈子都不会走出村子,就这样终老一生。他们顶多只会听到别人说,在一个自己没听说的遥远世界发生了某件事情,要他们突然改成拥护魔女是不可能的吧。
当然,教会内部也存在这种倾向。
「真是的,要在别人入境之前一一说明『魔女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存在』,真是有够麻烦,教会的疯狂信徒又每隔不到三天就会惹事。就连教会本身都分裂成南北两派!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能拿出耐心继续坚持下去了。以威尼亚斯为中心,让魔法师一点一点确实融入人群是最近的一条路。因此,您这位身为先驱的主席魔法师阁下,行为举止请务必符合魔法师的表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您已经一度带给教会非常恶劣的印象了。请您别忘记,未来您必须付出庞大的努力,才能让教会接纳魔法师。」
「讨厌!好想再让坑道倒塌一次!所有讨厌魔女的人都禁止入境!」
阿尔巴斯大叫一声,双手双脚都摊在床上。
别看她这样,只要站在部下面前,她的表情就会变成一位理智的主席魔法师,小鬼的成长真是不容小觑。
「看来未来百年的历史会有些混乱了呢。」
听见零乐于享受变化的言词,神父只是疲惫地垂落肩膀。
──神父也有一样变化。
他摘下了把手杖固定在指节上的金属制戒指。
由于教义大幅变更,转而接纳魔女,因此教会内部也引发剧烈的变革。首先动刀的,就是解散「女神之净火」这个组织。
至于原本是死囚的「女神之净火」成员,则是依据他们过去做了多少事,给予同等的恩赦。
本应判死刑的人减轻刑罚变成自由刑,将他在「女神之净火」执勤的时日当作服刑时间予以计算,或者几乎无罪释放。总之有很多措施就是了。
只不过,那些被评断释放出来会有危险的家伙们,则是要在他人的监视下行动。所谓危险的家伙,应该是指之前碰过的掘墓人那类的家伙吧……
至少从「女神之净火」退休后还被赋予神父职称的人,也就只有眼前的「隐密」一个。
不过以他的情况来说,那本来就是一场冤案。
「说到恶魔,决定好馆长该怎么处置了吗?那家伙再怎么说也是恶魔吧。」
一直到最后一刻都还争执不下的议题,就是该怎么处置真正身为恶魔寄宿体的馆长。
那家伙本来就是恶魔,所以不能进入教会设施。
而且阿尔巴斯设置了强力的结界,包围著威尼亚斯国土,所以他也无法入境,现在应该是巴尔赛尔陪著他,待在坑道附近的旅店才对。
「已经定下来了喔。让他当『禁书馆』的馆长。」
「搞什么?那根本就没变嘛。」
「没错,一切照旧。不过『禁书馆』会改变经营方式。那里是教会的──」
「是教会和魔女。」
阿尔巴斯立刻从旁订正。
神父稍微清了清喉咙。
「那里将成为收集教会与魔女双方书籍的『综合图书馆』。然后再由馆长这位书虫负责管理这批庞大的书籍。」
「馆长想必很开心吧。」
「何止是开心。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想返回『禁书馆』了,而且他也开始采取增加馆藏的行动。」
「那司书呢?」
神父歪著头面对零的疑问。
「司书?」
「不是有个从『禁书馆』来到威尼亚斯,而且具备『综观世界之眼』的魔法师吗?」
神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你是说玛蒂亚吗?她要留在威尼亚斯。」
「是喔?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说想在这里学习魔法喔。」
阿尔巴斯回答。
说实在的,在我们这群人之中,和玛蒂亚相处最久的人就是阿尔巴斯了。毕竟在我们往诺克斯大教堂行军期间,玛蒂亚一直都和阿尔巴斯待在一起。
「你们看嘛,玛蒂亚小姐并非凭著自己的意志和馆长订下契约的不是吗?所以她好像感触很深。她说想好好学习魔术知识,然后使用魔法。对我们来说,拥有『综观世界之眼』的人材也很珍贵……而且当馆长察觉有任何异变时,也只有她能立刻和馆长取得联系。」
「也就是说……要让馆长一个人回『禁书馆』吗?要不要紧啊……」
「我们也没那么傻。现在已经决定要让吉玛队长的勤务兵担任馆长的辅佐人了。」
「打杂的?为什么他要去?」
「不管怎么说,他也照顾馆长好一阵子了,或许是对他有感情了吧?」
「我说你,他哪会有什么感情……对方可是一个想把自己宝贝养大的女儿当成配偶的恶魔耶。」
「换句话说他就是准岳父了。」
神父面不改色地说出惊悚的话语。
会变成那样吗?会吗?
神父不顾扭著头还无法接受他口中任何一句话的我,径自往下说:
「为了配合这项措施,教魔兵团会派出几个人担任『禁书馆』的戒备人员,至少他不会是一个人。」
所谓的教魔兵团──嗯,就是结合教会骑士和魔法兵团的组织。
魔女和教会基本上是两个不同的组织。
雅穆妮尔和格达率领的魔法兵团,还有以尤德莱特骑士团长为首的教会骑士团,结合这两个守护双方的总战力,就成了新的军队。不过新军队的名称却始终僵持不下。
由于有将近一百个候补名称,最后连投票表决都祭出来了,却选出「教魔兵团」这个名称。这么一想,事情还是别弄得太复杂比较好。
「更何况,有许多魔女都希望移居『禁书馆』,人口或许会比从前还要多呢。」
「魔女?为什么要特地跑过去?」
零接著回答我的问题。
「她们的目的当然是书了。」
「既然那里是『综合图书馆』,当然只能看书啊。」
「吾从前曾经告诉过你吧?在过去,要阅览由各地魔女记述的书籍,除非是一一造访她们各自的隐匿处,否则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和零刚相遇不久时的事。
魔女基本上都窝在隐匿处,不会和其他魔女共享情报。所以她们的群体并不繁盛。
「你是说那个吧?要是独居在隐匿处的魔女死掉,那个魔女的知识就会消失无踪。就算她有写书,找不到隐匿处也没戏唱。」
「没错。有许多知识就是因为这样消失了。但如果馆长找到那些书,并纳入『禁书馆』的馆藏之中呢?对魔女来说,『禁书馆』是获得未知知识非常重要的场所。」
「哈哈……原来如此。」
我总觉得各式各样的人事物都被分配到对的地方去了。
莉莉也决定跟著她的双亲一起到伊迪亚贝纳的领主那里去,看来应该是不用担心未来会吃不饱了。
至少在威尼亚斯王国以北的地方,魔女和教会的人权保持在近乎平等的状态,歧视应该也会逐渐减少。
至于南部方面,教会的势力恐怕还是很大,针对魔女和堕兽人的反弹也不会那么简单结束……算了,这也只能祈祷百年后可以平安落幕了。
「那么……」
神父话锋一转:「接下来才是重点。」
「你们两位要何去何从?只要你们希望,照这个情势来看,你们至少可以获得一个国家吧──」
「国家──?」
零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为什么吾非得统治什么国家不可?吾拒绝这种麻烦事。」
「我跟她一样。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么,你们的意思是说──并没有特别需要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事?」
「的确是这样。」
我和零异口同声说道。
这时候阿尔巴斯从床上跳起来。
「真的吗?」
「……啊?」
看她莫名认真地询问,反而让我满是戒心地反问。
「你们说的是真的?没什么特别的计画?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我不是说了,就没有啊……」
「好耶!那这个给你!拿好!」
阿尔巴斯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拿出一张被揉烂的文书后,直接递到我和零面前。
「这是什么玩意儿?」
「工作。」
她眯起眼睛笑了。
「工作──?」
「你也知道因为这次的混乱,现在到处都人手不足吧?我本来想说,要是你们有自己想做的事,就闭上嘴尊重你们……不过要是你们很闲,就请你们帮忙工作。啊,那张纸既是通知书,同时也是任命书,只要直接拿去给负责官员,他就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工作内容了。」
「你这小鬼是等待虫子落网的蜘蛛网啊!只有这种时候手脚才这么快!」
「我的手脚一直都很快!」
谁知道啊,我一边咒骂,一边把文件大略看过一次──但看不懂。上面的单字太难了,看不懂。
但我觉得上面好像写著村子怎么样的,还要复兴什么的……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这件案子如果要找其他合适的人选,真是超麻烦呢。」
「我可还没说要接啊。」
「不,你会接下来。」
神父从旁插嘴。
看来这家伙知道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我洗耳恭听。」
我挺直腰杆,故意装腔作势,神父也开口回应我:
「因为这次事件,从周遭流离至威尼亚斯的人民已经超过十万人了。但他们要住的土地、要吃的粮食、能做的工作并不会突然冒出来。因此我们决定创造工作机会,在各地建造新的生活圈──换言之,就是建造村庄。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先到各地废弃农村去,把屋舍修复成能住人的状态。」
「简单来说?」
「前来避难的人民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建造新的村庄,把他们丢过去。」
原来如此,有够好懂。真不愧是神父。
「所以你们要在哪里建造新的村庄?」
「只要不在威尼亚斯王国境内,哪里应该都无所谓,不过还是选南方吧──比如说,就先选你那成了废村的生长故乡吧。」
我和零面面相觑。
要我──回那个村子?
回到那里,然后修复废屋,让威尼亚斯王国多出来的人住在那里?
这还真是──
「感觉就麻烦得要死。」
我皱了皱眉。
「是啊,应该不好办吧。」
神父也点头如捣蒜。
「……怎么样,魔女?」
「这个嘛……」零慎重地思考。
她搬出复杂的表情,尽全力装模作样。
「吾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有一间料理好吃的酒馆会开在那个村庄里──嗯,要吾过去也不是不行。」
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看向阿尔巴斯。
「所以呢?──我接下这份工作,能得到什么报酬?」
3
我们选了将近一百位健康、有干劲、有强烈移民意愿,而且不排斥和魔女与堕兽人共存的村人。
这些人几乎都是从周遭国家逃出来的难民,其中也混有威尼亚斯王国的居民。尤其以「前堕兽人」居多。
在威尼亚斯王国变回人类的堕兽人们,过去大多抱持许多不满活在威尼亚斯之中。
这时候即将出现一座由魔女与堕兽人指挥建造的村庄──听到这个消息,我能理解他们为何会自愿成为村庄的居民。
当我在名单中看见从前在威尼亚斯王国坑道中遇见的前堕兽人以及他老婆的名字时,便重新体认到阿尔巴斯将这件工作交给我和零的理由了。
经过一段海路与陆路的短暂旅行后,一百位村民和我们抵达了目的村庄。
也就是我那令人怀念的故乡。
我一一回想著比想像中还要模糊的过往记忆,一边和零一起绕著村庄走一圈。
倒塌的屋舍、漂著垃圾的井水、被动物捣毁的仓库──每当我看见这些东西,我的心就一阵疼痛。
但是村人们的反应却和我恰恰相反。
「没有想像中那么荒废嘛。」
「屋子看起来也还能住人。在新家盖起来之前,应该可以拿来遮风挡雨了。」
「哦,土质不错嘛!这里可以拿来种田。」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真是一座好村子、好土地」。
对我来说虽是「被人舍弃的废村」,但对初来乍到的人们而言却是「新天地」。
他们和比较过往,只会挑三拣四的我不同,一直发觉这块地的优点。看他们兴奋喧哗的样子,就让我觉得无言以对。
我并没有讨厌的感觉。只是单纯高兴不起来。
其实这里是一座比现在更出色的村庄。
要是我没有从这里逃走,现在肯定也是个好村庄。
「换句话说,吾辈要成为众人的楷模──是吗?」
我们看著村人们兴奋的模样,零忽然说出我们被选为复兴村庄负责人的理由。
「这里可以说是正好位于南部地方和中部地方的中间地带。这锅把魔女、堕兽人以及教会全扔到一个村落的大杂烩,到底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料理呢……在没有人知道吾辈就是『无名英雄』的状态下,南北双方的人应该都是聚精会神地关注著吾辈的走向吧。」
「……我倒觉得你不用这么紧绷啦。」
我发现自己反常地沉浸在感伤之中,于是耸了耸肩。
「反正村子只要有工作、有酒馆、有卖面包的店,就足以生活了。」
「还要有魔女的可疑占卜馆喔。」
零笑著这么说,然后指著一条被茂盛杂草盖住的小路。
「那条是通往哪里的路?」
「啊……那边是湖。以前好像有个卖水的住在那里,但自从水井打通之后,他就歇业了,此后再也没人住在那里。湖里有鱼,我也曾经在那里钓过鱼,不过湖水很深……我还被大人骂过,叫我不准往湖边跑。」
「哦?离村庄稍远的地方,无人接近的湖泊啊……吾喜欢。吾决定就在那里开店。」
「你的性子未免也太急了。」
「俗话说得好,事不宜迟──然后呢?你的店在哪里?」
零使劲推著我的背往前。
「呃……喂!」
「佣兵,现在可没有时间让你沉浸在过往的忧愁中喽。你要率领一百位村人在这里落地生根。你是最了解这块土地的人。你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粮食,还知道走哪条路能够前往邻近的村庄或城镇进行交流。因为你在这里,吾才会在此落地生根。」
「但我又不是当村长的料……」
「那就推给别人当吧。你顶多只是一位酒馆的老板。你只需要在村长伤脑筋的时候,陪他商量就行了。」
我在零的催促之下,举步前往自己出生长大的家。
其实我本想率先过去看看,但脚步无论如何就是走不过去,现在我在零的强押之下,来到那个地方。
以前不觉得怎么样的酒馆,现在长大一看,觉得真是一间气派的店。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嘎嘎作响的正门,看见堆满尘埃的室内有两双足迹。
「这是……神父和小不点的脚印……」
在我的请托之下,神父和莉莉曾经造访此处。
然后把我已经去世的双亲埋在后院。
当我一踏入店里,脚步便自然地往后院走去。零一边津津有味地四处看著店内,一边默默地跟在我的后头。
我通过厨房来到后院,看见两座并排的墓碑。
墓碑上头供著花圈,这是神父和莉莉编好挂上去的吗?当我看见花圈时,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喂,魔女。」
「嗯?」
「那个……魔女听得见死人的声音对吧?」
零恍然大悟地发出「啊」的声音。
「如果你有想告诉死者的话语,吾是听得见。只不过这里……」
零闭起眼睛侧耳倾听。
「……嗯,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死者的意识本来就无法长久保存,除非是有很强烈的憎恨或悔恨。」
「这样啊……」
我的这份情绪是遗憾失落还是如释重负,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只是──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对他们说一句『我回来了』就好了……」
零站到我身边。
「你已经归来了,而且一定会在这里死去。那就到时候再说吧,不必著急。」
「也是。」我的这句回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一股「他们真的死了」的真实感莫名在胸口压迫著我。
「──佣兵。」
「啊?」
「欢迎回来。」
零拍拍我的肩,接著转身离开。
我一愣一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露出苦笑。
「……我回来了。」
老爸,还有老妈。
这座村子曾经是我的故乡。
以后也将会是我的故乡。
我把剑和铠甲这些装备全部卸下放进仓库,马上就开始著手修复这间酒馆。
4
零就如她所宣言,在村外不远处开了一间小小的占卜馆。
虽说是占卜馆,其实比较像村子的万事通。为了发展出新的魔法,她想知道普通的人类对什么事感到不便──零说她就想做这类研究。
「吾想了很多。」
零把手肘放在老旧的木制吧台上托著腮帮子,身体坐在圆椅上晃动双脚说道。
「好比说『料理之章』你觉得怎么样?轻轻松松就能剥开蔬果的皮,或是保持适当的火侯,让锅中的东西不会因为滚了而乱喷。吾觉得如果是这类魔法,你应该也会用。」
「这样全世界的厨师都要高兴死了。」
我一边翻炒著大锅菜,一边转头隔著肩膀与零对话。
「还有,吾觉得游戏之章也不错。这是要让小孩子拿来玩的魔法。如果能变出不知名的毛绒物体,小孩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她一边说著,一边拿著笔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我看著这副模样的零,心想《零之书》一定也是这么完成的吧。思及此,心头便涌上一股奇妙的感觉。
一本出于善意而写的书。
追根究柢,这本书就是改变世界的契机。
──话说回来。
我如愿开了一间酒馆。
我修好破破烂烂的酒馆,找来新的餐具和锅子,并且采购食材,现在总算是来到可以营业的阶段了。
来客数还算可以。
说起来,这座大约百人的小村庄内,也就只有我这间酒馆了──客人也只能来光顾我的店,而且幸好我对自己的厨艺颇有自信。
村里的人各个由衷祝福我这间酒馆开幕,他们都很开心能够随时吃到温热的饭菜。
事情进行得比我想像中还要顺利。
村子里明明就住著堕兽人和魔女,我们却像一群聚在一起的普通的人类,理所当然地逐渐让村庄成形。
这里有许多旅行者经过。
也不是没有憎恨魔女和堕兽人的家伙前来袭击──不过这种家伙通常只会落得哭著后悔的下场。
在我还能应付的范围已经算很温柔了,要是零也跑出来,一切就完了。
不论男女都会在一瞬间秃头,如果这样还要继续攻击,他们的衣服就会被烧掉,武器也会被夺走。这些如同字面上所说,被弄成全裸的家伙只能在村人的嘲笑之下,毫无威严地落荒而逃。
遭受袭击的次数与日俱减,最近已经很久没出现前来找碴的笨蛋了。
这就是我长年梦想的村庄,每天过著和平、吵闹、无聊又忙碌的日子。
零在每天晚上关店之后,便会踩著轻盈的步伐,来到我的店里当头号客人。
她会悠闲地走进我还没营业的店里,坐定在老旧的吧台上,拿出笔并摊开羊皮纸,开始和我聊一些不著边际的话题。
然后当她肚子饿了,总会心血来潮地开口:
「佣兵,吾要一份老样子。」
当自己是常客耍大牌。
而我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来做菜。
后来上门的客人看到零吃的东西之后……
「哦,今天的主厨推荐是炖菜啊。天气开始变冷了,我也来一份。」
大家会接二连三地点相同的东西。
同样的事情每天一再重复,我钟爱这一切胜过任何事物。
不过偶尔也会有事件发生。
「──对了,佣兵啊。最近广场不是终于盖好一间教会了吗?」
「嗯,你是说之前明明就盖好了,却被教会批评实在太丑,无法派驻神父过来,所以重盖的那间吧?」
「对,就是那个。听说总算有神父要被派遣过来了。」
零摊开「魔女信笺」。
「是威尼亚斯下的令吗?」
「嗯。而且好像是『盲眼的神父』要来。」
「啥?什么时候到!」
「就是现在。」
酒馆的门被猛力打开,穿著一身诡异黑衣的人随著冷风踏进酒馆。
熟悉的声音,以及熟悉的绿发──另外,还有黏在他脚边的小小老鼠堕兽人。
「大哥哥!」
莉莉用几乎是大吼的音量呼喊,并朝著我冲过来。
「小不点?你怎么在这里……!」
「莉莉跟你说,莉莉也搞不太懂,可是神父大人说莉莉可以一起过来!」
不知事情始末的村人开始吱吱喳喳地问「怎么了」,但连我自己都想混在其中问同样的问题啊。
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到底变成什么样子?
「哎呀,各位村民,大家好。不好意思,惊扰到你们了……我是今天被派到村中教会的新神父。过去没有神父在此,想必各位村民每天都过著在道德方面感到不安的日子吧。但是从今以后,我会负起责任应对,请各位安心。」
神父露出微笑。
那张充满慈爱的客套笑容,完美藏住内在的荆棘──让知道这家伙本性的我,更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魔女!」
「吾也吓了一跳啊。哦哦,佣兵,你快看。这封信的日期不是十天前的吗?吾也真是的,太糊涂了。」
零一边拿著「魔女信笺」晃动,一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女人,我看她是故意不说的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见到老朋友了,应该要露出更开心的表情才对吧?」
「你这家伙根本看不到我的表情吧!」
「就算眼睛看不见,只要用心眼看,还是能知道对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啊,对了。这些是威尼亚斯的各位托我拿来的伴手礼。」
神父啪的一声轻轻弹响手指,便有人把货物从停在外面的马车上搬进酒馆来。
那些东西分别是全新的锅子、难以想像价格的画作,不然就是不适合摆在这间乡下酒馆的豪华烛台──总之都是一些只顾著自己高兴而送的东西。
「喂,这些东西……很明显动用了国家预算吧……!」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贪腐行为。这些大部分都是她的雇主要我带来的。」
神父说完,用下巴指了指紧抱著我不放的莉莉。
说到这家伙的雇主……啊啊,是领主啊。伊迪亚贝纳的领主──话说回来,他现在已经是成为可雷翁共和国元首的首富了呢。
他竟然面不改色地送来这些足以把乡下酒馆重新打造成高级酒店的东西。不管从财力还是从常识来说,他真是个破天荒的老头啊。
「看来以后会很欢乐呢,佣兵。」
「那是对你来说吧,魔女……」
我们还是老样子,我称呼零为魔女,零则叫我佣兵。
很神奇的,我们已经对彼此的名字不再感兴趣。
对我而言,说到魔女,那就是零。对零而言,说到佣兵,那就是我──事到如今,就算互相坦白真名,我们八成也不会改变现在这种称呼。
除此之外,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尝试能不能恢复成人类。所以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变不回人类了,还是只要有心,就变得回去?
但以现阶段来说,我也没有想变回去的意思,所以就保持现状吧。
名字和身形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我是佣兵,而零是魔女,只要我们维持彼此该有的样子,是什么并不重要。
如果我们这段关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或许这个样子,就是刚刚好的距离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