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来办庆典吧。」
听见这个提案──
「──啥?」
我只能做出这种反应。
老师为人死板,我还以为她对庆典、宴会这种事情毫无兴趣。所以当平常对村中教育与风纪满腔热血的「老师」突然大剌剌走进酒馆,劈头就递出一份「庆典对于聚落的重要性」的文书时,我只能一脸讶异,交互看著羊皮纸和老师。
接著──
「这座村庄创建就快一年了。庆典对村人而言,是一种感受岁月的仪式。为了凝聚大家的精神,我想差不多应该开始策划筹办了。」
话都说成这样了,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喔……你说的是。」
老师把我这句话当成允诺,就这么离开酒馆。
──这就是这座村庄建村纪念日的开端。
村子只要创建一年,就会衍生出某些惯例。
这座村子的惯例之一,是「要讨论事情就聚在打烊的酒馆里进行」。所以我现在把老师拿来的文件放在面前,环伺著聚在这里的村人们。
「事情就是这样,在她以魄力推动下,现在要举办庆典了……」
「这也无伤大雅。毕竟这座村庄以一个共同体来说,已经开始稳定下来了。」
首先表示赞同的人是通常不会出席这种会议的神父。要是问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一定会说自己是被老师叫来的,也没办法把他赶走。
「不过──庆典的前提要建立在没有任何亵渎行为上。」
「怎样才算亵渎的庆典?」
「把婴儿当成活祭品,让每个村人啃食血肉的庆典。」
聚在酒馆的人们瞬间开始躁动,神父维持著平静的笑容,说出对神的祷告,化解上一秒的惊悚发言。
「我听说神父大人在来到这座村子之前,曾经周游世界……我想您一定听闻,也看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庆典吧。但是令人惧怕的邪恶通常起因于无知。请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利用自己的知识把村人导向正途。对这座平常与外界隔绝的村庄来说,这次要办的庆典是一个和外界交流的大好机会。正因为现在村庄的生活已经稳定,就算多少会导致村中资源乱了套,我们也应该积极筹办!」
见老师握紧拳头激昂地论述,神父展现出一副非常明理的神父风貌,说了声「这还真是可靠」。
我眯起眼睛看著这样的神父,开口说句「总而言之」,硬是夺回我的发言权。
「我们必须决定庆典的内容。毕竟这不是办一场宴会就行了对吧?」
「那当然啦,因为是庆典的规模嘛。所以应该要……在舞台上演出这座村庄的历史,摆路边摊,召集人们……要让大家了解这座村庄对吧?」
「吾只要能开心吃到美味的食物,无论什么样的庆典都非常欢迎。」
阿熊扭了扭头,零则是停笔书写,兴奋地挥舞著羽毛笔。
聚集在这里的其他人也吵吵闹闹地开始各自主张「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或「还是应该办一个显现村庄特色的庆典才行」,我听了双手交叉在胸前,盯著天花板看。
村子的特色……是吗?
特色啊……
「──这座村子有什么特色吗?」
「就是你这个存在啊,请你清醒一点。」
我不解地歪著头,随即引来神父吐槽。
他的表情虽然一样温和,可是他在言语上对我的压力……或者应该说尖锐程度,跟他面对村人时强烈了好几倍。
「神父大人只会对佣兵如此尖酸苛薄耶。」
尽管周遭的人说出诸如此类的话──
或是「人家毕竟是教会的人啊,怎么可能突然就和睦相处嘛。」
「可是教会里也有堕兽人吧?」
对村人们这些交头接耳的话语,神父一概装作没听见,强制性地继续他的话。
「还有你,零。」
零点了点头。
「诚然,你说得没错。吾和佣兵存在于此,正是这座村庄最大的特色。兽人战士与魔法师──不过要将这个元素放入庆典当中……」
零看著我。
「是要吾一一将志愿者变成兽人战士吗?」
「别闹了,这是亵渎。对吧,神父?」
我马上寻求神父的同意。但神父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显得面有难色。
「既然现在我们接纳了魔法师和堕兽人,以教会制式的见解来看,这样并不算亵渎就是了……」
「说说你的真心话。」
「我讨厌这样。」
「说得好,吾友。」
听了我和神父的对话后,零嘴里说著「这样啊,不行啊」,乾脆地作罢,看来她对自己的这个提案也没有多认真。
「老师呢?你是提案人,应该有什么点子吧?」
我把焦点转向老师,结果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她双眼一亮。
看样子她是乖乖地等著别人向她拋出这个问题。
「我原本是想,就由各位主持,自行汇整出方案来。如果能这样进行下去,我就在一旁观看……看来还是不太容易。」
「前言撤回。还是别听你的点子好了。」
「……这样啊。」
正当老师凌厉地正要开始说明,我却泼了她一桶冷水。神父见状,马上用手杖在桌子底下偷偷打了我的胫骨。
我忍住差点就要叫出来的哀号,用因痛楚而竖起来的尾巴缠著自己的脚。
接著清了清喉咙──
「我开玩笑的,老师。你说吧。」
并催著她开口。
这时候,老师突然挺直原本有些沮丧的背脊,开始生龙活虎地解说。
唉……个性有够好懂。
「我觉得这座村子最大的特色还是零小姐的魔法。堕兽──不,兽人战士的存在当然也是一大特色,但还是难以用来当成村子外部的向心力……」
「也是啦。毕竟只是堕落的象徵,南方尤其有偏见。」
这是事实,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不爽的。老师说的话也以这件事为前提,于是她无视我的碎念,继续说道:
「所以我想过了。只有经验、体验以及共鸣才是促成歧视消失的捷径──既然如此,要消除南部人对魔法师的偏见,应该怎么做呢?」
老师「砰」的一声拍打桌子。
「刚才零小姐说过了吧……要不要试著把人变成兽人战士?我的想法跟这句话很像。没错──」
她如此说著。在场所有人──就连零听了都不禁瞪大眼睛。
「只要让所有人都变成魔法师就行了!」
我原本以为老师这种人都是保守的生物,但至少以这座村庄的老师来说,她似乎是一位创意与胆子都高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老师。
当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老师,红著脸,眼神熠熠生辉地说出只「要把所有人都变成魔法师就好」的时候,神父竟打翻了还没喝完的葡萄酒,因此弄脏了零正在书写的羊皮纸,酿成一件大灾难。
场面一时产生混乱,也有人怀疑老师疯了,但在重新听了她的说明后,事实证明她没疯。
「零小姐能看出一个人使否具有使用魔法的才能吧?只要知道自己有才能,人们就会对这件事抱持肯定的态度。所以我们要请零小姐判断从村子外面过来的人有无才能。如果认定有才能,就给他一份进入威尼亚斯魔法学校的介绍信。」
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经她这么一解释,这件计画听起来也没有那么乱来又偏激了。
零一边甩著被神父糟蹋的羊皮纸使之乾燥──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有意思。」
一边如此点头说著。
然后顺便──
「前提是──这样不算亵渎。」
看向神父。
「如今教会并不认为魔法是一种亵渎。这点子不错。前提是没有危险性。传授魔法给外行人会发生什么事,看过威尼亚斯王国的先例就知道了。就是那场『邪恶魔术师十三号与正义魔女阿尔巴斯』的战争。」
现在听到这件事还真让人怀念。
由于十三号不分对象推广魔法,引发学会魔法的人与一般人的内乱。更有些人放任自己的欲望,开始干起盗匪之事。
「如今魔法被威尼亚斯王国严格管理,只有取得规定资格的人才能够使用。魔法在国外引发的问题也交由威尼亚斯王国全权处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阿尔巴斯主席魔法师究竟会不会点头答应──」
零把一张羊皮纸递到神父面前,打断他的话。那张被葡萄酒弄脏,零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弄乾的羊皮纸──仔细一看竟然是「魔女信笺」。
这个珍贵的魔法道具能透过成对的两张羊皮纸,和身在远方的人零时差交谈。身在这座村庄的零以及身在威尼亚斯王国的阿尔巴斯各持有一张。
神父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
「我缠著眼带,看不见。」
点出重点了。
「哦哦,吾都忘了。那么吾念给你听。就在刚才,小鬼回信了。」
「我就在想你从刚才开始都在写些什么──原来是在跟小鬼联络啊?」
「当老师说出『把所有人变成魔法师』的时候,吾就料到结果了。」
「那她怎么说?」
「她说『听起来很好玩嘛,我准了,准!』这样。」
我感觉好像听得见阿尔巴斯的声音。
好极了──老师小声地欢呼──唉,人不可貌相,她明明有著如画般贤淑的外表,却内含激动表现情感的个性。大概是因为身高不高,不把情感表现得夸张一点,就无法完整传达给对方吧。
「零小姐赞成,教会没有异议,威尼亚斯王国也准许了。那么我们继续进行应该没有问题吧?」
「怎么?老师你要负责指挥吗?」
「那当然。既然这是我提出的企画,那么由我负起责任引领庆典成功举办,这才是一位教育者应有的正确心态。我一直如此自许。」
2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开始准备由老师主导的庆典。
修补没人用的房子,使之快速变成庆典要用的道具仓库兼工房,每天都有许多人不停进出。
原本生活稳定,步调逐渐停滞的村庄顿时展现出一股生气。
为了点缀村里,我们将布匹染色;为了建造特设会场,我们裁切木材;为了零这位庆典主角,我们还会帮她做了一件特别的服装。
「什么样式的衣服才有魔女风范啊?」
「有很多魔女都会拿著手杖耶,那是为什么?」
「我看还是花俏一点比较好。」
「样式性感一点,男人应该比较爱。」
如此这般,大家对零的服装提出了许多意见,但现在还是没有完成的迹象。
我们重新整理过会场,并在邻近的村庄和城镇的布告栏上贴了一排庆典的宣传纸张,村里的人各个都对一个星期后即将举办的庆典气氛感到兴奋不已。
就连我也完全静不下心来。
庆典期间会有许多村子外面的人来到这里,这代表不太清楚这座村庄隐情的人一看到我就会发出尖叫。
「我觉得我还是躲在森林里比较好……」
当我说完这句话,村子里所有人都齐声骂:「不准说出这么窝囊的话!」
「你是这座村子的代表耶!怎么能躲起来啊?拜托!」
「不是,可是这……要是有堕兽人在村子里乱晃,会给村子外的人带来不必要的戒心,不然至少让我躲在地下储藏室……」
「这座村子的男人每个都像你这样,长得越大只就越胆小吗?零小姐,你也说句话吧!这家伙是你的男人吧!」
零被一群女人们围著丈量服装的尺寸,同时乐在其中地抖动肩膀窃笑:
「别再挣扎了,佣兵。你当天的工作就是辅佐吾,这已经决定好了。」
啥?
我可没听说喔,那是什么鬼?──正当我这么想时……
「我可没听说喔!那是什么鬼!」
我的嘴巴同时蹦出一模一样的台词。
辅佐零是怎样?是要我献出自己的头颅吗?
「你知道威尼亚斯的魔法师之间,鼓励和兽人战士组成一组行动吧?当魔法师进行咏唱而毫无防备的时候,兽人战士可以保护他,紧急时刻还可以贡献鲜血,提升魔法师的力量。当然了,被选上的兽人战士需要有稳定的精神状态,和魔法师的契合度也很重要──吾和你就正好满足威尼亚斯王国推崇的魔法师和兽人战士的关系。」
「就算这样,要是我站在你的后面,客人会全吓跑啦……」
「那么你做一道纪念料理,给前来参加魔法才能鉴定的人不就好了?这么一来你肯定会变成万人迷。」
「我说过了,一般人才不会想吃堕兽人做的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虽身为酒馆的老板,却没有申请在庆典当天摆摊。
而且村里的人一句话也没说,我还以为他们跟我的想法一样,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是因为心里有底,认为「佣兵会去辅佐零」,所以才放过我。
「佣兵,就算完全没有客人来,你也只能死心了。否则你在教会面前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对吧,老鼠?」
「噫……!」
零喊了一声便吓得跳起来的人,是在工房的角落默默收集有色布匹的莉莉。
「小不点怎么了?」
「真受不了你这个男人。难道你没看教会要做什么吗?」
我原本就打算庆典当天要躲在森林或地下仓库,而且准备庆典的指挥已经交给老师负责了,所以我并不知道谁会做什么。
我面有难色,自知这样也太过「事不关己」,于是看向贴在工房布告栏的活动清单。
「教会……教会……哦,这个啊?──『老鼠和小孩子们的舞蹈』?」
我转过头看著莉莉。
「那个……」只见莉莉颤抖著声音说道。
「神父大人来找莉莉商量,他希望让小孩子做点什么。可是这座村子只有三个小孩对吧?这样根本没办法做什么……而且其中还有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孩,所以也不能唱歌……既然这样,莉莉说跳跳舞应该就行了吧……然后神父大人说既然要做,就做些连大人都会吓一跳的事……」
我看著莉莉的手边。
她拿来五颜六色的碎布,正在做穿在老鼠身上刚刚好的小衣服。
而且实际上也有二十只左右的老鼠聚在莉莉身边,等著莉莉帮它们穿上衣服。
「……要和小孩一起……跳舞是吗……?这些老鼠……?」
「嗯……」
「它们会跳吗……?」
「姑且会……」
「怎么跳……?」
我不是在怀疑莉莉,只是纯粹觉得好奇。
莉莉首先说了一句「就一点点喔」,拿出一枝细小的笛子。她含著笛子,然后吹了一声。
没有声音──人类的耳朵大概听不到有声音吧。不过我有听见。那是犬笛。
穿著衣服的老鼠们对笛声产生反应,它们纷纷在莉莉面前排好队伍。
接著每当莉莉吹一次笛,队伍就跟著改变,一下子围成圆圈,一下子转来转去。只要配上音乐,看起来就像在跳舞了──它们就这样重复摆动。
我真心觉得佩服,因此拍手鼓掌。
「这根本就是街头表演嘛。可以收钱了。」
「可是主角是孩子们……」
「……你也会上场跳吗?」
「莉、莉莉是……!那个……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指挥……」
「她还有表演服装哟。我们也已经通知过伊迪亚贝纳的领主了。被他雇用的老鼠双亲也会休假,特地来看她的英姿呢。」
「不要!不可以说,莉莉会紧张!万一失败了,莉莉会死掉……!」
莉莉发出哀号,抱著头当场蜷缩在地。
这应该是那种情况吧。明明强调自己不出场了,旁人却径自做出安排,结果搞得骑虎难下。
「不过这样没问题吗……?世人对老鼠堕兽人的眼光……相当严厉耶。」
「吾倒觉得想吵就让他们去吵……不过主角是孩子们。要是因为大人们莫名骚动而全部泡汤,吾也会感到不满。所以大家决定准备一套可以完全盖住老鼠全身的表演装了。在外人眼里看来,只会觉得是一个指挥老鼠的小孩。」
「莉莉不喜欢引人注目……可是莉莉会加油……这是为了大家……为了大家……」
「你看看。」零看著我出声。
「那么胆小的老鼠都说要为了孩子们站上舞台了。相较之下,你只需要站在吾身边做菜就行,这没什么难的吧?」
「可是小不点不会暴露她是堕兽人吧?」
「那你也要披上熊皮吗?」
零轻佻地开口,并轻轻敲打我的胸膛。
就在这个时候。
「佣兵!不好了!」
有个小鬼神色惶恐地跑进工房。
「你是诊疗所的──」
她是家人被怪物杀死,只身一人被带到威尼亚斯接受保护,然后志愿来到这座村庄的超独立小鬼头。
她受诊疗所的人照顾,而且包吃包住在那里工作,因为太过顽皮,总是让中年医生伤透脑筋。
虽然她的个性如此,却是村中三个小孩当中唯一的女生,名字叫作艾美蕾娜,很有女孩子气。但她讨厌这个名字,一直希望大家叫她「蕾娜」,村里的人也就照做了。
老师每天都追著她跑,说什么「毕竟是女孩子,还是必须让她学习礼仪规范才行」。但她却傍若无人地说「学那种赚不了钱的事情干嘛?」,完全无意改善自己的言行举止。
我倒是觉得这样很有活力,很好啊……
但那个蕾娜现在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冲进屋里来,这下子我也无法冷静了。
「你怎么了!发生──」
「老师受伤了!她被镇上的恶棍攻击……!他们说这村子的人都是魔女的手下……!」
我随即抱著零和蕾娜冲出工房。
诊疗所位在面向村子中央广场的地方。
我一到诊疗所,已经有一群村人聚在那里,大家都很关心人应该就在里面的老师的伤势,彼此交头接耳讨论。
大家看到我的身影,人墙迅速散开,纷纷催我赶快进去。
鲜血和消毒水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太好了,血腥味才这点程度的话,代表不是多严重的伤。
但当我实际走进屋子里看,我实在很想揍扁上一秒的我。
「……老师,你那是……」
鲜血从头上涌出,浮肿的眼睑遮住整个右眼,老师的衣服上满是污泥,从她低著头的样子看来,完全感觉不到平常的霸气。
不是多严重的伤?她的性命当然没有大碍,但问题不在这里。
有人恶意伤害老师。我根本没有应当放下心来的理由。
而且──
「真是抱歉……我……没、没能处理好……我应该也要想到这个活动会刺激到反魔女派的人……都是我轻率行动,事情才会闹成这样……」
她居然还说这种话。
「混帐东西!哪有人受伤了还道歉啊!你根本没做错任何事!」
我破口大骂。
零从我的肩上跳下,接著跑到老师身边,蕾娜也跟在她身后。
「老师,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回嘴的关系……」
蕾娜看起来眼泪就快溃堤了,老师看了于是静静地搂住她的头。
「没关系的,蕾娜。你没有任何过错。我之所以会受伤,是丢石头的那些人造成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零小姐,你怎么看?我是想把伤口缝起来,可是脸上会留下疤痕……」
听了医生的话,零大方地点头。
「不用担心,吾会治好她。当然了,吾不会让她留下疤痕。裂开的地方也只有眼睑,眼睛看起来不受影响。别说这些了,先去烧热水。吾要帮她把身体洗乾净。」
3
「看来不得不取消庆典了。」
我把老师交给诊疗所,举步前往教堂。早已了解状况的神父就在那里板起脸等著我。
我顺著神父的带领走进房间后,他静静地吐出打退堂鼓的言词,同时把一张纸甩在桌上。
那是老师到处贴在周边村庄和城镇上的庆典传单。传单上已经被恶意涂改,杂乱的血墨盘据在上头。
──即将开始狩猎魔女!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针对我们举办的庆典的恐吓行为。
这个意思可能是会攻击前来参加庆典的人,也有可能是假扮成客人来攻击村人。
在判断有无魔法才能的庆典传单上用血墨大剌剌写著狩猎魔女字样,至少我不认为这是稳健派会做的事。
看样子已经可以断定会发生什么事了。
不如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有几个家伙趁著老师过去看传单的状况时,对著她丢石头。那群人大骂「魔女快滚」,在老师离开城镇之前一直追打著她。
然而这些人──并不会受到镇上警卫的制裁。
「如果我们执意举办庆典,攻击老师的那些人──还有他们的同伴,总之将会有许多人攻击前来参加庆典的群众。即使我们想警戒人手也不够,更不可能派人保护每个参加者。」
「我想也是……」
「看是要委托教魔骑士团来保护大家,还是要向威尼亚斯王国求援都行……我们还是有办法执意举办。但是只要有一点闪失,这座村子的评价就会一落千丈。」
「我想也是……」
「莉莉利用老鼠调查的结果,周边村庄的传单也是一样的下场。现在已经拜托村里的人出去回收了……」
神父将背脊靠上椅背,椅子瞬间发出「叽」的一声悲鸣。
他两只手交叉放在腿上,大拇指不断焦躁地敲著自己。
「──孩子们……」
「嗯?」
「他们每天都在练习舞蹈。跟莉莉一起,配合音乐跳舞。莉莉表现得就像是孩子们的监护人,但其实他们都把她当成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
「是啊,我有看到。还有老鼠配合犬笛跳舞的样子。小孩子和它们一起跳舞的光景,看起来真的很快乐。」
「村里的女性都说要在庆典当天让你见识她们的厨艺,所以非常努力。她们计划在庆典当天要轮流拿慰劳品给你吃。」
我笑了出来。
搞什么啊,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有这种计画。
「村里的男人则是盘算著──要在庆典当天送礼物给自己的妻子或意中人。而且居然还来问我送什么东西才能讨女性欢心。」
「那你怎么回答?」
「『只要你一心替对方著想,诚心诚意送出礼物,不管是什么,女性都会开心』。」
看到神父面不改色地对我这么说,让我不禁抱著肚子开始大笑。
当我停止笑意,房间内顿时陷入沉默。
我站了起来。
「我去告诉村里的人,庆典取消了。」
「我也一起去吧。只要说这是教会的决定,大家也不得不接受。」
「难道你想扮黑脸吗?」
「如果有其必要──而且我习惯了,毕竟我是审判官。」
「那是『以前』吧,『以前』。」
我们互相说了几句不正经的话,踩著沉重的步伐,从后门离开教堂。
往工房走了几步路,便可以看见村里的人站在半路上等著我们。老师在城镇遇袭后,我就往自己鲜少靠近的教堂跑。
村里的人都知道个中原由。
「你们猜得没错,庆典要取消──」
「请等一下!」
老师跳出来盖过我的声音。
她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衣服和身体也恢复整洁,但脸色还是一样糟。即使她还没开口,我依旧明白,于是左右摇头。
反正她一定是要说她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庆典取消吧。
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不是你的错,老师。反过来说,我们更该庆幸在庆典开始前发现这件事。办庆典还太早──」
「我们村子自己举办吧!」
「……什么?」
老师再度开口盖过我想说的话,我听了只能傻傻地反问。
「我跟村里的人商量过了。大家都说我们没有必要邀请外宾。我们只要为了自己,举办自己的庆典就行了。因为──!」
老师往前站了一步。
「庆典本来就是这样的活动吧?还太早了……你说得对。是我操之过急了。村子自己举办庆典,然后在不知不觉间传开,再让其他村庄及城镇的人前来参与……事情本来应该要照著这个步调走,但我却一开始就出去张贴传单。」
我和神父面面相觑。
神父的眼带之下似乎说著「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而我的表情也跟他一样。
为了村子举办的庆典。为了自己举办的庆典──这是纪念开村满一年,只有自己人的庆祝会。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我很想请零小姐帮我看看我有没有当魔法师的才能……!」
原本铁青著一张脸的老师,突然整张脸红到耳根子去了。
「但我说不出口……所以我想,只要变成村中的庆典,我也能顺其自然请她鉴定……」
「所以……」老师继续说出这两个字,她的声音感觉有些害羞地颤抖著。
不过站在老师身后的人们却互相笑著说「我也想请她鉴定」、「我也打算请她看看」。
这时候有个人拉了拉我的裤管。
我往下一看,发现莉莉和小鬼头们一起站在我的脚边。
「……那个……爸爸和妈妈……都会来……要来看莉莉……」
「啊,对喔……你们已经讲好了嘛。」
「大哥哥,你可以去接他们吗……?」
也对。我们虽然不能护送不特定多数的参加者,但只要知道谁会来,这件事就不困难。
「莉莉跟你说,莉莉会请朋友帮忙,不让坏人过来……!如果发生什么事,莉莉就会马上说……!因为我们一起练习了好久……我们跳错好几次,可是终于学会怎么跳了。我们想跳给村里的人看……」
我依序看著村里的人,最后仰望天空。
「……要是我一意孤行说要取消,结果会怎样?」
「会召开村中大会,而你也无法再以村中代表自居。」
零从人墙当中走出来。
「佣兵,就办吧。办一场属于吾辈的庆典。反正光要鉴定这座村庄所有人有没有魔法才能,也要用掉一整天。而且大家搞不好从一开始就没有余力顾及外宾。」
「……神父,他们都这么说耶。教会有什么意见?」
「教会有一个条件。」
神父立刻伸出一只手指头。
现场闪过一抹紧张的气氛。
「举办日期延迟一天,藉此蒙骗那些连内部庆典也想出手捣乱的恶徒。吾等屈服外力,放弃举办庆典──就让那些人这么想,让他们得意吧。当他们彻底长了威风,放松戒心,开始宣扬自己的英姿时──」
神父握紧手中的手杖。
「到时候就是收割罪业的最佳时机。我想应该需要一把大镰吧。」
神父不怀好意笑说的这番话,大概只有我、零、莉莉,还有阿熊才听得懂个中涵义吧。
神父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愤怒之气,可怕到让原本在莉莉身边的老鼠们仓皇而逃,就连莉莉也悄悄远离神父,抓著我的脚紧黏在我身上。
4
几天后,庆典开跑了。
庆典的名称决定从简叫「魔法祭」。
零为了这一天,开发出绝对不会被人恶用的鉴定道具,村中从小孩到老人,只要是希望做这个鉴定的人,都分别测试了狩猎、捕缚、收获以及守护等四个章节的才能。
结果我们找出三个候补魔法师──但其中只有一个人希望获得就读魔法学校的推荐函,剩下的两个人表示只要知道自己有才能就够了,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不过很遗憾,老师并没有使用魔法的才能──
「零小姐,这是我的看法。魔法的种类只分成四大项会不会太少了?你之前不是用魔法打扫自家吗?那个是哪一章的魔法?你是不是已经开发出不属于这四个章节的魔法了?」
之后她就拚命巴著零不放。
尽管过去她只字不提,但看来她对魔法师真的有莫大憧憬。
莉莉在好久不见的双亲面前,完美演绎出身为指挥的工作──因为我们阻断了外部人士参与,所以她也不用穿遮住全身的表演装──让表演非常成功。有摆摊的人还互相光顾彼此的店面,就像小时候玩家家酒的感觉一样。
而且正如神父所言,我完全陷入村中女眷的慰劳品地狱当中。
住在这座村子里的人,出身地几乎都不同。这就代表她们各自拿了不同的家乡味给我,而我也被迫同时品尝那些东西,搞得我的舌头和脑袋简直是一团乱。
「佣兵先生,你在你的酒馆推出这道菜嘛。我每天都会点来吃。」
「酒馆的料理的确很好吃,但还是稍微偏向南方口味对吧?以北方人来说,总觉得有点寂寞。」
这一天非常值得,就连客人平常不会开口说出对酒馆的不满,我也都听见了。甚至让我怀疑过去是否有过如此有意义的一天。
尽管有些好事的稀客搞错庆典的日期,正好晚一天来。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伤者和意外,这天每个人脸上都挂著笑容──一天理想的庆典就这么过去。
如果我们邀请村外的人前来参与,应该就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了吧。这座村庄的政治性目的在于成为缓冲,让威尼亚斯以南的人们接受魔法师和堕兽人的存在。但村子也才刚建立一年而已。
慢慢来就好了。
「──完成了!」
庆典结束后,当村里的人喝完酒,闹也闹够了,纷纷前往梦境世界的时候,零却正对著自己屋里的书桌,手里握著羽毛笔热衷书写。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她身边呢?
因为这女人喝醉了,连站都站不稳,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把她送回家。
结果她突然冲向书桌,专心地提笔写东西,害我深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也不敢回家,就这样一直待到深夜。
「所以呢?什么东西完成了?」
「唔噢!」
我一出声,零便缩起肩膀转头看著我。
这个反应真是稀奇。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你、你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种傻话。
「一开始就在了!你还没酒醒吗?臭女人!」
「这是玩笑,开玩笑的。吾当然注意到了你这道充满爱意的视线。」
我包含在视线里的感情早就已经超越爱情变成哀情了,不过就算我强调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我决定闭嘴。
零笑著捉弄我,随后拿起刚刚才写好的羊皮纸,放在一旁堆成一叠的羊皮纸上方。
接著她拿来针和线,开始缝起那些已经分成一小叠的羊皮纸。
「要做成书吗?」
「原本就是为了做成书才写的,写完了当然会变成书。因为小鬼时不时就叫吾写一本给见习魔法师看的第一本魔法入门书。」
「入门书……不能看《零之书》吗?」
「因为那本书上记载了很多高难度而且危险的魔法,给菜鸟魔术师看那本书不太适合。现在想想,《零之书》是一本不合格的魔法入门书。走出洞窟后,吾学到了很多东西。如果是现在,吾可以写出更好的书。」
「那你写好了吗?」
零没有停下固定书背的手──
「你说呢?」
开口说出这句话。
「评论书本价值的人并不是作者,而是读者。无论吾如何主张这是一本多么优秀的书籍,只要读者不这么认为,那就不具意义。」
「你说的这句话还真让人佩服,真不像你。」
「……说句实话……」
「嗯?」
「其实吾一直很烦恼。吾不知道所谓的魔法入门书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又不该写什么。但是为了配合这次的庆典,吾想出了鉴定魔法才能的魔法。既安全,而且比写在《零之书》中的任何魔法都要简单。」
零准备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造景庭园。
里面有森林、河川、田野、房舍,另外还放了动物和人的摆饰。
测试方法是测试者双手放在箱子上,闭上眼思考想怎么移动造景庭园里的东西,接著咏唱咒语。睁开眼睛后,如果造景庭园有所变化就是有魔法才能──这样。
我一直站在零的身边观看,纯粹觉得看造景庭园里面的东西产生变化很有趣。
如果有收获之章的才能,田野的植物就会长高;如果有捕缚之章的才能,人偶就会往牢房走去;如果有狩猎之章的才能,在森林里的野兽就会倒下;如果有守护之章的才能,房舍周围的砂石就会移动成结界的图样。
零所做的魔法造景庭园──很有趣的,就是这座村庄的风貌。
「在制作这个造景庭园时,吾得到一个结论。所谓的入门书,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安全。任谁都能轻易理解,同时任谁使用都没有危险性。举例来说,就是即使散布给这座村子的所有人使用,也绝对不具危险性的魔法。即使孩子们学来恶作剧,也不会有人受伤的魔法。就算没有身为魔法师的矜持,不小心记下来也没关系的魔法。还有为了成为见习魔法师的魔法。吾认为这种内容的书才称得上是入门书。」
「所以──」零拿起绑好的羊皮纸,对著天花板说道:
「吾才会完成这本书。何谓魔法?何谓魔女?为了让就算不懂这些道理的人也能理解,吾希望按照顺序解说,尽可能浅显易懂。吾一边写这本书,一边想起你以前说过的话。」
「我?」
「你说──『如果说了却没办法让我理解,就表示解说的人也不过是个三流之辈』。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我还真的不记得……我说过这种话吗?」
「你说过。这句话令吾印象深刻。」
零压著胸口,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可能真的说过吧。所以每当我问问题时,零为了让我理解,都会利用周遭的道具或口头举例来解释清楚。
「所以说,佣兵。吾已经写得让你也能看懂了。」
「我也能懂吗?」
「拿去。」
零把那叠羊皮纸丢给我。
似乎是叫我看看。
「可是说到底,我也没那么会看字……」
「立志成为魔法师的人不一定都有高度的识字能力。所以吾试著画了许多图解,也避免使用难懂的单字。别说了,你快看看。」
我一页一页翻阅这叠羊皮纸。
嗯……的确……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
「……总觉得……有点想试试看耶……」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后,零「啪」的一声弹响手指。
「对吧?没错──这正是一本会让人想尝试的书。也是一本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办得到的书。这样才配称作是一本入门书。吾要把这个送到威尼亚斯,让小鬼配合魔法学校的学生人数印刷。吾未来还会继续写这样的书籍。因此为了利于分类,吾决定替它取名。第一本书名已经决定好了。」
「是喔?叫什么?」
我抬起头,把视线从书上移开。
只见零得意地笑著说道:
「《从零开始的魔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