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绀野孝巳,到国中为止都是青少棒的菁英。
从小就以运动见长,跑步速度也相当快。小学四年级时就进入少棒联盟,认真地开始他的棒球生涯,甚至打败许多高年级生,迅速建立不败王牌的地位。
国中时期即学会指叉球的孝巳,更成了他人完全无法比拟的投手。透过不断地锻炼球速以及控球力,带领棒球队获得了两次全国第一,各大媒体争相采访,除了刊载在地方报纸外,连地方广播、电视台都做了孝巳的特辑,全国各大高中更是相继来挖角。
那个时期毫无疑问,是绀野孝巳人生的巅峰。
那是国中三年级时某一个秋日发生的事。他从棒球部引退后,正要开始规划自己高中的升学计画。
孝巳竟出了车祸。
被大型卸货车撞到,花了两个月才复原。幸运地捡回了一命,可是惯用手右手的肩膀粉碎性骨折,肌腱也受了伤,医师残酷地告知孝巳这辈子不可能再打棒球了。
孝巳的棒球生涯突然宣告结束。当初被称为天才投手的他,所投出的直角指叉球可说是众所畏惧,这个冠冕如今却像他的球路一般直线下坠,甚至深深地陷入地面。
「你这小子是笨蛋吧?」
当所有朋友都纷纷疏离孝巳时,只有那个人──国中时的队友小田切和人,频频进出医院探病。
「难得的天赐才能就这样被你糟蹋……你的人生除了棒球还剩什么啊?」
小田切每次来探病,总是单方面说著那些称不上是斥责的抱怨。不过回想起来也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在国中三年内,小田切一直都活在孝巳的光芒底下,完全没有展露身手的机会。
「绀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体保生已经不可能了吧?那你要去哪间学校?高中又打算做什么?」
小田切鄙夷著满身绷带及石膏的孝巳,毫不避讳地问。
虽然能理解小田切一直得不到背号1号的心情,但就算这样,也不该每天来对我这个病人冷嘲热讽吧?自己可是生来就一路顺遂,还不惯于面对这种羞辱。
「这么说也是呢。那么就进个空手道社之类的,随便挑几个人狠狠揍上一顿吧。反正除了肩膀以外的地方都好得差不多了。」
已经感到厌烦的孝巳,面临针锋相对的提问,选择若无其事地敷衍过去,把小田切赶了回家。
那就是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
从那之后,小田切就没来探过病了。而绀野回到学校后,也因为与小田切不同班,一次都没有再看到他。
不,应该说是孝巳刻意地回避他。如果与他再有任何接触──「你啊,以后打算要怎么办?」……不用想也知道,小田切势必会一直不停念著这句话。
进入高中后,孝巳的生活完全堕落到谷底。
好不容易挤进候补名额,进了普通的高中;没有加入棒球队(当然也没有加入空手道社);因为与生俱来的锐利眼神而被大家贴上了不良学生的标签。
因为跟小田切进不同高中,当然对他的高中生活一无所知,连他有没有继续在棒球队活动也完全没去打听,知道了也只是让自己更烦闷而已。
然而,就在自我放逐的高中生活经过三个月左右。
小田切的讣闻传到了孝巳的耳中。
六月某日,在社团活动时中暑昏倒的小田切,就这样一去不返。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既然是他,十之八九是拚了命似的疯狂练习导致的吧。
(把棒球当成自己的生命,却因此真的赔了性命……你这小子才是笨蛋吧!)
即使小田切的死让孝巳感到震撼,不过这件事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个家伙一定也早就把孝巳拋到九霄云外。
小田切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不论是见面、或是对话,都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是。
小田切和人在那之后迅速回到了他面前。
以幽灵的型态,出现在孝巳的床边。
1
学生们如同被摩西劈开的海一般,纷纷在眼前左右散开,让出一条通路。
面对刺在身上各种充满紧张、戒备及恐惧的视线,绀野孝巳装作毫不在意地漫步在下课后的走廊。
为了不与任何人眼神相会,他凝视著远方前进。以前曾发生与自己四目相交的女学生吓得腿软跪地,甚至还哭出来的事件,自此之后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身旁的嘈杂随著孝巳前行戛然而止,在他走过数秒后,又开始唧唧喳喳回归原有的热络。他们这种态度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孝巳让大家如此畏惧的事迹,可是说也说不完。
在这所青鹤高中里,绀野孝巳的名声除了同年的一年级生外,上至身为学长姊的二、三年级、老师等教职人员、下至学校食堂的阿姨们都如雷贯耳。像是昨天,连在学校定居的野狗都把没吃完的午餐双手奉上。
(根本就把我当成怪物对待嘛。)
孝巳在入学后确实有过一些争执,但不管哪次都是天降横祸,孝巳自己从来没有向别人挑衅过。
入学第一天就揍扁三年级的不良少年们,是因为对方一直纠缠孝巳不放;第二天把空手道社和柔道社的王牌撂倒,是为了回绝他们那近似恐吓的入社邀请;第三天放倒体育老师,也是由于抵抗他手持竹刀的过度体罚造成的结果。
即使如此,这是个结果论的世界,而孝巳十分清楚这点,也深深感慨自己果然是个凡事只会用蛮力解决的人肉鱼雷。
多亏自小学以来就一心一意地打棒球,别的不敢说,只有体力一点都不输人。也由于一路走来看过太多全国大赛水准的快速球,那些袭击而来的拳脚动线在他眼里可是一清二楚。
当初拚了命也要练成的那些能力,现在却只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不管是高超的拳脚功夫还是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对孝巳来说只是徒增空虚。
(为何那个时候,我……)
就在他大步踏过走廊的同时,数个月前的意外忽然闪过他的脑海。
一天大约会想起五次,然后对此深感后悔。这俨然已经成为孝巳每天的例行公事。
(我什么时候这么大爱了?跟一只小狗的死活比起来,我的右肩还比较重要吧?)
沉浸在回想中,不知不觉就走到断人思虑的阶梯前。当他要下楼时,刚好撞见往上爬的男学生,是个身形高躭的金发男。
「嘿,绀野,要回去了吗?」
是三年级的武本京也。
身为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不良少年集团的一员,在那些长得尽像猿人及河童的成员之中,可说是唯一相貌端正的美男子。飘逸的长发往后扎成一束,两耳上挂著好几个耳环。
「没事也可以来屋顶上哦?你只要摆个架子,就没人敢对你说什么啦。」
青鹤高中的小混混们,没事就会跑到学校的屋顶。孝巳在开学当天也是被叫到屋顶上,把准备教训他的十个人打得体无完肤。如果记的没错的话,当时这个男人很早就不见踪影了。
「不了。我等等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冷淡地摇摇头,孝巳随即开始踏下楼梯。由于长期待在运动社团,社团内的习性已经深深刻画在自己的性格中挥之不去,应对学长姊时总是毫不犹豫使用敬语。
「是喔。嗯〜今天该跟哪个女生一起走呢?」
武本对于孝巳的回答似乎并不感兴趣,自言自语著消失在走廊上。
果然跟往常一样,满脑子只有猎艳。每次撞见武本这小子时身边都带著不同的女生,这对孝巳而言简直是世纪之谜。虽说是美男子,但充其量也是跟那些猿人及河童相较起来而已……
「唉,管他的。」
孝巳嘟哝著,迈步踏下楼梯。回说有事不只是开脱的藉口而已,自己是真的有正事要做,现在才没那闲功夫管武本的私生活。
孝巳有个要前往的地方。
为了寻求帮助,不得不去拜访的地方。
绀野孝巳目前正为灵异现象所苦。
已经过世的国中队友‧小田切和人,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的床边。
小田切的灵体不发一语,就算试著跟他说话也毫无反应,只是一脸恐怖地站在床边,注视著自己。每天大约都在半夜两点左右出现,一直到天微亮才消失。虽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最近却开始进一步出现摇晃床铺的举动。
(小田切这小子到底想怎样啊?)
说实话,自己从来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为了野球全心奉献的孝巳,对于幽灵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使是相关的电视节目或游戏也漠不关心,是个名副其实的棒球痴。
孝巳为此跑遍书店和图书馆疯狂搜集资讯,找寻各种除灵的方法,一个一个土法炼钢地尝试,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没有一个方法有用。
堆在地上的盐丘(注1)到了早上就消失无踪,贴符咒则是被撕破,打算放诵经CD一整夜,早上一看CD却裂成了两半。CD是买的而不是租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注1:源自日本传统,为了趋吉避凶,会将盐巴堆叠成一个小丘放在玄关。)
就在精力已经被折磨到极限的某日,班上同学的对话不经意地传到孝巳耳中。
「欸欸,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那是第三节课正要开始时,趴在座位上的孝巳斜前方两位女学生间的对话。对现在的他而言,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话题了。
「这很难说耶,之前我也是半信半疑,可是看到有働同学以后……」
「我也是!琉璃真的很厉害耶。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会通灵的人呢!」
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所学校里竟然有『除灵研究社』这种地下社团的存在。
身为其中一员的有働琉璃,则是以区区一年级之姿就担任社长,一肩担起所有除灵事务的超强灵媒。因为教室距离有点远所以不知道她的长相,不过的确是个连校外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的正牌通灵师。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能成功把小田切赶走……)
就算除灵失败,也有可能从她那里得知更有用、更专业的方法,或是代为介绍一些专精于这个领域的人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孝巳心中抱著一丝期待,决定前往『除灵研究社』一探究竟。
……日后回想起来,这个行动就跟棒球的野手选择(注2)一样。(注2:棒球比赛中,原本将要出局的打者因守备方做出的判断而上垒时的状况。)
若当初可以多获得一些这个社团的情报,就算一点点也好,孝巳就会更谨慎思考再行动了吧。应该可以得到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拜托那家伙都该列为走投无路的最终选项的结论。
但是,孝巳已经踏入了不归路。
迈向那让他背脊发凉、寒毛直竖,充满有働琉璃恐怖呼唤的世界。
2
目的地『除灵研究社』的社办,位在校区别馆二楼的书法教室旁边。
原本应该是书法课的教材准备室,比起其他教室明显小了一些。门上方的雾玻璃有著一道长长的裂痕,玻璃下窗框的塑胶部分,用透明胶带随意贴了一张粗鲁地写著『除灵研究社』的告示纸,上头的偏圆字迹与其洋溢古风的社团名相当不符。
(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虽说本来就是个诡异到不行的社团,但这么马虎的门面是怎么回事?正常来说,这种可疑的团体不是更该把外表装饰得冠冕堂皇才对吗?
不,反过来说,也许正因为他们是正牌的所以才如此随意。这样一想,大排长龙的拉面店好像也都不是些豪华的店面。拿得出真本事就没有必要虚张声势。
孝巳在门前徘徊了数分钟。
终于下定决心的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后,轻敲了两下门。
由于门后没有回音,孝巳又试著敲了一次,整个空间仍是一片寂静。他按捺不住性子,把手伸向了拉门──门并没有锁上,轻易随著他的动作滑向旁边。
「……打扰了。」
孝巳对著因窗帘紧闭而显得昏暗的教室内说著。
室内的大小连半间普通教室都不到,是个非常狭窄的小房间。
左右两边陈设著一大排塞满书籍的柜子,天花板上昏暗的日光灯等间距地整齐排列。教室的正中央合并著两张长桌,长桌右后方的桌角放了一台小电视机,成为这黑暗中唯一发著光的物体。整体来说,比想像中整齐俐落多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电视机前有个人影拉长身躯,上半身整个瘫在长桌上,无神地看向电视萤幕。
那是一名体格娇小的短发少女。要是她穿著便服,看起来应该只是个国中生吧?从裙子延伸出来的双腿相当的细,脚尖秀气地朝内呈现八字形。
「这里是『除灵研究社』没错吧?」
孝巳再一次向这个背对自己的少女搭话。
「你就是有働琉璃?我有事情想要找你商量。」
边说著边关上门的他,接著顺手打开旁边的电灯开关。在一阵明灭后,整间教室大放光明。
即使打开了灯,少女仍然无动于衷地以懒散的姿势盯著电视不放。
原本以为她在看幽灵类的恐怖影片,萤幕映出的却是略嫌老气的漫才(注3:日本一种常见的搞笑表演形式。近似双口相声,通常由两个人搭档演出,一个人负责装傻耍宝,另一个人负责吐槽)。这么说来,从刚刚开始似乎就一直听到两个男生一搭一唱的笑声,微微从电视传出。
「喂,有客人来你总不能理都不理吧?」
被对方固执的态度惹毛,孝巳向前逼近了几步。就在他内心暗自揣测少女可能是睡著了的瞬间──
「……是想申请入社吗?」
与她那娇小身型完全相反,传来的是冷静、具有威严的声音。她开始缓慢地抬起头,像猫咪一样大大打了个呵欠。
边揉眼边转向自己的少女,除了五官相当细致外,肌肤看起来更是吹弹可破,还有著像是擦了口红的双唇。柔软黑发的右上方别了一个发夹,勉强压制住因刚睡醒而乱翘的发梢。发夹上的装饰是个Q版的河童图案。
「要入社的话四月开学时就该来了,摆什么架子啊……你真以为你是大师吗?」
冷淡又漠不关心的态度,和那张稚气脸庞简直是天壤之别。睡眼惺忪的杏眼顶著长睫毛,不耐烦地盯向孝巳。少女给人的印象看起来虽幼小,但又散发难以接近的气场──简单形容就是个日本人偶。
「呃……你就是有働琉璃吗?」
「正是。我就是三天前开始为鼻炎所苦、鼻子痒个不停的有働琉璃本人。」
虽然很想说关我屁事,可是毕竟彼此是初次见面,为了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这句话终究被吞了回去。
「这样啊……你就是有働啊。」
确认无误后,孝巳清了清喉咙。原本还期望另有其人,既然确定是她本人没错,那也没办法了。
「不好意思,有事情想找你商量,稍微打扰一下。」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
语音刚落,有働琉璃即果决地回应。
「啊?」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
有働琉璃又说了一次,同时把双手交叉靠在桌上,眼神闪烁著不明的期待,观察著孝巳的反应。
经过短暂沉默后,琉璃对不知如何反应的孝巳感到失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一脸不悦的她,现在的表情又更上一层楼了。
「你不知道新喜剧(注4:吉本新喜剧。为日本娱乐公司吉本兴业旗下搞笑艺人所表演的喜剧,及该剧团的总称)吗?」
「新、新喜剧?」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被人家这样说的人会先假装回头,再找个适当的时机点吐槽啊。这不仅是潜规则,也是礼貌,更是基本伦理。你这个原始人。」
「……分明才初次见面,口气倒是很狂妄嘛?」
这家伙搞什么啊,是不是被关西人的灵魂附身了?
对方都用这种态度了,自己当然也没有毕恭毕敬的必要。孝巳自行拉了张离她一个位置的摺叠椅,大剌剌地坐了下来。为了不被看扁,他刻意挺著胸膛、跨开双脚,最后用双眼把教室仔细地扫描了一遍。
「其他人今天都没来吗?」
「没有什么其他人,社员目前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如果合得来的话说不定你就是第二个社员,不过应该希望渺茫吶。」
琉璃毫不掩饰自己已经对孝巳感到无趣,单手撑著头说。
另一方面,对孝巳而言,这一路不得不与许多凶神恶煞打交道的他,前所未见地被别人用如此满不在乎、无所畏惧的态度对待,尽管有点措手不及,却也感到相当新鲜。
「我才不是想要入社,而是想请你帮忙除灵才来的。」
表明来意之后,琉璃不感兴趣地念著「除灵啊……」,接著再度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有働琉璃……没想到是这种家伙……)
整个人相当稚气,怎么看都不像是高中生。胸前那不可思议的微微隆起,只会让人觉得是不是被蜜蜂叮到了吧。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一直以来都以棒球为中心的孝巳,相当不擅长与女生相处,是连一起当值日生都会紧张的程度。
但他现在却可以保持平常心与女性独处一室,大概也是因为对方这一连串不留情面的举动吧。
「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啊?」
对于她面无表情丢下的这句话,孝巳困惑得眨了眨眼。
「什、什么意思?」
琉璃像在跟蝼蚁说话似的,用一副打从心底嫌恶的表情盯著孝巳。
「你真的知道这里是什么社吗?」
「呃……不就是『除灵研究社』吗?」
外面贴著的白纸也是这样写的。
而且这家伙都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地盘了,总不会是书法课的准备室吧?
「不对。这里才不是那种诡异的地方呢。难道你连KONNICHIWA(こんにちは,早安)都不会念吗?」
琉璃特别加重了『WA』的发音。孝巳皱著眉、微微地歪著头,完全不懂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那张纸的正确念法不是『除灵(OHARAI)』,而是『搞笑(OWARAI)』。这里可是研究搞笑段子的『搞笑研究社』。」
「…………」
「本来为了更有亲和力才特地写了平假名,没想到起了反效果啊。大家似乎都误会了。这里可是研究『笑』这种人生最不可或缺至高情感的社团呢。」
什……么……?
「至于你的问题,我比起其他人确实多了一点点的感应能力,但那也只是嗅觉灵敏、节奏感很好、或身体柔软度较高,这种跟其他普通人相较之下的程度差别而已。我并没有在做像稻川淳二(注5)那种与灵界接触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除灵师。」(注5:日本知名灵异怪谈艺人,著有相当多灵异体验与鬼故事相关书籍。)
她说什么……?
「不过──」琉璃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孝巳,竖起了纤长的食指。
「你可以暂且放心。我不是会把远道而来的客人赶回去的那种冷漠无情的人。既然你都已经特地来了,不妨就听听你的烦恼吧。」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走到教室的角落,从及膝高度的小冰箱内拿两罐迷你罐大小的果汁,小声自言自语著:「毕竟段子的题材无所不在嘛。」
琉璃将果汁放在孝巳前方,自己打开其中一罐,再度坐回摺叠椅。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大口后,她一边说著「好啦」边将手环在胸前,交叠双脚。
那瞬间露出的雪白大腿根部映入眼帘,强势地夺走孝巳的视线。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吧,绀野孝巳同学。」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分明还没有自我介绍,她却一副稀松平常地直呼孝巳的名字。
虽然本人否认,但果然还是一位厉害的通灵大师吧……正当孝巳这样期望之际,她却给了个极为普通的回答。
「我国中也跟你读同一所,当然会知道你这个名人。现在是另外一种出名就是了。」
以前众所期盼的稀世天才投手,现在却变成全校避之唯恐不及的极恶不良少年。原来如此,国高中都与孝巳同校的话,的确不可能不知道自己。
「带领棒球队迈向全国冠军的黄金右手,现在却是穷凶恶极暴戾恣睢、见神杀神毫不手软的鸟窝头……真是令人佩服的堕落呢。」
「跟发型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孝巳听了一阵气愤,不耐地挠了挠头发。前两天额头上受的伤现在还有些疼痛。之所以会留这种发型,单纯只是孝巳不太瞭解时尚流行而已。
「不打棒球的原因是因为交通事故没错吧?这么说起来,你怎么会让自己出意外?不小心吗?没看红绿灯吗?还是在练习滑垒抢分?」
「哪里的棒球队会做这种事啊?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不然呢?」
很快就把饮料喝完的琉璃依依不舍地将空罐放在桌上。即使她像连珠炮般丢出一堆问题,语气听起来仍然没对这串对话提起多大兴致。
「意外的原因,这种事有必要说吗?」
「那是当然的啊。就算你现在要退出也来不及了,毕竟我已经拿出果汁招待你了。」
孝巳啧了一声,瞥向眼前的果汁罐。由于室内相当闷热,罐子上已经冒出许多水珠。
「我还没有打开。」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请你喝果汁这件事实已经成立了,而且我也不会想要帮助辜负别人好意的人。不用怕,我的口风就像蚌壳一样紧,尽管放心。」
……可以的话,其实孝巳完全不想碰到这个话题,跟意外有关的一切越快从他的记忆消失越好。
要把那丢脸、笨到让他一点都抬不起头的过去跟这个摸不透底细的河童妹坦白,心里实在万分不情愿。
「跟你说的话,你就会帮我这个忙吗?」
「视情况而定。你什么都不讲的话,我连能不能帮忙也无从判断啊。」
在经过足足一分钟左右的沉默后,孝巳终于放弃挣扎地开口。
这是第一次将那件不愉快的意外,从头到尾陈述给其他人知道。
「因为一只狗。白白的、小小的一只小狗。」
「嗯?」
「走在路上的时候,前面有一只小狗突然横越马路。在这同时,旁边的大型卸货车正往这个方向过来,这样下去那只小狗一定会被撞到。」
「然后?」
「我在想著要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来不及了。尽管我知道做什么都来不及……但回神过来,我已经穿过护栏,往小狗的方向跑去。」
「哦?」
分明自己强忍著悲痛、透露这段被封印的过去,对方却一直用简短字词随意附和。纵使孝巳感到十分不悦,还是只能继续说下去。
「再来不用说也知道。我被卸货车撞到,在医院醒来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接下来几十分钟就被医生告知我的肩膀已经废掉了,就这样。」
「真是一桩美谈呢。然后呢?小狗得救了吗?」
果然还是问了。孝巳紧握起膝上被汗水濡湿的双手。
原本想用沉默带过,可是如果这家伙撒手不管,就真的什么都玩完了。现在的他完全拿小田切没辙,也只能老实说出一切。
「结……」
「什么?」
听不清楚的琉璃微微侧著头。
「结果……」
「你说什么?」
「结果只是……」
「听不到啦。」
「我说结果那只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孝巳最后自暴自弃地拉高声量,大声吼著。
「根本不是狗,只是被风吹得鼓鼓的塑胶袋而已!我那时候才没有闲工夫确认到底是不是狗!」
发现那只是区区塑胶袋时,是被撞得天旋地转、在空中翻滚的前一秒。
孝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呃,塑胶袋!?」要是运气不好就这样与世长辞,这句话可就成了他的遗言。世界上有比这个更愚蠢的事吗?
「你录取了!绀野同学!」
琉璃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情不自禁大声说著。她的双眼闪著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异样光芒。
「录、录取?」
「真是完美的转折。最后让人焦急的吊胃口也相当精采,你说不定是块瑰玉呢!」
孝巳只能充满疑惑地看著兴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琉璃。这家伙没事吧?
「听好啰,绀野同学。你因为身为全国顶级的投手,才会误把自己的搞笑才能当成一时的错觉让它擦身而过。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很遗憾,这个段子惊人的张力想必会减少好几成吧?正因为是原本前途无量的你,才能造就如此精采的悲剧,同时也是个出色的喜剧!你真是太厉害了!」
「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面对激动得大力拍桌的孝巳,琉璃脸上毫无惧色,也没有任何抱歉之情。只是充满钦佩地不停点著头,头上的河童也随著节奏上下晃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那之后就彻底自暴自弃,才有现在这个嗜血如命的你啊。」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我又没有杀人,才没有那么夸张咧。」
「这么说起来,你额头上的伤看起来还很新。是哪个家伙弄的?」
琉璃边指著自己的额头,边询问孝巳额头上那几道看起来相当新的伤口。
「……这个也不讲不行吗?」
「当然啰。」
「你根本没必要知道吧?」
「关系可大了然于心。」
孝巳再度啧了一声,抚摸著额上的伤痕。
「要离开学校时,突然被一整个集团突袭围剿,就变成这样了。」
「哦?真是粗心。是哪来的打手吗?」
「不是混混。应该说根本不是人类。」
「嗯?」
「是一群乌鸦(Karas)。」
「Excellects!(注6:隶属吉本兴业旗下子公司的双人搞笑组合)」
「吵死了!」
琉璃用力弹指,孝巳忍不住向她嚷嚷。
「绀野同学,你是故意让我提起你额头上的伤吧?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吧?结果我完美地掉进你巧妙设下的局里。干的真是太漂亮了!」
「是你自己擅自掉进来的吧!」
「你果然是块瑰玉。也许你就是受到搞笑之神•皆鲁法斯眷顾的人类呢!」
「那谁啊!不要擅自造神!」
「呣。加上这如雷贯耳的吐槽力道……你的尊爵不凡真是永无止尽啊,话语中直率地镶嵌著玄妙的锐利性!」【注:呣,念作ㄇㄡˊ/móu】
「你可以说中文吗!」
接连吼得太过头,以至于孝巳有些贫血而晃了一下。
琉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呵呵呵〜」与她头上的河童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啊!
「欸,拜托你,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为了应付这个破天荒的对手,孝巳已经筋疲力尽,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与此相比,以往棒球队的练习感觉真是小巫见大巫。
「正题?你还有别的段子要表演啊?」
「才没有!是幽灵啦!幽灵!」
孝巳又被自己逼到破口大骂,琉璃却呢喃著「喔,幽灵啊……」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不听不行吗?」
「那是当然的啊!揭了别人的疮疤就想跑啊!」
「我有必要听吗?」
「必要可大了然于心!」
「这种粗糙的装傻,我可不会佩服喔。」
「还不是跟你学的!揍你喔!」
「唉……好吧,你说吧。」
琉璃勉勉强强坐了回去,顺势无力地趴在桌上。这家伙实在是太容易看穿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怎么会有这么自我中心的人……)
孝巳一边惊叹琉璃如此空前绝后的不讲理,一边整理心情,将小田切的事情缓缓道来。
总之,那就是他与有働琉璃之间一切的开始。
3
「嗯哼〜队友的灵体啊。」
听完事件经过,琉璃的第一句感想却是如此冷淡的回应。
她的声音不抱任何感情,一双死鱼眼无神地望著自己的指甲,刚刚的兴奋喧闹彷佛是一场梦。
「嗯。虽然目前没有进一步的危害,但还是很恼人。」
「你有什么线索吗?没有的话就算了。」
用小指掏著耳朵,琉璃从容不迫地问著。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现在正把呵欠吞回去。
即使满脑子都想著把这家伙从窗户扔下去,现实中的孝巳仍老实地继续对话。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为什么?」
「那小子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赢过我任何一次。一次都没有。他又是那种死都想著要打败我的人,应该觉得很悔恨吧。」
小田切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孝巳身边的理由,怎么想都只有这个了。
当初发表正式球员名单时,小田切心有不甘地流下眼泪。之后他迅速振作起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抢走孝巳的王牌宝座而拚了命地练习。这些孝巳都知道。那不是目标或梦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深深的执念。
生前就能清楚感受到的那份执著,直到他死后仍然紧跟著孝巳……除了这之外孝巳想不到其他合理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大致瞭解了。」
璃琉璃缓缓起身,一脸感同身受、大大地点了几个头。
「你愿意帮忙吗?」
「也就是说,你想看看我的『搞笑』是不是对灵体也适用,对吧?」
「为何会变成那样啦!」
她根本完全没有在听,到底要愚弄人到什么地步才甘愿?这家伙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长处吗?
「对了,你的鞋子有被放过图钉吗?」
琉璃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孝巳「欸?」地一声,发出像女高音般的声音。
「还是安全帽有被偷丢剑山在里面?或是止滑粉被弄湿变得像绿豆糕一样?棒球手套被偷换成一串香蕉呢?」
「才没有。那什么烂到不行的恶作剧啊?」
「要是我,为了打败劲敌,这种事情才不算什么。我还会把他的球棒掉包成法国面包。」
「你啊,少了身为人类重要的东西喔。虽说是早就知道的事。」
就在孝巳傻眼地如此说著的同时,琉璃满脸认真,胸有成竹地靠在椅背上。
「不过对小田切同学而言,你是他一直想击败的对手不是吗?」
「说是这样没错,但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才不会为了获胜用这种下流步数。」
「你又知道小小田的什么了。」
「装什么熟啊!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吧!」
面对挺身威吓的孝巳,琉璃毫不畏惧地用一双杏眼盯著他。
「那这么说好了,你又知道死人是怎么想的?」
「死、死人?」
「你也可以说幽灵。活著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死掉的那些灵体在想什么的。真要说起来,幽灵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法,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活著的人能左右那些幽灵的想法。」
「啥……啊?」
怎么好像进入了让人有点难以理解的领域。
「总而言之,正因为幽灵没有什么想法,所以由我们这边来帮他决定就好。就像你现在正在做的。」
「…………」
「你认为小田切同学变成幽灵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对你怀恨在心的关系;这个时候你就决定了小田切同学的意识。是你心里的内疚与亏欠让他变成了怨灵。」
即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瞭解她想表达的东西,孝巳还是用他自己的解释做出反击。
「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理论。活著的人决定幽灵的想法?那如果我觉得『小田切会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我跟他借了A片没有还的关系』,这也能成立吗?」
「正是如此。小田切同学真是下流至极的大色狼。满脑子只有性欲,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变态。」
「你给我对小田切鞠躬道歉!」
「先别生气得太早,擅自把小田切同学变成猪哥灵的可是你耶。」
「不准自己掰出新的品种!刚刚那只是举例而已!」
孝巳顾不得已经开始嘶哑的声音,不停对鼓著双颊的琉璃咆哮。明天八成会沙哑吧。算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真是的,你对死者一点敬畏之情都没有吗?」
只见琉璃夸张地耸肩,刻意摆出架势,把眼神望向天花板。
冰箱发出了降温时会出现的运作声,持续了短暂的一小段时间后即停止。
「敬畏之情?怎么可能会有,所谓死者就是从『世界』这个舞台下台的人。以棒球来譬喻就是被裁判勒令退场的球员,退场后就没有任何影响力了。」
因为用棒球举例,孝巳更容易理解了。
「影响当然有啊,退场的人是多么地不甘心,留在球场上的人必须继承他的期盼,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球员之间就是这种关系,不是跟活人和死人之间一样吗?」
「那是你自己的解释,你擅自认为退场的人是这样想的。那些人说不定想著『比赛怎么样都没差啦,赶快输一输早点结束吧』或是『我不在场你们还能赢球的话就不妙了,拜托你们赶快输吧』也有可能。」
这个河童女又在说什么令人不爽的事啊?
「不过,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退场的人的想法,只要场上的人自己决定,并且依照这个答案去回应就好了。这就跟活人与死人的关系一样。你只是下了错误的决定而已。」
说到这,才终于瞭解这家伙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有働琉璃根本是个生者至上主义者,既然是已经死掉的人,就没有必要去顾虑他们。
──那个人一定在天堂守护我们。
──我们要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哼哈哈,他现在一定在地狱里面懊悔不已吧!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这些都不是死者的意识,而是活在世上的生者们自己的解读。就是这个意思。
「有働,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
「想问啥啊?」
琉璃边半开玩笑地回应,边转动脖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平常我们都会听到很多灵异故事,那些故事有很多都说到跟幽灵沟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幽灵其实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他们是在跟什么对话?」
「当然是跟他们自己啰。」琉璃毫不思索地回答。
「就像你刚刚说『要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一样,全部都是活著的人自己胡乱臆测、自我满足而已。告别式和葬礼也是这样。那些活动并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留下来的人们所举行的;是为了把死者已经不在世上的事实深深刻画在心里所进行的仪式。」
「你这么说,那和尚们该做何感想?」
「我没有要眨低和尚的意思,反过来说,那些秃子才是正确的。」
「你给我放尊重点!」
「和尚积极正向地决定幽灵们的心意,并且要以一副老实、值得信任的姿态传达给活著的人们,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业啊。另一方面,擅自对幽灵的意识做出负面解读,藉此要胁那些苦恼的人,这种恶质的灵媒才该小心……以上就是我的主张。好了──」
琉璃忽然阖上双手,发出啪的一声。
「因为太麻烦了,所以请你现在就现身吧。」
「现、现身?谁?」
双眼在教室内环视了一圈,当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琉璃看著孝巳,打从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会说谁?当然就是小田切同学啊。」
4
听到琉璃理所当然的发言后,孝巳只是半张著嘴,当场傻住。
「……你说谁?」
「小田切同学呀,你没有看过艺人模仿节目吗?被模仿的人现身会场是最能炒热气氛的经典手法啊。」
孝巳呆呆地望著琉璃,连思考『为什么非得遵循模仿节目的模式不可?再说,根本也没有炒热气氛的必要吧?』这些疑问的余地都没有。
「像这样缺席审判对小田切同学也有点失礼吧?虽然跟我的主张有些抵触,但我暂且试著跟他沟通看看吧。我是觉得没什么意义啦。」
孝巳怎么听都觉得琉璃只是在说玩笑话。
剎那之间,一股寒气窜过背脊。今天分明是闷热得让人受不了的天气,室温却感觉一下子下降了五、六度。
……房间里似乎多了个人的气息。孝巳畏畏缩缩地左右确认──理所当然,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可是那异样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在这个房间内……肯定存在著第三个人。
「小田切……在这个房间里面吗?」
「在唷,早早就到了呢。」
「在、在哪里?」
琉璃边说著「那里」,边用食指指向孝巳的背后。
孝巳的心脏如同刚跑完百米赛跑般地快速撞击著胸腔,当他回神时,冷汗已经冒遍全身,沿著脖子及胸口滑落。
「我的……后面?」
一阵呼吸困难,孝巳不停颤抖。接著,他像机器人般生硬地将头扭向后方。
缓缓映入眼帘的是──小田切和人的身影。
「哇啊啊啊啊!」
随著一声惨叫,孝巳从椅子上翻落,并努力连滚带爬地躲到琉璃的椅子后。
「小、小……小田切!」
他死命调整急促的呼吸,两手扶著椅背,从琉璃后方慢慢地探出头。果然,在前方约三公尺处悬著的正是小田切。
那张惨白的脸一如往常瞪著自己,双手无力地下垂。也许是心理作用,他驼著背的姿态让孝巳脑中浮现尸体吊死的模样。仔细端详会发现他的身体显得有些模糊透明,看起来就像与墙壁融为一体。
虽说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但是在大白天,而且是在学校这种场合出现还是第一次。
「好了,绀野同学。」
「干、干么?」
「小田切同学已经出来了,现在该怎么办?」
「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心中冒出一股想掐死她的冲动,但下一秒孝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现在勒死这个家伙,想必自己也无法从这里全身而退。
「反正就先跟他沟通看看好了。呃……哈啰,Mr.小田切。My name is 琉璃‧有働。I like 寿司。」
「不要再耍宝了!」
就在孝巳半发狂似的大吼之际,正上方的日光灯管瞬间爆裂,玻璃碎片像豪雨般哗啦哗啦洒下。
「哇啊!」
紧接在哀号后,原本放在桌上给孝巳的飮料罐像烟火一样笔直往上冲,用力撞击天花板,又坠落在地空咙空咙地滚动著。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田切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粗暴的举动,一次也没有。
难道小田切真的在生气吗?因为孝巳为了除灵找琉璃商谈?还是因为毫无理由地把他叫出来?或是刚刚那段荒谬的英文对话……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反正小田切现在明显地非常恼火。
小田切周围传来源源不绝的破裂声,正是所谓的骚音现象(注7:指灵体出现时伴随的声响,广义上包含房子本身发出的声音)。
在一阵阵像枪声般急促的声响中,琉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对静观其变的孝巳,她双手环胸、像在评审似的上下仔细地观察小田切。
「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不禁让我联想到权威级的漫才大师吶。」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她一派轻松说出的荒谬感想,让人忍不住吐槽。真是的,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嘛?
小田切不发一语地瞪著眼前的娇小少女。
即使没说半句话,但小田切的敌意再明显不过。琉璃说过「幽灵没有自己的想法」,可是看著现在的小田切……他真的是没有任何思想的浮游体吗?
喀哒喀哒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孝巳直觉地往发出声响的来源看去。
长桌另一边的书柜正左右摇晃著。一瞬间,架上一本厚重的书被不明的力量抽出,笔直地飞向琉璃。
「有働,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在孝巳大叫的剎那,一个不明物体急速飞过他的眼前。当他看见两本书在空中碰撞、掉落在满是玻璃碎片的长桌上时,他才发现飞过他眼前的是从他后方书架上弹出的书本。
「多说无益是吧,真是急性子。」
琉璃眯起眼睛,开始对著小田切说教。
「像你这样,什么都马上用武力解决就是脑子不好的证据。实在是太难看了……对了,绀野同学。说到难看就想到您家的夫人,她最近还安好吗?」
「别上演老派漫才师的段子!」
不管了,想要耍宝就尽量耍宝吧。只要她想办法搞定一切就好……现在的孝巳除了倚靠这个河童女以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对面的书柜再次射出书本,但瞄准琉璃头部飞去的书在命中目标前,又被另一边柜子上飞出的书挡了下来。
(这一切到底是……?)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琉璃似的,难道是她的守护灵吗?
「绀野同学,快过来做些什么啊。」
「我不就是因为拿他没辙才来拜托你吗!」
「话虽如此,可是能拯救小田切同学的就只有你了。毕竟都是因为你的关系他才会变成难搞的恶灵。」
她说的也不是毫无道理。孝巳扭曲了小田切出现的原因,认为他是憎恨自己才会如此阴魂不散,而这样的想法让他变成了怨灵。
小田切稍稍前进了几步。
他的双脚从膝盖开始,越往下越模糊得看不清楚,末端则是完全消失在空中。与其说是前进几步,不如说「平行移动」来的恰当些。
他前移还不到一公尺就骤然停下。
抑郁的双眼像在狩猎似的紧揪著琉璃不放。毫无血色的脸上不知为何,闪著一丝犹疑。
琉璃挑衅地笑了一下,双手叉腰,高高在上地说道:
「真是机灵呢,小田切同学。终于知道跟我正面对决是多没大脑的举动了吧?若要譬喻的话,现在的你就像只会投直球的素人投手,对决的打席则是一群职业四棒打者在打击区上争先恐后等著接招。」
孝巳心想这样不会变成互相妨碍结果无法打击吗?但他决定不插嘴。
刚刚历经波折掉落地面的饮料罐,再度浮在空中、朝琉璃飞去。
与此同时,放在桌角的电视俐落地转了半圈,被顺势扯掉的电线像蛇一样缠住半空中飞行的罐子。
饮料罐在电线的阻挠下滑落并一路滚动,沉闷的声响像在夸耀充填在罐里的内容物,要是打中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真是不好意思,灵障(注8)对我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注8:灵体对人类造成的各种加害动作及影响)
琉璃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转身向躲在椅子后的孝巳招手示意。
小田切引发的骚灵现象(注9)似乎对琉璃起不了作用。若她能做到这种地步,保护自己一定也绰绰有余。孝巳抱著希望,战战兢兢地走到琉璃身旁。(注9:Poltergeist,灵异现象的一种,指物体没有任何人碰触,却会自己移动、摇晃发出声音、起火、发光等现象)
他冷不防与小田切四目相对,双方只距离不到短短一公尺。
对方的眼神毫无生气,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情感不论怎么看,都充满著愤怒及憎恨。
(被我赢了就跑真的这么生气吗?)
虽然琉璃说这只是他的擅自推测,但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和小田切之间除了棒球外并没有什么心结,甚至算相当合得来,只有在棒球这方面双方针锋相对。如先前所言,小田切对孝巳异常地执著……如果不是棒球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就在孝巳苦苦思索时,不知不觉中绕到孝巳后方的琉璃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
这突然的一记,让他措手不及地往前扑了几步。抬头一看,小田切的脸近在眼前,恶狠狠地瞪著自己。
「哇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著嘶吼般的惨叫,孝巳就像忍者一样往后弹,脚后跟却直击椅脚。一个重心不稳即将摔倒之际,琉璃伸出两手撑住孝巳。
「你、你干什么啦!想害死我吗?」
「在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奇天烈(注10:藤子不二雄所著《奇天烈大百科》主角木手英一的绰号)。」
「那是可罗(注11)!我揍你喔!」(注11:英一根据祖先所留下的套书《奇天烈大百科》所做出的机器人。「想害死我吗?(杀す気か)」与「可罗吗?(コロすけか)」读音相近)
「绀野同学,你想帮助小田切同学的话,就不能在这里放弃。必须好好面对他,找出心里的答案才行。」
琉璃完全不让孝巳有任何拒绝的机会,强硬地将他固定在小田切面前。两者间的距离触手可及。
「你怎么看?你觉得小田切同学无法成佛的原因是什么?」
小田切身边的骚音现象仍不停地持续著,桌子对面的书柜也一直喀哒喀哒地晃动,上头书本看起来依然犹如导弹般蓄势待发。
混乱声响此起彼落,令身后琉璃的嗓音显得格外清脆。
「小田切同学是输给你而怀恨在心吗?还是看到劲敌的堕落感到痛心?或是因为你借了A片不还在生闷气?不管原因是哪一个,最后的决定权都在你手上。」
小田切沉默不语,一脸愤怒地看向这里,就像在等著孝巳的答案。
(小田切……你是因为我赢了就跑而生气吧?最后甚至放弃棒球,让你连反败为胜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才会变成幽灵跑来找我吧?)
所以那时才会每天都来医院探病,想必是为了抒发心中的不满。一直互相竞争的对手因为荒谬的交通意外毅然决然引退,就连孝已自己都觉得让人无法接受。
「我当然也是打算高中继续打棒球啊,我可是信心满满地准备打入甲子园呢。却因为这种愚蠢的原因让棒球生涯画下句点。」
自暴自弃的孝巳边说边回瞪小田切。他就像泄洪般,一股脑地把堆积已久的怨气爆发出来。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右手不行的话那就用左手投球?又不是漫画剧情!我才没有那么小看棒球呢!你要叫原本的明日之星拋弃自尊,从头开始练球?我才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难道你要我用这副连当捕手都有问题的肩膀继续打球吗?而且你这个小子已经死了吧!真要说起来应该也是我恨你才对啊!」
这一连串倾巢而出的情绪,获得的却不是小田切的回覆,而是他身后的琉璃。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讲棒球啊,真不乾脆吶。」
「你懂什么!棒球对我跟小田切来说,是多么──」
「小田切同学升上高中,并没有继续打棒球。」
5
冷不防冒出的一句话,让孝巳陷入沉默,甚至连小田切的存在都忘了。就这样经过了十数秒。
孝巳可以感受到身后琉璃的气息。一声不响的她如同背后灵般伫立在那。
「没、没有继续打棒球?」
「看来你好像真的不知道,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他高中进了空手道社。」
骗人。小田切如此热爱棒球,那份热情与孝巳相比,可说是毫不逊色。
「什、什么啊!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情?」
「我说过了吧?我跟你同一所国中,所以我跟小田切同学当然也是同所国中。二、三年级的时候我跟他是同班同学。」
这种事情竟然这么晚才说──孝巳不禁进入了放空状态。这家伙跟小田切认识啊……之前那不是随便说笑,而是真的跟他是朋友。
「所以我认识小小田。虽然不是很熟,但至少在路上碰到会互相打招呼。」
「…………」
「上个月我偶然在街上遇到他,大约是在他过世的前三天。现在想起来,说不定那次巧遇和你会来这里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你,遇到小田切了?」
见到过世前三天,还生气勃勃的小田切。
琉璃坐回摺叠椅,像个旁观者般,视线在孝巳与小田切间交互流转。
「我就大概说一下那时的事吧──」
『小小田,好久不见了呢。升上高中有努力练球吗?』
『没,我已经不打棒球了。因为一些考量,现在改加入空手道社。』
『是喔──为什么?』
『因为没有可以互相切磋的人了吧。虽然我很喜欢棒球,就这样继续打也不错……但总觉得加入空手道社应该更能燃起斗志呢。那小子也说他要加入空手道社。』
『你说的该不会是绀野孝巳吧?』
『对啊。这么说来,琉璃璃跟他一样是青鹤高中的吧?那小子有好好努力吗?』
『哪知道。国中时就跟他没什么交集,现在也不认识。倒是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执著?甚至放弃棒球、加入空手道社,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也不是一定要缠著他不放啦……只是有那家伙跟我一较长短,总觉得就有斗志多了。这跟输赢没什么关系,毕竟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有多强,也能瞭解他不得不放弃棒球的心情……不过这在他面前很难启齿啦。』
『哦〜』
『也算是骑虎难下吧。都已经到这儿了,不管是空手道还是足球我都奉陪到底……总之,这是我充实自己的方法。如果有机会听到他向我认输,更是再好不过啦。』
『哦〜原来如此。你是GAY。』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啦!动不动就联想到情情爱爱真是女生的通病。』
『攻击就是最大的防御。也就是说,看起来是攻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受。』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你真是选错高中了。应该要去BL学院当总(补)受(手)才对。』
『唉〜琉璃璃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话说到这里,琉璃耸了个肩:「大致上就是这样。」
姑且不论后半段的同性恋争论。琉璃所转述的小田切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深深扎在孝巳心上。
如果这段对话不假,小田切一点都没有什么憎恨之情。要有什么怨言,那一定也是针对最后不但没有加入空手道社,甚至还被人贴上混混标签,自此堕落的孝巳吧。
(难道这就是原因吗?)
不知道。好像就是这样没错,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小田切,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投降……是我输了。
「好了,绀野同学。差不多该让小小田解脱了吧。」
孝巳被突然向自己搭话的声音唤醒,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小田切仍是一副令人畏惧的表情,一声不吭、充满怒气地直直瞪著孝巳。双眸所显露出的情绪,实在想不到除了气愤外还能做何解读。
「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不管是『加油吧』,还是念他『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或是建议他『去整整你这张脸吧』,什么都行。」
「最后那句根本就完全无关吧!」
小田切的表情抽动了一下,但是脸上笼罩著的愤怒丝毫未减。
「我怎么可能知道小田切到底是怎么想的!」
孝巳以不耐烦的眼神回头看著琉璃,她却一脸若无其事。琉璃不慌不忙地从胸前抽出手臂,想将一只手肘靠在桌上,但在察觉到散布其上的日光灯碎片后默默收常回。
「与其对他的想法追根究柢,还不如赶快解决比较实际……小小田也很困扰啊,你一直依依不舍地把他留住,他就算想成佛也没办法。」
望著忿忿不平的琉璃,孝巳的脸色一变。
「是我……把小田切留在这里?」
「没错。所以快点重新决定他留在这里的理由,然后说服自己。接著就照你之前说的,带著他的遗憾继续迈进吧。身为小小田前同学的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也觉得很难受。」
理解她一连串的发言需要一点时间。
是孝巳自己把小田切留住?也就是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留恋,原本应该可以顺利成佛?而孝巳却把他绑住了……?
「再怎么样猜测小小田的想法,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正确答案只在你的心里。」
不知不觉中,骚音现象已经停止了。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想法的小田切同学会顶著这张恐怖的脸吗?那都是因为你。你满脑子想著小田切同学一定相当生气、一定很恨自己,他才带著如此愤怒、憎恶的情绪;才会被逼著生气、怨恨。」
小田切……应该是恨我的吧。
孝巳曾对琉璃这么说。从小田切在床边出现的那夜开始就这么想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你塑造的意识是错的,快点决定新的理由然后说服自己。」
这种事让我来决定好吗?擅自改变小田切的想法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死人是没有想法的。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生者的世界,死人才没有自我主张的权利。」
像是看穿孝巳的想法似的,琉璃冷淡的话语回荡在空气中。那桀骜不逊、如银铃般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像是恶魔的低语。
(是我把小田切变成怨灵的。)
孝巳认为小田切出现的理由是「怨恨」。但是仔细思考小田切的为人,究竟这个答案是否妥当?
当孝巳住院时,只有小田切一直去探望郁郁寡欢的他,不厌其烦地问著「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啊?」那并不是为了看好戏,是打从心里担心著孝巳。而紧接在后的下一句话一定是这样的。「一不做二不休,都到这个地步了,我就奉陪到底吧。」
「小田切……」
孝巳重新面对小田切,看著他毫无生气的双眼,静静地说:
「你会变成幽灵出现,都是因为我这样闹脾气、自暴自弃、整天浑噩度日,让你看了就火大。」
小田切默不吭声。
「这也难怪。自己器重的对手变成这副德行,一路互相竞争的你不就变得跟笨蛋一样了吗?」
实在是一厢情愿的解读,但这样就够了。如果小田切还活著,他一定也是这么想。在孝巳的心中,小田切和人就是这种男人。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田切,我的人生还会一直继续下去。为了不让身为劲敌的你丢脸,我会找到新的舞台,到时候我们再一决胜负吧!」
原本不管讲什么都毫无反应的小田切,脸上的阴郁之气似乎突然消失了──原来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好。
「已经没事了。我可是绀野孝巳呢,是你一直以来都赢不了的绀野孝巳。」
小田切就像是接受了宣战一样,缓缓地消失了。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淡、全身融解在空中。
孝已凝视著整个过程,直到最后一刻。
「你这个人有多厉害,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而我又一直跟这样的你是劲敌。所以……之后我也会慢慢努力。」
他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即使肩膀仍有些刺痛,但也无所谓了。
小田切最后的表情,彷佛带著一抹微笑。不对,他确确实实地微笑著,孝巳如此相信。
「拜啦小田切。还有,真是谢谢你了──」
6
「终于结束了呢。」
小田切消逝后过了一会儿,琉璃嘿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小田切离去后的教室内,只留下日光灯的玻璃碎片、桌上的几本书和地上的饮料罐。虽说现在看来,刚刚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但这些东西正是小田切曾经存在的铁证。
「你可要好好把这里打扫乾净,别忘了还要去买新的灯泡回来。」
纵使孝巳内心对这伸著食指命令自己的河童女感到满腔怒火,但他仍低头道谢。毕竟一切都是多亏这个家伙,事件才能圆满落幕。
「给你添麻烦了,总之还是得跟你道谢。」
「嗯。你就好好臣服于我吧。」
琉璃挺著那一点都不起眼的胸膛,傲慢地颔首。头上的河童也跟著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那个是怎么回事啊?」
「哪个?」
「呃……就那个……书和罐子之类的……」
飞过来的书被另外一本书打落、罐子也被电视的电线缠住。琉璃身边似乎有什么在保护她不受小田切的骚灵现象攻击。这样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果然是像守护灵那样的东西吗?」
琉璃搔搔头,一脸麻烦地叹了口气,那表情如实地表达出她的感受。
「还记得我跟小田切同学说了什么吗?跟我作对就像是素人【注:业余,这个词不是台湾方言大家不要误会了】投手对上一群职业的四棒打者一样。」
这么说来她的确是讲过。要是全员都挥棒,打击区应该会十分凄惨吧。
「我的身上现在跟著十几个怨灵。」
「咦……?」
「被男朋友拋弃而自杀的OL【注:粉领族】、因为神经衰弱上吊的上班族、杀害了八个路人最后被射杀的连续杀人魔、在本土战死的日本军人、还有……算了。反正就是这些有的没的冤魂跟著我,每个灵对我的恨意可都不是盖的。」
看著琉璃一派轻松地说著如此恐怖的事,孝巳感到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为、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跟著你?幽灵不是……」
幽灵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识吗?他们的想法,不都是由活著的人决定的吗?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将那些幽灵变成怨灵啰?有人在诅咒琉璃?
无视于说不出话的孝巳,琉璃突然开了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话题。
「我会希望小田切同学早点解脱,也不完全是为了你。要是之后小田切同学不只在你的床边出现,还像刚刚那样跑进学校被别人目击到的话,事情就更棘手了。」
「什、什么意思……?」
「他会被除了绀野同学以外的人也强加上意识,例如古老的地缚灵、想对失恋的对象复仇的自杀者、或是事故身亡却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的浮游灵等等……到这种地步,小田切同学可是会忙得不可开交。他得像山寺宏一(注12)一样扮演各种角色才行。」(注12:日本知名声优。声域及类型相当广泛,被称为「七色の声を持つ男(声线多变的男人)」)
先不论这个譬喻适不适合,事情若演变成这样,小田切可真的会忙得不可开交。
「一般而言,灵能力者、通灵师、除灵师、灵媒,包含灵导师,指的就是可以将那些被各种意识缠身的灵,用自己决定的结论让他们获得解脱的人。所谓的灵感力,就是对灵体来说发言的影响力比其他人更强的特质。」
将附著在灵身上、数量庞大又杂乱的意念,高呼一声恣意地确定下来──也就是说能以一句「虽然大家众说纷耘,但让你变成怨灵的理由就只有这个!」果断地决定一切,那就是灵能力者或除灵师的本质。这就是琉璃想表达的意思吧。
「不过,这不一定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虽说解放被留在世上的幽灵是件好事,但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让别人来替你擦屁股。」
「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不是正被怨灵缠身吗?」
为什么她对附在身上的十数个怨灵置之不理?
如她本人所说,这家伙的灵力的确比普通人还要强,解放身上那十几个怨灵肯定不是问题。琉璃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决定那些灵体留在世上的理由才对。都被怨灵骚扰了,已经不是可以慢慢找出最佳解的时候了吧。
「举个例子。我对被恋人拋弃而自杀的OL这么说:『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是我喔。所以他才会甩掉你,真是难看呢。』」
「什、什么?」
「对神经衰弱的上班族说『是我跟老板和客户偷说你的坏话』、告诉被射杀的连续杀人魔『是我去通报警察的,因为你长得实在是太恶心了』、战死的日本兵则是『是我出卖你的部队,这是属于美国的时代。』」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谎言。但我还是跟他们这么说:『你会变成这副德性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我就是那个害你的人。很不甘心吧?很生气吧?你就好好地恨我一辈子吧。』」
就来骚扰我、恨我、诅咒我吧──琉璃像在舞台上般地张开双手,露出神秘的笑容:「我这么跟他们说。」
孝巳缄默不语,只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少女。
孝巳也曾经把小田切变成怨灵;将他对小田切所抱持的内疚与亏欠当作是小田切自己的意识。
但是,她不是这样。她是自主地、有意图地、蓄意地让那十几个幽灵变成怨灵。琉璃一定有办法解放他们,却为了让他们能确实地变成怨灵而说谎。
「幽灵都是极度的个人主义者,不会为了杀掉共同的仇人而结盟,他们没有合作的概念。他们有的只有对我的恨意以及杀意而已。」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要保护琉璃?
「要是我被其他人杀掉的话,他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失去生存目标对他们来说可是不得了的事呢。」
此时,放在旁边书架顶端的纸箱突然微微地动了起来。
纸箱的动作非常不自然。像被人拖著一样,慢慢地朝著琉璃的上方移动。动作看起来相当笨重,里面想必装著不少书。
孝巳往上看的时候,纸箱已经开始略略倾斜了。就这样掉下来的话,可是会直接掉在琉璃身上。那细细的脖子支撑的脑袋瓜,怎么可能受得了这颇具重量的直击。
「有働!小心上面!」
孝巳大叫,但纸箱却没有掉下来;斜斜地悬在架上,无视地心引力停在那里。仔细一看,纸箱正轻微震动著,一点一点被推回原处。
「这些怨灵之间不允许有人偷跑,更别说是毫无关系的灵体了,对他们而言可是罪不可恕。所以灵障对我起不了作用,他们不会原谅任何想要伤害我的人。以漫画来说,大概就是『能打倒你的只有我!要是先被其他人打败我可饶不了你。』这种感觉吧。」
琉璃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怎么会有这种人……虽然那是来到这之后就一直浮现的感想──但现在却有更深的体悟。
「完全搞不懂你……」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我不是除灵师。我应该也说过,我对死人没有任何敬意。」
这已经不能算没有敬意,根本就到了亵渎的境界。欺骗幽灵并且利用他们的感情,进一步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保镳……这怎么想都不是正常的行为。
琉璃站在感到畏惧的孝巳前方,理直气壮地断言:
「这个世界是属于生者的。比起死掉的正人君子,活在世上的恶人还比较伟大。所以这样对待那些灵体也完全没有关系。相反的,被我这样的美少女使唤还比较幸运呢,洗澡或是换衣服的时候可是能大饱眼福喔。」
「……真不划算。」
「你这家伙太失礼了吧?」
琉璃鼓起脸颊说著。那张脸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可爱女孩。
令人无法忽视。
7
「不管怎么说,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用畚箕及扫帚清完日光灯的碎片后,孝巳拿起书包,对琉璃说。
「明天我会带日光灯管过来。之后应该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吧?自己保重。」
「等一下。」琉璃却当场叫住正要走出教室的他。
「怎么说得像是要告别了一样呢,我说过你被录取了吧?你该不会觉得我是那种会做白工的大善人?」
……孝巳的脑中正发出危险讯号,心里暗暗叫惨。
「虽然我很Pretty(可爱),可惜不是个Charity(慈善家)。有满满的Frontier(开拓创新)精神,却没有半点Volunteer(志工)意愿。」
自顾自地说完这些话后,她拿出了一张纸放在桌上。
「这是入社申请书,把它填好吧。就算不是正式的社团,还是需要白纸黑字留底。」
「…………」
不要啊!这可是和恶魔订契约没什么两样,绝不夸张。
快想个办法解决这个困境──孝巳的大脑急速运作著。
「等、等一下有働!我到目前为止除了小田切以外,半个幽灵都没看过,可说是完全没有灵感力的人。就算入社对你也一点帮助都没有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里可是『搞笑研究社』。」
「…………」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想要的是有趣的人,跟灵感力半点关系都没有。要找的是像你这样,会把小狗跟塑胶袋认错的充满喜感的人。」
认真地想要扁这家伙了。
「你是块瑰玉。就跟我刚刚说的一样,你说不定受到搞笑之神•穆多格拉的眷顾呢。」
「刚刚不是叫皆鲁法斯吗!」
看著忍不住吐槽自己的孝巳,琉璃微微扬起嘴角后,下一秒迅速地板起脸。胸前的领带衬在她娇小的身躯上,看起来似乎比原本更大。
「对了,你相信预知能力吗?」
「哈?」
「这我也满有天赋喔。灵力强好像连这方面的能力都会一起活化。当然,因为我没有特别训练,所以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自由预知。通常是看到某人,脑内会突然浮现出一些影像……大概就是这样。」
正如其名的琉璃色双眼,意义深长地望向自己。
「……你想说什么?」
「我看到了喔,关于你的影像。如果你现在不入社而直接回家的话,路上就会被卸货车给撞到。」
「…………」
「非常遗憾,这次可是当场死亡。」
「…………!」
孝巳全身就像被冻结似的僵硬,手中书包不知不觉掉落地面。被卸货车撞到?又来?而且这次还是当场死亡?
数个月前发生的那场噩梦重返脑海。尖锐的喇叭声、煞车声,全身像要碎裂般的冲击以及浮在空中的无重力感。
「骗人……你一定是骗我的。拿这个来要胁我一点也不公平!」
「是真的喔,我不会乱开这种没分寸的玩笑。」
「最好是,居然有脸说出这种……」
「不只是你,那个司机的人生也是啪一声完蛋了。你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就要展开与小田切同学的尴尬相逢了。」
「你是没分寸国的国王吗!」
面对气愤地探出头拍桌的孝巳,琉璃只是嫣然一笑。
「但是,如果你入社的话,不但不会遇到车祸,回家的路上还会捡到五十元。」
「两边等级差太多了吧!」
「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做吧?研究搞笑比起从事小流氓业可是更有意义又人道的行为呢。」
「我可是一直以来都以体育维生,怎么可能现在突然转行到这种文诌诌的社团去!而且小流氓业是什么意思啊!」
自从来到这里后,自己到底像这样大声怒吼了多少次?
再说,这种疯狂装傻的小女孩说的话,随便敷衍过去就好了,根本没有必要配合她。为什么自己却用尽全力地吐槽?
「实质而言,跟我在一起也有好处哦?我不管在学校内外都认识不少人,算很吃得开。要是知道你跟我是一伙的,那些缠著你的不良少年应该就会自己消失了。」
「…………」
「你就不会再被卷入是非,也不会再打架。如果可以持续下去,不久后的未来大家一定会认为『绀野孝巳已经改邪归正了』。这样一来,各大运动社团愿意接受你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
「好了,赶快写上名字吧。反正不加入,回去的路上也是一命呜呼、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在经过人生中最谨慎的思考后,孝巳最后还是在入社申请书上填了姓名。
虽然被有働琉璃拉拢完全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这样下去也不会过什么认真的高中生活。
就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止吧。就到那个时候为止。这只是为了还她人情,以免后患无穷所下的决定。
琉璃一脸满足地将入社申请书收到书包里,边哼著歌,边走过来拍了下孝巳的肩。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啰,绀野同学。」
「我可是万般不愿。」
即使孝巳摆著一副臭脸回应,琉璃依然毫不在意,堆著满脸笑容说著「你又来了──」
像平常结束社团活动一样,琉璃与孝巳一起离开教室、锁上门。并用手指将门上写著「除灵研究社」的告示纸胶带部分压了一下,避免掉落。
下一秒,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孝巳。
「啊,对了,我刚刚说之前有遇见小小田,还跟他小聊了几句吧?」
「嗯。」
「我完全忘了,他说如果之后跟绀野同学变熟的话,麻烦我帮忙转达一句话。虽然就只是一句话而已。」
孝巳瞪大眼看著琉璃,刚加入搞笑研究社的忧郁彻底消散。
小田切生前的口信。不是孝巳自己的臆测,而是确确实实来自小田切和人的留言。
来自劲敌的最后讯息。
「给我的一句话……」
「嗯。那我要说啰?仔细地听好。」
孝巳重新面向琉璃,调整站姿,聚精会神地倾听接下来会出现的字句。
原来如此,跟琉璃说的一样。孝巳会来到这里可能真的是因果使然吧。要是没有遇见有働琉璃,自己就听不到这段留言了。
琉璃小小地吸了口气,自她口中传出小田切最后的遗言──
「盛开萝莉萝莉天国。」
「…………」
迸出的却是让人摸不著头绪的名词。
「盛开萝莉萝莉天国。」
琉璃如机械般覆诵。孝巳停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后续,所以留言就只有这样?
「呃……」
「我确实转达给你啰。」
「嗯……欸?」
「依我猜测,他应该是说那个盛开萝莉萝莉天国差不多也该还我了吧?以上。」
「这算哪门子的留言啦!」
随著一阵晕眩袭来,孝巳竭尽最后的力气在渐渐灰暗的走廊上大吼。同时间,他也如雷击般地突然想起自己的确跟小田切借过这么一片DVD。
「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唷。这就是你永远的劲敌、值得夸耀的对手、也是互相赏识的好友──小田切和人,留给绀野孝巳最后的讯息。」
「别摆出一副跩样!现在这种时候根本没必要说DVD的事了吧!」
小田切为什么会叫这个恶魔转达这种事?因为被认为Gay而恼怒吗?还是这片DVD真的是他的珍藏?
你该不会……真的是因为这个才变成幽灵出现吧?
「没想到你是萝莉控呢。」
「才、才不是……那个只是随便借的而已……我才不喜……」
琉璃对著正语无伦次试图解释的孝巳抛了个别扭的媚眼。
「好,当作欢迎入社的礼物,我就喊你一声『哥〜哥』吧。只有一次而已哦?」
「不要!我、我才没有那种兴趣……」
「准备好了吗?把耳朵掏乾净、脑袋清空、靠过来仔细听好啰~」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数分钟后,孝巳飞也似的逃出学校。这是自意外以来第一次使尽全力奔跑。感觉好像被那个恶灵妹抓到不得了的把柄,他的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回家途中,孝巳在斑马线上捡到了五十元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