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正香的一助被老婆加久叫醒了。
一助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好冷的天啊。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刮大风,现在更是风急浪高。看来今天很难找到工作。
一助是横滨码头上的临时搬运工,俗称“船虫”。
“今天肯定找不到工作,去也是白去。”一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助早上起床以后没有洗脸的习惯。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以后,一边发牢骚,一边三下两下穿好工作服,然后就坐在饭桌前等着加久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饭端上来。
加久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对一助说:“在码头上找不到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胡同口贴着一张小广告,说是打算雇一个头发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月薪六十日元。”
“少拿我开涮!老子就是一个头发自来卷大个子男人,谁让你嫁给我呢?”听了老婆加久的话,一助很不高兴。
“不是拿你开涮,墙上贴着的那张小广告就是这么写的。”加久说。
一助生于能登半岛。江户时代有“能登相扑”这个说法,意思是能登半岛大个子男人多,而且力大无穷。能登半岛的大个子男人不但个子大,胳膊也很长。据说这种身材的男人很适合相扑。
一助身高五尺七寸有余。当时的日本人个子矮,一助站在人群里,就好像现在身高6尺的人站在人群里那么显眼。一助他们村里有一个叫能登岚的相扑教练,据说明治初年曾名列前头四或前头五,隐退以后在东京开了一间相扑馆,当了专职教练。有一次能登岚回老家省亲,见一助身高力大,就劝他练相扑。那个时候一助对相扑不感兴趣,一口回绝了。
后来,一助跟村里的年轻人打架,对方用镰刀把一助的小指和无名指连根削掉,一助也不含糊,一脚踹在对方的小肚子上,让那小子落了个终身残疾。
一助觉得在村里呆不下去了,离开家乡去东京找能登岚。
一助心想:索性一辈子干相扑吧。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干相扑的料,既然我能把那小子踹他一个终身残疾,说明我还是很有培养前途的。我才二十二岁,将来成为一代横纲也说不定。
没想到在东京见到能登岚,一助想拜师学相扑话还没有说完,能登岚就大吼大叫起来:
“你这混蛋,早干什么去了?少一个手指,手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半,少了两个手指,对相扑运动员来说就等于是残废!回去!滚回去!”
能登岚毫不客气地把一助撵了出来。
好汉不吃回头草,事已至此,怎么也不能再回村里去了。经人介绍,一助开始在码头上当“船虫”。后来讨了个老婆,在横滨的贫民窟安家落户了。
一助满头浓发,生下来就是自来卷。头发一根一根地卷得非常地道。在村里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自来卷有好几个,谁也不觉得新鲜,但是到东京以后,不论走到哪里,他的自来卷都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单身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还有闲钱去理发馆推个光头,娶了老婆就多了一张嘴,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就不去理发馆理发了,随便用毛巾一扎就算了事,自来卷都长疯了。一助最讨厌别人议论他这满头卷发,不管谁说都不高兴。
刚刚吃完早饭,同在横滨码头当“船虫”的邻居来找一助了。
“喂!还没吃完哪?今天是干刮风不下雨,好冷啊!”
“船虫”邻居在外边一叫,一助立刻就出去了,俩人一起奔码头。在路上,“船虫”邻居说话了。
有句话你也许不爱听,这人世间的事情啊,说不好,你身上要是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啊,你的运气就来了。你看,这儿贴着一张小广告!
可是,“船虫”邻居不认字,一助也不认字,不知道小广告上写的是什么。
到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大家正在议论纷纷,说是在横滨各地都看见小广告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也有。
其中有两三个识字的,看过以后对一助说:“嗨!一助!这张小广告上说,要雇用头发是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工资可高啦,先发十日元,月底再发五十日元。说是要去日本各地巡回演出,一个月以后回来。日本壮士大戏剧。哈哈,在戏里演坏人吧。一助再合适不过了,一助!你去试试吧!”
这天,一助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种叫人恼火的话。
早晨起床的时候那种不好的预感成了现实,一助没有找到工作。管他呢,先去试试再说,一个月的巡回演出就能挣六十日元,哪儿找得到这么便宜的事?就算只能拿到先发的那十日元,剩下那五十日元他赖账不给,也不比当一个月的“船虫”挣钱少。
于是,一助找识字的人念了念小广告上写着的招聘地址,直奔本牧妓院街的“T&K兄弟商会分馆”。
妓院街的铺子开门都很晚,“T&K兄弟商会分馆”只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好像是一家卖西洋酒食的商店。一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正在打扫卫生。
一助说明来意,西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助一阵,大概是对一助的自来卷和大个子表示满意吧,马上就带着一助往里走。走出商店后门是一段走廊,拐过一个弯有一扇门,拉开那扇门以后是楼梯,顺着楼梯上楼之后,进了一个光线很暗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房顶上几块透明的玻璃瓦。
把一助领来的那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让一助在这里等一会儿,关上门就走了。一助等了好一阵,才进来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很奇怪的西洋人。这个奇怪的西洋人日语说得很好,一助感到惊慌失措,有点儿害怕。奇怪的西洋人让一助坐下,非常满意地点着头对他说:“你的,很好!”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日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往一助面前一推。
那以后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助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加久在一助那天早上离开家之后的第五天,收到了一助的一封信。信当然是别人代笔,说是一个月以后回来,信封里还有一张十日元的钞票。可是,一个半月过去了,还不见一助回来。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加久跟邻居商量了一下,去警察署报了警。
警察立刻去“T&K兄弟商会分馆”,问一个半月以前来没来过一个大个子头发自来卷的日本人。“T&K兄弟商会分馆”的人说,没有来过那样一个日本人,在这里住的全是西洋人,也没有听说过“日本壮士大戏剧”,另外,也不记得曾经贴出过那样的小广告。
警察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人家“T&K兄弟商会分馆”是经营西洋的酒类和食品的,怎么会招聘演戏的演员呢。那个小广告也许是有人搞的恶作剧。
警察展开调查,确实有不少人看到过那个小广告,而且有人知道一助去应聘了。于是警察带着证人,再次来到“T&K兄弟商会分馆”询问。
“我们从来没有张贴过那样的小广告。”西洋人还是这样说。
警察只好带着证人沮丧地退了出来。
一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踪了。
※ ※ ※
克子结婚以后的第17天,娘家的人来报告说,克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病倒了。克子这两天胸口疼,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听到这个消息,胸口疼得更厉害了。她立刻跟丈夫宇佐美通太郎坐上马车,直奔大伴家的豪华宅邸。
克子和通太郎走进哥哥宗久的房间之前,被无精打采的叔父大伴晴高和医生小村拦住了。
“我哥哥怎么样了?”克子着急地问。
晴高冲克子摆摆手,“嘘——安静点儿,安静点儿。”晴高看上去非常紧张。
“病得很厉害吗?”克子问。
“姑且不论有没有生命危险吧,脾气特别的暴躁。”
“嫂子在哥哥身边吗?”克子又问。
“没有,没有,谁都不在他身边。他不要任何人陪他,一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大发脾气。但是,他说想见克子。你先坐下,让我们把病情跟你大致说一下。”
晴高让克子坐在椅子上,跟医生小村一起,把宗久生病的经过说给克子听。
宗久第一次发作,是克子结婚第六天的时候。那时候,宗久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看着一个地方大叫:“谁在那儿?你是谁?”他看着的那个地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大白天的,就像做恶梦的时候梦见了魔鬼。
两天以后,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夫人阿忍一直守在身旁,除了寝室和书房以外哪儿都没去过。家里人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严重得多,宗久拿着日本刀,逼着夫人阿忍跟他一起死。夫人逃到哪里他追到哪里,进来劝阻的佣人差点儿被砍伤。
阿忍的父亲须和康人,宗久的叔父晴高,以及大伴家的家臣首领久世喜善,在加上主治医生小村,在一起商量了各种对策。所有的对策都试过了,都不见效。开始的时候,宗久还能平静地跟叔父晴高谈话,后来连晴高都不认识了。谈不了十分钟,宗久就会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凶光,大叫:“你不是大伴晴高!”看样子,如果手里有刀的话,就会举起刀来把晴高杀死。
晴高说:“这话就奇怪了。你好好看看我的脸,我不是晴高是谁?难道你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吗?”
“住口!脸是可以相信的吗?你不是大伴晴高,你是须和康人!”
“你说脸不可以相信,那么什么能够相信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了。你告诉我,把什么拿来做证明你才能相信呢?”
听晴高这样说,宗久苦苦思考起来。思考了一阵以后,有时神情变得非常沮丧,脸色灰暗,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则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拧着脖子说:“嗯,有办法了!我用刀把你劈开就知道你是不是大伴晴高了!你!还有须和康人!还有久世喜善!你们三个人并排站在我面前,我用刀把你们的内脏都挑出来,就知道你们是真是假了!”宗久说完跳起来,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就向晴高砍去。宗久真的连自己的叔父晴高都不认识了。
宗久生下来身体就非常衰弱,加上喜欢做学问,整天在书房里看书,从来不出门,身体就更衰弱了,不但没有什么力气,动作比常人慢得多。宗久抽出刀来追着要杀人的时候,从来都追不上,所以到目前为止家里还没人受过伤。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被宗久追赶过。
总而言之,宗久谁都不相信,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女人里分不清谁是夫人阿忍,谁是侍女。男人里就更分不清谁是谁了。
不过,宗久经常说想见妹妹克子。
“把克子叫来!快点儿!快把克子叫来!除了克子以外,我谁都不相信!”宗久经常这样大声叫喊着。但是,从叫声里可以听得出来,他连克子也不一定相信。叫着叫着就叫不出声音来了,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
晴高把宗久的病情介绍完,不是看着克子,而是看着宇佐美通太郎,苦笑着说:“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病情比较特殊。你们刚结婚,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们,我们犹豫了很久。现在看来,除了克子以外,谁也帮不了宗久了。希望克子耐心地跟宗久谈谈,我代表全家拜托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叔父晴高脸上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表情。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夫人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以及家臣首领久世喜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们都是满脸疲惫,大概是被宗久举着刀追得太累了,刚刚起床吧。
克子很讨厌刚进来的这三个人。那两个男的,须和康人是个大绅士,大富豪,拥有数不尽的矿山。久世喜善虽说是大伴家的家臣,但他是最高重臣,是大伴家顾问级人物。对于这样的两个人物,克子当然不能失礼,于是站起来郑重地向两个人行礼寒暄。
久世喜善苦笑着对克子说:“克子小姐回来了,我们也只能依靠您啦。您要尽量让令兄安静下来。阿忍夫人,小村医生,还有我,我们都没办法了。您要是也应付不了,事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您所说的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令兄动不动就要抽出刀来杀人,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说不定还得把他监禁起来。”
克子一听,全身立刻失去了感觉。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总算恢复过来了,但头脑里一直混乱的很。克子感到恐怖。要是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大伴家可怎么办?哥哥宗久没有弟弟,也没有儿子,谁来接手大伴家的家业呢?
克子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也感到现实是非常残酷的。死去的父母的灵魂啊,赶快附到哥哥和我的身上,给我们力量,让我们保住大伴家吧!——克子在心里祈祷着。
※ ※ ※
哥哥宗久睡在床上还没起来。克子不愿意把哥哥惊醒,轻手轻脚地走进哥哥的房间,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哥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克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结婚第三天,克子跟丈夫回娘家的时候,哥哥还挺好的,没想到才过了十几天,哥哥就瘦得皮包骨头了。脸颊上没有一点肉,手也是瘦骨嶙峋,像一把干柴。
克子看着哥哥的脸,就好像在做恶梦。克子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哥哥床前坐了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宗久醒了。
宗久看着克子,感到有些惊讶。
“哥哥,我是克子。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克子靠近哥哥,微笑着对哥哥说。
宗久看了克子好一阵,点了点头,“克子啊,你来啦?哥哥好想见你啊!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哥哥的房间啊。”
宗久用手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摇了摇头,“瞎说。”
“你看,看看你周围的东西,这不是你一直住的房间吗?这天花板,这墙,这床……”
宗久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小傻瓜,一样的东西多了去了。盖一间完全一样的房子,谁也分辨不出来。我一直抱着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
克子恍然大悟,慢慢站起来,在被子里,床底下,床周围,到处找哥哥那把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概已经被叔父晴高他们拿走藏起来了吧。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哥哥解释,于是一边假装四处找刀,一边想怎么跟哥哥说。
克子重新坐在哥哥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哥哥的手问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刀呢?你要刀干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吗?”宗久问。
“没有。就我一个人。”
宗久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嫌麻烦吧,宗久对所有的事情都懒得用眼睛一一确认了,刚才的疑念也没有打消。他好像对一切都厌烦了,闭着眼睛说:
“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虽然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了,但是我知道克子就坐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可以相信的安宁是没有的。”
“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克子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不管什么事情,你要对我说呀!”
“别着急,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弄明白的。有时候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有时候无法叫人相信。有句话叫三位一体,这话还真是有来由的。就是说呀,人都是三个一组,换句话说,一个人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所以叫三位一体。”
克子听了这话吃惊不小:看来哥哥还真有可能得了精神病。不,我不能相信哥哥得了精神病!就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不能相信!哥哥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弄清原因是我的使命!克子拼命忍住悲伤,没有哭出来。
宗久好像说胡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克子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在这个房间里,我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你也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才是正确的,才是值得相信的。”
“哥哥,所有的人都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
“不不不,不对。性格乖张的人,心虽然只有一个,但身体和脸却有好几个。就跟虫子似的,好几百条虫子是一类,但是它们长得完全一样。人嘛,没有好几百,却可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
“你举个例子,谁是这样的人?”
“克子啊,你还不明白呀,还让我举例子啊?那我就给你举一个。大伴晴高、须和康人和久世喜善其实是一个人。还有……”宗久说到这里,好像不太愿意往下说了。也许这里正是他的伤心之处,他的痛苦也许就在这里。
宗久停顿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继续说道:“阿忍也不是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还有两个阿忍。她的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也是阿忍。可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明白,真是没办法。我想让你明白,可是你也明白不过来。但是克子啊,我只想让你相信哥哥我说的话,在这儿陪着我,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求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我睡着了的时候你也不要离开这里。我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宗久自言自语地说着说着睡着了。宗久的睡脸比刚才显得安详多了。
三个男人是一个男人,三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克子百思不得其解。要想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光靠自己一个人左思右想是想不明白的。
三个女人是一个阿忍,三个男人是谁呢?
阿忍长得非常漂亮,性格开朗,擅长社交。她作为克子的嫂子出现在克子面前的时候,克子非常敬重她。但是,哥哥跟阿忍结婚以后,生活过得越来越不顺。美丽、开朗、聪明伶俐的嫂子,难道没有能力改变哥哥那忧郁的性格吗?
哥哥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克子就嫁人了。克子没有机会深入了解哥哥和嫂子婚后的生活。
克子结婚以后不久,就意想不到地从丈夫通太郎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嫂子的传闻。
通太郎有一个同学叫八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常年在海外视察。最近回国的时候见到了通太郎。
八住对通太郎说:“听说你的新婚妻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跟须和康人的女儿阿忍结婚了。去年春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前,我在伦敦的时候,见过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当时,有一个男青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父女身边。这个男青年是外务省驻伦敦的一个非常优秀的外交官,叫久世隆光。一听这个名字你也许就知道了,对,他就是大伴家的家臣里边的重臣,久世喜善的长子。须和康人带着女儿去欧洲考察矿山事业,正在休假的久世隆光就当了他们的翻译和导游。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隆光被阿忍的美色所吸引,还不如说是须和康人利用女儿的美色,以达到办事方便的目的。
“不管怎样,隆光跟阿忍的感情,是非常让我们这些在欧洲的日本人羡慕或者说嫉妒的。阿忍去年年底回国了,隆光也于今年春天结束了在伦敦的外交官生活回国了。据说隆光是向上司要求回国工作的,大家都认为他是追着阿忍回来的。没想到我这次回来,却听说阿忍今年初秋嫁给了大伴宗久侯爵!表面上是某公爵做的媒,实际上是久世隆光的父亲久世喜善做主,让大伴宗久侯爵娶阿忍为妻。隆光回国,也许是喜善把他叫回来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向儿子说明原委使其断念。
“大伴家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家财万贯。最让人眼红的,还是大伴家领地里的那些山上,沉睡着日本最丰富的地下资源。可是,在探矿者和实业家暗中频繁活动的情况下,大伴家的主人大伴宗久侯爵依然每天沉浸的书房的书堆里,根本不去理会那些红了眼的探矿者和实业家。
“作为大伴家的家臣,竭力促成须和家跟大伴家的亲事,不是很奇怪吗?社会上流行钱权婚姻,有钱人跟贵族结亲。须和康人当然是有钱人,但大伴家既是贵族,又特别有钱,须和康人这个级别的有钱人只能望其项背,说他们是钱权婚姻也许不太合适。如果是大伴家的家臣促成的这段婚姻,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宇佐美通太郎是一个小侯爵的儿子,但天生不愿意过少爷生活,是个性格乖戾的人。他向往大海洋,梦想着将来有一天,驾驶着自己造的大船,远航世界各地。因此决意学习造船技术,对继承爵位不感兴趣,已经决定把爵位让给弟弟。通太郎迎娶克子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造船技师,一个航海技术研究者,一介平民而已。
八住继续对通太郎说:
“我说宇佐美,你知道社会上是怎么议论你的吗?久世喜善选中你做大伴家的女婿,是因为你这个侯爵家的长子,居然不要爵位也不要金钱,有一种奇妙的骨气,一种用钱买不到,敲着鼓也找不到的奇妙的骨气。克子嫁给你,不会使大伴家的财产减少,这恐怕是久世喜善最主要的目的。你这么年轻,就成了造船和航海的英才,以后不可能比现在更差。就算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要老婆的娘家资助,不会要大伴家一分钱。久世喜善算计得可清楚了,人们都说他好眼力。”
通太郎不谙世故,八住跟他说了半天,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就当听见了几句街谈巷议。后来,同样的议论又听到过多次,这才想起来对克子说:“社会上对你和你哥哥的婚姻议论纷纷呢,你知道吗?”
对于这些议论,克子都是第一次听说。克子从小养在深闺,街谈巷议根本就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哥哥结婚之前,克子倒是见过阿忍,那时候克子被阿忍的美貌惊呆了。克子只听说过阿忍在欧洲受到过西洋文化熏陶,在克子眼里,阿忍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的小姐,简直就是灿烂夺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哪还顾得上想别的。哥哥宗久从小身体虚弱,不喜欢社交,就知道躲在书房里读书,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虫。克子甚至觉得哥哥有点儿配不上阿忍。
当然,作为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的当家人,宗久性格抑郁,也许谈不上是什么优点,但是,他的学识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赞叹不已。做学问就得不为金钱,不为名誉,这样做出来的学问才会深,才会真。友人逍遥说,做学问就得像大伴宗久侯爵那样。逍遥曾经就古代历史和风俗等方面的问题请教过宗久。巧的是人们对通太郎的评价跟大伴宗久一样,也是一个不为名不为利的人。
宗久结婚之前就是一个单纯的书虫,虽然性格不是那么开朗,但平静地在书房里度过着每一天。可是,结婚以后的宗久,以前有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结婚之前的宗久,尽管性格不那么开朗,日子过得还是挺平静的。结婚以后呢,好像有一个阴影在笼罩着宗久,他总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痛苦,表情也越来越阴暗。
克子的房间虽然离宗久的书房很远,但在宗久结婚之前,克子还是经常自由地出入宗久的书房。宗久结婚以后,克子觉得不那么自由了。倒是没有人禁止她到哥哥的书房里去,可是,现在去哥哥的书房,需要经过许多嫂子阿忍变成了起居室、化妆室、会客室的房间,以及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的房间,最近又来了一个侍女叫寿美,也占了一个房间。克子觉得这些人把自己跟哥哥的联系遮断了,去哥哥那边不方便了,并且渐渐地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寄居在别人家里。
在哥哥那边,总是传来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乐器演奏声。来客络绎不绝,吃饭的时间也比以前长多了。
克子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跟哥哥嫂子一起吃。嫂子们早饭和午饭都吃得很晚,克子不习惯,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先吃。只在一起吃一次晚饭,克子已经够痛苦的了。
在阿忍和侍女们以及来客的欢笑声中,宗久显得更加抑郁、痛苦。宗久总像在逃避什么,可又逃避不了,表情显得越来越悲苦。看着哥哥那悲苦的样子,克子心里很难受,所以从来不跟嫂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
“我的性格是不是太乖僻了?”克子这样自我反省过。
但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总是有两个人看上去像外人,这两个人就是宗久和克子兄妹。餐桌上没有大伴家的家风,没有哥哥的作风,大伴家的主人就这样被外人排挤,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克子也想过,也许像嫂子阿忍那样开朗明快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吧,聪明伶俐的嫂子,一定能让哥哥开朗起来,幸福起来吧。
但是,嫂子和侍女们并没有努力让哥哥开朗起来,而是在疏远他,孤立他,甚至可以说是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不理他。
克子越来越不愿意跟嫂子在一起了。不是说头疼,就是说有事,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不跟嫂子一起吃晚饭。这时候,克子已经开始忙着准备自己的婚礼了。
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哥哥宗久的生活已经是一片黑暗了。
“可怜的哥哥,我离开家以后,就剩下你孤独的一个人了。其实,就算我在家里,我也帮不了你啊!”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这样想。娘家实在太阴暗了。
克子嫁给通太郎以后,生活得非常幸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也许正因为自己生活得幸福,才对哥哥更担心吧。克子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哥哥将来的生活一定是阴暗悲苦的。
克子从丈夫那里听到阿忍跟久世隆光的事情以后,想起以前在娘家时,久世隆光经常出现在大伴家的餐桌上。隆光侃侃而谈,处处显示自己才华横溢,跟整个餐桌的气氛非常融洽,当然克子和宗久是不包括在内的。克子觉得自己那时候太幼稚了,悲哀笼罩了克子的心。
“所以哥哥才成了这个样子!”克子看着哥哥病病歪歪的睡脸,心里非常痛苦,各种各样悲观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哥哥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怎样才能让哥哥回复平静呢?”
克子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但是克子知道,能帮助哥哥的只有克子一个人,别人都不会为哥哥着想。
这时候,宗久醒了。他看了克子好半天,问道:
“你是谁?”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跟刚才睡着之前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
“是我。我是克子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是不是还没完全醒过来呀?我四五十分钟以前就来了。你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睡着之前,你对我说,让我一直陪着你。”
宗久好像在拼命地想,但是到底想起来没有,克子也不知道。宗久想了一会儿,问道:
“我记得你已经结婚了,是真的吗?”
“对呀,我结婚了。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怎么叫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啦。你怎么连克子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不是不是,你别这么责备我。我现在是谁都怀疑,对此我也感到非常痛苦。对了,你跟谁结婚了?”
“宇佐美通太郎啊!”
“是吗?对对对,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好人吧?”
“不,是好人,是个跟哥哥一样的好人。优秀,正派,勇敢。”
宗久发出空虚的笑声,“哈哈,你骗不了我!他用铁丝把你绑在松树上,你疼得大哭大叫,对不对?我听说以后想去看你,可是我的脚太疼,走不了路。”
看来哥哥真的疯了。克子感到恐怖。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求上苍保佑哥哥。
这时候,宗久睁大眼睛看着克子,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宇佐美通太郎在哪儿?”
“就在旁边的房间里。他担心哥哥的身体,说只要能帮助哥哥,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是吗?叫他进来!”宗久说话的语气变得正常了。
※ ※ ※
克子带着通太郎走进宗久的房间的时候,宗久又睡着了。他好像把自己吩咐过的事情忘了。通太郎向他问安,过了两三分钟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都没看通太郎一眼。
“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宗久问通太郎。
“跟您认识时间还不长,还不能说出我个人的判断。不过我听克子说,您非常喜欢做学问,不喜欢社交活动。”通太郎率直地回答说。
“你喜欢做学问吗?”宗久又问。
“我喜欢学习,也喜欢活用自己学到的东西。”
“别说大话!”宗久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被感动了。宗久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久对通太郎的话感到意外。他想了想,睁开眼睛看了看通太郎,又闭上眼睛,沉思着说:“通太郎,你的心太骄傲了。你的眼睛,能看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三合一的吗?三个人各有各的名字,但他们是三位一体的。”
通太郎听了这话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你怎么不说话了?这里还有别人吗?克子!怎么回事?”宗久闭着眼睛,突然大叫起来。他的眼睛睁不开了吗?
“哥哥,克子在这里。”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
通太郎说:“我回答不上来。哥哥的问话让我感到意外,也不能理解。世界上哪有三位一体的人呢?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如果有的话,您能告诉我是谁吗?我实在不能理解。”
宗久面无表情地躺着沉默了一会儿,依然闭着眼睛说:“你知道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形成的那个国家的名字吗?”
通太郎不知道宗久的问话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说:“耶路撒冷。”
“哦!”宗久轻轻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通太郎看了一阵,“耶路撒冷?”
“错了吗?”
宗久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然后就像要把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保存起来似的,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非常心酸地说:“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马上就进来,就在旁边的屋子里等着就行了。晚上睡觉要换着班睡,不要两个人一起睡,至少有一个人能随时听见我的召唤。我的脑子里现在波浪翻滚,为了让它平静下来,我必须一个人独自思考。赶快出去吧!”
克子和通太郎只好悄悄离开了宗久的房间。
很多人在旁边那个房间里等着呢。大伴晴高迫不及待地问情况怎么样,其他人觉得宗久没有大闹一场,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克子和通太郎相继介绍了宗久现在的状况。阿忍不在场,大概还在睡懒觉吧。
这时候,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一闻到这香水味,克子就知道阿忍过来了。可是克子回头一看,进来的不是阿忍,而是送茶点的侍女喜美子。克子觉得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明明只有阿忍身上才能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怎么会从喜美子身上散发出来呢?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水,叫“黑衣母之泪”。不但非常独特,而且价格奇高,是一个叫罗迪南夫人的外国女人制作的。罗迪南夫人的广告词写得非常夸张,可是在她那里做过美容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效果,不到一个月就连夜逃出日本滚蛋了。罗迪南夫人逃离日本也就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现在还是街谈巷议的话题。现在仍然相信罗迪南美容术、仍然使用“黑衣母之泪”的人,只有大伴宗久侯爵的夫人阿忍一个人了。报纸上甚至报道了这件事。
克子结婚之前,阿忍曾拽着她去过罗迪南美容室。裸体躺在美容床上,先是用各种香料洗脸洗身子,然后涂上一种油按摩。按摩一阵子之后用黑布捂上脸,包上身子。这时候把放在器皿里的香料点燃,一男一女两个黑人捧着器皿在周围慢慢走,一直走到香料燃尽。最后除去黑布,再把身上的油擦干净,简单化一下妆就算完成了整个美容程序。按照广告上的说法,这样连续做五到七天,全身的皮肤就会光滑得赛过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脸上的皱纹也会消失,面容就会像洒过神灵之水似的清爽。
这就是罗迪南美容术的广告的主要内容。但是,花重金做了五次、六次、七次,脸上的皱纹不但没有消失,皮肤反而变得非常粗糙。所谓可以变成克里奥佩特拉那样的冰肌玉肤,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人们马上厌烦了罗迪南美容术。
罗迪南夫人总是强卖给去罗迪南美容室做美容的人们一种香水,那就是“黑衣母之泪”。开始卖得不是很贵,后来传说那是西欧的淑女和贵夫人用的香水,又传说是某某公爵夫人爱用的香水,某某男爵夫人一次就买了很多,“黑衣母之泪”顿时流行起来,而且身价倍增。那时候克子正在准备结婚,阿忍硬是在克子的嫁妆里塞进了一瓶“黑衣母之泪”。
那时候阿忍就非常喜欢用“黑衣母之泪”。但是,在大伴家也只有阿忍在用,侍女喜美子不可能使用这么昂贵的香水。一瓶要二百日元,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天价,不管怎么流行,用得起的也只有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当时的二百日元,相当于现在的好几百万日元呢。
克子感到意外:阿忍爱用的香水为什么喜美子也在用呢?按照常识,能够使用这种香水是贵夫人的骄傲,怎么会让侍女用呢?
克子忽然想起了哥哥刚才问通太郎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形成的那个国家的名字吗?”
这不是罗迪南美容术的广告词里的一句话吗?哥哥知道罗迪南美容术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哥哥每天在书房里看书,从来不关心社会上的事情啊。
“一定有缘故!”克子呆呆地思索着,像一尊石像。但是,究竟是怎样一种缘故呢?克子拼命回想着那个只去过一次的罗迪南美容室里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来。罗迪南夫人长得很丑,据说出生于耶路撒冷,外表看上去跟欧洲人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说有什么叫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捧着冒烟的香料围着美容床转的那一男一女两个黑人。那两个黑人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强壮。
对了,除了那一男一女两个黑人,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专门负责给客人开门,迎接客人进店。这个黑人用左手给克子开门的时候,克子发现他只有三个手指头。
※ ※ ※
第二天傍晚,累得精疲力竭的克子回到自己的家里。她的脸色非常难看,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脸色。
昨天晚上,克子守在哥哥的病床边,一分钟都没睡。尽管如此,早晨起来的时候脸色也没有这么不好。为了防备万一发生什么紧急变故,通太郎昨天晚上也是在大伴家住的。早晨,通太郎看见从哥哥宗久的房间里出来克子,虽然是满脸倦容,但还是很有精神的。通太郎觉得大伴家这边没什么事了,就让克子留下,自己回家办自己的事去了。
然而,只经过了冬季一个短短的白天,妻子就好像是去了一趟地狱又好歹爬回来似的,不成人样子了。难道从地狱里回来的人不跟现世的人打招呼?回到家里看见丈夫为什么这么冷淡?通太郎觉得奇怪,就问:“你哥哥出事了?”
克子总算恢复了活人本来应该有的表情,扑进丈夫的怀里痛哭失声,“我哥哥死了!”克子哽咽着对通太郎说:“哥哥虽然还有一条命,可是已经回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他被那些人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哥哥被关在精神病院的一间小屋子里,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我哥哥了!”
昨天克子回娘家以后一直陪伴在宗久身边,宗久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可是那些人竟然强行把宗久送进了精神病院。克子没有力量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哥哥拉走。
早晨,通太郎离开大伴家的时候,宗久还在睡觉,睡得十分安详。守了宗久一夜的克子暂时离开宗久的床头,向通太郎讲了宗久的情况。宗久夜里虽然醒过几次,但没有发过病。
宗久刚见到克子的时候,区别不了现实和幻觉。但是过了不久,宗久至少可以理解妹妹克子在自己身边是现实了。夜里醒来的时候,宗久还对克子说:“你在那边把被褥铺好,睡吧。”这说明宗久意识到妹妹克子如约守在自己身边了。克子刚回娘家的时候,宗久连五分钟以前的事情是现实还是幻觉都分不清楚。
天亮以后,克子看着哥哥安详的睡容,心里充满了希望。她从哥哥房间里出来,向大家报告:哥哥的病情好转了。克子虽然一夜没睡,但一点儿都不感到疲倦,因为她的心里是一片光明。
大家当然都很高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叔父晴高,须和康人,久世喜善,通太郎,都很高兴。克子的嫂子阿忍不在场,冬日的太阳不转到正南她是不会起来的。但是,犹如她的身体的三分之二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在场,她们两个也都很高兴。
通太郎放心了,这才离开大伴家回了自己的家。
当时,克子确实觉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现在想起来,这是一种不祥之兆。哥哥宗久的新夫人阿忍应该在场却不在场,不应该在场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却在场,而且叫克子感到她们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之兆呢?
克子茫然地想来想去,想来半天什么也没想明白。
哥哥宗久在发病的时候,反复叫嚷着阿忍跟两个侍女是三位一体,三个人是一个人。这是克子永远也忘不了的。当时,克子不但不能理解哥哥的说法,反而认为那是哥哥发病以后在说胡话。听哥哥那样说胡话,克子感到心里阵阵发冷,悲伤至极。
当克子觉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的时候,完全是一种利刃刺入胸膛的感觉,具有强烈的现实感,而且非常清晰。克子凭直觉感到,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也是她守护在哥哥身边那一晚想了一夜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吧。想了一夜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一定跟那种不祥之兆有关系。
※ ※ ※
早晨,人们听了克子报告的好消息都很高兴。那以后,哥哥的病情往坏的方向发展的兆头一点儿都没有过。
但是到了下午,克子被叫到一个大客厅里去。那时候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克子感到在场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
大客厅里都有些什么人呢?叔父大伴晴高,久世喜善,久世隆光,须和康人,阿忍,侍女们,小村医生,还有许多克子没见过的人,比如,可以说是大伴宗族的代表的某公爵,某侯爵,可以说是日本贵族代表的某公爵也到了。
另外,积田、尾山、加奈井这三个日本医学界的权威也到了。积田是日本医学界的最高权威,尾山和加奈井则是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最高权威。三位权威同时到场了。大客厅变成了一个大会场。
今天这个会场的中心人物好像不是大贵族们,而是三个医学界权威。所有到场的人也都是随从马弁一大群。威风凛凛,气氛森严,叫人不寒而栗。
这一大群人突然闯进大伴家,为的是鉴定具有桓武天皇※血统的、南国一角的千年王者——贵族末裔大伴宗久侯爵是不是有精神病。(※日本第五十代天皇(781-806)。)
这么多大贵族大博士集合在一起的盛况也许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尽管是有原因的大驾光临,也是大伴家的光荣。但是,克子作为宗久唯一的亲人,即便对大驾光临的原因心存异议,也没有申说的机会。贵族们,博士们,甚至他们的侍从们,谁也不会考虑克子是否心存异议。面对如此威风凛凛的大规模来访,克子除了当一个恭恭敬敬地迎接队伍里的陪衬以外,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威严的鉴定会场,被鉴定人大伴宗久侯爵的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克子那娇小的身子被淹没在人群里。
在克子的精心护理下,病情稳定,而且正在逐渐恢复的大伴宗久侯爵,也不知道是被哪只鬼手给拉起来的。不管是谁,除了克子的手以外,都是鬼手。
宗久被拉进了阎王殿。
“宗久!你看,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叔父晴高大声问道。在一大排阎王前边,只有晴高一个人在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
如果不是有一个晴高在那么多的阎王前边走来走去,鉴定会场肯定会比地狱还要可怕。因为那些阎王不是地狱里的冷血鬼,而是活人。在克子看来,哥哥一个人站在那么多活人面前,比站在地狱里的冷血鬼面前恐怖得多。
“宗久!你看,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叔父晴高指着身穿雪白的洋装的阿忍夫人,再次高声问道。
阿忍夫人虽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她的威严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她的装束叫人看上去像是一个不熟悉情况的外来者,又像是一个偶然迷失了方向的仙女,被人领到这里来了。那身雪白的洋装,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阿忍的态度是一种超然的于己无关的态度,既不看晴高,也不看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女听不懂人话,要不就是因为听到有人指着自己,问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丈夫的什么人这种奇怪的问题以后,只能采取这种超然的态度。
克子认为这种问话太残酷,更觉得哥哥太可怜。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苦,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哥哥也许会拒绝回答这种粗暴无礼的问题。拒绝回答,是哥哥当然的权利!但是,那样的话,马上就会被那群阎王断定为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的精神病患者。想到这里,克子心里阵阵绞痛。
宗久看着自己的妻子阿忍,脸上掠过一丝屈辱的阴影。但是,那屈辱的阴影的具体内容,除了哥哥自己以外,谁都不知道,连克子都不知道。克子只知道那是折磨着哥哥的某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宗久看着叔父晴高身后那些一言不发却具有强大的威慑力量的阎王们,好像是在斟酌着怎样回答晴高这个粗暴无礼的问题。
克子心想:哥哥认识那群阎王里的某一个吗?哥哥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跟贵族们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各种仪式和宴会也都是请叔父晴高或久世喜善代表自己去参加,说不定认识他的阎王连一个都没有。
哥哥一个挨一个地品味着阎王们的脸。克子不知道哥哥在那些阎王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但是她分明看到哥哥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哥哥一定是从那些阎王的脸上得到了某种启示。那晴空一样的表情告诉人们,哥哥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那表情的意思很清楚:我宗久既不会向阎王们屈服,也不会暴跳如雷地反抗。还有,我宗久不会在乎叔父的问题多么粗暴无礼,你怎么问,我就怎么答。
没有比这更聪明的判断了。而且,哥哥不是在逼问之下做出的判断,也不是在威压之下做出的判断,而是经过自己冷静的思考做出的判断。在这种场合下还能如此惊人的冷静,哪里有一丁点儿精神病人的影子?哥哥绝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克子真想大声喊叫:“哥哥!你太伟大了!你简直就是一个圣人!”
哥哥冷静地回答了叔父晴高的问题。
“这个人是我的妻子阿忍。”
宗久稍微有些站立不稳。多日卧病在床,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说话的声音也比较小,克子担心是否能被所有的阎王听见。哥哥天生说话声音小,病了这么多天,身体衰弱,说话声音就更小了。其他没有什么异常。哥哥相信如实回答就足够了,所以就平静地如实回答了。克子非常激动,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哥哥这么冷静,这么聪慧的人了。
但是,克子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叔父晴高指着同一个地方再次问道:
“那是你的什么人?”
晴高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心神不安变成了愤怒。
克子心想:也许是叔叔对哥哥的回答不满意吧,要不就是没听清哥哥说的话,由于心神不安,叔叔的耳朵不好使了。
可是,当克子顺着晴高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愣住了:阿忍刚才站的地方,已经换上了侍女喜美子!阿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克子大吃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哥哥就更不可能不吃惊了。哥哥的身体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喜美子。那时候克子看不到哥哥脸的正面,在克子的想像中,哥哥的表情一定是非常苦闷的。
哥哥缓缓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捂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平静。哥哥把手放下来,抬起头来,“那是我妻子的侍女喜美子,实际上跟我妻子是同一个人。”
哥哥好像有些亢奋,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他那清澄而冷澈的声音穿破空气,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去。
叔父晴高慢慢地点了点头,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侄子的脸。在克子看来,叔父那严厉的目光,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沮丧。但是,晴高马上镇静下来,仍然指着那个方向问道:
“你再看,那是你的什么人?”
这次,大家就是不看晴高指的那个人,也知道又换人了。人们明白,这是一种实验,鉴定宗久是不是精神病的实验,谁也不觉得吃惊了。第三个女人出现了,会场上的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了片刻。
阿忍消失了喜美子出现,喜美子消失了又出现了第三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奇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女人的身后挂着一块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布帘。三个女人都是利用那块布帘出来进去的。
人们的期待和关心又集中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确切地说,人们关心的是宗久如何回答晴高的问题。
跟人们的期待和关心不同的是,宗久和克子都已经预感到出现第三个女人,并且判断出那个女人是谁。
宗久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第三个女人一眼,不像第二个女人出现的时候想了比较长的时间,也没有感到震惊的举动,而是非常坦然地回答说:
“那是我妻子的另一个侍女,叫香代子。但是,她也跟我妻子是同一个人。我的妻子阿忍,她的侍女喜美子和香代子,她们三个人是一个人。”
那些已经做好准备听这种奇妙的回答的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得到了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变得平静而从容,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这次嘁嘁喳喳的议论跟上次有着本质的不同,阎王们已经得出了无可争辩的结论。从开始鉴定到得出结论,阎王们一直很紧张,因为他们担心抓不到证据。现在他们可以放心了,他们得到了明明白白的证据,这证据跟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完全一致。
叔父晴高显得有些没有精神。虽然他自认为他的问话里没有圈套也没有陷阱,但是,由于自己的问话,使那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侄子被断定为精神病,他也不会很轻松吧。
一直到全场嘁嘁喳喳的声音安静下来,晴高的表情都是闷闷不乐的。但是,当全场安静下来以后,他马上恢复了威严的面孔。
“宗久,你再看那边!”晴高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布帘那个方向。
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既然已经得到了万人信服的证据,足以做出结论了,还有什么必要再问下去呢?也许会有人认为,跟宗久有血缘关系的晴高,说不定脑子也有毛病吧。
克子也吃了一惊,她在吃惊的同时顺着叔父晴高指的方向一看,那边并没有什么叫人觉得特别奇怪的东西。在克子看来,那只不过是画蛇添足。
刚才一个一个地轮流出现过三个女人的地方,并排站着那三个女人。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再让她们站出来,到底打算干什么呢?难道是像歌剧演出结束后谢幕那样,向到场的阎王们表示感谢吗?
人们都感到奇怪:事已至此,何必再问?但是,晴高非常固执并且非常认真地再次大声问道:“宗久,你再看那边!那是什么?”
宗久在阎王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他被淹没在嘁嘁喳喳的声音里的时候,突然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从哥哥的表情上,克子读懂了哥哥心里想说的话:“就算我把真实说出来,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那我还说它做什么?”
宗久刚才那种聪慧的表情,那种沉稳的态度,是因为他相信只要把真实说出来,人们就会理解他。现在,他已经不相信人们能够理解他了,他决定放弃了。
他就像一个不得不服从父母意志的孩子,把自己的视线从叔父晴高那里移开。就在那一瞬间,房间里好像响了一个炸雷。房间中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无声的炸雷向他劈下去。
他的视线移向那三个女人,刚刚移到那三个女人身上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好像突然被某种意志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像。紧接着,他的全身开始无声地抖动。渐渐地,他的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就像平静的海水一点一点地涨潮,预示着台风将卷起怒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每个人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有的人也许根本就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在克子看来,那个瞬间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哥哥当时的姿势,是一个人看到了叫他感到意外的东西之后,向那个东西扑过去的时候的姿势。他的两手紧紧地收缩在胸前,微微弯着腰,全身哆嗦着。突然,紧紧收缩在胸前,看起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双手,猛地向天空伸展过去。
宗久的双手就像一个吊线木偶的双手被人突然拉了起来。在他的双手伸向天空的同时,他的双脚也伸展开来。克子觉得哥哥就要飞起来了。在场的其他人几乎没有看清宗久的双手和双脚是怎么动作的,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宗久已经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大伴宗久侯爵倒下了,倒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作为鉴定人和见证人的大博士们和大贵族们,考虑到大伴宗久侯爵的身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其实他们也用不着发表意见,只需要交换一下眼神就可以决定了。
倒在地上的大伴宗久侯爵被强行送进了精神病院的一间病室。不,从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也许就不应该叫他侯爵了;不,不单单是不应该叫他侯爵了,他也许都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也许可以说,倒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南国一角的千年王者大伴家在那一瞬间已经死亡,剩下的只是数不尽的财宝。这些财宝将要落入阿忍之手吗?
※ ※ ※
宇佐美通太郎以一个严谨的科学家的态度,非常认真地听了克子讲的这个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和悲剧主人公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世俗阴险复杂,奸人表里不一,不管通太郎多么认真,多么用心,他这个不谙世事的科学家,也是很容易看漏一些要点的。相反,一般人容易看漏的地方,他却能准确地抓住。
还有,最世俗的要点他虽然容易看漏,但是一旦被他抓住了,就会牢牢记住,而且比一般人研究得深,研究得透。
通太郎对大伴家数不尽的财产不像世俗那样关心,所以对克子的哥哥宗久和阿忍奇怪的婚姻,对克子和他通太郎的婚姻,都没有跟大伴家的财产联系起来考虑过。
但是,当通太郎听克子说哥哥宗久被当作废人送进精神病院的悲剧落幕之后,他就开始重新分析剧中的人物性格以及这出悲剧发生的原因和意图了。只要他认识到了重新分析的必要性,他的眼光就会比任何人都尖锐。
他相信妻子的观察,因为他相信妻子的心是端正的。
宗久被拉到阎王法庭上去以后,他的叔父晴高指着宗久的夫人阿忍问宗久,她是你的什么人,这是非常无礼的。面对如此无礼的提问,宗久没有愤怒,而是非常平静地如实回答,是非常聪明的态度。
把阿忍换成侍女的时候,宗久虽然吃了一惊,但是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回答了晴高的提问,没有失去聪明的态度。
换上第二个侍女的时候,宗久也没有失去聪明的态度。但是,宗久回答了第三个问题以后,鉴定会场嘁嘁喳喳地骚动起来。宗久明白了那骚动包含的意思以后,就放弃了所有的努力。他之所以放弃努力,不是因为三个女人的轮流出现,而是因为阎王们的嘁嘁喳喳。
“这就是说,三个女人轮流出现的时候,宗久的精神上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通太郎在心里首先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宗久的精神上明显地受到强烈冲击,是三个女人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
三个女人轮流出现和那三个女人并排站在一起,这里边到底有多大差别呢?
宗久相信,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这句话通太郎也亲耳听宗久说过。宗久本来就相信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他所相信的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精神上为什么还会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呢?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
一个一个出现的时候和三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一定包含着某种别人不能理解而宗久能够理解的意义。为了给宗久致命的打击,一定巧妙地实施了某种手段。
但是,既能给宗久致命的打击,又不让在场的人注意到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呢?
三个人排列的位置?顺序?服装?表情?还是利用宗久头脑的一时混乱,让他看的是他认识的三个女人,目的却是让他回想起对他影响重大的某个人物?
通太郎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讲给克子听,克子也解答不了,因为克子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对哥哥的担心上了。
克子拼命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当时我只顾了看着哥哥,后来又特别担心,能不能想起那三个女人站的位置和顺序,我也没有把握。那三个女人出现的先后顺序是:阿忍,喜美子,香代子。三个人站一排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顺序,我记不清了。至于服装嘛,喜美子和香代子穿的都是平时穿的侍女的服装。布帘那边好像没有别人。三个女人好像都知道该什么时候出来,没有人在那边发指令。不过,如果有人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布帘前边除了那三个女人以外没有别人。”
通太郎对克子说:“如果有人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那个人就不会出现在大客厅里。负责提问的晴高叔叔肯定不是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的人。那么,大客厅里跟大伴家关系密切的人,谁在?谁不在?你好好回忆一下。”
克子说她完全不记得了,因为大博士大贵族们占据了大客厅的主要位置,森严的气氛叫克子顾不上留意谁在谁不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天跟大伴家关系密切的人都到了。须和康人,久世喜善,久世隆光,小村医生等等,都到了。
通太郎左思右想了一阵,又说:“不管是谁为了把你哥哥送到精神病院监禁起来策划的阴谋,要想从精神病院把他救出来,除了证明他不是精神病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说对不对?你哥哥被拉进鉴定会场,让他一个挨一个地辨认阿忍、喜美子和香代子。他说,这三个女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基本上已经断定了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完全可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监禁起来了。也就是说,没有必要再让他看到三个女人站成一排,受到强烈刺激而昏厥过去。但是……”
说到这里,通太郎非常温柔地看着妻子,继续说:“根据你对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描述,你哥哥除了说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这句话以外,完全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完全是安详沉稳的态度。我相信你的描述,但是,根据我跟你一起去看望他的时候观察到的情况,他除了确信三个女人是一个人,是三位一体以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问题在于,三个女人是同一人物的幻觉,是怎么在他的脑子里形成的呢?为什么会在他的脑子里形成这种幻觉呢?不论我们要采取什么措施,首先要解开这个谜。我们好好想想,哪怕跟这个谜有一点点关联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克子把自己能够想起来的事情全都对丈夫说了。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突然问通太郎知道不知道耶路撒冷这个地名的时候说:
“……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
这个奇怪的说法,就是罗迪南美容术的广告词里的一句话。罗迪南美容术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呢?克子把自己在罗迪南美容室里见到的一切也都对丈夫说了。
“我哥哥心目中的坏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三位一体。他时常说到三这个数字,这使我联想到罗迪南美容室里那个为客人开门的黑人侍者,那个黑人侍者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叫人看上去觉得很恶心。那只叫人感到恶心的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影像,就像一条叫人感到恶心的蛇,挥之不去。我觉得这是神谕,神在指示着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解开你所说的那个谜……”
克子说到这里脸红了,不想再说下去。
通太郎说:“没有必要脸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且要把话说完。说出来也许被人嘲笑的,神仙或祖先的指示一类望风捕影的空想和神秘的暗示,说不定就是一种正确的感觉在起作用。感觉比眼睛灵敏,人有时候是靠感觉识破真相的。”
通太郎鼓励了妻子一阵,俩人又互相提出了一些疑问点加以分析,但是一直没有分析出宗久的幻觉是怎么来的。俩人带着很多疑问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克子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件事。
“对了,昨天晚上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那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事实嘛。太不可思议了,跟哥哥有关联的事都想起来了,怎么就这一件没想起来呢?”克子想起那件事以后,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
克子早晨睁开眼睛突然想起来的事,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事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硬是没想起来。
那是克子在哥哥的床前陪了哥哥一夜之后的事。天亮了,克子离开哥哥的房间,来到等在其他房间的众人面前,向众人报告说,哥哥睡得很安宁,病情稳定,恢复得很快。那时候,房间里没有阿忍,但是喜美子和香代子都在。克子在看到那两个侍女的瞬间,直觉告诉她,那两个侍女就是阿忍的分身。克子是根据某个事实产生的这种直觉,但是,到底是根据什么事实产生的这种直觉,昨天晚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想起来以后,克子觉得自己真傻。本来就在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东西,却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才拿到。
让克子产生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觉的是,这两个侍女身上喷了阿忍夫人喜欢使用的昂贵得叫人乍舌的罗迪南夫人的香水——“黑衣母之泪”。
喜美子一个人出现在克子面前的时候,克子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黑衣母之泪”的味道,当时深感意外。那个时候的意外感很鲜明地留在了脑海里。后来,在鉴定宗久是否为精神病患者的鉴定会场上,先后出现的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有“黑衣母之泪”的味道。但是,昨天晚上克子没有想起“黑衣母之泪”这个细节。
通太郎听了克子的话,琢磨了一阵之后,目光里露出喜悦的神情,赞赏道:“那时候,你的直觉就能告诉你,喜美子和香代子都是阿忍的分身,你的直感好敏锐呀!你最初从喜美子一个人身上闻到‘黑衣母之泪’香水味的时候,只是感到非常意外,并没有直觉她是阿忍的分身,那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后来,你在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闻到了‘黑衣母之泪’香水味的时候,你就不再感到意外,而是直觉到她们都是阿忍的分身。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三个人都使用同一种香水,这跟你意识深处的三这个数字联系起来,于是就产生了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觉。你直觉到的所谓分身,是困扰着你哥哥那个三位一体的幻觉的具体表现。你在直觉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那一瞬间,对三这个数字的认识产生了质的飞跃。也就是说,你在你哥哥的幻觉的基础上找到了某种事实。”
通太郎越说越高兴,脸上放着光,表情更加明朗了,“你对作为这个谜的根本的三这个数字的认识能够产生质的飞跃,是因为你跟你哥哥一样,对三这个数字产生了怀疑。当然,引起你对三这个数字的直觉,跟引起你哥哥对三这个数字的幻觉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在你的心里,虽然没有留意过三这个数字,但是由于你哥哥被三这个数字困扰,你为了解决哥哥被困扰的问题,对三这个数字敏感起来是很自然的。”
克子吃惊地看着丈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通太郎高兴得不得了,断言道:“虽然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些,但实际上已经发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并把它抓在了手上。你想不起来分身的直觉是怎么产生的,这也不奇怪,因为你直觉到的事情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当然得不能再当然的事情。你的直觉是无意识的,所以你的直觉是非常可信的。当你回忆起罗迪南美容室里那个为客人开门的黑人侍者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时候,甚至认为这是神谕,是神在指示着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解谜。你直觉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这件事是很自然的,自然到想不起来的程度。可是,三个手指头这件事,却在你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表面看来,这两件事你一件印象浅,一件印象深,实际上都跟三这个数字有关。这两件事的根源是一个。你已经握住了解开这个谜的非常关键的一把钥匙,可是你并没有这个自觉。”
通太郎激动得叫了起来,“我们一定要解开这个谜!这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我们一定不要放弃。罗迪南美容室那个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侍者,跟三这个数字之谜是怎样一种关系呢?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是为什么,是以什么力量支配着你哥哥产生幻觉的呢?解开这个方程式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我敢肯定,解开这个方程式的方法就在这个方程式里。你的心是真诚的,你的心的位置也是端正的,你的直觉就像神一样,直逼秘密的真相。我相信这一点!永远相信这一点!”
通太郎和克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瞄准三个手指头这个不可解的方程式,拼命解了起来。可是,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是怎么支配着宗久产生幻觉的。俩人好像坠入了五里雾中,辨不清方向。
忽然,通太郎对克子说:“看来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解不开这个谜的。我听说有一个叫结城新十郎的绅士侦探,人们对他的评价特别高。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抓住罪犯,伸张正义。他虽然还很年轻,但学贯古今东西,是一个推理天才。我想去找他帮助咱们解开这个谜。你也跟我一起去,把你看到听到的一切直接说给他听,让他帮咱们分析判断。”
于是通太郎查到了新十郎的住所,准备前往拜访。
就在他们要去拜访新十郎的前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的通太郎突然脸色大变,大声叫克子快过来看。
“克子!快来呀!快来看这条新闻,太不可思议了!”
克子过来一看,报纸上有一条新闻,占得地方很小。这条新闻一般人看了顶多也就是感到有些奇怪,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对于通太郎和克子来说,那是一条绝对不能放过的新闻。
说是隅田川的三围样附近,发现了一个大个子男人的尸体挂在河里的木桩上。
最初发现那具尸体的人还以为那个大个子男人是不小心落水淹死的,报警以后捞上来一看,不是淹死的,而是从背后被人枪杀的。
其他奇怪之处还有很多。死者的脸和手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是跟日本人一样的黄皮肤,可是脱掉他身上的西装一看,身上都是黑皮肤,而且那黑皮肤不是天生的,而是黑色的颜料,打上肥皂一搓就能搓下来。脸上和手上好像也涂着黑色颜料来着,因为暴露在外面被水冲掉了。但是,仅就皮肤的颜色来看,还不能断定是日本人,因为他的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跟黑人头发的自来卷一样。他身上穿的西装跟在日本的西装店里卖的西装也不一样。
最引起通太郎和克子注意的是那条新闻的最后一句话:
“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有助于辨明此人身份,那就是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只有三个手指头。”
看到这句话,就连一向冷静的通太郎脸色也变了,他立刻做出决定:“等不到明天了,我们立刻去见新十郎!今天本来应该去上班的,但公司里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见了新十郎,我们先把情况详细地讲给他听,然后,如果认为有必要的话,马上去把那个三个手指头的人的尸体挖出来辨认。赶快准备一下吧!”
通太郎和克子迅速换好出门穿的衣服,坐上马车直奔位于神乐坂的新十郎的宅邸。见了新十郎,俩人把迄今为止的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一点不漏地讲给新十郎听。
※ ※ ※
这件事的背后如果跟犯罪有牵连的话,肯定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因此,新十郎刨根问底地问了很多问题。无奈通太郎和克子观察的日子很少,特别是对搞阴谋的人那一方的动静,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和观察。
“你们介绍的情况我都听懂了,但是我不能马上做结论。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去确认一下死了的那个三个手指头的人,是不是在罗迪南美容室为客人开门的侍者。办这件事越快越好,咱们现在就出发,怎么样?”
坐上马车迅速赶到警察署,找到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警察,把临时埋葬的尸体挖出来一看,因为皮肤的颜色跟克子看到的时候反差很大,长相不敢确定,但身材大小基本相同,身上穿的衣服也跟克子见过的那个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一样。
尸体看上去死去的时间还不长,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枪以后跌进水里的,而且就是在河里的木桩附近被打死的,不是从别的地方被打死以后又被河水冲过来的。
尸体是昨天早晨被发现的,看样子也就是前天夜里被打死的。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警察对新十郎等人说:“这一带没有血痕,也没有脚印。隅田川的上游和下游我们都调查过了,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潮水从海里涨过来,水位最高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十点和昨天上午十点。水位最高的时候超过河里的木桩,因此可以断定,死者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半以后被枪杀的,因为如果是在那以前被枪杀的,就不会挂在木桩上,而是被潮水冲到木桩外边去。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昨天早晨八点,是在昨天上午十点涨潮之前。所以我们认为,死者是前天晚上十点以后,昨天早晨八点以前被枪杀的。”
新十郎问:“从死者的口袋里或身上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都没发现。”警察说。
三围样一带人烟稀少,没有谁听到过枪声。
警察走后,新十郎对通太郎和克子说:“需要迅速展开调查。罗迪南夫人已经逃走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去负责登记外国人入境的机关去调查。等我把这个问题调查清楚了,再跟你们联系。”
新十郎说完,跟通太郎夫妇道别,立刻动身去外务省。留洋归国的新十郎也在外务省兼职,想查什么是很方便的。但是,查了半天也没查到罗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们进入日本和离开日本的记录。新十郎考虑到罗迪南夫人也可能是假名字,就查了所有外国妇女的出入境记录,希望能在里边找到一个类似罗迪南夫人的女人,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于是新十郎去找一个叫宇井的当外交官的朋友。宇井正在接待外国使馆的官员,等了很久才见上面。
新十郎向宇井说明来意。
宇井说:“什么?罗迪南夫人?这种东西通过正式途径查得到吗?你也是留学海外,了解国外的事情的名侦探了,这种外国骗子的行踪你到外务省来调查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走后门从政府机关搞不到营业执照,用假营业执照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营业的外国骗子多得很。不光日本,哪个国家没有啊?”
“可是,这个罗迪南夫人名气很大,连公爵夫人都去她那里美容,在她那里买价值二百日元的高价香水,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有关于罗迪南夫人的新闻。”
“那么多名门贵妇争相前往,那就更可享受治外法权了嘛!”
“后来名声坏了,都说罗迪南美容术是骗人的把戏,而且上当受骗的都是贵妇人!”
宇井笑了,“好了好了,我该下班了。既然你对那个骗子美容师这么感兴趣,我就多少传授点儿知识给你。咱们去江户料理八百善,那里端盘子的小姐都很漂亮。谈论美容师的事情嘛,当然需要美人伺候啦!不过说好了啊,你请客!”
俩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一个小饭馆,面对面落座之后,宇井打开了话匣子。
“罗迪南美容室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遭到名门贵妇的恶评,说明那是一群根本不懂美容的外行。不用说,所谓罗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的名字,以前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存在。循着名字找人,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日本跟阿拉伯国家没有外交关系,所以在日本也不存在为罗迪南夫人们负责的外国使馆。”
“开张的手续呢?”新十郎问。
“所以今天我要让你请客呢。哪里有什么开张的手续!开张还不到一个月就被贵妇人们弃之如粪土了,马脚露得也太快了吧?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开张的那天就火爆京城,几乎所有的贵妇人都来做美容。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某些人有能力左右贵妇人们。所谓某些人,实际上就是三个贵人。这三个贵人是谁呢?我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是公爵或大臣,而不是地位低于公爵或大臣的人。据我分析,活动这三个贵人去左右贵妇人的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是,那个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这些搞外交的,至今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那就是活动资金问题。活动那三个贵人去动员那么多的贵妇人为罗迪南美容室捧场,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活动资金吧?拉几个名人造势不是一件难事,但动员那么多贵妇人到场就不是可以简单做到的了。这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活动资金。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罗迪南夫人就受到攻击,转眼间就销声匿迹了。当然啦,高得惊人的美容费用和贵得惊人的香水,使罗迪南夫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大赚了一笔,我们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能够活动三个贵人的那个人,对于我们来说,愈发是一个不解之谜。在我们外务省,有人怀疑那个人是外国间谍。搞外交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就是这一点。但是,间谍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利益呢?而且值得我们怀疑的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话,我们还能想到什么呢?反正我这个当外交官的是黔驴技穷了,以后就是你管辖的范围了。即便如此,罗迪南美容室的门脸挂着大招牌,那个叫罗迪南的奇怪的外国女人分明有比骗钱更重要的目的。这个谜团,我们这些当外交官的至今也不能释怀。我们甚至想找你这位名侦探帮忙,解开这个谜团。怎么样?我说的这些话不值得让你请客吧?”
宇井更泄气地对新十郎说:“我跟你说呀,罗迪南美容室在开张的同时就能让那么多贵妇人向往,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大的一个行动,到底是谁策划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如果这件事真是间谍捣鬼,我看日本这个国家就危险了。当然我们弄不清楚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知道敌人的目的是刺探情报,我们也许能够发现隐藏在背后的人。利用罗迪南夫人,活动三个贵人,不到一个月就露了马脚,把这些事实组合起来,我们这些外交官无论如何也搞不清背后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这样,我们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推定真正的阴谋策划者是谁的线索。”
这大概是宇井的心里话吧。问题的根已经伸展到外交官难以理解的领域里去了。
但是,新十郎非常感谢宇井。
新十郎对宇井说:“你说的这些很有意义。虽然不是一个侦探已经抓住了线索的成功经验,但是你反复探索之后这种束手无策的悲怆感,毫无保留地说给我听,在我的眼前自然地呈现出那个阴谋策划者的清晰的面影。我还不能确定他是谁,那是因为在我自己的头脑里还不能形成完整的推理过程,我本人还处在漩涡里辨不清方向。今天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请你吃顿饭就算了事,真是太便宜我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新十郎孩子似的跟宇井开了一个玩笑。
新十郎的话听起来是挖苦宇井,其实没有一点儿挖苦的意思。他真的很高兴,因为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新十郎跟宇井分手之后,立刻找到通太郎夫妇。
“你们刚找到我的时候,我认为你们所说的那一切只不过源于一种模糊的想像,没有引起我的重视。但是,现在看来,这里边确实有大阴谋。我一定追查到底,解开这个谜。哪怕你们对我说不要再调查下去了,我也要调查下去的。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告诉你们这句话!”
※ ※ ※
罗迪南美容室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跟新十郎谈到罗迪南美容室的克子也只去过一次。更加了解罗迪南美容室内部情况的,都是日本名流中的名流的贵妇人,新十郎就是想见她们一面都不可能,更别说向她们了解罗迪南美容室的内部情况了。新十郎感到非常为难。
没办法,新十郎只好直接去两个星期之前还在营业的罗迪南美容室去。那是一座西洋式建筑,周围是碧绿的草坪,草坪周围有铁栏杆,像个对外开放的小公园,不像一个搞阴谋的秘密地点。
“原来是这么一个明朗而开放的去处啊,难怪贵妇人们会喜欢上这里。大门前面那辆马车大概就是罗迪南夫人用过的吧。真是一个好地方,难怪贵妇人们会喜欢……”
新十郎一边揣度着见不着面的贵妇人们的心理,一边绕过草坪,走到大门口,拉了一下门铃。
新十郎本来以为这是一所空房子,里边不会有人的,没想到门铃刚刚想过,就有人给他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二十四五岁的气质高雅的女人,说她是一个贵妇人也会有人相信。新十郎假装不好意思地对女人说:“对不起,我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想看看已经关了门的罗迪南美容室,走错门了,实在对不起。”
女人微笑着说:“不用说对不起,这里正是罗迪南美容室。像您这样爱看热闹,想看看已经关了门的罗迪南美容室的,偌大一个东京您还是第一个。您既然知道这里两个星期以前曾经是罗迪南美容室,就进来随便看看吧。”
新十郎非常高兴,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地参观了名噪一时的罗迪南美容室。贵妇人们脱光身子躺在美容床上,接受罗迪南夫人的美容术,那种妖冶的状况恍如隔世,新十郎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女人介绍说:“这个大客厅就是罗迪南夫人给贵妇人们做美容的地方。当时四周都是大镜子,窗帘是拉上的,美容床周围也是布帘。这些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叫人感到异样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黑人,捧着点燃了香料的器皿在周围慢慢走。除此以外,他们使用的都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留下的日常用具。”
新十郎吃了一惊,“这么说,夫人您是这所洋房的主人?”
“是的。房子盖好不久,我丈夫得了肺病。为了养病,根据医生的建议搬到了海边的一座别墅。我偶尔回东京的时候在这里住一下,基本上是一所空房子,只有一个老佣人留在这里看家。”
“这么说,罗迪南夫人是知道这些情况才来向您借房子的?”
“经过我的一个朋友介绍,很轻松地就把房子借过去了。说什么要在这里做叫世人大吃一惊的美容术,反正这所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那个朋友半开玩笑地说借,我也就半开玩笑地答应了。当时我说只借给罗迪南夫人一楼,她说一楼就足够用了。当然她不是直接面对面对我说的,是通过介绍人转告的。”
“是吗?没想到您这所房子发挥了非常奇妙的作用。谁也没有想到,一开张就好评如潮的罗迪南美容室,不到一个月就关张大吉了。说句不太礼貌的话,罗迪南夫人离开这里,就是咱们日本人俗话说的连夜脱逃吧?我听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女人好像觉得新十郎的说法很有意思,开心地笑了,“罗迪南夫人是怎么离开这里的,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谁都不知道。当时我也不在这里,所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这不能算是咱们日本人俗话说的连夜脱逃。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家罗迪南夫人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而且是超出一般人想像的高额房租。我收了她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当然也是通过介绍人收的。可是人家用我这房子只用了一个月,没跟我要剩下那两个月的房租就走了,我这儿就像欠了人家两个月房租的债似的。听您说街上的人们都说罗迪南夫人是连夜脱逃,我听了以后感到特别郁闷。”
“我不知道内情,失礼了。这么说,罗迪南夫人不是因为在金钱上遇到了麻烦,而是因为人们对她的美容术评价不高才离开的?”
“应该是吧。我收她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的时候,也想到过她在这里住不了三个月。因为我那个朋友替罗迪南夫人前来借房子的时候就说过,罗迪南美容术没有什么效果,明明知道是骗人的把戏,还在世界各地转来转去,指望着偶然在什么地方做顺了就在那里住下去,这简直就是一个还没做坏事就先坦白的罪人嘛。朋友对我说,在日本,被骗的只能是那些名流中的名流的贵妇人们,这个骗人的罪人在骗人之前就天真地坦白了,你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天真地帮罗迪南夫人一把,顶多也就是个天真的罪人。听了朋友的话,我对她说,我决定当一回天真的罪人,哪怕是不收房钱,我也愿意当一回天真的罪人。可是,我那个朋友非要让我收下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她是个特别有钱的人,钱多得不得了。在她的眼里,别人都是可怜的穷人。”
“您那个朋友大概就是大伴阿忍夫人吧?”
“啊?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了半天了,可是,我一次也没提到过她的名字呀!”女人的脸色变了。
新十郎为了让女人尽快平静下来,做出一脸天真的样子,“您不用紧张,我是突然想到大伴阿忍夫人的名字的。我为什么会想到她呢?因为在日本,最推崇罗迪南美容术的人就是她,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如果借用天真的罪人这句话,大伴阿忍夫人应该是推广罗迪南美容术的最天真的罪人了。大伴阿忍夫人至今推崇罗迪南美容术,就不是开玩笑能够解释得了的了。所有的贵妇人都恶评罗迪南美容术,只有大伴阿忍夫人仍然不知疲倦地推崇。如此之高的热情,只能是一种天真的谎话。首先,大伴阿忍夫人是一位绝代佳人,她肤如凝脂,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美容。这样一位夫人如此狂热地吹捧罗迪南美容术,其行动本身就说明她是在撒谎。”
女人点头赞成,“您的话很有道理。大伴阿忍夫人援助罗迪南夫人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让别的贵妇人的皮肤变粗糙,这样就更显得她的皮肤好了。她天生喜欢恶作剧。给我们家看家的老佣人说,大伴阿忍夫人天天都到罗迪南美容室来,但一次美容都没做过,经常在我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睡觉。二楼那个房间的钥匙是我给她的。她租房子给我那么多钱,也许就是为了租二楼那个房间。说她没有做过罗迪南美容也许是不对的。她没有在一楼的美容室做跟其他贵夫人一样的美容,而是在二楼那个房间单独做。据我家看家的那个老佣人说,二楼那个房间里摆放过美容床,那张美容床比一楼美容室里的美容床大多了。我认为,她做的美容,跟一楼其他贵妇人做的那种越做皮肤越粗糙的美容不一样,她做的是真正的美容,是她狂热吹捧的真正的罗迪南美容术。”
“如果是这样的话,罗迪南夫人一走,大伴夫人不就失去了可以使她变得更美的女神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大伴夫人能把罗迪南夫人放走吗?”
女人点头赞成,“您的话很有道理。您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您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神人。看来她接受的特殊美容术也没怎么见效。不过,她在二楼的那个房间里接受特殊的美容术的时候,使用的美容床要比其他贵妇人用的美容床大得多。她要压倒别人的欲望好强啊!”女人感慨地叹道。
这时候,听到了女主人跟新十郎的对话的老佣人,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女主人和新十郎听,慢吞吞地说话了。
“我可不这么看。别的贵妇人用的美容床虽然小了一点,但装饰非常精美,包着丝绸,柔软舒适。大伴夫人用的美容床,是我跟那个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黑人抬到二楼那个房间里去的。那个美容床确实比较大,可也就是个大木头箱子,跟一个大棺材似的。不但没有任何装饰,木板也不怎么干净。如果是为了美容,使自己变成天下第一的美人,恐怕谁也不愿意躺在那个吓人的大棺材上做美容吧?”
老佣人的话引起了新十郎极大的兴趣,连忙问道:“您见过大伴夫人在那个棺材似的大美容床上做美容吗?”
“没见过。从外边看不到二楼那个房间里的情景。罗迪南夫人搬进来以后,我虽然被允许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佣人的房间里,但是我不能去二楼,也不能进罗迪南夫人租用的一楼的房子,连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住的房间也不能进。他们跟我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连一声早上好都没跟我说过。所以,我虽然没有离开这所房子,跟路过的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倒是经常看见大伴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跟罗迪南夫人一起到二楼去,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什么特殊的美容术。”老佣人说。
新十郎又问:“罗迪南夫人走后,大伴夫人把她的特制美容床搬走了吗?”
“我虽然没看见有人搬走,但是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那是一张不想让别人用的特制的美容床,肯定不会留在这里的。如果不是罗迪南夫人搬走了,就是大伴夫人搬走了。”
新十郎谢过女主人,立刻到通太郎夫妇那里去。
“你们可以去精神病院看望大伴宗久侯爵吗?”新十郎问。
通太郎回答说:“医生还不允许家属看望。医生说,等精神病不再发作,病人的情绪稳定了才能让家属看望,这是精神病院的规定。克子每天都去医院问,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医院方面可以看望的许可。”
“是吗?等到可以看望的时候,你们见到了大伴宗久侯爵,一定要把这个纸条给他看看,让他回答纸条上写着的这个问题。”新十郎说着递给通太郎夫妇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大伴宗久侯爵先生:您去罗迪南美容室的时候,进的是一楼的美容室呢,还是二楼的美容室呢?”
通太郎夫妇接过来一看,感到非常意外。克子愣了半天,问道:“问我哥哥这样的问题,您觉得可以吗?我哥哥?去罗迪南美容室?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叫人无法想象!”
“叫人无法想像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如果大伴宗久侯爵的回答跟我的判断是一致的,我们就有99%的把握把他从精神病院的铁笼子里救出来!”
新十郎留下这句谜一样的话,转身离去。
※ ※ ※
过了几天,新十郎又采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他请虎之介带路,到冰川的胜海舟宅邸登门拜访。新十郎拜托海舟谢绝其他访客,俩人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
海舟的结论是:“我是败军之将,关于当今社会的公爵老爷侯爵老爷们的权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虽然说是文明开化的时期,也是邪恶当道,正理无存。不管是什么明君治世,有理也不一定能走遍天下。为了占据当家人的位置,为了夺取巨额财产,把正在当家的人弄成精神病,这是很久以前阴谋家排除正式当家人的时候就经常使用的手段。就算你弄清楚了大伴宗久侯爵是被阴谋家诬陷为精神病的,谁能保证帮得了他?就算当今社会享受着文明开化的恩惠,你跟阴谋家讲真理也是讲不通的。基督耶稣和孔子几千年以前就开始给人们讲真理,结果怎么样?不管你的真理有多么真,也战胜不了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搞的阴谋,这是自古以来恒久不变的法则!”
海州的结论也太简单、太不负责任了。不要说虎之介对这个结论不满意,就连特意前来拜访海州的新十郎的脸上也露出不满的表情。
虎之介火冒三丈,“绅士侦探也落魄啦?如此这般地认输啦?拿不出大伴宗久侯爵被阴谋家诬陷为精神病的证据,真理就这样输给阴谋啦?你已经决定输给阴谋了吧?你的脸上写着呢!”
“你说得很对。不过,真理是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谎言也可以通过真理的形式用语言表达出来。只通过语言判断不出哪个是真理那个是谎言。”
虎之介还想争论下去,新十郎制止了他,转身向海舟告别。
新十郎拜访海舟这位有见识的大人物,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海舟的结论的确讲出了人间真相。新十郎一边觉得非常郁闷,一边不得不对海舟所说的真理心服口服。
新十郎无力地来到通太郎家,对通太郎和克子说:“根据我迄今为止调查的结果,可以肯定大伴宗久侯爵是被阴谋陷害为精神病患者的。我可以把整个阴谋的前后经过讲给你们听。但是,在讲这个经过之前,我必须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们,只靠彻底查明这个阴谋的前后经过,是救不了大伴宗久侯爵的。事到如今我说这种话也许让你们感到不满意,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新十郎做了上述事务性说明以后,胸中好像吹过一股凉爽的风,心情变得开朗起来。
“克子夫人,您在两个侍女身上闻到阿忍夫人爱用的香水味的时候,您说您的直觉告诉您,这两个侍女是阿忍夫人的分身,您的直觉是正确的。但是,假黑人的三个手指头,跟三这个数字的秘密没有什么联系,三个手指头也不是让大伴宗久侯爵产生幻觉的原因。假黑人有三个手指头是很一件偶然的事情,他扮演假黑人的任务完成以后,被人枪杀,属于杀人灭口。我们回到两个侍女的话题上来。这两个侍女为什么要使用阿忍夫人的香水呢?那是为了让大伴宗久侯爵相信那两个侍女是阿忍夫人的分身。但是,仅靠这一招就能让大伴宗久侯爵相信三个不同的女人是一个人吗?显然不能。让他产生三位一体的幻觉,只靠三个人用一种香水还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非常周密的阴谋,周密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阴谋,复杂到需要半个地球以外的外国的材料。把罗迪南美容术从遥远的国外请到日本来,只是为了把大伴宗久侯爵诬陷为精神病!”
通太郎和克子满脸狐疑,表情僵硬。而新十郎的心里,则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寥感,因为这次他只能识破诡计,不能抓到罪犯。
“为什么罗迪南美容室刚一开张,就引起了那么多日本贵妇人的关心,并且争先恐后地光临呢?恐怕是在开张之前投入了大量资金,做了完全彻底的宣传和准备。但是,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遭到恶评,转瞬间烟消云散,这也太随便了吧?从开张时的情景来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果。开张的当天就引起了日本几乎所有贵妇人的关心,可以说开张之前做宣传和准备的人具有叫人吃惊的实力。这样一种实力,如此周到的宣传和准备,罗迪南美容室至少应该维持相当的年月,而不应该转瞬间烟消云散。谁也不能从开张前后的反差里找出共同点,从而了解罗迪南美容室的支配者性格和目的。当然不能。谁也找不到开张前后的反差里的共同点。不要说找不到开张前后的反差里的共同点,就是找到了共同点,不知道大伴家秘密的人,也不可能了解罗迪南美容术的目的是什么。
“罗迪南美容室的目的,只是在开张的时候完全抓住贵妇人们的心,开张以后就无所谓了。甚至可以说,开张成功以后,很快遭到恶评,迅速倒闭,正是罗迪南美容室的支配者所希望的。那么,既然在开张之前投入大量资金做宣传,开张成功之后为什么希望迅速倒闭呢?开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您听我说:首先是使阿忍夫人成为罗迪南美容术的狂热爱好者显得不做作,还有就是可以很自然地邀请亲戚朋友到罗迪南美容室去,最后就是把她的丈夫大伴宗久侯爵秘密请到罗迪南美容室去,这是她真正的目的。阿忍夫人要让自己丈夫亲眼看看罗迪南美容室的美容过程。当然,阿忍夫人不是在其他贵妇人使用的一楼的美容室和美容床,而是在她特意租用的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用的是特制的美容床。阿忍夫人用的美容床比一楼罗迪南美容室里的美容床大得多,而且完全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是一个大木箱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棺材。这个巨大的棺材上面可以躺一个人,下面有两层,还可以藏两个人。阿忍夫人躺到巨大的棺材似的美容床上去之前,她的两个侍女已经藏在下面了。你们都看过西洋魔术吧?这个美容床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魔术箱,只要演技熟练,躺在上面的人可以在一瞬间跟藏在下面的人换位。阿忍夫人几乎每天都带着两个侍女到那个房间里演练,从罗迪南美容室开张到倒闭,练了将近一个月,为的就是在丈夫面前的唯一的一次表演。有一个月的时间演练,再笨的人也能练得跟伦敦或巴黎的剧场里的魔术师们同样熟练。
“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表演的美容术,不是让皮肤变得光滑,让脸上的皱纹消失的美容术,而是阿忍夫人变成喜美子,喜美子变成香代子,香代子又变成阿忍夫人的奇妙的变身术。大伴宗久侯爵本来是被阿忍夫人拉去看罗迪南美容术的,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经过反复演练的一个人变化为三个身体的变身术。所谓的三位一体是大伴宗久侯爵亲眼看见的,他怎么能不相信呢?阴谋家们在推出最后的演出之前,一定是整天跟大伴宗久侯爵说罗迪南美容术是如何之神奇,逐渐引起他的兴趣。同时,阿忍夫人、喜美子和香代子,绝对不三人同时或两人同时出现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并且使用同一种香水。还有,最后的演出之前,必须让大伴宗久侯爵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克子嫁人,离开大伴家。罗迪南美容室是在克子夫人结婚前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开张的,克子夫人结婚以后没几天就倒闭了。罗迪南美容室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表演三位一体的魔术。做这个表演,不能让克子夫人看到,因为他们认为克子夫人是唯一的障碍,所以这个表演一定要在克子夫人结婚以后实行。克子夫人结婚以后没几天,大伴宗久侯爵的所谓精神病就发作了,那是因为他在克子夫人结婚以后,看了阿忍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的魔术表演,当然,他没有识破那只不过是一场魔术表演,从而相信了三位一体是事实。他在看魔术表演之前,一直没有看到过阿忍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三个人在一起或两个人在一起,只闻到一种香水味,看了魔术表演,就深信有三位一体这种事情了。
“在鉴定大伴宗久侯爵是不是真有精神病的所谓鉴定会场上,大伴侯爵最后为什么会昏厥过去呢?那是因为他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奇怪现象,也就是三个女人同时出现的现象。在那之前,三个不同的女人总是分别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三个女人长得不一样,但通过那场魔术表演,他已经认定那是一个人具有三个身体。当他看到三个女人同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昏倒在地。所谓罗迪南美容术,实际上是为了把大伴宗久侯爵诬陷为精神病这样一个唯一的目的,把有半个地球之遥的外国人动员过来,在东京演出的一场戏剧和魔术的混合剧!”
新十郎向通太郎和克子做完上述说明,立刻站起来向通太郎夫妇告别。
临走之前,新十郎又说:“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把阴谋家的诡计调查清楚。为了能让人们相信我的推理,从什么地方才能得到相应的演员和设备呢?”
新十郎这样小声嘟囔着,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在他的一生当中,如此悲伤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
三天后,传来了大伴宗久侯爵死在了精神病院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新十郎整整三天紧咬着嘴唇,不过,一种被拯救之后的轻松感,使他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