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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山庄秘闻

1

我的一周是从星期三开始的。

开车来到山脚下的村落要花一个小时。我在学开车的时候,曾经因为自己是女性而被人轻视,但不知不觉也顺利学成了。在这里要是不会开车的话,就无法完成工作了。

东西要买一个星期的份。因为鱼的新鲜度很重要,所以我不会预先囤积。食用肉成熟(注:肉成熟是指动物屠宰后,肉发生了一系列的生物化学变化,使肉增加风味,变得柔嫩多汁,此时的肉即为成熟肉)得恰到好处的话,会变得很美味,所以要预备少许。虽然食物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燃料。考虑到以防万一,我总是会多买一些。

买齐东西之后,我习惯在村落中唯一一间咖啡店里喝咖啡。这就是星期三的工作,我在大量购入一个星期份的材料后,就会产生一种“啊,这周也开始了”的心情。

我一边留意着路边有没有什么不结实的地方,一边登上山道,不久,坡道变得平缓起来,道路延伸向了绿野的正中央。仰望上方,只见头顶上就是万年积雪不化的险峻山脉。为了不让特意买来的东西被颠坏,我缓缓地开着车。一打开窗,冰凉的空气就灌入了胸中——即便在夏天,这儿的空气也是冰凉的。

八垣内甚至会让人以为是人世间的天堂。这个高地被当作别墅用地而一点一点地开发了出来,在秘境深处,建有一幢孤零零的、远离其他别墅的宅邸,从远处就能看到它那可爱的三角屋顶和烟囱。

三角屋顶上设有鸡形的避雷针兼风向仪。这栋建筑的名字就是从展翅高飞的鸡这个有点奇怪的造型而来,叫作“飞鸡馆”。

我就住在这里。

飞鸡馆是贸易商辰野先生的别墅,他的主宅位于东京的目黑。

在十年前,他为了妻子,下决心要在日本最美的景色之中建一栋别墅,地点挑在了八垣内。工人们将严选出来的建筑材料一点点地运进冬季被大雪封路的八垣内,据说到竣工为止,一共花费了五年的时光。

我是在飞鸡馆建成四年之后才受到雇佣的。

当时,我受雇于一户叫作前降的家庭,负责全部家务以及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

然而,有一天,我被前降先生叫了过去。

“屋岛君,你虽然年轻,但真的做得很好。我和妻子都认为你是我们家的宝贝。”

“多谢夸奖。”

我俯首鞠躬,但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叫我过来的真正理由。

“但遗憾的是,我们家已经没有钱再继续雇用你了,这栋宅邸不久也要转让出去。这么久以来辛苦了,但希望你能在三个月以内辞职。”

我很清楚前降家资金周转不灵这件事。

夫人比较少买东西了;卖家送来的葡萄酒的品牌档次也下降了;对外的公关费也没有以前那么充足了。这些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不过,突然把你叫过来,你也很为难吧。要是没有去处,我先帮你把下家找好。如果是你的话,相信不管去哪里都能过下去吧。”

我心怀感激地接受了主人的提议。

就这样,我被介绍给了飞鸡馆的主人辰野嘉门先生。虽然辰野先生是第一次和我见面,但他却对我一视同仁,露出没有一丝阴霾的开朗笑容,说道:

“我从前降君那里听说了你的事。现在正好有工作要托付给你。”

辰野先生提出的薪水数字也非常不错。他是那种会让人想在他手下做事的人,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工作的场所。

辰野先生说的工作是管理别墅。在前降家的时候,我曾经做过管理别墅的差事。或许辰野先生就是看重我这方面的经验吧。对我而言,沉闷的外联工作已经有些厌烦,而管理别墅则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工作。

不过,八垣内毕竟还是太远了。虽然这份工作是前降先生特意为我介绍的,但我还是打算拒绝。之所以会答应辰野先生,先去实地看一次再说,其实只是因为顾念前降先生的情分而已。

然而,一见到飞鸡馆,这种心情就消失无踪了。

四月的时候。

别墅用地八垣内被雄伟壮观的神垣内连峰所包围,拥有清澈而丰富的水源。从观光客和登山者也会造访的入口处,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别墅。从那里继续深入,身旁的风景就变成了残留着许多积雪的泥沼,开车经过三十分钟之后,就能够看到在仿佛与世隔绝的美丽自然中,矗立着一栋有着三角屋顶的建筑物。

砖墙呈芥末色,虽然夹在白桦林之中,却与周围的颜色很协调。烟囱是浅灰色的,有趣的是,它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头搭建而成的,就像童话故事中的建筑一般。

内部装修采用了大量的枹栎,虽然不够华丽,但颇具匠心。来到走廊上,深褐色的房梁仿佛鱼骨一般相连,支撑着刷有白色涂料的顶棚。是肋骨穹顶的一种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木头做的。

制图室的地板是用精致的拼木工艺做成的,脚踩在上面甚至会让人觉得可惜。壁炉台上的砖块排成了篱笆的花纹,令人看得入迷。通过大落地窗可以直接走到户外地板,流淌着冰雪融水的小河就近在眼前。这条小河很浅,只达足踝,一到夏天就很适合玩水。餐厅的小窗上镶嵌着格子花样的彩色玻璃,红色、黄色、蓝色的光纷纷投映在地板上。

走上阶梯,铺着地毯的房间内有明亮的飘窗,可以坐在窗台上眺望八垣内的自然风光。在发现建成书院样子的日式房间时,我露出了微笑,果然还是想要这样的房间啊。而当我开始觉得好想在另一个架子上放置白瓷小花瓶的时候,估计就已经爱上了飞鸡馆吧。

“怎么样,是个好地方吧?”

领路人这么说道,我默默地点头。在那周之内,我就跟前降家辞了职,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八垣内的深处走去。

我一天的工作就随着早上打开一扇扇窗户而开始了。

天色还暗的时候,我就起床了,把窗户一扇扇推开,注意不在玻璃上留下指纹。从一楼的角落、靠近管理员室的地方开始,到制图室、餐厅,还有厨房。装有隔音设备的唱片室的窗户很坚固,需要一点技巧才能打开。走上二楼,一扇扇地打开窗户,最后是日式房间的拉窗和防雨窗。

在空气流通的期间,我以小河的流淌声为背景音乐,吃着早饭。菜色大都是米饭配煎鸡蛋以及少许蔬菜,也曾加过火腿。炉子如果不用的话,就会渐渐损坏,所以有时也会烤面包。

吃完早饭后,再按顺序一一关闭窗户。总觉得通过更换空气的举动,可以让飞鸡馆每天早上都神清气爽地重获新生。

只有一间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就这样我开始了打扫。要在一天之内打扫完飞鸡馆,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而且,也没有必要每天都把所有房间打扫一遍。我每天依次打扫一两个房间,花上好几天把整个宅邸全部打扫完毕。

上午就这样结束了,下午的工作根据每天的安排,各有不同。

为了短期内能够自给自足,内院里预备了小型的菜园。春天,住进飞鸡馆内不久,我就耕地扶垄,种下了秧苗。虽然成活的蔬菜有限,但土豆、番茄、菠菜等都另有一番风味。如此一来,就算辰野先生带着朋友过来,也能让他们满意吧。

维修保养汽车也是我的工作。这辆车是联结飞鸡馆与山脚下村落的唯一一条生命线,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辰野先生的财产。如果保养得不够仔细,让车子坏掉的话,就对不起辰野先生了。因为维修的时候,手和脸免不了要被弄脏,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不过,半个月保养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我觉得这把枪从来没被使用过,但偶尔也要为它上油。如果在关键的时候,被灰尘堵住的话,就麻烦了。

亚麻布的管理也不能疏忽。为了不让它们发出霉味,即便一次也没用过,也要定期清洗。

准备药品也是我的工作。医院很远,如果有客人在旅居此地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的话,暂时就会由我来进行护理。而且,也要考虑到我自己身体不适的时候,所以医药物品不能疏忽大意。为了不在紧要关头时,绷带和担架由于陈旧而变得不卫生,有时就要替换成新的。偶尔也要组装一下为急症病人准备的简易床铺,检查有没有什么异状。

夏天,我要在飞鸡馆的周围除草。生长出来的杂草就像高地植物那样,线条纤细,似乎完全没有恼人的生命力,但即便如此,也要除掉。

冬天,我一个人怎么也来不及除雪。于是,我买来大量食物、燃料和书籍,窝在宅邸里。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屋顶,把雪一点点扫下来。

我每天都在工作,就这样经过了三个月、半年、一年。围绕着飞鸡馆的白桦林,叶子繁茂了起来、越来越绿,最终散落一地,被埋进了雪里。在我忍受了许多天的暴风雪后,被冻结的小河终于逐渐破冰,四月再次来临。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话说,客人在哪里?

我所管理的飞鸡馆在一年之内,竟连一位客人都没有接待过。

2

一般来说,别墅是用来休假的地方。

辰野先生忙到没有休假的话,就很难来飞鸡馆了。然而,我想了一下,在一年之内,我没有从辰野家接到过任何联络。

我无法询问辰野先生,“您为什么不来呢?”虽说我接受委托管理飞鸡馆,但只不过是个佣人,要安守本分。因此,我寄了一封信。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消息很灵通的人。托那个人的福,我获得了许多便利。

我给那个人寄了一封信,打听事情,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辰野先生工作和家庭方面的变故。

预付金到位之后过了十天左右,我收到了回信。收信人姓名上写着“屋岛守子小姐”,这笔迹很令人怀念,在拆信之前,我抚摸了这些字好几遍。继时令问候以及近况报告之后,信里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你要打听的辰野家的事情如下:根据调查,我得知辰野家的夫人在去年五月去世了。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据说你所任职的飞鸡馆,原本是为了夫人而建造的。以下只是我的猜测,辰野家的家主很有可能是在回避飞鸡馆——因为会勾起对夫人的思念。

我叹了一口气,把这封信扔进火炉里。

我不知道夫人已经去世了。虽说我住在离主宅很遥远的别墅中,但我也是辰野家的佣人之一。要是有人告诉我一声就好了……如果说是五月的话,那夫人就是在我迸入飞鸡馆不久后去世的。

辰野先生之所以疏远飞鸡馆的原因,我大致上都明白了,应该就和信上写得一样吧。既然家中不幸,那也没办法。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苦恼了。

制图室的拼木工艺地板很漂亮,我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环视着四周。被磨得发亮、每个季节都会打蜡的地板,模模糊糊地映出了我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一闭上眼睛,我就仿佛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朝气蓬勃的女声。

那是在前降家工作的时候。一到夏天,小姐就会邀请同学去别墅,那已经是惯例了。当时我负责贴身照顾小姐——准备食物、拂去尘埃,还有温柔地叫醒熬夜以致早晨贪睡的小姐。

小姐在上中学的时候,极为喜欢避暑地的夏天。“守子也说些什么吧!”我曾被小姐央求,说过几个故事,其中,我讲的怪谈特别受到好评,只要一说拿手故事“牛头”,小姐就肯定会叫“太恐怖了。这样不就睡不着了吗?”,然后作势捶打我。每年小姐都会和脸色苍白的同学们一起哇啦哇啦地指责我。

小姐升上大学的时候,前降家的资金就好像开始周转不灵了。即便如此,小姐仍然照常去避暑。不是在前降家的别墅,而是去一个叫蓼沼的地方,参加大学俱乐部的聚会。因为人手不足,我也一同前往那边帮忙。

这最后的一次避暑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回忆。小姐加入的俱乐部,我记得好像是叫“巴别会”,所有的会员都教养良好、谨言慎行,具有与行为举止相衬的气质。蓼沼是一个好地方,气候凉爽,湖水澄澈。

白天是散步和泛舟,也有人在尽情地欣赏音乐。晚上则是读书会。因为我不是会员,所以被赶出了客厅。我一边在门外听着清亮悦耳的声音仿佛在互相耳语一般读着诗歌和小说,一边为帮这个蓼沼的清凉夜晚出了一份力而感到自豪。

那个蓼沼的别墅虽然住着很方便,但只是平凡的山间小屋。要论建筑物的优点,与飞鸡馆简直有天壤之别。如果能在这栋苏格兰巴洛克风格的山庄里招待“巴别会”的成员们的话,该有多棒啊。在八垣内的秀美山峰上,在万籁无声的夜晚里,吟诵一篇诗歌,那是多么的应景啊。

不,想要高素质的客人实在是一种奢望。即使达不到那种程度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如果飞鸡馆没有接待过一名客人就走向衰败的话,那实在是太遗憾了。人群密集的空间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出一种温馨感,我想让飞鸡馆充满这种感觉。

别看我只是一个佣人,我也曾被夸赞为“宝贝”。除了打扫和修理机器,做菜、洗衣服、铺床、准备下午茶、点评食物、礼貌十足地迎接客人等更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正期盼的是因为人手不足而想哭的瞬间。

如果辰野先生莅临飞鸡馆的话,我想让他品尝一流的烤饼,所以在来到飞鸡馆的当天,我就准备了加有大黄的自制果酱。

我不想浪费,这是任性吗?

在覆盖着飞鸡馆的积雪还很深的早春时节,这种苦闷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变。

我曾请求一名猎人——我是在山脚下的大街上认识他的——等到了春天,就来拜访飞鸡馆。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先付了定金。

“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忍受了一个冬季啊。”

猎人惊讶地说道。他还告诉我,在这个季节,熊就要逐渐从冬眠中醒过来了。我招呼他进来,但他却摇摇头,马上离开了。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手持猎枪,巡视附近了。

正如猎人所说,这附近的熊为数不少。八垣内自然是禁猎区,但再深入一点的话,猎人们就会带着狗寻找猎物。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打熊,而是确认附近有没有熊,所以还系着避熊的铃铛。因为我是第一次使用枪身像猎枪一样长的步枪,所以在觉得有武器傍身心里有底的同时,我也在担心能否完全发挥出它的功能。

虽然能从天空的颜色上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但这个时期离山上的积雪融化还早得很。仔细观察的话,单调而萧条的树林中,到处都残留着小小的足迹。脚印太小,不像是熊,大概是兔子或者狐狸吧。因为我不是猎人,所以无法从足迹上辨认出动物的种类。既然辰野先生把飞鸡馆交给我代为管理,那么这些东西也应该学一下比较好吧。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冷飕飕的空气从雪地靴的鞋面上渗透了进来。多亏绑腿裹得很紧,没留缝隙,才阻挡了雪的侵入。我只听到避熊铃铛一步一响的清脆声音,以及从我的嘴边呼出白色气息的声音。

我开始觉得手上的猎枪有些沉了。不要说熊的脚印了,就连被熊抓伤以圈示地盘的树也没发现。果然没有熊吗?当我松懈下来的时候,视野一下子扩大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正位于悬崖的下方。看来树林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我心想先回去一趟再折回这里吧,却注意到了一团藏青色。

这很明显不是自然产物。

我拨开积雪,接近这团颜色,铃声也急促地响了起来。“莫非……”我害怕了起来,那里有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有一个人倒在了悬崖下面。

我仰望悬崖的上方,这座悬崖应该是从遥远的神垣内连峰的山脊线延伸下来的。从数百米的高处摔落下来,他竟然四肢俱全,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可怜的登山者仰面朝天,失去生气的脸孔白得透明。我想着至少要哀悼一下死者,刚要再跨出一步,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的胸口在微弱地上下起伏。我屏住气息,耳朵靠近对方那张苍白的面孔。呼吸声很清晰,他还活着。

他穿着厚厚的上衣,鞋子上绑着冰爪,戴着毛线帽和保护眼睛的风镜。腰上携带着冰镐,没见到岩钉和绳索,不知道是不是用光了。雪杖就掉在不远处的雪地中。

装备似乎挺齐全的,但就算准备得万无一失,他还是没能避开事故。我拔出厚刃刀,砍下周围灌木的树枝,用自己的外套代替布料,制作出了临时的担架。我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沉重的身体搬了上去,拖着担架立即折回飞鸡馆。

我在灯光下,诊察他的受伤情况。

手指和脚趾一共二十根,全都冻伤了。身上被撞得全是乌青块。右脚的腓骨和几根肋骨似乎折断了,或是骨裂了。可能是撞上了岩石吧,锁骨的上面被划得一塌糊涂。

我脱下他的湿衣服,帮他穿上睡衣,裹好毛毯,并生起火提高他的体温。再为他的肩伤止血,包好绷带。接着把水烧开,试着为他的手指解冻。或许他失去意识反而比较好,因为我听说解冻手指会非常疼痛。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他那张冷得跟冰一样的脸上。遇难者还很年轻,是一名外表凛然的男子。

发现他之后又过了半天,大约在凌晨四点的时候,他苏醒了过来。

“这里是哪儿?”

他仿佛梦呓一般低声问道。我当时正在往火炉里添柴禾,闻言回到他的枕边,为了不惊吓到受伤的人,我小声地答道:

“这里是飞鸡馆。您逗留此地的期间,将由我屋岛守子来照顾。请尽管放心。”

“那个,我叫……越智靖巳。”

他说完之后,就再次陷入了梦乡。当天晚上,八垣内寂静地下了一场雪——那或许是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雪。

几个小时后,拂晓的太阳升了起来。虽然越智先生似乎连坐起身也办不到,但他的意识却清醒了过来。我将他从应急用的客厅沙发上转移到了管理员室的床上——我是把他放在床单上拖过去的。

越智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

“是你救了我吗?”

“您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谢谢……”

他现在还无法转动脖子吧,所以只能用眼神向我致谢。

“我当时在攀登八垣岳,差一点就要登顶了,却踏穿了雪檐。可能是我疏忽大意了,虽然设法抓住突出的岩石站稳了脚跟,但怎么也爬不上去。所以我就选择了一个比较平缓的斜面,一点点地下来了……最后我就不记得了,估计是又摔下去了吧。”

他似乎并不是头朝下从山脊线跌落的,所以才会得救吧。

越智先生看着自己被包裹在毛毯里的身体,表情有些忧郁。

“我伤得相当严重吗?”

我想尽量缓和他的不安,所以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轻伤,但因为发现得比较早,所以手指避免了坏死。可能肤色暂时会有所改变,不过你还年轻,很快就会恢复的。肩上的划伤并不深,一个星期就能愈合。

“还有脚和胸也骨折了,但是你的体格似乎锻炼得很好,所以恢复的速度肯定也很快。在身体痊愈之前,请慢慢地静养吧。”

越智先生虽然很虚弱,却莞尔一笑道:

“屋岛小姐是医生还是护士啊?”

“我只是一个管理人。”

“不过,你很熟悉医理呢。我被一个好人救了,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前降家从事外联工作的时候,我粗略地掌握了急救护理的方法。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越智先生好像突然发觉似的问道:

“所以,这栋山庄其实不是屋岛小姐的产业?”

“没错。”

我似乎不自觉地稍微挺起了胸膛。

“这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啊,是这样啊。”

越智先生小声自语道,然后陷入了沉默。他大概是不太习惯别墅这种地方吧。我不能让受伤的人为多余的事情劳神。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请不要客气。”

越智先生好像困了。这是好事,睡得多,身体就好得越快。他合上眼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不,我不会麻烦你太久。山岳部的朋友们看到我掉下山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的。很快……”

为了不吵醒开始发出鼾声的越智先生,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3

第二天早晨,天气非常晴朗,我仰望着仿佛将冬天的余韵一扫而空的碧蓝天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早上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我一扇扇地打开飞鸡馆的窗户。总觉得今天早上的空气特别寒冷。我在吃完面包配荷包蛋的简单早餐后,一边搓着手,嘟哝着“好冷好冷”,一边开始了打扫。

因为昨天打扫完了男主人房,所以今天就轮到女主人房了。当我正在擦拭蔷薇图案的花瓶时,看到窗外聚集了一群人。

扫视过去,他们总共有十一个人。对方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阻塞着道路的深厚积雪,好像是在朝着飞鸡馆而来。我停止打扫,把手洗干净,换下脏围裙,来到了门斗处。

然后,我头一次知道了飞鸡馆的门环会发出什么声音——那是带着些许沉闷的厚重声音。

“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一丝警戒,拉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皮肤晒得很黑。他的嘴边和下颏留有胡子,一张脸看上去非常粗犷。虽然他站在前头,突破高达腰部的积雪走了过来,但呼吸却一点也没有乱。一看到我,就仿佛见到鬼一般,睁大了双眼,嘟哝道:

“想不到真有人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在积雪皑皑的山庄里确实很不可思议,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种想法,但是,也没有必要在本尊面前说吧。我稍微有些不高兴。

“这里是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我是这栋建筑物的管理人……这位客人,请问您是哪位?”

这位胡子先生好像这才忽然注意到似的,立刻脱下毛线帽,鞠了一躬。

“失礼了。”

他的态度比我想象中要有礼貌。

“我是原泽登,产大山岳部的部长。后面的家伙们则是……”他用手示意那一群人,“我们的成员以及当地登山会的人。”

跟原泽先生一样戴着毛线帽和围巾、背着登山包的男人们参差不齐地鞠了一躬。一群人沿着原泽先生推开积雪的足迹走了过来,十个人都是不相上下的大个子,看上去似乎排成了一队。这个情景稍微有点滑稽。但即便是在我回礼的时候,原泽先生也是一副难掩焦急的样子。

“其实,我们正在找一个滑落的朋友。”

“滑落是指——”我歪头思考,“掉下去了吗?”

“是的,从八垣岳掉了下去。”

“啊……”

原泽先生紧紧地皱着乌黑的眉毛。

“掉下去的人是个有经验的家伙,所以说不定一直下到了山底。那么,我想他应该会来到这附近。你有什么线索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抬头瞥了一眼天空,“正如你们所见,这附近还积着雪,昨天也下了雪,我昨晚一直窝在这里。”

原泽先生就算听到这番话,也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

“是这样啊。唉,打扰你了。”

他说完就想往回走。真是一位刚毅的人。莫非不是这样的人,就当不了登山爱好者?我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那个……”

像我这种工作人员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多管闲事。为了不逾矩,我低调地提议道:

“如果你们要在这附近找人的话,我可以询问辰野先生能否开放飞鸡馆,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然而,原泽先生却因为看累了雪景而不停地眨着疲劳的眼睛,一个劲地发愣,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本以为他是在客气,但似乎也不是这个缘故。不仅是原泽先生,连排在他身后的山岳部、登山会的人也同样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看来是说得太隐晦了。我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重新说道:

“需要我问一下主人可以让你们进去休息吗?”

“咦,没关系吗?”

原泽先生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但不管怎样,对方总算是理解了。我微微鞠了一躬。

“请稍等,我去询问一下。”

时隔多月,我给辰野家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佣人总管一开始很过分,即便我自报姓名“我是八垣内的屋岛”,对方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地方的哪根葱。我只好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受托管理飞鸡馆的屋岛”,对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我询问道:“搜救队来到了飞鸡馆,可以请他们进来吗?”我曾经在好几户人家的宅邸里服务过,说出来不太好,其中也有一毛不拔的雇主。但庆幸的是,辰野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虽说是春天,但早上天气还是很冷。原泽先生他们的搜救队等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回到玄关口,这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让你们久等了。我和辰野先生取得了联系。”

“那么……”

“他吩咐我能帮的尽量帮。请进,原泽先生、搜救队的各位……欢迎光临飞鸡馆。”

我把玄关的左右两扇门开得很大。

搜救队众人的登山靴上并没有绑冰爪。在他们把粘在衣服和鞋子上的雪花拍落后,我就请他们进来了。于是,我注意到了一点,为穿着较硬鞋子的客人准备类似拖鞋的室内鞋,或许会让他们比较轻松自在。应该说只有山庄才需要做这种准备吧。我管理飞鸡馆已长达一年,却仍然有所疏忽,实在是羞愧万分。

我请搜救队的十一个人进入制图室。因为之前刚开始打扫,所以火炉还没有点燃。我以快而不失礼的速度点燃了火种。他们的外衣交由我代为保管,然而,能抵御山中严寒的外套很厚重,风衣架承受不了。不得己,我只好把它们挂在空椅子上。这也是我所没有设想到的。

飞鸡馆能提供足够的桌椅。这栋别墅的内部装修得很考究,而且打扫得非常彻底——虽然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次的客人们并没有为此瞪大双眼,而是一看到桌子,就把地图放上去铺开了。

“原泽先生。”

“来了。”

几个人围着桌子——他们大概是主要成员吧——开始在地图前商量了起来。因为偷听是很可耻的,所以我就去了厨房。

我把铁壶里的水烧开,用来泡茶。因为这些人是冒着严寒来的,所以饮品应该要甜一点,而不是单纯的红茶,像俄式红茶那样配上果酱似乎挺不错。

准备茶水虽然是我的本职工作,但要泡十一杯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蒸茶叶,准备杯子、草莓果酱和调羹。我对这栋宅邸的哪里藏着什么,掌握得一清二楚。然而,没有差错的动作是要用身体来记住的。但遗憾的是,我多少都会有些犹豫不决。

准备好茶,回到房间时,火炉已经生起了火,房间里也开始渐渐暖和起来了。原泽先生他们的商议还没有结束,不在看地图的人们似乎终于松了口气。我劝大家喝茶。

“请用。”

“啊,多谢。”

每个人都表示感谢,接过了杯子。递给对方一杯饮料时,对方才发觉自己正好需要。这种步调一致的感觉,我好久没有体验过了。

大家人手一杯红茶,有一位先生松了一口气,嘟哝道:“啊,终于得救了。”另一位先生则指着果酱,向我询问道:“这个是用来干吗的?”

“放到红茶里的话,茶水会变得更甘美、更提神。请大家不妨一试。”

“哦……”

他半信半疑地用调羹喝了一口,接着就瞪大了双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品尝俄式红茶。

空气暖和了,气氛也稍微和缓了一点,正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先生站到了前面——大概是登山会的中心人物吧——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侍立在了一角。

男人的声音既低沉又浑厚。

“好,大家听我说。虽然我们承蒙人家的厚意进入了飞鸡馆,但也不能太放肆。这附近积雪很深,但地形平坦。我们分成三队搜救。不要忘记用无线电互相联系。A队交由原泽君带领;B队则……”

登山爱好者们听到恰当的指示后,轻轻地颔首,毫不逞强。接着就陆续将红茶喝完,从椅子上起身。

“根据天气云图,天气暂时比较稳定。就趁现在了,出发!”

搜救队的成员们蜂拥着离开房间。留在最后的是原泽先生,他把毛线帽夹在腋下,对我说道:

“承蒙你的相助。我们是凌晨离开山脚下的,遇到你的时候,大家都冻僵了,多亏你雪中送炭。真是太感谢了。”

“辰野先生让我转告你们,祝你们搜救成功。”

原泽先生默默地鞠了一躬,转过身再次向雪原走去。

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神了片刻。桌子上剩下了十一位客人的茶杯和草莓果酱。一股深深的满足感喷薄而出,浸润了我的全身。

柴禾“啪”地爆裂开来,使我回过了神。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收拾好房间,继续打扫卫生,还得打一通电话。

然后,下午一开始的工作就是铺十一张床。

在距离黄昏还有三个多小时的时候,搜救队回来了。

我听到叩响门环的声音,过去一打开玄关,就看到门外站着原泽先生,他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很不好。可能他之前觉得不会再回到这里来吧。我试着套他的话。

“是原泽先生啊。找到遇难者了吗?”

“没有……”

他的口齿不太清楚。但即便如此,原泽先生也没有徒劳地茫然失措。他拿出一根雪杖给我看。

“我找到了这个。那是越智……遇难者的物品。因为正好插在雪里,所以才会被找到。”

铁质的雪杖弯得很厉害,甚至让人觉得非常可怜。光看着心情就变得有些灰暗了。

“既然在这里发现了越智先生的随身物品,那么果然……”

原泽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落到了这附近吧。我觉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雪杖就会卡在山上了。”

“希望他平安无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坚持搜寻到最后一刻。但是,因为这一次太匆忙了,所以我们没有做好野营的准备。虽然知道很麻烦你,但是……”

我微笑道:

“明白了。请大家在此逗留到找到越智先生为止。我会准备食物和床铺的。”

虽然原泽先生是个壮得像岩石一样的大块头,但他却缩着肩膀,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这个年轻人精力和体力都无懈可击,但毕竟还是个学生,表现出这种样子也无可厚非。反倒还挺可爱的。

“真的非常感谢。多亏你帮我们准备床铺,但我们不能连饭菜都劳烦你帮我们做。我们带来了罐头,可以将就着吃。”

说实话,我对此有些惶恐——怎么能让客人吃罐头呢!

“您过誉了。我受辰野先生之命支援你们,既然已经把你们当成客人迎进了飞鸡馆,那么,如果连餐点都不为大家准备的话,就会有损辰野先生的名誉,也会显得我准备不周。所以,请不要客气。”

原泽先生没有再开口,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天晚上,飞鸡馆迎来了七名客人。

我以为搜救队全员十一个人都会在这里住下,所以晚饭准备得过多了。当地登山会的成员各有工作,听说他们已经回到街上去了。

山岳部的众人都在担心朋友的安危,丰盛的大餐可能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拘束。于是我准备了简单的食物,结果连愁眉苦脸的人也跟我说很美味。

4

第二天早上,山岳部的人在凌晨就离开了飞鸡馆,再次展开搜寻。天亮之后,登山会的人也过来帮忙了。

有一名少女混在一群全副武装的登山爱好者中间。我去迎接登山会的人,然后把少女带入佣人休息室。双颊被冻得通红的女孩名叫歌川雪子,正在掸掉落在身上的雪花。

我把毛巾递给她。

“还好你来了,雪子,你帮了我大忙。”

雪子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率直地说:

“这是约好的,而且还能助搜救队一臂之力嘛。”

这里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栋别墅,雪子就住在那里。她不是那里的管理人,而是管理人夫妇的女儿。听说她喜欢山,平时担任登山向导。我之前跟她讲好,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请她到飞鸡馆帮忙。因为我不相信口头约定,所以预付了一些钱。

现在,飞鸡馆迎来了首批客人,我一个人无法应对周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给歌川夫妇打了一个电话。如果不是雪子那样喜欢登山的人,大概就无法经过雪地来到这里吧。

“搜救队觉得那名登山者存活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正在寻找。”

雪子把从登山会的人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我。

今天早上,留在飞鸡馆的山岳部成员在搜寻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冰爪。

另一方面,登上八垣岳、从上方寻找的那一队在滑落地点的正下方发现了岩钉和绳索。听说搜救队判断越智靖巳还活着,但他既没能爬上去,也没能停留在山腰上,所以往下去了。

“这种天气似乎还会持续几天。大家都说如果飞鸡馆是野营地的话就好了。”

我不觉得被人依靠有什么不好。但是,要是因为产生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

“雪子,飞鸡馆既不是野营地,也不是山中小屋。不管怎么说都是辰野家的别墅。请别忘了我们是在招待客人。”

“在紧急情况……”

“即便是紧急情况,也一样。”

雪子很喜欢山,自然会比较担心遇难的登山者是否平安。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是基于我的本职工作,这一点不能退让。

看雪子的样子,她并没有理解。她眼神锐利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这个女孩很聪明,察觉到了我的立场。最后,雪子点了点头,我向她绽开一抹微笑。

“那就请你立刻准备午餐。估计你也知道了吧,搜救队的人在休息一会儿后就会马上出发。请准备温热的、能穿着防寒服直接吃的食物。热三明治和可可之类的应该不错。”

“猪骨汤和饭团不行吗?”

“因为海苔和魔芋用光了……”

飞鸡馆里缺少日本料理的食材。早知如此,之前采购的时候,我就会先准备好了。

雪子好像觉得很奇怪似的歪着脑袋。

“知道了,那我去准备……屋岛小姐呢?”

“我有其他的工作。拜托你了,雪子小姐。”

搜救队在中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并不明朗。

他们在八垣内发现了雪杖和冰爪,在八垣岳发现了岩钉和绳索,然而,却没有找到越智靖巳本人。

虽说外面的气温已经渐渐回春了,但还是很冷,足以把人冻死。然而,搜救队的人似乎并没有绝望。他们是相信越智靖巳还活着呢,还是已经下定决心,就算他死了,也要为他收尸?

而且,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个人食欲不振。雪子准备的热三明治数量并不少,却被吃得一干二净。感觉上,他们就算不想吃,也会为了有力气找人而硬塞进去。我似乎从中窥探到了登山家的厉害之处。

雪子正在分发热可可。这些从比利时进口的可可是在我的安排下买到的。搜救队的人果然打算在稍作休息之后马上出发。其中还有直接戴着手套就接过杯子的人。

虽然先前我已经和雪子说定了,但她似乎还是很关心搜救工作的进展。

“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吗?”

雪子听了原泽先生的话,大吃一惊。

“是啊,一半被埋在了雪里,即便只发现了一只,也很不容易呢。但也就是那样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确定那只冰爪是越智先生的吗?”

“生产厂家是一样的。”原泽先生如此回答,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不管怎样,只要还有可能,我们就会继续寻找。因为他的遗……他肯定就在这附近。”

原泽先生把仍然热腾腾的可可一口气喝光,将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他提高嗓门,对难掩疲劳之色的搜救队成员说道:

“好,出发了。一定会找到的!”

我不知道他自己对这句话相信几分,但是,搜救队的众人在听到这条命令之后,有的重新戴好毛线帽,有的低吼一声振作精神,大伙再度冲向被冰雪覆盖的八垣内。

他们的举止虽然粗鲁,但确实表现出了他们的信念和自豪。我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他们能够成功,希望飞鸡馆的客人——搜救队能顺利地找到遇难者越智靖巳,在一片欢呼声中下山。

搜救队带进来的雪融化了,使得经过仔细打蜡、磨光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水迹。虽然只要火炉里的火不灭,一会儿就会干,但是做事不能这么草率。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后,吩咐雪子:

“雪子小姐,请你去放亚麻布的房间把床单拿出来,然后到二楼的客房铺床。只有在使用的客房没有锁门,你应该能找到。我要打扫这间房间。”

“好的。”

雪子顺从地点了点头便往回走,在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

“那个……要铺几张床?”

产大山岳部和当地登山会加起来,今天搜救队的人数一共是九个人。如果跟昨天一样的话,登山会的人应该会在下午早早地下山……

“以防万一还是铺九张床吧。”

“好的。”雪子回答道,接着利落地行动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如果她的表情再柔和一些,动作再细心周到一些,就可以当服侍辰野先生的女佣了。

时针往前走动,正如天气云图所预告的那样,八垣内的天空没有变色的迹象,依旧是一派清澈的澄蓝。

过了下午三点,如果按山里的时间来算的话,已经接近傍晚了。

应该说是忙里偷闲吧,想不到在各种工作的间隙,突然空出了一段时间。我和雪子在佣人休息室里泡了红茶,休息一会儿。

雪子来到这里的时候,带了一部小型无线电对讲机。这个东西也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它可以让我提早知道今晚住宿的人数。

“听说登山会的三个人果然还是要下山。

那样的话,床铺还是少点的好。虽然我这么想,但因为之前是以防万一而请雪子多铺了床,所以我不认为是白费力气。

雪子啜了口红茶后,发出一声叹息。因为这声音太过沉重了,所以我不由得询问道:

“你累了吗?”

“不……”雪子摇了摇头,“我不累……不过,我其实是想加入搜救队的。”

“雪子小姐真的很喜欢山呢。”

雪子眺望着窗外的雪景,嘟哝道:

“我喜欢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在夏天之前攒够钱的话,我就可以加入喜马拉雅登山队。虽然我想去得要命,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攒不到这笔钱。山岳部的人可以一边上大学一边登山,我很羡慕他们……虽然出现了遇难者,但那是因为不够谨慎吧?”

“哐啷”一声,雪子把杯子放在茶托上,看着我问道:

“屋岛小姐和我差不多同年吧?”

她问得很唐突,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雪子小姐是几岁?我不太清楚。”

“十九岁。”

我露出微笑,一语不发。

我不知道雪子是怎么理解的,只听她鼓起劲来问道:

“屋岛小姐一整年都待在这里吧?难道不无聊吗?你应该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吧。”

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

“我想擦一次屋顶。不过,擦得不彻底的话,只会让污渍扩大,所以很麻烦。因为拨给我的资金很充足,所以我想请专业人员过来擦。”

“我不是说了‘其他’吗?你觉得一直待在八垣内好吗?”

“似乎是雪子小姐觉得不好吧。”

雪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她好像被我说中了。

我把果酱加入了红茶。那是自己做的大黄果酱。

“不说那些了,可以请你帮我问一下原泽先生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可能是因为说出了轻率的话,雪子的脸变得通红,她露出好像得救般的表情,飞奔向无线电对讲机,接着她把几个我不认识的符号穿插在了一起,开始通讯。不一会儿就取得了联系。

“山岳部的人好像要搜寻到日落时分。”

我一想到他们是在白费力气,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至少要用热腾腾的食物来迎接他们——我开始思考该怎样准备晚餐。

各种食材都备齐了。虽然海苔用光了,但还有味噌。大伙一整天消耗了很多心神和体力,而且又都是年轻男子,就算端出很高级的料理,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高兴。我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用能补充精力的肉类来招待他们。

我思考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

“雪子小姐,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请把那个拿出来……”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

“好的,在地下是吧?”

雪子正要转过身,我叫住了她。我竭力想发出从容不迫的声音,但自己也知道带了一丝慌张。

“啊,雪子小姐,还是算了。用厨房里的东西就行了。”

“是这样啊。”雪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地下的食品仓库里确实有不同寻常的肉,而且这肉不久就要成熟,到最好吃的时候了。但是,我既没有吃过,也没有烹调过这种肉。听说它有股腥膻味。虽说是珍馐,但还是不要把从未做过的菜肴端到重要的客人面前为好。

为了搜寻越智先生而来到这里的山岳部众人,暂时还要在这个飞鸡馆里逗留一阵子。先自己试吃一回,等能够做出美味的料理后,再拿去给他们吃也不迟。

“那么,雪子小姐,请帮一下忙。为了不让客人们感到寒冷,请把足够的柴禾搬到客房里。你从后门出去,柴禾就堆在旁边。”

雪子离开了休息室,沉默的无线电对讲机就留在了桌子上。

黄昏的时候。

传来了叩响门环的声音,我看到返回的山岳部众人后,感到非常吃惊。

他们中午离开飞鸡馆的时候,虽然无法完全掩饰疲劳的神色,但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然而,才过了几个小时,虽说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拨开积雪,喊得声嘶力竭,但尽管如此,六个人的脸色还是跟原先差别太大了。如果我是一无所知地迎接他们的话,大概就会产生误会——“啊,已经发现越智先生的遗体了吧。”

虽然他们是那么的沮丧,但原泽先生还是没有忘记向我鞠躬,“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个懂礼貌的青年正是飞鸡馆本该迎来的客人。但尽管如此,他这副丧失自信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怜,让我不忍心看。我不禁明知故问:

“还没有找到吗?”

“是的,什么都没有找到。”原泽先生只是用蚊子叫般的声音嘟囔道。

食物准备了鸡肉咖喱和南瓜汤。雪子告诉我,山上的晚餐还是要数咖喱最棒。咖喱的话,是英国菜,我对此也有足够的了解。香料保存时日比较长,食材也很齐全。

跟特意做成能够用手拿着吃的午饭不同,晚饭是正式在食堂吃的。山岳部的众人全都一语不发地大吃特吃,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习惯成自然呢?还是因为年轻呢?

就餐完毕,一回到制图室,原泽先生就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屋岛小姐,打扰你一下可以吗?”

“哎?好的。”

我正要去准备洗澡水。于是,我先劝原泽先生坐下,再叫来雪子,拜托她去看洗澡水的温度。

“有什么事情?”

原泽先生明明都坐下了,却特意站起来说道:

“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了。搜索行动到明天中午就停止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客人总有一天会回去,这就是别墅的宿命。但是,我还盘算着这次他们会逗留得再久一些呢。

“为什么?越智先生不是还没有找到吗?”

“是啊。”原泽先生的声音失去了干劲,“这话我不能在大家面前说,我想越智大概已经死了。这两天,我们彻底搜寻过了这一带。虽然发现了雪杖和类似冰爪的东西,但是不论怎么说,重要的东西却连一个也没有发现。”

“是什么?”

“脚印。”

不该是那样的……

原泽先生没有理会我的困惑,继续说道:

“虽然有一些男鞋的脚印,但没有一个是越智的。越智的登山靴留下的脚印一看就知道。我曾在无线电对讲机里跟歌川家的女儿说过,找到的脚印都不是越智的。大概是登山会的人留下的吧。

“这附近的最后一次降雪发生在越智滑落的第二天晚上。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我们应该会有所发现。但是,我们却连一个脚印也没有找到。这么说的话,难道是只有雪杖和冰爪落了下来,那家伙还留在山腰上吗……或者是他被埋在了雪里?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不管花上几天都会去救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等积雪融化了再过来。”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这种话能不能说,于是怯生生地询问:

“那么……那个,收回遗体的人是谁?”

“是我,我想去。”

原泽先生的眉间铭刻着苦恼的皱纹。

“不过,搜救工作就要步入第三天了。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但是寻找遇难者是要花钱的。登山会的人出于好意帮助我们,但我们至少要帮他们出伙食费。我已经请他们明天不用来了。

“这种没有希望的搜寻再继续下去,也只会给越智的父母家增加负担。身为部长,我做不出这种决断。”

原泽先生咬紧牙关,如此说道。

“我们不能再依赖你的好意了。明天就会下山,”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已经没有挽留的言辞可说了。

每个人都疲惫至极,软得像棉花一样。雪子也是,她今天早上经过雪地来到了这栋飞鸡馆,不可能不累。

飞鸡馆早早地沉浸在了梦乡之中。

5

搜救队的众人将在黎明时出发,进行最后一次搜寻。为了他们,我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就开始让食堂暖和起来、把水烧开、煮鸡蛋。以原泽先生为首的山岳部众人体格锻炼得很好,看不出这几天有多疲劳。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希望。

他们从飞鸡馆出发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但还残留着几颗星星。雪白的神垣内连峰俯瞰着他们,残月挥洒出美丽而明亮的光芒。为了寻找不存在的尸体而踏入雪地的六人,甚至就像是朝拜者一般。

此后的几个小时,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时间流逝,这并不是一个飞鸡馆管理员该有的行为。雪子替我完成了早餐的善后工作,而我甚至连成为“每日功课”的打扫和置换空气也没心思做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祈祷着山岳部的众人能够搜救成功。等我回过神来,上午我只完成了一件工作,那就是为客房添足柴禾。

除去日式风格的主人房之外,飞鸡馆二楼的窗户几乎都是飘窗。飘窗的窗台距离地面高度正好,我坐在那里就能将八垣内的泥沼、疏林尽收眼底。我从窗口往外看,寻找着山岳部众人的身影。总觉得雪子会马上拿着无线电对讲机冲进来告诉我:“听说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脚印。”我相信肯定会是这样的。

但是,正午整点返回来的原泽先生却只跟我说了寥寥几句:

“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回去了,谢谢。”

山岳部的六个人横向排成一排,听了部长原泽先生的话后,剩下的五个人也跟着说道:“谢谢。”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已经这样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尽量不要失了礼数,把他们送出去而已。

“虽然很遗憾没能找到越智先生,但我听说山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越智先生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原泽先生大概觉得我是在安慰他吧,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背上登山包,向雪原的另一边走去。

我本以为需要歌川雪子帮我几天忙的,但出乎意料,才一天她就没活可干了。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为了一天工资而特地跑一趟。这样如何?我想把飞鸡馆的一些地方修缮一下,能请你再留个两三天吗?”

然而雪子却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我也要下山。我原本是打算和山岳部的人一起下去的。”

雪子把女佣的制服还给我,换回一身原来的登山家打扮——登山靴、绑腿、风镜,还有雪杖。她收下装着一天工资的薄薄信封,到最后,连她也要离开飞鸡馆。雪子在深褐色的肋骨穹顶所连接着的走廊上叹了一口气,但还是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屋岛小姐,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有一件非常想问你的事情。”

“是什么?”

“昨天,我去客房铺被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的。乱糟糟的床有六张,铺得很整齐的床有五张,加起来一共是十一张。”

这个走廊里没有窗户。走廊在我的背后转了一个弯,也在雪子的背后转了一个弯。大概是因为墙壁被涂成了白色的缘故吧,我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正待在一间狭长的白色密室之中。

“十一张床不是很奇怪吗?这是我来到飞鸡馆前一天的搜救队的人数吧?”

我露出了微笑。

“是啊。确实有十一个人。我没想到登山会的人会回去,所以准备了十一张床。迎接客人的时候,这种乍一看好像白费工夫的准备是很重要的。”

“这我知道。因为我昨天也把登山会成员的床铺好了。不过,前天的话,怎么都觉得奇怪。”

空气冻结了起来,一片寂静。

“搜救队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在这栋别墅里住下。听说他们是在发现了雪杖,觉得滑落的人似乎在这附近后,才硬是拜托你让他们住下来的。那是发生在前天下午的事情。

“不过,那个时候登山会的人应该已经决定下山了。那些人因为有各自的本职工作,所以从一开始就决定从黎明时加入搜寻,直到日落下山。

“尽管如此,你却连登山会成员的床也准备好了,那是为什么?在对方拜托‘让我们住下吧’之后铺床的话,应该是六张床。这不就像是你事先就知道他们会发现雪杖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的脸。

她大概是因为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吧,脸颊变得很红。娇小的身体裹在几件防寒服里,看上去胖了一圈。她的眼神很锐利,就算被我凝视着,也丝毫不为所动。

“还有冰爪。山岳部的人似乎是因为发现后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没有觉得奇怪,但真的很不可思议。

“首先,只发现了一只冰爪就很奇怪。冰爪是攀登冰壁时所必需的装备,它是绑在登山靴上的金属制品,不是那种会在走路途中脱落的脆弱玩意。冰爪当然是左右配套的,只掉一只实在很不可思议。

“而且更离奇的是,冰爪的周围竟然没有脚印,这怎么想都觉得古怪。绑在鞋子上的东西怎么能够不留下脚印就掉在地上呢?如果脚印是被雪覆盖住了的话,那么为什么冰爪没有被埋在雪里呢?

“可能是雪停了之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但是,八垣岳的表面可没有光滑到能这么巧地落下来。不过,用更普通的思维去考虑的话……莫非是某个人在雪原之中,猛力投掷出去的?”

雪子的声音引起了回响,然后渐渐地消逝在了飞鸡馆里。我把手掌交叠在身前,面带微笑地聆听着她的话。

“光是那样,我可能只会想竟然还有那种事。但最奇怪的是你昨天给我下达的指示。屋岛小姐叫我铺九张床,那是以防万一,考虑到了登山会的人也在这里过夜的情况。

“既然都以防万一到了那一步,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准备上十张床铺呢?

“你为什么没有考虑到第十个人过来的情况呢?……你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找到了滑落下来的越智先生,把他送过来这件事纳入思考范围之中呢?”

我稍微瞪大了眼睛。对啊,那确实很失策。

雪子越说越激动。

“我想过了。莫非屋岛小姐早就知道第十个人不会出现,越智先生不会被找到?所以就算是考虑到以防万一,也只是吩咐我准备九张床。

“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明白前天你铺十一张床的原因了。我想,莫非你早就知道搜救队会发现雪杖这条线索,为了把他们迎进屋内而事先铺好了与人数一致的床?而且今天屋岛小姐把柴禾搬到客房里了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雪子稍微蹲了下来……她摆好了架势。

“如果说搜救队今天晚上也要用到柴禾的话,那就表示他们在上午发现了新线索。倘若山岳部的人确信越智先生还活着并且待在这附近的话,就会拜托你今晚也让他们住下来。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假如发现了滑落者穿的登山靴的脚印……”

雪子一步一步地远离我。

“屋岛小姐,因为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昨晚没有睡。虽然我很累,但我拼命爬起来了。”

我开口说:

“你看到了吧。”

雪子微微地,好像歪了歪下巴似的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手上拿着登山靴,从户外地板走到小河里,然后在水中前行。你在离开飞鸡馆足够远的地方上岸,用那双鞋子制造脚印——穿着滑落者的鞋子,在尚未被踩踏过的雪地上到处乱走。”

对啊,我确实这么做了。雪水冰凉,山里的夜晚非常寒冷,我几乎要冻死了。我把越智先生的登山靴拿在手上,为了不留下脚印,甚至只能光着脚通过小河离开飞鸡馆,然后在八垣内的雪原上踩出脚印。

此前,我曾用自己的鞋子制造过脚印。然而,原泽先生知道越智先生的鞋子特征,所以他不认为那是越智先生的脚印。必须设法用越智先生的鞋子重新踩上脚印。

只要原泽先生他们发现了那个,今晚就还会在这里过夜。

“是你妨碍了我吧。”

“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是,我不允许你欺骗登山爱好者们。我用自己的脚印覆盖了你留下的脚印。”

太遗憾了。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在我回到飞鸡馆为搜救队准备早餐的时候,雪子正在抹消我的脚印吧。

我放开交叠在身前的手掌,然后把手背在身后。

刚强的雪子,努力的雪子。但是,我没有忽略她跟中的胆怯。

“屋岛小姐,越智先生的登山靴在你手上,另外,把冰爪扔到雪原上的那个人也是你。而且,你早就知道搜救队是没办法找到滑落者的,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滑落者。反过来说,就是你知道滑落者身在何处。

“你到底把越智先生怎么样了?!”

雪子大概是看到我把手背在了身后吧,她也跟着把右手藏到了身后。如果不是她那声大吼大叫,飞鸡馆里应该是一片安静。“唰”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对,正像是拔刀的声音。

可怜的雪子。那种东西无法让人沉默下来。沉甸甸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非常锋利,这才适合用来封口。

在前降家的时候,我也曾接受委托处理一些特殊的外联工作。封住不受欢迎之人的嘴巴,也是我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让雪子沉默下来,但是我决定再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的做法就是让人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而且,雪子已经不是飞鸡馆的雇工了。也就是说,她是客人,不能失了礼数。

“……昨天,屋岛小姐跟我说过吧——‘地下的食品仓库里有不同寻常的肉,你见了就会马上明白的。’你想把它拿出来当晚餐吧。”

雪子大概是难以忍受自己话语中的含义吧,她从喉咙里迸出了大喊。

“那到底是什么肉!”

我露出令客人放下戒心的笑容。

“对了,再过不久,就到最好吃的时候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尝一下?”

6

东京目黑的贸易商辰野嘉门的别墅又名飞鸡馆。

它的一楼有一间唱片室,这是辰野先生的公子用来听唱片的房间,但因为辰野先生喜欢安静,所以在这间屋子里装上了隔音设备。声音既不会从这里泄露出去,也不会从外面传进来。

而且,一旦拉上窗帘,就连光也照射不进来。我走进昏暗的唱片室,在黑暗中低声唤道:

“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您醒着吗?”

人影“霍”地动了起来。一把低沉忧郁的嗓音回答道:

“啊,屋岛小姐,我好像睡了很久。”

“是药起了作用。睡得香比什么都好。”

我把盛在热水瓶里的白开水倒进茶杯中,递给越智先生。越智先生接了过来,喝得津津有味。

“啊……暖和了。”

“请吃点什么吧。燕麦粥和白粥,您要选哪个?”

“只有粥吗?”

越智先生苦笑着问。因为他好像到昨天为止都没有食欲,所以我才劝他喝粥。

“如果您吃得下的话,我就去准备补充精力的食物。我还买到了不同寻常的肉。”

“不同寻常的肉?”

“是我从猎熊人手上买来的熊掌,据说是珍馐呢。”

我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唱片室里。已经习惯黑暗的越智先生皱起眉头,用手掌遮住了眼睛。为了不让室内太冷,窗户只开了一条缝。

“不过,要等我学会了烹饪方法之后,才能把这道菜呈现给各位客人。”

“哎?还不能吃啊。”

“听说这种肉有些腥膻,所以没法马上做给您吃。如果您想吃的话,我会在这几天内好好研究的。”

熊掌放在地下的食品仓库里。因为是这个时节,所以不必担心会腐烂。

飞鸡馆的客房在两楼,但是我没法把脚骨折的越智先生搬到两楼。虽然对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只好铺设简易床,把唱片室当成临时客房。这是为了帮助受伤的人,辰野先生也会原谅我的吧。

越智先生的冻伤大有好转。因为伤处会有些痒,为了防止他乱抓,我用绷带包了起来。我一边诊察他的伤情,一边说道:

“刚才还有个奇怪的客人呢。”

“哦?”越智先生很意外似的提高了嗓音,“在冰天雪地里还有客人?”

“嗯。”

越智先生身体上的乌青正在逐渐消失。锁骨上的伤口还要再静养一阵。但尽管如此,他的康复速度还是很快。

“这位客人嘴里还说着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好像以为我把您杀了。”

我回想起来,不禁偷笑出声。雪子实在是想得太多了,真让我伤脑筋。

但是越智先生并没有笑,而是惊讶地问:

“是谁?为什么会这么说?”

“由于需要人手,我雇了一个人。”

我重新用绷带包扎他的手指。是因为有些痒吗?越智先生的手指略微抖动了。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我让她闭上了嘴巴。她似乎有很多烦恼,我想她现在肯定很开心吧。”

不管是床铺的数量,还是冰爪以及柴禾,雪子大致上都猜对了。最关键的是,她看到了我制造假脚印的情景,所以我没法找理由搪塞。为了不让她在外面散布我所做的事情,我只能封住她的口。

“知道得太多了。”

越智先生嘟哝道。

虽说他复原得很快,但脚和胸口处的伤还是很严重。越智先生躺在简易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他无法动弹。

“还有您,越智先生。我也不得不让您永远地闭上嘴巴。”

拉开窗帘之后,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壮丽至极的八垣内。马上就要到春天了。等积雪融化后,如果辰野先生能从失去妻子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一定会在夏天过来吧。

“其实到刚才为止,搜救队的人一直都在。他们是产大山岳部的人和赶来帮忙的当地登山会成员。”

越智先生大概是太过震惊了吧,不禁发出了“哎?”的声音:

“那么,现在呢?”

“回去了。我还想请他们多留几天呢,但是被人妨碍了。”

我把两手背到身后。沉甸甸的可靠的重量传递到了我的手上,令我放下了心。现在就可以让越智先生沉默下来,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太可怜了。我让他把想说的话都讲出来。

“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我就在这里?”

啊,原因只有一个。我怔怔地说出了一切。

“飞鸡馆简直太美了。它仿造苏格兰巴洛克风格而建,是一幢十分具有观赏价值的乡间别墅。我热爱这栋建筑,也热爱包围着它的八垣内的自然风光。经过一整年的不断修缮,它现在非常完美,我为此感到骄傲。

“这栋建筑如此出色,我当然会想要在这里招待客人啊!”

迎来了越智先生这位客人,我的心情非常雀跃。

在我独自度过的这一年里,飞鸡馆就是我的心灵寄托。

培育花朵,是因为想让别人欣赏它。

没有一个收藏家会不炫耀自己的藏品。

我把房子拾掇得这么漂亮,自然盼望能有客人大驾光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但是,越智先生却说,搜救的人明天就会来,他们来了,他就会回去。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离开,不过,搜救的人要来,让我很高兴。

因为客人又将增多了。

“然而,我并没有把您的事情告诉搜救队。如果您就这样痊愈下山,把在飞鸡馆里疗养的事情传出去的话,会让我十分为难。”

听了我的坦白,越智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但不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了。他拖着不受控制的身体,在狭窄的简易床铺上蠕动着。

“越智先生,我听说了哦。在山中遇难的话,搜救费用非常庞大呢。您就算下山了,也只会吃苦。那还不如……”

“不,我不会说的。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口。即便下了山,我也会巧妙地搪塞过去的。所以、所以……”

越智先生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我背对着明晃晃的窗户,俯视着躺在简易床铺上的越智先生。

“……我是不相信口头约定的。”

这是最好的封口方法。就连说过想去喜马拉雅山的雪子,我也轻易地让她保持了沉默。

这个全新的像砖头一样的块状物摸上去很锋利,似乎能把人杀死。我把它放在眼前,在注意到越智先生瞪大了眼睛,喉咙发出“咕嘟”的声音后,我挂上每日必备的微笑,说道:

“这是封口费,请不要公开发生在这个山庄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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