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软弱归根到底是天生的。
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反抗。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
她……玉野五十铃是否想帮助这样的我呢?
五十铃的荣誉到底是什么?
我是小栗家唯一的孩子。据说当初所有的亲戚都盼望母亲诞下一个男孩。不过,我却是一个女孩。
母亲跟我一样,也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则是入赘的。恐怕母亲对我付出的不是爱,而是同情吧。她从一开始就很怜悯注定和她拥有相同境遇的我。
无言的压力迫使母亲去生第二个孩子。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生个男孩。母亲之所以能够勉强忍受下来,是因为祖母大人没有支持这种逼迫行为。只有关于继承人的事,祖母大人不会逼迫母亲。当初除了母亲之外,祖母大人还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是儿子。但是,听说由于战争、生病和事故,他们一一去世了。从结果上来说,祖母大人没有为小栗家留下儿子,她似乎认为这是她的罪过。因此,祖母大人不会因为母亲生不出儿子而给她压力。
但是,祖母大人对其他的事情却毫不留情。祖父大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祖母大人从他那里接过权杖,言行举止就宛如小栗家的女王。
小栗家面向骏河滩,是一个扎根在高大寺这片土地上的家族。从我的房间望出去,可以将高大寺的街道和大海尽收眼底。从历史悠久这一点来说,小栗家在高大寺也是出类拔萃的。听说小栗家以前就像君王一样称霸此地,曾不止一次招待过高贵的客人。由于祖母大人的安排,我几乎没有机会听到传言。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了小栗家在走下坡路这件事。即便是现在,小栗家仍然拥有各种各样的财宝,凭着从数不胜数的土地上获得的租金,可以尽情地享用山珍海味。我不禁想到:往昔的小栗家居然比现在还要厉害,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盛况啊?
可能正是由于见识过了往昔的小栗家,祖母大人才会如此严厉。
祖母大人即便在家里也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的和服,举止优雅地巡视着小栗家。她几乎不出家门。面对我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说:
“纯香,如果你母亲一直没有生出男孩的话,就要靠你来守护小栗家了。‘鹄不日浴而白’,意思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你很有文才,要谨言慎行、好好学习,一定要复兴小栗家。”
我其实不讨厌学习。翻阅书籍的时候,我会充满兴奋;神秘的数字世界也很吸引我。不过,最让我觉得开心的还是学校。因为可以交到同龄的挚友。
但是,祖母大人却怎么也不认可我交到的朋友。虽然我没有把朋友带回家里过,但祖母大人却总是无所不知,她跟我说:
“‘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然而,你交的那个朋友三者都有所欠缺。你肯定知道‘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这句话吧。以后,我不准你和那种朋友交往!”
然后,祖母大人充分运用小栗家的权势,使我的朋友远离了我。不论再尝试几次,都是这个结局。和我关系最亲近的朋友甚至还离开了高大寺这块土地。如此一来,我就成了孤高之人——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懂事以后,就知道了母亲的事情。母亲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的人偶一般——眼睛里没有神采,行为举止没有气势,只会唯唯诺诺地服从而已。拿祖母大人喜欢援引的话来说,就是“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虽然母亲应该是“既嫁从夫”,但她并没有顺从于父亲。因为祖母大人已经控制了母亲,抽出了她的灵魂。
我也并不坚强,不过是个软弱女子而已,有时想起远方的朋友和温柔地搂紧我的母亲,就会泪湿枕巾。因此,我的灵魂总有一天也会被抽走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抱着这种恐惧生活了下去。
那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事情。
客厅里塞满了亲戚,租借小栗家土地的人们送来的贺礼都堆成了山。亲戚们的华丽辞藻让我觉得恶心。送的礼物没有一样是有价值的。不管是挂轴、时钟,还是蛋糕,都和小栗家里的同类物品相差悬殊。虽然有些可以送给佣人,但剩下的都会被扔进宅邸后面的焚化炉里烧成灰烬。
令人窒息的庆祝宴席结束了,我正要退出房间,却被祖母大人叫住了。
“等一下,纯香。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从祖母那里收到过很多礼物,有文房四宝,也有书籍珍本。我并不是不喜欢它们,但是,一想到祖母大人通过这些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就觉得很郁闷。然而,我只能说出一句话:“好的,多谢祖母大人。”
但是,当祖母大人拍了拍手,拉门被打开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因为那里并没有东西,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深深地弯下了腰,额头几乎能碰到榻榻米。小栗家有好几个佣人,不过,那些人都没有她那么谦恭。祖母大人告诉我:
“你也要快点学会使唤人了,我就派这个孩子跟在你的身边。”
然后她命令女孩:“来,打个招呼。”
女孩轻轻地回答一声“是”,接着抬起了头。紧颦着的眉、紧抿着的唇,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啊,好漂亮的女孩。
“我叫玉野五十铃。从今天起,我将在府上工作。请大小姐多多关照。”
她的声音温和有礼,但并不给人谄媚的感觉。她既不怯场,也不虚张声势,显得恭谨而坦荡。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了遗憾——如果不是在小栗家的客厅,而是在某条路边遇到她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五十铃是身家清白的孩子,各种技能都略懂一二。你就算把她带在身边,也不会给你丢脸。她住在我们家里,房间已经拨给她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吩咐她做事。”
祖母大人一般不会夸奖外面的人。我根本想不到她会表扬佣人。但是,祖母大人却很赏识五十铃。如果是这个女孩的话,跟她在一起也不要紧。这么一想,我不禁流露出了笑意。
但是,祖母大人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这样的我。
“纯香,自古以来,就有一句关于佣人的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要注意,不要让对方恃宠而骄。”
本人就跪坐在旁边,祖母大人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五十铃,她并没有勃然变色,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无法看透她的内心。
亲戚们之间谈论着这件事,“真是件好礼物”、“对啊,纯香君也快要……”全都是奉承拍马——尽管他们也知道祖母大人不会把这些话当真。
另一方面,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困惑——我应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达到祖母大人的意图?我琢磨得烦了,甚至都忘了回复祖母大人。这时,母亲帮我说话了。
母亲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敬畏,她温柔地说:
“真不错啊,纯香。但是不要太刁难人哦。有句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香子,你不要插嘴!”
祖母大人立刻斥责道。我跟平常一样身体僵硬地等她说完话。
五十铃没有多余的举止动作,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她大概学过茶道、花道之类的吧。
我离开了客厅,五十铃就跟在我身后。虽然她是我的贴身随侍,但我并不想在第一次见面当天就把她带进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别馆里,连接主馆和别馆的是一条走廊,快到走廊时,我停下了脚步。房间太多了,我随便打开一间房间的拉门,让五十铃坐下。
月光照亮了房间。夜晚明亮到能让我看见五十铃的脸,我想这样一来就不必开灯了。因为很少使用这间房间,所以我连坐垫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和五十铃面对面端坐在绿色的榻榻米上。
“重新介绍一下,”我打破沉默,“初次见面,玉野五十铃。我叫小栗纯香。”
我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而,五十铃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戴了面具似的。她各用三只手指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我是玉野五十铃,请多多关照。”
她的态度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但是我却感觉到被拒绝了。五十铃并不是循规蹈矩,而是固执地不向人敞开心扉。即便我有生以来没怎么跟人打过交道,但这种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我有些吃惊,稍感不快,非常困惑……但是不知为何,对于五十铃的拒绝,我还产生了类似高兴的心情。
我不清楚自己懂事之前的那段天真烂漫的时期是怎样的,但是随着我年岁渐长,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都非常模式化,不是敬而远之,就是奉承讨好。我经常会因此感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五十铃和他们不同。我觉得她的冷淡是一种更为人性化的东西。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玩起了手指。真是粗俗,我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
“那个……”一不当心,我的声音含糊了,“五十铃是几岁呢?我从今天起就是十五岁了。”
我说出口才意识到五十铃肯定知道这件事,怎么说她都是在我生日的时候被介绍过来的。五十铃当然没有说她早就知道,只是简短地回答道:
“十五岁。”
我很清楚五十铃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估计祖母大人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窃喜有同龄女孩陪伴在自己身边。然而,祖母大人说了“要学会怎么使唤人”,那是在命令我去做些什么吧。我顺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五十铃……在这个地方,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于是五十铃再次把手指按在榻榻米上。
“只要是大小姐所希望的事情,我都可以为您做。”
那是清脆而压抑的声音。我感到胸口被“咚”地撞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的同龄女孩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我所希望的……祖母大人的愿望是显而易见的——她希望我成长为称职的小栗家接班人……那么,我呢?我想让这个有着坚毅双眸、却因为立场的缘故而凝视着榻榻米的女孩做些什么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种在中庭里的松树那歪歪扭扭的影子映在了拉门上,从楣窗处吹进来的凉风抚摸着我的脖颈。我变得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了。
我沉默了太久,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五十铃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对又大又亮的黑眼珠从正面盯住了我,使我没有心思再说任何话。我觉得五十铃似乎在催促我,她好像感到很奇怪:“您怎么了?请不要客气,把您想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于是,我感到血液冲上了我的脸颊。
那是痛苦而丢脸的一刻。
打破那种气氛的是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映在拉门上的人影,还有突然的话语。
“纯香,你在那里吗?”
打开拉门的是父亲。他背对着月亮,身形瘦削得令人心痛。
我看见至今为止行为举止一直很完美的五十铃在瞬间犹豫了一下。也难怪,因为她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虽然刚才在大厅里,父亲也坐在亲戚们中间,但是祖母大人完全不在意身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在小栗家,要是祖母大人不把哪个人放在眼里的话,那个人就会相应地受到忽视。
不愧是五十铃,她马上坐着行礼。我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大人。”
父亲无力地微笑道:
“怎么了,纯香?为什么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
父亲说着开了灯。月光被赶走了,已经习惯黑暗的我和五十铃一同眯起了眼睛,用手遮挡。我一边忍受着刺眼的光芒,一边回答:
“因为她从今天起就要过来协助我了,所以互相打个招呼。”
“啊,是这样啊,那是好事。但是连坐垫都没有铺,这样脚会发麻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五十铃身边弯下了腰。
“你是玉野五十铃君吧?”
“是的。”
我总觉得父亲像是在诉说心愿——
“岳母就是那样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很辛苦。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够成为纯香的真正伙伴。无论如何,请和纯香变成好朋友。”
然后他施了一礼。五十铃受了父亲的一个鞠躬,似乎有些惊慌起来。
“请抬起头来,老爷。您的吩咐我已牢记在心。”
“是吗?那就好。”
“是的。”
五十铃面向我,端正了姿势。
“只要大小姐允许的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外之语替我解了围。刚才的紧张感不翼而飞,我能够自然地看着五十铃了,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那当然,五十铃。我们成为好朋友吧……还有,请务必不要再用大小姐来称呼我了,因为听着会有距离感。
五十铃稍微歪头思考了一下,不一会儿眼睛里就出现了淘气的光芒,她如此回答道:
“好的……纯香小姐。”
2
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我真的非常幸福。
初中毕业后,我又升上了高中。祖母大人似乎并不打从心底里为我感到高兴,她好像还是觉得“女子没必要有学问”。但如果是为了复兴小栗家的话,她也只好妥协。不过,当我提出想让五十铃也一起上学的时候,她就勃然变色了。
“你让一个佣人受教育,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学习屠龙之技’。别人会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允许这种不像样的事情发生!”
虽然很遗憾,但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五十铃都不觉得祖母大人会同意这件事,不过是提一下试试而已。我也是在五十铃来了之后,才敢那么做的。
如此一来,白天我去上学,五十铃就待在屋子里干杂活。只要想到家里有五十铃等着,我就不再感到孤独。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自己发生了一些转变——我能够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了,也开始认为和同班同学聊天是一件开心的事。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五十铃。跟五十铃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异常舒畅,那是在我至今为止毫无价值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
五十铃很听话,她是在小栗家任职的忠诚的佣人,完全服从于我,抹消了自我意识。祖母大人觉得这样的五十铃很令她满意,甚至还表扬我使唤得好。
然后,在单独两个人的时候,五十铃就会和我促膝谈心——学校里的事情、我被祖母大人责骂的事情,还有可怜的母亲的事情。五十铃和我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五十铃让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某一天,在别馆内我的房间里,我和五十铃各自看着书。我面向书桌,五十铃却没有使用我借给她的书桌,而是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阅读。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很安静,五十铃有时会很体贴地为我准备饮料。除此之外,房间里通常都只有风声和虫鸣。但是那一天,五十铃好像临时起意似的问道:
“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把手上的书给她看。五十铃好像很吃惊,又好像很钦佩,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学校里要学《庄子》吗?”
“是啊,不过我并不是因此才看的,而是出于兴趣。”
我把读到一半的《庄子》放在书桌上,这次由我来发问了。
“五十铃在看什么?”
“小说。这个是……”
她没说完就突然闭上了嘴巴,用我已经看习惯的淘气眼神望了过来,把自己的书递给了我。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虽然这是一个极好的提议,但我却不禁犹豫了。
“可是……”我含糊其辞地说,“除了祖母大人挑选出来的书以外,我看其他的书会被她责骂的。更何况还是小说……”
五十铃露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
“保密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啊。”
然后我们就这么做了。五十铃的提议大多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五十铃借给我的是爱伦·坡的书。那天晚上,我一开始很困惑,这是讲什么的呢?不久,我开始集中精神翻看了起来,最后完全入迷了。神秘之中蕴藏着合理性,严肃和幽默交替出现。我看得情绪跌宕起伏、沉醉不已。一边因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难以言表的优美意境而震撼,一边夹杂着自己冷静而透彻的观察,我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三天,在此期间我惊叹了好几次。还书的时候,五十铃问我:
“怎么样?”
我想了很多,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话。
“我吃了一惊。”
五十铃好像只因为这句话就感到十分满足。她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来,我从未见她笑成这样,不知为何觉得很开心,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出于礼貌,我也问她:
“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我疑惑地问: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这个故事应该是教导我们要适应时宜吧。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五十铃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庄子问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责备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我不禁窥探了一下左右,害怕祖母大人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听我们说话。结果自不必说,房间里本来就不可能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在确认这一点后,我也大笑出声。真是敌不过五十铃,跟她扯上关系的话,连《庄子》也变成了笑话故事。
在那以后,我又读了几本书。
在春日的晚上,我瞒着祖母大人,偷偷来到中庭,靠着街灯和月光看书。
在炎炎夏日里,我一边享受着五十铃用团扇帮我徐徐扇风,一边看书。
在蟋蟀唧唧作响的秋天,我安静地细细品味着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故事。
在冬天,我们两人围着一只火盆,一边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边读书。
我就好像是一个被五十铃引导着学步的小孩子。苏佩维埃尔、果戈理、切斯特登,这些人都是五十铃告诉我的。我连她选择书有没有什么要点,她有什么偏好都不知道。但是,没有一本书是不让我惊叹的。
她还说了这样的话:
“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的,于是就拿过来看了。“都说芥川借鉴了《宇治拾遗》。”我听她这么说,就看了这本书。“《雨月》里采用了很多中国的典故,比如《剪灯新话》等,你觉得如何?”我闻言把这本书也看了。就这样,我一本本地看了下去,有一次她跟我说:“据说这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她巧妙地哄骗我去读的那本书就是《金瓶梅》。第二天早上,我满脸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啪嗒啪嗒”地追着五十铃,捶打了她一次又一次。五十铃笑着说:“抱歉、抱歉。我把这本书给你,请原谅我。”接着递给了我一本书。在这种情况下,她让我读的是巴塔耶(注: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的《蛊惑之夜》,因此,我完全被惹毛了,整整三天没有跟五十铃开口。五十铃好像还准备了萨德(注: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贵族,色情和哲学书籍作者。施虐狂(sadism)一词即由其名而来)的书,但她到底还是反省了,并没有把那本书拿出来。
我虽然是五十铃的主人,但另一方面,五十铃也是我的老师。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们大概是朋友。然而,我却对五十铃一无所知。这个情况让我很不满意,并且很不好意思。
那似乎是发生在细雨绵绵的六月的事情。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过来当班的五十铃说:
“不用了,我不需要喝饮料。话说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我吗?”
五十铃跪坐在门槛前面,各伸出三根手指按在地上,她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我真的对五十铃一无所知,因此开始担心起来——莫非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当然,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不要紧……”
“不,只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吃了一惊而已。我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
“啊,是松原啊。我经常去松原呢。”
松原在高大寺的高地之上,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我跟随着祖母大人造访过好几栋宅邸。五十铃大概是哪户人家的佣人的孩子吧。
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我招手让五十铃进来。她行了一礼,越过门槛,蹲下来合上拉门。
“你非常喜欢读书吧,还会读很冷门的书呢。但我还不知道,你有特别喜欢的书吗?”
五十铃好像很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这种身份的人还谈喜欢书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嗯……还是爱伦·坡吧。”
“是吗?我就猜是这个答案。”
“是啊,那个活埋时呼吸困难的描写真是让人觉得太可怕了,但是写得很出色。不过日本都是火葬,不可能把人活生生地埋葬掉。”
我只能微笑。
“你是在哪里看这些书的?”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
“是指你父母家吗?”
“是的。”
我突然发觉到了,从我十五岁生日以来,五十铃一直陪在我身边。回家省亲的日子里,其他的佣人都回老家了,只有五十铃还在小栗家。
“对了,这么说来,五十铃还一次也没有回过自己家呢。你家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五十铃的情况。由于喜欢她,所以想了解她。因此,当她说出“烧掉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问出了愚蠢的话。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感到很羞愧,心慌意乱之下,我又问了一句蠢话。
“那你的家人呢?”
“烧死了。”
我不记得后面自己说了些什么。我想大概是请她原谅吧,但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来。论可悲,没有什么比直到如今还不了解五十铃的自己更可悲的了。之前,我还为交到了朋友而高兴不已,那实在是太可悲了。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把头枕在五十铃的大腿上抽泣。五十铃用笨拙的手势抚摸着我的头发。她一边这么做,一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纯香小姐。请不要再哭了。纯香小姐如此悲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我终于抬起脸,然后看见了五十铃的笑颜——那笑颜就像是在哄爱撒娇的孩子般充满了怜爱。
“我跟纯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来,请坐。”五十铃催促道。我抽抽搭搭地起了身。五十铃微笑着让我安心,但很快就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把手指按在碧绿的新榻榻米上,跟第一次见面那晚一样端坐着,说道:
“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佣了,碰上了纯香小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分。
“我将会忠诚地服侍您。所以,纯香小姐,请……请把五十铃长留在身边。”
我用手指擦掉再次落下的泪水。回答是什么不言而喻。我不过是把自己的心声传递给五十铃而已,并不需要做任何修饰。
“当然了。永永远远,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待在我的身边。我是不会放开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五十铃。”
雨继续“沙沙”地下着。
岁月如梦般逝去,我也迎来了一个分岔口。
在我读高中的期间,父母亲之间还是没有生下男孩。祖母大人好像希望我高中毕业以后马上招赘,以谋求小栗家的安泰。
我在考虑上大学的事情。这既是因为我喜欢学习,也是由于我对只知道高大寺的自己感到不安。还有一个理由则绝对不能告诉祖母大人。
祖母大人让我坐下,自己则站着大声呵斥道: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真是愚蠢。我应该已经给你充分的时间了,你还想上大学,真是荒谬至极。你忘了吗?你是为了守护并且重振小栗家而存在的。你去当学者是想干什么?”
与我同席的母亲开口了,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她仍想袒护我。
“纯香根本就没有说想成为学者。”
“闭嘴,我在跟纯香说话!”
母亲受到斥责之后悄然不语,瞥了我一眼后就低下了头。
我以前也跟母亲一样,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容易就会被打击到,害怕得连指尖也麻痹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我现在得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些许的勇气。托五十铃的福,我又恢复了笑容,融入人群获得了少许信心。我仰视着祖母大人,拼命地忍耐着她那锐利的目光。
还有一样我过去不具备的东西,那就是狡猾。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很愚忠,但在我面前就是一个好朋友。我学了她的圆滑,开口说道:
“祖母大人,您批评得很对。但是我觉得自己若要继承小栗家,不论怎么说,都欠缺了一些东西。”
祖母大人微微抽动了一下眉毛。
“……你说说看。”
不容许有任何反对声的祖母大人竟然愿意听我说话。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嘴巴很干。我一边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心情,一边拼命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恐惧。
“是。我在高大寺长大,还没有和贵人们交际过。我不禁感到担忧,要是就这样招赘,会不会被高大寺之外的人嘲笑没有见识呢?”
实际上,近来高大寺之外的人租借小栗家土地的情况越来越多了,如果小栗家仅仅在高大寺有名的话,是无法树立威信的。祖母大人急躁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我戳到了她的痛处。
“我想上大学,并不是为了专研学问,而是想加入到优秀的人群之中感受教化,不是有句话说‘如入芝兰之室’吗?”
祖母大人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加以否定。虽然从她眉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不太高兴,但毕竟是在考虑我说的话了。我紧张地凝视着祖母大人,等待她发话。
“确实……”不久,祖母大人开口了,“你说的不无道理。现在的小栗家虽然只有那样的男人,但也算是家主。我也不能急着让你结婚。”
“那样的男人”指的是父亲。现在是决定我将来的时刻,而父亲甚至没有被叫过来。这就是祖母大人对待父亲的方式。
“还有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明白你的心情,你只跟高大寺的虾兵蟹将打过交道,也难怪会担心将来。”
祖母大人从来没有像这样采纳过别人的意见。我不由得往前凑了凑。
“那么,祖母大人……”
“但是,”她目光锐利地瞪视着我,“你当然也知道‘如入鲍鱼之肆’这句话吧。若是跟优秀的人来往,你或许还能学成回来。但是,如果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跟下贱之辈交什么朋友的话,就一切作废!”
“那么……”
祖母大人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话。我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带上一个监督者。与其你一个人离开高大寺,还不如带一个佣人同去,更让我放心。”
祖母大人再次陷入了沉思,这回的沉默持续时间并不长。
“……好吧。谁去把五十铃叫过来!”
虽然我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露声色。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狡猾。
如此一来,我就要离开高大寺了。
祖母大人吩咐五十铃,每十天写一次报告,记录我的行为。对字迹漂亮到堪任秘书的五十铃来说,这算不上是什么负担。在离开高大寺的那一天,祖母大人为我召开了一场贺宴。跟以往一样,礼物堆积如山,大部分都扔了,只有一盏台灯很合我的意,用来看书很方便。
莫非自己是在做梦?没想到把母亲和我一直禁锢到现在的桎梏竟会如此轻易地松开了。五十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我居然可以和她两个人一起生活。我获得了自由——当然,那只到大学毕业为止。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祖母大人是可以说服的。她并不是不可违抗的绝对的女王。现在,我已经反抗成功了一次,并非没有可能成功第二次、第三次。凭自己的力量开拓命运,这种激昂的感觉让我陶醉不已。
真的很幸福。
总之,那时我还不够了解祖母大人。
3
我离开高大寺还不到两个月。
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我预感到将来会比现在更幸福——因为我加入了大学的“巴别会”。
俱乐部“巴别会”聚集了一群热爱看书的同好。我在那里遇到了真正具备智慧、教养以及风度的人。曾在祖母大人面前说过的“芝兰之室”的比喻没过多久就成真了。
五十铃即便站在每个都很优秀的“巴别会”成员之间,也丝毫不逊色。
有一天,聚会在大学的日光浴室里举行。因为我有别的事情,所以就让五十铃陪我一起参加了。我坐在白色的圆桌旁,五十铃就侍立在我的斜后方。副会长看到这个景象,跟我说道:
“咦,小栗小姐,后面的那位是谁?”
我挺起胸膛向她介绍令我骄傲的玉野五十铃。
那天,五十铃担任“巴别会”的后勤。她同往常一样工作了起来,并不多管闲事,总是很低调,但是当哪个人有需要时,就会发现她早已帮对方准备好了。茶水的温度很适宜,当她把杯子端过来的时候,水面上连一点涟漪都没有。一直以来五十铃都是这样的。
不光如此,当时圆桌的对面发生了一场小骚动,两位前辈因为想不出一个名字而苦恼。于是,五十铃快步走了过去,站在她们身旁耳语道:
“冒昧打扰一下,我想那莫非是折竹孙七?”
两人的愁眉一下子展开了。
“啊,是这个名字。”
“是啊,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看到这一幕的副会长冲我“扑哧”一笑。
“那个叫五十铃的女孩很出色呢。她是不是你的邦特呢?”
我回了她一个笑脸,但心里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看过彼得·温姆西勋爵系列,但五十铃比起邦特来更……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还有时间,“巴别会”的成员现在不了解五十铃也没什么。
回到公寓后,我对五十铃笑道:
“今天你露脸了呢,副会长也表扬了你。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学会烹饪啊。”
我以为五十铃是一个完美的佣人,但两人生活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她有一个缺点——不会烹饪。这对我来说非常意外,因为她竟然连煮饭都不会。如果让五十铃煮饭的话,米不是生的,就是糊了。若用这件事糗她,五十铃就会脸颊泛红,不高兴地扭过头。
“但就是学不会。”
“五十铃,听好哦,‘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这是我在学校从同班同学那里听来的小调,我把它告诉了五十铃。她本来很佩服地听着,但不一会儿就窃笑了起来。
“竟然由你来教我这个佣人,反过来了呢。”
说得也是。五十铃教了我许多事情,多到我甚至无法报答。尽管如此,我第一次教五十铃的东西,却偏偏是煮饭的方法。我们俩互相大笑出声。
五十铃抹掉笑过头溢出来的泪水,说:
“不过——好,我会谨记在心的。”
“那就对了。那你说说看?”
五十铃苦着一张脸。
“先……”
“‘小火’哦。五十铃,那么七步诗呢?”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了不起。那么‘先小火’预备……开始!”
五十铃背对着我,逃了出去。
“纯香小姐心眼真坏!”
从那天开始,公寓的厨房里就会传出歌声。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旋律,似乎是一高的一首宿舍之歌。五十铃顺着这个曲调哼唱着:“先小火,再大火……”好像是为了记住词而谱成了歌。
五十铃的声音很清脆,歌也唱得很好。在读书、学习之余,一听到五十铃开始唱这首歌,我就知道快到饭点了。然而,这首歌似乎没什么效果,五十铃的烹饪水平还是没有进步,我有时会带她到街上去,两个人一起享用美食。
有一天,我在西餐厅里拜托她:
“到夏天以前,饭要做得再像样一点啊。”
五十铃保持着用叉子叉着炸肉丸的姿势,垂下了眼帘。
“……我会努力的。”
按照每年的惯例,“巴别会”要在夏天举行读书会。每个人带着自己认为最好看的书,到一个叫蓼沼的避暑圣地住几天,沉醉于小说和诗歌之中。我一加入“巴别会”就对这个读书会期待得不得了。
读书会的话,就算把佣人带过去也不奇怪。
可以把五十铃带过去。
但是,在离夏天还很远的时候,这个计划就破产了。
那是在五月末,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非常晴朗。我一边喝着五十铃为我泡的茶,一边浏览着报纸。我没什么心思地翻看着,然而有一篇报道却让我移不开视线。
“五十铃,五十铃!”
五十铃听到了我的尖叫,飞奔了过来。
“怎么了,纯香小姐?”
“你看这个,是发生在高大寺的。”
报道记述了一桩杀人事件。
地点是高大寺的松原,有一个强盗闯入了某户富裕的人家,把老夫妇绑了起来,夺走了金钱和物品,不巧两个孙子正好回来,于是强盗就把他们刺死后逃走了。头脑简单、行事鲁莽的犯人不久就被抓获了。此人名叫蜂谷大六,五十岁,已经认罪了。
连五十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纯香小姐,说到蜂谷……”
“嗯。”
我希望是哪里搞错了。
父亲在入赘到小栗家成为女婿之前的旧姓就是蜂谷。根据我的记忆,蜂谷大六是父亲兄长的名字。也就是说,这个杀人犯就是我的伯父?
伯父杀了人。我感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安。我预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感觉自己就好像徘徊在噩梦之中。若照往常,在这种时候,五十铃就会成为我的支柱,稳稳地支撑着我。但是,只有这一次,连五十铃也只是沉默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蜂谷大六的杀人事件立刻就影响到了我。那天中午,祖母大人的电报来了。
“回来。”
简短而坚决的命令。不知所措的我稀里糊涂地就遵从了。
我们换乘汽车和火车,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高大寺,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没有人到车站迎接我们,我和五十铃不得不拦了一辆出租车。通向小栗家的长长的上坡道、黑色的围墙、嵌着大头钉的门、挂在门柱上的灯笼所散发出的摇曳光芒,应该已经看习惯的自己家,此时却让我打起了寒战。踏脚石、老松树、挂着新月的夜空,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吉利。
我回到家后,不知为何没有被领到内宅,而是被带人了客室。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总觉得为我和五十铃带路的佣人有些疏远我们,好像在害怕什么似的。我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家里,却连一杯茶也没有,客室的上座空着,我只好一心一意地等待祖母大人驾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祖母大人终于出现了,她瞥了我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感到毛骨悚然。与其说祖母大人经常会对我的行为皱眉,倒不如说她总是绷着一张脸,让人觉得她大概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满意。
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此时,祖母大人是在鄙视我。我知道现在和往常不一样。
祖母大人就座之后,发出低沉的声音:
“纯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小栗家。只要给你配一个好夫婿,小栗家就会实现安泰与复兴。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还让你上了大学。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我什么也没有做,没做任何会引起祖母大人不高兴的事情——我虽然这么想,却不敢插话。祖母大人脸上堆起了皱纹,龇出牙齿,仿佛变成了一只鬼。本以为已经克服的恐惧感贯穿了我的身体,甚至还麻痹了我的指尖。
祖母大人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知道你那个懒汉亲戚杀了人吧。总之,蜂谷的血就是杀人犯的血。纯香,你也继承了那种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种人!”
她猛敲着饰有螺钿的桌子。我像一个小孩般缩成一团。
“我已经让那家伙离婚了!”
“啊……”
“离婚”这个不太熟悉的词语让我有些困惑。但是,它代表的意思却很清楚。
父亲被赶出了家门。明明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却处理得这么快。
那么,我呢?
“本来你也不能留在这个家里,但遗憾的是没人能取代你,暂时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绝不允许你顶着小栗家的名头丢人现眼。”
然后祖母大人呼唤道:“五十铃。”五十铃端坐在客室的角落,连坐垫也没有铺。她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正襟危坐的。
“我解除你随侍在纯香身边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厨房工作,自己心里要有数。”
比起伯父杀了人,比起父亲被赶出家门,这一句话才彻底地打垮了我。祖母大人要把五十铃从我的身边夺走!把我的五十铃……
我忘记了害怕。一下子涌上来的怒火让我失去了判断力。我差一点就要向祖母大人猛扑过去了。真这么做的话,肯定能一口气折断那细瘦的脖子。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我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因为五十铃就像听到了“把柴禾拿过来”的命令般冷静地回道: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
我连自己就在祖母大人面前都忘记了,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五十铃。但是五十铃却一动不动地低头朝下看,我窥视不到她的表情。
“祖母大人!”
我忘记了一切,冲着祖母大人喊道。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能伯父确实杀了人,但这既不是父亲干的,也不是我做的。杀人犯的血什么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离开了高大寺,在身边都是出色前辈的环境下,过着每一天。我真的很期待“巴别会”举办的夏日读书会。但是,那些都不要紧。你跟我说不准出去,我就不出去;你叫我滚出小栗家,我就滚。可是、可是只有五十铃,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祖母大人只是遗憾地低声自语:
“有句话‘乌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继承了肮脏的血脉,就不会对你有所期待了。”
哦,是这样啊。
对祖母大人来说,以前,我虽然不够成熟,但将来可以变得完美。但是现在,这块玉上已经发现了瑕疵。因此,她要把我抛弃掉。
祖母大人已经连看都不看我了。她转向五十铃简短地命令道:“把‘这个’带到房间里。”
“是。”
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五十铃从背后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快,请站起来。请跟我去房间……大小姐。”
这个晚上,我的心沉甸甸的,但天空却非常澄净。
星星倒映在中庭的池塘里,春日石灯笼没有点火,影子被拉得很长。我一边凝视着虚浮的脚下,一边仿佛被五十铃拉着似的,走向作别两个月的自己房间。
我停在了一间房间的前面。这里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和五十铃两个人第一次对话的房间。
从那天开始,五十铃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对啊,无论何时五十铃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于是我那颗动摇的心平静了下来。不过是祖母大人说了些什么而已,又不会动摇我和五十铃的关系。察觉到这点后,我觉得很害臊。明明五十铃在祖母大人的面前一直都是装得很听话的。
我抬起头,叫住了往前走的五十铃。
“哎,五十铃,等等。你还记得这间房间吗?”
五十铃停住了脚步,侧过身子回头。她的表情在微弱的星光之中浮现了出来。
既不是偶尔露出的吓人一跳的淘气笑容,也不是那副“因为是工作我才去做”的装模作样的面孔。我也知道五十铃侧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是深深的不在乎。“啊”的一声尖叫堵在了我的喉咙里。
五十铃瞥了一眼房间后,只说了两个字:
“是的。”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声音颤抖了起来。
“那个,五十铃,这下麻烦了,看来我暂时不能外出了,但你会过来看我的吧?”
五十铃的声音和我的正相反,非常冷静沉着。
“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厨房帮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话,我就会过来听命。”
“怎么了,五十铃?祖母大人并不在这里啊。不要在这种可怕的时候刁难人,像往常一样笑笑吧。”
“这是您的吩咐吗?”
话语中断之后,我觉得一片寂静,静得连耳朵都痛了。这个宽敞无比的小栗家里,仿佛只有我和五十铃两个人。
明明是我想让五十铃笑的,结果最后笑出来的人却是我。虽然呼吸困难,但我硬是冲着五十铃笑。似乎这样做的话,一切就都会变成笑谈。
“咦,你怎么了,突然这样?好奇怪啊,五十铃。好奇怪啊。”
“是吗?”
到刚才为止一直侧对着我的五十铃重新转向了我。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就近得出奇了,我不由得往后退。
“我并不是在刁难你。听起来,原来的老爷似乎被逐出了家门,那我想他的吩咐也就到此为止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五十铃突然扭过脖子,看向中庭,然后目光又移向平时不用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拉门。
“您忘了吗,大小姐?您不是也在场吗?原来的老爷不是在这间房间里吩咐过我吗?”
父亲、我,还有五十铃。
啊,那是初次见面那天的事情。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想起来了。是啊,父亲确实对五十铃说了。
“原来的老爷让我当大小姐的伙伴……和大小姐变成好朋友。”
那么,五十铃是在遵守父亲的话吗?
她只是在遵守那些话吗?
因为父亲那么吩咐她,叫她跟我变成好朋友,所以五十铃才会对我微笑,听我说话,把书推荐给我吗?
五十铃说道:
“既然原来的老爷已经离开了,老夫人也免除了让我随侍在您身边的任务,那我就难以像以前那样对待您了。”
“五十铃。”
“我除了小栗家之外,无处可去。一丝不苟地遵守命令,一心一意地完成任务就是我的荣誉。不,应该说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再活下去了。”
她是指失去了祖母大人的宠爱、丧失地位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受到温柔的对待了吗?五十铃是不想跟我一起落难吗?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五十铃,我的五十铃,我的佣人,我……唯一的朋友。
声音堵在喉咙里。我拼命地挤出话语,想传达给五十铃。
“我、我、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吉福斯(注:吉福斯是英国幽默小说家P.G.伍德豪斯的系列小说《吉福斯》中的人物,是一名聪明机灵、花样百出男仆)。”
大概是因为晚上太黑,我看错了吧。五十铃的表情好像稍微变了一下。
“您如果误会的话就伤脑筋了。无论如何,我都是小栗家的依斯瑞尔·高(注:依斯瑞尔·高是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之《依斯瑞尔·高的荣誉》里的人物)。”
五十铃说完就往回走,没有再次转过头来。
4
自那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表述呢?
据说地狱是难熬且痛苦的地方。那么,我待的地方并不是地狱。
小栗家的宅邸可以俯视高大寺,而我只能待在其中位于角落的一间房间里一个劲地消磨时间。我失去了本该享有的机会,还失去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吃饭、啜泣。我认为把这称为痛苦不太贴切,应该叫做无所事事。我连这种生活何时是尽头都不知道,真是够虚度光阴的。
我的房间附近建起了浴室和厕所。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祖母大人的关怀。她不是在关怀我,而是在关怀别人,她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宅邸里走动。每天的食物会由中年的佣人送过来。佣人可能被仔细嘱咐过了吧,就算我开口搭话,也不会给出像样的回答。菜单变得很简陋,备齐三菜一汤就算是奢侈了。只有淡而无味的汤和一碗饭,再加上咸梅干这种菜色的情况也不少见。
每天都过得很快,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自从宿命的那一天以来,已经过了大约三个月,时至夏日,我听到从主馆里传出了宴会的喧闹声。盂兰盆节已经过去了,而秋季社日还很早。况且这一天,连我的食物里也出现了红白两色的鱼糕。虽然可能白费工夫,但我还是问了过来送饭的佣人。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佣人好像怕被连累似的匆匆地离开了,但告诉了我一句话。
“夫人再婚了。
啊,原来如此。
亲戚里出了一个杀人犯的父亲被赶出了家门。其他的男人取代他,成了新的女婿。这肯定是祖母大人操纵的。她在寻求“继承了肮脏血统”的我的替代品,打算让母亲生下新的孩子。新的女婿想必有着良好的血统吧。
我觉得母亲很可怜,父亲很悲惨,但是最倒霉的还是小栗家新来的上门女婿。只要有那个祖母大人在,这个不知面目的男人的立场就会危如累卵。
季节继续变迁。我的房间里有火盆,以前我和五十铃两个人经常围着它。但是,现在他们连一块木炭都不给。我裹在被子里一声不响地忍受着冬天刺骨的寒冷,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龙笛的声音,看到飘扬在高大寺街上的风筝,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迎来了新年。
书架上的书已经全都读完了,虽没有再添加,但也没有减少。为我送饭的佣人换了好几个,其中也有会跟我说些话的人。某天,我硬是恳求佣人带来了一捆单面写着字的废纸。时隔多月,我再次开心地微笑了起来。我想在上面写些什么——中国的古诗或者是什么小说之类的。
没想到以前祖母大人送我的墨和砚台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我磨墨取笔,强打精神面向纸。那天,我一整个晚上都坐在书桌前。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发出了压抑的哭声。我花了一个晚上写出来的尽是这些文字。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五十铃
即便春天来临,五十铃也一次都没有造访过我的房间。
一开始我也恨过,但接着就担心起来,我受到了这种对待,那么五十铃到底平安么?有没有被祖母大人欺负呢?不过,到最后这种情绪也消失了。无论以什么形式都可以,就算受冷待也无所谓,我想见五十铃。
佣人把食物送了过来。你认识玉野五十铃吗?你知道她现在如何吗?因为我害怕得到答案,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些问出口。某个夏日,全部的早餐就是一碗菜粥,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那个时候,负责给我送饭的是一个看上去挺滑头的女人。
“五十铃。啊,好像有这个人,又好像没有。”
“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应该是在厨房帮忙的。”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如果被别人知道我跟大小姐说了话,连我也会被责骂的。”
我从书桌里取出一个龙形的镇纸。女人从我的手上一把抓过它后,嗤笑了起来。
“我认识,笨蛋五十铃嘛。不管跟她说什么话,她都只会回答‘是’、‘是’。她谁的话都听,很好使唤。但是她什么都不懂,虽然经常说‘先小火,再大火’什么的,但都是挂在嘴上,从削马铃薯皮到洗盘子,没有一样做得来,必定要挨骂。现在,那个女孩的工作就只有收集并焚烧厨房的垃圾了。”
突然,那歌声又在我的耳边回荡了起来。那是把一高的宿舍之歌重新填词后的歌曲。五十铃以前经常在公寓里唱这首歌——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简直就是桃花源。她现在仍然哼唱着这首歌,独自一人伫立在厨房里吗?
五十铃是因为跟我扯上了关系,所以才惹得祖母大人不高兴吧。她的才智明明那么出众,却被这种女人瞧不起。
女人频频看着从我这里要到的镇纸,再次翘起了嘴角。
“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吧。这跟大小姐也有一点关系呢。”
除了五十铃的事情之外,其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不过,各种宝物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把绘有泥金画的梳子给了她。女人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老夫人那个高兴啊,简直超乎寻常。那孩子的名字应该是叫太白吧。”
我已经做好精神准备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虽说再婚还不满一年就有了孩子,比我预期的要早。
这样一来,对于小栗家来说,我就完全没有用了。
我曾经以为新的继承人出生之后,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当天就被逐出家门。
但是出乎意料,我没有收到任何指示。我思考了一下原因,恐怕祖母大人早就把我给忘记了吧。
以前祖母大人不理睬父亲,于是父亲在小栗家就非常受轻视。连被视为小栗家家主的父亲都是那种待遇,更不要说已经失去后盾的我了,没有人会挂念我的。
在听说太白这个男孩出生之后,我的待遇就显著降低了。端过来的茶水不再是温的了,连一碗白米饭都不给我的情况也多了起来。真没想到,我曾在“巴别会”的聚会上,在充满阳光的日光浴室里谈笑风生,现在却要就着泽庵咸萝卜的须子喝白粥。
然而,那些不过是待遇不好。更令我惊恐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走廊装上了栅栏。在被幽禁的期间里,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去主馆,甚至连庭院也没有下去过。因为我怕再触怒祖母大人,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是,祖母大人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有没有谨言慎行吧。装上去的栅栏把我关在了别馆里。我明明完全没有想过要逃,却被堵上了逃生之路。
不,如果我真的想逃的话,方法多得是。既然走廊被堵住的话,那就往下走到庭院里,撒腿逃掉就行了。那种事情祖母大人也应该十分清楚吧。但尽管如此,栅栏还是装上了,难道祖母大人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莫非是通过这个转告我别想出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祖母大人就没有忘记我……
不久,我就听到庭院传出了幸福无比的笑声。那是逗弄婴儿的声音。
“瞧,小太白,奶奶、奶奶、奶奶。”
“好孩子,小太白真是个好孩子。”
“瞧,是奶奶、奶奶呀……”
祖母大人带着婴儿在庭院里散步。
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难不成我把母亲看成了祖母大人?但是我看了不止一次,穿着草鞋、抱着裹在蜡烛包里的婴儿的人就是祖母大人。她眼角下垂,不太矜持地张着嘴,哄着我的弟弟。
这个时候,我就会躲起来——关上拉门,隐藏好,等祖母大人走过去。
失眠的日子多了起来。
“养到死”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漩涡,使我无法入睡。
祖母大人打算把我养到死。我出不了这里,也见不到五十铃。
只要我的弟弟太白还在的话,只要祖母大人还活着的话。
但是,我始终都不了解祖母大人。
寒风刺骨的秋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造访了我的房间。
这个身影甚至都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在拉门的对面各用三根手指按在地上的人正是玉野五十铃。
我本以为是往常那个送食物的人,于是在全无防备之下受到了冲击。因为太过吃惊,我有些晕头转向。一年多过去了,五十铃的身上到处都染上了疲惫的色彩。不过要论这个的话,我的变化应该更大,手指瘦到几乎要以为是骨头了,脸颊也很憔悴——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得用袖子遮住了脸。
“五十铃……为什么?”
五十铃没有抬起头。她没有跨过门槛就把放着日式酒壶和杯子的餐盘递了过来。
“这是老夫人给的。”
我曾经想过如果再次见到五十铃的话,会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当她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太突然、太意外、太开心了。
在我犹豫的期间,五十铃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老夫人担心太白大人的将来,为了消除后顾之忧,命我把毒酒端给大小姐。”
“毒……”
我不知道该跟五十铃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毒。
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懂得了祖母大人的真正意图——没有把我赶出家门,而把我关起来的原因。对太白这个孩子来说,我很有可能会夺走小栗家,所以绝对是一个碍事者。祖母大人不能让我逃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为了太白而叫我死。
……这我明白,非常明白。事到如今,不管我怎么跟祖母大人强调自己对小栗家毫不留恋,她也不会听吧。赏赐毒酒不正像是热爱古典文学的祖母大人会做的事情吗!
不过,祖母大人难道没有心吗?
为什么是五十铃?为什么要让五十铃来担当这个角色?
是觉得我见到五十铃后,最后的留恋也会消释,于是就能毫无顾忌地服下毒药吧。
没想到她竟会让说不出“不”的五十铃担任杀害我的帮凶。
恶鬼!
“请您抉择。”
五十铃直到最后也没有抬起头。我无法叫住正在关拉门的她。
是愤怒吗?还是悲伤?我那干涩的喉咙微微地蠕动着——救救我,五十铃。
我连自己有没有说出那句话都不知道,所以,大概是我懦弱的心让自己产生了幻听吧。我强烈地期盼着拉门对面的五十铃发出声音——
“好的。”
我只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喝下毒酒。日式酒壶和杯子被我扔到了庭院里。第二天早上,它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是谁收拾掉的呢?
我的行为遭到了报复,这体现在我的伙食上。我本以为不会更糟了,但没想到食物的量大大地减少了。
每天只给我一碗饭。仅有一回,附上了一瓶盐。
要杀就杀,如果打算饿死我的话,那么一粒米、一滴水也不给我就行了。虽然食物少得可怜,但我却保住了命。
冬日寒冷刺骨,食物减少令我很痛苦。然而,更绝的是浴室——虽然准备了洗澡水,但却只有一点点温度,只会让身体越泡越冷。
我紧紧地咬住牙关,心想:要是生病的话,我就会死掉了。
然而,我并没有死。尽管消瘦得像幽灵一样,但我还是撑过了年,撑过了冬天。
我苟延残喘至今,坚强吗?
不,我很清楚。
我很懦弱。
明明反抗的机会多得是。
我其实可以从这栋别馆逃出去。
即便收到了电报,我也可以不回高大寺。
我甚至还可以跟祖母大人抗争,把小栗家家主的宝座抢过来。
托五十铃的福,我曾经获得了勇气,一度说服祖母大人,离开了高大寺。但尽管如此,最终却没能保持住这份勇气。什么都不做是正确的,服从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在自己面前罗列出了一百条理由,于是只好半死不活地衰弱下去。
这绝对称不上坚强。
春天来了。虽然拉门已经打不开了,但黄莺的声音让我知道已经到了春天。
我听到祖母大人的声音从庭院里传了过来,她似乎很开心。
“小太白,你在哪里?出来喽。”
“是不是这里?你躲在这里吗?”
“喂,瞧,奶奶找到你啦。竟然躲在这种地方,小太白可真是个坏孩子。”
我在这里。我没有做任何坏事。
到了梅雨季节,接连不断的雨声就像是要刺穿我那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
一小瓶盐因为受潮而结块,已经没剩多少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经常卧床不起。头脑中好像笼上了一团烟雾,感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我有时会用嘶哑的声音唱歌。虽然那愉快的旋律在我受伤的心里掀起了痛苦的回响,但我还是唱着。
五十铃用那首旋律唱出了我教给她的话。那首咒语般的歌似乎牵扯着什么,好像只要唱出来,就会回到那如梦一般的日子里。
但是,微弱的歌声却被雨声盖了过去。
然后到了夏天。
在灼热之中,最后的火种渐渐熄灭。我抬不起胳膊,眼皮也很沉重,连脖子都转不动了。
干燥的嘴唇翕动着。
即便到了临死之时,我想叫的名字也只有一个。那是在我的人生之中唯一一个知己的名字一
“五十铃……”
嘴唇变得冰凉,水分渗进了我的嘴里。
当我想起“临终之水”(注:日本的一种仪式,亲人按照顺序用水蘸湿临死之人的嘴唇,以祈愿这个人复活)这个词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在这里,纯香小姐。玉野五十铃就在这里。”
又是幻听。不过,真不错。
我微笑着失去了意识。
5
我好像在今生与来世的分界处徘徊了三天三夜。
唤来了名医,用尽了手段。我衰弱得太厉害了,听说甚至连心脏都曾一度停止了跳动。
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母亲的面庞。虽然不认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但我觉得这大概不是真的,因为母亲紧紧地搂住我,哭着说:
“啊,太好了!对不起,对不起,纯香。神啊,太好了!”
母亲被祖母大人抽走了灵魂,丧失了喜怒哀乐,她从没有大呼小叫过,所以我以为这不是真的。
还有一点,父亲就待在母亲的身旁,点了好几次头。父亲应该已经被赶出了家门,所以这不是真的……
又过了三天,我才能够坐起身子喝粥。本以为在这两年里自己已经喝厌了粥,但没想到这次的粥却沁人心脾,非常美味。
母亲一边担心着我的身体,一边说道:
“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我就猜是这样——若非如此,我不可能得救。
听说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却意外晕倒,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葬礼已经办完,遗体也被交去火化了。
此时,她大概正在地狱里吧。
“祖母大人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倒下来的呢?”
我如此问道。母亲含糊其辞地说:
“等你再有精神一些就告诉你。”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很想知道。”
母亲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抹了下眼角。
“是太白。那个孩子夭折了,真可怜。”
“哎?”
太白是我的弟弟,母亲的孩子。虽然我确实因为太白的缘故而差一点没命,而且我连他的脸都没见过,但他还是我的弟弟。
夭折了?
“没办法,是意外事故。但母亲大人却因此大发脾气,最后不省人事……就这样过世了。
“对不起,纯香。我无法反抗母亲大人,差一点就让你死了。请你原谅我这个懦弱的母亲……”
我呆呆地望着潸然泪下的母亲。她确实很懦弱,我也确实因此差点死亡。但是,我却无法责备她。因为我知道我的软弱也差点杀死了自己。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新来的父亲大人怎么样了?”
母亲闻言扭曲了面庞。大概是光想起来就觉得害怕吧,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母亲用我从未听过的充满憎恨的声音吐出了一句话:
“在母亲大人去世的第二天,我就把那个男人赶出去了,一分钱都没有给!”
因此,我也大致明白了父亲会待在这里的原因。
那天晚上,是父亲把汤药端给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身体状况如何?”
“好了很多,父亲大人。”
我从棉被中坐起身,声音嘶哑地回答道。父亲不忍地皱起了眉头。他端坐在我的枕边,朝我弯下了腰。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遭到了这么残酷的对待,还以为你过着跟往常一样的生活。”
我不禁嘟哝道:
“如果你知道的话……会救我吗?”
因为声音很轻,所以父亲好像没有听清楚。
“什么?”
“不,没什么。我想父亲大人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父亲照表面上的意思理解了这句话。
“我根本不算辛苦,真正遭罪的是你和香子。大概是看到你苏醒过来而放下了心吧,香子现在也卧床养病了。
“母亲大人身体不适吗?”
“医生说她的神经极为疲劳。现在就在你隔壁的隔壁休息呢。”
我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失去了祖母和弟弟,并不怎么伤心,但她却是失去了母亲跟孩子。她本来就不是能承受这种打击的人,估计暂时都无法起身了吧。
那么相对的,我必须快点康复。
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理解我的沉默的,总觉得他好像在开解我。
“不过,香子说过,太白变成那样,她真的很伤心,但是,再没有其他事比你活过来更让她感到高兴的了。太白的生命虽然短暂,但肯定是上天为了救你而派下来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知道听到这些话该作何感想。我的命并不是用太白的命换回来的。正相反,我因为太白而差点被杀。虽然觉得弟弟还没懂事就死了很可怜,但我却无法像母亲那样思考。
母亲在讲这些话的时候,大概也不认为这个道理说得通吧。只要这么想能缓和母亲的痛苦,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
“……有提到祖母大人吗?”
我如此问道。父亲摇了摇头。
“不,什么也没说。”
这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汤药很烫,无法入口。我心想:这么烫,是谁煮的呢?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白浊的汤药。
“纯香,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说出来。”
父亲这么对我说。
我所想要的东西当然只有一个——
“把五十铃叫到这里……”
但是,我把话咽了下去。
我很清楚。
就算把五十铃叫过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也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们的命运太过坎坷了,经过了这些岁月,我们俩也都已经长大了。在那栋公寓里度过的日子、五十铃准备餐点时的歌声,还有两个人一起去“巴别会”举办的读书会的梦想……一切都无法重来。
或许不见面比较好。自从被幽禁以来,我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然而,父亲却听到了我的愿望。
“玉野君已经不在了。”
“……哎?”
手上的茶碗差点失手掉下去。
“不只是玉野君,现在小栗家没有一个佣人。”
我忘记自己的喉咙还很脆弱,不禁大声叫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突如其来的激动表现让父亲吓了一跳,他安抚我似的摇着手。
“镇定一点,药要洒出来了。因为我也不在家,所以不清楚详细情况。”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不久就开始说了起来:
“原本打算等你好一点再说的。不过,让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也好。事情的起因是太白的生日。许多人都冲着小栗家长男的一岁生日送来了礼物。”
我也似乎见过这种景象。人们为了讨好祖母大人,精心准备了礼物。不过——
“你也知道,小栗家基本上不缺东西。那一天也是除了最高级的几样以外,剩下的都被扔掉了。然而太白好像对那些扔掉的礼物有所不舍。
“虽然他是香子的孩子,但我却跟你一样对太白一无所知。不过我听说他自从能自己走路之后,就经常会躲在宅邸的各个地方。”
我回想起了今年春天从庭院里传出来的祖母大人的声音——出来喽。竟然躲在这种地方,真是个坏孩子。
“不知道太白是在寻找礼物,还是想捉迷藏,他离开庭院钻进了狭窄的地方。不过,那里是焚化炉。贺宴结束,佣人们忙着收拾善后。有好几个人往返于宅邸和焚化炉,有人把盖子盖了起来……有人点起了火。太白被发现的时候好像已经成了白骨。”
我闭上了眼睛。
我很清楚不是太白死就是我死。但是,听到他去得那么凄惨,竟然是被活生生烧死的,还是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是出生在小栗家的话,或许就能变成关系很好的姐弟了。
“……太悲惨了。”
“确实很不幸。”父亲用力地点着头,“但是,岳母大人不认为这只是一桩不幸的事故。她责怪佣人们粗心大意,拔出岳父大人的军刀,要杀死佣人们。要不是香子把他们放跑了,说不定就会死人呢。
“骚动平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岳母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嘴角冒泡,倒了下来。听说就这样去世了。”
那么,把水灌进昏迷的我的嘴里,出声说“我在这里”,鼓励我的人在哪里?五十铃在哪里?
果然是幻听吗?是我那不切实际的期盼让我产生了幻觉吗?尽管如此,那种喜悦却非常鲜明。即便是现在,我的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我想岳母大人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些超出常理了。我明白她很伤心,可谁能想到小孩子竟会睡在焚化炉里?据说岳母大人是猝死的,但说不定是得了什么病呢。”
父亲如此说道。
然而,我却在思考别的事情。
究竟祖母大人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地去世呢?她被说成是患了急病,葬礼也已经办完了。因为她的遗体已经火化,所以永远都无法得知死亡原因。我只是在想,祖母大人不是有毒药吗?
虽说太白不知是为了寻找礼物还是捉迷藏而躲进了焚化炉里,但是,如果里面被扔进了厨房的垃圾,那么它们就会在炎热的天气下腐败。不管是多么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会进入充斥着恶臭的地方吧?也就是说,莫非太白进入焚化炉的时候,厨房的垃圾还没有倒进去?
还有一点,点火的时候,太白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睡着了吗?
说不定小孩子正在打不开的盖子里面哭泣呢。
“后来连一个佣人都没有回来。所以说,玉野君也不在。”
父亲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他温柔地对我说:
“你好像很中意玉野君。只要你想的话,就可以去找她。”
“……嗯。”
“玉野君很听话呢。”
总觉得夏天的夜晚充满了嘈杂声。我露出微笑。
“是啊,父亲大人,五十铃非常听话。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听从。”
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几个身影——装模作样的五十铃、笑着的五十铃,这么热的晚上,五十铃肯定在看爱伦·坡的书。
“请一定把她叫回来。那个女孩一次也没有让我失望过。”
她自己说过的。
那就是玉野五十铃的荣誉。
弯弯的月牙印照着拉门。被子白得好像在黑暗中发光,我在被子里坐起了身,吹着汤药。
汤药已经完全不烫了,但我还是不知不觉地和着拍子吹起气来,变成了旋律。我鼓起僵硬的脸颊笨拙地吹着。
我在微笑。歌声再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