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了四年,日本的环境依然清洁,人潮依然拥挤,路上依然满是车辆废气。
「日本的运输系统果然很准时。真不错!」
真哉看着电车迅速驶离,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他的背部筋骨劈啪作响,彷佛在抗议先前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从德国飞到日本的成田机场已先用了十一小时,从成田机场转搭电车到这里,又花了三个小时左右。
来到跟对方约好见面昀这个小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他看看手上的自动腕表,确定现在时刻。
「看来还来得及。」
距离约好的见面时刻,还有几分钟。
于是,他拉着银色旅行箱,拿好手中的夹克,环视车站内部一圈。
乖乖排队等候的乘客、铁轨上交错而过的繁忙车辆、斑驳的长椅、随处可见的自动贩卖机、亲切过头的多国语言告示牌——
以及许久未听到的日文广播,在在让他涌起怀念之情。
「真不赖。」
没错,是很不赖。
经过一段这么长的时间,自己出生的故乡并没有任何改变。尽管有些人说停滞不前便是退步,但是「不会改变」这一点,也能让人感到安心。举个例子来说,要是贩售便宜点心的店铺,突然变成讲究食材的高级甜点专卖店,想必也是一件悲伤的事。
「好——」
他走到不会挡到其他旅客的导览图前,放开手中的旅行箱。
真哉今年将满十五岁,身高低于同龄日本人的平均值。而且他不常运动,身材也很纤瘦。再加上那张孩子般的脸蛋,让他在德国的那段时间,经常被误认为小学生。
他看着站内导览图,寻找剪票口的位置。这时,放在胸口的智慧型手机发出微微震动。
他拿出手机,发现是熟人打来的,便把手机贴上耳朵。
「喂?」
『社长,请问您在哪里?』
话筒内传来尖锐,又未脱稚气的女性说话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电话中的女性用德语问问题,真哉也跟着用德语回答。
「我没说过吗?我刚刚才回到日本。」
『您、您是说真的吗!我还以为那只是平时的玩笺话——』
「我当然是说真的,路法。」
真哉如此回答,同时拉着旅行箱,慢慢踏出脚步。
站内大大张贴着「荷包省一点,夏天凉一点」的节能冷气广告。他一边看广告,一边随人潮缓缓前进。
『请、请您冷静下来审慎考虑一下,社长。虽然我不是不理解社长的想法,但是那样做对您并没有任何好处。』
「不会的。我倒觉得这么做会带来满满的好处。」
『现在Orion好不容易步上轨道,让发射的卫星数超过一百。下个月还有跟首相的会面,而且您又名列全球纳税大户的第五名。在这些事情之外,您还有其他想追求的吗?』
「路法,你这个问题真糊涂。」
真哉用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回应。
「我所追求的,是家人。」
『家人吗……如果您想要家人,这里也可以——』
「不,我想那是没办法的。」
他摇摇头,稍微抬起视线,冰冷的电子显示板映入眼帘。
他眯细双眼,凝视告知列车目的地和到达时刻的跑马灯文字。
「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始终向着前方不停奔跑,但我真正希望的方向究竟在哪里?在未来等待我的,真的是那个地方吗?」
『这、这个……可是社长,您不是一直很努力吗?您不是那么那么地努力,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吗!』
「但是我发现到,自己只知道看着前方,结果在不知不觉问,失去了周围的一切。」
反过来说,直到真哉察觉出这一点,整整浪费了四年的岁月。
因此,他必须挽回才行。
「所以路法,我要出发了。」
『请、请您再考虑一下,社长!要是您就那么走了,真的会失去一切喔!』
「不,我现在如果不走,才是什么都无法得到。」
『而且基尔曼先生绝对会反对!而且会气到抓狂!』
「我也觉得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他想起那名中年德国绅士充满威严的表情,嘴角泛起苦笑。
自己最常麻烦的,准是那个人没错。过去由他们两人建立起的一切,现在要因为自己的任性画下句点,心中当然有些许罪恶感。
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不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他再看一眼手上的表,约定见面的时刻即将到来。
「时间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要去看看自己的原点,理解自己失去的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请、请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Gute Nacht——祝你有个好梦。」
通话到此结束。现在日本刚进入下午,所以路法那边应该是深夜。
路法担心地特地打电话联络,固然值得高兴,但这是真哉个人的问题。现在的他更希望路法可以不要管他。
「好——」
真哉把手机收回口袋,拉着旅行箱穿过剪票口,走到车站外。
带有湿气的强风拂过脸颊。
「哇,日本可真热啊。」
他感受到让人浑身不舒服的空气,再度露出苦笑。
时序已进入七月上旬,在德国没有体验过的高湿度暑气着实让人难耐。
脱下从德国穿来的夹克还不够,他又把浅灰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之上。
全身上下的行头还包括:拜托路法张罗来的靛蓝色牛仔裤、测量脚型后特别订制的皮靴,至于左手上的自动腕表,是德国政府颁给他什么奖项时送的礼物。
他踩着长靴,大大吸一口气。
空气中满是喧嚣、厚重的湿气、以及汽车废气的味道。
「嗯,真不赖。」
再一次这么告诉自己后,他在车站前的转运站一隅停下脚步,放好旅行箱,从口袋取出一封航空邮件。
「嗯,对方应该会来接我。」
信件内的手写文字非常漂亮,对方首先表达季节问候,为突然去信联络感到抱歉,并且感谢自己愿意回信,最后则详细附上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真哉稍微对照信上秀丽文字写下的车站名,和站前看板上的文字,没注意到一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往自己放着行李的方向走过来。对方也因为手上抱着偌大的篮子,没有仔细注意自己的脚边。
「哇!」
结果,对方被真哉的旅行箱绊到脚,整个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倒下去——
真哉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回来。
「哎呀,不好意思。」
这名少女往前踩了几步,勉强保住平衡,不过手上的篮子还是掉到地上。所幸篮子内的东西似乎很轻,没有撒出来。
「你还好吧?」
「……没事,不好意思。」
少女的声音很爽朗.她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睛,用带着坚强意志的视线直视真哉。
日本人特有的黑中带绿及腰长发、端正的面貌、反射夏日阳光的雪白色肌肤——
若只是这样,除了她是一个美少女,其他便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然而,她身上的服装却牢牢抓住真哉的目光。
以黑色为基调的洋装、长至膝盖下方,像花瓣一样轻飘飘伸展开的裙子、手腕和腰际等各处可见的紫色缎带,以及在紫色缎带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的白皙四肢——
最重要的是,不论怎么看,那身打扮跟盛夏的现实社会都很格格不入。
「嗯……我还以为自己来到的是日本。」
真哉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闯进哪个奇幻世界。就某方面而书,日本的确可以说是一个奇幻世界。
「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掉进兔子洞里了吗?」
「不,这跟爱丽丝不一样。日本只有人孔盖会让人掉下去。」
「可是奇幻世界的居民就出现在我眼前呢。」
「这里没有什么奇幻世界的居民。」
虽然这也不是普通的服装——少女补充这一句,两手拎起轻飘飘的裙子一角展示给真哉看。
「这种衣服叫女仆装,是我打工时穿的制服。」
「打工?」
「对,这个社会上有一群可怜虫拥有很特殊的嗜好,我打工的娱乐场所正是为了他们而存在。虽然有提供咖啡跟轻食,不过那些算是附加项目。」
「喔~~」
听完少女平淡的说明,真哉开始感到兴趣。少女也察觉到这一点。
「愿意的话,请你收下这个。」
她从塞满篮子的东西里取出一个,递给真哉。
「这是……面纸包?」
「没错。本店到这个月底前,在卡布奇诺上作画的服务只要半价。只要凭收据,还可为你在蛋包饭的番茄酱图画上多加一颗爱心。另外,如果不在意周遭视线,也放得下自己的羞耻心,我们还可以在每一句话的最后加一声『喵~』,非常划算喔。」
少女替自己工作的店打广告,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虽然真哉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还是深深地被日本的这种面纸文化吸引。
说到面纸包,几乎不会出现在日本之外的国家。他兴致盎然地盯着手上这包画有可爱图画,日本人特有的顾虑、便利性、促销手段兼备的宣传品。
「——!」
这时,少女看向真哉——正确说来,是真哉的背后,倒抽一口气。
接着,她不知为何把头转到别的方向。
「——那么,我先告辞了。」
「喔,好。」
少女迅速转身,快步远离。
真哉带着尚未解决的疑惑目送她离去。可以的话,他很想把这种面纸包的性价比、对环境造成的影响、还有面纸上的可爱女生为什么捧着两颗巨大肉球问清楚。不过看来是要等到下次了。
当那名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另一端时,他的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请问——」
真哉听到有人说话,把头转过去。
这次再度出现一名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对方把手放在腰际,站在相距三步左右的距离。她用意志坚强的双眸直直看着自己。
带有一些翘毛的头发在后脑勺处绑起,素色衬衫外多披一件开襟薄上衣。长及膝盖上方的深蓝色裙子随风轻轻飘起。往下延伸的细长双腿,则套着破旧的凉鞋。
她蹙起双眉,犹豫不知要如何开口。
「嗯——你就是笠取真哉先生吗?」
「对,我是。」
真哉听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全名,转身朝向她。
这位少女的肌肤稍微日晒过,呈现健康的颜色。些许上扬的眉毛感觉跟先前遇到的少女有点相似。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我也刚到。」
少女转过身,裙子跟着飘起。
「那么,我们走吧。从这里走过去大约要二十分钟。」
对方踏出脚步后,真哉也把面纸包塞进牛仔裤后的口袋,默默地跟上去。
旅行箱的轮子不断发出喀隆喀隆的声音,两人在灼热的艳阳下行走。
「日本还真热啊。」
「日本……啊,对喔,你是从国外来的没错吧?」
少女转头看向后方,好奇地问道。
「嗯,我是从德国来的。搭乘的班机今天早上刚到成田机场。」
「从那么远的地方?只为了拿一个东西,真是辛苦你了。」
她耸耸肩,身体一跳一跳地继续往前走。
「天气接下来还会越来越热。我们家又没有冷气,每次都热到快被烤成人乾。」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本人却没有特别受暑气所苦的样子。
她笑着这么对真哉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敲一下掌心。
「啊,对了,差点忘记。」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指着自己自我介绍。
「我是桃香,饭山桃香,是跟你联络的人的女儿。」
「这样啊。」
真哉表示理解。
寄出航空邮件的人署名饭山士郎,那是男生的名字。稍早看到前来接自己的人,是个跟自己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女时,他还暗自感到意外。
关于这一点,桃香的反应似乎也一样。
「有点意外呢……」
「嗯?」
经真哉一问,桃香伸出食指指向天空,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以为对方的年纪会更大。毕竟你要拿的那个东西已经很老旧了,而且又听说你跟我爸爸是朋友。」
「喔,这个啊。」
真哉点头回应,加重拉旅行箱的力道。
「那本来是我父亲的东西。不过他很久以前便过世了,所以由我来代他领取。」
「原来如此。」
桃香听完后如此应声,用手遮住阳光看向天空。
「不过这么说来,你对星星之类的东西有兴趣罗?我看那个望远镜很大呢。」
「嗯——」
真哉跟着仰头,眯细眼睛望着此刻看不到的繁星。
「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吧……嗯,我很喜欢星星——应该说很喜欢宇宙。」
「所以才特地飞来日本,拿那架老旧的望远镜?」
「没错,但也不单纯是这样。」
他继续看着天空,回想自己来到日本的理由。
「我还要追寻父亲的轨迹,了解所谓的『家庭』到底是什么。」
「家庭……」
「对,家庭。」
那是现在自己所失去的事物。
也是直到最后都无法成形,自己跟母亲之间的羁绊。
既然这里留有父亲的过往,说不定有机会找到——正是这样的念头,促使他来到这个地方。
「嗯——」桃香给了一个似懂非懂的回应,踩着跳步继续走下去。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暂时不再开口对话。
稍微远离车站后,人烟迅速变得稀少。
再加上天气热得要命,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店铺和民宅的数量也随之减少。
来到田地逐渐宽广起来的地带,道路画出缓缓弧线,进入上坡路段。真哉看到日本连狭窄的路都这么完备,心里感到佩服。虽然这可能也只代表国民的血汗钱被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们大约爬完坡道的一半时,桃香指向坡顶。
「啊,你看,就在那里。」
她的手指前方是一幢房屋。逐渐走近后,真哉发现那不是一般民宅,而是小型村镇工厂。
「这是工厂吗?」
「对,这里就是我们家,饭山工务店。」
桃香得意地挺起胸脯。
他们沿着水泥墙绕一大圈来到正面。只有一条车道,没有步道的路前方即为工厂门口——
「……?」
一个单手夹着泰迪熊的小女孩蹲在柏油路上,拿粉笔在地上涂鸦。她笔下的线条时而细腻,时而大胆。
「企——鹅——先——生——」
那名女孩身穿讨喜的连身裙,脚上是印有图案的凉鞋。她睁着大大的双眼,用好奇心旺盛的眼神看着画出来的图案,头上的大蝴蝶结跟着摇来摇去。
她的年龄大约十岁。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使柏油路面热得快要可以煎蛋。这样的小女孩竟能专心地樽在地上画图,丝毫不受影响。那个样子有如找出艰涩难题解法的数学家。
桃香看到那个女孩,无奈地把手贴到额头上。
「……优希,你要画图是可以,但是蹲在那种地方不但挡到别人,而且也很危险喔。」
她一边告诫,一边走向那个女孩。真哉也跟在后面。
道路上已是一整片由女孩完成的巨大图案。真哉不禁睁大眼睛。
「哇,太厉害了。想不到日本还有皇帝企鹅存在呢!」
「其实并不存在……不过,很厉害没错吧?」
桃香得意地嘿嘿笑起。
「这是我们家最小的妹妹,不论是画图或者捏黏土,她通通都是高手。来,优希,过来打招呼。」
「再等一下,优希快画好了!」
小女孩的作画工程进入最后阶段,她的头抬也不抬,专心为创作注入生命,像极了职业级艺术家。
这时,一辆柴油卡车发出低鸣的引擎声,要从这位艺术少女的身旁通过。
「……?」
真哉的视线就这么碰巧地,刚好落在那辆似乎从工厂开出来的卡车载货台上。
「还有啊,你直接那样坐在地上——啊!不要把布偶磨成那个样子!负责洗的人可是我耶!麻烦你多注意一点——」
桃香竖起食指对妹妹说教。这个时候,她尚未察觉真哉注意到的东西。
真哉想也不想地拿出手机,迅速解除锁定。
下一秒,他在脑中画出卫星轨道图,瞬间由时间和座标计算出卫星目前的位置,并且从清单中找出需要的应用程式。好在手机上的GPS功能一直保持开敔状态。
同一时间,他也不断在脑中反覆精密的模拟,寻求最理想的解法。
最后,他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这么做了——
「…………优希!后面!」
待真哉把所有必要资讯输进应用程式后,桃香才注意到眼前的危机。
「……?
女孩看向背后。
大卡车正缓缓驶过她的身后。
车上的大型器材左摇右晃,接着往这个方向倒下。
他们大概是要整顿工厂,才把内部设备搬出来。但是由于固定得不确实,而在卡车行驶途中,被车体震动得失去平衡。
根据推估,这个庞然大物大约有两吨重。
即使将误差也算进去,最后倒下来时只压到头,也不可能缝个几针就了事。
底下的女孩只能睁着眼睛,抱紧手中的泰迪熊,接受这个事实。
「优希————!」
桃香伸出手,连忙要冲出去。但就算出现奇迹,那只小小的手也不可能碰到优希。那注定是赶不上的。
因此——
「不用担心。」
真哉带着满满的自信,轻轻按下手机上的按钮。
下一瞬间——
「……………………咦?」
一道蓝色光束乍现。
叽——」阵尖锐的声音过后,原本要往这里倒下的器材,被轻轻松松地纵切成两块,有如用菜刀切奶油,又有如那个器材一开始便分成两块。
不过器材并没有停止落下,继续往这里倒过来。
「待在那里会很危险喔。」
「哇!」
真哉拉住女孩的两只手臂,把僵在原地的她抱起。
被一分为二,免于直接撞击女孩的器材,落在他们的左右两侧发出巨响,接着往坡道滚下去。
器材翻滚好几圈,在震动四周的刺耳噪音中撞击到水泥墙,终于停了下来。
「……………………」
桃香像氧气不足的金鱼般地张口结舌,眨巴着眼睛回头看向被破坏的钢铁块。
「啊!优、优希!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下一刻,她立刻回神,再把头转回真哉那里。
「啊哈哈哈哈!好高好高喔!」
女孩兴奋地在真哉的怀里叫着。看来她平安无事。
相较之下,完全无法理解状况的桃香将视线从卡车移到器材,再从器材移到天真无邪笑着的妹妹,最后对真哉问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真哉巧妙地把手机收回口袋,望向天空,眯细眼睛看着星星、月亮和另一个更接近地表之物的所在。
「搞不好是天上的女神心血来潮喔。」
他轻轻发出笑声。
卡车司机拚命赔不是后,载着被破坏的器材驶离。
「优希,你在这里玩耍也有不对!真是的,要是真的砸到你该怎么办!」
「桃姊姊,你看你看,是猫猫!」
「……下次请你小心一点。」
桌上用筷子排成的猫咪图案实在很可爱,桃香的怒气彷佛被吸了进去。她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现在的场景是饭山家中。
她们家位于工厂内附设的主屋。
这是一间木造平房,屋龄大概已经有好几十年,从墙壁到天花板,在在显现出难以形容的老旧。不过这种老旧感绝对不会让人不舒服,反而散发出高楼大厦、旅馆、社长室里缺乏的温暖。
真哉被领进饭山家的起居室,坐在低矮的小桌子前。
他身旁的女孩——印象中叫做优希——正高高兴兴地用筷子在桌上排出图案。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那个器材一开始就已坏成两半,可是卡车司机说是掉下去后才变成两半, 」
「可能是他记错了吧。」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对。正确说来,应该是落下来的途中被切成两半。不过真哉并不打算说出口。
反正就算说出口,对方也不一定相信。
「好吧,人平安无事就好……啊,抱歉,我去泡茶。」
「请不用麻烦。」
桃香忙不迭地退进屋内,接着换另一名中年男子出现。
「哎呀,欢迎欢迎。你就是真哉吗?」
「是的。」
真哉点点头,站起身体。
这名男子感觉很温柔,脸上柔和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
他戴着赛璐珞镜框的大片眼镜,嘴角泛起温和的微笑,工作服上满是机械油渍,如同沾上点点的颜料。此外,尽管他的身形细瘦,双手却很粗糙,由此可看出他平时都待在工厂内工作。
「远道而来,想必很辛苦吧?」
他笑咪咪地要真哉坐下
真哉重新坐上坐垫,稍微摇摇头。
「不,我已经习惯到处旅行了。现在上飞机后甚至只要数到十,便能立刻睡着。」
这句话绝非谎言。
他的公司据点遍布全球,这四年之间,总是搭飞机在各地飞来飞去。
再加上真哉最近都是搭乘公司拥有的专机,所以飞机对他来说,早已变成专供睡觉的空间。
「您是……饭山士郎先生,没错吧?」
「喔,真抱歉,忘了要自我介绍。我就是写信给你的饭山士郎。」
这名男子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总觉得他的面貌跟桃香很相似。
他本人也在想相同的事情。
「原来如此……的确有一点彻的影子。你的眼神跟他一模一样。」
「真的吗?」
真哉略微感到惊讶。
彻——笠取彻是真哉父亲的名字。真哉还小的时候,他便离开人世。母亲又把他的照片破坏得一张不剩,因此真哉完全无从得知父亲的样貌。
然而,士郎仍然从真哉的脸上看到彻的影子。
「是啊。他总是显得悠然自得,意志又十分坚强。看来你完全继承了你父亲的性格喔。」
这种感觉真奇妙。
真哉的心里没有一丝欣喜或难为情,只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若听到自己很像某个从来没见过的人,不论是谁都会这么觉得吧。
「那么——」
真哉取出口袋里的航空邮件,轻轻放到小桌上。
「我听说父亲的望远镜找到了。」
「足啊,没错。」
士郎这时才想起,拍了一下手。
真哉飞来日本的这个地方,正是为了拿回他父亲的望远镜。
「我整理独屋的时候,在里面挖到那架望远镜。虽然本人已经不幸过世,但我知道他有一个儿子,所以虽然可能烦扰到你,我还是写了那一封信。」
「不会,非常谢谢您。」
他稍微低头,感谢士郎的细心。
「别继续坐在这里了,我们马上去看看望远镜吧。」
士郎站起身,往家门口走去。真哉随后跟上。
艳阳依旧高挂天空,气温尚未有下降的迹象。
今天也一样热呢——士郎苦笑地说着,同时绕到主屋后面的古老水泥建筑——这大概就是他刚才说的独屋——这栋建筑的旁边,有一个用防水布覆盖的东西。
「就是这个吗……」
「对。」
士郎点点头,用力掀开那块防水布。
「这就是你父亲的望远镜。」
出现在真哉眼前的东西,比他原本想像的更巨大。
可以双手环抱上去的白色镜身、牢牢抓紧地面的三脚架、老旧的赤道仪、看得出年代久远的按键式自动搜寻装置、镜片一旁的「PROPENT SSE-150」商标则已在风化中斑驳。
士郎仔细端详商标上的文字,补充说明:
「这座望远镜的口径二五〇毫米,焦距二四〇〇毫米,解析度差不多是零点五秒吧。至于目视极限星等,型录上的资料是写十四等,不过状况良好的话,其实还可以看到更暗的光。」
「已经这么古老了,性能还是很强呢。」
真哉对自己听到的数字略感讶异。
他用手指轻抚筒状望远镜,对其独特的形状表示不解。
「而且……我从来没看过这种形状的望远镜。」
「这个啊。」
士郎的嘴角浮现得意的笑容。
「这可是你父亲还在研究室时,特别订购的望远镜。他跑去找大学商量,请对方出资研究,仍然不足的经费就另外靠打工解决。他可是吃了很多苦,才得到这架望远镜的喔。」
「研究……这么说来,我父亲擅长的是太空工程吧。」
真哉这时突然想起。
他的父亲是研究员,在太空I程领域中还算有名气。他发表过大量论文,同时也引起正反两极的评价。
真哉要创业时,也是参考父亲遗留下来的文献和点子。
「可是,为什么父亲的望远镜会在这里?」
尽管如此,这些仍不足以解释望远镜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士郎听到他的问题,反而讶异地歪头。
「咦,你没听说过吗?」
他反问回去,但是看真哉仍然满头问号,便用手背敲敲独屋的外墙。
「你的父亲啊,曾经在这里当过食客。」
「这里……」
「没错。」
士郎笑着点头,看着外墙上的龟裂痕迹,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当时是很想买这架望远镜没错,但本身还是相当缺钱。再加上原本住处的房租已经欠了好几个月,被房东赶出去。即使如此,他也打算直接露宿外面。于是我索性要他住进这个家,提供他睡觉的地方,而他则相对地要帮忙家事和工厂里的工作。」
「原来如此。」
这还是真哉第一次听到。
说得更正确些,应该是重新意识到对父亲一无所知的自己。
认识已逝父亲的士郎想起当年往事,嘴角泛起苦笑。
「不过他很笨拙,家事跟工厂工作都帮不上什么忙。但那两年还是相当愉快。」
他仰头凝望遥远的天空,彷佛那里正在重演那些回忆。
「那父亲睡在什么地方?」
「就是现在这间用来作储藏室的独屋。我前一阵子稍微整理一下,便在里面找到这个东西。」
他粗糙的手指轻抚望远镜身,像是感受着刻划在上面的往事和历史。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把这个东西带走。何况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不可能随便丢弃。」
「所以您才会写信给我吗?」
「嗯。我曾经听说他有一个跟桃香差不多年纪的儿子,于是藉由过去的关系打听到你住的地方,写了那封信寄过去。」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住在德国——士郎最后这么苦笑。
真哉收到那封航空邮件,是上个月的事情。
当时他正处于位高权重,却又孤独的顶点,内必除了对这个地位的厌恶还是厌恶。因此他发现那封信时,立刻把剩余的工作处理完毕,收拾行李,订好飞去日本的机票,肯定是必然的结果,而非出于偶然。
「所以父亲使用过这个东西对吧。」
「其实我自己先动手调整了一下,这点实在不好意思。望远镜的镜片是以真空包装,金属零件也都用油纸妥善保管,所以没有什么需要大修的地方。」
「不会,我反而要谢谢您。」
真哉将眼睛凑上望远镜。
镜片盖还没揭下,他当然看不到任何景象。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正是把眼睛凑在这里观察星空。
二十年后,轮到真哉把眼睛凑在这里观察星空。
两个人永远无法有所交集的羁绊就在自己的眼前。想到这里,一股悲伤没来由地涌上心头。
「然后呢,真哉。」
「嗯?」
真哉抬起脸,看见士郎揠着脸颊,一副难以败齿的样子。
「事实上,把这架望远镜交给你之前,还有一项条件。」
「条件?」
「没错。」
士郎把记在脑中的内容背出来。
「依照彻的遗言……如果要把这个交给你,要先请你跟父亲一样,在这里帮忙工作一个月。」
「那是……父亲的遗言?」
「嗯,是啊,他是这么交代的。」
他点点头,回答得有点含糊。
真哉多少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不过对方也没必要特地撒这个谎。
「你觉得如何?有意愿试试看吗?」
士郎继续追问,但是从语气听来,他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这个提议对真哉而言,正好是顺水推舟。
「反正,我本来也打算过上一段到处住旅馆的日子。」
出于某个理由,他不打算回去德国。因此在那一天来临前,他想找个地方消失一阵子。
父亲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又感受到什么?如果要了解所谓的「家庭」为何物,这个体验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既然如此——
「那么,请多多指教了。」
真哉深深地向士郎行一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