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哉跟莉子回到起居室时,桃香正以讶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莉子,你怎么啦?」
桃香皱起眉头,对刚回来的两人间道。
自己的妹妹在家庭会议开到一半时回到家,一看见真哉又立刻把他拉出去——看到这个场面,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
莉子走过姊姊身旁,轻轻坐下。她的长发随之飘起。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跟他争论一下地球暖化和日币升值和小学生偶像的议题。」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拿起桌上的玻璃杯。
真哉同样回到座位后,优希再度抱上他的颈部。这时,桃香再次询问莉子:
「那么,莉子你也反对吧?家里清一色是女孩子,怎么可以让年龄差不多的男生进来当食客——」
「不,我没有反对的权利。」
「咦?」
桃香听到莉子的回答,发出意外的声音。莉子只是耸耸肩膀。
「所以我不反对。虽然我也不特别赞成,只不过没有否决权。」
莉子说完后,稍微瞄一眼真哉。
她用眼神暗示「我不反对你住进来,但是你也不可以把我打工的事情说出去」。真哉暗自苦笑,偷偷点头表示接受。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应该是最不赞成的人吧!」
「嗯~~平常的话可能是吧。」
莉子将麦茶倒入杯中,喝一口后缨续说下去。
「姊姊,你知道民主主义吗?」
「别、别小看我!民主主义不就是凡事采取多数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做法吗!」
「没有错,日本正是这种消极的民主主义国家。既然这样——」
她暂且打住,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准备贯彻这种民主主义。
「我们不妨以表决方式决定。现在,请反对真哉住进饭山家当食客的人举手。」
「我!我我我!」
桃香连续喊了好几次,可惜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举手反对。
经过一会儿,莉子确定不再有人举手后,接着问另一方的意见。
「那么,现在请赞成的人举手。」
「赞成!」
「这本来就是我提的意见。」
优希把手举得又高又直,士郎的脸上也不减柔和。
莉子本人则如同最初所说,不赞成也不反对。
「照这样看来——」
莉子充当起法官,用手上的杯子敲两下桌子,宣布表决结果。
「两票赞成,一票反对,一票无效。根据饭山家宪法第六条规定,本法案通过。」
「怎、怎么……」
「因此,请姊姊以最快的速度去把偷吃掉的点心买回来。」
「好,我知道了……等一下,这个跟那个有什么关系!」
就算没有关系也请去买回来——莉子多补上这一句。她说完后,开始喝起麦茶。
「唔……大家都赞成,只有我反对也不太好……可是再怎么说,要跟男生同居……」
「嗯……」
真哉见桃香仍然无法接受,竖起食指提出一个意见。
「不然,干脆这样吧。」
他把食指指向屋外。
「我借住在那间独屋内。」
「那里吗……」
桃香再度蹙起眉毛。
「可是我们前一阵子才清扫过,里面还是空荡荡的。」
「没关系。」
梢早真哉自己也有看到,里面的确什么也没有。
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自己想办法……」
「你看这样如何,可不可以接受?」
他对桃香发动柔性问题攻势。
桃香低吟一舍儿,伤透脑筋后,终于大大地叹一口气,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唔……我知道,我知道了啦。可是,你只有吃饭的时间才可以进入主屋;洗澡请去附近的公共澡堂,上厕所也去使用工厂内的洗手间。对了,那间独屋当然没有装冷气,所以你得忍耐一下。」
「嗯,我明白。」
「还有——」
桃香盘起双手,别扭地把脸别到一旁,补充道:
「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记得说一声。印象中家里还有多的被子。」
莉子看着自己的姊姊,无奈地摇摇头。士郎则是露出愉快的笑容,优希也高兴地大声说「有——还有棉被!」
「好,谢谢你。不过那些都不是问题。」
真哉一边说,一边拿出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找出最近的一笔通话纪录回拨。
听筒传来第五次响铃时,另一端的人接起电话。
「……喂,您好……」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还没睡醒。毕竟目前她所在的地方,太阳根本还没升起。
真哉不改笑容,开口直接这么说:
「喂,是路法吗?我有一点事情想拜托你——」
日本的业者不仅正确性高,做事不拖泥带水,最重要的是非常迅速。
真哉打电话给路法后的一个小时,便来了一批身着工作服的工人。
「我们是来装潢的。请问是要铺地板、重贴壁纸跟天花板工程没错吧?色调部分,会先统一使用米白色。」
确认无误后,十个工人立刻展开工程。
过不了多久,又有三名货运业者搭卡车进来。
「您好,府上订购的家具已经送到了。我看看……书桌、椅子、床铺、地毯……全部是瑞典制的没有错吧?」
他们面带笑容确认完订单,跟装潢业者一起把家具布置好。
这个部分结束后,轮到另一名高高瘦瘦的西装男子出现。
「真的非常感谢您问敝店选购这幅画。老实说,这么昂贵的作品一直卖不出去,已经让我头痛了很久……喔对,外框是免费附赠的。这代表敝店的一些心意,请不用介意。我也会顺便附上我自己的爱……等等,我在说什么?咦,不需要吗?」
他把画挂上墙壁时,心情始终相当愉快。
再经过三十分钟,最后登场的是头上绑着毛巾,身形肥胖的工人。
「哎呀,这么晚才来真是抱歉。我是电器用品店的,前来帮您安装电路。啊,没关系没关系,很快就可以完成,真的没有关系。」
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迅速地开始工作。
这一切所需的时间,大约只有四个小时。
看到他们的效率那么高,真哉的心里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即使是耗时一百多年才完工的西班牙世界遗产——圣家堂,他们说不定也可以在一眨眼之间完成。
「谢谢您的惠顾!」
这批日本引以为傲的专家离去时,天空已呈现一片淡红色。
尽管夕阳逐渐西下,炎热的暑气仍然留恋着这里不愿离去。据说日本靠近都心的地方,连夜晚都飘到三十度以上。要是家里没有冷气,有些人根本睡不着觉。
不过,这间屋子不太一样。
「嗯,这样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真哉把旅行箱里的东西扔进衣柜,满意地看看室内四周。
原本做为仓库使用的独屋,现在已经完全脱胎换骨。
绿色地毯铺满地面,踩起来十分柔软。其他还有橡树制成的桌椅、墙上的六十寸薄型萤幕,以及跟萤幕相对面的大幅夕阳图。床铺使用的床垫特别厚,上覆一条全新床单,彷佛随时欢迎他的主人躺上去。
「路法,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喔!」
『不应该只有那句话吧……』
听筒内传来路法疲惫的叹息。
『社长您提出要在今天之内完成的困难要求,那些工人才那么辛苦吧?』
她透过电话,生气地隔海抱怨。
真哉尽可能温柔地表达慰劳。
「我一直相信,路法一定办得到的。」
『这、这个……总之,既然是社长的要求,我当然得努力才行……』
「而且你总是能达成我的期待。多亏有你,我在这边才能舒舒服服地生活。」
『太、太好了。呵呵,跟那些业者提出那么困难的请求是值得了。』
真哉可以想见路法松一口气的模样。
他还在德国时,路法担任他的秘书。
路法目前十七岁,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日本人,她精通德文、英文、日文等三种语言。
她念书时跳过妤几级,以极优秀的成绩自研究所毕业,进入OrionLute公司学习技术。
真哉看中她的高超能力、日文运用自如,以及最重要的上进心,从一年前开始请她担任秘书一职。
连当初持反对意见的基尔曼,如今也对她的表现刮目相看。
「对了,我拜托你的那样东西在哪里?」
『啊,是。其中一个在架子上,另一个应该吊在衣柜中。』
真哉一一到路法说的地方确认。
确定一切都准备周全后,他心怀感激地关上衣柜。
「我确认过了。那么要办的手续呢?」
『手续也已经完成了,明天即可生效……可是社长,您现在为什么还要那么做?根本没有必要吧?』
「这个嘛……」
真哉坐到床上,看着焕然一新的天花板,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路法。
「听说我的父亲在这里当过食客,帮忙家事和工厂工作,还在这边的学校上课。所以我也打算体验这些事情看看。」
将近二十年前,父亲在这里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真哉不小心先窥见了父亲最后的目标。对目前的他而言,不管说什么都得了解那个原点不可。
他想知道自己在德国所得不到的羁绊和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么,您还是不打算回来吗?』
「与其说不打算回去,应该说我不会回去了。」
『那、那样我会很麻烦的!而且社长,您先前是不是用了朗基努斯?』
「喔,因为当时状况有点危急。」
「不可以啦!要是基尔曼先生发现您擅自使用,一定会很生气的!」
「的确。那么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消除纪录吗?」
『您怎么又……到时候不管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喔!』
他们又简短交谈两三句,然后结束通话。
真哉想像着在地球另一边忙碌奔波的路法,同时看向快要清空的旅行箱。
「再来,只剩下这个了。」
他拿出箱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摆到桌上当装饰。
那是一枚面积不小的圆形薄镜片。在室内灯光照射下,镜片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妈妈好像说过,这是爸爸的遗物。」
父亲离世后,他的遗物几乎跟着被清光,只留下这个不知做何用途的镜片。说不定当时大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东西。
他离开母亲后,始终把这枚镜片带在身上,舍不得丢掉。这枚镜片的用途不明,真哉也单纯把它当作护身符。
「该不会……」
正当他产生某种想法时,外面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请进。」
「优希来打扰了!」
优希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人也直接跑了进来。
她大概是想来看这里的情况。
这栋独屋的变化,确实让她惊讶地睁大黑曜石般的双眼,手中的泰迪熊也「咚」地一声掉到地上。
「好厉害!这个房间好凉快喔!」
她最惊讶的,莫过于室内温度。
电器用品店的人过来装设的是最新型冷气。这种冷气可以使室内维持在最舒适的温度。
优希的眼睛闪闪发光,双手伸到冷气的出风口,如同接受上天的恩赐。
「……这里变得真像样品屋,连冷气都有。」
接着进来的是莉子。她望着墙上的冷气机发愣。
「莉子姊姊,这里好凉快!」
优希拍拍地毯,告诉莉子那里吹得到冷气。莉子跟着坐过去,略带怨恨地抬头看向可以制造冷风的文明产物。
「这里跟主屋真是差太多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家中的第一台冷气机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对喔,主屋好像没有冷气。」
「我们没钱买那种东西。家中经济已经困窘到跟日本政府差不多了。」
「听起来的确是个大问题。」
日本是已开发国家中的借钱大户,莉子甚至不惜用这一点比喻。根据先前待在主屋时的观察,其实也已经八九不离十。
「结果这里反而变成伊甸园啦。就算有治外法权,未免也太夸张了。」
她又忿忿不平地瞧冷气一眼。
她们两人大概是等装潢业者全部回去后,过来看看情况。
至于桃香,她正在准备晚餐,士郎也在工厂工作,所以没有一起来。
「啊~~好凉快!跟家里的电风扇就是不一样!」
「本来只打算来看一下的,结果一坐下来便动不了了。看来冷气比馒头还要可怕(注1)。」
「哥哥,优希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吗?」
「可以啊,你想待多久都没问题。」
想不到一台冷气便让她们这么谢天谢地。真哉微露苦笑,走出屋外。
刚到外面,一阵热风立刻拂过他的身体。即使太阳快下山了,气温依然这么高。难怪莉子跟优希会为了一台冷气,兴奋成那个样子。
真哉一边欣赏黯淡下来的天空,一边取下望远镜的防尘罩,摺叠好之后,开始观察台座部分。
「……应该是这个吧。」
他有过不少使用望远镜的经验,而且各种望远镜的操作方式都大同小异,所以很快便找到调整角度的调节器。
大型的筒状镜身逐渐抬升,对准天空。
接下来,他再利用望远镜上的罗盘,摆好相当于自己身高的镜身位置。
「你要在这个地方看星星吗?」
莉子大概是听到屋外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从凉快的伊甸园回到下界。尽管热风吹起来不怎么舒服,她还是兴致勃勃地盯着真哉的手边。
注1「可怕的馒头」为日本著名相声段子。据说原始出处为明朝冯梦龙写的《笑府》。
「是啊,我想试一下这个望远镜。」
真哉轻轻抚过筒状镜身。
莉子也好奇地看向望远镜。
「这个地方也看得到吗?」
「虽然这里还不到深山,视野还是比在都市里好。不过我还没实际看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好在今天是新月,应该可以观测到不少东西。」
真哉看着手表上的月亮周期,启动赤道仪的自动搜寻功能。望远镜台座发出笨重的声响,开始缓缓转动。
再来只要输入想观测的天体资讯,架台即会自动寻找。
「这个时间已经看得到金星了。」
「金星吗?」
他看着目镜调整放大倍率,捕捉到那个女神后,让出位子给莉子欣赏。
「嗯,你来看看。」
「……」
莉子把长发整理到耳朵后面,轻轻凑上目镜。
「哇……好漂亮……」
她如此惊叹。
真哉也看向那颗行星所在的方位。
「金星下合(注2)时距离地球大约四千万公里,它在太阳系中又比地球更内侧,二二五天便绕太阳一圈。而且覆盖行星表面的云层很厚,直到近年,大家才终于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得真详细。」
「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他这么说不是出于谦虚,而是真的认为自己知道得不多。在他认识的人当中,不乏拿到天文博士学位,发表大量论文的研究人员。甚至还有一些怪人发下豪语,宣言未来要搬到火星上居住。
汲取那些人的意见,不时提出一些指示,正是真哉的工作内容。
「好棒!好厉害!莉子姊姊,也让优希看看!」
「不可以随便乱动,把它弄坏喔。」
优希跟着提起兴趣,跑出来拉着莉子的衣摆要求。莉子二话不说地让出位置,轻轻将优希的背推向望远镜前。
「哇……好大好大!」
优希看向望远镜里面,打从心底发出赞叹。
注2行星、地球、太阳连成一线称为「合」。内行星的情况下,行星位于地球与太阳之间为「内合」。
真哉第一次用望远镜观看宇宙时,也是这样的反应。原来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还存在无数的世界。这项事实让他产生莫大的惊奇和感动。
「现在其他星星也差不多要出来罗。虽然不见得像金星那么清楚。」
「哥哥,真的吗?在哪里?要怎么看?」
「来,首先在赤道仪上输入座标——」
接T来好一段时间,真哉向两个人讲解天文望远镜的使用方法。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他们看到的星星比预期来得多。平时的天空不会让人想多看几眼,此刻天空映照出的幻想,却意外地深深吸引住这两个女生。
正当她们为此兴奋不已时,主屋那里传来某人洪亮的声音。
「吃饭罗——咦,你们在做什么?」
「哈哈,你等不及拿出来用了吗?」
身上围着围裙的桃香,和还没脱下工作服的士郎走来。
桃香看着三脚架上举向夜空的天文望远镜。
「之前是听爸爸说调整好了没错,所以真的看得到吗?」
「嗯,调整得非常完美,电子仪器也没有任何问题,运作得很正常。」
「喔~~所以真的看得到罗。」
她听了,眼神变得更加好奇。
真哉用肉眼看着望远镜内的那片星空。
包覆在地球外围的大气层,使星星看起来在闪烁。匆明匆灭的星光,好似拥有生命,向地球传送什么讯息。
在那幅幻想般的景色之下——
「让我也看一下吧,优希。」
「啊~~桃姊姊好狡猾~~」
「喔……真的很漂亮呢。我以前也稍微看过望远镜,只是没想到从家里就可以看得这么清楚。」
「姊姊不是更喜欢吃的东西吗?事先声明,那些星星再怎么漂亮,也不可以吃喔。」
「知、知道啦!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起看着天空。
站在一旁的士郎眯起原本便不大的眼睛,在远处慈爱地看着那群孩子。
「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是啊。」
他缓缓点头,同意真哉的话。
「如果你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会很高兴的。」
「好的,谢谢您。」
尽管真哉如此回答,他却暗自觉得困难。
毕竟要融入这个充满光辉的家庭,他还是污秽了一点。
十岁时大学毕业,十一岁取得博士学位,十二岁创业,十四岁成为亿万富豪——
以上是笠取真哉的成长历程。
他的双亲都是日本人,也都从事研究工作。
据说父亲在天文学界颇具知名度,但是很不幸地,他在真哉还小的时候,便因病去世,留下母亲和小孩在人间。
母亲则是热中教育的人,但是不知该说遗憾或是不幸,她的教育方针十分扭曲。
对她而言,「养育小孩」跟「实验」是同义词。
「真哉,你听好了——」
如今,她的声音依然清晰透彻,可是记忆中的面貌早已模糊。
「你接下来将面临非常艰困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得不到结果和没有道理的事隋,你必须想办法生存下去。我在这个世界生下你,就要让你拥有变得坚强的力量。这是我身为母亲的最后一项责任。至于怎么使用这个力量,完全由你自己决定。其他事情我一概不干涉,也没有兴趣。请你自己做决定,自己有所行动。」
从某方面来说,那是母亲教给他的唯一真理。
母亲如同自己对真哉所说,要求他学习大量的知识。数量之庞大,已经不是「念书」能够描述,根本是某种程度的「大脑改造」。
他没有进过幼稚园,也没有上小学,每天埋首于各式各样的资料和学习方法中。
母亲赋予他的不是未来或母爱,只有一座又一座用参考书和论文堆起的高山。
然而,真哉从来不以为苦。对他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世界,跟呼吸一样平凡。
他几乎没去过学校,从学校吸收到的知识趋近于零。他是透过考试和走后门的方式,在一转眼间完成研究所的学业。
母亲这么说道:「重视学历的人,其实意外地多。即使是明白学历没有什么意义的人,也很难不去注意。如同一个人是国中毕业,另一个人是一流研究所毕业,就算脑袋里的东西一样,背后发出的光芒还是差很多。」
如果真哉表现得很好,母亲会加以称赞,并且开出下一个目标。对真哉来说,这即是所谓的家人,也是他的一切。
但是,母亲并不这么认为。
「我一开始不是跟你说过了?」
有一天,她突然收拾起行李,用以往的语调这么说:
「我会给你最低限度的生存能力,超过的部分则不关我的事。你已经可以独自生活下去了,所以接下来请自己想办法。我也同样会这么做。」
从母亲的认知看来,「养育小孩」这项实验已经结束。
「我走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到面。」
真哉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想——
这是因为他努刀得不够。在此之前,他只要好好努力,即可得到各种东西,包括知识、地位,还有金钱。
因此,他深深相信,只要自己再努力下去,还是有办法得到「家庭」的。
之后,他如同过去那般继续努力——不,那不再是「努力」所能形容的程度。当他发现时,自己甚至已经跃上富豪排行榜的前几名。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渐渐明白——
自己一路努力过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帐户里的资产位数不断增加,除了被抽走的税也变多之外,便再也派不上用场。
既然家庭无法用金钱买到,又该如何取得?
真哉为了找出答案,决定回到残留着父亲轨迹的日本。
日本的早晨,天亮得很快,四周很安静,而且很沉重。
「……嗯?」
真哉躺在瑞典制的床上,轻轻睁开眼睛。
他属于一醒来可以很快爬起的人,但也不会在没有特别理由的情况下早起。再说,他今天之所以早起一个小时,不是因为还不适应新环境,也不是闹钟响起,更不是因为突然开始习惯早起。
原因其实很单纯:他觉得身上很重。
「哥哥,早安。」
真哉稍微睁开双眼,看见优希满面笑容地跨坐在自己身上。
「嗨,你起得真早啊……」
他揉揉眼睛,看着心情正好的饭山家么女。
优希的头上绑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用来整理美丽的长发。她目前就读小学四年级,脸蛋相当讨人喜欢,想必长大之后,也会变得像她的姊姊们一样漂亮。
她继续笑着坐在真哉身上。
「优希每天都是这个时间起床。桃姊姊在叫哥哥了。」
「桃香吗……」
「没错。」
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脚不停地晃来晃去。接着,她说出这样的话:
「——人生一定要活得ㄏㄨㄛˋㄉㄚˊ(豁达)。没有意义的赖床只是单纯浪费时间,也代表对人生的ㄇㄠˋㄉㄨˊ(冒渎)。」
「真有道理。」
「嗯!这是学校的ㄒㄧㄠˋㄓㄤˇ(校长)说的!」
优希笑着回答。
真哉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教哲学的老师吧。
据说亚历山大大帝也请亚里斯多德担任过他的家庭教师。
「嗯……这就是帝王的气度吗?优希,你想不想统治大陆?」
「不想~」
「嗯,那就好。」
现在这个社会太辛苦了。统治的土地越多,只代表土地税会越沉重,一点好处也没有。
优希对那些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拍打起蓬松的棉被。
「桃姊姊说,要真哉哥哥去帮忙准备早餐。」
「喔……原来如此。」
真哉半爬起身体。
管它什么争夺土地或哲学课程,都比不上今天的早餐。既然是以食客的身分寄住在此,当然有帮忙的道理。
他用力伸着懒腰,同时不忘对真希怀里的泰迪熊打招呼。
「小熊你也早。今天也很帅喔。」
会害羞啦,别说了——泰迪熊用圆滚滚的眼珠表达无声的回应。
优希开心地把它举起。
「普罗米修斯也在说早安喔!」
「原来它叫普罗米修斯,听起来很伟大呢。」
真哉开始觉得,同样用于土星卫星的那个天神名字,也满适合这只绽线的泰迪能i。
「话说回来……上次有人叫自己起床,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
他把优希放下床时,忽然想到这件事情。
至少他不记得母亲这么做过。早晨在床边陪伴他的只有闹钟,直到他独立后依然没有改变。
这样一想,今天说不定是头一次有人叫他起床。
「桃姊姊每天都会来叫优希起床。」
「这样啊,真羡慕呢。」
他的这句话并菲应付,而是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德国的那个家宽敞归宽敞,住在里面的却永远只有一个人。而且他大部分都在公司或旅馆过夜,几乎没回去过那个家。
真哉早已觉得那种生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实上每天也的确都是如此。不过会把这种情况看得很正常,只代表他见过的世面太少。
「我换个衣服,可以稍微等一下吗?」
「好~」
优希一口答应,随后立刻发现堆在房间一角的剩余纸箱,于是开始把纸箱折成各种奇妙的形状。
真哉稍微看一眼,便打开衣柜,迅速换上路法准备好的衣服。
「好,走吧。」
他拉起优希的手,走到屋外。
户外的天气好得让人不由得露出笑容。
「今天也很热呢。」
「今天也很热!」
优希一边说着,一边跳到真哉的背上。
他便这么背着优希进入主屋,往发出滋滋烹饪声的地方走去。
「早安,桃香。」
「啊,你这个食客终于起来了。」
人在厨房的桃香正翻着平底锅里的食物,回头说道。
她穿着白色上衣、格状百褶裙和长袜到处走动,围在上衣外的围裙也随之飘动。
「本来想要你帮忙做早餐的,不过现在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桃香俐落地把食物装盘。
「抱歉,我应该早一点起来的。」
「反正今天才第一天,我就不计较了。」
她干脆地耸耸肩,用筷子指向橱柜。
「总之,先帮忙摆盘子。小的盘子要四个……不,是五个。」
「好。」
真哉打开橱柜,看着满满的餐具发愣。优希从他的肩膀伸出手。
「是这个!」
「喔,图案真漂亮。是迈森(注3)产的瓷盘吗?」
「怎么可能?那些都是在百圆商店买的。」
「百圆商店?」
「对喔,差点忘了你之前住在德国。我找个时间带你去一次。」
那是一般庶民的好朋友——桃香多补充这一句,然后把味噌汤倒进锅子。
真哉拿着盘子来到主屋的起居室,发现莉子跟士郎已坐在桌前。他们看到奠哉,一起开口打招呼。
「……早安。」
「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托您的福,我睡得很好。」真哉点点头。
事实上,全新的床单和床铺非常舒服,让他能够轻松入睡。而且他本来就是很容易睡着的人。
注3位于德国东部萨克森州,以瓷器着称。
「哥哥,这里!」
「好,谢谢。」
优希跳下他的背,拍拍自己隔壁的坐垫。真哉坐下后,桃香也端着锅子走进来。
「让一下让一下……喂,莉子!杂志晚一点再看!」
带着倦容翻阅时尚杂志的莉子瞥一眼自己的姊姊。
「你每次说的话都一样。这里又不是说相声的场子,一直说同样的话,观众是会腻的喔。」
「谁要说笑话给你听了?来,优希也帮忙一下。」
「是!」
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始准备。
桃香有点强硬的领导能力真不是盖的。要是日本首相也能像她一样,想必国家债务便不会那么沉重。
才一转眼,所有准备通通就绪。小桌子上摆满热呼呼的食物。
「好,都到齐了。」
「桃姊姊太会使唤人了!」
「这个人会从使唤别人得到快乐,是个天生的虐待狂。过世的母亲一定也会在天国哀叹。」
「喂,少多嘴。」
桃香摺起围裙,同时用手刀往优希和莉子的头上挥下去,接着坐到真哉旁边。大家这时一起合起双手。
「我开动了。」
「好,请用!」
饭山家的早餐时间正式开始。
「哎呀~好久没吃到日本料理了。」
餐桌上的菜色洋溢浓浓的日本风,鲑鱼、味噌汤、纳豆、豆腐——这些都是在德国时几乎吃不到的。
真哉先尝一口味噌汤。
优雅的香味窜过舌尖。不知是夏天的关系,或者是关东风味,汤头不会太浓郁,也不会太咸。在吃习惯軎欢大把大把加盐的德国料理之后,这种汤喝起来非常顺口。
桃香在一旁偷偷观察。
「不好意思,我们家的料理就是这么寒酸。」
「不会啊,我觉得很丰盛。」
真哉是真的这么认为。
桃香似乎也明白他没有说谎,松了一小口气,拿起自己的饭碗。
「你说很久没回来日本,那之前都待在哪里?」
「德国的德勒斯登。其他还有好几个据点,我都是每个地方到处跑。」
「据点?」
「类似熟人的家吧。」
「嗯~~」
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现在是早晨新闻时间,画面上出现一则外国报导。
真哉对报导中的影像再熟悉不过。
「啊,那个叫做什么的公司又发射卫星了。他们不是已经发射好多卫星上去了吗?」
「OrionLute。」
「对对对。他们不知道用了几年,把一百多个卫星送上太空。」
新闻播报员正好提到这次是第一四五枚成功发射的卫星,为桃香模糊的印象提供补充。
民营太空事业公司,OrionLute——
他们漂亮地写下民营公司成功进入宇宙这一里程碑,跃身全球顶尖、本世纪发展最蓬勃的企业,也是不断开发出新技术,发射卫星所需的资金堪称全球最低的专家集团。
「真是厉害!现在全世界要发射什么东西,几乎都会委托给他们吧?」
「嗯,正确说来,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参与俄罗斯跟美国以外国家的发射工作。」
「喔~~所以他们一定非常有钱罗。」
「哈哈,有钱到国税局一直去找麻烦呢。」
那些查税的人很喜欢找OrionLute的麻烦,每次计算他们要缴多少税时,总是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莉子出神地望着电视,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记得那家公司也是在德国吧?」
「没错。研发部门在德勒斯登,然后有一个发射基地在罗斯托克。」
「这样啊。果然只要是住在德国的人都会知道。」
桃香佩服地点头,夹一片腌萝卜送进嘴巴。
新闻正在播放OrionLute执行长对这次发射的访谈。那是一位五官深远,颇具威严的德国人,棕色眼珠,暗金色头发往后梳理,身材魁梧而有压迫感。他从容地应付采访者的提问。
根据报导,他的名字叫做沃夫冈·基尔曼。
「……」
尽管这则新闻激起真哉的一点怀念之情,他仍然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早餐上。
他夹一片饭山家自制的米糠腌黄瓜放入口中。
「嗯,真好吃。」
吃饱喝足后,桃香殷勤地泡饭后茶。在此期间,真哉拿出他从独屋带来的东西。
「啊,对了。这是昨天忘记送你们的。」
「……这是什么?酒吗?」
桃香不解地看着细长的纸袋。
「是啊。总觉得两手空空就来打扰你们家,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也对酒不怎么了解,所以拜托自己信赖的人买了一瓶。」
「你根本不用这么多礼……」
尽管桃香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决定心怀感激地收下。
她取出袋子里的东西,端到眼睛前好奇地观察。
「这瓶酒感觉满有年代的。很贵吗?」
「嗯……我也不太了解酒的价格,不过收据上好像是写八千圆左右。」
「八、八千圆!?不需要准备那么昂贵的东西啦!」
莉子听到姊姊的叫声,从她背后探出头,研究瓶身上的标签。
「……真的很有年代。一九六一年将近是半个世纪之前了。」
「哇!好老好老喔!」
「喂,不可以拿!被你摔破就麻烦了。」
优希对那瓶酒也很有兴趣,她伸出手想拿过去,但是被桃香拍掉。
士郎把自己的餐具放到流理台后走回来,看到大家聚在一起研究着酒瓶。
「喔?什么东西吗?」
「啊,爸爸。真哉特地买一瓶酒给我们当见面礼喔!你不是很喜欢喝酒吗?真是太好了。」
「是吗?真是谢谢……嗯?」
这一瞬间,士郎高兴的表情转为严肃。
「…………」
位认真看着酒瓶上的标签,由于神情实在太过专注,桃香好奇地问道:
「怎么了?想喝的话,今天晚上我会准备好开瓶器。」
「…………真哉,这瓶酒是真品吗?」
士郎没回答桃香的问题,继续看着标签询问真哉。
「这是我托熟人买的,应该是真品。」
「爸爸,那个很贵,要八千圆喔!」
「八千圆?」
亍优希补充,眉头更加深锁,还把手抵住下巴陷入思考。
「说到一九六一年,可是波尔多相当辉煌的年份。而且这又是不在市面上流通,生产者私藏直接出窖的酒。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流通到市面,但这瓶酒绝对不可能那么便宜。」
「咦?可是刚才真哉说八千圆——」
「啊,抱歉抱歉,我说得不够清楚。」
真哉在欧洲生活了那么多年,所以没考虑到这一点。他看向天花板,继续说下去。
「那不是日圆,是欧元才对。若考虑现在日币升值……换算过来,大概是八十五万圆吧。」
这一刻,时间彷佛静止下来。
一阵紧绷的紧张感过后,三姊妹一起震惊地大喊——
「八十——」
「五万——」
「日圆!」
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这瓶酒也像是被她们的惊叫声吓到,瓶身微微颤抖起来。
接着,往下一滑——
「啊————」
桃香得知这瓶酒的价值后,脑袋变得一片空白,酒瓶跟着从手中滑落。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瓶酒掉下去——
「!」
这时,优希最先产生行动。
她不顾自己的危险,像猫一样往榻榻米扑下去在地面滑行。她的双手全力伸向那瓶落下的酒,有如渴望掌握自由的革命家,又如要接住落沙的天使。
双手碰到瓶身的那一瞬间,优希的身体也即将撞上墙壁。这个时候,莉子在后方用力拉住她的身体。
优希一副死也不放开酒瓶的样子,莉子也尽全力从旁协助。这两个人通力合作,宛如展现了一出冰上舞蹈。一切结束时,酒瓶跟优希都平安无事。
接着,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吓、吓吓吓吓死人了!很危险耶,桃姊姊!」
「……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姊姊,请你小心一点。」
「对对对……对不起!」
三个人各自的时间重新流动后,也出现三种不同的反应。
真哉看了,不禁开口:
「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你是从哪里看的,怎么会觉得——啊!」
桃香正想反驳,不过她的视线先捕捉到真哉背后的某样东西。
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时间是——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快快快,莉子、优希,要赶快出发了!」
她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隔了一秒钟,莉子跟优希也开始准备。
这时,桃香突然折回来。
「差点忘了,你接下来要怎么做?也要去上学吗?」
「我当然也会去。」
「你也要去……等等……」
她从真哉的头顶打量到脚底,又从脚底打量回头预。
「为什么你穿着制服?难不成——」
「没错。」
真哉笑着点头。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去你们的学校上课。」
人生中当个国三学生的唯一机会早已过去。
现在,他决定把时光倒回来,重新体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