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能带给人们一股自由奔放的气息。
如果当时实施锁国政策的江户幕府将军,能够亲自来到海边游玩,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地怀抱「就算黑船或是其他东西开来也没关系啦,哈哈哈,」之类的雅量。同理可证,如果路法来到这里,想必也会情不自禁地对真哉说出「就算不工作也没有关系啦~哈哈哈~」等宽容的话——大概吧。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过去玩一下了。」
「好的。我会负责看管大家的私人物品,请您安心地尽情享受。」
在梅兰的保证下,真哉离开海滩伞的遮蔽范围。
直射的日光毒辣地烘烤他的肌肤。
因为纯白沙滩所反射的阳光,真哉下意识地眯起眼,接著立刻发现戴著草帽的优希蹲踞在视线的前端。
「嗨,你在做什么呢?」
「在盖城堡的说!」
「喔~」
一脸开心地如此回答的优希手边,正如她所说,的确盖起一座巨大的城堡。
「以这种毫无任何根基可言的沙雕来说,规模相当气派,看起来就像是新天鹅堡。」
然而,建筑工程似乎还在进行,只见优希轻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向真哉发出邀请。
「哥哥要来帮忙吗?」
「好啊。」
真哉点头,并在一旁坐下。
优希似乎是凭感觉理解到必须在沙里混入完美比例的水量。
当真哉听从优希的指示打造起城堡时,他才察觉到上面附有神奇的物件。
「这个是什么?」
「这是『大炮』的说!必须保卫城堡才行的说!」
「原来如此。防守可是相当重要的环节,毕竟天下不可能永远太平。」
这个世界充满许多恶意,就连这座城堡,也无从得知何时会遭到名为人类的巨人踏平。
「那这边长长的平面是?」
「那是『飞机跑道』的说!会从那里派出『战斗机』的说!」
「原来如此。不能只著重防守,也必须拥有攻击手段。」
敌人无所不在。无论是哪一个国家,制空权永远都是国防重点。
「在这里的别馆呢?」
「那是『牢房』的说!用来关坏蛋们的说!」
「原来如此。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罪犯,也因为如此才会有所谓的刑法。」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坏人遍布。维持自己国家的秩序,可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完成了的说!」
「非常壮观耶。」
在那之后没多久时间便完成的,是一座看起来相当善战的城堡。
「这么一来,任何敌人攻过来都没问题呢。」
「才没有这回事。」
却见优希一脸不满足地奋力摇头,并说出以下这番话。
「——最可怕的是『潜藏』在『内部』的『敌人』。对方有可能是『好朋友』、『工作伙伴』或是『自己』。所以,应该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事物』都视为敌人才对——的说!」
「这也是校长说过的话吗?」
「才不是,是经常进出学校的『业者』说的!」
似乎已经完全脱离学校相关人士的范畴了。
「所以,接下来要做不怕任何敌人的城堡的说!」
「还真是充满哲学深意的课题呀……好好加油喔。」
「好的说!」
一脸愉悦地高举双手比出万岁手势后,优希再度埋头于城堡的建设工程。
当真哉离开那样的优希,走近浪花滚滚的岸边时——
「听说这种场合,请对方帮忙涂防晒油是必须做的事情之一。」
不知不觉间来到自己身旁的莉子,冷不防地提起这种话。
「嗯?什么场合?」
但她并没有回答真哉的问题,只是伸直那纤细的白皙手臂。
「但是,我不喜欢晒太阳,所以早就滴水不漏地从头到脚涂好防晒油了。」
「这样比较好。毕竟臭氧层的破洞在近几年逐渐发展成令人不容忽视的大洞。」
两人的对话似乎一来一往,却又仿佛牛头不对马嘴。
但莉子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以指尖卷著那柔顺的一头秀发。
「所以啰,我打算执行海边活动的必做事情之二。」
「哼嗯?」
「就是这样子。真哉,请你教我游泳吧。」
莉子说完,便将海豚的充气坐骑推过来。
真哉虽然接过充气海豚,但不禁纳闷地问:
「真令人意外。莉子你不会游泳吗?」
「是啊。也许是因为我跟姊姊不一样,体脂肪没有那么高,所以身体才没办法漂浮在水面上。」
「原来如此。」
笔直修长的双腿,以及纤细的小蛮腰。原来如此,赘肉这个单字似乎并不适用于眼前看起来相当健康的四肢。
「莉子相当苗条呢。」
「……打量得这么仔细,就算对象是真哉你,也会让我难为情起来。」
「啊啊,抱歉。」
真哉向难得一脸害羞地遮住自己身体的莉子陪罪。
「顺便问一下,真哉你会游泳吗?」
「大概就是一般人的程度。在我还小的时候,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健康运动,母亲会送我去健身房。」
「是吗?那么应该不会有问题。那就拜托你了。」
说完,莉子立刻走进海里。
真哉紧跟在后,走到水深淹过膝盖的位置。
「这片海真的很漂亮呢。」
「只是由于沙岸的关系,鱼不多就是了。但我觉得正好适合游泳。」
拥有惊人透明度的海水,并无一丝二晕的混浊,光线甚至能照射到脚边。
今天的海面也相当平静,用来练习再适合不过了。
「那么就先从踢水开始吧。」
「好。」
真哉轻轻地握住莉子的手。
就这样横躺在海面上后,莉子立刻开始踢水。
「大概是这种感觉吗?」
「很棒喔。而且,你并不是用脚尖,而是正确地使用大腿踢水。」
完全不需要进行任何指导的完美踢水。
正当真哉望著这完美的踢腿姿势时——
「啊,脚抽筋了。」
莉子冷不防地这么说完,便整个人靠在真哉的身上。
真哉一边抱住整个人压过来的莉子,一边在她的耳边轻问。
「没事吧?」
「嗯,让我就这样休息一下。」
「你可以把脚向反方向伸展,虽然会有点痛,不过能够恢复得比较快。」
「好的。」
真哉说完便维持相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在短暂的沉默后,莉子小声地如此说。
「……受到如此绅士的对待,总觉得有一点不甘心,但这样子也不错啦。」
「嗯?」
「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是我在自言自语。」
微微摇头后,莉子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放开真哉。
「好了,我已经没事了。接下来,请你教我换气吧。」
「好啊。」
听她这么说,真哉立刻在自己的身体前面大大地划水。
「像这样子划动手臂,配合动作抬起头。频率大概是划三次手抬一次头,不习惯的话也可以划两次手抬一次头来进行换气。」
「配合划水的时机抬起头来吗?」
莉子将食指靠在下嘴唇,如此提议。
「实在有点难想像,可以请你从身后扶住我的手进行示范吗?」
「啊啊,当然没问题。」
于是,真哉走向转过身背对自己的莉子,从身后抓住她的双手,缓缓地在空气中划起水来。
「就像这样子,仿佛在身体下方划出S划动。这么一来,就能将水推向脚的方向,产生向前的推进力。」
「……」
「?怎么了吗?」
「没、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
稍微摇了摇头后,莉子用左手压住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都是我自己在小鹿乱撞……跟我预料的完全不同……不过,如果真要说有没有心动,绝对是有的吧……」
「莉子?」
「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在对赐予我幸运的海神,表达心中的感谢之意而已。」
在她说完这番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后——
「好了,请你继续吧。」
再度请真哉继续指导。
「换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要不要实际游游看?」
「没问题吗?」
「这里很浅应该不会有问题。而且,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情况,我也一定会救你的。」
「…………」
「嗯?怎么了吗?」
「没、没事,我只是觉得魂魄都快被夺走而已。这是为什么呢?就算其他人这么说,我明明完全无动于衷的说。」
接下来,莉子微微低下头并往上一瞄——
「你真的……会来救我吗?别误会,我并不是在怀疑你喔。」
「啊啊,当然。」
「那是——」
稍微停顿一下后,莉子问出心中的疑问。
「那是因为,我是你的家人的关系吗?」
「是啊。我发誓无论要做出何种牺牲,都一定要守护住我的家人。」
「原来如此。」
只见莉子手抵在嘴边陷入短暂的沉思后,突然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并点头。
「好吧。现在姑且暂时满足于这种状况,想要更上一层楼,就算现在才开始也不迟。」
「更上一层楼?」
「我是在指游泳。那么,我要试著游游看,请你待在我身旁。」
说完便俐落地游往海上。
从他在一旁观察到的状况看起来,莉子展现出毫无瑕疵的美妙泳姿,然而——
「啊,我溺水了。」
她突然这么宣告,再度将整个身体靠向走在一旁的真哉身上。
「你没事吧?」
「似乎不太行,可以暂时维持这个姿势别动吗?」
莉子一边全身无力黏在真哉身上,一边抬起头来望著他如此说。
当真哉正要点头回应时——
「给我等一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一道大嗓门介入。
莉子带著一副仿佛快「啧」出声来的态度,回应飞奔过来的桃香。
「用眼睛看也知道吧?真哉在指导我游泳。」
「什么叫做指导你游泳?你在说什么啊!」
接下来,桃香奋力地指著莉子,尖锐地指出那件事实。
「你明明就会游泳吧!」
「是这样子的吗?」
「当然就是这样子!喂,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事情耶!」
于是,一如往常的口水战就这样开打。连真哉也能轻易地预料到如此结果。
「那孩子也真是的……!」
桃香一脸愤愤不平地对著回沙滩上的莉子身影抱怨。
「哎呀,莉子明明会游泳却还叫我教她,真是上进。」
「不……绝对不是这样子。」
桃香一脸无奈地如此说完后,便将手抵在嘴边—
「不过,既然她说要重涂防晒油,应该会有好一阵子不下水了吧……但是一个人玩水又很无聊……」
视线骨碌碌一转,在四周游移。
「对了!」
她仿佛想起什么好点子般,拍了拍手。
接下来,桃香指著远方,向真哉提出如此提议。
「你可以陪我去那里吗?」
「那座小岛吗?」
「没错。」
桃香指尖所指的前方,是漂浮在海上的迷你岛屿。
「我一直很想尝试朝向岛屿长泳。而且这片大海如此乾净,还能够一边游泳一边欣赏海底风光,应该会很有趣吧。」
「毕竟这里的能见度达二十五公尺,应该能看到很深的海底喔。」
「好期待喔——!」
带著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表情如此大喊后,桃香立刻朝小岛的方向弯下腰。
「那么要出发啰!预备、起!」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游泳竞赛。
发出开始指令的当事人俐落地飞跃入海里,并以自由式提升速度。原来如此,她擅长运动这一点,似乎连在海里也能够毫无遗憾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虽然起跑晚了一点,不过真哉也立即跃入海里。
一股沁凉感立刻包覆住他的全身。
在这片清澈见底的海里,他以大动作的自由式产生推进力,追赶著率先起跑的桃香。
比赛不到十分钟就分出胜负了。
「我赢了!」
「真不愧是桃香……好快……」
比赛的结果就在真哉无法缩短一开始拉开的差距下,由桃香率先抵达小岛。
只见桃香带著胜利者游刃有余的表情,在等待真哉调整呼吸的期间如此问。
「你虽然没在运动,体力却还不错耶。」
「身体是一切的基础,所以我会定期进行体能训练。不过,最近的确是有点荒废了。」
这一点也被基尔曼提醒过好几次。
也因此,OrionLute的总部大楼才会设置一般员工也能使用的健身房。不过,由于员工会顾虑老板的存在,所以真哉自己并不会使用就是了。
「那么,你之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慢跑呢?」
「不错喔。听起来很吸引人。」
「那就这样说定啰。就算你之后反悔我也不承认喔。」
桃香愉快地笑著说完,呈现大字型倒向沙滩。
「啊——好舒服喔——」
于是,她就这样躺在宽敞的蓝天下,一脸舒服地闭上双眼。
「这里还真是不错耶——」
「是啊。」
面对如此回应自己、并在一旁坐下的真哉,她带著些许迟疑缓缓开口。
「那个……谢谢你喔。」
「嗯?」
「带我们来这里。」
莉子刚才说过的话,这次改由桃香一脸认真地说出。
「那位先生叫做基尔曼……是吗?是你拜托那位先生的吧?要不然,我们怎么可以来到这么棒的地方。」
「……」
「优希真的很难得会主动说想要去哪里,但以我们家目前的经济状况,就连去附近的温泉也有困难。」
莉子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优希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忍耐,也因为如此,才会越来越不敢说任性的话。
「但是,我们真的来到有著这么一大片美丽大海的地方。人家说仿佛作梦一样,就是在指这种情形吧。莉子看起来也相当乐在其中,平常甚少休息的爸爸似乎也能够好好放松一下。」
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但这位长女却相当关心家人。
「而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所以,我才会暗自心想一定要好好向你道谢才行。」
「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没错。
「我认为比起优希、莉子、士郎,还有你……」
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
「我才是那个玩得最尽兴的人。毕竟能够跟家人一起来到这里。」
「是啊……毕竟我们是家人嘛。」
「是啊。」
于是,真哉模仿起桃香,也以大字型倒在沙滩上。
天空是一整片的蓝。
塞满整个视野的天空仿佛近在眼前,令人不禁觉得只要伸出手似乎就能触碰到。
他到底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心情如此宁静安稳了?
那是因为这里是南方的岛屿吗?抑或是跟家人在一起的关系?
「对、对了。」
桃香一边坐起上半身,一边询问恍惚地思考起这件事情的真哉。
「那个……正因为我们是家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喔,如果你想要的话,我是说如果无论如何你都想要的话,之后就不要在独屋,来我们主屋——」
「哎呀?」
就在此时,第三者的声音介入。
出现在由于大吃一惊而转过头去的桃香,以及只移动视线的真哉前方的,是扛著钓竿的士郎。
「这不是桃香还有真哉吗?」
「——呃,爸爸?」
桃香惊讶地弹了起来。
只见缓缓走近的士郎,一派轻松地扛著钓竿与保冷箱。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哎呀,这个嘛……」
士郎脸上浮现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并说明起事情经过。
「我问说是否有能够安静钓鱼的地方,他们就派船带我来到这座小岛。不过,不是我在说,这里真是太惊人了。虽然海滩那一面都是沙岸,但由于另一侧是岩岸的关系,鱼多到数不清呢。」
一边笑著说「不过都是小型鱼类就是了」的士郎,脸上带著相当愉悦的神情。这么说来,真哉似乎听说过,他的兴趣是钓鱼。
「桃香,你怎么了?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我才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好了,爸爸你要钓鱼的话,就去那边慢慢钓吧!」
「咦?喔喔……那你们两个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喔。」
在女儿的推挤下,士郎一脸莫名其妙地返回原来的路。
等到再度恢复成两人独处的情况时,真哉才询问桃香。
「然后呢?你刚才说到哪里?」
「……什么事情都没有啦!真是的——」
「嗯?」
「好了。」
只见桃香露出隐约带著一丝不快的表情,一边指著刚才待过的海滩,再度如此提议。
「再来比一次吧。看谁先游到海滩,输的人要请喝饮料。OK?」
「了解。」
「那么要出发啰!预备——」
第二回合比赛,非常公平地双方同时起跑。
大海似乎也会有熊出没。
当然,无论是海上或是山里都会有熊出没,但出现在这种孤岛的话,想必会是某个新物种吧。而且,那只熊似乎拥有无论经历任何严酷环境都能够存活下来的强韧生命力,而非受华盛顿动物保育公约所保护的纤细生物。
「你似乎玩得相当开心呢。」
真哉对那只体型壮硕,并穿著夏威夷衬衫、踩著轻松步伐缓缓靠近的大熊——也就是基尔曼如此回应。
「基尔曼,你也来啦。」
「这可是难得的假期。如果还缩在房间里打电脑,也太可悲了吧。」
「你说得没错。」
「哎呀,不过对你的秘书殿下有点抱歉就是了。」
「你说得没错。」
真哉重复相同的回答并微微耸肩。
与桃香之间的比赛结束后,真哉再度踱步回海滩伞下。桃香三姊妹正在岸边玩著沙滩排球,纯白的沙滩从刚才便不断传来她们愉快的嬉闹声。
基尔曼啜饮一口热带鲜果茶后,对把毛巾披在头上的真哉说:
「关于先前提到的那件事……」
「哎呀?你不是说不工作吗?」
「这并不是工作,而是聊天。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加班费。」
「既然如此,我赏脸听一下吧。」
在沙滩椅坐下的基尔曼,带著略微严肃的表情接著说:
「台面下似乎有什么可疑的动静。汇整各方面的报告后,我发现状况似乎越来越不乐观。」
「咦?现在明明是放暑假的期间,对方也太认真工作了吧。」
「就是说啊。好歹暑假与年底让我们轻松一点嘛。」
基尔曼动作滑稽地耸完肩后,抬起头看向真哉。
「总而言之,你要提高警觉。就像我先前说过的,你是最有可能遭到攻击的目标。」
「基尔曼你也不例外吧?」
「这是优先顺序的问题。我所掌握的情报并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也要得到手。」
技术情报与经营情报,尤其是以Orion集团的情形来说,前者的确更加机密。
「话虽这么说——」
原本严肃的表情在下一秒立刻融化,基尔曼愉快地扬起嘴角。
「不过,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她也在。」
「——基尔曼先生,您叫我吗?」
那号人物一声不响地出现。
基尔曼将空掉的玻璃杯递给不知何时站在背后,一身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少女。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们家社长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哎呀。」
梅兰接过玻璃杯,脸上浮现隐约带著一丝愉悦的微笑。
「这是当然的。毕竟我身为这座岛屿的管理者,兼老板的专属保镖。」
「啊啊,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
「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说完,梅兰向挥挥手后移动到另一把海滩伞下的基尔曼行礼,目送他离去。
接下来,收拾起空玻璃杯的梅兰,不解地微微偏著头问:
「不过,安全上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重新检查一遍所有的机关吧。」
「不,没有这个必要。」
如果单就机关本身来说的话。真哉露出苦笑如此回应,并否决她的提议。
「遵命。那么,如果有必要的话,请您随时吩咐我。」
「啊啊,就这样子吧。」
听到真哉的回答后,梅兰心满意足地报以微笑。
这位梅兰是OrionLute的正式员工。
但是,她隶属的单位与职责则有些特别。
她从两年前开始,平常便以这座岛屿的管理者身分,常驻于这里。除了打理所有的杂务,还得迎接、招待来到这座岛屿的访客,当然也包括送客,都是她的工作使命之一——
然后,平常以外的时间则是随侍在真哉身旁保护他的安危。这便是她被赋予的第二个使命。
「话说回来,越来越难见到老板您一面了。」
「嗯?」
冷不防地被人这么一说,真哉不禁感到纳闷。而梅兰则是将手靠在脸颊上,微微不悦地皱起眉头。
「您最后一次来访这里,已经是数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在这段期间您都不来见我一面,好寂寞喔。」
「真是抱歉。」
经她这么一说,真哉才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到访这座岛屿。
虽然这里比德国还近,但他一直迟迟未造访这里的理由,不需要深思,恐怕只有一个。
「我最近的日常生活过得相当愉快,所以就没必要来乐园了。」
「哎呀。」
只见梅兰似乎刻意夸张地露出惊讶的神情,同时将手抵在脸颊边,微微低下视线。
「虽然替您感到开心,却也忍不住觉得寂寞。我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老板您的到来呀。」
「你放心。」
像是要让这样的梅兰感到安心般,真哉露出微笑道:
「我还有很多工作要麻烦你。」
「哎呀呀。」
梅兰瞪大双眼,以一副相当开心的表情双手合十回应。
「真是令人期待。老板您交代的工作,一向能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是这样子的吗?」
「是的,的确如此。」
她所说的工作,是指第二个工作职责。
也是真哉在某个契机之下雇用的梅兰,所肩负的真正任务。
那个任务就是指,当真哉前往政局不稳、纷争频传、人身安全无保障的地区之际,做为他的贴身保镖随行。
别看她外貌如此,这位少女可是以强过Orion集团所有的特勤人员而闻名。
「无论是第一次的出动任务,在非洲内陆碰上游击队的战役、在中东与强盗发生枪战,还有之后碰上沙漠里的反政府组织,都让人感到相当棘手呢。啊啊,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在亚丁湾与海盗的大战。光是想到当时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是会感到兴奋呢。」
「这么说来,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情。」
听到梅兰那隐约带著一丝陶醉的表情说出来的过往,真哉不禁忆起当时种种。
采买火箭与燃料必需的稀有金属、与各国政府的交涉、视察零件公司,以及在各地进行人造卫星的通讯状况实验。
这些事情大多数都得由身为公司代表,同时也兼技术人员的真哉出马。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跟日本一样,在安全上有一定程度的保障。有时候他也必须前往,轻率地停在红绿灯前就会遭到强盗袭击,或是悠哉地在海上航行便会遭到海盗团团包围起来的动荡地区。
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会同行并确保真哉安全的,就是眼前的这位梅兰。
「如果没有梅兰的话,我现在早就不在这个人世间了吧。」
「哎呀呀。」
梅兰以手抵在脸颊边的姿势,夸张地抬起肩膀。
「您说笑了。我所做的事情与老板您做过的事情比起来,不过就像是挥开苍蝇般根本微不足道。」
「并没有这种事。」
真哉微微摇头后,说出他心里的话。
「我是真心感谢你每次的搭救。」
「谢谢您的抬举,这是我的荣幸。」
梅兰以单脚向后缩的姿势,夸大地行一鞠躬礼,下一秒眼神停驻在真哉的手边——
「哎呀,真是失礼。您的杯子空了。」
双手合十,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我立刻为您准备饮料,请您稍候片刻。」
「啊啊,谢谢你。」
当梅兰接过空玻璃杯,打算旋过脚跟向后转时——
「咦——!」
一股紧张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以脚跟用力朝沙滩一踩,放低重心,掀起裙摆,丝毫不在意自己健康的大腿暴露在外,将手伸向绑在大腿上的枪套里的手枪。
「怎么了吗?」
「没事……」
维持这样的动作、眼神锐利地巡视周围的梅兰,经过十秒钟后才放松那股紧张的情绪。
「——是我多心了。请原谅我的失礼。」
如此说完,梅兰重新整理好裙摆并一鞠躬,便径自前往酒吧拿饮料。
似乎有令她在意的事情。由于她拥有敏锐的直觉,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多次类似的事情。
虽然也有多心的时候,然而实际上真的发生状况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没多久便走回来的梅兰,恭敬地说「让您久等了」一边递出新拿来的饮料,一边提起另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还真是难得耶。」
「嗯?什么事情?」
「老板您难得认真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真哉发出「啊啊」回应。想必她是在指刚才与桃香的长泳竞赛吧。
「我对任何事情都是全力以赴的喔。」
「呵呵,您又在说笑了。」
以手掩住嘴角的梅兰,语气轻柔但坚定地否定真哉的话。
「如果您真是如此的话,周遭的任何人——我想就连基尔曼先生也会完全跟不上您的脚步了。」
「是吗?」
「就我所知的范围内,的确如此。」
梅兰斩钉截铁地回覆。
认识梅兰也要两年了,比基尔曼短,但比路法长。
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与梅兰相处的时间并不比路法长,但透过她锐利的观察能力,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用来摸清楚真哉的个性。
「如果是以往的老板,想必会手下留情将胜利的宝座拱手让给对方吧。而且,还是以对方完全不会察觉到的绝佳方式放水,我有说错吗?」
「…………」
「而您竟然难得认真起来。看到桃香小姐不甘心的模样,真是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呢。」
「也许你说得没有错。」
从小岛出发的长泳比赛,真哉以些微的差距赢得胜利。
虽然在梅兰指出这一点之前,他本人也没有察觉到,不过,当时真哉的确是全力以赴在游泳。
「还有,让人有些讶异呢。」
梅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天际,眯起眼看著万里无云的天空。
「我第一次见到老板您玩得如此尽兴的模样。」
「我总是相当享受人生的耶。」
「您真爱说笑。」
接下来,梅兰抹去嘴边的笑意,缓缓摇头。
「我认识的老板,是个尽知天下事、能够将一切事物都得到手、尝遍人生的苦辣酸甜后,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至极的人。没错,如此的您——仿佛天神一般。」
「你说得太夸张了。」
「我说错了吗?」
「也不是。」
虽然说是天神显得过于夸大,但他非常清楚梅兰想表达什么,实际上,他也只能承认一切正如她所说。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所以,他如此回应并同意她的话。
而指出这件事情的梅兰,语气会有点尖锐也是有理由的。
「至少,我初次见到老板您的时候,的确是如此。」
「已经两年了吧?」
「是的。」
缓缓点头的梅兰,侧脸的确比那个时候成熟许多。
「我当时真的觉得很惊讶。」
仍然残留有当时影子的少女,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绪般轻轻地闭上双眼。
「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子的人。」
「这句话是在夸奖我吗?」
「呵呵,您说呢?」
暧昧不清地回答后,梅兰脸上浮现出一抹试探性的笑容——
「至少……」
梅兰仿佛回忆起过往般,对著遥远的天空眯起眼。
「起初的确让人无法产生好感呢——」
※※※
一直逃个不停。
手上的弹药所剩无几,通讯设备由于电波干扰的关系而成为一堆废铁,身上全是擦伤,甚至连原本应该在身边的伙伴也一个都不剩。
「吁……哈……吁哈……!」
呼吸相当紊乱。
马不停蹄地动著双腿、不断在没有道路的森林里穿过兽径、手里揣著沉重的突击步枪,最重要的是敌人在身后不远处步步逼近,梅兰的呼吸、心脏,以及焦虑感疯狂地混乱不已。
「呼……吁哈……吁哈……!」
她保持蹲低的姿势,犹如野兽般穿越森林。
当她以摇摇晃晃的步伐穿过森林之后,终于脱离森林的范围。同时,她立刻发现下方有一座小村庄。也许能够在那里补给弹药,或许有伙伴先到了也不一定。
「啊……!」
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不小心松懈了。
她的身体大大地失去平衡,从斜坡跌落下去。感受到树枝与沙砾刺激著身体肌肤的同时,她立刻将身体缩成一团将冲击降到最低。
「唔……」
待她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全身伤痕累累,令人忍不住哀号。
不过,没有造成骨折之类的严重伤势,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正当她忍耐著疼痛,打算起身的同时——
「哎呀?」
「!」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与那个人对上视线。
她反射性地压低身体重心,并以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来者,同时解除手动保险。
当她的手指扣住扳机,切换到半自动模式时——
「你受伤了?没事吧?」
耳边却传来一道相当不合时宜的从容声音。
不过,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伙伴以外的人全都是敌人。对现在的梅兰而言,这一点是她唯一的判断基准。
所以,她才能毫不踌躇地扣下扳机,然而……
「哼嗯。」
这一声传来的同时,她手上的突击步枪从中间一分为二——老实说她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咦?这……?」
那里是战场,如果对方是敌人的话,梅兰在这个瞬间早就死了。
然而,那个人却不一样。只是一味地露出微笑,一边翻弄著掌心里的某个黑色物体,一边对她这么说:
「劝你死了这条心比较好喔?上方的人造卫星正瞄准你,如果做出任何可疑举动,你就会在一瞬间遭到击穿。」
此时此刻,梅兰才第一次看向对方。
年龄与自己不相上下——也就是说,还是个小孩子。身材线条很纤细、体型赢弱,穿著虽然随兴却相当乾净。看得出来对方是有著东方脸孔的少年,但他说的却是附近这一带难得听到的流利英文。
老实说,对方怎么看都像是个走错地方的人,但梅兰将视线锐利一扫,认定对方是自己的敌人。
「你是军方的走狗吗?」
「军方?哈哈,怎么可能。」
一脸愉快地笑著回答后,那位少年轻轻挥手,否定梅兰的假设。
「我可不想待在那种毫无生产力可言的组织。」
接下来,他以那双看似强韧的靴子底部啪哒啪哒地踩响地面后——
「这里可以采到数种品质良好的稀有金属,所以我才来这里看是否能取得通融,将金属做为卫星材料。」
对著梅兰说出这段令人摸不著头绪的话。
「不过,你现在似乎正在忙?」
「你这个人——」
梅兰并不打算听那位少年说的任何一句话。
相反地,她以手指夹住的两把小刀代替回答。
「还真是从容呀!」
正当她动作俐落地打算掷出小刀时——
「所以说,我刚才不是劝你死了这条心吗?」
突然,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寒沿著她的脊椎窜上来,梅兰当场不支倒地。
「——————!」
「失去平衡感了吧?再继续下去的话,就会失去意识喔。劝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就这样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后,那股恶寒突然消失,梅兰带著一脸的困惑撑起上半身。
而少年以仿佛闲话家常的语气,询问这样的梅兰。
「根据我的观察,你似乎是在躲避军方的追捕呢。你就是传说中的游击部队成员?」
「我是……受雇于他们的佣兵。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游击部队——打著所谓反政府或是解放自由名号的反抗者。
梅兰曾经是受雇于该组织的佣兵集团成员之一。
这次明明应该会是一如往常般,袭击政府物资输送车的简单任务。因为他们说这次劫到的物资可以由成员瓜分,因此全员的士气都相当高涨。
然而,对方似乎早就得知这次的作战策略。
车里并没有物资,反而载著两小队的政府军队与机关枪。佣兵集团在瞬间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最后甚至演变成遭到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两架战斗直升机歼灭的局面。
虽然是团员们太过大意,过度看轻这次掠劫物资的作战,甚至连一颗对空导弹都没有带,然而单方面的制裁行动,根本与大屠杀毫无两样。而从那一天起已经经过好几天。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遇见的竟然是一名让人摸不著头绪的少年。
望著眼前的那名少年——
「唔——!」
梅兰的肚子冷不防地发出「咕噜噜」的可爱悲鸣。
「怎么?你肚子饿了啊?既然如此,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
「…………!」
感到丢脸的她,瞬间满脸通红。
这是因为放松下来的关系?还是过去数日一直未进食的关系?
无论如何,听到她肚子叫的少年,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将手探入包包里,拿出东西后丢了过来。
反射性地接住的那个,是塞在一个薄薄塑胶袋里、呈现奇妙三角形的物体。
「这个是……?」
「你不知道吗?这是饭团。算是我祖国的传统料理吧。」
由于佣兵集团里也有日本人,因此她知道Rice ball的存在。就连她的日语也是向那名团员学来的,所以有一定程度的水准。
但是,梅兰知道的是呈现咖啡色、更脏的东西。绝对不是用这种雪白剔透的白米所做成的。
「你今年几岁?」
「……为何突然问这个?」
当她正犹豫著该不该吃掉手上的Rice ball时,少年带著笑容接著说。
「我是在问你的年龄,我今年十二,不过马上就要十三岁了。你呢?」
「……跟你差不多。」
正确说起来是年长他一岁,不过对方也不想知道得如此详尽吧。
只见少年一脸满足地点头后,继续这么说。
「我刚才有听到游击部队的消息,你的佣兵伙伴应该也在其中。他们似乎已经解体了。听说军方以扫荡计划为名的清除党羽行动,要开始进行最后的收尾了。」
「唔……」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
对方立刻看穿她的行动。
原本打算站起来的她重新坐回地上,这一次她是彻彻底底地虚脱了。
总有一天一定会面临如此局面——她一直抱持这种想法,也早已做好觉悟。然而,当集团消失的同时,梅兰也失去了容身之处。
「所以啰,我有一个小提议。」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我是在跟你谈一笔生意。」
接下来,那名少年突如其来地丢出如此提议。
「如何?你愿意受雇于我吗?」
「……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是啊。如果是玩笑话,的确会让人笑不出来。」
我当然不是在说笑,少年说完接著道:
「清除残存势力的行动开始后,已经经过五天的时间。在完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你竟然能一路撑到现在。」
「没错……就是这样子。我才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别想!」
一直压抑的情绪,仿佛水坝决堤般倾泻而出。
「如果死在这种地方的话……那么我不就无法得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吗!」
为什么她会对一个初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吶喊出自己的心声呢?
不,也许正因为是初识不久,所以才适合不顾一切地大吼大叫吧。
梅兰的双亲是在战乱中死亡的——似乎是如此。
这是从扶养她长大的父亲——佣兵团团长那里听来的。
团长会到处收养孤儿,扶养他们长大。他这么做是为了将来让小孩加入部队,因此关于她双亲的事情也许都是捏造的也不一定。
而那位团长也在这次的作战行动中,化为天上的繁星。
在团里面,只有强大、战绩才是一切。
她一直深信强大即是正义。
她一直认为强大才是自己的存在价值。
所以,她才会变得越来越强。
但这一切却如此轻易地遭到击溃。
也就是说,梅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如此轻易便遭到击溃。
「你就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一个人活到现在。这可是相当惊人的生存本能呢。」
然而,那位少年却抱持完全不同的感想。
于是——
「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你愿意为了我运用这份能力吗?」
他说出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什么啊?」
「事情很简单。」
只见少年带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以视线巡视四周。
「今后我来到这种战乱频仍地带的机会恐怕只会增不会减,想必也会碰上更难俐落了事的状况。那种时候,没有任何事情会比身边有一个习惯那种场合的人,还更令人安心。没错……」
于是,他望向梅兰,笑容可掬地一笑。
「举例来说,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接下来,少年仿佛要展现全世界般大大地摊开双手——
「好了,你的答案是?」
并对她提出了两个将来的选项。
「看你是打算跑回去,然后遭到无情的子弹击毙,或是选择与我一起存活下去呢?」
「你这个人……」
缩起下颚、重新调整呼吸,唤回理智冷静地思考后,梅兰才缓缓开口:
「你认为,你有资格当我的主人吗?我可以相信你拥有足够的器量与力量,值得我的服从吗?」
「决定权在你手上,而不是我。」
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如此说的少年,催促她下决定。
「是否有资格,等到你亲自确认过后再下判断也不迟吧?」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发展,梅兰只觉得越来越困惑。她向对方发射子弹,对方却回敬她某项提议。
「事前支付一半酬劳,事成后再支付另一半。这是我们佣兵团的原则。」
「啊啊,没问题。」
「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
「你说吧。」
梅兰以锐利的视线,扫视淡然地听著自己要求的少年。
「如果我认为你的能力不符合我的要求,那么我就会杀了你。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哈哈,真是有趣。」
少年露出一抹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笑容后,毫不迟疑地点头。
「啊啊,即使如此也没关系。」
并且浮现爽朗的笑容——
「到那个时候,随时欢迎你来挑战。」
带著隐约含有某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毫不客气地如此放话。
这家伙果然让人相当反感——
这就是梅兰暗自在心里断定对真哉的第一印象的瞬间。
※※※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路法如此说的声音。
『我真的好高兴喔!』
透过人造卫星拨打的通话,将她的声音毫无一丝杂讯地传达到真哉的耳里。
『竟然为了我派出社长的专机,我真的好开心,老实说我还真的不小心感动到哭耶。』
仿佛回忆起那份感动般,对话停顿了几秒。
『虽然对其他被罢工绊住的人感到抱歉,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上社长的专机。机上的旅程非常舒适,而且天气也像是受到上帝的庇佑般,飞机完全没有任何摇晃。』
到此,她再度停顿一会儿后……
『不过,您听我说!』
毫不掩饰地吐露截至目前为止一直压抑在内心里的感情。
『——为什么飞机的目的地竟然是总公司啊!您是要我继续工作的意思吗!』
没错。
路法拨打电话的地方,正是位于德国的总公司。
「哎呀,抱歉。」
真哉相当坦率地对边哭边怒吼的路法,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没有深思接到你之后的事情。因为必须进行保养,所以飞机才会直接飞往总公司的直辖机场。」
在饭店房间里打电话的真哉,费尽唇舌安抚电话另一头的秘书。
现在时间是傍晚。
与梅兰的对话结束之后,真哉再度被桃香约去游泳,还与莉子坐著海豚充气坐骑漂到远方、跟优希一起追螃蟹,以及独自一人在海上发呆。
而时间就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期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跃跃欲试等著登台亮相的月亮也终于探出头来。
『唔唔……我也好想去南方的岛屿喔……人家还买了新的泳衣……连防晒油也都准备齐全了说……』
「你现在过来也可以吧。」
『专机已经进场保养,更何况从德国到那里必须花上三天的时间……再加上,现在到处都在放假,机票也没这么好买吧……』
总觉得他能够透过电话,隐约看到在另一头失望地垂下肩膀的路法。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工作吧。』
「不,你也可以休息啊。」
『反正回家也没事情可以做,之后再补假给我吧。』
无奈地唉声叹气后,路法说出令人感到落寞的宣言。
『对了,您有什么事情吗?现在不是在放假吗?』
「是啊。」
真哉发出一副总算说到正题的声音,说出白天听到的情报。
「我从基尔曼那里听到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情。」
『令人在意……的事情?』
「路法你没有听说吗?似乎有人在到处刺探我们公司的情资。」
『啊啊,这么说来……』
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电话另一头拍手的短暂时间,路法才像是猛然想起般地说。
『基尔曼先生的情报纲要与小雪小姐所搜集而来的情报,有相同的倾向。』
「可以说详细一点吗?」
『当然可以,不过严格说起来,都是一样的老话题喔?』
说完如此的开场白后,路法接著说下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想窃取Orion的技术情报。对方有可能是个人、企业、研究机构、地下组织,甚至也有可能是某国政府。其中,最棘手的便是军方。』
「的确如此。」
『而对方也尝试过各式各样的入侵手段,无论是在物理方面或是情报方面。实际上,被我们发现的商业间谍也不只一两人而已。』
毕竟所谓的太空技术,拥有相当可观的价值。
为了得到这些技术,透过各种方式尝试入侵Orion的人源源不绝。而且,也真的有好几人因此遭到逮捕。
所以,真正重要的技术,并不会申请专利、也不会在学术研究会上发表,只会存在于包括真哉在内的核心技术者的大脑里。
『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以基尔曼先生为首,彻底强化安全小组的防护网。现在也因为有小雪小姐的加入,目前在网路这方面的防护能力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嗯,毕竟小雪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过,她是入侵的那一方。
虽然知己知彼不一定能百战百胜,但小雪所拥有的入侵技术,似乎非常管用。
甚至连负责情报系统的安全小组,也都对她的卓越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别说完成如此高难度技术的,竟然是那么娇小、惹人怜爱的少女,似乎对大家造成二度冲击。
然而,对原本就知道真哉这个前例的员工们而言,小雪的天赋并没有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因此众人也顺利地接受这个事实。
『然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稍微轻咳一下之后,路法继续说:
『既无法入侵建筑物,骇入网路的手段又会遭到完美的反追踪,这么一来,接下来最有可能的攻击目标就是——』
「人,是吧。」
『是的。』
路法简短但坚定地肯定这个答案。
『我想基尔曼先生是担忧,社长您是最有可能遭到攻击的目标。』
犯人是谁这一点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
威胁一直存在。这是唯一的重点。
以及,那个威胁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何种规模执行。
如果无法知道这几点,便无法进行对策。
「发生的可能性有多高呢?」
『这个问题非常困难,不过——』
稍微陷入沉思之后,路法说出她个人的想法,但却是相当切中要点的分析。
『根据基尔曼先生独自搜集的情报判断,可能性有三成,而从小雪小姐那里得到的报告则有六成,大概就是这样子。』
「总归一句话,就是有可能会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是吧。」
『但是,我要补充一句话,请您记住凡事小心总是比较好。』
她说得没有错,的确如此。
在不明白对方目的的状况下,总而言之,只能尽一切可能地预先思考好应变对策。
「我了解了。谢谢你。」
『后续有其他新消息的话,我会随时通知您。』
「那么,祝你工作顺利。」
『……祝您暑假愉快。』
结束通话。
真哉一边将智慧型手机收回口袋,一边将视线投向窗外。太阳终于从水平线的另一端消失,一开始就高挂在天空上的繁星们仿佛苏醒过来般,开始一闪一闪地绽放光芒。
就在这白天与夜晚的交界——
「喂——有人在吗?」
从门的另一侧传来桃香的声音。
「啊啊。」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当他站起身来打算迎接她的时候,门已经先从外侧被打开。
然后——
「哥哥!」
「哎呀。」
真哉一把抱起充满活力地飞扑过来的优希。
紧跟在老么身后踏入的两位姊姊,一进到客房便立刻东张西望地巡视四周。
「哇,这个房间也很棒耶……窗户好大喔!」
「平常人要住在这里的话,到底要花多少钱——不,还是算了,当我没问。你不需要回答我。」
即使在海边疯狂地大玩一下午,三姊妹的脸上也完全不显任何疲态。
真哉一边抚著一脸神清气爽的优希的头一边问:
「有好好吹干头发吗?」
「有的说!桃姊姊帮我洗香香的说!」
「谁叫这孩子老是爱撒娇。」
真是拿这孩子没辙,一边这么说一边双手叉腰的桃香,当然嘴角也是忍不住上扬。
「不过,肩膀刺刺的说!洗澡痛痛的说!」
「我也是耶。是我涂防晒油涂不勤的关系吧。应该要意识到这里毕竟是南方的岛屿。」
「看来不能带著去市立游泳池的心态呢。我的后颈也是有点刺痛。」
三姊妹各自摩擦著自己的肩膀与手臂,展示起自己被晒伤的部位。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啊,对了对了。」
像是此时此刻才突然想起来般,桃香指著楼下说:
「梅兰小姐说今天要在海边BBQ,刚才透过客房电话打来,说已经准备好了,叫我们大家去一楼集合。」
「是吗?那我们走吧。」
「『优希』肚子咕噜咕噜叫的说。」
「姊姊,你知道吗?据说出外旅行都会有一不小心吃太多,结果回家发现变胖了的不可思议现象呢。」
「你干么在吃饭前告诉我这件事情啦!」
「吃完饭后再告诉你比较好吗?」
「唔……没、没问题的!反正我今天游泳游得很勤。」
接下来,空著肚子的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离开房间。
没有比这种声音与香味,还能够刺激空空如也的肚子吧。
炭火、网子、铁板、蔬菜、鱼,以及肉所合奏出来的滋滋音色。虽然只是纯粹的单音,却能够在人类的耳里与脑袋里,勾起一切你所能想像得到的美食画面。
不断骚扰鼻腔的是无法言喻的香气。酱汁紧紧缠住肉而产生的这股香气,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道前菜或是餐前酒,都更吸引人。
「让各位久等了。」
而站在这个声音与香味的来源——BBQ户外烧烤设备前的梅兰,一手拿著烤肉夹迎接饭山家一行人的到来。
地点是众人刚才尽情玩耍的海滩。
太阳已经下山,周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白天时不曾见到的篝火设立在四周,光源充足直达脚边。
「那边炭火上的食物全部都可以享用了。饮料在这边,餐盘也已经准备好在那边。请各位自由取用。」
摆在笑容可掬的梅兰面前、烤至恰到好处的各种食材,气势惊人地一字排开。
烤到烙上完美色泽的蔬菜,有洋葱、甜椒、茄子、玉米等,色彩缤纷地排排站。
海鲜类则是将各自的特色发挥到淋漓尽致,虾子烤到通红并蜷曲起来,贝类则是无法承受高温地打开壳来。
然后,最重要的是身为主角的肉。
在烤网上烤出诱人纹路的牛五花、横隔膜肉当然不用说,另外厚切培根与特大块的牛排更是紧抓住客人们的视线不放。
就连猪肋排都只能说太犯规了,不断地以视觉效果持续刺激在一旁的人们的胃。
「看起来好好吃喔!」
「好惊人喔……虽然我也有想到会有肉跟蔬菜,不过那个龙虾还有烤鱿鱼等海产,看起来真的好美味喔!」
「『优希』也要!『优希』也要吃的说!」
「好好好,我帮你拿,等一下喔。」
三姊妹就这样吃起来了。
而在一旁不远处,则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基尔曼与士郎。
「士郎,我们好久没来喝一杯了,如何?」
「啊啊,不错。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应有尽有。除了最基本的泡盛蒸馏酒、陈酿古酒、烧酌,其他还有伏特加、威士忌、红酒、啤酒,以及大吟酿。」
「那么,先来一杯啤酒吧。」
「当然!」
两人抓住巨大的啤酒杯,用力互碰乾杯。
「好、好好吃……这是什么?超级好吃的耶!」
「这个肉的表面虽然烤到金黄酥脆,但一皎下去却像是融化在嘴里般突然消失。这到底是什么?这个……真的是肉吗?」
「哥哥,这个大虾子好好吃的说!肉肉会在嘴巴里面弹来弹去的说!」
「这边的蔬菜也是,鲜甜的程度完全没得比……不管是洋葱或胡萝卜,即使不沾酱也非常好吃……」
「我至今为止到底是吃什么东西活过来的呢?在这块猪肩胛肉的面前,超市的猪五花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猪肉呢?」
「这个螺旋贝壳也好好吃的说!咬下去好多汁而且会有大海的香味扩散开来的说!」
如此这般,料理的味道似乎也颇受好评。
真哉只拿了一点自己要吃的分量后,便站在负责料理的梅兰身旁。
「准备这些非常辛苦吧?」
「呵呵,并没有这回事。」
梅兰一手拿著烤肉夹,脸上浮现微笑。
「没有比这些还简单的料理了。只要食材品质好,随便烤都能够烤出最棒的一道料理。
「原来如此。」
也许她说得没错。
既然有这么好的食材,与其添加一大堆有的没有的调味料,倒不如以食材本身的鲜味满足客人的味蕾还更有意义。
「你最近都不做料理了吗?」
「哎呀呀。」
只见梅兰带著略微惊讶的神情回望真哉,并一脸开心地以手捂住嘴角。
「如果您这么期待的话,我愿意为您做料理。您有兴趣吗?」
「兴趣啊——严格说起来,应该更接近好奇吧。」
真哉一边说一边回忆起过往。
「第一次看到你大展厨艺,是在我们认识不久——当我们前往政局不稳的地区,去看发射设施候补地的时候吧。」
「哎呀,您还记得呀。」
「那实在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真哉不禁浮现苦笑。
「我记得吉普车在途中故障,导致我们陷入不得不露宿在荒郊野外的窘境呢。」
「因为原本预计当天来回,所以几乎没有带什么食物。虽然透过卫星联系之后,明白我们隔天就能顺利回去了。」
「但是,让老板饿肚子过夜,可是会有损身为专属保镖的梅兰我的名誉。」
没错,她当时也说过一样的话。
然后,梅兰选择了非常单纯且大胆的方式。
「即使如此,我还是万万没想到你会狩猎野生动物,然后把它大切八块后烤来吃。」
「让您见笑了。」
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一丝难为情的模样,不过还是这么说,并且微微一笑。
「结果,当我问你那是什么肉的时候,你还一副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大型肉食动物啊之类的话。」
「呵呵。到底是如何呢?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梅兰以一副无关紧要的态度说完,俐落地用手上的烤肉夹翻网子上的肉。
「我记得还有另一件事情,大约在半年前,我跟路法一起去进行稀有金属的采购交涉案时,也让我印象相当深刻呢。」
「哎呀呀,的确相当令人怀念呢。」
梅兰一边确认烤蔬菜的状况,点了一下头。
「原本负责带路的男人走到半路,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开始就是跟那帮人串通好的吧。」
「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著那种喜欢给别人带来困扰的人们呢。」
「是的。当然,在那之后也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而真哉直到如今仍然不清楚,她所谓的那个「应有的报应」是什么。
「我记得当时得露宿荒野,我还搜集了附近一带的野草来吃。」
「是啊。」
原本应该带领他们到现场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将真哉一行人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虽然有GPS,但装备不齐全,因此在那一天结束前,他们没办法走到大街上,不得不露宿在野外。
「我非常讶异你的见多识广,还正确地搜集到能够安全食用的草。」
「呵呵,老板您不也是拥有看一眼就能辨别出那是何种草的丰富知识量吗?」
「问题是路法。」
「问题是那位秘书大小姐。」
两人彼此交换视线,分享当时的回忆。
「她当时还莫名其妙地一边吃一边哭说『好苦喔……我好想回家喔……』」
「毕竟当时手边没有任何调味料。只能川烫杂草,想必她无法适应这种料理方式吧。」
幸好他们有确保水源的取得,所以当时并没有碰上大问题,只是对路法而言似乎是一段相当艰辛的往事。
「这么说来,老板您倒是若无其事地吃下去了呢。」
「嗯?啊啊。」
真哉一边将被放在盘子上的蔬菜举到眼睛的高度,一边说出理由。
「我从小就不太依赖食物,也很常服用营养补给品当正餐,所以对味道并没有太多坚持。」
「哎呀呀,这样可不行。」
梅兰一边说,一边豪迈地将食物放上真哉的盘子
「请您好好吃正餐、好好补充营养喔。好了,请用。」
「啊啊,那我开动啰。」
真哉点头回应,并用筷子朝在盘子上堆得高高的肉与蔬菜进攻。
而梅兰则是一脸满足地看著如此的真哉……
「不够的话,我会再端追加的分量给您。请您继续享用晚餐——!」
冷不防地中断对话,并以锐利的视线望向身后。
她的手握著不知道什么时候拔出来的长管手枪。
「嗯?怎么了吗?」
「…………没事。」
原本拿烤肉夹的手改握住手枪,梅兰不敢松懈地以眼神巡视四周。
当她的视线对准海岸线的阴影处时——
「——看来是在那里。」
立刻将枪口对准那边,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枪口发出的闪光与惊人的枪声,响过夜晚的海滩。短短一瞬间,当拖著尾巴抵达暗夜另一边的曳光弹爆炸时——
「咿呀!」
某个人突然慌张地从那里跳出来。
「啊,大田原。」
吃肉吃到脸颊都鼓起来的桃香,以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声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哎呀呀。」
收起开枪姿势的梅兰,手抵在一边的脸颊上叹了一口气。
「是临时雇用的仆人呀。请你别吓人好吗?」
「被、被吓到的明明就是我吧!」
似乎抱著某样东西的唐吉诃德,打从心底惊慌失措地大吼。
于是,梅兰以仿佛看著某种垃圾般的眼神看向那样的唐吉诃德。
「只差一点就会射穿你耶。请你小心一点好吗?愣头愣脑的一不小心就会死掉喔?」
「对、对不起……喂!凭什么要老子听你教训啊!」
道歉到一半的唐吉诃德,愤怒地跺著地面。
并且粗鲁地将抱在手上的纸箱往桌上一丢——
「啧!老子可是特地拿你们要的木炭来耶!哼,这么累人的工作,老子不爽乾了——」
「哎呀呀。」
梅兰带著温柔的微笑,以再自然不过的态度用大拇指按下击锤。
「看来你很会耍嘴皮子嘛?不过,如果说太多不必要的话——」
直接将枪口稳稳地抵在唐吉诃德的额头上。
「我就先将你轰成木炭吧?」
「我、我马上回去搬食材!」
「好的。麻烦你用跑的喔。」
「遵、遵命!」
发出高亢的声音后,唐吉诃德连滚带爬地返回饭店。
望著那道身影的莉子,咬了一口玉米笋后喃喃自语地说。
「……看来他在这里接受了不少训练呢。该不会等到要回家的时候,他会乖得跟军队里的士兵一样吧?」
「也许吧。不过,如果有军队愿意雇用唐吉诃德就好了。」
「在喜剧界应该会是广受各方挖角的人物吧。」
另一方面,梅兰已经完全无视那名小丑的背影,而是以仿佛能看到远方的眼神眺望四周的黑暗。
「…………」
「怎么了吗?梅兰。」
「没事——」
被这么一问的梅兰,像是要消去脑袋里的思绪般,轻轻摇头。
「应该是多心了吧。真是失礼了。请各位继续享用晚餐。」
接下来,梅兰像是要恢复原本热络的气氛般,优雅地行礼后,朝塞满食材的保冷箱走去。
桃香像是要与这样的梅兰互换般,单手端著盘子走过来——
「来,这是你的。」
不停地以绝佳的平衡感,在真哉的盘子上堆叠肉与蔬菜。
「啊啊,谢谢你。」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你食量很小耶,如果不多吃一点,会长不高喔。」
「长高吗……」
仿佛看向浏海般抬起视线的真哉,问出不经意浮现在脑袋里的疑问。
「桃香觉得高一点比较好吗?」
「咦?我吗?」
只见她吃惊地眨著双眼,不知为何一脸害羞地将视线移向脚边。
「这、这个嘛……如果高一点的话,比较能够带给人信赖感……吧……」
接著,桃香将手抵在嘴边,似乎开始陷入沉思之中。
「不过,走在街上的情侣身高差太多的话,总觉得看起来很不登对……我也很憧憬那种肩并肩,一副感情融洽地走在一起的情侣……这么说来,就算维持现在这个身高似乎也可以……」
用双手捂住脸颊的桃香,以满脸通红的状态扭动著身体。
「更、更何况,如果差距太大的话,接、接吻的时候就会很困难……哎呀……耶嘿嘿嘿……」
「嗯?桃香?」
即使真哉反问,似乎也完全没有传进她的耳里。
于是,在一旁以某种不屑眼神看著如此桃香的莉子开口:
「先暂时别理她比较好喔。再过一阵子,她就会回到现实来了。」
「现在不在现实里吗?」
「她一定是在另一个次元妄想吧。这是常有的事情。」
说完,咀嚼几口扇贝后——
「顺便一提。」
莉子停顿一会儿后,追加如此情报。
「我个人认为维持现在这样子就很好了喔!现在就已经是潜力股了,再继续增加情敌的话,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情敌?」
「是的。」
只见莉子一脸严肃地点头,将视线移向正在遥远世界旅行的姊姊。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还不需要太过戒备就是了。」
然后「啊嗯」地鼓著脸咀嚼起肉块。
虽然外观采西式风格,但这里是位于日本的住宿设施。
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多为日本人,下榻的日本人也很多。再加上施工业者也是日本的建筑公司,因此这个饭店有著齐全的日式设备。
其中之一即为这座大浴池。
「怎么?你也来啦?」
这道低沉的嗓音,从男汤门帘的另一侧传来。
平常去澡堂时用的沐浴组,如今已成为真哉入浴时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理所当然地,来这座岛屿前,他也在第一时间将沐浴组塞进旅行箱。当抱著这个沐浴组的真哉前往大浴池时,一名大汉钻过男汤的门帘出现在他的眼前。
「嗨,基尔曼。水温如何呢?」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是能够暖到心坎里去的好温泉。」
对方是穿著浴衣,整体感觉有些不协调的德国绅士。
只见他的头上冒著暖呼呼的水蒸气,相当放松自在地将毛巾挂在肩上。
「日本的澡堂果然很棒。像这样子一边眺望星星一边放松身心,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享受。」
「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明白这一点。」
虽然看不见星星,但每天去的澡堂无论何时都可以说是将奢侈具体化的存在。
「里面似乎没有其他人,你就慢慢地享受吧。」
「啊啊,就这么办。」
两人说完即擦肩而过,真哉穿过门帘。
基尔曼说得没有错,入口处并没有任何拖鞋或是鞋子。也许是时间已晚,再加上住宿的客人并没有这么多的关系吧。
当然,真哉丝毫没有察觉到不久后突然立起「清洁中」的牌子。他动作俐落地准备好,立刻踏进浴室里。
里面宽敞得仿佛巨大主题乐园般。
「喔,里面原来是这样子的啊。」
虽然他来这个饭店住过好几次,但还是第一次使用大浴池。因为他之前都只会在房间里淋浴而已。
似乎连大象都能够泡进去的浴池,配上瀑布倾泻而下的热水,泡泡覆盖住整个水面的按摩池,其他还有岩盘浴、三温暖等,所有一切为了洗澡而搭建的设备应有尽有。
真哉手脚俐落地洗好身体后,朝露天浴池走去。
一边在能够看到天空的地方坐下,一边将毛巾放在头顶,抬头望向星空。
「夏季的大三角啊……」
他以指尖在空气中描绘出三角形。
天琴、天鹰、天鹅。虽然无法以肉眼看见,不过「优希的碎片」应该也在某处才对。
以及,仿佛要贯穿天际般的Milky Way——银河,一闪一闪地将夜空点缀的灿烂辉煌。
「织女与牛郎呀。」
告诉他这个名称的,是桃香还是莉子呢?
无论如何,这种称法似乎相当有名。
「——哎呀呀。」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极为自然地继续说明。
「真不愧是老板,果然懂很多。这是亚洲广为流传的传统,一般人称之为七夕。」
「梅兰?」
出现在抬起头来的真哉视线前方的是——
以浴巾包住身体,脸上浮现如往常般微笑的梅兰。
健康的四肢从浴巾伸展出来,露出不输给白色水蒸气的白皙肌肤。穿著衣服时看不出来的壮观胸部,仿佛受到浴巾挤压般呈现隆起的状态。
「怎么了?我记得女汤应该是在另外一边的大楼里才对。」
「是的,您并没有记错。」
接著,她以手掩住嘴角,姿势优美地以膝盖著地。
「我是来帮老板您刷背的。因为您一直以来都只淋浴,所以无法这么做,不过您今天非常难得地利用大浴池,」
「不用了,你并不需要这么顾虑我喔。」
「这可不行。毕竟我可是直属于老板的保镖。」
她似乎并不太介意这是否属于保镖的分内工作。她就这样抓住真哉的手臂,拉起他,并扶他在浴室的椅子上就座。
面对她的强势态度,领悟到即使告诉她自己已经洗过身体,恐怕也只是白费唇舌的真哉,决定乖乖地顺从。
「哎呀……您似乎增加了一些肌肉呢。」
「是吗?」
「是的。」
望著真哉背部的梅兰,发出些微吃惊的声音。
「也许是您正值青春期的关系?最近有做什么运动吗?」
「运动……劳动应该不算吧?」
「哎呀,是劳动吗?是跟秘书大小姐吵架?如果您叫我的话,我随时随地都会去替您助阵的。」
「姑且不论我,路法本身并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虽然她总是像要立刻飞扑过来般怒气冲冲。
「顶多就是一整天都在大吼大叫而已吧。」
「呵呵。」
也许是在脑里幻想起那副模样,梅兰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连那么优秀的人,一碰上老板您就会被当成是小孩子般对待呢。如果她出去发展的话,能够大展身手的舞台要多少就有多少吧。」
「的确如此。」
真哉感受著背部被人刷洗的感觉,并闭上双眼,微微一点头。
「实际上,无论是公司内外,都有许多人表示想要路法。」
「不过,您不打算放手吧?」
「这是当然。」
真哉立刻回答,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想法。
「无论是对Orion或是我来说,她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哎呀,真令人羡慕。让我有点吃醋呢。」
听见这带点闹脾气的口吻,真哉不禁露出苦笑说:
「梅兰你也是喔。」
「呵呵,那么我就心怀感谢地收下您这句夸奖吧。」
梅兰仿佛柳树般轻盈柔顺地收下那句话,脸上浮现微笑。
「毕竟我与秘书大小姐不一样,平常无法为老板您带来任何帮助,因此这点小事就让我来吧。」
「啊啊。」
在奇怪的事情上特别拘泥于道义这一点,从初次见面以来就不曾改变。
也许是得到他的许可而安心的关系,梅兰开始以涂上沐浴乳的海绵,从真哉的背部滑向他的全身。
「这个背影也会变得越来越宽阔吧。」
「是吗?我才在怀疑自己该不会已经停止成长了吧。」
「怎么会。」
耳边传来她斩钉截铁否定的声音,隐约感觉到梅兰似乎在他的身后摇头。
「老板您才不会在这里停下脚步,再怎么说……」
并且坚定地说出那个理由。
「您可是我的主人。」
「我已经受到梅兰你的认同了吗?」
「呵呵。」
梅兰一如往常地浮现暧昧的微笑后,出乎意外地以相当严格的话语作结。
「现在才正要开始呢。」
暗自想著「真是败给她了」,但真哉只说出「我会再加把劲的」这么一句话。
梅兰继续以再慎重不过的动作刷背、冲水后——
「好了。」
暂时停顿一会儿后,一声不响地站起身。
「非常遗憾,我差不多该告退了。」
「咦?你不泡个汤,暖和一下身体吗?」
「我原本预计要与老板一起温暖整个身心的。」
她发出似乎真的颇遗憾的声音,表情微微紧绷地说出理由。
「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
※※※
直觉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容轻忽视的。
也称为第六感的这个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根据过去经验而来的预知雷达。那是依据自己的感受、想法、行动、遗忘的事情诸如此类所累积而来的巨大数据库,能够以本能的方式启动,侦测出所有的危险性。
「前提是没有退化的话。」
梅兰一边自嘲一边走在深夜的森林里。
这座岛屿仍然留有未经人工破坏的大自然。由于保留了珍贵的生态系统,甚至还有这座岛屿专门的特有生物。偶尔会有生物学者提出登陆要求,但基本上她会驳回所有的申请。
并不是故意使坏。
其实理由相当单纯及简单明了。
「据点α2C陷阱并无异常。」
在几乎无法以肉眼识物的不良视野中,梅兰轻轻一瞥张设在脚边的绳索陷阱,并迅速地在手上的板子画下打勾记号。
是的,这座岛屿的森林里到处都是陷阱。
她设下的几乎都是以没有杀伤能力为主的诡雷陷阱,例如在地上挖洞、绳索陷阱、红外线感应器、热成像仪连动型陷阱等各式各样的机关遍布森林的要点。
设定调整成尽可能不会对动物行动产生反应,而且机关都是日落之后才启动。下榻饭店的旅客,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踏进森林里面。
因此,这些陷阱基本上不可能会启动,然而——
「哎呀?」
梅兰察觉在前方黑暗里的诡异光景,一声不响地靠近。
「救、救救偶……」
「哎呀呀。」
在那里的,是头上脚下被高高吊起的唐吉诃德。
「你这副模样还真是奇特耶。这是什么新游戏吗?」
「才、才噗是……救、救救偶……」
看来他是踩到经典的陷阱了。
虽然陷阱的确是梅兰所设,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触发陷阱。
「真是拿你没办法。」
以一副觉得麻烦透顶的语气如此说完,梅兰瞬间动了一下手。
只见原本勾住唐吉诃德单脚、将他高高挂起的绳索,立刻从中间处被割断——
「—————哇噗!」
而那位当事人则是重重地栽向地面,发出奇妙的声音。
虽然天色太暗看不清楚,但仔细寻找的话,便能发现附近的树上刺著一把小刀。
梅兰一边暗忖等到天亮再来回收小刀,一边以冰冷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盯著倒在地上的唐吉诃德。
「接下来……」
她以指间夹住两把小刀,笑容可掬地询问那名小丑。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会根据你的回答——」
「才、才不是!我、我是说您误会了!」
奋力摇头的唐吉诃德,急忙指向森林深处。
「我看到那里有光,好奇是什么东西才跑来的!然后,就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光?」
「就、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双手一摊,拼命表示自己毫无恶意。
于是,梅兰以狐疑的眼神看著这样的唐吉诃德,并朝唐吉诃德所说的方向瞥去。
「在哪里?」
「我想想——从饭店看过去是在对面……我想大概就是那附近吧!」
说完,不清不楚地以食指指出方向。
「是吗……」
梅兰眯起眼,仿佛陷入沉思般将手抵在嘴边后,立刻下判断。
直觉告诉她,警戒的警报仍未解除,而且有越来越响的趋势。
「你先回去吧。」
「咦?啊,遵命,我了解了。」
「顺便一提……」
梅兰带著些许的温柔,对即将独自一人返回饭店的唐吉诃德发出忠告。
「这附近一带到处都是陷阱,请小心别再触发陷阱啰。」
「…………」
短暂地陷入名为绝望的沉默后——
「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唐吉诃德放弃一切思考,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全力奔向饭店。
「哎呀呀。」
梅兰面带微笑地目送做出最坏示范的唐吉诃德远去。看来不出半分钟,他就会再度触发陷阱吧。她已经能够预想到,他就这样落入陷阱的洞里度过一整晚的情景。
「好了。」
暗自在心中决定回程时再一并回收他之后,梅兰重新望向唐吉诃德所指的方向。
她再度寻求自己的直觉。
「……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呢。」
伤脑筋地以手抚著脸颊,轻声说。
于是,她扬起连身洋装的裙摆,一边在脑袋中确认自己设下的陷阱所在位置,一边慎重但迅速地在森林里前进。
这座森林对梅兰而言,就像是自家后院般的存在。
春天会长出多少新芽、夏天会降下多少雨量、秋天会有何种音色的虫鸣、冬天会有多么冷冽的风拂过脸颊——
这一切都仿佛梅兰身体的一部分般一清二楚。
正因为如此,梅兰绝对不可能触发陷阱,而她也绝对不可能看漏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情形。
「…………」
森林正透过她的肌肤、五感,向她透露不寻常之处。
梅兰往那股异常越来越大、越来越鲜明的方向搜索而去,她以仿佛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地点的坚定步伐,走在夜晚的兽径。
动物们都在沉睡,鸟儿们收起羽翼休息、昆虫们静静地鸣奏著钤铛般的声音,树木则是震动著身体摩擦彼此的枝叶。
就在这个由她亲自管理的后院里——
在与唐吉诃德分开后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她发现了那个。
「哎呀,陷阱……」
被破坏了。
她当场蹲下来,仔细观察起地面。之前接受过训练的她,夜晚的视力仍然极佳。这点程度的黑暗,也能够毫无问题地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更清楚。
「…………」
有人。
还巧妙地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存在与森林同化。如果不是对这座森林了若指掌的梅兰,恐怕也无法察觉出来。
然而,只要这里是由梅兰守护的一天,对方就无法完全隐匿自己的气息。
根据两年前的那一天所订下的誓约,彻底保护真哉交付在她手上的这个地方,可是梅兰第一优先的使命。
「好了……」
她轻轻地舔了下嘴唇。
缩起下巴、挺直背脊、放轻呼吸、磨利神经。
她的左手什么都没拿,右手则是握著手枪。
——接下来,嘴角露出微笑。
「狩猎的时间开始啰。」
没错——
毕竟夜晚才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