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高校生后还要让别人替自己换衣服,真是件相当丢脸的事。
而替自己换衣服的又恰好是同龄的少女,便更是无地自容。
若仅止上装的话或许还能忍受,可要是除了内裤以外的所有衣服都被人通通脱下——可就要让人不禁置疑这到底是不是什么惩罚游戏了。尤其是穿裤子的时候,「好~~请把右脚提起来」就这样照着别人的吩咐按部就班地穿起裤子,上半身却闲着无所事事。就像回到了幼儿园,感觉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不过——即便想自己换衣服,可完全不懂得穿着方法的省吾只能空叹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还是请能者多劳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很相衬哟"
打点好衣服后,贝露迪雅退开一步,说道。
她为省吾穿戴衣服时,动作干净利落,感觉像阵风似地清爽。不过,要是换成别人又会如何呢?——比如让爱绯妮儿来负责给省吾更衣的话。
"……后果不堪设想"
省吾苦笑起来。
茵培拉斯家的裁缝大概手艺不凡吧,量完尺寸的第二天早晨,新衣服便送到了省吾面前。
虽然基本式样是贴身式,但衣服上绘有颜色鲜明的图样,还搭配着一些饰品般的细绳和布条,这些增加了衣服的装饰性。据贝露迪雅所说,这似乎原本是舞剑师专用服的一种,为了能完全表现出激舞时的动感,才配上细绳与布条。'原本舞剑师应该赤裸上半身才对,但这样不太适合出现在公众场合'这是贝露迪雅的原话。能够体现出身体线条的这套服装似乎是模仿款式。而贝露迪雅之所以那么仔细地为省吾量体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省吾的身板实在不是那种可以用来显摆的类型。
虽然并不肥胖的体形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却没什么可以用来展示的块状肌肉;或者说他那点细胳膊肉,全部割下来也没几斤重。这就好像是被人逼着去COSPLAY自己并不适合的角色,省吾不由得感到七上八下。
"那么——眼镜还要带吗?"
"虽然你说不带比较好,不过"
省吾犹豫地说道。
虽然分不清贝露迪雅的话是真心还是奉承。不过,考虑到接下来将出席宴会,如果视线模糊的话,多少会有些问题吧。
"还是带上吧"
"明白了,那么——"
被贝露迪雅催促着,省吾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其他的姬巫女以及与省吾穿着相似的花梨正等候着他。
所有的姬巫女集聚一堂果然给人惊艳的感觉。虽然每一位少女原本就长得秀丽可人——但因为这次是宴会,所以她们穿的并非平时的服装,式样更接近于在「圣廊」中初次与省吾相见时的那套姬巫女服。颜色的搭配与风格虽然并不花哨,但张弛有度的独特设计,却让少女们的身姿显得格外妖娆。
(一个人的话真会有些怯场呢……幸好有梅璃尔她们在)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缓和不少。
总的来说,这是价值观与习惯的问题。单纯因为穿不惯,所以才会觉得像是在COSPLAY般不好意思。就如贝露迪雅所说,也许在梅璃尔她们的眼中,省吾的样子其实非常自然吧。站在她们中间的话,就没必要感到有什么好丢人的——
"——阿省"
花梨用极为严肃的表情说道,
"你的样子好怪,就像在玩COSPLAY"
"真烦人!你不也一样吗!"
省吾呻吟般抗议道。
顺带一提,花梨的衣服也是全新的,整体的颜色搭配与设计类似于姬巫女的衣服。虽然不清楚花梨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与梅璃尔她们站在一起,旁人也许会不假思索地把她也误以为是姬巫女之一吧。
这反过来也证明……这种打扮与花梨很相宜。
美人穿什么都好看。这种意义上,花梨也许确实可以算是个美人吧。虽然平日省吾并未怎么意识到这点。
"那么,我们走吧"
梅璃尔向所有人如此催促道。
¤
控制船体的螺旋桨发出的裂风之声与蒸汽式引擎间断响起的驱动声,交织起来的轰鸣中,飞船遮天蔽日般的庞大身躯悠然降落。
从下方仰视的话,其庞大的程度甚至会让人感到畏惧。压在头顶的存在感,静静威慑着地面的行走者。让人不禁产生'若是这么大的东西掉下来会怎么样'之类不吉的想像。
"……很好,就那样……就那样……停!"
不过虽然体积巨大,但相应的杂音却很小。螺旋桨与引擎的声音当然是属于轰鸣——但与那巨型船体所酝酿出的存在感相比的话,只能算是微薄了——这就像是某种海市蜃楼——不带实体的幻想感之所以如影随形,大概就是由于这种不般配的音量所至吧。
超大型硬式飞行船<富尔拜斯>。
<富尔拜斯>背后,可以依次看见四艘同类型的飞船:<埃路哈姆><乌执登><帕伯丝库><霭迪尼德>。
"很好——放下牵引绳"
位于<富尔拜斯>腹部的机舱缓缓打开,落下数十根绳索。虽然绳索都有成人的胳膊粗细,但在飞行船的巨体笼罩下,却好像头发丝般纤细。
绳索的头部是吊钩状,或者说是类似手铐般构造的铁器。匆匆赶到飞行船正下方的数十名作业人员将铁器固定在货物上,开始作业。
货物,也就是巨大的钢铁左腕。
虽然与<依柯维拉斯特>相似,但若是<莱纳凯特>的技术人员,一眼便能看穿两者的不同。
这就是<依柯维拉斯特2>。
为了配合后天举行的「披露式」,搬运在黎佰斯社工厂中被分成五件的<依柯维拉斯特2>。<莱纳凯特>派遣了这支飞行船队。
在进行接驳作业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边来回走动,边大喊大叫。
"喂!别磨磨蹭蹭的!那里的!说你呢!现在可不是海说神聊的时候!睁大你的眼睛,你吊反了!"
虽然个子并不高,但是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再加上他剃了个板刷头,留了个大胡子,所以格外显得气势汹汹。虽然他穿着黎佰斯社的作业服——但从他的容貌来看,首先让人产生想到的职业却是山贼。
在他穿的作业服胸口处刺着'作业监督'的字样。
"——辛苦你了"
传来一声问候声,作业监督朝着声音方向转过头去。
走来的是一名身材纤细的青年和他的护卫。他们身穿着出席宴会或仪式用的华丽却紧束的服饰——与充满钢铁、机油、蒸汽味的工厂明显格格不入。
他们是涅罗.奥托路琪和其手下。
"奥托路琪大人,不去参加庆功宴真的没关系吗?"
作业监督用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声音,亲切温和地对涅罗出声道。
"没关系。奥托路琪家已经派爱绯妮儿作为代表。玛布洛家和陆丝波利提家的那些家伙大概正在为少了个对手而暗暗自喜吧。不过,无论是揣测「救世主」的为人,还是奉承「救世主」,在那种地方人越多便越是没有意义。「救世主」殿下大概明天就会把他们都给忘了吧——不知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件事呢"
"您又来了"
作业监督苦笑起来。
这个男人表面上是黎佰斯社第一工厂的厂长,其实是秘密组织<莱纳凯特>的一员,且是涅罗的心腹之一。这次负责<依柯维拉斯特2>最终调整的就是他。
"作业看来很顺利"
"完全按照您的指示"
监督露出微笑。
"已经完全把有问题的部分给伪装起来了,无论谁见了——"
负责监督的这个男子,好像在忌惮什么似的,突然把声音给压低了,补充道:
"就算是玛布洛家的那群人,乍看之下,也会误以为那是最初就设计在那里的蒸汽机关"
"辛苦你了"
涅罗满足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真正的准备,进行得如何了?<血族>的那群人有回答了吗?"
"还在与他们交涉——"
涅罗露出一丝苦笑,说道:
"毕竟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匿影藏形于世间的人。而且他们要比我们更害怕被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话虽是这么说,但那些家伙的传闻其实早就有了——"
"但都没有触及核心。总之——为了和那些人在台面上好好谈一次,得花上不少功夫呢。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您说得对,真是令人期待呢"
作业监督笑了。
冷酷的脸上——混杂着一片阴森。
"你也真是——恶趣味呢"
涅罗耸了耸肩。
他依然是平时那副模样。虽是脸上是蛊惑人心般的表情——却流露出仿佛闲谈般轻松写意,完全看不出半点残忍、阴险、无情。
不过……
"我可比不上奥托路琪大人。最初听到大人的计划,老实说我可当真以为大人是不是疯掉了"
"我只是想做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涅罗微笑着说道——随后抬起头,望着正在装入飞行船中的巨人部件。
¤
姬巫女们在前方开道,与花梨一起走进暗淡的走廊。
漫长到无意义的通道。明明不过是用来通往其他房间的道路,但地板上却铺设着柔软的绒毯,每过一段距离必摆放着一件美术品,窗栏与房柱上也都精雕细琢。
"……您怎么了?"
梅璃尔回头朝着突然停下脚步的省吾问道。
"啊……不,没什么事"
说着,再次迈开步伐——但是,他还是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空虚。
那是窗格上雕刻的浮雕。
在省吾眼中那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仅在窗格这种如此狭小的地方,竟然能雕琢出栩栩如生的少女身姿。如果没有相当的技巧与热情,恐怕难以完成吧。这点就连外行人省吾也知道。
可是谁都没有在这独具匠心的少女浮雕上停留过一眼——雕像中工匠所花费的努力与意图又有谁能体谅?工匠是否知道自己的作品是被放置在这种几乎没有人会去留意的角落?
会为此感到空虚或许正是省吾身为庶民的证据吧。
如果是走在他身旁的花梨,恐怕会这么说吧——把浪费视为从容,并慷慨消费的才是当权者。这里就是这种人的居住地,他们把这视为呼吸空气般来对待。
"…………"
省吾觉得有些紧张,心跳似乎也因此而加剧了。
从「圣廊」出发,搭乘蒸汽机车行驶半小时,就到了宴会场。在几天前送给省吾的大宅中,举行宴会招待<莱纳凯特>的重要人物,场地似乎多少会显得有些狭小。所以最后决定在陆丝波利提家之长——帕洛玛兹的家中召开宴会——庆功宴。
"您准备好了吗?"
站在一扇双推式大门前,梅璃尔问道。
看见省吾颔首示意后,塞乃嘉与爱绯妮儿上前叩响了大门。
恐怕里面有专人负责开门吧。就像是自动门般,巨大的门板无声无息地向内敞开了,省吾他们的面前,显露内部大厅的模样。
如同雪崩般涌来的大量光芒投射在省吾的脸上。
被梅璃尔她们催促着,他一脚跨入……灯火辉煌的空间。
首先映入省吾眼中的是两层左右高的天花板,以及可以用来进行足球比赛的宽阔场地。并且在这宽广的空间中,没有一处不被灯光所覆盖。外面明明夜已深,可是无论从邻近的阳台上,还是玻璃窗中都见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夜色。让人无法相信这竟会是油灯所散发的光量——也许其中用上了奇迹术吧。
随后,在大厅上站着众多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
服装的式样虽然与省吾所知道的有些微妙的不同——但很快便能看出都是些属于礼服的款式。虽然这个世界的衣服本来就装饰物较多。但相对于省吾或花梨的衣服,眼前众人衣服上的各种饰品,颜色的种类更是五花八门,。
众人在散落于会场各处的圆桌周围谈笑风声。
这样子就好像……结婚仪式。大厅中混杂着各种交谈的喧嚷声,穿着侍女装的少女们在各桌之间穿梭往来。高脚杯不时响起的叮当碰撞声,为这里又添加了一道凉爽的重低音。
不过——
"~~~~!"
随着贝露迪雅的一声清喝,大厅的气氛转瞬一变。
所有人都停下交谈,转身向这里望来。
"………………呃"
省吾情不自禁呻吟了一下。
凝视自己的数百双眼睛。
因为被初次召唤到这个世界时有过相同经验,所以他现在才能坚持住没倒下——若是没有那次经历,恐怕省吾会不假思索地准备逃跑吧。包含着微妙热情的视线集中在省吾身上。人数大概在二百人。据身旁的梅璃尔说,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过之后才决定的。对此省吾只能呆呆地点头回应。
"好啦,挺直你的腰板"
花梨嗫嚅般说道。
花梨与梅璃尔一左一右跟随在旁——实际上走在最前头的人却是省吾——而贝露迪雅、荷杰妲、塞乃嘉、爱绯妮儿各自走在左右两翼,省吾迈步走入大厅。
一声低沉冷硬的声音响彻大厅的每个角落。
这是所有在坐者同时起立的声音。他们摆出挺立不动的姿势,同时将右掌贴在左胸上,深深行了一礼。周围端盘子的侍女们迅速将手中的菜肴和饮料放在最近的桌子上,同样行礼。
"……请往这边"
梅璃尔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道。
省吾一行——共七人,名副其实的一行人走向设计于大厅一角的平台。在那里有一个好像为省吾特别设置的座位,以及众星捧月般设计于周围的六位姬巫女们的座位。花梨果然被当成姬巫女来对待了呀。
省吾提心吊胆地在座位上入座后,花梨与梅璃尔、塞布隆与荷杰妲、也依次入座,最后贝露迪雅与爱绯妮儿开口向众人说道:
"~~~~"
以这为信号,所有人同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侍女们也再次开始行动起来。
不过——毫无疑问,人们的注意依然放在省吾身上。
"……千万别紧张……"
省吾自言自语。
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并不奇怪。
这次宴会是庆祝<莱纳凯特>经过重重改良之后,终于完成了最终兵器<依柯维拉斯特>以及初战告捷。若问主角是谁,当仁不让是属于驾驶<依柯维拉斯特>的「英雄」。
就算身为当事人的省吾也无法否认这点。
作为英雄大显身手后被众人招待,想来也是理解当然的事吧。
但对于原本不过是一介高校生的省吾来说,被如此高调地招待,不得不让他感到有些畏惧。不过,考虑到花梨淡然处之的态度,也许这不过是因为省吾的胆量不足所致吧。
"没关系的"
梅璃尔温柔地笑着说道:
"省吾殿下只要摆架子坐着就可以了"
"好——好的"
确实这里有梅璃尔她们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种场面最让人害怕的莫过于答非所问,没有什么比这丢人现眼的了——至少在对话上,还有翻译这个环节,所以大概不会出现这种丑事吧。就算因为过于紧张而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也会有姬巫女替自己遮掩一番。
不过——
(若是没有梅璃尔她们——我恐怕什么也做不了吧)
脑中这样想道。
事实上,姬巫女们并非只是相貌可人的存在。
姬巫女们都可以算是才貌双全的典型,她们具备所有辅佐英雄的必备条件。除了再明显不过的翻译技巧外,还有作为护卫的格斗术、射击术、以及代表<依柯维拉斯特>的奇迹术和操纵周边机器的技能。虽然今天明明是宴会,但荷杰妲与塞乃嘉都单手携带着巨大拟神杖,据贝露迪雅所说,姬巫女似乎无论何身处何地,都会秘密携带一把超小型手枪。
说起来,此前爱绯妮儿只披着一条薄布进入浴池时,确实也带着一把手枪呀——
"虽然还有其他的护卫"
贝露迪雅笑着说道:
"但在被褥中都能提供保护的,就只有我们姬巫女了"
"…………"
一想到贝露迪雅的话,再看看梅璃尔,省吾就不禁觉得血气开始上扬。
特别是他与梅璃尔还有过相拥紧抱、唇齿之亲,再加上贝露迪雅说过,梅璃尔希望能和自己成为那种关系——所以省吾不由得开始胡想连篇。
嘛,省吾好歹也算是个十多岁的健康高校生,当然不可能没有欲望。如果对象是梅璃尔的话,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你在发什么呆"
冷不防从一旁冒出一个声音。
是花梨。
不仅性格好强,在各种方面都巾帼不让须眉的这位少女——单纯在相貌方面,也可以算是出类拔萃。虽然与姬巫女们相比相形见绌,但穿上专门备妥的宴席用礼服,并经过简单化妆后,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比梅璃尔她们逊色多少。
因为一直好像是兄妹般被扶养长大,所以平日并未留意。但看着这样盛装打扮的花梨,省吾不禁为对方原来是女性这一事实而感慨一番。
"胡,胡说……才没发呆呢"
"那你脸红个什么哟?又在想下流的事吧?"
"完全没有的事"
"好啦好啦,想要想什么是阿省的自由。但至少现在请好好摆出「英雄」的样子"
花梨明明年纪比省吾小,却满是一副大姐的口气。
省吾不禁想要反驳——但就在此时数名出席者走到了他的跟前,朗朗开口。虽然他们带着微笑口气亲切地对省吾说着什么,但省吾却一点也听不懂。
不过,幸好有姬巫女们为他作翻译,并无大碍。对方似乎也很清楚省吾并不懂索仑的语言,所以并没有露出急不可耐地等待回答的态度。
而且,大抵上——
"在下是陆丝波利提分家——兹帕尼路家的费拉斯。能够拜见拯救世界的勇者大人不胜荣幸。借此机会恭喜大人凯旋而归。在下负责泰鲁托兰方面的商队,在<莱纳凯特>中主要管理食品及原料等浪费物资,如果勇者大人对食物的材料或产地有任何不满,请告知在下即可。在下有幸拜见了勇者大人初阵时的神姿,深深为您所折服。勇者大人轻易打倒被公认为不可战胜的「代行者」的姿态,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该怎么形容呢——虽然细节有点不同,但内容基本大同小异。
简而言之便是自我介绍+阿谀奉承。虽然站在省吾面前的各人,年龄性别都不尽相同——但无论哪个都是比省吾年长且深有地位的人士。这样的人们在年纪相当于自己儿子的省吾面前,一个劲地卑躬屈膝,赞美省吾的功绩。
"…………"
"——您哪里不舒服吗?"
在出席者们的恭维暂时告一段落后——细心的梅璃尔发现了省吾神情的变化,于是问道。但省吾却努力摆出笑容,摇头道:
"不……没事,没什么"
事实当然不可能像嘴上说得那么轻松。
但也还不至于需要特别去向梅璃尔诉苦的地步。
虽然最初有些飘飘然的优越感——但在人数超过五十人后,就开始感到不对劲了。
这是……在搞什么?
年纪不小的成年人们排队重复着大同小异的话。听惯了后就可以发现,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想讨好省吾的嘴脸。虽然听不懂——不,正因为听不懂,所以省吾更能清楚地看清他们的图谋。他们都在拼命想要省吾记住他们的名字。这些人的年龄成倍于省吾,但他们露骨的谄媚,却让省吾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话虽如此——
(再这么继续下去,可就不是滑稽能形容的了……)
虽然并未没说出口,但快到三位数的出席者的自我介绍,让省吾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看着一个个带着类似表情的陌生人做自我介绍,省吾不仅是觉得混乱更开始感得无聊。而且这大抵上可以算是重复听对方说话,然后点头应承的单调作业。要是省吾能够改变流程,或许还可以坚持一下——但对于没有姬巫女们的翻译,连要求再来杯水都办不到的省吾来说,无论是点头还是说出肯定否定的话都已经够让他精疲力竭的了。
(……这到底要持续到啥时候?)
对着一脸谄媚状凑过来的大人们,省吾一边浮现出同样暧昧的笑颜,一边如此想道。
¤
宴会进行之中,视线对视了一下。
仅仅如此,梅璃尔便明白义父正在召唤自己。于是,她悄悄离开了省吾。络绎不绝的各种人士正聚集在省吾身边,所以他大概没有发现这件事的闲情吧。对贝露迪雅递了个眼色,拜托她为自己翻译后,梅璃尔走向与会场邻接的阳台。
"……父亲大人"
对义父问候道,梅璃尔身子微微颤抖。
姬巫女的衣装整体上来说可以算是很单薄,所以走在夜风吹拂的地方,大概是会感到寒意的吧。不过,让梅璃尔感到寒峭袭人的却并非仅仅是因为夜风。
"状况如何?"
站在阳台的尽头,仰望着天空中飘浮的一大一小两个月亮,芭璐特问道:
"我们的救世主殿下状况如何?"
在他身旁站着两个男性护卫,他们如同融入风景一般,寂静无声地驻立着。有时梅璃尔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是人类,说他们是会动的雕像或许更为妥当吧。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只在芭璐特生命受到威胁时,作为盾牌来保护他。他们从小就被灌输这种教育。所以无论是什么对话,都不必在意他们的存在。
"我正准备递交书面报告……"
"我要直接听你的感想"
芭璐特就仿佛看穿梅璃尔苍色瞳孔般说道。一切皆被对方识破的感觉让梅璃尔不禁弯起背……但她的义父丝毫不在意地继续问道:
"你是怎么评价救世主殿下的?"
"我想他会很有用的"
梅璃尔如此断言。
这时不允许有任何犹豫。评价救世主也是她的重要工作之一。空费时日却无评价或者拖泥带水的回答,都会立即被认为是无能者。
"嗯……多少有些不稳定,但没有太大问题嘛"
"是的,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没有特别异常之处"
"——不"
芭璐特威严的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苦笑。
这真是罕见。
虽然并非完全面无表情,但在梅璃尔面前,她的义父极少动容。当然了两人并不是普通的父女关系。他们间的关系只不过是牲畜与饲主,或者说所有者与所有物的关系。
"我说的是你"
"唉……?"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梅璃尔不禁轻呼了一声。
"无论是容貌、奇迹术还是才智,在我的养女中你都是最出众的,所以我才让你成为姬巫女。但与其他人相比,你似乎有一个弱点"
"…………"
梅璃尔沉默不语。
"你自己注意到了吗?你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无法完全控制自己——或者说你身上有自己并未认清的部分。虽然你聪明伶俐,却喜欢钻牛角尖欺骗自己,用差劲的解释来说服自己,总在留意举止是否得体。虽然我曾考虑过视情形把你给换掉——但似乎是我过虑了"
"父亲大人,我——"
她很清楚,现在是被表扬了。她也很清楚,现在只要老实地表示高兴就可以了。至少不是被认为无能,至少不是被否定存在的理由,至少不会被其他养女替换掉。
可是——
"你不必有所顾虑,向救世主殿下坦诚地奉献情爱即可"
"我……!"
无名的冲动徒然在梅璃尔心中卷起漩涡。
若要自己不去否定……
"那样才更容易完成作为绳索的职责"
"不是的,我——"
对于省吾,自己并没有任何爱意。只是装作那样,只是扮演着接受这种教育而长大的少女罢了。自己的出色演技,甚至让贝露迪雅都认为那就是梅璃尔.柯德兰的本质。自己真的没有爱上省吾,也不应该会爱上。倘若不是这样,自己便——
"你要反驳我吗?"
芭璐特的声音急速降温。
"…………"
梅璃尔再次沉默了。
"救世主殿下宠爱过你了吗?"
"不……还……没有——可是我一定会赢得他的宠爱"
"那个女孩的存在果然是个障碍"
无视梅璃尔的话,芭璐特嘀咕道。
那个女孩——指的便是花梨。是否由于省吾在意花梨才没有对任何一位姬巫女出手?——这种推测在包括梅璃尔在内的所有姬巫女的报告中都有提到。不过,对于明显是省吾精神支柱的花梨,<莱纳凯特>若是采取强硬的排除手段,肯定是会招致省吾的反感。
所以梅璃尔她们才会至今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先不提排除与否,目前来看,采取涅罗.奥托路琪的意见,将那个女孩作为一张底牌来使用更为妥当"
"父……父亲大人"
"说起来,救世主殿下的胃口还好吗?"
梅璃尔不禁感到一阵反胃,紧闭起嘴唇。
她知道省吾进餐时的餐具是特别的。她也很清楚那种食物究竟是用何种材料,以何目的而制作的。她明知如此却对省吾不闻不问。
"回答我"
"是……是"
她如实说了省吾对食物没有任何怀疑,饮食生活正常。
"很好,这样初代救世主也可以瞑目了"
芭璐特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
义父的表情——让梅璃尔打从心底感到战栗。
¤
反反复复的介绍与恭维。
差不多快接近省吾忍耐的极限了。
听着相同的话语重复一成不变的内容,心情越来越糟糕。更何况还不得不通过姬巫女们的翻译来进行——在省吾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群陌生人在用陌生的语言,一脸堆笑地说着意义不明的废话。虽然他并不是不明白这就如同政治上的必要手续之类的事,但省吾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摆放在陈列室中的商品,不,或者该说是牢笼中的奇珍异兽。
这时他再次回想了贝露迪雅说过的话。
『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包办省吾殿下的事务,来改变<莱纳凯特>中的立场与地位哟』
『现在与省吾殿下有关的事,哪怕是再怎么细小的琐事,都会影响到<莱纳凯特>的权力斗争』
道理很简单。
他们大概是想尽可能地讨好身为英雄的省吾吧。
可是——
有种难以言表的不安。
仿佛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身处如履薄冰的险境之中。
或者说,在毫无觉察之时,突然发现自己身陷巨大漩涡之中。
如果眼前的待遇是凭自己力量获得的成果,或是不断累积的功劳所取得的成绩,那么省吾或许会坦然接受吧。
事实上,战斗获胜的高扬感,被称为英雄的兴奋,或是拯救拉拜松市、保护人们生命的满足,都存在于省吾的体内。这些感觉都真实地盘据在他的心中。
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省吾身边有花梨的存在,再加上他原本就不是那种自信过度的性格,同时短短不到二周的时间内,身处环境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感到对这种待遇的抵触,以及某种不协调感和隐约浮现的不安。
省吾确实驾驶<依柯维拉斯特>打倒了「代行者」。
这是事实。
可是——省吾到底发挥了什么特别的力量吗?
不过是坐上<依柯维拉斯特>,鲁莽地挥拳乱打——就算这么评价也并不过分。这种事即便不是省吾,其他人也都能办到的吧?
这么说来……
(我被如此对待只是因为单纯的偶然——吗?)
省吾不禁如此想道。
身为英雄之人。
说不定,在历史上或故事中的那些英雄人物,也不过是因为偶然或若干冲动而被人们称之为「英雄」「勇者」。如果归根到底,是由于周围的推动才造就了英雄——
(那这又有什么意义……?)
与他原来所在的世界又有什么不同?
这不过是另一种系统不是吗?
(不……可是…………)
省吾暗自思索着。
『拉拜松市的人们也非常感谢省吾殿下吧』
『我们终于拥有了希望之光』
虽然多少带些奉承,但发言者的笑容包含着纯粹的喜悦。
被人期待。
被人感谢。
那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展现身为英雄的真实感。
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没必要觉得不好意思,也没必要感到不安。
根本不需要想得太复杂。
就在省吾忖前思后之际。
"省吾殿下"
梅璃尔稍稍改变了一下声音,提醒道。
朝她看的方向望去……会场中的人们如同退潮般分开到左右两边,在自然让出的那条道路上,两个人影走了过来。
是芭璐特与帕洛玛兹。
位于<莱纳凯特>顶点的二位五氏族之长,径直走到省吾面前。露出些许微笑,开口说些什么。
"「省吾殿下,您觉得还愉快吗?」"
帕洛玛兹的话,塞乃嘉进行了翻译。
"嗯,是的"
"「那就好,其实有件想要拜托您」"
"……哈?"
"「相信您已经从某位姬巫女那里听说了吧,我们打算向民众介绍您拯救了拉拜松市的壮举。准备工作五天以后便能完成,到时务必请您协助」"
"诶?那个——"
虽然译文极为亲切——但帕洛玛兹的口吻听上去却带着几分不容分说的味道。
"「有很多民众提出想要拜见一下拯救城市的英雄。若是无视他们对于省吾殿下的感激之情,将会令人心痛。为了能在拉拜松市举行披露式,我会备妥会场」"
"啊……嗯……"
"「虽然连日来的事让您奔波劳累,但请您为那些在惊慌失措中渡过每一天的民众抚平创伤,让他们能安心地生活」"
"……………………好的"
虽是突然冒出来的事情,但被对方口若悬河地一阵抢白,省吾只能点头同意了。说实说,他对于这种宴会已经产生了某种怯场感,但这种话实在难以启齿。
而且……凯旋归来正是英雄故事中的惯例附属品。
回想起在那个荒野上所见到的人群,省吾脊梁上如电流游走般的感觉再次苏醒了。数十数百,抑或是数千人——如此众多的人们抬头抑望他,歌颂他的伟业。虽然那时只是匆匆瞥过一眼,觉得有不可思议。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得不让省吾感到一种沉静的兴奋。尤其是对比这个意外无聊的宴会,这种感觉便更强烈了。
然而——
"…………"
不经意地抬起头,却发现花梨正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怎么了?花梨"
"……没事"
花梨喃喃自语般说道。
¤
"——听说了吗?那个打倒「代行者」的巨人,最近已经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了"
"诶?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也不知道出处是哪里,但大家都在传言。据说那是某个企业制造的兵器……还说要在我们这里举办披露式"
"是这样啊"
"可是……如果所有「代行者」全部被打倒的话,会不会变成那样啊?"
"啊?"
"就是以前的<五罪人>会不会再次变成英雄啊?"
"你是说让现在的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杀害神明的那些家伙?"
"嘛~~话是那样说没错。我家的奶奶很讨厌那些家伙说他们是臭虫。「代行者」是神的「御尊影」吧?按照修道会的说法,打倒它们也是会遭天谴的呀。不过我们能得救不是也很好嘛"
"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说起来<五罪人>的子孙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些人知道了这次的事情,说不定会很高兴的"
"嘛……这次的事情,直到最后,那些修道会的人,也没帮我们任何一点忙"
"嘘——"
两个中年妇女看见了托马的身影后,立即压低了声音。似乎觉得此前的对话不会被他听见似的。不过那种大呼小叫的说话方法,即使离开五十步的距离也应该能听得见。
"……您工作,辛苦了"
中年妇女们垂首说道。
但在她们的脸完全朝向地面的瞬间,托马看见了她们嘴角露出的嘲笑。
"………………哼"
强忍怒火,点点头迅速离开。
不久之后,中年妇女们又开始了同样的对话。
"…………"
城市中充满了不稳定的气氛。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修道会的常驻治安修道士托马.伏拉旺如此感到。
原因再明白不过了。自从「御尊影」——也就是被这里居民口中的「代行者」,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钢铁巨人给屠杀之时起,整个城市的气氛便产生了奇怪的变化。
所有人都变得坐立不宁,心潮澎湃。
这并非不安,或者该说居民们都很亢奋,甚至有些亢奋过头了。大概是由于从「御尊影」的制裁下,能够意外逃脱的经历,让他们陷于不同寻常的精神状态之中吧。
不过,对这产生「不稳定」感觉的,只有托马和他的治安修道士同伴们。
"……可恶……"
托马一边咬牙切齿,一边进行巡逻。
在他十六岁完成基础修行后,便被派遣到这个城市,从那时起已经整整过了六年。与派遣治安士不同,常驻治安士基本上专注于扎根当地,一边有条不紊地融入当地,一边推广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修道会的教义。所以托马他们为这个维持城市的治安尽心尽力,同时也深得居民们的信赖——至少托马和他的治安修道士同伴们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
自从「代行者」被击败之日起,人们对托马他们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只是数天之前的事,但却能明显感到不同。说得具体点就是居民们看向托马他们这些治安士的视线明显变得冷淡了许多。
"……忘恩负义之辈……神正因此才会……"
对人类的罪孽深重,托马深感绝望。
据修道会的教典所载:这个世界——索仑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惨怆,都是由于当初忘恩负义的<五罪人>弑神所造成的。不满足于神给予的恩惠膏泽的世界,妄图窥窃更多的权势,为让自己占据绝对支配者王座,他们谋杀了神明。
是故,神对世界施下了诅咒。
神殒之前,留下了十六位神罚代行者——「御尊影」,为了让罪人们清偿罪孽,神命令他们带来各种灾难。人们的弑神之罪,未加阻止之罪,以及人类中具有这种想法者辈出之罪,所有这些成为人所背负的「原罪」,直到世界终结之日,人都必须甘愿承受「御尊影」降下的裁决。这便是现在世界的构成。
所以修道会才主张,清偿己身的「原罪」才是人类该走的道路。
「御尊影」若是到来,便等待他们的裁决。
据教会所说,人必须献出自己的生命,甘愿忍受痛苦的生命清偿罪孽。受伤会流血,寒冷会颤抖,不食会饥饿……无法超脱的这些肉身凡躯尽是为赎罪而存在的。
受裁决而逝者是幸福的,因为那是获得赎罪的途径。
但同时,修道会也认为自杀是恶。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是一种获得赎罪的手段。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无法赎罪的。在众多的死亡方式中,唯有正视痛苦超脱痛苦,被「御尊影」结束生命,才会获得神的原谅,才能在死后进入神所建立的乐园。
可是……
"呸!那算什么「英雄」……"
居民们畏惧眼前的苦痛,逃避真实。
面对「御尊影」的亲自降临,却害怕裁决的死亡,拒绝赎罪。瞬间的恐怖让他们溃散,只为寻求享乐而苟且偷生。不,不仅如此——甚至有人称坚持维护城市治安的治安士们为废物。
用他们的话来说,治安士们「关键时刻完全派不上用场」……这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根据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修道会的教义,应该为「御尊影」的降临而感激涕零,为长久以来艰涩辛苦的日子终于能划上终止符而欢呼雀跃。
对于坚信这种教义的修道士,居民们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像那个钢铁巨人般与「御尊影」战斗吗?
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这是违反教义——而且无论经过何种锻炼,肉身之人根本无法做到。
尽管如此,居民却把那个异形巨人拿来与治安士作比较。
结果表明……城市的居民们从未把治安士的教导当真。虽然一脸敬佩地对修道士的说法点头赞同,实际上不过是把他们当成看门狗般来对待。
"不知恩义的家伙……只会贪生怕死,与畜牲又有什么区别……认清自己的原罪,渴望崇高的赎罪之死才是真正的为人之道……!"
托马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在夜晚的街道上巡逻。
就在这时——
"……嗯?"
托马发现了三个行走在角落躲躲闪闪的人影。
不是这里的居民。走在前面的一男一女旅行打装,第三个人则披着一件覆盖全身的大斗篷。这种打扮,别说是相貌了,就连性别也无法判断。看上去非常可疑。
"…………"
托马重新握紧了右手中的长棍。
治安修道士不使用刀具,基本上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加入铁芯的木棍。虽然也配发了紧急状态时用于威吓的手枪,但因为修道会配发的手枪精度极差且走火危险性很高,所以很少有人喜欢使用。而且根据托马的经验,在近身战中,棍棒的压制力更强。
"那边的三个!"
听到托马的声音,三人停下了脚步。
托马边用逼供似的语气发问,边朝三人走去。
"你们是旅行者?还是行货商?总之,你们不是这里的居民。我是修道会常驻治安士托马.伏拉旺。我有权力也有职责知道你们的身份"
"…………"
三人对视了一眼。
"我们不是可疑分子啦"
其中一人——头发倒梳在脑后,扎成数根荆棘般发辫的青年,搔了搔脸说道。托马在对方的口音中感到某种微妙的生硬,但现在不是注意这种事的时候。
"是否可疑应该由我来判断。那边的!把斗篷帽子摘下来!"
"能不能换点别的什么要求啊?这家伙因为事故脸上留了个大疤,平时不太愿意给人看见呢"
"少啰嗦!把帽子摘下来!还有那边的女人!"
托马说着,将木棍的前端指了指第二个束着长发的女子。
"放开拟神杖"
"…………"
女人在一瞬间,仿佛询问意见般看了看青年的方向——青年点了点头,女人缓缓蹲下,把拟神杖放置于地面。
就算是奇迹师,只要没有拟神杖便只有个普通人罢了。
虽然有可能携带手枪,但哪怕三人中的任意一人拔出枪。在这个距离中,托马有自信可以在对方出手之前,就用木棍将其打落。他可不是因为追求虚荣,才受命成为治安修道士的。
"真没辙了。杜梅……让我们见识一下吧"
混杂着奇怪口音的莫名话语。
托马并未明白其中的意义。
被称为杜梅的人在托马的眼皮底下,缓缓转过身——为了不刺激托马的警戒心般,慢慢伸出手。洁白纤细的手指毫无疑问是属于女性的。
她的手掌朝向托马。
下个瞬间。
"——!?"
白色的光芒覆盖了托马的视野。
紧接着——
"sebute.rua.ua.mobente——"
耳中罗列起以独特韵律吟唱的陌生词汇。
毫无疑问,这是——
"不可能——"
托马呻吟道。
这是圣光,以及圣句。
可是这个叫杜梅的人到底是怎么使用奇迹术的?
拟神杖绝对不是什么小巧的东西。就算再怎么小型化,也不可能做到藏匿于斗篷下而不被发现。而且若是没有拟神杖,无论多么优秀的奇迹师也无法使用奇迹术。
托马反射性地,想用木棍敲击女人的手,但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奇迹术似乎已经干涉了他的身体行动。
"怎么处理?"
视野中是一片白色的浑浊。
唯有女子沉稳冷静的声音清晰可辨。
"杀了治安士的话,后面就会麻烦了。还是只消除他的记忆比较好——做得到吗?"
这是青年的声音吧。
"精神干涉是种纤细的操作,我不是很喜欢——总之,先试试吧。不过,我听说拉拜松市对于外来者比较宽容。是不是我弄错了?"
"不,你没弄错。这大概只是单纯的烦燥吧。由于「代行者」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对治安士和修道会的态度降温得很厉害。他大概只是出来散散心的吧。普通巡逻是二人一组进行的,而且也不会只因我们旅行者和斗篷的装扮,就摆出要和我们大动干戈的样子"
(……不对……!那种事……我……)
虽想反驳,声音却出不来。
"修道士也是人啊。嘛——别生气。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吧"
"说的也是"
女人似乎点了点头。
对于他们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态度,托马感到了屈辱与愤怒,他鼓起全身的力量试图挣脱……但身体依然纹丝不动。
不久,他的意识渐渐融解于一片白茫茫之中。
¤
直到夜幕深降,省吾才终于从宴会中解脱出来。
塞乃嘉驾驶的蒸汽式大型汽车将省吾与花梨送回他们的宅第。到家之后,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快点前往位于二楼自己的房间。虽然打算好好洗个澡,但首先还是把这套碍事的宴席礼服给脱了吧。虽然穿着并不难受,但总觉得不快点换回平日衣服的话,那个宴会的影子便始终纠缠自己。
"……今天很累吧?"
步行在二楼走廊中,花梨这么问道。
"是有点"
省吾苦笑起来。
其实根本不止'有点'。沉重的精神疲劳让他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素不相识的人们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过来对他说些根本听不懂的亲热话语,虽然其中有姬巫女们翻译——但自己听不懂,总会感到不安。
就仿佛——自己不知在哪里犯了大错。
"花梨不觉得累吗?"
"我不像阿省那样是宴会的中心人物"
花梨接着问道:
"怎么样?成为理想中的英雄,感想如何?"
"……你的话里好像带刺啊"
省吾皱眉说道。
花梨对<莱纳凯特>的人们和<依柯维拉斯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这点省吾也清楚。花梨曾经说过——「阿省只是被他们利用了」,她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不假。今天的宴会就可以证明。
不过……
"就算如此,我还是——"
希望自己是英雄。
有人希望自己是英雄。
如果有人因为自己而得救而喜悦,那绝不会是什么坏事。不管<莱纳凯特>是何打算,如果拉拜松市的人们感谢自己,那么便足以傲然挺胸——省吾很庆幸自己所做的选择。
"哦,那个话题,我暂时不想再谈"
花梨耸了耸肩。
"事到如今,关于英雄的话题,我懒得和你再斗嘴。可是呢——英雄的工作不仅仅是和敌人拼命然后凯旋归来。既然身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会有人想要贪图与你相关的各种权利。我想你还是趁早记住这点比较好"
"…………"
"今天的宴会,你注意到了吗?<莱纳凯特>的五氏族,大体上是按照严格的顺序与阿省会面的"
"……唉?"
虽然省吾努力不对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们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但对于不擅表达且原本就语言不通的他来说,最多也就只能适当地笑笑——精疲力尽的他,根本没空去注意其他事情。
毕竟他面的是一群年龄是他数倍以上的成年人,并且虽然都是在溜须拍马,但各人的台词却有微妙的变化,从中更可以看出这些人的用心良苦——为了避免省吾感到不快,这些人以仿佛处理肿胀伤口般小心翼翼的态度与他接触。不过,省吾还没自我意识过剩到会对此不产生反感。
"势力的大小排名,似乎是柯德兰,玛布洛,陆丝波利提,奥托路琪,茵培拉斯。你应该也发现了吧,梅璃尔翻译的次数是最多的。那就说明柯德兰家招待的客人是最多的哟"
"你还真仔细啊,连这种事也能发现"
"我不是英雄,没人注意者才能随意观察呢"
说着,花梨笑了。
"权力斗争无所不在呢"
"是啊"
省吾盘着胳膊感叹道。
前有贝露迪雅的坦言,后有今日宴会的遭遇。但省吾对此还是不太能理解——或者说无法完全接受。
"我真弄不懂啊。这个世界可是正在面临灭亡呀?"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会有人以个人利益为重?
"所以才说权力斗争无所不在哟。不是有句话叫三个和尚没水喝吗?而且,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我们最初预料的那样荒废"
"怎么说?"
"看看参加聚会者的衣服还有饮食就可以明白了"
花梨平淡地断言道。
"……你说啥?"
"如果机械缝制技术没有发展,那种礼服是制作不出来的。并且宴会上的食物中,有各种蔬菜,这不可能是完全在一个地方种植采集的吧。大概有相当于铁路之类的大型运输手段哟。虽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英雄,而特意调集少数食材制作菜肴……但也可以算是衣食住行的真实反映,这些都可以算入生活指数之中呢。从这些事情里就可以推测文明程度以及经济状况了"
"……你是,何方神圣?"
省吾不禁长叹一声。
他的表妹又一次显露了绝对不符合中学生的知识量、观察力以推理能力。嘛~~虽然早就知道花梨脑袋好使——但在省吾看来,「考试取得好成绩」与「真正的聪明能干」是不同的。普通生活中,不会有用到反向思维与推理能力的情况,省吾原以为花梨应该是属于前者,但似乎应是后者——或者说两者皆有。
"话说回来,阿省。你最好还有些所觉悟,从今往后,这样的事可能会变得更多"
"……明白了"
省吾再次长叹了一声后,与花梨道别,走进自己的寝室"
"…………英雄……吗?"
嘴里嘀咕着,省吾一头栽倒在床。
床头上……挂着一只小铃铛,似乎在暗示着'请摇响我吧'。
但现在却实在没有要求梅璃尔或其他姬巫女来陪寝的精力了。嘛~~事到如今,就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了,更何况花梨还在隔壁。
"……披露式……吗"
到底会变得如何呀?
能成为英雄真的感到很愉快,甚至想要欢呼雀跃一番。
可是——内心低中却总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到底是什么?
就仿佛——忘记了某件重要的事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般,无法释怀。又好像被人骗入了一个惊天阴谋般,忐忑不安。省吾发现,即便没有花梨的忠告,自己也无法沾沾自喜。
"我的梦想——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木然地注视着大床上方的顶篷,省吾低声叹息道。
¤
在蒸汽式机车的颠簸之中,涅罗的视线转向身旁的部下。
"按照您的吩咐——已将拉拜松市的中央广场定为「披露式」的会场"
部下一边递出报告,一边口述内容提要。
报告是由打字机制作的,数页报告上详细记载了「披露式」会场的资料,以及关于会场建设进度的报告,最后是负责拜松市情报操作的部下们,关于近期状况作出的总结。
涅罗迅速过目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极其顺利,没必要再进行细节调整——事情基本按照涅罗制定的剧本在进行。
不过,部下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大人,消息的流传与扩散似乎比预计中更快——现在,拉拜松市中不仅有从凯英派克斯逃亡而来的难民,连周围爱德彼亚和毕修莲市的人也赶来看热闹了。这样恐怕会造成会场拥挤不堪……"
"没关系"
涅罗微笑着说道。
当然,这些事都在涅罗的预测范围内。为此他才让人事先详细调查会场面积、相连道路的宽度、以及邻近建筑的数量和高度。
"可是——"
"会有些拥挤是最初就料到的。周围城市的居民接踵而来也在我的预计之中,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嗯"
部下似乎并未完全理解涅罗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奥托路琪家在<莱纳凯特>之中,比起柯德兰家或玛布洛家的地位,虽稍逊一筹……但身为族长之人,毕竟是<莱纳凯特>五大巨头之一。若是其本人已做出决定,便容不得他人再进行反驳。
再何况,对于涅罗的远见卓识,部下们深有体会。
比如——
『实业家涅罗 · 黎佰斯将为大家介绍打倒「代行者」的救世主』
这个传言是在数日前,开始在拉拜松市流传起来的。
涅罗 · 黎佰斯。
世人熟悉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名字上冠有的众多头衔。
传闻中的——汽车王涅罗.黎佰斯。
传闻中的——神秘富翁涅罗.黎佰斯。
传闻中的——美形怪人涅罗.黎佰斯。
……等等
虽然……对于涅罗.黎佰斯这个名字有各种五花八门的评价。但有一点认识是共通的:「非常有钱且神秘的怪人」。这种认识与数日前目睹的巨大机械人相结合,最终诞生了某种理解。
换言之,就是『涅罗.黎佰斯制造的新型兵器与他发现的人材,打倒了「代行者」』。
在公众眼中,他确实是个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非常之人。
不必说,这自然是真正的他——涅罗.奥托路琪散播的流言。现实中,他拥有以制造汽车核心的蒸汽机关或奇迹装置为主的制造企业,并经营着数家工厂。虽然那些都是为<莱纳凯特>募集活动资金——但若仅止如此,也就没必要制造一个名为涅罗.黎佰斯的虚拟人物了。
在普通人谈起涅罗.黎佰斯时,通常会使用「诡秘」「怪人」「放荡」等单词。刻意给人营造出这种印象,就是为了以后他无论做出任何举动——比如建造巨型兵器打倒「代行者」这种事之时——世人可以接受,这是涅罗很久以前就埋下的暗棋。为此,他才会定期积极地开展或放弃意义不明的事业。「诡秘」「怪人」「放荡」——这些单词漠然描绘出的印象遮掩了行为本身的不自然,根本没人会想到他背后有<莱纳凯特>的存在。
普通人是做不到这一切的。
轻松写意地哼着小调完成规模庞大的战略计划——涅罗.奥托路琪的这种特性,在他身边的部下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然了,不要放松警戒。配置好人员,枪械、奇迹杖一个都不能少。还有——对了,特别是要注意凯英派克斯的居民"
"——遵命"
这次部下却没问为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
「披露式」——当日。
"这还真厉害呀"
拉拜松市——中央广场。
大大超过原本可容纳的人数,当真算是人满为患。不仅仅如此,就连邻接建筑的二楼或楼顶上,都聚满了无数的人,几乎要从房顶上掉下去了。
不必解释,这些都是赶来观看「披露式」的居民。
不仅是拉拜松市的居民,周边地区的城市中,听闻「巨人」的传闻后,有多达数百人赶来一睹为快。
因此,拉拜松市的街道被蜂拥而来的人流给堵得水泄不通,为各种小事打架斗殴频发。治安修道士为了处理这些事端,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已经没空去批判「披露式」了。
"幸好提早离开了旅店呀"
在拥挤不堪的广场之中,好似游泳般趁波逐浪前进的某位青年嘀咕道。
即使在人海之中,他也是个醒目的存在。
比周围人高出一头的身高自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他坚硬的如同荆棘尖角般倒梳在脑后的发辫,更是将他的模样衬托得与众不同。
他的衣服是惯用的标准骑手套装——灵活易动的韧外衣上,用皮带固定着简易防具和口袋。另外,腰上原本用于装手枪的皮套一摇一晃,空空如也。在会场的入口处,负责警备的黎佰斯社人员,将所有人的武器暂时扣下,发放存放铭牌。携带的小刀或手枪自然也不例外。
"涅罗.奥托路琪真是个难以琢磨的男人呢。为什么不把会场定在市外的荒野上呢?那样的话不是能容纳更多的人吗?"
在如此提问的青年身边有个身材娇小,被人流左推右挤无法直线跟上的女孩。她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两根辫子,鼻子上戴着一副小型玻璃眼镜。仔细打量会发现其实她长得很清秀。但由于那套深色的旅行装,以及没有半点微笑的冷漠表情,实在难以让人留什么好印象。
"不……选在这里,也许很明智"
一边伸手将女孩抱了过来,青年一边说道。
"……为什么?"
"戈培尔的——呃,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就是在窄小的地点,聚集人群的话,更容易麻痹理性,也更容易统一思想"
"真是那样吗?"
"嘛~~详细说明就免了吧——这是操纵民众心理的惯用手段哟。在窄小的地点中,塞入超过容纳极限以上的人数,并用语言巧妙地诱导由此产生的狂热。人类就会被轻易诱导,并失去独立思考的从容,简单接受他人的发言和意见"
"……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涅罗.奥托路琪是在哪里学到这招的。不过,为了让众人将<依柯维拉斯特>和驾驶它的「勇者」当作超人对待,却是个有效的手段。接下来,就看灯光音响效果如何了。这发表会上应该不至于用到冷烟特效吧,也不太可能给每个观众下药——扯远了,差不多快开始了吧"
青年停下脚步。
从青年和女孩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摆置在中央广场上的舞台。
在那里有个傲然屹立的巨大机械人。
遍布黑色与红色的巨大拟神机。
整体上虽是模仿人类的外形,但却带着数根高高耸起的尘角。它身上的铠甲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再加上如塔楼般高大的身躯,无不刺激着观者的畏惧之心。
打倒神之诅咒「代行者」——豁免毁灭的命运,真正意义上的巨大奇迹。
看到它的身姿,人们无不狂热起来。
虽然黎佰斯社的飞行船团曾经将陷于荒野停机状态的它分解带离。但为了这次的「披露式」,黎佰斯社再次将它带回来了拉拜松市。
它的样子确实是人们曾经见过的那架巨大拟神机。
不过——
"……莱奥大人"
女孩对青年说道。
"您注意了吗?"
"什么?"
忽地……在女孩与青年身旁的中年男性用惊讶的表情瞥了两人一眼。是由于从未听过的异国语言引起了他的注意吧。不过,男子很快把注意力转回到广场上伫立的巨型机械人身上。
"那个不是<依柯维拉斯特>"
女孩用异国语言——日语说道。
"…………你说什么?"
"在外行人眼中,也许是相同之物……但细巧构造明显不同。恐怕是为了骗过修道会的治安士,而制造的人偶"
"不会是被改造了吧?"
"在细节部分上,它明显缺少运行<依柯维拉斯特>所不可缺的部件。虽然内部结构完全重新设计,就另当别论了——但它的设计既然是以控制利用「圣遗物」为大前提,那么就不可能简单地推倒重置"
"…………劳师动众地特意准备这种东西吗?真够谨慎的"
青年——莱奥苦笑道。
"……出来了!"
<依柯维拉斯特>的脚下。
呈半圆状布置的舞台上,站着位身穿礼服肤色白晰的美貌青年。
涅罗.黎佰斯。
银色头发与鲜红瞳孔形成其独特的容貌。虽然可以称得上是俊秀,但在他的容貌中却还包含着某些难以言表的——蛊惑人心之「毒」。聚集在此的民众中的半数女性,对他发出意义微妙的叹息。
"各位,黑暗的时代已经终结!"
唐突地——毫无任何前奏,涅罗如此宣布道。
并非大声吆喝,但声音却传达到了广场上的每个角落。这大概是用上了奇迹术来扩大声音吧。观察力出众之人大概会发现在舞台一侧,站着位手持奇迹杖的少女——与涅罗.黎佰斯同样的银发红瞳。
"我——涅罗.黎佰斯常常在思考。我们是不是真的必须承受罪责。也许我们的遥远祖先,过去的人类确实犯下了罪行。但是,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父母犯下的罪孽,为什么必须要让孩子来承担?我们在这个世上出生的瞬间,为什么要因为与我们根本无任何直接关系的行径,而被判为「有罪」?为什么会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恐怕多数的民众根本没有去试想过这些事吧。他们在自己出生之时,便如涅罗刚才所说的那样,被定性为「代行者」与人类的关系。人类作为罪人,被「代行者」蹂躏。这就是世界的真理,没有任何提出疑问的余地。这就如朝来暮去,生生死死般,理所当然不容违背。
可是——
"我们有权力对这种无妄之罪说「不」!我是这样坚信的,所以我拿出几乎所有的财产,建造了这个——最强兵器,对抗神之诅咒的希望之星,拯救我们的存在——<依柯维拉斯特>!"
人群中扩散的骚动渗入了喜悦之色。
紧接着——
"可是,「代行者」太强大了。即使有了<依柯维拉斯特>,也难以打倒。虽然<依柯维拉斯特>确实很强大,但也不过是兵器。所以我需要有一位拥有驾驶<依柯维拉斯特>,除掉神之诅咒力量的「勇者」"
说到这里,涅罗似乎为了观察民众的反应而停了下来。
民众对涅罗的沉默感到焦急,就在骚动变得更为巨大的时候——算准了这个时机,涅罗终于继续开口道:
否定之后是肯定。
绝望之后是希望。
所以,肯定会在听众的意识中更为坚定,希望会被觉得更加耀眼。这就是所谓的「表演」。
"让我来介绍一下吧。为了我们而降临的另一个世界的勇者——粉碎神之诅咒,给予我们带来未来的英雄……"
涅罗在这时转身朝向舞台后部。
"省吾.香芝!他就是我们的救世主!"
在这句话响起的同时——包括刚才操纵拟神杖的少女在内,总共六位少女跟从着一位少年登上舞台。
接着——
一声鸣响,舞台各处喷烟吐雾,应该是以奇迹术弄出的五彩缤纷的光芒,将整个舞台渲染得充满幻想气息。舞台上,缓缓爬升形成板状的烟雾上,突然浮现出幻影般的图像,那是……撕裂「代行者」的<依柯维拉斯特>。
"原来如此。以奇迹术控制气流,固定烟雾,将其作为屏幕投射影像吗……真有一套啊。恐怕偶像的演唱会都要自叹不如呢"
莱奥一脸佩服地嘀咕道。
"偶像?演唱会?"
女孩疑惑地斜着头,莱奥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如果全部都是他自己想出来话,涅罗.奥托路琪可就真算得上是个别出心裁的天才了"
"…………"
对于他类似夸奖涅罗的语气,女孩觉得有些上当,瞪了莱奥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
省吾只感到了愕然。
"您只需站在那里就好"
梅璃尔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当他走上台时,瞬间便明白了仅仅维持「站立」,也需要相当的努力。
拉拜松。
在这座城市的中央广场上,搭建着舞台。如果省吾感觉没错的话,这个半径有十几米的半圆形舞台是由木材建成的,在舞台的圆周范围内,容纳了数百——不,是数千人。大概是由于光凭广场面积无法完全容纳全部参加者,在与广场相连的道路,以及面向广场的建筑物的楼顶以及二层楼中,到处人头攒动。
他们是拉拜松市的居民。并且在半圆形舞台的后方,是经过简单修复的<依柯维拉斯特>——虽然不过是用于「披露式」的假货——但却傲然屹立,睥睨着城市的居民们。
"…………"
省吾只能哑口无言。
居民们的狂热怎么看都绝不寻常。
大概用上了奇迹术吧——简直像是偶像歌唱会般,烟花四射光芒万丈,最后将烟雾当作屏幕,投影<依柯维拉斯特>的战斗影像。这到底是何时拍下来的?——对于这一应俱全的准备,省吾无话可说。
不过……最令他惊讶的却并非<莱纳凯特>的安排。
他最惊讶的是在广场上聚集的成百上千——甚至数万——的人们所表现出来的热情。那是对接受现代教育的省吾几乎无缘的东西。与这里的气氛相近的恐怕只有偶像歌手或摇滚歌手的演唱会了。当然了,原本就是宅男的省吾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与一开始被召唤到这个世界——也就是降临在<莱纳凯特>的「圣廊」时的感觉有些近似。虽然那时人的密度与数量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热情的性质明显有异。
那时从<莱纳凯特>的人们身上,可以感到某种理性。
自己召唤出了谁?自己的行动会带来什么意义?对于这些事的确信与理解,让他们的态度在热情中带有冷静的色彩。
可是,此地却并不一样,此刻也不同于以往。
在这个广场上聚集起来的民众——他们身上盘踞着的是「狂热」、是盲从、是激昂、是一味的惧怕。证据就是他们口中的声音,根本无法形成完整的句子。如波涛般轰隆巨响的无意义之声,仿佛雪崩般朝省吾涌来。
如果舞台周围的<莱纳凯特>成员——当然,表面上是黎佰斯社的员工——没有全副武装进行牵制的话,恐怕台下的人们早就冲上舞台了。
"这是怎么了……这里……怎么了……?"
"阿省"
一旁的花梨小声地提醒道。
她现在所站的位置是省吾右后方。正好与梅璃尔互成左右,把省吾夹在中间。本来,按照<莱纳凯特>的安排,她应该待在舞台后边待机。但她对此提出坚决反对。于是向贝露迪雅借了套姬巫女的服装后,站到省吾的身边。
"别管那么多了,你最好摆出趾高气扬的样子。要是露出战战兢兢的脸色,会有什么结果可就不得而知了"
"什么意思——"
"抬头挺胸!"
花梨低喝道。
"那些人想看的是「英雄」!他们是为此而集中到这里的。简单来说,他们是把阿省当成超人来期待的。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不是超人,你猜结局会如何?"
"会如何?"
省吾一边努力收腹抬头,一边问道。
"会恼羞成怒啊!最惨大概会被杀掉吧"
"……你说我会被杀……"
"省吾殿下"
梅璃尔插嘴道:
"现在请您用毅然的态度面对他们。这不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省吾殿下自己"
"…………"
省吾咬紧牙关,用全身去承受众人如热浪般涌来的视线。
好害怕。
虽然觉得很没面子,但真的……好害怕。人类的狂热竟可以达到这种地步,就如同伴随着物理性的压力般,重重落在省吾身上。
因为对象是集团才会被压倒——这么一想,省吾将视线转到了单个人的脸上。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各种各样的人看着省吾,他们眼中只有省吾。
有些人看着看着便泪流满面,有些人看着看着却喜笑颜开。他们的表情,无论是哭泣还是笑容,都仿佛被某种东西给附体了般——失去焦点,神情恍惚。
不对,这个——不对。
省吾心想。
这是什么?这就是看待英雄的眼神?自己也是用种眼神看待电影动画游戏中的英雄吗?这种……
就在这时。
"~~~~~!"
退到舞台一旁的涅罗,高声宣布了什么,状况又发生了变化。
"~~省吾!!"
涅罗高喊的应该是省吾的名字吧。可省吾的名字明明事先已经告之于众了,这明显是某种煽动。
就像在证明这点般——
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省吾!!!——
呼喊声逐渐扩大。
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那时被召唤出来的场面有些类似。
可是……在省吾这个名字中所注入的感情却天差地别,声音中仿佛包含了某种即将迸射爆炸的物质。省吾如同站在即将崩溃的大堤前,他感到了目眩神摇。
随后——
¤
治安士托马.伏拉旺感到怒火中烧。
修道士,特别是治安士哪怕面对「代行者」的到来,也不会逃跑。当然了,即便将「代行者」称为「御尊影」奉若神明,在「代行者」的威胁前面,他们与普通民众也没什么不同——最终都会死在「代行者」的脚下。不过,治安士们原本就是为了阻止人们重上加罪,维持治安的殉教者基本上都是视死如归者。被「御尊影」所杀——对他们而言,相当于净化这个被罪孽所污染的世界,前往极乐世界。所以面对「代行者」的接近,他们会一边奉上忏悔的祈祷,一边静静迎来最后的时刻。
托马也曾希望这么做,事实上,在数天前的骚乱中,他也确实遵照教义这么做了。
可是——
"……蠢货……"
他回头睥睨地看了一眼笼罩着狂热漩涡的广场方向——托马忿忿不平地谩骂道。
那算什么英雄!
'打倒神的诅咒'这种想法,本身便傲慢至极。无论涅罗如何花言巧语,都无法改变最初「五罪人」背叛神的事实,他们才是导致这个世界如此模样的元凶。试问谁为恶者,必是先背叛的人类一方。
然而——当时的人们却将「五罪人」当作英雄来对待。
从绝对权力者的神的手中,为人类夺过支配权。
不过,这也只是在最初的「代行者」展开行动之前,短短数日间的事。
从根本上说,人类全部都是不知廉耻的卑劣生物。只有痛苦地背负起罪孽,用漫长的人生向自己背叛的神不断谢罪,才是人类唯一被允许的存在方式。若是难熬痛苦,便只有将死视为「脱离苦海」,等待「代行者」的制裁。这才是从容无悔的人生——爱克诺德拉斯真教是如此教导的。
托马对这教义忠实信奉。
无法无天,竟妄想打倒神的诅咒。
无法无天,竟妄想杀戮「代行者」。
更何况——竟然以此为荣!
城里的居民竟然恬不知耻地去崇拜做出这种愚蠢行径的涅罗.奥托路琪。
这证明人类在这五百年来,依然一无长进。多么无知!多么愚蠢!只图眼前之利,那与禽兽有何差别?人类的尊严难道不是从清偿罪孽之中,所得到的吗?
所以在<依柯维拉斯特>以及少年驾驶者的「披露式」开幕时,他跑去全力阻止。
可是,黎佰斯的员工不仅数量多,且都武装了起来。而狂热的愚蠢居民反倒怒骂治安士是「骗子」,将他从广场上强行赶了出去。
不……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好的。只是这些,托马还能忍受。民众是愚昧的。所以修道会的修道士才有教导他们的使命。
可是。
"蠢货!"
拉拜松市的某条小巷中。
现在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广场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条阴暗的小道。哪怕地上躺着治安士的尸体,只要没人惊叫,在尸体旁单手握枪的托马就不会被发现。
"忘记教义的叛教徒……!"
倒在托马脚下的是直到半天前,托马还深信他们是自己同伴的修道会的修道士以及治安士。
可是,他们却成了背叛者,叛教徒。
『我们有钱了』
他们说。
调查黎佰斯的巨大兵器,不必等派遣治安士到来。只要发现可疑之处,立即弹劾。即使未发现可疑点,也可以用思想危险为理由,尽可能多地逮捕黎佰斯社的人员——对于如此提案的托马,他们说道:
"有这么多钱,就算是蒸汽式机车也买得起,也不必操心燃料费。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逃?根本没必要骗自己,去崇拜什么来屠杀我们的「代行者」!"
他们笑着这么说。
最可耻的背叛者!最卑劣的叛徒!
托马无法原谅。
他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所相信所努力的一切都被玷污了。
所以——
"蠢货!去死吧!去死吧!……"
如同坏掉的机械般,托马反复嘀咕着,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
¤
"——似乎很顺利"
离广场有些距离的一辆蒸汽式机车上,芭璐特眺望着狂热的人群。随后他看了看停在旁边的同样型号的机车。在那里帕洛玛兹神经兮兮地摸着胡子,注视着芭璐特。
顺带一提,他们现在乘坐的蒸汽式机车是黎佰斯社为<莱纳凯特>五氏族之长们专门定制的。乍看之下,似乎与普通的蒸汽式机动并无差别——但引擎的动力却达到普通型号的二倍。这是为了让车体外壳内侧增加了重装甲后,依旧能保持高速行驶所必要的动力。除了车子的顶篷和前挡风玻璃——这个世界中,玻璃是高价商品——以外,四面都是透明玻璃。但只要驾驶员踩下脚下的紧急踏板,瞬间车内装甲板就会升起,变成刀枪不入的装甲车。
这些姑且放一边——
"涅罗.奥托路琪——还挺能干"
"他的相貌不错,所以很适任吧"
芭璐特微微苦笑着说道。
至少在那种场合,要比芭璐特或帕洛玛兹远远更为上镜。
"可是,要是让他太得意的话,就轮到我们头痛了"
"……不会有那种事。他是知道分寸的"
说着,芭璐特心中对帕洛玛兹的话苦笑起来。
他照旧是个对无聊小事过度操心的男人呢。
光凭这种事,涅罗.奥托路琪是不会得意忘形的。如果涅罗私下里有什么打算的话,这种程度恐怕是满足不了他的。能让涅罗满足的,大概只有控制了<莱纳凯特>所有一切之时吧。涅罗很精明,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那种男人,才不会为了这种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的成功而喜悦。但这一点帕洛玛兹似乎并没理解。
"可是……"
没去理会帕洛玛兹,芭璐特为另一个突然映入眼中的人而暗暗心惊。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身材魁梧——虽然个子并不高,但肩宽体厚,给人以岩石的印象——让人完全察觉不到存在感的莱纳凯特五氏族族长之一——塞布隆出现在蒸汽式机车的一旁。
五氏族族长之中,只有他一人虽身为族长,却不带任何护卫、以及为他提供的工具——比如特别定购的蒸汽式机车。虽然这可以算是武者的矜持,但同时芭璐特也很清楚,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确实有着着令旁人不敢为之奚落的相应实力。事实上,芭璐特的护卫中,很多人都在格斗技,尤其是剑技方面受到塞布隆的熏陶。
虽然在权力斗争中,芭璐特的实力让塞布隆望尘莫及。但在芭璐特眼中,他是某种意义上比涅罗更值得警戒的人物。如果塞布隆被站于<莱纳凯特>顶点的欲望所支配,那么接下来芭璐特他们恐怕立即会被暗杀吧。通常与身为族长者距离最近的只有护卫,以及其他同为族长之人,如果塞布隆真的有了这种打算,芭璐特与帕洛玛兹大概会在瞬间就被折断脖子。
"我觉得应该尽早结束"
"为什么?"
帕洛玛兹不满地说道:
"现阶段还能控制——但要是走错落一步,就会引起暴动。到时要压制住暴动,恐怕就不得不动用<依柯维拉斯特>了"
"…………"
"压倒性的多数力量……吗?"
塞布隆喃喃自语地边说边走。
"和奇迹一样呢"
"……什么意思?"
"不过是全力保持平衡,才能得以控制之物"
说完,塞布隆径直离开。
看着他的背景,帕洛玛兹带着苦笑说道:
"茵培拉斯族长过于悲观主义了"
"……也许吧"
芭璐特点了点头——视线再次回到广场方向。
¤
说实话,省吾从没有过痴迷于某个歌手或女演员的经历。
虽然并非没有喜欢的偶像或偏爱的演员——却从未加入过歌迷俱乐部,也没买过写真集之类的东西。中意的歌手CD虽然买过,但对相关的周边商品却几乎不闻不问。
友人中有人把他的这种性格评价为「异常」,但对省吾来说,实在难以理解那些对演唱会、写真集、CD等挥金如土的友人。
若问为什么,那是因为省吾觉得艺能界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的东西——在那里的居民是「自己绝对触摸不到的世界」之居民。再说得直接些就是,无论投入多少精力,偶像或演员都绝不会成为自己的恋人或朋友。对方对自己一无所知,可是自己却要单方面向对方奉上热情、金钱、时间、精力——所以省吾会觉得徒劳无益也并不奇怪。
据说在摇滚歌手的演唱会上,有些过于激动的拥趸会当场发生晕厥。对此省吾实在难以理解。当事人和对方都是同样的人类。而且对方根本对当事人一无所知。在对方眼中,当事人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可为什么能如此单方面地心醉神迷呢?
对此,友人们是这样反驳的:「所以宅男才不讨人喜欢!」「你在动画漫画上不也是花钱无止尽吗?」——但是,省吾虽把动画漫画当成故事来喜欢,但从未对登场人物怀有过什么崇敬或爱慕之情。省吾之所以喜欢英雄故事是因为他向往成为英雄——但他并无意向英雄作出什么奉献。
不过——
(……这和演唱会也没什么不同啊……)
省吾眼神一变,面对着连呼自己名字的人们,陷入了沉思。
在他的知识中,最接近目前广场气氛的,应该是偶像歌手或摇滚歌手的演唱会。虽然他并没有亲身参加过,但也在电视节目上见识过现场直播的狂热影像。
(……面对这种场面的歌手……心情会不会和自己一样……?)
虽然迄今为止省吾都不曾想过被他视为「遥远世界的居民」会是什么心情——在那种会场上,单方面承受着拥趸狂热的人,都会想些什么呢?
会不会——觉得害怕?就和现在的省吾一样。
(……我确实保护了这些人……保护了他们……)
可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对初次见面的省吾神魂颠倒,或者说看起来神魂颠倒。实事上,从舞台上甚至可以看到这些欢呼省吾之名的人群中,甚至出现了中途晕倒者。不仅如此,在几处地方还发生了争吵——为了更靠近省吾,你推我挤与其他居民和警备人员发生冲突——甚至还可以看到有人受伤了。
可是,他们真的了解省吾这个人吗?
当然不可能。
大概什么也不知道吧。
这个广场上挤满的人们,只知道省吾的样子和他的名字,而他的性格、成长经历、家庭构成、兴趣爱好等完全不清楚。明明不了解他是何种人,却对他狂热、倾倒、不惜与人争斗也要靠近他。
这要不是异常还能是什么?
迄今为止,省吾对于「英雄」的本质,并未有过真实的感受。
因为那对他来说不过属于幻想范畴,仅仅是表层性的东西。他所看见的只是英雄本人的华丽活跃或是欢迎他凯旋的人群——仅凭这些是无法将「真实气氛」传达给他的。
这到底是什么?
至少这绝非省吾所追求的东西。
简直就像……就像是邪教的教祖。
以现在的形势,恐怕省吾现在命令「去死」,也会有人照办。当然,其中也有涅罗和<莱纳凯特>的人员在推波助澜。
(英雄就是这个样子吗……?)
不安在心中蠢蠢欲动。
"省吾殿下"
旁边的梅璃尔微笑着说道。
"大家是在向您表示感谢。他们向为他们打倒「代行者」的您表示感谢,他们为了展示自己的感动崇敬之情,才会这么大声。请您用笑容来面对他们吧"
"……是……是吗……"
省吾唯有点头回答。
可是——
¤
省吾正感得不安。
梅璃尔对此感同身受。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无论是何种迸发的感情,如果是成千上万一起暴发的话,当然不得不感到困扰。更何况省吾并不懂这个世界的语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如何介绍,被如何利用的。
可是,省吾却无法逃走。
虽然他对于在场连呼自己之名,怀着仰慕、尊敬、崇拜之情的人们,感到不正常,甚至有了恐惧感。但是,他却无法背过身不去面对。省吾就是这样一位少年。在梅璃尔看来,这位少年善良老实到有些愚蠢。
所以他才这么容易被操纵。
不从这里逃走的话……便只有继续扮演民众希望的「英雄」。
为此,他只有强迫自己进入「英雄」的角色。即便不安,即便不对劲,也只能一边欺骗自己,一边成为扮演「英雄」的人偶。
就和<莱纳凯特>预料的一样。
真是方便使唤的好性格。
好到愚蠢的程度。
可是,那同时也让梅璃尔觉得很耀眼。
"……是……是吗……"
梅璃尔的话,让省吾点了点头。
"是啊……我成了……向往的英雄呢……"
省吾试图露出笑容。
但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从一旁看着他——梅璃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某只无形之手给紧紧攥着。
省吾感到惶惶不安,这正中<莱纳凯特>的下怀。
这便是姬巫女发挥自己存在的最好时机。
在语言不通的世界中,不受自己意志影响,向前推进的历史洪流。能够为他除去不安的,只有姬巫女。掌握沟通的语言,对救世主奉献无偿爱情的清纯少女们。从一开始,姬巫女便被设计为救世主的心理支柱。
可是——
(……省吾……殿下……)
无法出声。
若是发出这种混杂着忐忑的声音,定会动摇省吾的内心。姬巫女的作用必须是消除省吾的不安。接受他所有的胆怯、恐慌、焦急,以此成为束缚他的消极锁链。
如此,仅仅如此才是梅璃尔的存在理由。
然而——
(………………)
梅璃尔戴着温柔笑容的面具,却也无法完全控制心中的漩涡。
『我会保护你的,绝不让你那样死去』
省吾曾经这么说着抱紧了梅璃尔。
在梅璃尔眼中,他是位坦率到愚蠢的少年。
而站在他的角度,梅璃尔恐怕是个背叛者吧。
他并不知道。
也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想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的冲动,却在梅璃尔心中一点点开始生根了。
那其实是罪恶感。
但梅璃尔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省吾殿下——)
心中呼喊着他的名字,梅璃尔默默压制着冲动。
¤
(这样就好——)
省吾对自己说道。
(原来的我太幼稚了。把英雄想得太简单了。英雄是集人们希望与崇敬于一身的人物,是背负者。但所面对的并不总是愉快的事,该怎么说呢——能挺住现实,才是英雄。为人们排除不安和恐惧也是英雄的工作)
省吾这么想道——他在说服自己。
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他会被人们涌来的狂热给立即压垮。
这也是一种考验。
如果不这样想,恐怕会忍不住临阵脱逃。
(我在做善事。这是我成为英雄的证据。大家都崇拜我,大家都尊敬我,大家都把我当作希望。所以必须回报大家。我在做善事,做伟大的事,我——)
仿佛在给自己洗脑般,省吾反复重复着。
可是——
"~~~!!"
异响。
在喧嚷的人群中,这一声异响不知为何清晰地传入省吾耳中。
惊讶之余,情不自禁地寻找起声音的主人。
很快,便找到了。
在人群正中央——省吾正对面的位置上,有一个女性正在喊叫着什么。虽然听不懂意思——但很明显,她是「与众不同」的。她的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明显有别于对省吾崇敬如醉的人们。
她怒形于色,怒不可遏。
在面对省吾的赞赏与好意有如风暴般狂啸的广场上,唯独她燃起着对省吾的滔天怒火。
"为……为什么……?"
不假思索地转头看向梅璃尔和其他姬巫女。
但她们似乎也对这位突兀女性的存在,感到不知所措。
随后。
"~~~!!"
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省吾的肩膀受到某个小小的冲击。
某物掉落地板,响起硬邦邦的声响。
是石头。
大概是那个发怒的女性投掷的东西吧。
(……我被她……扔石头了……?)
为什么?怎么会?
省吾是英雄,是背负人们希望,受到人们崇拜和敬爱的人。所以人们热烈欢迎他的拜访,在这场「披露式」中,展示了激烈的狂热。
可是——
"为什么……?"
广场突然变得阗寂无声。
刚才还那样人声鼎沸的广场,现在却好像被浇了盆冷水般迅速降温。在那个女性为中心,刺痛般的沉默呈放射状扩大。
"~~~!!"
但女性却视若无睹,继续喊叫。
喊叫,随后拾起石头,扔向省吾。愤怒让她的表情扭曲,随后被眼泪浸湿。虽然依旧听不懂对方的话,省吾却能看出,这个女性是因为无法抑制愤懑与怒火,才哭了出来。
可是——为什么?
"~~~!?"
"~~~!!"
"~~~!!"
周围数人——似乎缓过神来,不甘示弱地向女性吼着什么。
可是,女性却无药可救似地摇着头,继续喊,继续叫。随后继续捡起石头向省吾扔去。
接着——
"~~~!!"
周围的男人大叫着向那个女性猛扑过去。
"……诶?"
省吾不禁惊叫出来。
猛扑过去的男人们狠狠殴打那个女性,拉着她的头发,把她推倒在地。男人们的愤怒表情,虽然性质与女性完全不同,却个个都怒气冲天。
"住……住手……"
省吾下意识出声道。
可是男人们却置若罔闻,继续向那个女性重复着暴行。
拳打脚踢,这活生生的暴行就在省吾眼前上演。即使隔开一段距离,省吾也能听见拳脚殴打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响声。
女性披头散发地哭喊着,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死死仇视着省吾。
男人们朝那个女性踩踏、踢打、吐口水。
到底发生了什么?
省吾不明白。
可是——
"住手!请住手!!"
省吾的呼声中带着悲鸣。
再这样下去,那个女性很快会死。这点省吾还是明白的。因为明白,所以不得不去阻止。语言不通这件事,此时早就他给丢到一边了。
然而——
"住嘴,阿省!"
花梨喝道。
"你说什么啊!再不让他们住手——"
"你的话他们能明白?能听懂?现在,正在施暴的那些人,也许正将省吾说的话听成「干得好,加油,再狠点」"
"…………!"
省吾哑口无言。
以后,花梨告诉省吾——据说如果自己饲养的狗咬了别人后,大声喊它的名字喝叱的话,反而会成到反效果。虽然经过训练的狗会有所不同——但大抵上说,不明白人类语言的狗,都会将主人的叫声听成对自己的声援。
"梅璃尔——"
就像寻求帮助般,省吾转向梅璃尔。
可是——
"不能这样,省吾殿下"
梅璃尔冷静至极。眼前一位女性即将被杀的事实,并未给她的脸上带来任何感慨。
"那个人向省吾殿下投掷了石块。将那样的人放置不理,会给以后留下祸根——"
"那个人,在喊什么?在说什么?"
"…………"
花梨的话,让梅璃尔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
"她问「为什么不保护凯英派克斯」"
贝露迪雅如此说道。
"贝露迪雅!?"
梅璃尔带着责怪的语气,回首轻斥道。
不过,贝露迪雅只是耸了耸肩,说道:
"反正以后总会知道的"
"凯英派克斯……"
"阿省,就是你第一次看见「代行者」的城市……"
"…………"
省吾脑海中,那时的景象如闪光般突然苏醒了。
被毒雾包围,全身痉挛的少女。
垂死挣扎的人群……
"我——"
膝盖就像突然瘫痪了般,省吾向下倒去。不过时刻留意他表情的梅璃尔和爱绯妮儿,迅速从旁扶住了他。
"梅璃尔,我想还是让省吾殿下暂时退场较好"
荷杰妲用她一如既往沙哑幽静的声音,如此建议道。
"……好的。省吾殿下,请往这边——"
"梅璃尔!"
省吾挣脱了梅璃尔与爱绯妮儿的搀扶,尖声喊道。
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的姬巫女们,不禁都惊呆住了。
"是——是"
"总之,阻止他们!你的话他们听得懂吧?无论谁都好,快去阻止他们!他们做的事——太不正常了!"
"…………"
梅璃尔、贝露迪雅、塞乃嘉、荷杰妲、爱绯妮儿。
五位姬巫女面面相觑,却无人去阻止正在发生的暴行。而且,对这场冷酷的暴行,她们甚至流露出本该如此的表情。
"省吾殿下,那个是对您抱有敌意的人哟?"
爱绯妮儿说道。
"那又怎么样!?"
难道因此就对她见死不救吗?
"这次幸好只是石头……如果是手枪的话,省吾殿下恐怕已经受了重伤了。最坏情况,甚至也许会死亡"
"谁管那么多!总之阻止他们!阻止他们!那女人快死了!"
面对语气平淡地劝说的爱绯妮儿,省吾大喊起来。
可是,姬巫女们似乎依旧踌躇不前。
"这次是为了向世人介绍救世主的「披露式」吧?"
花梨用有些死心的口气,问道:
"如果你们想稿恐怖政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但如果不是,由于这种无聊的事情,而出现死者的话,可是会有损于救世主大人的评价。你们难道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
少女们再次面面相觑。
"明白了"
出人意料,回答的人是塞乃嘉。
在省吾和其他四位姬巫女的注视中,这位最惜字如金沉着稳重的姬巫女,淡淡地说道。
"立即,让警备人员阻止他们"
就在这时……
"——……!!"
有人突然从舞台侧面窜了出来,大声说了什么。
顷刻之间。
不仅仅是姬巫女和<莱纳凯特>的人,就连在广场上对女性施展暴行的家伙和其他听众们也同时安静了下来。
"怎——怎么了?又怎么了?"
"你最好还是努力学习一下这边的语言"
花梨轻声说道。
"什么啊,你难道听懂了?"
"已经听过许多次,所以这个单词我还是懂的"
说着,花梨朝向梅璃尔的方向问道:
"「代行者」出现了——听起来应该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是的,如您所料"
梅璃尔表情僵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