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是一瞬间的事。
连小憩片刻的时间也没有。现实与梦境的距离感正在缩小——或者说,如同视点切换到近在咫尺般的感觉。醒来与沉睡间的界线,仿佛只有薄纸一张。
单纯是因为睡眠过浅?或者说梦境过于细腻?抑或现实太迷蒙而难以融入?
“…………”
省吾慢慢从被单中探出头。
探出头,便能看见自己平日的房间,总是派不上用场的时钟指着危险的时间。骄横的表妹一边叫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咚咚咚地一路冲上楼梯,怒气冲冲地满口老妈式的抱怨。随后普通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些全是自己梦中描出的妄想。一觉醒来,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是否会开始?曾经被自己厌烦的平凡生活,与英雄毫无关系的世界,是否会在那里出现?
“——呵呵”
省吾无力地笑了。
“那么想当然的好事,怎么会有呢……”
无论眨多少次眼睛,床头周围的情景都没有变化。
这里找不到任何一样构成自己房间的东西。
巨大的天顶式木床。宽阔的——占地近二十榻榻米的房间。貌似高价的壁纸,同样貌似高价的地毯、木制家具,无论哪个都不符合省吾所知的文化样式。若是一定要用个词来形容的话,这里的东西可以说都具有游戏或动画中常出现的独特的——『异世界幻想』风格。
无论怎么想,这里依然不是省吾所习惯的『香芝省吾的房间』。
这里甚至不是他所出生的世界。
异世界——索仑。
省吾叹了口气。
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的省吾已没有了叫嚷的精神,这种适应期早在数天前就结束了。现在的他正被如影随形的疲劳搞得身心心瘁,就连思考也变得迟钝起来。
然而…………………………
“——?”
忽然省吾察觉到什么,他朝一旁转过头。
大床的侧面。
没什么任何前兆地——那里出现某个蹲着的人影,如同小猫用前爪垂吊在窗栏边缘般,两只手抓着床沿。
“——哇啊”
过了数秒的缓冲时间后,省吾一声惨叫。
“晚上好”
如此开口的人影——少女莞尔而笑。
如童女般叫人怜爱的容貌中,漂浮着一种犹如小恶魔般的从容,或者说与她容姿不符的、如熟女般老练、本能诉求似的媚惑气质。
爱绯妮儿·奥托路琪。
服侍省吾的五位姬巫女之一。像小猫般最娇小,也像小猫般最可爱的脸蛋与举止,但在性格方面却是极端——或者说积极得要命的少女。
“爱绯妮儿……?”
眨了眨眼,省吾开口问。第四位姬巫女带着笑容,朝省吾探出身子。
“为……什么?你在干什么?”
“您问为什么”
无声地娇笑着,爱绯妮儿说。
这位姬巫女刚一浮现静谧的笑容,身上的娇艳便徒增。
“嘻嘻……您明知故问呢”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夜袭哟”
“夜…………”
哑口无言的省吾。
其实……从爱绯妮儿的性格、刚刚的行动、还有现在的状况来考虑,也不是完全想像不到的答案。但实际从她本人嘴里,如此清楚地断言,却让省吾不得不动摇起来。
“省吾~殿~下~”
爱绯妮儿娇笑着。
“请疼爱我吧”
仿佛向朋友提出「借我一百元」似的,用轻松的口气姬巫女说到。
“……不,那个”
“我一直在等着您的点名……难道是我没有魅力吗?如果是省吾殿下的愿望,无论什么我都乐意为您去做”
鲜红的舌尖掠舐过小巧的嘴唇。
再加上她可爱的容姿——异样娇艳。这份落差诞生出强烈的性欲求。若是自制心不足的家伙,恐怕会立即不由分说地把爱绯妮儿当地推倒吧。
不过——
“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现在”
省吾呻吟般说到。
只是现在确实没那种心情。每晚梦见的东西不断削弱着他的神经。无论是醒来还是睡去——都被某种东西催逼、指责般的焦躁感和罪恶感,总是无法从脑中抹去。
“那么我等您”
“……哈?”
困惑的省吾。
爱绯妮儿轻快地坐起身——直到此时,省吾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可以看透身体曲线、薄如蝉翼般的衣服。如果后方打一下灯光的话,大概连汗毛都可以分辨吧。
爱绯妮儿毫无踌躇,提起床单——嗖地身体滑入其中。
“等等——”
“我会陪寝到省吾殿下有兴趣为止,嘻嘻”
“不对……所以”
“在您睡着的时候,会做些恶作剧呦”
“…………”
爱绯妮儿的话,也许真会说到做到。
然而——
“……爱绯妮儿,你这丫头”
略显厌烦的第三者,突然插口。
同时白色剑光一闪。
“事到如今,偷跑这种行为我已经懒得去指责你了——但你好歹也算是姬巫女,至少该尊重省吾殿下的意愿吧”
呆呆的省吾,沿着剑刃和握着剑刃的手臂——向上望去,视线前方是一位,脑后扎着发辫、身材小巧的少女。
“贝露迪雅……”
省吾低声念到少女的名字。
她是何时进入房间的?——虽然疑惑,但回想起来,若是这位姬巫女中最擅长武术的少女,无声无息潜入房间之类,不过是家常便饭吧。
再次抬眼看去,不知何时起,房间大门敞开着。
如果说是由于睡着所以没察觉爱绯妮儿的话,那贝露迪雅的进入应该是在省吾醒来之后的事吧?这么说来,这位少女当真没发出一点点足音和气息,便进入了这间房间。这位手持长剑的少女,若是暗杀者的话,省吾直到被杀——就算被杀,也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吧。
贝露迪雅·茵培拉斯。
茵培拉斯家原本可以称之为武者世家,这位出身于茵培拉斯家的姬巫女,比起其他少女,远远更精于战斗。光是从她仅次于爱绯妮儿的娇小身躯和可爱容貌来看,实在难以想像——但她既然成为省吾的护卫,也就意味着是最大战力般的存在。
由于性格意外地干脆,或者说坦率,所以对省吾来说,她也是能够轻松交流的姬巫女之一。
“呃……被发现了吗?”
爱绯妮儿一边被贝露迪雅拽着脖子,从省吾床上拖下来,一边盘起胳膊说到。
“那还用说?”
贝露迪雅吃惊地反问。
“好吧——妥协案,贝露迪雅也来一起陪寝,就这样放我一马吧?”
“虽然是充满魅力的提案,但如果省吾殿下没有提出要求,我是不会出手的”
一边忍着哈欠,贝露迪雅一边说。
仔细看看,窗外的景色正逐渐亮堂起来。虽然整体还算是昏暗——但此刻时间也许已接近清晨了。
“再说,发现你的又不止我一个”
“……啊”
朝入口转过头,爱绯妮儿惊呼到。
那里……正站着泛出苦笑的第三位少女身影。
“……虽然时间还为时过早,但请容我向您问候早安”
鲜艳金发,清澈碧眼,白玉肌肤。
梅璃尔·柯德兰便是这位少女的名字。
形容她只需用美丽一词足矣。清楚、可怜、优美、端丽、纤细……用来称赞她容貌的词当然可以列举众多。但要形容她,完美到神秘境界的容貌,只用美丽便足够了。清楚、可怜之类虽然是用来赞美的词,但其中却带着凡夫俗子的俗气。而现在这里的少女,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一丝俗气。真正被完成的美。
同时也隐含着哪怕只受到丁点伤,就可能失去一切的危险。她的存在过于脆弱。她以这姿态存在,本身便让人误以为是一种从属幻想的事。
姬巫女们都很美——而梅璃尔,则是更上一层楼般的印象。至少省吾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单纯出于省吾的兴趣,还是普遍评价,就不得而知了……
“睡着的话,估计不谈……但稍微有点耳力的,都会发现刚才省吾殿下的悲鸣呦。而且今天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贝露迪雅如是说。
姬巫女们侍奉在省吾身边时,还兼任着护卫之职。为此,无论是午夜还是清晨,姬巫女中至少有一人会负责守夜。
“梅璃尔……”
省吾呼喊起首席姬巫女的名字,声音如同依恋母亲的孩子般。
“…………”“…………”
贝露迪雅与爱绯妮儿对视了一眼。
爱绯妮儿耸了耸肩,拎住她脖子的贝露迪雅说道:
“……那么碍事者就先退场了”
稍施一礼后,贝露迪雅催促着爱绯妮儿——或者说是拽着她——走出房间。
“省吾殿下……”
就像是与两人交换似的,梅璃尔缓缓走向省吾身旁。
“又是……那个梦吗?”
“…………是啊”
一边为残留脑海的恶寒而心悸,省吾一边点头。
数天以来——省吾始终为重复的噩梦而痛苦不已。
从前天开始,梦魇之后的他已经不再尖叫着惊醒了。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单纯的精疲力竭才比较正确吧。心烦意乱也是需要体力的。一点点的睡眠不足虽然不会弄坏身体——但他噩梦中带来的东西,已不是瞬间性的疼痛,而在转变为一种静悄悄深入侵蚀他的恒常疲劳。
“……一次又一次…………放过我吧……”
恐怖的残渣掠过脑海。
明明没有要求过,意识却详细记录了梦中的内容。相同的内容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重复的话,就不得不记住了。
令人憎厌的噩梦。
想要忘记,害怕想起。可却忘不了,仿佛在说不允许忘记般,噩梦每天重复。不仅是在沉睡中,就连醒来时,也在苛责省吾。
明明身体冰凉、手足毫无感觉,心脏却用异常的速度,不断激鸣。感觉恶心,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但其实胃里没装任何可供吐出来的东西。昨天的晚餐,几乎没动过一口。能感到饥肠辘辘,可由于更为难受的恶心感盘踞在腹中,根本没有想进餐的欲望。
感到轻轻的晕眩,躺在床上省吾以手盖脸。
无法停止的悸动,难以言表的恐怖感埋覆全身。
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那是梦。
这么说服自己。可是,无论怎样把人的怨念赶入梦的领域,从意识中封锁起来,都无法改变没能守护的事实,也无法忘记这一事实。只要这些东西扎根在省吾自身的后悔与罪恶感之中,便永远无法遗忘。
“呃……”
痛苦、难受。
这样的现实——我不要。
“省吾殿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梅璃尔似乎显得比省吾更憔悴——但她的美丽依旧不减——看着她,便感到有些歉意。是自己害她担心了。
无论做什么,都不是能够再入睡的状态,不想闭眼。
省吾为了躲避接触梦中的详细内容,朝枕头边的眼睛伸出手。
就在这时——
“唉……?”
周围一暗,柔软的感觉包围了他。
一个须臾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梅璃尔抱住了自己。
惊讶地停下了伸向眼镜的手——接着无力地垂下。
“梅璃尔……?”
“……没事的,没事的呦”
声音在耳边响起。
带着非常好闻的香味。
传来另一种跳跃的鼓动。
柔软、温暖、温和。就像被母亲抱着的孩子般,省吾感到一种安心与幸福渗入心中。
没有半分羞怯,现在的省吾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没事的,没事的……”
梅璃尔这么重复。
他的拥抱渐渐融化了省吾心中凝结的恐怖。
“梦不过是梦。不会伤害到您的”
“梅璃尔……”
如同死者般冰凉的身体上,重新恢复了温度。
撞击胸口的那股恶心感渐渐平息。所谓的治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省吾心想。
不过。
人类的身体与精神都是极为现实之物……心中刚缓过劲来,便注意到此前没发现的事。
轻抚耳旁的梅璃尔的吐息、将鼻子弄得痒痒的她的香味,以及贴在自己身上的……她酥软的身躯。梅璃尔纤细,却并不消瘦,也未到丰满的程度。原本梅璃尔就是发育途中的年龄——但隔着衣服,她贴在省吾脸上的胸部,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女性魅力。
特别是她穿的姬巫女衣装,中间有开缝,根据姿势的不同,可以从缝隙中,直接看到她的肌肤。被抱住的省吾,就相当于脸直接贴上了她双峰间的肌肤。
“……啊”
省吾小声喊到。
身体的一部分稀里糊涂地变得精神起来。梅璃尔在省吾出声的同时,看到了他身体稍微后退的地方,似乎也注意到了那部分的变化。
“对——对不起!”
省吾一脸窘色,避开了梅璃尔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脸红到了耳根。他的脸皮还没厚到,被怀有好感的异性,发现自己的性欲冲动后,能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或者说,他这方面的经验,完全是白纸一张。
明明刚才还在被梦魇所扰——却如此无节操地有了反应,真是无地自容。省吾一面在心中叱骂着自己意识无法控制的下半身,一面将视线偷偷转向梅璃尔。
被她发现了这种事,会不会被她讨厌?就算没被讨厌,也会给她带去某些不快吧?
这种担心让脑中一片紊乱。
可是……
“省吾殿下”
梅璃尔的表情中并未露出半点不快或是拒绝。
虽然她也和省吾一样,脸色红染、低头着……但至少没有生气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只是单纯因为害羞而不知所措。
梅璃尔缓缓升起视线……两人面面相觑。
虽然难为情,但她还是控制着自己,露出笑容。
“……!”
省吾再次慌张地移开视线。
他心知肚明。
梅璃尔原本就是为了将身心都献给省吾,才被抚养长大的少女。姬巫女们或多或少也都是处于那种立场——但据贝露迪雅所说,梅璃尔是真正仅仅为此才被养育的孤儿。
她不会拒绝省吾。
不可能、也不应该会拒绝。
全心全意接受省吾,便是她的存在理由。
即便现在省吾受本能驱使把她推倒……或许她反而会对能完成自己的本分而高兴吧。
可是……省吾却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省吾喜欢梅璃尔。
从初次相遇时起,几乎就是一见钟情。虽然对其他姬巫女也带有好感,但梅璃尔可以说是其中特别的存在。在送给他的邸宅中,共同生活之后,这种感觉日渐强烈。
可是……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省吾有这种感觉。虽然他喜欢梅璃尔——但梅璃尔真的也喜欢他吗?梅璃尔的好感是对驾驶依柯维拉斯特的『英雄』?还是对于香芝省吾个人?省吾眼中注视的是梅璃尔,但梅璃尔眼中,是不是在透过省吾……注视着他背后的『英雄』肖像?
那种不安闪过脑海。
正因为喜欢梅璃尔,省吾才无法抱她。
不过……与这份心意背道而驰,他的本能在渴求梅璃尔也是事实。就在刚才——和现在的失控冲动,全凭他的理性强行悬崖勒马。这种状态比起之前被梦魇折磨,在不同意义上,更痛苦、更难忍。
如果她是普通相遇的对象……比如高校的同学、青梅竹马、如果是那种对象,省吾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抱住梅璃尔吧。
然而……
“那个……省吾殿下”
梅璃尔朝独自苦闷的省吾开口到。
她的声音中多少混合着一些紧张的颜色,这是下定某种决心的声音。省吾还没笨到在这种情况下,会不理解其中的含意。
“什——什么?”
颤声问。
梅璃尔修正了一下坐在床侧的姿势……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省吾殿下希望的话,我绝不会拒绝。对我来说……得到殿下的宠爱,是无比喜悦之事”
用干脆的语气,说出对省吾暴走本能,推波助澜的话。
省吾脑中,一瞬间,翻腾起甜美而危险的诱惑。
既然她也愿意,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吧?没必要去注意那一点点的不对劲。那种东西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省吾殿下”
脸颊上染着一层红晕,梅璃尔楚楚可怜地喊到。
好想抱紧她。
梅璃尔很可爱。而在性爱方面,省吾好歹也是健康的十多岁少年——对那种事的兴趣,当然是多到难以应付。
然而……
“不……对不起。就到这里吧”
就像掸去心中的芥蒂般,省吾强硬地说到。虽然心中觉得遗憾——却装作没事。
“……明白了”
短暂一瞬间,梅璃尔——现出负气的脸色。
但是很快她便恢复了平日美丽恬静的表情。以前也曾拒绝过一次梅璃尔的邀请……与那时不同的是,她似乎明白了,这并不是由于对她有什么不满或讨厌。虽然还是难以形容的遗憾,但似乎没有哀怨的神色。
可是——为什么省吾要如此忍耐不去抱她?这一点,恐怕她还是无法理解吧。
“您想再休息一会儿吗?或者准备更衣?”
时间虽然还早,但毕竟天亮了。
犹豫着是否睡个回笼觉。站在省吾的立场上,就算想睡到中午,也不会有人抱怨……但一想到也许会继续做那个噩梦,就不禁打消了念头。
“起床吧,换衣服”
“好的”
梅璃尔点头,手刚碰到省吾的衣服。
可是……
“啊,不必了……我自己来”
换衣服总是让某位姬巫女来帮忙。高二的男生——让同龄的少女帮自己换衣服,对此事省吾怀有极大的抵抗心理。不过由于这个世界衣服的穿着方法难懂,所以至今以来他都不得不像个人偶般,任凭少女们摆布。
可是——上身姑且不论,下身可就麻烦了。
他身体的一部分还维持着活跃状态。再加上是大清早,梅璃尔的拥抱残留的感触,难以镇压。平时他会拖个五分钟,随便扯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主动找姬巫女搭话。但今天他却怎么也——
“今天我自己换”
“唉……?可是……”
省吾刚一说完,梅璃尔脸上就显出困扰。
“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了这里的穿衣方式”
任谁被一次次穿了脱、脱了穿,都会记住的。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会再喊你的。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在外面等一待儿”
“是,那我就先告退了”
梅璃尔的表情刹那遗憾地暗淡了一下,但并未流露出更多的不满,便走出房间。
“……哈啊……”
看着房门关上,独自留下的省吾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
身体的一部分依然元气十足,心跳也没有恢复正常。
“…………可恶”
从胸口涌出自我厌恶感。
没能拯救本该拯救的人们,甚至还充当了凶手。一想到他们,无法下咽的罪恶感便煎熬起自己……可是刚从梦魇中醒来,被女孩稍微抱了一下,便无情操地升起了情欲。
从没认为自己是个纯洁无垢的人。
但也没想到自己是个任纵到这种地步的人。
“我……多么丑陋……”
低着头,省吾如此喃呢。
¤
索仑——冠以这个名字的世界正一步步走上毁灭之路。
所有的原因,得追溯到五百年前。
被后世称为的一群人篡谋神位。虽然他们的计划成功,神被四分五裂后陨落——但最后关头,神所留下的诅咒,却让人类陷于万劫不复之中。
神的诅咒。
这是由代替神执行惩罚的『神罚代行者』——通称,得以具现化。只为了尽可能长久地让更多的人品尝痛苦滋味而存在。那是由神定下的天理之一,凭借人类之身根本无法对抗的绝对法则。是故,世上之人,都无法抵抗。
从本质上说……这个世界的万物中,普遍存在着神创造的定义记述——『存在律』。没有例外。并且只要中,规定着『胜过人类』,人就绝对无法以普通方式打败。因为一旦接近对方,的记述便会被破坏消灭。
这与力量强弱无关。
而是命中相克。
不……就算是单纯力量强弱的问题,人类战胜在现实上也是不可能的吧。是被神委以权限的神之,以其权限可直接干涉物质的,产生各种奇迹。与人类盗取神之伟业,而建立的相比,那是一种不同层次上的强大力量……在神陨之后,这个名为索仑的世界中,可以说是现实中最强的力量。
无法毁灭。
甚至无法防御。
由此,这个世界的便是『天灾』『命运』的同义词。无论怎么反抗违逆,都无济于事。人类只能屈服颤抖,向着已经灭亡的神致歉,甘愿受裁制。
然而……
有群人,并不服从这天理,并试图颠覆它。
他们就是。
诞生这段诅咒历史的原因,弑神的执行者『五罪人』——由他们的未裔,建立的秘密组织,正策划消灭全部十六位,让人类君临这个世界。
——如果以人的力量无法抵抗,那就借用人以外的力量。
如此思考的之人,将祖先保存的神之遗骸,封入钢铁之匣,制造出虚拟神明——钢铁拟神。花费数百年岁月,开发最终兵器,以奇迹驱动、以奇迹驾驭、以奇迹戮敌的巨大拟神机——。
但是,只凭无法消灭『代行者』。
没有意识的机器人偶不可能成为行使奇迹术的『主体』。想要行使奇迹术,就必须在中存在某个,作为所有拟神装置群之核的『意志』——为此需要一位来控制的驾驶者。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那样,人类是无法接近的。
可以驾驶与战斗,拥有『存在律』中没有的物质构成的肉体,豁免『原罪』的纯洁之人——也就是说,驾驶者必须不是索仑的人类。
在五百年历史中,查明异世界存在的,进行了大规模召唤仪式,从异世界请来了,驾驶的『英雄』。
就这样……作为『英雄』被召唤而来的十七岁高中生·香芝省吾,在之人的请求下,登上——经过两次战斗,消灭了三位。在神陨之后的五百年索仑历史上,还是头一次——得偿所愿,他们终于证明即使『天理』也能以人力来颠覆。
可是……
¤
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响起尖锐之声。
即不是风刮过树梢的声音,也不是鸟儿的啼声。当——坚固物体间的碰撞声,显然是人为产生的。
“动作变慢很多了哟”
接着又响起一个像是少女的声音。
“还差少许,全力挥剑到最后一刻”
“呼……呼呼……呼……呼……啊……”
树海中央唐突出现的开阔空地,以及——将此作为用地,建造的宅邸。送给『救世主』香芝省吾的住所。这里生活着省吾和五位姬巫女——还有一同被召唤至索仑的表妹,共计七人。
随后——现在。
位于宅邸侧面的院子中,一对少年少女正握剑相持。
少年当然是省吾。
少女是姬巫女之一贝露迪雅。
不用说,这自然不是真的决斗,而是训练。省吾与贝露迪雅手中握着的东西,像是长剑,但实质是木制的模拟剑。说得再简单点,就是木剑。剑身的形状是西洋剑那种的直线主体。
省吾全身大汗淋漓,呼吸急促,连句像样的回答出说不出。与他相对照的是,贝露迪雅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刚才的话,也是如日常对话般的语气。她刚才一直扮演着省吾对手的角色——不过。
体格要大上一圈的省吾完全被当成小孩来对待。
两者的力量差距甚至带有喜剧色彩,但对省吾来说却接近噩梦。
说起来,就像其他姬巫女一样,贝露迪雅是个好器量的女孩。若是要省吾把目前为止所遇到的女性中,选出最优秀的十人,毫无疑问所有姬巫女都会进入其中。
贝露迪雅在姬巫女中算得上是特别活泼,长长的黑发全部倒梳在后方,以白色绸带系着马尾型发辫。易于运动的发型与她很相配——不过从体格上来看,仅次于爱绯妮儿的小巧体形,怎么也看不出强大。眼下由于剑术练习,她身穿比平时,更易于活动的衣服,展露出她的健康魅力——反过来说,这件衣服的用途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省吾对剑术真是一窍不通。
他并不擅长运动身体。虽然惭愧,却是事实。不过,即使估算到这一点,但难以置信的力量差,还是在一个小时的训练中,显露无遗。
如果只是躲开省吾的攻击,那还好理解。事实上,如果贝露迪雅愿意,她大概可以一直躲开省吾的攻击吧。但光是躲避,是称不上训练的。因此刚才贝露迪雅停下回避,改用模拟剑硬撼住省吾的攻击。
不过——
“来吧,最后一组。请用尽全力斩过来”
贝露迪雅说着,再次举起模拟剑。
“喝啊!”
已经超过疲劳极限的思考力,不断变得迟钝。省吾挤出最后的体力,挥起手上的模拟剑。
什么也不想,再次执行刚才一直重复的动作。
从上、下、左、右,以及各自配合的另四个方向,共计八个方向、每个方向斩击两次,共十六次一组的攻击。也许一组动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模拟剑自重也并不轻,一剑一剑认真砍的话,数组之后,体力就见底了。
一剑、两剑、三剑、四剑、五剑、六剑、七剑——
“还有!最后一击!”
被贝露迪雅的声音鼓舞,绞尽剩下的所有力量,猛地挥出最后一击。当,模拟剑间碰出一声激响——终于安静了。
贝露迪雅一步也没有动。
一半是出于身为男性的尊严,连体重也一并加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般挥出的最后一击,被贝露迪雅轻松接下——她朝省吾露出犒劳似的笑容。
“很好,辛苦了”
说到这句话,省吾身体仿佛同时回想起了体内的疲劳,疼痛起来。全身就像变成铅块一般,沉重无比。
“哈……哈……哈……哈……”
肩膀上下窜动,省吾把模拟剑当成拐杖,撑着身体。说实话,他真想一屁股坐地上——但他的自尊心却不容许。
虽说是木制的模拟剑,但那与省吾中学旅行的归途中,在礼品店看到的便宜木剑,完全是不同的东西。不仅形状不同……而且剑中用的似乎是铁制的芯,十分沉重。虽然不知道制作使用的木头种类,但从厚重的手感与坚固程度来看,应该也是质地极好的东西。这可不是能用来当拐杖的便宜货吧。
不过,虽然是高级货,却没有任何装饰要素。不,与其说是没有,倒不如说是为了追求实用性的极限,结果就是彻底排除了装饰要素。初次从贝露迪雅那里接过这把木剑的时候,她说,这把剑是以过去创造世界的五柱神中的一人,与邪神战斗时所使用的剑为原型,所制造的东西——作为神所持有的东西,未免有些不雅。无任何多余之处,宛如凝聚了杀意而制成的一般……让人产生不详感。
“省下殿下”
贝露迪雅苦笑着说到。
“不能把剑当成杖来使用。因为真正的剑其实是很纤细的……要是用体重压着,会产生一点点扭曲。虽然只是些许的不同,但有时也会事关生死,请您体谅”
“呃……对……对不起……”
说着,把剑从地上拔出来,勉强用两腿站住。
“眼下会觉得很累,不过应该很快就会习惯的。首先从基础体力的训练开始,请您努力吧”
“好的……”
在大口呼吸的空当中,总算做出了回答。比起刚才,呼吸的节奏已经平缓了许多。
“那么稍微休息一会儿吧?我要为之后的格斗术锻炼做些准备,请省吾殿下先回房休息吧。
说着,贝露迪雅将自己的模拟剑收回腰际,右手朝省吾的方向伸出。
一面递去模拟剑,省吾点了点头。
“嗯……就那样吧……”
“那么完成了接下来的准备,我再前去通知你”
说完,贝露迪雅行了一礼。带着两把木剑,走回宅邸。
目送她背景的远去,省吾拖着如同铅一般沉重的身体,向最近的树荫走去——在那里,他终于能像躺倒似的弯下腰。
锻炼开始之后,已经迎来了第五天,完全没有习惯。虽然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当然是不可能练出什么体力的,但感觉每天的疲劳似乎在不断积累,昨天要比前天累,今天要比昨天还累。
不过……
“这样下去……快撑不住了……”
省吾抬头朝天空望去,嘟囔到。
拉拜松的战斗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每天被噩梦所扰的省吾,听从贝露迪雅的建议,接受身体锻炼——具体来说就是剑术、格斗术、射击术的训练。这是六天前的事。
据贝露迪雅说……她的父亲,出席五氏族会议的茵培拉斯家族长塞布隆提出,省吾的战斗方式中,无用的动作太多。
作为原本就侧重于武家的茵培拉斯,全族之人似乎都或多或少都具备武术家的实力。族长塞布隆在格斗术与剑术方面的修为,自然更卓越不凡。虽说是同步连接肉体感觉加以操作,但能否将的控制视为单纯的人体运用,还存在争议——姑且不管这些,身为武术家的塞布隆所提出的意见,还是有其价值的。
省吾也在担心……自己操控乱七八糟。而第二次战斗时,又明显变强了。
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输掉。
省吾存有这种不安。
而且……如果省吾能更有效地操控的话,今后也许就不会发生拉拜松那样的惨剧。
被这么一说,省吾当然不可能拒绝。
就这样,省吾听从贝露迪雅的建议,开始了锻炼。
不过……一心一意运动身体,努力不去想讨厌的事,也是省吾接受锻炼的理由之一。把身体残酷地练到精疲力竭,就不会做噩梦了。所以这三天以来,他逃过了梦魇的骚扰。
“呃……”
是因为肉体的疲劳?还是精神疲劳?——省吾感到轻微的晕眩。
就在这时——
“……你是在增加体力呢还是在削减体力呢”
一声错愕之声响起的同时,一条柔软的毛巾盖到省吾头上。
“累了我能理解,但至少擦擦汗吧?会感冒的”
省吾稍微揭起毛巾,朝视线的方向看去。
犹如年长的姐姐在提醒小弟似的口气——在索仑,会用这种口气对他这个『英雄』说教的,只有一人。
叉着腰,一位少女就站在那里。
勅使河原花梨。
一起被召唤到索仑的省吾的表妹。
因为平时穿着与贝露迪雅和梅璃尔她们同样的衣服,所以被外人见到也许会误以为她也是姬巫女之一。换言之——她是个相貌并不比姬巫女们差多少的女孩。
一头黑发像是个男孩子——作为女孩来说,虽然显得有些短,但与她活泼的性格却很相称。女性的话说语气,即使考虑到她中学三年级的年龄,也依旧乏善可陈……但若问『她是否是美少女?』,恐怕问十人,就会有十人点头说是吧。
年龄比省吾小两岁。不过能力方面,无论学习还是运动,花梨都在省吾之上。小时候曾是妹妹般的存在,如今却是啰嗦蛮横的大姐气质。
“啊~啊……”
省吾瞥了一眼花梨后,刷的一声无力地垂下手臂。
但——也就仅此了。头上盖着毛巾,动也不想动。原本就连擦汗的力气也没剩下。
“啊你个头!快擦汗!”
叱喝着,花梨大步流星走到跟前,粗鲁地对着省吾的头乱擦一气。
“知道啦,先让我休息一下嘛。之后我自己会仔细擦的”
虽然帮忙擦汗是很感谢——但头被来回摇晃,却不太好受。
“阿省说的『仔细』,是无法相信的”
“…………”
因为是事实,所以无法反驳。
没办法,省吾只有放任花梨来擦头了。不过……姑且不论姬巫女,连表妹都这样管着自己,无论是作为男性还是作为高校生,都无地自容。
“说起来,阿省今天的早饭,又留下了很多没吃吧?你做事真是没条理。如果想增加体力的话,请好好吃饭”
“……我没胃口啊”
恐怕连开口的力气也没剩多少了……省吾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不过我说的是,就算强迫自己也要吃饭,不然身体会坏掉的。你睡得好吗?有黑眼圈……原本就面黄肌瘦,再这样下去,你就要皮包骨头了哟”
“别管我,我原来就吃不多,黑眼圈以前就一直有了”
其实,与同龄的男生相比,他的胃口确实没那么大。而且因为热衷网游的关系,他的眼下总是挂着黑眼圈。不过,比起以前,如今的胃口更小,眼下的黑眼圈更加深。这也是事实。
“如果有力气反驳我,还不如留着吃饭时用吧”
“好~好”
省吾随意地挥了挥手。
“…………”
花梨对他的臭屁样,叹了口气。
“……不过……”
省吾对于最近花梨的行动无法理解。
她原本对于省吾坐上一事,应该并没好感。可是对于省吾听从塞布隆·茵培拉斯的要求,接受战斗训练,却没提出一句报怨,还这样为省吾的健康着想。看起来,甚至让人觉得她是在给帮忙一样。在省吾眼中,虽然觉得花梨能不要冲动地与产生摩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但考虑到她的性格,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省吾殿下”
看到贝露迪雅正走回来,她左右手上各拿着一个装有格斗术训练用的简易防具和其他一些装东西的袋子。
休息时间似乎结束了。
“接下来的准备已经好了”
被她催促着,省吾慢慢站起来。全身的肌肉大声悲鸣。感觉身体要比休息之前更沉重。
“呃……”
看来身体比想像中的更疲劳。
省吾在站起来的瞬间,失衡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振作点!”
好像预见到他的踉跄般,花梨马上扶助了他。
“不过是有点腿软哟”
有些尴尬地恶声顶嘴到。
“那就好……不要勉强自己,如果觉得不舒服,请老实地跟贝露迪雅说”
“好的……”
省吾点头,走了过去。
¤
昏暗的房间中央,梅璃尔·柯德兰站立着。
这里是宅邸中的一室——姬巫女们所在的一楼最深处的房间。单纯从房间的角度来说,其中的压抑感太过强烈。没有一扇窗户的木箱状空间,为了排除一切外部影响的设计,更接近于牢狱的印象。唯一的添加物——从出入口射进来的光线,成为照亮房间的灯光。
出入口旁边,还有一位同样的姬巫女荷杰妲·玛布洛站在那里。
她的美貌不必多言……个子在姬巫女中最高、长长的亚麻色头发编成三股辫垂在背后,给人活泼少女的印象。虽然她的英姿初见之下,比贝露迪雅更像是武术家,但她的强项其实在于奇迹术——使用神之残骸的一部分,借其权威,引起超常现象的技能。
她手中握着被称为拟神杖的奇迹术专用道具。
姬巫女中最擅长使用奇迹术的她所拿的拟神杖,明显比其他姬巫女们的要大——因为安接在杖顶端的是可以让人联想到骸骨的筐体,所以一眼看去,甚至会有怪物气息般的不祥印象。
“……拜托你了,荷杰妲”
“好的”
点点头,荷杰妲开始圣句吟唱。同时操作起拟神杖。
发条声响起的同时,拟神杖启动——被封于筐体内的暴露在真空中,开始活性化。眨眼之间放射出圣光,通过拟神杖的诱导回路,流出的纤细白色圣光,在空中扭曲着绘出纹路。
接着——
『——开始报告』
在昏暗的房间中,响起有些许不流畅的声音。
同时梅璃尔周围的空间——空无一物的虚空中,忽然像是包围住她般浮现出五个图形。柯德兰、玛布洛、陆丝波利提、奥托路琪、茵培拉斯。那是统帅秘密组织的五氏族,各自代表的纹章。
“省吾殿下结束上午基础体力训练后,已吃过午餐。现在正接受塞乃嘉的奇迹术概论与战术训练。关于训练内容,贝露迪雅、塞乃嘉的报告是,按照预定顺利进行”
梅璃尔的语气,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事务性口吻。
『够了』
柯德兰家的纹章缓缓闪烁着说。
不必解释——这当然不是纹章在直接说话。而是本部据点内的五氏族之长们,通过奇迹术传递声音。纹章不过是为更清楚地区别谁在发言的工具。
虽然基本报告以书面进行——但姬巫女们有义务每天一次,以奇迹术通信汇报。这是由于书面报告的情报传递是单方面的,可能有遗漏的事项。
眼前对梅璃尔说话的,自然是身为柯德兰家之长,同时还是统领的五氏族会议的议长。虽然他也是梅璃尔的养父——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可以联想到父女关系的东西。比起父女这种关系,两人更接近于所有者与被所有物。
『噢……就是说没什么麻烦啰』
意外的口气,梅璃尔右侧漂浮的纹章——陆丝波利提家之长帕洛玛兹说到。
『我想可以加快进程了』
『模拟训练装置的准备很快将完成』
接着开口的是梅璃尔左侧漂浮的纹章——玛布洛家之长泰罗依德。
“…………”
梅璃尔的表情未变。
不过心中却对玛布洛家、陆丝波利提家的动作之快,感到有些惊讶。这证明他们对于拉拜松的惨剧,非常重视。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对平民被害感到心痛——而是因为那里发生的事情,与他们让省吾和依柯维拉斯特作为『救世主』在索仑的大地上登场的计划,并不相称。
『包括组装在内,傍晚之前可以准备妥当,所以从今天起,立即开始假想战斗训练。并以此调整预定计划』
听到帕洛玛兹的话,梅璃尔点头道:
“是”
『还有件事』
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芭璐特开口到。
『我看了昨天的报告书。救世主殿下似乎显出精神性疲劳。目前状态如何?』
霎时……想起省吾的脸。
与数天前不同,全心投入肉体锻炼的他,没有明显的憔悴。大概是因为被肉体的疲劳给折腾,没空再去烦恼其他的事吧。
不过……从省吾的性格来看,他不可能会忘记拉拜松市的那件事。那场战斗的记忆在寂静之中深深侵蚀着他的精神吧。在梅璃尔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还有些疲劳,我想将会逐渐回复”
『这里不需要你的主观预测』
“是”
梅璃尔说。
“至少最近几天,做噩梦的次数正在减少。并不认为有恶化的预兆。如果能放缓眼下的进度,可以让省吾殿下消除不安”
不惜一切手段,哄骗省吾成为救世主,这就是姬巫女们的任务。可是如果作为救世主的省吾被不安压垮,派不上半点用处的话,姬巫女们的存在理由也就消失了。
万一……五氏族会议判断省吾已经不行了,省吾便会变成普通的异世界人,而则会开始召唤下一位救世主吧。那样一来,下任的五位姬巫女候补,将会再次从各氏族中挑选出来——梅璃尔她们会与省吾一起,从现在位置上,被赶下台。
梅璃尔几乎把所有人生,都用于成为姬巫女的教育之中,对于她来说,作为姬巫女就是她一切的存在理由。如果无法完成姬巫女的职责,便会失去一切。
『那当然最好不过了。你只要像往常一样,向救世主殿下投入爱情,让他忘掉无聊的不安就可以了。不过作为需要顾虑的事情之一,我们也会考虑其他的处理方法』
……其他的处理方法
这句话让梅璃尔感到一股寒气。除去省吾不安以外的处理方法。换言之,就是让省吾带着不安也能强迫战斗的方法,或者是更加……
无论哪种,对省吾来说,肯定都会让他变得比眼下更凄惨。
『那是指什么的……?』
『目前你没必要知道』
芭璐特的话,完全抹杀了梅璃尔的疑问。
『你继续完成自己的使用,通话结束』
“……是”
梅璃尔点头——代表芭璐特的柯德兰家纹章晃动着,溶入虚空之中最后消失。接着其他各氏族的纹章也逐个消失,梅璃尔与荷杰妲再次站在昏暗之中。
“……其他……处理方法……”
如果自己不让省吾恢复正常状态,恐怕省吾将陷于比现在更残酷的状况之中吧。为了阻止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得让省吾——
“——梅璃尔?”
荷杰妲的喊声,让梅璃尔清醒过来。
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呀?
作为姬巫女,尽可能为省吾着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向他奉献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操纵他。目的终究是让他乘上,消灭『代行者』。和方法的道德与否无关。即使动用『其他处理方法』——只要能让省吾作为救世主来行动,作为姬巫女的梅璃尔就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是……那样的话刚才自己的想法算什么?
(我是……姬巫女。用来束缚省吾·香芝的锁链……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我的感情与我的职责没有任何……关系)
梅璃尔自言自语。
甚至好像完全忘记了一旁,露出惊讶表情的荷杰妲,梅璃尔独自杵在溢满昏暗的房间中央。
¤
午前是格斗技和其他肉体训练。
午后开始是奇迹术相关的讲义与战术培训。
晚餐后,与花梨和姬巫女们谈天,随后洗澡。
最后就寝。
这是数日以来没有变化的省吾的一天。因为在先前的训练中,经过贝露迪雅的严格训练,体力方面每天都在极限附近徘徊,时间上并没有多余的地方。
可是——
“追加训练?”
“是的,非常抱歉,请前往『圣廊』”
晚餐刚过,梅璃尔便这么说到。
老实说,身体现在是步履维艰的状态……但对于冠有训练之名的东西,目前的省吾没有能拒绝的理由。虽然他让自己不要去回想细节,但没能解救拉拜松的事实,想忘也忘不了。即使多少感到难忍,但如果能够借训练来忘记这些,对省吾来说反而值得感谢。
所以——
“具体是什么样的训练?”
晚餐刚过,便坐着蒸汽式汽车朝『圣廊』移动——送给省吾的大宅就在『圣廊』侧面位置——走在『圣廊』内的通道中,省事向同行的姬巫女们询问。陪在一旁的是梅璃尔、荷杰妲,塞乃嘉、还有花梨。爱绯妮儿与贝露迪雅正在大宅中收拾餐后的工作。
“使用模拟训练装置”
回答的是梅璃尔。
“模拟训练装置?”
省事惊讶地问到。
作为接下来就要接受实际训练的当事人,他想知道将要接受的训练内容。虽然不会拒绝,但心中没底的话还是会感到不安。
“……使用的战斗训练。当然并不是真的,而是使用以过去的资料和奇迹术创造出的模拟装置”
之前始终一声不吭的塞乃嘉,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么说到。
她是个犹如文学少女一般,静秀寡言的少女。
鼻梁上戴着小巧的眼镜,枯叶色不服顺的头发在脑后被梳成两股。这就是她的特征。因为不太开口,表情也欠缺,所以让人很难明白她在想什么。虽然她与荷杰妲一起负责奇迹术概论与战术指导,但讲义几乎都是由荷杰妲负责,塞乃嘉除了偶尔会做一些简短的补充,基本就是静静地伫立。
虽然初见觉得冷淡——其实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少女,省吾和花梨的生活用品,都是她默默准备好的。
“模拟装置……”
听到塞乃嘉的说明,省吾脑中浮现出某样东西。
“那是指的电脑模拟器?”
“那个单词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呆呆的塞乃嘉面无表情地问到。
“呃那个……”
省吾深思起来。电脑模拟器就是电脑模拟器,其他什么也不是。平时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很难去说明。要说是『假的』,感觉似乎不对。要说『模拟器』,对方又不懂。
一旁的花梨实在看不下去,插口道:
“以数值预测某种现象,操作模仿实物的物体。相当于可以体验实际使用时会产生何种现象的装置。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像是可以进行驾驶汽车的练习”
“……对了,大概就是这种样子吧”
依旧是让人想不到她年纪会比省吾小的表妹,辩才无碍地流畅说明了一下。省吾顺从地随声附和,觉得有些丢脸。
“我想应该是相同的东西”
塞乃嘉微微颔首。
“……恩?”
花梨好像在沉思什么般,一言不发。
她紧锁着眉头与省吾他们同行——
“到了”
梅璃尔通知。
道路尽头——无法通行的墙壁。
墙上装着一面钢铁大门。毫无装饰——除了一组像是把手般的东西,设置在门中央以外,没任何凹凸起伏。大门前伫立着两个男人,静静巡视着省吾他们。大概是警备人员吧。他们腰上佩着手枪和短剑。
“~~~~”
用省吾还听不懂的话,梅璃尔说了些什么,男人们弯腰深深敬礼后,朝左右退开——大门打开。
男人中的一位走近荷杰妲,耳语了些什么。
荷杰妲微微点头后朝省吾他们的方向转过身。
“那个……花梨殿下非常抱歉,请您在另一间房中等待”
“……为什么?”
花梨露骨地泛出反感。
“这难道是什么,被我看见会大事不好的训练?”
“不,绝不是那样……”
矢口否认的荷杰妲语塞了。
虽然她在奇迹术方面能发挥出天才般的才能——却也正因为天才所以她很不擅长向他人说明凡人的事项。她完全不懂普通人为什么不能理解的原因。对于自己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想难向别人详细说明。
代她说明的还是塞乃嘉。
“模拟训练,需要同时启动相当数量的奇迹术。因为同时启动会产生相互干涉的问题,需要精密操作,除作业人员以外,都禁止入品。无论是谁,没有许可都无法进入”
她所说的作业人员,全都是奇迹师。
原本奇迹术就是一种欺诈术——欺盗神的权威,控制物质的技能。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从一开始就存在很多不安定的部分,为了使那些部分保持安定状态,需要重叠奇迹术的术式,这是种极为复杂的作业。
所以——
“并不仅是花梨殿下,对于任何外部人士,都会非常危险。由于在紧急情况时,会提高无法处理的可能性,所以使用奇迹术时,准备好万全的体制。便是我等的使命”
被塞乃嘉这么清楚地一说,花梨无语了。
因为最近花梨与省吾一起向塞乃嘉和荷杰妲学习奇迹术,所以对于那种东西是多么不安定,需要多么细心的控制,她是有所了解的。
以安全性为理由,花梨也就无法再抱怨了。
“阿省不会有危险吧?”
“我们不会无责任地宣称没有一点危险。但事实上可以认为是安全的”
塞乃嘉说。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像是表情的反应,虽然难以理解她正在想些什么——
“……明白了。我在其他房间中等待。但是请随时通知状况”
勉勉强强地花梨回答。
“感谢您的理解。由这位带你去另一间房”
塞乃嘉指出的那位看门的男人,朝着花梨施了个礼。
“省吾殿下请往这边”
“——阿省”
被塞乃嘉催促着走起来的省吾背后,传来了花梨的声音。
花梨对着回头的省吾,严肃地说道:
“小心点”
“恩……好的。知道了”
几乎是反射性地点头——省吾进入大门之中。
¤
进入房间后首先看见的是直径三米的球体。
这东西被五根或从墙壁或从地板上延伸出的支柱给固定在房间中央。这个球体大概就是模拟训练装置的本体了吧。
其他还有数个用途不明的机械排列在墙边……感觉有些小题大做。而且还有种匆促间完成的杂乱气氛,省吾觉得有些难以形容的不安
塞乃嘉与荷杰妲在那个球体的一侧,开始作业。大概是微调整之类的吧。只剩梅璃尔静静站在省吾身旁。
“那个……我在这里该些什么?”
“请往这边走”
梅璃尔指示的方向果然是球体。
带头走去的她操作了几下金属制的面板,随着一声金属声响起,球体的一部分打开了。
走近一看——球体打开的那部分似乎相当是大门,只能进入单人大小的空洞。
简直像是虚无般的空隙。
仿佛要吞没自己般,省吾不禁避开视线。
仔细看就会发现,在球体周围雕琢着类似纹路般的东西,五根支柱也酷似拟神杖的形状。省吾很快察觉,整个这房间的用途就相当于一个奇迹术机关。
“里面与主控制室的构造相同”
梅璃尔说着操作了一个球体的某部分,小型照明灯亮起,将球体中蛰伏的黑暗赶走。那里确实有一个与的主控制室相同的坐席——如同拷问用具或是电梯般,装着数根皮带的座位。
“…………”
省吾感到心跳变得混乱。
“没有什么困难之处,省吾殿下进入其中后——”
大概是完成了调整作业吧……塞乃嘉走过来说道:
“可以视为与操纵基本相同”
“……基本相同?”
“是的,这个装置虽然与没有直接连接,但可以输出启动时使用的相同的奇迹术信号。省吾殿下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同”
“是……那样啊”
因为是模拟器,当然如此了。
不过……
“请——进入其中吧”
“……知道了”
事到如今——无法再拒绝。
省吾带着心中的某种抵抗感,闯入球体之中。
真的——模拟主控制室的内部,真的与的内部一模一样。这里什么也没有,唯独固定操纵者的平台……坐席伫立在那里。
基本来说,因为真正的感觉系统,是通过奇迹术与驾驶者直接连接,所以不需要什么显示外部状态、或采集外部声音之类的装备。而球体内也没有这类装备,便证明这是个连接续方法,都忠实再现的模拟器吧。
换言之……
“…………”
回想起与连接时的感觉,省吾皱起了脸。
那种感觉难以言表。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用刀刃直接插入头盖骨的感觉。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难受的感觉,插入脑中,骚扰大脑。
最初并不是那么难受。
大概是因为成为『英雄』的兴奋——产生了类似于脑内麻药般的东西,抵消了反感吧。然而如今的省吾无论是对于成为『英雄』,还是驾驶巨大的机器人,都感受不到丝毫喜悦与兴奋。那些究竟是多么恐怖且不合情理的事情——虽然是一知片解,但他毕竟知道了。
他不再感兴趣。
可是——
“省吾殿下,请坐在那边”
朝着面对平台犹豫的省吾,梅璃尔说到。
“啊,对不起……”
心中抱着恐怖感,省吾正想朝平台弯下腰。但他的身体却在一瞬间僵住了。与真正的主控制室过于相像的这里,唤起了他原本强行关入记忆深处,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
省吾装作没察觉在心中膨胀的恐怖感,在平台上坐了下来。
“失礼了”
梅璃尔绑紧平台上的皮带,固定住了省吾的身体。
与真货完全相同的构造。如果现在告诉他,这里就是真正的主控制室,他说不定也会信。不过这完美的仿造非但没让他感到安心,反而让省吾对这种偏执式的拘泥形状,感到恶心。
省吾的想法,什么也改变不了。
事到如今——已无法再说不要。
所有皮带都被绑紧,省吾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无论体验过多少次,这种全身自由被剥夺的事,总让他无比害怕。
“准备结束,马上将开始模拟训练”
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绑缚的皮带,梅璃尔通知说。
“……知道了”
蜂拥而上的不安感,促使着省吾冷淡地回答。
不过很快,身旁短暂的沉默,让省吾注意到了自己的口气——刚才的话不会伤到梅璃尔了吧?脑中冒出不安的念头。他慌张地抬起头,看向梅璃尔——
“省吾殿下”
呢喃般低语着,梅璃尔悄悄握住了省吾的手。
“梅璃尔……?”
“省吾殿下。没事的,我们——”
话到一半……有些羞怯似的,梅璃尔移开视线,说道:
“我会待在您的身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您。所以请您放心,您只要关注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
“啊……好的”
梅璃尔似乎没有受伤。
省吾稍稍松了口气。
就像瞅准了这个破绽般——双手放在省吾肩膀上的梅璃尔无声地将脸凑了过去。
第二次两唇相依的触感。
瞬间感到体温与心跳骤升。原本对于省吾来说,与梅璃尔的接吻是初次体验——初吻,仅仅两次当然不可能习惯。
柔软,朦胧。
省吾想要配合梅璃尔柔唇的形状,无意识地改变着自己的嘴唇。
焦躁。
好像更彻底地接触,更紧密地贴在一起。好像凭借梅璃尔这个存在,填埋心中裂口处的不安空洞。依恋,紧抱,倚赖。如果与她身心合一,肯定可以……
梅璃尔离开身。
“……啊”
呻吟之后——省吾面红耳赤。
好像听见了自己急切欲求的声音。
不过遗憾的是,与本能背道而驰,他的理性对于梅璃尔的离开,松了一口气。如果接吻继续下去,这次说不定省吾真要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了吧。
“省吾殿下——请千万不要忘记……我所说的话”
梅璃尔温柔地微笑着说到。而省吾被心中卷起的感情与本能的惊涛骇浪,弄得不知所措,害臊地闭上了眼。
“恩……恩……”
虽然是软弱的回答,但梅璃尔却满足地再一次握住了省吾的手,接着退出假想控制室,关上大门。
球体内突然被黑暗包括,省吾心中的不安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
“…………”
没关系。
梅璃尔会保护我。梅璃尔是自己的同伴。梅璃尔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她站在自己身旁就——
回想着梅璃尔的笑容与嘴唇间的触觉,仿佛在自我催眠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给自己听。
¤
『假想觉醒准备——第一阶段开始!』
首席姬巫女梅璃尔·柯德兰,朝传声筒下令到。
『奇迹术式展开!』
通过传声筒,传来回复声。这并不是来自其他姬巫女的回答,而是楼下作业人员的回答。同时——楼下传来喷发声与振动,使用大型奇迹杖所产生的动静。
在这间房中——与省吾所处的房间不同——正在操作装置的仅有梅璃尔、塞乃嘉、荷杰妲,以及收拾完晚餐赶过来的爱绯妮儿、贝露迪雅,五位姬巫女。其他人员,只有作为参观者的花梨。
不过,的模拟训练装备并不是仅靠她们就能启动的设备。当然——比起必须将大量圣体,既圣遗物保持在活性状态,进行控制的的本体运行来说,要远为轻松得多……不过,要再现假想现实,也并不轻松。
『假想头部形成结束——起动确认』
梅璃尔通过传声筒逐个确认传来的情报,并下达更加细节的指示,调整平衡。
组成的五个部件,是由五氏族分别管理的。因为部件对于各氏族来说是极为重要之物,所以只能由各氏族的相关人员进行运用。即便在这种假想训练装置中也一样,五位姬巫女分别负责操作,各自所属氏族拥有的部件。
姬巫女们的身后,盘着胳膊的花梨,站着远远观望训练的情况。
虽然塞乃嘉准备好的椅子就摆在她身边——但一次也没坐过。大概还是在担心省吾,无法放心吧。
『假想右腕部形成结束——起动确认』
『假想左腕部形成结束——起动确认』
『假想右脚部形成结束——起动确认』
『假想左脚部形成结束——起动确认』
插入模拟主控制室的五根拟神杖,一声爆响后,同时排出弹壳。以奇迹术改换构成模拟主控制室表层物质的『存在律』,使它们误以为自己就是的部件。
『全假想体形成确认,假想觉醒准备——第二阶段开始!』
与真正的启动,几乎是相同的步骤。
虽然是很费工夫的步骤,但既然作为模拟训练装置来使用,如果不以真正的控制法来运行,便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
虽然是模拟真物的装置,但唯独有一样东西,无法再现。那是一个对的存在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也是在运行时,必须最注意的东西。可是那东西无法凭借装置进行再现。假货,说到底也不过是假货罢了。
『假想神体结合开始!』
与真物的起动相比,准备过程要远远顺利得多,梅璃尔甚至在思考另一件事。这证明在准备过程中,她有足够的从容。因为在装置中,缺少最关键的部分,所以不会发生最危险状况。
即——『圣遗物』异常活性引起的暴走。
对梅璃尔来说,能够不考虑这种危险性的话,轻松程度是完全不同的。当然,刚才对花梨说的,奇迹术由于操作方法的不当,会有极其危险的状况也是事实——但至少不是一旦失败,就会引起世界毁灭。最多也就是在场人员全部死亡的程度。
然而……
(省吾殿下……在害怕……)
一边继续手上的作业,梅璃尔一边如此心想。
对于他所感到的恐怖,梅璃尔是知道的。
他的噩梦所传达的内容,再明白不过。所以才能化为无处可逃的纠缠,不断谴责他。当然了——编织恶言詈辞的,并不是死去的人们。死者只会沉默。谴责他的其实是省吾自己的罪恶感,他害怕的是下次会不会重复相同的事。
可是……
为什么,他要背负那种恐惧感与罪恶感?……梅璃尔无法理解。
拉拜松、凯英派克斯居民的死,是『代行者』造成的。在被定为『代行者』目标的那一刻起,城市居民的命运便已然决定。——省吾的使命是毁灭『代行者』。而他很好地完成了使命。
死去的人们与省吾几乎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具体来说就是被害者不过是单纯的数字。陌生的人们无论是死掉十人还是死掉百万人,都没有区别。难道因为数量越多就越要感到悲伤吗?——那不过是单纯的伪善。
就算不被『代行者』杀死,人也还是会死。事故,杀人,疾病,衰老,人不断死去。无论原因为何,都与死者无关。原本人就是为了死亡而出生的生物。或是要逐个计较,那就会疯掉。
然而……
省吾还是一味地谴责自己。
真滑稽——自己暗暗嘲笑他。
同时在自己心中,看着被逼入随时会崩溃境地的他,感到心疼不己也是事实。
(我担心的是作为救世主的省吾殿下。并不为他个人——为他倾心。仅仅是因为他无法战斗的话,我会很为难)
这么说服自己。
若问为什么……这是因为梅璃尔就是为此被抚养长大的。
人类总有死的那一天。无论怎么挣扎,都绝对会死。那么所谓的『生』,就不过是一个该如何生——生的方式有没有意义的问题。对于作为姬巫女被彻底培养的她来说,生的意义只有一种。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成为他人。那种不安且恐怖的事——她做不到。
所以,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是为了笼络省吾才有意义。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迄今为止梅璃尔·柯德兰的所有生命都会被否定,她将被放逐到无意义的虚无之中。
是的。
握着他的手,与他接吻,都是为了操纵他,让他战斗。都是为此的演技,都是为此的行为。如果必要的话,便敞开身体,装出爱他的样子,完成自己所背负的使命。
梅璃尔·柯德兰就是这种生物。
所以。
不能爱上省吾,不能怜悯省吾。
为了让他在这个不知何时就会死去的世界中,能够感到安心……梅璃尔对于省吾来说必须是『项圈』同时也是『诱饵』。如果害怕被丢入虚无的世界,就不能认同除此以外的存在理由。
(所以……我……)
¤
训练唐突地开始了。
“…………呃!?”
感到脊背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省吾颤抖起来。
这与过去两次的连接感觉一模一样,虽然不愉快,但还没到完全无法忍受的地步。其实真正感觉恶心的是在下一个瞬间——如同自我被吞食般的异常感觉。
不过……
(——唉?)
视界突然敞开。
直到刚才为止还被关于球体中的封闭感,仿佛是假的一般,省吾周围展开了广阔的虚无平面。天空是黑的,地面也是黑的。在黑暗世界中唯有地平线如同标示着某种界限般铭刻着。
(唉?唉?)
下个瞬间。
好像掀开表层般,覆盖世界的漆黑迅速退去——绽开色彩。天与地的风景铺展开来。就像是眨眼间绘制成的风景一般,大地、苍穹、接着是云彩、树木、岩石、太阳逐一出现。
(啊……这个是)
假想现实。
(已经连接了吗……?)
动了动身体——觉得有些不合拍。
本应每次出现的……给省吾人格带来影响的不快感,并没有出现。大概是因为对于让他提高操纵为目的的模拟器来说,没有必要再现吧。
微微觉得有些犹豫,省吾还是俯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黑色尖锐的钢铁身躯。
毫无疑问,这是的机体。
如同远近感失常般……奇妙的视野与平时一样。没错,省吾已经通过奇迹术,将感觉系统连接到设备。
(真的已经连上了呀……)
周围可见的大地森林山脉,栩栩如生。大概这也是通过奇迹术,在省吾脑中创造的幻觉吧,不过与现实与未免太酷似了。
有些不好的预感。
眼前之物都不是省吾以自己的五感所获得的情报。或者说,从装置中导入的情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省吾很难区别。再说得极端点……就算接下来把他偷换到真的,恐怕他也无法发现吧。
换言之——
『假想起动』
脑中直接传来梅璃尔的声音。
『省吾殿下,为了确认感觉是否同步,请您慢慢走几步』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显得缓慢,是因为凭借与的同步,将省吾的意识加速到了战斗专用的缘故。虽说是将省吾与之同步,但想要开动,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奇迹术上都需要相当麻烦的作业——它的动作虽然能加速到与人的反应速度几乎同等,但动作与反应速度本身却无法提升。为了弥补这一点,就得些许加速操纵者省吾的时间感觉,以抵消两者间的时间差。
并且……模拟体也能完全再现这一点。对于熟悉的操纵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求……真是个高精度到令人害怕的假想训练装置。
不过……
“明白了”
慢慢迈开步。
总之巨形身体没有那种异常感,仿佛是自己的身体般动了动,同步似乎很完美。
精巧至极的模拟体,甚至可以从皮肤——正确来说是通过层层设置于钢铁装置上的奇迹术力场——来感受空气的流动。与真货没有一点区别的感觉。无论是温度、明亮度、还是脚踩地面的感觉——
随后。
省吾停下了脚步。
踩在物体上时,极为真实的感觉从脚底传来。
巨大的钢铁脚掌落下,在省吾看来不过是提起放下那么简单。可是,实际上这却是等同于将数百……抑或是数千吨的巨大铁锤敲击在地面。大地上留下足形巨坑,压倒茂盛的树林。就算是岩石也一同压碎,而要是人的话——
(…………!!)
脑中闪过最坏的记忆。
那已经不是凭理性所能降伏的东西。
就算身体所有准备,就算心理所有准备,若是受到超过忍耐极限的疼痛,人类还是不得不惨叫。即便明知惨叫什么也解决不了,也还是会惨叫。那已经是种反射行为,位于和意志尊严之类没有关系的领域。
自己脚下碾碎某物的感觉,剥离了心灵外伤上的疮痂。
死了,杀了。
踩烂了,死掉了。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
自己的脚,踩烂了与自己同样活着的陌生人,眼前真实活着的某人。仿佛踩烂小虫般。轻巧地,瞬间便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单方面、压倒性、明明没有这种权力,却去踩烂、压扁、踏成肉块、挤出鲜血、碾成肉糜——
眼前产生呕吐感的是自己的肉体?还是钢铁的拟神体?
所有一切都那样轻易地被破坏。
就在自己巨大的脚掌之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感到无限膨胀的恐怖,省吾惨叫起来。
¤
听到甚至传入隔壁房间的省吾喊叫,梅璃尔她们全身一震。
“——什么!?发生什么了!?”
花梨悲鸣似乎地大喊。
“…………!”
继续作业,将心中角落中重复的毫无益处的思维停止——梅璃尔视线转向自动记录仪失灵般记录下的信息。直到刚才为止,应该还没有任何问题的数值和记录,突然间就变得混乱不堪。
它们显示的事实,再明了不过。
就像证实梅璃尔的判断似的——塞乃嘉说道:
“——拒绝反应”
“什么!?”
用混杂着哀号般的声音,荷杰妲反问道:
“那里面没有圣遗物呀!?为什么会有拒绝反应!?”
模拟训练装备当然没有与真正的机体进行连接。
真物会显示拒绝反应,是因为机体中存在圣遗物。
可以称之为,以圣遗物为核心,人工再生的神之肉体。
不过,当然不会想去复活,神这种东西。他们想要的,不过是神之肉体所具备的特性——压倒性奇迹术的权能。没有必要连神的人格与自我都一同再现,或者说如果连这些都复活的话,便大事不妙了。
所以才会『移植』了救世主省吾,他相当于行使奇迹术的主体,同时也是神之身躯的『大脑』。当然省吾并非是神之肉体的原本主人。因此很多情况下,圣遗物判断省吾为异物,出现拒绝反应——所以必须在起动之时,投入抑制拒绝的术式。
不过……
眼下省吾乘坐的假想训练装置中,并没有包含出现拒绝反应的大量圣遗物——圣体。虽然控制比较复杂,顺序也与真物没有区别……但训练装置出现失控或拒绝反应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可是——现在却出现了拒绝反应。
是什么在拒绝?
那是……
“……是省吾殿下自己”
“大概吧”
听到梅璃尔的话,塞乃嘉点了点头。
是的——大概是省吾在拒绝训练装置,或者说是在拒绝。原因不必说,自然是因为那场噩梦——拉拜松市发生的事情吧。
能够明白,他受到的伤害。
但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
作为姬巫女悔恨没有预测到这点的自己,以及单纯为省吾担心的自己。立场不同的两个梅璃尔·柯德兰,在心中纠缠,阻碍她的思考。
(怎么办)
梅璃尔不知所措。
然而事态却不受她迷惑的影响,继续恶化。
“省吾殿下的五感同步发生异常。感觉情报混乱,杂音信号混入”
塞乃嘉平淡地——多少有些焦急地——宣告。
“必须强制切断五感同步”
贝露迪雅喊到,但荷杰妲与塞乃嘉却摇头。
“眼下的状态,如果强制切断的话,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很高。必须尽可能得冷静之后再——”
“话虽这么说,但这样下去,大脑不断受杂音信号直接蚕食…”
爱绯妮儿皱着脸蛋说。
“省吾殿下会发疯的!”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花梨用带着悲鸣与愤怒的声音,叫到。
因为是突发事件,梅璃尔她们都在用索仑的语言对话,花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但她可以从姬巫女们的表情与语气中发现紧张的气氛——也正是因此,所以格外焦急。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花梨的时候。
“省吾殿下的心跳数、呼吸、正在开始混乱”
塞乃嘉又一次报告。
姬巫女们跟前的摆放的自动记录装置如同坏掉了一般,狂吐记录纸,这说明事情已经急如星火。传声筒中还传来了在另一间房中作业的奇迹师们的报告。
在她们之中——梅璃尔呆呆地伫立着。
思考陷入胶着状态。
她是知道的。
她知道省吾被梦魇折磨,她知道噩梦的内容,她知道省吾被罪恶感谴责。她都知道,知道——却让他坐上这个训练装置是因为,她没料到,省吾的心灵创伤会如此之巨大。
——真是那样吗?
难道不是她明明猜到了这种结果,却故意让省吾坐上这个模拟体吗?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喜欢上省吾,自己能够冷静地完成使用作为操纵他的项圈、诱饵,不,这些只是借口……
“梅璃尔!”
被贝露迪雅大喊一声,她终于清醒过来。
“紧急状态!快下达指示!”
“啊……”
在五氏族之长无法直接指挥的情况下,由首席姬巫女梅璃尔下达决定,是合情合理的。虽然也许应该把决定权交给比梅璃尔更清楚这个装置的塞乃嘉或荷杰妲,但她们两个为了维持现状,避免省吾受伤,已经全力以赴了,没有把握全局的空闲。
“感——感觉同步逐个解除!不,在此之前,为了阻止杂音信号的混入,先发送『暗』『寂静』『浮游』『无味』的单独意象!之后阻断情报量较少的感观!”
“就是说全面抹上『虚无』的单纯情报吧,了解”
点头,姬巫女们的手指在奇迹术操纵台上飞驰。
目前情况下,突然阻断感觉同步,很可能会产生伤害。
但放置不管的话,混入各种感觉情报中的杂音信号,可能破坏省吾的脑子。总之先选择刺激较少的感觉情报。减小对省吾大脑负担后,阻断的话,给予大脑的负担也会降至最小吧。
“情报输入——负荷最小值”
塞乃嘉说。
然而——省吾继续在惨叫。
“感觉同步逐次强制解除!全机能强制终了!”
梅璃尔命令下达的同时,机械音响起。
这是在别一间房中的奇迹师们正将装置的连接,物理解除吧。
可是……
“强制终了过程第四阶段发生问题!”
“迂回情报路线设定!人格防御术式第八段落到第十二段落紧急展开!”
无视原本的顺序,为了让省吾从假想中脱离,运用了极少使用的紧急术式。仅仅是训练——还且还是与假想的连接,竟然会发生如此严重的问题,姬巫女中从没人想到过。
不过……
省吾的惨叫突然停止了。
“…………?”
梅璃尔青着脸,朝邻室转过身。
“省吾殿下——意识丧失。感觉同步强制阻断——终了”
荷杰妲宣告。
“全部件——停机”
“省吾殿下!”
梅璃尔呼喊着奔出房间。
¤
香芝省吾搞错了『英雄』这一概念的意义。
从儿时起,他便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部分。
即没愚笨到让人疏远,也没阴险到叫人忌惮。既没敏锐到叫人害怕,也没伶俐到让人尊敬。
『平凡的大多数』,他是可以这么一言以蔽之的普通人。
并且他对这件事很有自觉。
幸福的是他并不憎恨自己的平凡,作为一个正经的少年——虽然多少有些宅味——渡过了十七年的生命。没有对此不满,或者该说省吾对这一帆风顺的生活,感到是种幸福。
不过……也正因此,才诞生了名为憧憬的东西。
『英雄』『勇者』『豪杰』『伟人』『天才』『鬼才』『超人』
这些——与平凡相对存在的概念。
『平凡的大多数』就是为了这些概念才存在的词。中心的——主人公式的存在。过着如同故事般的人生,周围的所有环境,旁人,或偶然或必然,都是为了让他的人生能丰富多彩而默默奉献。唯一无二,绝对的特别存在。对于这种波澜万丈的『被选中』之人,省吾总是怀有一种被称为憧憬的东西。
然而……
省吾没有察觉。
『英雄』这种概念的——『特别存在』的意义。
那是一种孤立与断绝。
接受别人特别对待的权力,同时与承受别人特别对待的义务,表里一体。作为英雄之人所做的是常人所不能之事——也就是说他们要承受常人无须面对的负担。
更何况……
特别者被期待特别的行为。
面对周围聚焦的过剩期待,他们不能说不。没有『做不到』,不可抗力不适用于英雄。运气的好坏也不能成为理由。那是对于平凡大众的欺骗——对于被视为站在超越凡人立场上的英雄来说,就应该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
死后被推举为英雄的人,是幸福的。
死者不会被要求去创造更多的伟业。
但是——
(…………)
他待在无光无声的虚无空间中。
不——或许在他身边充满了光与声。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既然感觉不到,那么对他来说就是等同于不存在。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只有模糊的意志,在没有港湾的世界中漂流。
在一无所有的近乎暴力般的世界中央——朦胧的意志开始冉冉认识自我,开始挣扎。
(……啊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并非不愉快。
只是……一味的一味的害怕。
虚无中的自我扩散开来——名为自我的容器破损后,里面装的东西不断洒了出来。混入虚无,无限淡化下去的异常感,逮住了省吾。
(我是——……对了,省吾)
朝自己的意识发问,答案很快出现。
香芝省吾。
(香芝省吾,香芝省吾。是的,以前也有过、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我——以前也)
以前——那到底是多久前的事?
香芝省吾。
再次确认自我。
喜欢电子游戏的普通高校二年级学生,本该如此。但是那天——是的,就是熬夜联战网游,直到黎明的那天早晨。和往常一样,住在邻近的傲慢表妹不请自来。和往常一样,啰嗦着不准熬夜快准备上学的那个早晨。
无可奈何的平凡,过去是这样,将来大概也会继续这样。不过是延续每天日常生活一部分的那个早晨。
省吾的日常就那样结束了。
突然被白色光芒袭击,记忆的奔流,在如刹那、如永久之间,彷徨徘徊。清醒时,已经身处于从没见过的陌生场所,被陌生的人们包围,听到没听过的语言欢呼。
在那里,他遇见了五位美丽的姬巫女。
她们和那里的人们视他作救世主,敬慕他崇拜他。
对于原本就向往英雄故事的他来说,这本该是由衷感到高兴的状况。这里有面临毁灭危机的世界,有应该打倒的『敌人』,有必须保护的人们。而且还有打开局面的手段——早已准备好的勇者专用武器。如同说笑般完美地备妥一切的世界。
(啊……我坐上依柯维拉斯特……)
依柯维拉斯特
钢铁的拟神机。
它是救世主的武器也是对抗邪神诅咒的最终兵器,驾驶着它省吾背水一战。
为什么战——?若是这样发问,省吾的回答大概是『为了保护』吧。
为了让结识的姬巫女们和其他的人们能够逃脱那无可抗拒的灾难——邪神诅咒具现化的。
可是……
真的仅仅是为此吗?若是这样发问,省吾大概会语塞吧。
高扬感。
作为『英雄』被崇拜,感到高兴。
作为『英雄』行使力量,感到高兴。
因为那些是他长久以来,所憧憬的东西。
那些东西确实占据了他大部战斗的理由——或者说相当于纯粹想要保护别人的感情。
所以省吾赢了。
打倒了,他驱逐了过去五百年来,从没有人打倒——不,甚至连反抗也无法做到的绝对者。其结果是人们狂喜,赞美他,仰慕他,尊敬他,崇拜他。
心情舒畅,愉悦无比
为自己是一个能保护世人的存在而兴奋。
然而…
省吾丝毫没有理解。
英雄所背负的——沉重。
第二次袭来时,他才如梦方醒。
(……乘上依柯维拉斯特……乘上之后……?)
思考依然模糊,记忆还是不够清晰。
(……我……?)
不知何时起,省吾在虚无的空间中,独自走了起来。
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也不懂是左还是右。但还是不得不迈开脚步,因为有种『必须走动』的强迫感——不,或许那是某种『必须逃走』的焦急感吧。
有东西在背后追赶自己。
是的——自己背后确实有些东西。
从认识自己是香芝省吾时起,就感到那些东西如芒在背。
那些东西是什么?——匆促间想不起来。真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想起来?连他自己也无法判断。不过——本能地转身不去看它们。不得不逃,这种冲动难以忍耐地涌上心头,驱使着他的身体为之行动。
如果能这样不回头地继续走下去就好了——他深深这么认为。
可是,他不能。
沉重,非常的沉重,沉重到不能无视。
名为罪恶感的碎块,砸向他的背脊。
他无法再忍受,于是停下脚——转过头。
终于还是转过了头。
(不行……不要看!!)
省吾在心中命令自己。
他注意到了。这又是,那个——每晚都会做的梦。噩梦。它的内容是多么残酷,省吾厌恶却又身不由己地清楚。
梦中的他,仿佛按照剧本般重复相同的行动。
所以才是噩梦。
那是寄居于省吾心中的东西。不可能逃脱,更无法反抗。
省吾看见的是——恒河沙数般,茫茫一片浅黑色块体集团。
黏糊糊被压烂的黑色块状物体。
原本的形状,即便再怎么动用想像力,也无法绘出。被完全破坏到体无完肤地步的无数物体,省吾知道那些东西曾经被称为什么。他不想知道却还是知道了。
那些是人类。
一部分——或者是全身都被难以相像的重量给压烂,血肉骨头绞在一起,变成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沦为这种模样的人类。
与自己一样,会睡、会醒、会笑、会哭、会怒、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曾经是人类的东西。
曾经是男人还是女人?曾经是孩子还是老人?早已无法区别。那里的物体,不过是一团干涸的血液包裹着的黑色肉酱,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
这是谁干的?
那还用说——
“…………”
肉堆群之中,一只奇迹般没被压碎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朝向省吾。
以它带头……各处残留的眼球,齐刷刷地朝动起来;成百上千的视线朝着省吾射去。
“为什么…………”
声音是从哪里响起的?
“为什么不救我们……?”
被压碎的手掌上的手指,拼成嘴唇的形状说。
“为什么,不保护我们……?”
像是孩子的脸,但上半部被削去,下巴喀哒喀哒地说。
“枉我们那么信任你……”
烂泥般肉块蠕动着说。
“好痛啊……”
“好难受啊……”
“好疼啊……”
不知何时起,眼球增殖到能把这虚无的空间给填满。
没有能逃的地方,哪儿也没有。
从上下左右所有角度——像是等待公开处刑的死囚般,或是挑战绝无胜算的可怜角斗士般——承受着视线,省吾一味地颤抖。
一片瞳孔中尽是绝望。
真挚虔诚的期待,遭到无情背叛之人的绝望眼神,在省吾周围卷起漩涡。这些抓住了他不让他离开,仿佛在说哪里你都别想逃一般,紧紧捆住了他。
(呜……啊……啊啊啊……)
逃不掉。
辩解是无意义的。
(……我是想保护你们……我是想保护你们的!真的,真的!)
说不出口,出不了声。
因为他明白。
这些是成不了辩白的。
“那又怎么样呢?”
尸体的荒野中,一个人影徐徐站起。
在哪里见过。
那是被『代行者』的剧毒折磨得反复痉挛死去的少女。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现在都死了”
(但是我——努力过了哟!尽了一切可能——)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接着又是一个人影站起。
这人他也有印象。
是在『揭幕式』上朝省吾扔石头的女性。
(我,直到最后都在努力啊!没有放弃过!我,尽了自己最大的——)
『所以?那又怎么样?』
脚下铺开的无数尸体说。
(啊……)
“我们现在都死了”
“痛苦地”
“满地打滚”
“还有人在一瞬间”
“被剥夺了所有的未来”
“死掉了”
“结果就是”
“被杀了”
“是被你”
(不是的!!我——)
那是无可奈何,力所不能及。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我不过是——
“你是英雄吧?”
少女说到。
“并不是凡人吧?是你接受了那身份吧?是你选择了那身份吧?那么『无可奈何』『力所不能及』之类的话,是成不了借口的,那些是没任何意义的哭诉”
“是的,因为你是英雄,当然应该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所以才会被追捧,所以才是特别的存在”
“你身上有责任。你的无耐杀了我们。你的无力杀了我们。你死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杀人犯,你要怎么负责?”
“不是普通的杀人”
女性说。
“明明办不到却无意义地煽动我们的希望。朝着绝望的深渊,故意让我们高高地爬上去然后推下来。你是最混蛋,最可耻,最无法原谅的罪人”
(不是的!我,我没有煽动你们!我只是——)
“只是没有拒绝?”
少女嘲笑似的说道:
“可也没有否认吧?”
(那也是罪吗?那种事——)
“就是罪,这还用说吗”
无情的宣判之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英雄,特别的存在。
在其权力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不近情理的责任。
死后才被捧为英雄的人是幸福的。
那些人无须去再做什么。
可是活着被推上英雄位置的人——都会被要求,去完成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英雄伟业。不断地被要求,不能开口说不,不被允许这么说。因为是英雄,因为不是人类,因为是突然变异诞生的高级生命,所以自然得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所以凡人才会尊敬他。
直到死去为止,都被强制要求是英雄。
那是何等的……地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感到仿佛要压垮自己般的绝望,他大喊着无声的悲鸣。
朝着他的身边,无数的眼球,拖着原本是自己身体的肉块原野,蜂拥过来。
眼球集团,凝视着他发问。
“为什么要踩死我们……?”
啪嚓,卟兹。
就像是踩死虫子般。
那种鲜明的感觉苏醒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求你们原谅我吧。
求求你们原谅我吧,放过我吧。
我是做不到的,我讨厌这样,我——已经不行了。
省吾无声地恸哭。
但无数的眼球,依旧用涂满怨恨的视线,涌向他。
无处可逃。
省吾拼命地挣扎、挣扎、挣扎、挣扎——不久他的意识从噩梦的领域滚落,回到现实中来。
¤
有什么人在哪里争执。
不——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是一方在单方面责备另一方。虽然语句模糊听不清楚……但从说话的语气却可以听出来。
“……阿省……到底做了什么…………负责……”
“……花梨殿下…………请冷静…………省吾殿下……”
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追溯那名字般,意识渐渐朝清醒状态浮起。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平面。
省吾用了数秒钟的时间,才注意到那是天花板。脑中似乎还笼罩着一层雾霭般模模糊糊的。总之先移动视线看了看周围,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以灰色为基调的房间中。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冷淡的单调灰色——恐怕是以混凝土般的东西构筑的装饰。
省吾躺在这间房的正中央大床上。
某种独特的——明显是普通房间不会有的怪味,到处弥漫。大概是什么药物的气味吧。
随后……
“……呃……”
从省吾嘴唇中吐出声音。
争执声在这瞬间突然煞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
“省哥!”
惊呼着,短发的女孩紧盯着自己。
这女孩他认识。是的,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
“花梨……?”
“省哥——阿省!没事吧!?认得我吗?”
花梨凑过身子,这么问到。
抬头看着眼睛有些湿润的她……省吾用停止乱转的脑子,开始把握现状。
(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
记忆暧昧,想不起自己遇上了什么。
正当他准备朝着混浊的过去,勉强踏出一步时,脑中好像被一把利刃给插入般剧痛起来。
“省吾殿下,您醒了吗”
花梨身后稍许处,看见了贝露迪雅。在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穿与这房间同色调衣服,战战兢兢的中年男性。
“………………”
男人朝贝露迪雅说了些什么。听得见声音但理解不了。那是省吾不知道的语言。不过,他对这个男人有印象。记忆中他好像被这个男人问诊过多次。这个男人是负责检查省吾健康状况的医生。
“………………”
贝露迪雅也在用意义不明的话回答。接着——男子朝省吾深深鞠躬后,退下了。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可能觉得身有些疲劳,不过根据身体检查的结果,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常。医生说好好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
贝露迪雅这么说明。大概是把刚才医生下的诊断结果,翻译了过来吧。
“我到底……”
“省吾殿下在的模拟训练中,昏迷了”
“模拟训练……?”
头脑昏沉沉的,想不出对方的话是指什么。
“阿省发出很大的惨叫……然后一边痉挛一边从装置中被抬出来!光是看着就已经——”
是在担心还是在发怒——用无法判断的口气,花梨说到。大概是两者皆有吧,她一定是束手无策了。
真少见,这么感情外露的花梨,很久没见过了。
“被抬着……?昏过去……?”
终于把握了现状。
“对了,我,在训练中……”
训练装置——模拟器。
就像是乘上真正那样的临场感。
吹在肌肤上的风,脚踩的大地——
就在回想起的瞬间,脊背上一种厌恶的感觉急驰而走。
脚踩的感觉——
“……呜……呕……”
胃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
双手遮住脸,强忍住呕吐感。
“阿省!?”
“省吾殿下……!?”
花梨与贝露迪雅慌张喊到。
省吾用毅力勉强将上涌的胃液压回腹腔——虽然呼吸紊乱——但还是单手朝她们挥舞示意『我没事』。
不过花梨与贝露迪雅还是不安地看着省吾……
“……我没事”
如同确认般省吾说到。
“怎么回事?阿省——阿省你到底怎么了?”
“哪怕是一点点……如果您觉得有哪里不舒服,请尽管说出来”
朝着不知所措的少女们,省吾暧昧地摇了摇头。
噩梦的内容,只告诉了梅璃尔。说实话——就连告诉梅璃尔,也有些后悔。所以贝露迪雅与花梨虽然知道省吾被噩梦所扰……但具体内容却并不清楚。
那种感觉只有乘坐过的人才会懂吧。
操纵巨大钢铁身躯的全能感。什么也不想地沉溺于其中——正因为沉溺于其中,省吾才会如此害怕。
唯其压倒性的强大,才会成为威胁。与恶意的存在与否无关,过于巨大的力量虽可以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但其代价就是大量的无益行为。就像挖掘机和掘头与小孩的铁铲,能够一次挖出大量沙土的确实是前者——但同样也会有大量的沙土抖落出来。它无法不浪费地,从小地点灵巧挖出移动沙土。如果那块沙地上有孩子做的沙丘城堡……挖掘机的掘头,过于巨大,无法灵活转弯,只能进行运沙的工作。而沙丘城堡或沙地上构筑的其他所有东西,都会被它一并破坏掉吧。
如果那是沙的话,还算好。
但若是——人的生命。
若是凋零的感触逐个铭刻到自己五观之中。
他不相信,没有体验过那场噩梦的人会真的明白那种感觉。
所以就算被那些不理解之人,劝慰自己忍耐,也无法释怀。反而徒增隔绝感与孤独感。所以省吾才不想主动诉说那场噩梦的内容。
因此——
“啊……对不起”
只能这么回答。
省吾决定小心翼翼地,装出回想不起来的样子。无法治愈的伤口,只能忘记它的存在。找不到其他能够让自己保持正常的方法。
“那……就好”
说着贝露迪雅泛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作为她来说,有关注救世主省吾健康的义务,如果省吾的健康状态有什么不妥,就不得不大幅变动今后的计划。所以她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
“……梅璃尔呢?”
突然想了起来,省吾发问。
『我会待在您的身旁』
曾经这么说过的她……现在在哪里?
“梅璃尔……正在参加五氏族会议,报告这次的故事,因为她是首席姬巫女……”
…………“
“其他姬巫女们正在检查训练装置和再调整”
贝露迪雅说到。
贝露迪雅所属的茵培拉斯家,是五氏族中唯一注重武道的家族,他们最擅长直接战斗的技术。不过,另一方面,在奇迹术的造诣上,他们却位于五氏族最末尾。
贝露迪雅虽然也能使用奇迹术——但说到底不过是作为一种技术来使用,而不是详细的掌握。
假想训练装置中应该搭载了众多高深奇迹术。要想进行调整自然也必须是精通奇迹术之人。这次陪在省吾身边的之所以是贝露迪雅,也是出于这种缘故吧。
“总之明天的训练全部中止。请好好的静养吧”
说守,贝露迪雅安慰他似的微笑了一下。
“为了防止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故,我们会全力以赴的。包括模拟战斗在内的训练,预定会在三天以后再次开始”
『再次开始』
贝露迪雅平淡的——理所当然的说话语气,让省吾的感情霎时沸腾起来。
“再次开始?还要再进那里去吗!?”
省吾如同发作般大喊。
“——省吾殿下!?”
“还要再坐上那种东西吗!?那种——那种东西!?”
“省吾殿下……!?”
面对他突然激烈的反应,连贝露迪雅也不禁露出惊讶。
“不要……我不要。无论是训练装置,还是!我讨厌,已经讨厌死了!放过我,让我回原来的世界!”
抱着头,省吾歇斯底里般大叫。
已经不行了,自己很清楚。
再也不能坐上,要是坐上了,一定会回想起来。踩烂人类的感觉,压碎生命的感触,因其巨大所以压倒性的暴力,仅仅是存在着便仿佛会杀死什么的自己。
就像怪兽……在恐慌意识的一隅,省吾想到。
电视中出现的巨大怪兽是不会去细分人类的个体吧。大小差距过大。如同人类平日走路时,不会注意到蚂蚁。就算怪兽具有破坏大楼的意志,也一定不会去注意人类。从结果上来说,怪兽行走破坏建筑,人类被活埋,或者被踩碎死去。而对怪兽来说,它只是在那里行走,只是在那里存在。
唯其强大——是以为罪。
“阿省!”
花梨抓住乱叫唤的省吾肩膀。
可是——
“别烦我!放开我!”
可是省吾粗暴地甩开花梨的手,塞住自己的耳朵。
“我——别碰我,别碰我!!死了!杀了!杀掉了!死掉了!啊啊——啊啊啊啊中!!我,我——”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贝露迪雅想把省吾摁在床上,但省吾大喊着分不清是惨叫还是怒吼的声音,乱挥手脚。虽然精通格斗数,但贝露迪雅基本上可算是一个娇小的少女——想要毫发无伤地把重量占优势的省吾,摁倒在床上,她的体重就显得不够了。
“不要……放过我吧——我!我已经……!”
要是回到那里,就算不情愿也会回想起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根本无法承受,每次想起,都能听见惨死之人的痛苦声音。听得到那些不可能听见的声音。就算塞住耳朵也没用。因为那是从省吾心底响起的声音。
被活活踩死究竟是多么痛苦的事?
无法相像。也正因为无法相像——所以恐怖也就无边无际。
更何况他们真的相信
他们那样敬畏省吾。
相信省吾会拯救自己——随后被省吾活活踩死。杀害他们的是自己。明明乘上了,却回应不了众人期待,不仅如此还带给他们那种恐怖残酷的死亡,做出这些的都是省吾自己。不负责任地给予他人希望——却以最恶劣的形式带给他们绝望。
不愿再回想了。
似乎再想一点点都会发疯。根本无法忍耐去那里,去那种会让他不得不回想起来的地方——的控制室。
“~~~~!?”
大概是因为听到骚乱声吧。
刚才走出房间的医生,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用省吾不了解的语言,与贝露迪雅交流了两、三句,然后慌张地在灰色长衣的怀中摸索。很快医生取出一个打开盖子的小瓶,盖在同样刚刚取出的布上——随后用像是布的东西,压住省吾鼻口般,捂了上去。
大概是类似于三氯甲烷的麻醉药吧。
省吾的意识轮廓急速模糊,向着黑暗中扩散。
(………………我——)
在关闭的视野之中——花梨浮出欲泣般的表情。
¤
走出医务室的贝露迪雅,背靠在墙上,小小叹息了一声。
不妙呢。
省吾被逼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
(如果只是疼痛或害怕死亡,那还算好的——)
单纯的痛苦或对死亡的恐怖,相对能简单地克服。
比如说,疼痛或难受可以用意志力进行压制。或者单纯地——哪怕存在极限——用更大的痛苦、难受去威胁的话,大多数人即使不情愿,也只好乖乖忍受。虽然哭着叫着,但人会逐渐习惯。人类的身体与精神就是这样构成的。
恐怖也一样。
原本所谓的恐怖,大抵是痛苦的延长。那么,只要给予更大的恐怖,人类就能忍受相对较小的恐怖。用更甚的感情,去控制恐怖。
贝露迪雅也曾切身体会过这点。
作为茵培拉斯家的子女,她开始接受武术训练是在五岁之时。本该处于父母庇护她的幼女,被要求做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痛苦』。
哪种程度的痛苦,会给予自己的行动带来多少程度的影响?哪种疼痛的幅度,可以忍受,并保持动作正常?苦痛是什么?人类是用什么原理去记住它?是以什么原理去忍受它?
为了学会这些,贝露迪雅被强行施加了残酷的训练。
这不是仅针对贝露迪雅,而是茵培拉斯家的所有少男少女们都必须进行的训练。在奇迹术方面大大落后于其他四家的茵培拉斯家,是舞剑师的家系。擅长武术是他们的矜持之处。
所以除却一些特殊情况——比如天生体弱——茵培拉斯家的小孩无一例外地被强制进行锻炼体力与忍耐痛苦的训练。
与家族中的其他少男少女们相比,贝露迪雅更是同时接受了作为姬巫女和奇迹师的严格教育。那是就算大人也会为之呻吟的猛烈训练。贝露迪雅记得在训练中,自己曾多次哭过。为什么身为茵培拉斯家千金的自己,必须承受这种痛苦不可?她也曾不止一两次呜咽着朝父母询问。
不过贝露迪雅很快学会了控制痛苦的方法。
人的身体就是这样的东西。越是从幼年开始训练,便能越早适应。贝露迪雅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道理的。
不管怎么说……贝露迪雅总算是能够控制痛苦。
同样也能够压制对死亡的恐怖。
但是…
“省吾殿下……”
他并非是因为被施加的直接痛苦才哭喊的。
让他露出怯意的,并不是肉体——或者说是表面精神领域的痛苦。那是否定他的价值观、人生观——进而否定属于其人格部分的恐怖。具体来说就是,置身于,与自己出生的世界,与形成自己人格的世界的价值观——完全颠倒之中的恐怖。
省吾很温柔。
在贝露迪雅看来,他对他人感受的在意程度,甚至有些愚昧。
他为他人的死而心痛,为自己杀了他人而抱有罪恶感。甚至他不去区分那些结果是否因自己的意志而发生。只要是接触了他的痛苦与死亡,他就会感同身受般烦闷。
像他那样的人,会为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人所遭受的惨难,如同自己遭受一般感到害怕。他能为别人害怕。
大概——记得以前似乎也对他说过。省吾出生的世界,是个非常和平的地方吧。至少在他的周围,没有充满不合情理的死亡与痛苦的地方吧。
他的温柔是一种从容的产物——在只为了生存就需要付之全力的环境中,是无法培育出来的。
不过反过来说,那种东西,对于在那个世界长大的省吾来说,等同于血肉之物吧。
畏怯杀死他人,害怕他人死亡,这种心灵是构成他的人格的重大要素,同时也是根植于他思考的价值观。与瞬间性的恐惧不同,想要控制这些是非常困难的。
与贝露迪雅完全相反。
她有过杀人的经验。
在武术训练中,她曾经杀死过他人——既无怨也无仇的对手,夺走了他人的未来。
也许运气不好的话,被夺走未来的就是自己。
第一次杀人的那天——只要一想到那件事,就会害怕得无法自制。
贝露迪雅最后能克服那件事,是因为她有肯定那件事的价值观与使命感。
茵培拉斯家之人,修习武术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其过程中夺人性命,或是被夺走性命的觉悟,以及肯定这些的价值观,根植于她的教育之中。这并非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世界中存在的现象,偶尔也是必要之事,她的父亲是如此教导她的。
说得简单点就是,贝露迪雅有赖以存在的东西。
而现在的省吾则没有。
本应支撑省吾的价值观并不认同他的行为和现状。虽然生出了罪孽的念头,但却不给省吾宽赦与大义名分。
如果只是痛苦只是哭喊,贝露迪雅也许会觉得放心,重新锻炼省吾。虽然或许会被省吾怨恨,但无论是用拳头还是其他什么手段,都可以把省吾推上与英雄相称的位置。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期待发挥这种作用,才把她配置在省吾身边的。
然而……
不是否定软弱,而是否定温柔的锻炼方法,贝露迪雅无法做到。
虽然她——能做到。
(真是讨厌啊)
那意味着把已经完成到某种程度的,名为省吾的人格,给完全摧残。
就算最后省吾能成为可用之物……但那不过是变成挂着省吾名字的另一个人。至少对于贝露迪雅来说,舍弃那种纯真到愚昧程度的省吾,已经不是省吾了。
正因为贝露迪雅见过无数将人不当成人的家伙,所以对她来说,会为了被当地英雄而害羞、慌乱、焦急的省吾,十分新鲜——这种说法或许省吾本人会觉得不太高兴——十分可爱。
所以——
“啊~呀…………不好办呢”
贝露迪雅叹息到。
“这下可取笑不了梅璃尔了呀”
自己还残留着像是少女般爱恋异性的心,某种意义上是值得惊讶的事。
虽然如此……
这样下去,都会有麻烦。
如果省吾不能作为救世主——的操纵部件,包括她的父亲在内的上层部,就不得不动用其他手段了。放弃省吾吗?或者——
“…………”
回头转向医务室,贝露迪雅皱起了脸。
¤
再次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省吾已经被搬进了宅邸中自己的房间。
“…………”
从床上抬起身。
全身被倦怠侵蚀。分不清这到底是麻醉的后遗症,还是训练装置的影响还在持续。
已经不想再去考虑任何东西了。
像孩子般大哭大闹的羞愧,依然没有消失的对的恐惧,还有踩死众人的罪恶感——省吾心中各种感情争斗不休。如果不让去清空大脑,小心翼翼地不去思考,似乎又要发疯了。
英雄、勇者、救世主。
使用不同寻常的力量,改变世界之人。
可是——
“呃…………”
省吾——忍住了用头撞墙的冲动。
——如果能变得无法再思考,说不定会轻松吧。
他甚至这么想,虽然省吾几乎滴酒不沾——当然,他这种高校生,多少还是尝过一两口的——但现在却似乎理解了借酒浇愁之人的心情。无论是酒还是药,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于事无补不断思考的大脑给停下来。
——忽然。
敲门声响起。
“…………”
省吾无言地从头盖着毯子,弓起身子。
谁也不想见,不想再思考。就这样睡着再也不张开眼睛,一定会解脱吧——他这么想到。
敲门声再次响起。
省吾继续无视,随后——徐徐地,稍微有些踌躇般,门开了。
“——阿省?”
花梨的声音轻轻在省吾背后传来。
省吾没有回答。无论是花梨还是谁,都一样。默不作声地在毯子中闭着眼,看着眼皮中的黑暗。其他什么也不想。
花梨的足音渐渐靠近。
停在床边。
“阿省,我想有句话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
虽然花梨对他说话,但省吾还是没有一句回答。
花梨等了一会儿,见省吾还是没反应……小声叹息后,她用有些放弃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就那样听着吧”
花梨的声音中带着反复思考般的慎重,但如今的省吾已没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到这点了。他一味地停止思考的回转,把表妹的声音当成耳旁风。
“……………阿省,你不可以拒绝训练”
“……………”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在意。如同植物,如同石子。
虽然这么说服自己——但花梨的话还是给省吾带来了冲击。
为什么花梨要这么说?
如果是梅璃尔她们的话,还能理解。她们有着非让省吾乘坐战斗不可的理由与立场。可是——在这个世界中,花梨、只有花梨,能不在乎外界因素,单纯为省吾着想吧?
这样的花梨……为什么要劝说省吾去搭乘让他害怕讨厌的那个巨大拟神机呢?为什么不优先考虑省吾的心情呢?为什么——
省吾的心跳加快了。
被人背叛的绝望感,闭塞了他的意识。
不知是否是发现了这点——花梨用一种克制的口气继续说道:
“拒绝刚才那种训练是危险的哟。拒绝训练,在看来,也许会认为是在拒绝搭乘。
不管会不会被这样以为——省吾再也不想乘上了。
那种恐怖的机器他已经受够了……
“话虽然比较难听,但他们想要的不是阿省,而是能乘上战斗的英雄。如果省吾拒绝作为英雄,以后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是难以预计的”
“………………”
什么也不想当成耳旁风。本应停止思考,把话当成耳旁风的……但某种无法言语的黑色混浊之物,在身体中滞留起来。
“虽然情况并不像他们说得那千钧一发。但也绝对没什么悠闲的时间。我想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会不择手段。这里与我们出生的世界——与和平的日本并不一样哟。法律和社会道德什么的,说到底是富裕的产物”
那又怎么样呢?
“听懂了吗?很有可能会祸及阿省自己。所以,现在只有忍耐地听从他们的话才是最安全的。虽然阿省的难受心情,我也能懂——”
花梨最后的一句话,决定性地摧毁了省吾心中的某物。
“我的——”
扔开毯子,跳起来的省吾大嚷道:
“我的心情你能懂!?你说你能懂?少胡说八道了!!”
恐怖、不安、愤怒……混杂着数种负面感情的混沌瞳孔瞪着花梨。
“阿……阿省……”
面对省吾突如其来的感情暴发,花梨不知所措。
不过就连她的样子也成了让省吾暴发的材料。
对于如今的省吾来说,花梨不过是洁身自好地,站在高处说着漂亮话的卑鄙者。脑中一角,对于这样想的自己感到有点奇怪——却无法停止黑色的思考,苛责花梨的话不停地喷射出来。
“你,踩死过人吗!?你,背负过那种乱七八糟的力量吗!?你,用那种力量把人像是虫子般杀死过吗!?”
“…………阿省”
像是挣扎般花梨挤出一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省吾却一点不留情地如同面对敌人般,接二连三地发难。
“那些人,相信我能拯救他们、保护他们——可是,我却踏死了他们!那种感觉,就像是踩破小蛋,一个又一个踩碎的感觉,停在脚底怎么也甩不掉!这种折磨你会理解?你才不可能理解!别用好像什么都懂的口气说话!”
好不容易想去忘掉。
好不容易拼命地想去忘掉。
为什么要满不在乎地撬开那里?
一度决堤的感情洪流再也停不下来。恐怖的记忆碎片在体内渐渐膨胀。那使得省吾半疯半癫。陷入恐惧之中的他,靠着对眼前垂着头的表妹大喊大叫,来忘记恐惧。
“那是人啊!?和我、你一样的活生生的……人啊!我把他们像是虫子般踩死——无法停住。因为太大,无法立即刹住脚!我想要停下,我想要阻止。可伸出手,却毁了建筑,人们就死在那里——我明白他们死了。我听得见他们的惨叫,听得见他们的骨肉被压碎的声音……!”
“可是……那并不是阿省的责任吧……!?”
“你想说是因为被敌人压着打所以没办法?是因为敌人不好所以才踩死你们的,所以请原谅我吧!?说了死掉的人就能活过来了?死者的家人就会说『那也是没办法』然后原谅我了!?”
“…………”
花梨无言以对,沉默了。
她应该也是明白的。
『那也是没办法』这种话说不出口。
因为省吾是『英雄』。
因为他是以自己的存在,煽动希望之人。
对人们来说,与是否是的刻意装备没关系。省吾集中了人们的希望与崇敬。他只能以回报人们期望的事情来完成自己的责任。只有完全拯救众人,省吾才会被……接受。
然而。
虽非省吾所愿,但杀人的就是他。
一句没办法,是无法辩解的。
与有没有办法无关,那种知性的普通的理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常识或普通人的极限……能够轻松超越这种东西才是英雄,普通人的解释不适用于英雄。
花梨应该也是明白这点的。
可是,说些安慰话,就想糊弄过去。是因为——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你总是摆出一幅看透我的样子……你什么也不明白!一点点也不明白!你摆出什么都懂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花梨——只是沉默着,承受省吾的破口大骂。
“你根本没受过那种滋味……不,你甚至没坐上过,你怎么可能会懂!”
花梨依然没有反驳一句。
不过——
“…………”
突然省吾闭口了。
花梨——咬着嘴唇两眼汪汪。
看着泪水静静地从她的脸颊上滑落,省吾只能中断了话。他已经有数年没见过哭泣的花梨了。他这位性格要强的表妹,将掉眼泪视为耻辱,就算在亲人面前掉眼泪也一样……省吾很清楚这件事。
“……对不起”
花梨嘟哝般说到。
(不……)
省吾在脑中的角落心想。
该道歉的是自己吧。不好的人是自己。自己将无法发泄的不安,通过向她大声叫嚷来忘记。自己用小鬼般的乱发脾气,来伤害她。
懂的,在心中的某处,省吾是懂的。
可是……暴虐感情的余波让他混乱。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明明知道自己必须道歉——某种无聊的倔强却堵住了他的嘴。
“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甚至无法想像省哥的感觉。可是……”
花梨继续说道:
“……现在放弃的话……是非常危险的。这一点请记住……”
花梨这么说完后——如同逃离这里般转身奔出房间。
“——啊”
省吾意义不明地一声嘟哝。在他视线的前方,大门发出如同断绝什么东西般的声音,关上了。
无言地杵着的省吾,呆呆在看着紧关上的大门。
¤
花梨奔出省吾的房间——冲向隔壁自己的房内。
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特别是不想让这个宅邸中的姬巫女们见到自己哭鼻子的样子。最近几年就连父母也没让他们见过自己掉眼泪,因为花梨认为那是某种『败北』。这不是对于他人——而是对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哭出来了?
冲入房中——背靠着关上的大门,瘫坐下来。
花梨一味地,为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躁而呜咽。
省吾确实对她乱发脾气。
那当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可是——数天前才过着普通高校生活的他,会对现状感到混乱是再正常不过的吧?对于在和平的日本长大的平凡的十七岁少年来说,『英雄』这种头衔过于沉重,其中附带的事实过于残酷。自己的举手投足间中,就会左右数十、数百、数千,抑或——数万人的命运,并且时而又会夺走他们的性命。对于接受『人人平等』『生存权利』这类道德教育的人来说,站在那样的立场上,会受到多大的精神压力?——难以想像。
(明明打算扮好经理人的角色……)
主动承担省吾监督一职的人,是花梨自己。
不知是好还是坏,省吾性格中残留着很多孩子气的地方。虽然这样的省吾有许多让人火大的地方——但也正因此,与同世代的少年少女们相比,他保留的迟钝与坦诚,却让人感到欣慰。花梨喜欢这样的省吾,所以花梨主动承担了遭人怨恨的角色。
那么自己应该能够理解。
如果不理解,任凭不理解也要去接受他。
就像姐姐对弟弟,母亲对儿子般,耐心地劝说他。尽智竭力、不带感情、冷静地扶助他做出最好的选择。
竟然哭着从他面前逃跑……真是烂。
这样的话,不是和以前抓着省吾衣角,跟在他身后的爱哭鬼花梨没有什么不同吗?
无计可施的悔恨。
(明明我必须振作的……)
如今的省吾无法做出正常的判断。
平时的省吾绝不可能对花梨乱吼乱叫。杀人的恐惧与罪恶感,还有作为英雄的沉重快要把他压垮了——他需要对人乱发脾气来打消压力。
而——绝不是省吾的友方。
能够冷静地在省吾身边,揭露他们的伪善,提出所需最低限度交易条件的人,只有自己。梅璃尔她们这些姬巫女,无论看起来能对省吾能够做出任何献身。本质上不过是的一员。不——不仅仅如此,还很有可能她们是为了顺利操纵省吾,而预备的诱饵、项圈。
一旦她们……判断省吾已经派不上用了,会怎么样?
在这个等同于孤立无援的世界中,能够保护他的只有花梨。自己必须振作。就算被他怨恨一时——花梨也定要保护他。
小时候性格胆小的花梨是个没有省吾的保护,就什么也做不了的少女。
花梨认为因为有了省吾,才有了现在的自己。在省吾看来,她也许是省吾在玩『英雄游戏』时,跟在旁边扮演的『公主角色』——但是即使如此,花梨能学会相信双亲以外的他人,不知疲倦地扮演保护她的骑士角色的省吾——『哥哥』的存在,有着重要的影响。
所以……
“所以我——”
如今轮到自己去保护他了。
花梨深呼吸之后——用手拭去眼泪。
“——好了”
花梨双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重整旗鼓。
等心情平静些后,再去一次省吾的房间吧——花梨心想。就算是也不会在今天或是明天就突然舍弃省吾的吧。若是能轻易准备下一位英雄,从一开始就应该召唤众多候补者,并从中选出比省吾更适合成为『英雄』的角色。
花梨站起身,朝房间一角的桌子走去。为了藏起哭肿的眼睛,需要找条手帕什么的,弄湿后冷敷一下。
“…………”
大概是由于花梨并不在平常的精神状态吧——她没有发现背后的门轻轻地打开了。当然,这不是因为门未关紧,所以受自重影响而打开。数秒钟前她还靠在门上。
花梨发现入侵者,是在她听见地板上响起摩擦声的时候。
“——!?”
正想转过头的花梨——被什么人从背后交叉束缚住了。
花梨在刹那之间摆脱了绑住自己的一只手,并以逆关节反缚对手。
传来压抑的痛吟。
花梨虽然外表弱不禁风,却拥有合气初道的水平,还学过点柔术的皮毛。合气道与柔术中的各种关节技虽然看上去很朴素,但掌握要诀的话,哪怕是小姑娘或力气较弱的人也完全有可能制服大个男人。
“谁!?”
叫着,正准备扯过入侵者的手——
“——!!”
花梨突然全身一阵痉挛。
并不是被人打中。
而是像直接传入体内一般,譬如触电时。
(电击器?不——这个世界的话应该是……)
断片似的思考在半麻痹的脑中奔走。
不由得当场跪下的花梨,再次被伸来的手从后反绑住,同时另一只手伸来,用块布捂住了花梨的嘴。恐怕与省吾错乱时使用的是相同东西——相当于三氯甲烷的麻醉剂吧。刺激的气味从鼻腔逆行而上——溶解了花梨的意识轮廓。
(……完了……强迫阿省……操纵的话……当然从我……)
无法整理思考。
意识朝黑暗中落去。
朦胧与彷徨的视线捕捉到一个奇怪的人影。
前端接着如展开骸骨般的杖,持着杖的矮个人影。
红色的——鲜艳到危险地步的红色瞳孔。
(……阿省……省哥……!!)
挤迫出全身的力气,叫喊——但却无法迸发成现实的声音,花梨的意识就那样完全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