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叫人忧郁的阴云连绵不绝。
几天以来——天空总是这么阴沉沉的,不放晴。虽然也未下过雷雨或暴雨什么的。小雨却始终下个不休。对于植物来说雨水的滋润是必不可少的成长要素……但过度的话,则会引起土地的泥泞,并导致根系腐烂。且这样的阴沉天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花草也会由于光照不够而衰败。
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宅邸内总算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
省吾也总算是恢复了平静。
虽然依旧每天把自己关在房中,但食物总会吃完,也不再闹了。没有出现的报告,自然就不必强迫他去战场……仿佛数天前的大闹是子虚乌有般,他静静地渡过每天的生活。
姬巫女们也渐渐恢复了原样。
勤快地跑来房中打扫或更换损坏物品的是塞乃嘉与爱绯妮儿。轮流送饭来的是贝露迪雅,荷杰妲,还有梅璃尔。
总之,看上去似乎恢复到从前——花梨离开之前的样子。
诚然那只是……表面看上去如此。
花梨没有回来,姬巫女之间也浮动着一种淤滞般的气氛。不过她们依旧保持着以往积极的配合,来维持省吾的安定。
可是——
“省、吾、殿、下?”
总之、在她们中,也有个误解表面的平衡……格外来劲之人。
爱绯妮儿的夜袭已经恒例化了。
虽然基本上很快会被贝露迪雅给逮住并扔出去,但在她进入房间之前却不会被人捉到……拜她所赐,省吾睁开眼总能在身边发现爱绯妮儿裹着薄布的娇小身体。
或许贝露迪雅发现的其实是察觉爱绯妮儿的省吾的声响。爱绯妮儿大概拥有能完美隐藏自身气息的手段。虽然存在擅长与否的差距,但每个人姬巫女都拥有一身不凡的体术。因为她们既是省吾的保镖也是监视者。
“今晚我会让您好好满足的哟”
“……不需要”
省吾冷漠地低声回答。
特别是这三天以来,比起从恶梦中惊醒,先吵醒他的总是爱绯妮儿的体温与气息。一睁开眼,可以说必定会看见爱绯妮儿的可爱脸蛋。她露出小小的舌头,大眼睛微笑着仰视自己的那张脸——虽是童颜却格外煽情。
“回你的房间去”
“您真冷淡……爱绯妮儿好寂寞”
仿佛一只喜欢对主人撒娇的小猫般爱绯妮儿的身体缠上了省吾。
只要男人不是性无能,或者远远脱离守备范围,大概都不得不有反应吧。
然而——
“我叫你回去”
“呜……”
虽然幽怨地看着省吾——充满诱惑地——但省吾只是一脸冷淡地回视着她。
“——回去”
“是~是”
如同命令般加重语气后……爱绯妮儿终于好像认输般,表情涩涩地起身了。不过她并没有打算立即回去,而是弯腰坐到省吾身旁,恶作剧似的微笑着。或许是在等待省吾回心转意吧。
不过她是枉费心机了。
其实……现在的省吾已无力拥抱女性。
说得直接点就是,无法勃起。
“人家好想在这间房中获得省吾殿下的宠幸嘛……好吧,这心愿就留待搬家之后再完成吧”
“你说什么——『搬家』?”
是在为省吾产生了兴趣而高兴吗——爱绯妮儿兴冲冲地转过头回答道,
“啊呀,说起来好像还没有把这个消息转告省吾殿下呢——我们要搬家了哟”
“…………什么时候?”
皱着脸,省吾提问。
从爱绯妮儿的说法中来看,时间上似乎并不遥远。
“今晚”
“今晚……?”
这不是突然的决定。
或许早已定好,只是省吾不知情罢了。
“准备已经完成。几天前开始,塞乃嘉就忙着安排收拾东西了。您不知道吗?那个眼镜娘……虽然冷冰冰的,但很擅长指挥呢”
这些省吾却是知道的。
不过——省吾还以为塞乃嘉收拾房间是为了把这里恢复原样。他的衣服与餐具之类有关生活方面的东西,并不存放在这里,对于除了洗手间和浴室之外,几乎从不走出房间的省吾,当然不会注意到这间宅邸中的变化吧。
“……为什么?”
可能的话省吾不想离开这里。
没有什么深层的意义。只是——如果花梨由于什么缘故回到这里,却发现省吾不在了,一定会很失望吧。也许她会觉得无处可去。省吾是这么想的。诚然,花梨凭一己之力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小于万分之一。
“最近这里周围……似乎出现了教会的耳目”
突然收起笑容,爱绯妮儿说到。
“……教会?什么教会?”
“当然是——『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啦”
“爱歌诺德拉斯……”
省吾歪着脖子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爱克诺德拉斯才对”
出言纠正的并非爱绯妮儿。
虽然冷不防,但因为每天都发生,省吾也已习惯了。他一点都不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一位白丝带扎住长长黑发的少女——贝露迪雅站在那里。
“让您受惊了,非常抱歉。省吾殿下。因为我发现在这个凌晨时刻,您房间的大门还敞开着——”
说着贝露迪雅走进房间中。
“爱绯妮儿,你真是不知悔改呢”
“你才真是纠缠不休呢”
交换了定例的台词后,爱绯妮儿从床上跳下。
“——那个叫什么的教会是啥东西……?”
“您希望的话”
爱绯妮儿再次凑近床边,说道,
“我来慢慢为您解答吧——就我们两个,说说枕边话”
“…………”
嗖——贝露迪雅的拟神杖回旋起来。
杖尖钩住了朝省吾爬去的爱绯妮儿衣襟,利用回旋的势头,强行把她拉开。一瞬间,飞往半空,朝地板摔落的爱绯妮儿,看上去就像一只喜欢恶作剧的猫被主人丢了出去。
“关于他们”
行若无事的贝露迪雅,开口道,
“今晚、到达目的地——也就是新家之后,会为您讲解,在此之前请少安毋躁”
看来那个词似乎一言难尽。
但至少可以明白,那个什么教团与关系并不和睦。
(不过……)
的目标是抹杀。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对外宣传过这点……但如果是敌对的组织,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的目的吧。但这样一来,那个叫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组织,无疑并不想见到遭到抹杀。
是所有人类的天敌。
而反对打倒这种家伙的组织——到底会是什么人?
“……那么,要搬到哪里去?”
总之省吾先提出了疑问。
“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不是今晚就要搬家了吗?”
姬巫女们又在隐藏什么了——省吾怀疑。
没有什么比未知更恐怖的了。用搬家的名义,其实是把在高层眼中,拒绝搭乘的省吾,带往某处设施,进行人体实验——这种想像急速膨胀起来。还有,在那里躺着已经变成尸体的花梨……
无根无据的妄想。
但试问,又有哪种想像会带有现实感?来到这个名为索仑的异世界,省吾面对的是远远超过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十七岁高校生想像力的险恶现实。
省吾感到全身血液沸腾起来。
不过——没有漏过省吾表情变化的贝露迪雅,却抢先一步继续翻译道,
“今天,在日沉之前,先回到『圣廊』。在那里五氏族族长会下达指示。在此之前,出于保密原因,连我们也不知道目的地”
贝露迪雅说完——看了看爱绯妮儿。
爱绯妮儿似乎在附和她一般点了点头。
“不过省吾殿下,请您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去哪里,我们五位姬巫女都会全力保护您的”
“…………知道了”
省吾唯有点头。
贝露迪雅的表情很真挚。若是以前的省吾,恐怕会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吧。除了梅璃尔之外,省吾最亲近的就是这位姬巫女。
然而……省吾已无法再天真的信任她了。没有人能够相信。语言不过是虚有其表的东西。口说无凭。贝露迪雅心中在想什么,省吾根本不知道。
归根到底——在这索仑之中,省吾的价值只不过是个的部件。
唯此而已。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力。
¤
暴风雨那夜的事,没有对谁说过。
可是……其他姬巫女们应该是知情的吧。在省吾的房间中原本就暗设了多处监听装置。特别是贝露迪雅,从她的性格来看,应该是担心梅璃尔被省吾施暴,为了把握房间中的状况,在那天晚上肯定用过装置。
正因为察觉了这点,梅璃尔才在那时故意说了一句「没关系的」。这话固然是对省吾说的,却也包含了劝阻贝露迪雅她们不要进来的意思。
换言之——当时的梅璃尔尚有做出这些思考的从容。
“…………”
感到一阵从脚底传来的振动,梅璃尔咬紧了嘴唇。
此刻——她正位于蒸汽式汽车的后座上。
当然并不只她一个。其他四位姬巫女也和省吾在一起,她们接到『目的地』指令后,正在前往的途中。
大型物品业已送抵目的地。
所以她们六人只带着简单的行李,坐在左摇右晃的蒸汽式汽车上,穿行于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蒸汽式汽车从刚才开始沿着复杂的路线奔驰。
这主要是为了扰乱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派遣的——可能的——监视人员。虽然没有确认他们的存在。但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在人员的嘴中,对方可是不要命的狂信徒。
故意绕远路,走小道——是为了尽可能的扰乱可能潜伏于路途中的监视者视线。对方越被带着到处跑,越有可能露出破绽。
当然今晚从宅邸出发的车辆并不止梅璃尔她们搭乘的一台。
总计五台的蒸汽式汽车走上各自的道路开往不同目的地。
其实选择这种复杂的道路还有另一个意义。
这也是为了不让『救世主』省吾,把握至今居住地的地理位置。他是的重要部件。万一被逃掉的话,会很麻烦。
不过……省吾原本对这个世界索仑根本没有地理方向感。
更何况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只能依靠独有的次元转移用大规模奇迹术式。花梨被当成人质,语言不通,常识不知,没有熟人,身无分文……在这种状态下,即便逃了出去,也绝不可能逃远。逃离马上会变成走投无路吧。
但是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无法预测的事件,这也是对应的保险手段。
“这雨——下个不停呢”
在驾驶席握着方向盘的荷杰妲如此嘀咕。
这话大概是对着坐在助手席的梅璃尔说的吧……不过她只是咬着嘴唇,未对荷杰妲的话有什么反应。
不可能没有听见。
只是——梅璃尔的意识被一件事所囚禁,没有闲情去注意其他的事。
(……省吾殿下)
她应该辅佐的『救世主』坐在后部坐席上。
左右各坐着塞乃嘉和贝露迪雅。虽然在这种天气中估计是不会发生——但万一遇上狙击之类的远距离奇迹术攻击,她们也能随时应对。
(那天以来……一句话也……)
自从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以来,省吾没有对梅璃尔说过一句话。
甚至没有抬眼看过她。就连和塞乃嘉一起收拾房间时,也故意望着窗外,不去注视她。虽然在问候「早上好」的时候,他会微微点点头——但也就仅此而已。
是在躲着自己吧。
省吾的心情不是不明白。
梅璃尔之所以主动打招呼,之所以会通知他可以进餐可以入浴,是因为她身为首席姬巫女的立场。而倘若她没有照顾救世主的义务,也许梅璃尔也会犹豫是否要向省吾开口。
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省吾与梅璃尔确实已有了关系。作为男人与女人的联系。省吾明明沉溺于梅璃尔的身体——在她体内开垦所带来的快感。
这是异常状况。
但事实便是事实。作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梅璃尔,将之冷静地作为现实接受了。甚至有些高兴。大概是由于向养父报告的话,会被表扬吧。
然而……却又有某种无法压抑的决定性扭曲感。
并且感到这份扭曲感的,仿佛不是首席姬巫女梅璃尔·柯德兰。
那么,感到这份无以名状的扭曲感的自己又是谁呢?
若是存在真正的自己——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被夺走柯德兰之姓的自己到底还会剩下些什么?剩下的恐怕只有空虚吧。
不明白。
仿佛寻求帮助般,梅璃尔回头朝后坐上望去。
(省吾殿下——)
梅璃尔把卡在喉咙中的声音,咽了回去。
就算如往常一般启齿询问,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回答吧。在狭窄的车内——而且还是其他姬巫女都在场的情况下,吞吞吐吐的话,肯定会当场产生无地自容感。
蒸汽式汽车在左右摇摆之中奔驰着。
(为什么……)
连自己都未注意到,梅璃尔不自觉地把双手重叠在胸口。
好难受。就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紧攥着自己的心脏。不禁喘气起来。就连吸气吐气——这样简单的事,如果不去留意,就仿佛不知该怎么做了。
(为什么……)
省吾就在身旁,就坐在回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
(为什么……)
却如此地……遥远?
没有人发现梅璃尔,悄悄地为心中的难忍而大口呼吸起来。
¤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部队,似乎正在朝『圣廊』展开”
门的另一头,杜梅里列·普迪罗菲拉姆的声音如此通知到。
『血族』或『隐秘一族』——作为冠有此名的特殊集团一员,此人擅长谍报工作。
她不用拟神杖也能使用奇迹术。这是在常识中不可能存在的技能。
就算被完全解除武装,杜梅里列也可以发挥出远远超越常人的战斗力。而且不带拟神杖接近对手,就不会引起警戒。杜梅里列就是这样让对手大意,并用奇迹术进行意识操作——从而获得必要的情报。
“比预料中来得早呢”
在床上翻了个身,莱奥说到。
他的旁边,同样全裸的安洁莉特正静静安睡着。平时是个缺乏表情的少女——只有在这种事完后,沉沉睡去的时候,才会稍稍露出笑容般的表情。
所以知晓她这种安详表情的,只有莱奥。
大概是从小受了相当压抑的教育吧。真是可怜——但考虑到也是因此才能与她相遇,就对的人恨不起来了。
“教会人员的情报收集能力不能小看呢”
“似乎并不是那样。他们的搜索位置并不确定。在那周围展开大概是单纯的偶然吧”
杜梅里列的声音隔着大门传来。
“……需要介入吗”
“不必。继续监视吧。必要的时候,可以向教会提供情报,这也是种手段——不过那些家伙不懂得通融呢。可能会不容分说地把第四代救世主殿下当成教敌给宰掉呢”
莱奥撑起身,说道,
“那样的话就有些麻烦了。大概为了配合现在的他,进行过调整——能把他拉入我们一伙,是最好不过的事”
“知道了”
“关于这点——”
莱奥干笑着说道,
“帮我转告你们那边的内应吧,别轻举妄动”
“…………”
杜梅里列沉默了。
但惊讶的反应却穿过房门传了过去。
“我说了什么怪话吗?『血族』之人还真是不谙人情呢”
“…………”
“嘛总之请放心吧。在获得之前,我们的目标相同。所以你能帮这个忙的吧?反正你们那边肯定有内应的吧”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莱奥苦笑着拿起放在床边的水壶,直接把嘴对上壶口,喝了起来。
少顷——
“……异世界人都像你这样吗?”
传来稍许有些感慨的声音。
“还是说,你的头脑特别灵活?”
“天知道呢”
说着莱奥耸了耸肩。
¤
日落西沉——夜幕终于降下。
为了所谓的『搬家』,坐上了蒸汽式汽车。之后省吾始终呆呆地眺望着窗外。不过因为两边各坐着姬巫女贝露迪雅和塞乃嘉,所以只能把视线越过她们的头顶。
无边黑暗的世界广阔辽远。
一边无意义地把视线转向那里,一边什么也不想地让意识随便飘荡。
暮色在开始转浓的时候,下起了雨。
眼下依旧没有停,淅淅沥沥——潮湿无比。
(车开到哪里才是尽头——)
这样的思考如同片断似的浮现起来。
可是——
(到哪里都一样吧)
反正很快会到,然后结束。
车内寂静无声。
爱绯妮儿与贝露迪雅曾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不记得给她们过回答。或许无意识地回答过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大概知道这样做的徒劳,如今没有哪位姬巫女再向省吾搭话了。
蒸汽汽车沿着森林中的小径,偶尔是连小径也称不上的道路,毫无怨言地奔驰着。沉默地不断运转的机械——为了完成目的可以抹杀自己的感情,在一瞬间将之与姬巫女们的印象重叠到一起。
只有时而,用省吾不懂的这个世界的语言,进行工作对话时,听起来有些刺耳。
——省吾殿下。
轻轻地——听到被人这么呼唤。
或者是幻听。但省吾却知道这呼唤声的主人是谁。即便是幻听,也不可能会认错。
是梅璃尔。
不过省吾依旧把视线朝着车外,不打算朝她的方向转过头。
在视野中一角落,看到了她向这边回首。所以更不愿意了。
怎么能让视线交汇?
面对被卑鄙的欲望与激情驱使,遭到自己强奸的她,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梅璃尔……)
相对地省吾在心中念到这个名字。
(梅璃尔……梅璃尔……)
到底——自己是如何看待她的,省吾已经不明白了。
也许是爱。
也许是恨。
也许是轻蔑,也许是害怕。
他不明白。
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事情结束后梅璃尔的模样,曾让省吾战栗。
如同在为被强奸而高兴的她,让省吾感觉恶心。虽然那也许是出于姬巫为救世主的绝对献身。
就算如此……不,正因如此才让省吾觉得悚然。
她的身上没有人的感觉,任何价值观都不被承认。
『救世主』、『姬巫女』、『组织』、『世界』。
人只是被巨大的洪流给摆弄——喜怒哀乐没有一点点意义。仅有立场与任务存在,这里没有『人』。有的只是脸上贴着定下记号的人偶。
梅璃尔她们对这种状况没有任何疑问,这省吾害怕。
可是同时——也是由于这种立场他才能强奸了梅璃尔。
感觉恶心。
一切都令他恶心。无论是梅璃尔,还是他自己。
所以,省吾只是——
好想逃走。
不知从哪里浮现出断片似的词。
好想逃走。
好想丢掉一切——连思考也放弃,逃往任何一个地方。
所以。
“窗——”
不知在对哪位姬巫女说话——省吾出声道,
“窗,能开一下吗。觉得有些闷”
省吾没有任何征兆的声音,让车内一下子沉静下来。
给予回答的是,贝露迪雅。
“嗯……嗯,如果时间不长的话”
“好的,不用担心。还下着雨呢”
说着省吾点了点下巴。
就在这时——
“……荷杰妲,快停车——”
贝露迪雅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在她开口的刹那。
乒的一声。
“——!?”
蒸汽汽车的前玻璃窗一片白蒙蒙。
“阻击!”
贝露迪雅大叫着抓住省吾的衣襟,强制让他趴下。
从雨声中缓缓传来枪声。距离并不远。
“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大喊的贝露迪雅从腰上拔出手枪。因为车内空间狭窄的关系,不便于携带的拟神杖通通存放在后盖箱中。换句话说,如果不停下车来拿回拟神杖,姬巫女们拥有的最大攻击力与防御力,也就是奇迹术将无法使用。
可是——
“不要停车!继续开——”
在紧张徒生的车内,只听到贝露迪雅的声音响起。
“——!!”
一声轰鸣之后,黑暗被撕开。
激烈的爆炸声与闪光一瞬间让世界失去颜色。冲击从正面传来,再加上因为雨水造成的道路泥泞,使得蒸汽式汽车激烈侧滑,最后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后,停了下来。
似乎是手榴弹——或者类似迫击炮的武器。
“~~~~!”
连使用日语的从容自若都没有了吗?抑或是故意的——姬巫女们用索仑的语言迅速对话。不过她们话中混入的那个单词『爱克诺德拉斯』却传入了省吾的耳中。
紧接着又是一击。
爆炸声与烈火蹿起——蒸汽式洗车如同兔子般在路面弹跳。
惨叫一片。
车体横倒着,由于车架严重变形,车门仿佛被挤出一般弹了出去。随后不知哪个姬巫女被惯性抛出车外——传来痛吟声。不久火焰消散,由于车灯早就损坏,周围一片被黑暗封锁,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零散的枪声不断响起。
大概是被刚才话中的那个『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给袭击了吧。
有人——大概是塞乃嘉——拉着省吾的手,把他拖向车外。
“~~~~!”
“~~~~!!”
雨声中喊叫此起彼伏。
黑暗中时而闪起枪火。
发生了什么事,谁在那里?在干什么?
在一片混乱的黑暗雨幕中,什么都看不见。
咚——谁推开了省吾。
摇摇晃晃的他在雨中一步两步走着。朦胧中听见『省吾殿下』的呼喊声。
什么也没想。
省吾朝着那个声音的反方向径直走去。厌烦了。想要摆脱这一切。就算在这里中弹死掉也无所谓。
接着——
“……!?”
脚下突然一空。
当察觉自己从山崖般的地方落下时,身体已经在斜坡上翻滚。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分不清是头顶还是脚下。
滚过斜坡上茂盛的杂草,继续向下滚去。
远远地似乎听见了流水声——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吧。
总之翻滚、落下、落下、落下、落下——
(……啊……这样下去……)
要是死掉的知——大概能从所有烦恼中解放出来,一定会很轻松吧。
心想着这些省吾在疼痛与冲击中昏厥了。
昏厥过去——却依旧还是不断朝下滚落。
¤
“——这是严重的事态”
不加掩饰地扭曲着表情,陆丝波利提家之长——帕洛玛兹·陆丝波利提看了一圈周围人。圆脸上布满激动的红色。不过用来克制乱吼乱叫的自制心似乎还在正常运作。
“我坚持要求追究这事件的责任”
“那有什么意义?”
表情险恶地回答的是玛布洛家之长泰罗依德。
学者风度的他初见之下,是个冷静之人——但其实却是个相当的急性子。心思肤浅到会对廉价的挑衅立即感到愤慨。这大概就是学术研究与政治交涉的不同吧。
“根据报告,他们受到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派遣的治安修道士的袭击——路线警戒与安全确认难道不是玛布洛家的管辖范围吗?”
“情报管理是你的管辖范围吧”
泰罗依德像是吐掉吐沫般说到,
“首先该确认的应该是从哪里走漏了移动路线的情报吧——想要追问责任的有无,首先应该从那里开始才对”
“真是失礼啊!难道你想说,我们一族中会有人与教会狂信徒暗中私通吗?”
帕洛玛兹从椅子上蹿起。
泰罗依德用嘲笑般眼神看着他,说道,
“啊呀?莫非阁下忘记了吗?陆丝波利提卿”
以仿佛缓缓嘲弄般的口吻,泰罗依德继续说,
“陆丝波利提家过去曾经出过叛徒。所以首先怀疑你们也并不奇怪吧?”
“可那和教会私通是——”
“是一回事”
泰罗依德好像连珠炮似的说道,
“违背我们的意志,为了我们带来损失。在这点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哼…………”
脸上挂着愤怒与屈辱,帕洛玛兹再次弯腰坐回椅子上。
『圣廊』内——五氏族族长专用会议室。
柯德兰,玛布洛,陆丝波利提,奥托路琪,还有茵培拉斯。
由五族之长们召开的秘密组织最高意志决定机关·五氏族族长会议——这里就是其中枢之地。
宽广冷清的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和数张五脚椅。其他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或装饰品——内部装潢统一为暗色,飘浮着一种恐怖冰冷的气息。
室内如今,共有十个人影。
五氏族族长——与各自直属的姬巫女们。
不过姬巫女们与族长不同,没有坐席。她们如同等待被判刑的罪人般,沿着墙壁站成一阵。
是的——这并不是单纯的会议。
这里是宣判场。
“对——对了”
帕洛玛兹的视线转向墙边的姬巫女们。
大概是由于形势不利,所以想把矛头转向更容易指责的对手吧。
“你们都干了什么什么?五个人都在,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
“……非常抱歉“
代表她们——首席姬巫女梅璃尔深深垂下了头。
其他姬巫女们也同时低头,将视线朝向自己的脚下。
无法反驳。
原本姬巫女们被配属到省吾身边,就不仅仅是作为他的爱人,同时也是守护者和监视人。他身边一旦发生的问题,首先就是向她们追究责任。诚然——另外也配属有护卫。但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在省吾身边的她们能更有效地发挥守护的责任。
所以姬巫女们对于这次的大过失,无言以对。
『救世主』香芝·省吾——行踪不明。
“『非常抱歉』?——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原本就是因为你们没能把『救世主』——”
泰罗依德也加入到指责姬巫女的行列中。
当然——这些姬巫女中也包括他们自己挑选出来的塞乃嘉和荷杰妲。但追究责任的矛头直指首席姬巫女梅璃尔。虽然泰罗依德与帕洛玛兹没有直接指责柯德兰家的权力与胆量——所以,他们才如此指桑骂槐地痛斥梅璃尔。
不过——
“嘛,两位——至此为止吧”
与现场气氛不相称的平稳凉爽的声音,插入到拍案怒骂之中。
“姬巫女们似乎也在反省了——你们可以抬起头了”
梅璃尔听从这声音的吩咐,提心吊胆地抬起头。
声音的主人——银发青年,涅罗·奥托路琪。奥托路琪的年青家长,也是姬巫女爱绯妮儿·奥托路琪的亲哥哥。他纤细整洁的脸蛋,与肥胖汗臭无缘——甚至有些女性气质。不过那气质并非是无圬的少女,而更接近于优美却含有致命毒素的魔女。
梳了一下银色的前发——他出众的容貌,让一些普通的动作都显得格外优美——他说道,
“眼下即使追究责任,也于事无补。首先应该优先做的是确定对于事态的应对方针。关于这点,想综合大家的意见——姬巫女们总之先一律给予处罚,让她们下次小心。这样我觉得比较妥当”
就像是在提议游乐般,轻松写意的语气——说的这些事,仿佛天经地义。
“…………”
梅璃尔感到不安。
她知道养父芭璐特对此人,始终深怀忌惮——虽然不是亲耳听见——但梅璃尔很清楚。这也就是说,这位奥托路琪家的年青族长,是应该警戒的人物。作为友方固然很可靠,但成为敌方则会是个异常巨大的麻烦——所以,应该时刻注意他的动向。
最近一段时间的会议中,下定论的人往往是涅罗。
帕洛玛兹和泰罗依德似乎还没发现——这其实意味着他正出于某种目的在计划着什么。若非如此,这位最年轻的族长是不会做出这种冒着危险出头惹他人不高兴,却得不到任何利益的事情。
到底他在想些什么——在他美丽微笑之下隐藏着的真心,叫人无法看透。
“赏罚分明是组织的基本。虽然我也不愿意,但不得不给些什么惩罚呢”
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议事室中充满的沉重空气——他用甚至可以算是轻薄的语气,朝姬巫女们说道,
“爱绯妮儿,你选哪种?鞭打?钉子?嗯?”
“兄……兄长……”
爱绯妮儿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某种意义上最机灵,或者说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然也露出胆怯的表情,这是非常罕见的。是因为她深刻理解了这次事件的重要性吗?或者单纯是对涅罗这个人感到害怕?
“别说蠢话了!”
帕洛玛兹狠狠一拳敲上桌子,怒吼道,
“应该优先做的是确定事态的对应方针——这么说的人可是你,涅罗·奥托路琪”
“啊啊,非常抱歉——”
泛出微微苦笑,涅罗说道,
“眼下确实不是虐待妹妹的游戏时间呢。因为这是严重事态呀”
虽然在谢罪但口气依旧平淡坦然。梅璃尔感到似乎看见了他体内潜伏的黑色物质。从容而讽刺地在模仿帕洛玛兹的话。——但帕洛玛兹本人似乎没有发现。
通过自己的演戏,让帕洛玛兹他们自发地转向对策讨论,中止对姬巫女们无意义的责任追究。
“那么,关于这次状况的对应,想先请教一下柯德兰卿的意见”
涅罗说到。
如果说五氏族族长会议是的意志,那么说养父芭璐特其实掌握着五氏族的意志也并不为过。他的发言权远远超过其他四位族长。这固然是柯德兰家的权势在背后支撑着他,但这和他个人拥有的发言理性、以及洞察力也密不可分。
“尽快开始搜索省吾·香芝。搜索行动需要隐秘进行。组成搜索队的人员,由五氏族中均等选拔。一经发现省吾·香芝,立即控制。之后,将他送往这次『转移』地点,再次交给姬巫女们。在此之前,五位姬巫女全部待机——”
严肃地说完,芭璐特看了看四位族长们的脸。
“——这是我的意见”
“其实还存在召唤第五任救世主的方案——”
泰罗依德补充到。
准备新的『救世主』确实是种解决手段。『救世主』并非定要香芝省吾不可。只要是异世界的人,谁都可以。
“召唤法必须凑齐的全部圣遗物,调整时间最少也要两天,术式起动又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召唤新的救世主,还必须准备新的姬巫女。要与对方沟通并让他战斗,最少恐怕也需要十天吧。这期间,出现的话就无计可施了。再者——省吾·香芝并不通晓这个世界的语言和常识。这样的人就算逃走也逃不了多远。因为太显眼了。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芭璐特巡视了一圈后,又加了一句。
“处罚内容交给各氏族族长吧。就算是我,若要处罚陆丝波利提卿与玛布洛卿的女儿,也是越权行为吧”
“确……确实如此”
泰罗依德点头。
从会议开始后如磐石般一动不动的塞布隆——依然无言。不过他的无言所代表的『没有异议』,已是五氏族族长会议中默认的惯例。
这样五人中就有四人投了赞成。
但是——只有帕洛玛兹一人唱起了反调。
“好不容易确保的救世主,又要交给她们?交给这些犯了这么重大过失的——这些人?”
姬巫女们再次畏缩成一团。
不过……只有如此发言的帕洛玛兹的亲生女儿塞乃嘉,却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超然地毫无表情。
“那么陆丝波利提卿。若是阁下对亲自挑选的姬巫女,且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能相信的话——那也没办法。就让阁下再换一位姬巫女吧。不过,那也需要有替代者存在呢?”
泰罗依德讽刺地笑着说到。
“哼……”
帕洛玛兹语塞了。
在综合素质上从候选者中挑出实力最高者作为姬巫女,帕洛玛兹也是基于这一判断才把塞乃嘉送上姬巫女位子的。绝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才给予特别照顾的。帕洛玛兹的正妻与侧室合计有五人——为他生下了十多个女儿。塞乃嘉也是从他女儿中选拔出的一人。
更何况,他是个不相信别人,只从血缘者之中选拔出棋子的男人——这种人,当然不可能把姬巫女这种重大的任务交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那就决定了”
芭璐特简短总结到。
听见他的话——
“请等一下”
梅璃尔打断到。
“……什么事?”
被养父如同猛禽类的眼睛给盯着,梅璃尔一瞬间有些畏缩……但依然努竭尽全力说,
“坐等省吾殿下的消息,让我寝食难安。能否、让我们姬巫女也加入搜索队——”
“没必要”
芭璐特轻易拒绝了梅璃尔的请缨。
不过梅璃尔没有放弃。明知可能引起养父的不快……但她已经无法再忍耐等待风平浪静的明智选择了。
所以她向前走出一步说道,
“犯下这种过失,却无所事事……是更为耻辱。请您……请您,给我一个机会!”
“我说过,没必要”
芭璐特用更重低音的噪音拒绝。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部队,还在『圣廊』附近展开。轻举妄动,很可能被他们发现”
“可是——”
“你们参与到其中,太明眼了。而且之前的袭击中,你们很可能已经被人见过”
虽然省吾行踪不明,但在前后行驶的护卫们发现事情不对后立即赶了过来——参与袭击的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应该都被尽数歼灭了。
不过那天夜晚非常混乱,无法说绝对。
不能断言肯定没有漏网之鱼,也不能断言如果存在漏网之鱼,肯定没见过梅璃尔她们。应该说梅璃尔她们的容姿确实不适合参与秘密行动。
“想说的只有这些?”
“是——是的”
“退下吧。处罚内容会稍后通知”
芭璐特冷淡地这么宣布到。
¤
烈日普照的荒野中央。
地表的热蒸气之中……有个蠢蠢欲动的影子。
无力的四肢,摇摇晃晃的步伐。仿佛熟透的果实即将从树枝上掉落般下垂的头部。犹如绑着石锁的罪人一般……他的样子缺乏生气,似乎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啊……呃……”
就连呻吟也断断续续。
呼吸如此费力——可能是内脏受损了——香芝省吾彷徨在荒芜的大地上。甚至没有力气去远望自己所行走的荒野。无法正常思考。朦胧意识中勉强感到的只有干渴与饥饿。无论哪个都已超过极限——开始感到一切都如别人而非自己。
记忆异常零碎。
滚落,漂流,爬起,行走。
还记得从森林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但却记不清被河冲到哪里,又怎么爬上岸,走起路来的。同样经历了一切的凌乱衣服,如同抹布般破破烂烂地挂在省吾身上——不曾安慰过他。
“……啊……啊……”
眼下只有行走,这才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没有前进的目标。只是本能地感到停下脚步的时候,也就是自己的死期。明明已无所谓生死——处于极限状态下的他的生命,却极现实地渴望生存,与他的意志无关,身体依旧行动着。
不过……
“……呜……啊……”
呼出如同块状般的喘息,省吾终于摔倒了。
烈日毫不留情……仿佛要把对死亡的恐惧也一起晒干般。
几乎是无意识地,省吾舔了舔嘴唇。大概是在倒下时粘到的沙子,在舌头上留下不快感。然而感到粗糙的异物在舌头上摩挲时——省吾却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想笑的冲动。
“………………呵……”
已经没有笑出来的力气了,所以他只是歪着嘴角。
救世主,英雄,勇者。
与想笑的冲动一起上涌的那类单词闪过脑海。
多么肤浅的词啊。
那种东西哪里都不会有。就算有也不属于自己。这类单词绝不可能是用来指代——在一无所有的荒野上即将死去的可怜的垃圾人类。不相配——如今才刚发现。若是早点发现该多好?不过省吾眼下连感到惭愧可惜念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所以他只是一味痉挛着。替代发笑的是如回光返照般的颤抖。
“…………”
忽地……在那只甚至忘记瞌起眼皮的眼球上,模糊地映出某个活动的物体。
一开始省吾并没有识别那是什么。他的眼睛连视力的存在也遗忘了。只当作临死之际,看见的幻影。
“…………”
省吾睁着的干瘪眼球中——活动的物体渐渐变大。接近了。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但应该是人类的轮廓。
那是个——小个子的少女。
(……啊……)
伸过来的手,省吾感到像是在看电影般的距离感。发现那是伸向自己这一事实,感觉用了漫长的时间——但也许只是一瞬。
纤细的——明显是少女的手,碰上省吾的脸。
是在确认呼吸吧?
温柔慈悲地抚摸过来的手——唤起了一段美丽少女的记忆。
(…………梅璃尔……)
没有奢望过有谁照顾自己。
倘若是那位被他玷污的姬巫女——这会是命运的恶意?还是善意?感到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省吾好像快要哭了。虽然他体内早已没有了,能够流出泪水的水分。
“~~~~?”
异国的语言弄痒了耳朵。
凉爽的声音传入耳中——早已精疲力竭的省吾,朝着温暖的黑暗深渊沉了下去。
¤
背上传来的钝痛将意识唤醒。
“…………”
省吾缓缓抬起仿佛粘在眼睛上的眼皮。
同时想抬起头——却没能办到。如同捣弄着脑浆般的头痛与恶寒,让他低吟了一声。随便乱用力气,使得钝痛半途变成了激痛。省吾四肢无力,总之只能全力试着睁开眼——就连这样,也伴随着仿佛剥掉疮痂般的痛苦。
不久……省吾发现自己额头被盖上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大概是湿布吧。至少不是躺在那个荒野之中。
“……这是哪里?”
慢慢扩大的视野。
首先看见的是裸露出木制房梁的天花板。到底处黑乎乎的——显然经过了相当长久的年月。建筑本身大概很破旧吧。
在眼球能够转动的范围内,粗粗看了一圈房间。
都是一些生活最低限度的日用品,且无论哪个都与建筑一样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并不宽广,不客气地说,是间狭窄的房间。
头顶似乎有扇百叶窗,但眼下似乎关着。所以房间整体偏暗。不过……从那百叶窗的缝隙间照进来的阳光,让人感到柔和与温暖。
省吾似乎正躺在木床上。
背上的疼痛好像也是因为这张木床的关系。床上没有床垫,只铺了一张稍厚的毛毯。不过身上盖着一条洗得白净无比的床单——感觉并不讨厌。至少要比身处那间大宅中,独自睡着的华盖大床,要来得好得多。
这么心想着——
“~~~?”
传来了声音。
被那份可爱的声音吸引,转过视线。
在那儿的是——
“……梅璃……”
话没说全,省吾吞下了后半句。
站在那里的是与梅璃尔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虽然年龄与身高差不多——反过来说,共同点也就此了。
与姬巫女们相比,容貌可以说是朴素。
但这也只是出于比较的层次。
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的样子。
小身材,圆脸。不是胖——而是童颜吧。眉毛有些粗,轮廓较浅,鼻翼不高。虽然端整,却缺少纤细。与优雅或高贵之类完全无缘的容貌。
黑黑的瞳孔让人联想到某种食草兽。
黑色的头发剪齐到肩膀附近。穿的衣服也给人工作服的印象——为了易于行动而裁制得很宽松的衣服,难以看出身体的曲线,也很难从中感到女性的娇艳。
真是个朴素的少女。
然而……虽然缺乏妖艳,但少女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
倘若把姬巫女们比作花店前鲜艳夺目花朵,那这位少女便是路边悄悄绽放的小花。虽然不存在让行者止步的美丽——但对于拥有一颗玲珑心的人来说,却是足够雅致惹人怜爱的存在。
少女坐在椅子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凝视着省吾。
在她膝盖上放着几本书,脚下摆着一个装满水的水桶。这位少女大概是在省吾身旁照顾他吧。
“你……你是?”
忍耐不住沉默,挤出声音。
“你……救了我吗?”
说完——才想到自己说了句无聊的话。
从前后状况来看很明显。省吾等着少女露出苦笑然后给出肯定答复。
不过——
“…………?”
少女瞪大眼盯着省吾的瞳孔。
她不明白——自己的话。
理所当然吧。这里又不是日本。既不是省吾出生的国宝也不是他成长的世界。
这里是——索仑。异世界。受邪神的诅咒,充满绝望的大地。
“啊…………”
要是醒来的时候,有个能沟通的人——该多好。
省吾深切地希望。
因为若是那样……
,,
『救世主』,『勇者』,『英雄』
爱绯妮儿,荷杰妲,塞乃嘉,贝露迪雅
还有梅璃尔
一切讨厌的记忆——全部都会是个梦。
所有一切都会在睡梦中如泡沫幻影般消失。
驾驶神秘的巨型兵器,用脚把活生生的人类如同蝼蚁般踩死,花莉被绑做人质,对喜欢到连触都不敢触的女性——却侵犯了对方的身体。
所有一切都能当作没发生过。
能够把一切都当作是梦,一笑了之。
“呵呵……呵呵呵……”
“~~?~~~~?”
省吾一窍不通的异国语言。
语言不通,这事实清楚地告诉省吾至今以来的记忆并不是在做梦。
这就是现实。
“呵呵……呃…呜呜呜呜呜…………”
说不出话,连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算说了,也派不上任何用。
所以省吾只有哭了。
硬挤出干涸的声音,鼻涕也流出来。躺在床上一步也走不动地望着少女,他抽搭着大哭起来。
“~~~~”
少女说了些什么。
她黑色的瞳孔中——带着怜悯的眼神,如同看见路边被丢弃的小狗。
但省吾并没有为此觉得不快。
因为眼下的自己确实就是那样。
无从被期待,无从被出卖,无从被利用,无从被夺走。
只能接受怜悯的无力生物。
这就是现在的自己。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后。
感到少女的手指温柔地——犹如在安慰他般轻抚着,省吾像是不知停止哭泣的孩子般,恸哭不已
¤
语言对于人类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那是区分人类与野兽的重要标准——也是组成人类智慧的根枝部分。
所以想要在人群中作为人活下去,语言是必不可少的。
反过来说……如果连语言都不明白,世界就会把人抛弃于无知的荒野之中。不掌握语言的人无法与他人接触,只能无路可走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必须先让这个孩子)
——茉莉·塞拉菲姆心想,
(学会语言)
回过头来,茉莉看到了那个在荒野中被她捡来的少年。
从睁开眼就哭个不停——现在终于安静下来,睡着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的年纪。原以为比自己要大在,但连句话也不会说,只会一味哭鼻子的样子,如同被双亲丢弃的幼儿……非常非常的幼小。
(就算只是一些生活必须的最简单的词也行)
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再教他些语法。能够与他人对话,世界的范围便会扩大数倍,这其中有多重的意义。
把这些教会这个少年。
这就是自己的责任。茉莉这么觉得。
在他刚醒来之后——视线初次相会的那瞬间,他露出的那种深深胆怯的表情,灼伤了茉莉的感情……那并不是属于害怕的表情,而是近于绝望的东西。
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肯定遇上了很多悲惨的事吧。也许被很多人折磨过。也许对各种事都绝望了——尤其是人类这种生物。
茉莉并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只是觉得哭个不停的他很可怜——所以伸出手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眼睛。仅仅如此便让他的表情和暖了。仿佛是第一次接触到人的善意一般,他用依赖的眼神凝视茉莉……然后似乎疲劳至极般沉沉睡去。
照顾这个少年吧。
这也许不过是——少年可怜的样子刺激到了她的母性本能。不过茉莉天生死心眼的虔诚性格,让她坚信这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命运。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背负罪孽而生。
从降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罪孽便如影随形地跟从每个人。
活着便是罪孽,生命就是罪孽的集合体。
是故所谓的人生便是通过每天的所作所为去消减自己所背负的罪孽。人们不断努力地去消减头顶所悬的原罪。在清算所有一切的时候——就能把人从永远的罪孽中解放出来。
不过年青的茉莉并不理解。
自己该如何去消减自己的罪孽。对于人生经验尚浅的她来说,连罪孽这一概念本身也有些模糊。不知具体该如何是好的她闷闷不乐地过着每一天。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她与少年相遇了。
没有茉莉的庇护,恐怕连活下去都很困难的少年。
(能够减轻自己罪孽的……一定是这个孩子呀)
茉莉心想,
照顾这个少年一定是神交给自己的赎罪机会。
“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如同在轻抚自己的孩子般,抚拭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茉莉面露微笑低语到。
¤
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从头顶的窗户中射来的残阳暖洋洋的。大概是空气干燥的缘故,射入室内的光带中,飘扬着肉眼可见的细小尘埃。
少女的身影——不在。
但肯定不久前还在身边。在落日酝酿出的懒散热气之中,只有额头凉凉的很舒服。竖起身,尚未干透的湿布轻轻从额头落下。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全身肌肉僵硬,光是动了一下上身,就刺痛不已。
不过头痛已经消退了。
上半身什么也没穿。反正几乎都成了破布,所以并不在意,原本就不是什么贵重品。话说回来……无意义地赤裸,果然还是叫人尴尬的。
一边朝周围看了看,寻找有没有什么能够裹身的衣物,省吾一边走下床。
伸出膝盖,加上体重。
普通平常的站立动作。
不过——
“哦……”
身体的各处果然还是变弱了。摇晃着身体,省吾反射性地朝附近的木制椅子伸出手。那是少女坐着的地方。
虽然手能撑在椅子的靠背上,但想靠它修正姿势的话,未免太轻了。被省吾摔倒的动作牵拉着,椅子也摔倒了——发出一声大动静。
下个瞬间,房门忽然开了。
摔倒在地上的省吾努力转过头,朝向那里,刚才的那位黑发黑眼的少女正站着。她露出惊讶的表情,慌张地跑向省吾,钻入他的怀中,扶他站起来。
她的发尖轻轻擦过省吾的鼻子。
朴素却非常温馨的香味。不是香水。而是仿佛堆积在阳光下的牧草般的——淡淡的气息。
借着少女的肩膀,回到了床上。
“对不起……谢谢”
说完——省吾再次想起语言不通的事。
对于自己学习能力的低下,他已经厌烦了。
泛出自嘲式笑容的省吾是怎么想的——少女一瞬间,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省吾,然后又忽地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般,温柔地微笑起来。那微笑不算完美,就像是母亲朝自己可爱的孩子露出的笑容。不带敬意与信任的单方面微笑,却是那么的——温柔。
并不讨厌。
『谢谢』——想这么表达,但省吾却没有相应的手段。
如果没有语言,就算这么简单理所当然的概念,也很难传达。
感觉很难受,省吾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么一来——少女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椅子恢复原样,坐在上面。躺在床上的省吾与少女面对面。
少女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
随后一边凝视着他,少女一边手指自己,缓缓启齿道,
“……茉……莉……”
“……什……什么?”
冷不防反问到。
少女闭上嘴,后仰挺起背,轻轻深呼吸。重整架势般再次朝前俯身。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像在确认省吾心里的想法般,凑近了他的眼睛。
『注意了哟』
仿佛在这么说。
“茉——莉——”
从少女嘴唇中混杂着吐息缓缓传出声音。
声音比刚才更大,声音与声音之间的间隔更长。像是故意为了让省吾能够听清每一个发声。
“茉、莉”
少女高兴地点了点头。
省吾被她的笑容催使,重复了数次这个发音。
“——茉莉”
少女大幅度点头,并握住了省吾的手。
迟钝如省吾也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是名字,她说的是名字。
恐怕少女的名字就是茉莉吧。
就算语言不通,但动作的意思大抵相同。
“茉莉?”
为防万一,手指向少女试问到。
“…………”
少女又一次大大地点头。
接着她——茉莉的食指朝着省吾的胸膛,垂首看着他。这动作也很易懂。这是初次见面的人介绍了自己后,询问对方——省吾的名字。
省吾指着自己的脸——
“——省吾”
“——申吾?”
发音稍微有点偏差,但省吾依旧点了点头。
“…………”
茉莉的表情哗地一下闪耀起来,伸出手臂。
啊——在反应过来的时候,省吾已经被柔软的黑暗给包围了。今次少女真的紧抱住了省吾。只是那个拥抱并没有玫瑰色的感触……只像是母亲抱着孩子般温柔。
(…………)
被比自己小个儿的少女抱在胸口,省吾冷不丁想起了梅璃尔。
那是怎么回事?
闪亮的枪火,轰隆的爆炸。
她平安无事吧?其他的姬巫女们也安全了吗?没受伤吧?——
心想着这些,省吾突然露出自嘲式的笑容。
蠢货。
自己逃离了她们。虽然从山崖上掉落昏厥是不可抗力——但希望从她们身边逃走的想法却是事实。而事到如今却去担心她们的安危,真是自相矛盾。
但是……轮廓暧昧的罪恶感却存在于心中。
(……我在这里作什么)
嘲笑没用的自己。
然而同时——
(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也在甜美地低语。
少女并不知道省吾来历。
在这里的省吾不是英雄也不是救世主。待在这里不需要乘上。讨厌的事情全部可以忘记。
少女——茉莉用带着母性的手势静静轻抚着省吾的头。
省吾一动不动地沉醉于她手掌的触觉。
时间冉冉流逝。
随后——
“…………”
咕——省吾的腹部发出可怜的声音。
无论怎么苛责自己讨厌自己,肚子依旧会饿。
省吾尴尬地皱起脸——但茉莉似乎抱以其他感想。她嘻嘻地笑着,松开了省吾,像是在说『稍等』似的挥了挥手,走出房间。
等待的时间恐怕不到五分钟吧。
对于饿着肚子等待的人来说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不久……茉莉与刺激食欲的味道同时出现了。她手上拿着一个小木碗。忍耐不住探头朝里面看去……盛满了似乎是某种肉类与蔬菜的炖饭。
“我——我开动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反射性地如此说到——接过同是木制的匙子,将炖饭大口扒入嘴中。好好吃。不知到底几天没有碰过的食物,美味到要让他流泪。急不可耐地吞饭的省吾噎到了好几次,面对这么狼狈的举止,茉莉却没有生气,始终用母亲般的温柔笑容凝视着他。炖饭的温度不冷不热正正好好大概也是因为猜到他吃相会如此难看吧。
“真好吃”
“~~~~”
明明是不可能理解的语言。
少女却仿佛知道意思般,温柔地向他点头。
¤
与芭璐特的预计背道而驰,『救世主』的搜索并不顺利。
失去香芝·省吾的行踪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然而却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线索。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袭击当天的那场雨成了妨碍搜索进展的重要原因。足迹与移动的痕迹都被雨水给冲刷殆尽。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在遇上事情进展并不顺利的时候,人往往会把原因推到其他人的头上。
世上对单纯的偶然、运气不好之类的事,难以释怀的人类格外多。这些人会寻找自己能接受、容易推卸的简单原因。如果找不到,即使不讲理也要让别人负责。
在秘密组织中也是一样。
换言之……五氏族间开始产生某种不信任感。
柯德兰家、玛布洛家、陆丝波利提家、奥托路琪家、茵培拉斯家。
是否哪一家已经找到了『救世主』省吾·香芝,并暗中隐藏起来了……?
这种怀疑最初在五氏族挑选出的搜索队中出现,在接到他们的报告后,族长们也开始受到影响。
虽然梅璃尔本人并没有提出报告……但省吾·香芝已宠幸过她的事实,在五氏族族长会议中是公开的情报。也就是说,在笼络救世主的方面,柯德兰家已经抢先了一步。
是不是某些对此感到焦急的家族趁着袭击的骚乱,藏起了省吾·香芝,并使之臣服呢?这种传言开始流传。而作为柯德兰家的嫌疑也并没有被排除在外——是不是想更完全地控制省吾·香芝呢?这种看法也在私下流传着。
真是无聊——芭璐特心想。
这些人都只见眼前的利益。
当然——用大局观俯瞰整个物事的视点,本来就是从容的产物。在这个所有人都背负罪孽,生活存在本身受到苛责的世界——索仑之中,能够持有这种视点的人,少之又少。
但如果连组织的首脑都那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芭璐特对陆丝波利提家和玛布洛家以及隶属这两个家族的人们,感到一丝、仅仅一丝的同情。虽然并不是在否定世袭制,但他觉得至少应该建立一种,并非由父母的感情,而是根据实力来挑选族长继承者的制度。
不过……也因为有那些喜欢装模作样的小人物,芭璐特才能轻易地继续占据五氏族之首的地位。
“——涅罗·奥托路琪”
帕洛玛兹含糊地说到。
这里是五氏族族长的会场。
“卿太过于独断专行了。无论是,还是拘禁花梨·勅使河原。这次你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事——却沉默着不敢说出来?”
“这还真是——唐突的话呢”
涅罗·奥托路琪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否定到。
“想必阁下应该也知道当时现场的状况吧。该如何在那种情况下隐藏『救世主』?如果您有什么见解的话,愿闻其详”
“呃……”
“当然了——”
涅罗耸耸肩说道,
“曾经做出让人怀疑之事的我确实也有问题。对此,我应该道歉”
“那么你是承认了?”
“但是——我没有做出陆丝波利提卿所怀疑的行动。若是一定要在五氏族中寻找原因的话,积极地弹劾他人之人才更值得怀疑吧?因为把矛头指向别人,自己就能退入安全线之中了呢”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帕洛玛兹涨红了脸。
涅罗摇头着,补充道,
“要是怀疑别人的话,就会变得没完没了——说不定茵培拉斯卿也隐藏了什么呢”
听到涅罗恶作剧似的口吻,塞布隆一瞬间眼神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但不去理会他般,姿势纹丝不动。不过帕洛玛兹与泰罗依德似乎被涅罗的话煽动了猜疑心——用搜索般的视线,看着很少开口的茵培拉斯家之长。
“茵培拉斯卿有什么说的吗——?”
“想来处于末席的茵培拉斯家应该是最着急的吧”
“说点什么如何?茵培拉斯卿”
帕洛玛兹与泰罗依德一个接着一个说出肤浅的怀疑。
但是——
“两位——有证据吗?”
芭璐特的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般让他们僵住了表情。
像在教训两人般,芭璐特说道,
“搜索确实不顺利,但这件事并不存在人为因素”
“可是——”
“现场附近有条河流经过吧?”
芭璐特转头朝向涅罗确认。
“是的,山崖下有一条。虽然是条小河——但由于当天的降雨,可能加剧了流速。假设省吾·香芝从山崖上掉下,被河卷走的话,可能被冲到相当远的地方”
“不过河流周边区域已经——”
在相当广范围内的搜索行动已经结束。
但至今依旧没有确认香芝·省吾的存在。被溺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尸体还未发现。
“我想说的是河流流速的问题。香芝·省吾没有溺水而随河漂流的话,移动范围远不是徒步所能比的。并且假设省吾·香芝在漂流了一段距离后,爬上岸徒步移动的话……很可能不在河流附近。河流的高度大多低于周围土地,不清楚自己位置的人,首先会去寻找,能够巡视附近的位置,比如高地之类视野良好的地点”
“……确实如此”
泰罗依德被芭璐特气势压倒般点头。
在关于奇迹术方面拥有惊人知识量和出色的创意,但对除此以外的事情,却脑袋僵硬无比。他就是所谓的典型书呆子吧。
“现在再一次,以河流沉积段和浅滩——容易上岸的地点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吧”
“我补充一些,很难想像省吾·香芝拥有荒野中生存的技能。根据姬巫女们的报告来看,他是典型的城市居民。那么如果没有在荒野中死亡的话,应该是在附近城市中,受人庇护,或者也有可能被拘禁了。语言不通没有常识的人如果随意走动的话,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并且,这也能说明——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行踪”
涅罗补充了意见。
“……嗯”
帕洛玛兹勉勉强强地表示同意。
不过……无论是泰罗依德还是帕洛玛兹都并未完全放下怀疑吧。他们仅仅是对芭璐特和涅罗合情合理的话找不出任何可以挑刺的地方。
“让黎百斯公司的员工也加入到搜索队伍中吧,在城市中的搜索,纯粹取决于投入的人数吧”
涅罗说,
“茵培拉斯卿,我记你手头的士兵中,有一支骑兵部队吧”
“……没错”
被芭璐特这么问到的塞布隆简短回答。
“城市的搜索姑且不论,但是在荒野和平原领域,搜索的关键全在于机动力的问题。我希望你能派遣骑兵部队,共同协助搜索——意下如何?”
“这是的重要事件,义不容辞”
塞布隆如同恫吓般低声说到。
“虽然他们原本不是用于探索和寻敌的部队……我会马上准备”
“谢谢”
芭璐特点点头——再次看了一圈众人。
“那么,本日的族长会议就此结束。请各位——全力完成自己的任务”
¤
茉莉·塞拉菲姆。
这应该就是茉莉的全名。
完全地知道这个名字是在醒来之后的第二天。那天之内,茉莉教会了省吾数个单词。椅子、床、天空、面包、水、还有其他等等。如果是抽象难懂的单词,就在桌上用好像是墨笔般的东西画图来告诉他。
这之后,省吾陆续学会了五十多个单词——多是些与梅璃尔生活中耳熟能详的词——能够进行最低限度的意思交流。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
省吾的体力比预料中更差,并且全身有多处青肿——考虑到他是从倾坡上滚下来,卷入急流的情况,反而可以算是奇迹性的轻伤——但光是从床上离开,能够走路还是花费了数天时间。
在这期间——并且在这之后,几乎都茉莉在照顾省吾的生活。
她确实是个富有献身精神的少女。
虽然是身体不好无可奈何……但省吾还是惶恐不已。
不过……
(到底……她是什么人……?)
这个疑问涌上心头。
并不是在怀疑她的献身精神中是否有什么图谋。省吾觉得就算有,也是应该的……如果是他有的能够用来报恩的东西,省吾绝不会说个不字。
(……可是这里到底是哪儿……?)
省吾固然不知道索仑的地理。
但他明白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建筑物。
原本似乎是废弃的屋子。在稍微能下床活动之后,他走近观察了一下周围——建筑本身已经非常老化了,屋子墙壁的一部分,甚至有塌落的迹象。外墙上也布满着龟裂的痕迹,却没有补修过。虽然房柱似乎很坚固没有倒塌的危险,但很明显带有被屋主遗弃的落魄感。
不过……就算是这种建筑物,却常常能够看见除省吾以外的其他人。
由于要上洗手间或入浴之类,省吾曾被茉莉牵着手在建筑物中带路——他就是在那时知道,这里除了茉莉以外还住居住着十人左右。
年龄参差不齐。既有老年人也有年青人。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是茉莉的家人。虽然亲切地交流,但却没有那种家人间的轻松感。在省吾看来——用他知道的语言来表达的话,最接近的词就是『同级生』。就如前面所言,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学生一样年轻。该怎么形容呢……留心就能发现,他们对于彼此的态度,就像是某种事务性『范畴』。
并且他们穿的衣服也有种整体性的统一感。
因为各件衣服大概都是亲手缝制的关系,细节部分有所差异,所以不能完全说是制服。不过一看就能明白,每一件都是依照相同款式制作的。
大概是有某种目的的集团吧。
这幢建筑物似乎也不是最终的栖身处,而是偶尔的借宿地。附近用绳子系着牛马——长相与骨骼,跟省吾所知道的牛马,有微妙的不同。但大概是同种生物吧——还可以看到附近停着大型载货马车。
不仅仅是茉莉,他们待人都很亲切。
茉莉在桌上和纸上画简单的图形,教他单词和简单动词,不知何时起成了每天的惯例——但不时肯定有谁,会跑来为『授业』帮忙。
其中特别热心的是盖尔贝。
年纪虽然比茉莉小一点,刚刚二十出头的样子吧。但因为不常把胡子刮干净的缘故,看上去要比实际大五岁左右。与茉莉一样是黑发黑眼。不过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有一种活跃的印象。
“~~~省吾~~~”
他常常爽快地朝省吾打招呼。
因为刚学话了不久,省吾还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有很多陌生的单词,不过盖尔贝却毫不在乎地说个不停。
直到茉莉鼓着脸,朝着手搭在省吾肩上的盖尔贝,如同在讲『别妨碍我』般说了些什么后,盖尔贝才哈哈地拍了拍茉莉的头之后,坐到房间的一角,挥了挥手摆出『请吧请吧,你们继续吧』的样子。
这『授业』粗看之下像在玩闹,但过了二周后,省吾竟然能从只言片语中理解他们对话的内容。
其中固然有无事可做只好集中精神学习的因素,但最重要的是,身处在日常的语言环境之中,让他不断进步。大多数情况下,语言学都是比起理论,更重视实践的学科。例如一个用十年来从书本上学到的外语来说话的人,与另一个独自在外国留学了两年用外语说话的人……更能『活生生』进行交流的,无疑是后者。
而且茉莉的教课方法很有特色。
她教课的方法非常易懂,且有趣。
在教简单名词或动词的时候,她会在上课之前先制作一些单词条——有些是纸板有些是布条感,各种像是随手取材制成的东西——将它们排列起来造句。
主语和动词的关系与英语类似,在学了数次后,就连不擅长外语的省吾也勉强掌握了。如果是花梨的话,凭借自己的应用实力,大概能让成果翻倍吧。
茉莉进一步发展了单词条的排列。在『授业参观』时,如果来访的人很多,就会用他们做『何时·何地·何人·在做什么』的游戏。『何时』是谁,『何地』是谁,分配各人负责的角色,考虑单词,完成准备后,顺序让人们喊出单词,然后对于完成句子的唐突怪异哈哈大笑。
这样的游戏即使在异世界也没什么不同。
(说起来在儿时好像也玩过)
省吾感到怀念。
此外……茉莉明明要比自己还小——省吾已经知道了她只有十六岁的事——但她对省吾来说却有一种姐姐或母亲的感觉。她就像是在疼爱自己可爱的孩子——或许她想让大家,都好好关心省吾吧。
其他的时候,她对于省吾也常有类似于母亲对孩子的举动。
比如吃饭的时候。
在身体康复了,能在屋外走动之后,茉莉让原本在房中吃饭的省吾,到外面的食堂中与大家一起进餐。
木制的坚固椅子,铺着白布的朴素大桌,桌上摆着卖相不错,同时也飘荡着诱人香味的食物。
省吾刚坐席上,就不禁伸出手去——
“省吾”
——被茉莉一把抓住拖了回来。
省吾羞愧地满面红色,不过桌子周围的人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新鲜的——不,应该是久违的、已忘记的心情。
只为了如意操纵省吾,表面崇拜他,丝毫不敢拂逆他任何要求的姬巫女们,在被她们包围时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感觉自己变回了一介普通学生。
不是完美的『英雄』,而是何处都可见的平凡少年——香芝省吾。
“省吾”
茉莉朝省吾递了个眼色,模仿餐桌边聚拢的其他人,在胸前如同手指缠起般把手合在一起,大家用省吾听不懂的语,开始小声地念着什么。
吃饭前的祈祷——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不过……在这个神已陨落,被邪神所诅咒的世界中,到底在向什么祈祷?)
虽然感到疑惑,但没有出声。
原本『神』或『世界』之类抽象性高的单词,省吾还没有学过,所以也不可能提出疑问。
餐桌的气氛徒然严肃起来。
省吾以外的人们口中嘀咕的声音如同咒语般飘荡。不过很快那如同咒语般的低语就结束了,大家一起开始就餐。那种严肃的气息倏忽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人们开始一边快乐地对话一边进食。
盖尔贝在省吾与茉莉间指来指去地说着什么,茉莉涨红了脸在做什么反驳。
周围人听到她的话,反而同时大笑起来。
(……啊…………)
这是,带着些许欢乐的餐桌。
至少,对于目前的省吾来说,
看起来是这样。
¤
安奈克泰莱亚城。
其外围的弃屋中,居住着省吾·香芝。得到这份报告是在他行踪不明的第二十天之后。
幸运的是,并没有展开行动,在『救世主』不在的时候徒然发难。接近的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治安修道士们,似乎并非是确信地在行动——最近数天以来,他们的调查范围开始偏离。
不过五氏族间的疑心病却日复一日地增加……在省吾·香芝的发现报告送达之时,帕洛玛兹与泰罗依德对涅罗和塞布隆的怀疑已经到了极为露骨的地步。
(……真是脆弱)
看着他们,芭璐特心想。
虽然是秘密组织,却绝非如磐石般稳固。凝聚力在经过五百年的漫长潜伏期之后,如今只剩下形式化的骨架——或者说,作为始祖的们是否当真存在凝聚力,本身也是件值得怀疑的事。如果只是因为利害一致而走到一起,那么反过来说,若是对立的话,关系便会土崩瓦解。
人一旦聚集到三个以上便会发生争斗。
独自一人会感到孤独,两个人便会为彼此的存在而喜悦,但是三个人的话,必定会形成一对二的派系争斗。多数派,必然会展开对少数派的迫害。
所以——
(像是蚂蚁或蜜蜂般,上情下达的命令体系,对人类社会来说是必要)
在这种意义上——从群体生物来看,人类恐怕是不如蚂蚁或蜜蜂的劣等生物吧。为了弥补这点就必须有人站到支配者的立场上。
(就连这样的少数派社会也是这副模样,未来的路还真漫长)
芭璐特没有露出苦笑的表情,而是无言地思考着。
不过——省吾·香芝的发现报告总算是打消了氏族间的疑鬼疑神。之后就是如何回收的问题了……
“竟然在安奈克泰莱亚——漂流的距离真是远呢”
在『圣廊』内飘散着无机质空气的会议室中——帕洛玛兹带着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
确实离当初被袭击的地点相当遥远。
而且离开河流还有段行程。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爬上河岸……但应该是倒在某处并被什么人发现,最后被车子或马匹运到城内的吧。
“可是……虽然找到了,但该如何回收呢?”
似乎想起了什么,涅罗讽刺地问到。
“判明了地点,立即派人带他回来就可以了。也许他会不愿意,但救世主不过是个小子——让她们五人一起去,就算用强也能完成”
“发现地有些麻烦”
芭璐特如同插口般的话,让泰罗依德闭嘴了。
帕洛玛兹不知所以地问道,
“——怎么回事?”
“听到安奈克泰莱亚这个名字,还想不起来吗?”
荒野之街,安奈克泰莱亚。
在数百年前受到『代行者』的影响,转变成雨量稀少的干燥地带的土地上,孤零零残留的城市。受流经附近溪谷的河流恩惠,勉强能维持作为人类生活地的机能……如果没有河流,怕是早已毁灭了吧。
那绝不是个富饶的城市。
然而,也正因此人们为了忍耐残酷的环境,而去依赖什么。
比如——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首先醒悟过来的是泰罗依德。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在统一性的政府毁灭之后的五百年——在这片索仑的土地上,唯一具有世界规模的联络网,甚至能发挥警察机能的集团。
不过崇拜陨落的神,把当作神之体来供奉的教义,与根本水火不容。曾经在过去与发生过多次武力冲突,在他们的教义中,是应该无条件毁灭的敌人。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中枢原本并没有固定的地点。
他们如同游牧民一样,驾着数十乃至数百的马车,巡回在索仑的大地上。根据以赎罪和忘私组成的基本教义,他们不拥有土地,也不积累必要以上的财产,只是一味地如同被什么追赶一般,在这个世界中不断彷徨。
但是……既然是一个组织,就需要某块土地作为立脚点。
驻留各地的治安修道士的集中地,为增加新的信徒的宣传据点,成员间联络的中转站,这些都需要一个固定的据点。
而发现省吾·香芝的地点,正是他们据点之一的城市。
“难道省吾·香芝被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那些败北主义者给藏起来了?”
“正是如此”
听到泰罗依德的疑问,涅罗点头肯定了。
“作为他们联络中转站的安奈克泰莱亚城外某处废弃房屋中,发现了他。并同时发现数名类似治安修道士的人员”
“呃……”
皱着脸帕洛玛兹呻吟到。
爱克诺德拉斯修道士是非常麻烦的存在。身为狂信徒的他们丝毫不惧怕死亡。或者说他们积极地希望死亡。在他们的教义中,所谓的人生不过是罪孽清算的期间,而死亡则能把他们从苦行中解放出来。
特别是他们把『代行者』视为『御尊影』来崇拜,把被它杀死视为无上喜悦。当『代行者』出现时,别说是逃跑了,爱克诺德拉斯的信徒们会一边做忏悔的祈祷,一边把自己送到『御尊影』的脚下。
对他们来说,死亡并非恐惧之物,而是憧憬之物。
不过由于教义中禁止自杀——死亡是作为恩赏而被赋予的东西,擅自『解放』自己,似乎是对于他们所信奉的『代行者』的冒犯——所以他们一旦面对犯罪者或教敌之时,他们会使用完全不顾自己性命的战斗方式。
没有什么比毫不在乎同归于尽的敌人更麻烦的了。
“那些家伙知道他的来历吗?”
塞布隆突然插口问到。
换言之他在问,省吾·香芝是作为参加者被『囚禁』吗?或者是单纯作为一个连话也不会说半句的可怜路人被保护吗?
若是后者,省吾·香芝的夺回相对简单,而要是前者,教会的人们应该会预测到的袭击,并加强防御吧。这些会影响到夺回需要的战力总数与质量。
“似乎并不是囚禁的样子。夺回可以用少数精锐的秘密行动”
芭璐特说到。
“监视还在继续吧?”
“那当然”
涅罗的提问,芭璐特给予肯定回答。
“那么……总之先维持现状比较好呢”
“你的意思是旁观?”
泰罗依德诧异地问。
随便出手诚然并不明智。
但省吾·香芝的回收却是最优先事项。所以提议维持现状之类拖慢处理的涅罗到底是什么目的,令人费解——泰罗依德和帕洛玛兹的表情都疑云密布。
“张开网,耐心等待就可以了。从姬巫女们的报告中来看,大致可以把握省吾·香芝的性格。他的价值观是无法接受教义的。不用很久,他就会从那里逃出来吧。到时只要捕获即可”
“可是——”
泰罗依德边看着涅罗与芭璐特,边说到。
“就算真如你所说,但没有任何保证不会立即对我们发难”
“若是出现,就把情报透露给教会的狂信徒们。这样一来,教会的那些家伙必定会动摇。调开兵力的话,夺回行动也会容易一些”
理由是说得通的。
“嗯……”
芭璐特优雅地点了点头。
帕洛玛兹、泰罗依德、还有始终沉默的塞布隆,都露出了认可的表情。大概是受发现香芝·省吾的安心感影响吧。只要付出一些牺牲和麻烦,随时都能夺回——他们都如此认为。
“我有一个提案”
如同窥视周围人的颜色般,视线转了一圈后,涅罗说道,
“监视以及捕获任务,让五位姬巫女们去做如何?哦,捕获这个词有些难听呢。应该说,让她们去迎接救世主如何?”
“恩?”
“她们也在希望有一个能够挽回名誉的机会吧。所以应该会全力以赴”
帕洛玛兹与泰罗依德惊讶地对视了一下。
大概难以揣测涅罗的真实意思吧。姬巫女们确实应该会乐于担当此任。不过单纯从战斗力方面来看,有得是比她们更优秀的人员。
“在语言不通的世界中,他应该会觉得不安。姬巫女们的话,很可能促使他主动回来”
涅罗补充般说到。
“明白了,总之继续监视,伺机而动。战力的编成将以姬巫女为中心,在出现之时,需要随时都能夺回救世主。夺回部队的编成交给茵培拉斯卿”
“了解”
塞布隆点了点头。
“各位意下如何?”
听见芭璐特的话,其他人也同时颔首。泰罗依德与帕洛玛兹似乎对于把夺回部队的编成权交给茵培拉斯家感到若干不满,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
『说』的能力与『听』的能力。
这是两个相互不同的东西。
阅读能力优秀,且善于写作之人,英语考试的偏差值当然会很高。但若是就此认为他能与那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流畅交谈的话——可就未必了。
能动地组合单词展示的能力与被动地接受对方的语句、解析并把握文章的能力。具备了这两条才可以使会话成为可能。
通过茉莉的教导与她同伴们的帮助,省吾大致能够理解他们的日常会话了。
不过他增加的只有听力。
开口说话依然叫他头疼。原本他就没有什么能够对茉莉她们交流的内容。虽然他有一些想问的事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里是哪里——对询问一方来说,作为前提的基准点是知道地名,以及这个地名位于索仑这个世界的哪个位置,不然就算得到回答也没有什么意义。
当然——从周围朝自己搭话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作为省吾来说,很关心所获得情报。从结果上来说,就是他的听力急速增加。
“准备好了吗?差不多该走了”
在经过一个月后的现在,只要留意些,就能一点不漏地听懂茉莉的话了。当然这也是由于她故意使用能让省吾简单听懂的发音的缘故。
这是第一次外出。
虽然目前为止在建筑物周围走动程度的外出也是有过的。但据茉莉说,今天「要带省吾去一个重要的地方」。茉莉与其他的居民一起,带着省吾,走在城中。
他们的脚步迅速,显示目的地早已事先确定好了。
朝着城市中心部前进的途中,同行的人数不断增加。那些人中有人认识茉莉和其他伙伴,并上前来打招呼。
(——?)
并不像是在与邻居熟人打招呼的样子。
因为住在城外那种破陋的家上,所以省吾以为茉莉她们大概是什么流浪者之类的集团——但似乎并非如此。若是流浪者的话,城中居民应该会用蔑视的眼神看人才对,不可能用这种尊敬般的态度吧。
(也不可能是城里的管理者或权力者。难道是教师之类的?)
一边回想着茉莉优秀的教导方法,一边这么心想。
一行人到达了一个类似于广场的地方。
广场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各自随意分布,有人垫着木板坐着,也有人站着说话——但看见茉莉她们后,都端正姿势让开道。
(为什么?这到底是——)
“在这里等一会儿”
说着茉莉朝省吾指了指地面的一角。
茉莉她们就那样继续朝广场中央前进。省吾呆呆杵在那里,这时在他旁边坐着的城市居民把似乎用于垫在地面的木板递了给他。
人们的视线中混杂着某种期待注视着茉莉她们。
这是——
(要开始表演戏剧吗?)
不——不对。
省吾感到这里没有那种为看戏而聚集起来的享乐气氛。或者应该说,这里孕育着可称为严肃的紧张气氛遍布全场。
全身鸡皮疙瘩。
省吾熟悉这种气氛。
在到达这个异世界索仑的时候,他就曾经身处同样气氛所支配的地方。危险般凝聚的方向性与高度意志的集合体——与之伴生的个性排除与个人思想的停止。
茉莉她们中最年长的男性——名字应该是来普特——站在众人视线的集中地,冉冉举起双手。
整个广场刹那鸦雀无声。
接着。
……吾身是罪人。
这句话传入了省吾的耳朵。
(……唉?)
受承『原罪』,一心『忏悔』
生为赎罪,命为业苦。
背罪所生,一生赎苦。
生是恐怖,生是痛苦。
死是解放,死是安宁。
至高之神,请赐宽恕。
(什么……他在说什么?)
虽然有一些听不懂的地方,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省吾大致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意思。虽然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为乐园……
守候死亡,迎接『来使』……
『御尊影』所赐死亡,是为幸福……
是为无上解放之约定——
(这个——这个是……)
理解如同具有迟效性的毒药般在意识中扩散。
宛如赞美死亡的语句。
真挚地述说的男子与认真聆听的群众。
这也就是——
“——省吾!”
仿佛责备般茉莉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被她这么一喊……省吾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
来普特中断了说话,周围人们的视线朝自己集中。
感到他们惊愕神情中散发的无言压力,省吾感到心情不舒服起来。
“茉……茉莉——”
仿佛寻求依靠般看着茉莉。她叫人害怕地瞪着眼冲了过来,抓住省吾的手。然后仿佛拽住他似的,把省吾按座在木板上。
“不要说话,听着”
茉莉说。
来晋特的演讲——不,应该是布教,不受影响般再次开始了。
“…………”
省吾在颤抖,不断颤抖。
茉莉担心地在一旁看着他,同时为了防止他再次擅自站起来打断布教而紧紧抓着他的手。
不久,来晋特的布教结束了,人们同时站起来。省吾也被茉莉牵着手,半分勉强地站了起来。
接着,歌声响起。
这是——圣歌吗?
明朗平缓的歌声。人们的声音支持着美丽的旋律在广场上朗朗传开。
不过——内容却与布教的说辞一般无二。
赞颂死亡。
绝望生命。
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说成解放,把眼前的生命视作苦行。全面肯定这个时常有死亡伴随的残酷世界,赞美崇拜带来死亡的东西。同时另一方面,又不允许自杀。因为那是——越权行为。
省吾觉得快要疯了。
多么自卑,多么凄惨,多么——愚昧。
也许只有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永远异邦人的省吾才能理解吧。
他们从一开始就出生于这个绝望的世界。
所以肯定绝望的价值观是必要的。他们不得不把生物本能对于生命的肯定当作污秽来舍弃,并坚持认为那才是正确的道路。
通过彻底的自卑,向死亡谄媚来得以忘记每天的不安。
省吾没有对此指责的权力。
因为他的出生地是比这个索仑世界安全何止百倍的地方。或者说,如果省吾在索仑出生长大的话,也许不去依靠这种价值观,便会被恐怖逼得发疯吧。
但即便如此……省吾还是觉得心情非常恶劣。
“……呃……”
不久歌声结束——这样就结束了吗?只见人们随意地从广场上朝各个方向离去。他们的表情都充满安详,只有省吾脸色僵硬。
“……省吾?”
茉莉朝他问到。
但他没有朝茉莉的方向回头。
可以想像,茉莉的表情应该与其他人一样,泛着安详——这是省吾所不愿见到的。对于救了自己,还教会自己语言的她,竟然虔诚地信仰着这种颠倒黑白般的价值观——省吾实在不愿相信。
『第一次大概把你吓到了吧』——她说到。
希望省吾也能理解那份教义。
然后一起求得心灵的安宁。
“你们——是什么人”
省吾只能像是把话从喉咙中拧出来一般问到。
返回的答案……就如他猜中的一般。
“我们是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修道士哟”
茉莉温柔地微笑起来。
¤
无意义的视线眺望着夜空,梅璃尔短短叹了口气。
从接到五氏族族长会议的命令潜入安奈克泰莱亚城后,正好是第十天的夜晚。
已经确认了省吾的所在地。
就在的联络所。对于构成人员分散于各地且中枢部处于移动状态的而言,为了维持组织的固定据点是必不可少的。基本上,在他们把生视为苦业的教义中,将持有超过生存所需的财产定义为罪,所以他们的据点大多为改装废弃房屋或在城市尽头建一些具有最低限度设施的建筑。
并且这些联络所的功能大多是驻留治安修道士的聚集地,或派遣治安修道士的借宿处。
所谓的驻留治安修道士是指,影响力遍及世界全域的向各个城市村落送去的布教活动者,同时也是治安维持者的事。他们致力于维持治安并以此获得人们的敬畏——以及信仰。
他们将称为并崇拜之。目标打倒构筑人类所支配世界的,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被称为教敌,并该唾弃的存在。
就是这样的人,正在保护省吾。
要是他的真正身份暴露的话,绝不是能简单了事的。
用于监视那处联络所最好位置的民家,已经确定。在能够清楚监视联络所进出人员的民家中,原本的居住者,已被先行一步到达的工作人员给控制,现在正被关在仓库中。
除了姬巫女以外的人员,以省吾所在地为中心,展开了总数超过数十名的包围网。不仅是的修道士们,就连这个城的居民,也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毕竟是相当麻烦的状况。
与
公开与隐秘,水与油。
立场完全相反——在万一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这一方由于是秘密组织的关系,所失众多,会陷于不利。而且根据五氏族族长会议的决定,应该是秘密组织,自身的存在不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省吾殿下……)
梅璃尔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
今天——省吾第一次被带出联络所,从接到的报告来看,他似乎被带往城市中央的广场,参加教会举行的宣讲。正好在那时梅璃尔正是休息时间,所以没见到他的身影——
(省吾殿下就在那里——)
这样一想,便觉得坐立不安。
梅璃尔此刻想立即冲出去,把他找回来。
不过联络所中最低也会保留五名治安修道士。他们在战斗能力上应该相当强大——虽然教会之人不会使用奇迹术,但据说只要手中有枪,他们便能以悍不畏死的勇猛正面挡住数倍于他们的战力。
这次派遣的人员包括姬巫女在内总数十名。
如果时间上拖得太久,除治安修道士以外的修道士,甚至是城中的信徒们都很有可能成为敌人。就算在数量上有优势,也不能随便轻举妄动。
对于梅璃尔来说,是不得不感到焦急的状况——
『只要张开大网,救世主省吾·香芝很快就会主动送上门来』
五氏族族长会议是如此命令的。
大网必须强大且柔软,为了生擒的强大,和为了以后继续利用、尽可能不伤害到他的柔软,这些都是必要的。
所以才有梅璃尔她们五位姬巫女。
这次,也是挽回名誉的机会——梅璃尔心想。
虽然听说在五氏族族长会议中也存在对她们参加的反对声,但只要最后能完成下达的命令,就相当于完成了姬巫女的使命,不过。
(在完成命令之时……)
梅璃尔接着想道,
姬巫女们——自己完成命令再次确保他之时,省吾大概将再次被推上的驾驶席吧。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花梨将继续被当作人质。
压在省吾身上的重压非比寻常。
倘若这种状态继续下去——省吾不久之后就会完全崩溃。
然后应该很快便会舍弃他,继续准备下一任救世主。
(到那时……省吾殿下到底会被怎么对待……?)
无法想像。
不安感无止境地涌上心头。
那是由于省吾的『废弃』将导致自己也被解任姬巫女而感到的害怕吗——或者纯粹是在为省吾的未来担忧?
若是以前,应该能确信是前者吧。
然而——
“……璃尔,梅璃尔!”
被人唤醒——梅璃尔慌张地眨着眼。
转过头,在鼻尖都快碰到一起的距离处,出现贝露迪雅的脸。
“——啊,贝露迪雅”
“喊了你好几声都没有反应。这次又在想什么钻牛角尖的事呢——首席姬巫女阁下?”
连后退都忘记,梅璃尔显得吞吞吐吐。
梅璃尔她们目前所在位置是二楼,她们从窗户处眺望藏匿省吾的联络所。塞乃嘉、荷杰妲、爱绯妮儿还有其他三名工作人员正在楼下休息。梅璃尔之外,还有贝露迪雅和另两名工作人员,继续在负责不间断监视。
从贝露迪雅那里移开视线——可以瞧见一名工作人员,装着喝醉的样子,消失在那处房屋的侧面小巷中。不仅仅是定点监视,有时还会派人接近联络所查探情况。
“我才没想什么……钻年角尖的事”
“那就是睁着眼在打瞌睡喽?”
贝露迪雅挖苦般笑着问。
“才不是那样——那个,我在想殿下平安无事吧”
“应该平安无事才对”
贝露迪雅轻松地说到。
“如果身份暴露的话,恐怕早就被杀了吧。那些人——对于普通人反而特别亲切”
“话是没错……”
说完,梅璃尔轻叹一声。
(也许该和贝露迪雅说说话)
姬巫女们既是从照顾『救世主』身边琐事到护卫工作共同协助的『同伴』,也是为了争得省吾宠爱的『对手』。在全部屠尽十六个『代行者』之时,能否取得救世主的宠爱,是直接左右一族未来的关键所在。
正因为带着这样的使命,所以姬巫女之间袒露真心话,首先就是不可能的。
不过——对于梅璃尔来说,只有贝露迪雅是不同的。
作为五氏族中唯一继承『剑舞师』血脉的茵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她接受父亲的教诲,重视武道,因此——或者说是与生俱来吧——她的性格干脆爽快。却并非缺乏敏锐,或者说她会一声不吭地把自己作为别人的盾牌,便是个如此温柔坚强的女孩。
这样的她,让梅璃尔感到耀眼和羡慕——并且喜欢她。
原本梅璃尔与她就是从儿时起,便相识的友人。可以算得上是『挚友』吧。并且在一起成为了姬巫女后,这份友谊也未曾改变过。
所以相对来说,梅璃尔面对贝露迪雅的时候,更能直接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或者说——通过与贝露迪雅的对话,再次认清自己的心情或想法的前例,并不在少数。
眼下……梅璃尔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安定。
虽然没有故意挑起话题,但贝露迪雅她们大概都知道了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自己被省吾占有的事吧。那件事本身不是什么秘密,在成为姬巫女之时,那种程度的觉悟早已经有了。
然而她们都不知道现在梅璃尔的内心是如何想的吧。
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懂。自己在希望什么又在害怕什么?自己对省吾所产生的感情是什么?又该如何去对待这种感情才好?
能通过与贝露迪雅交谈,是不是能得以整理自己的内心?
她这么想到。
“贝露迪雅,那个——有些事想请教——”
梅璃尔的台词在途中不得不中断了。
因为贝露迪雅单手举了起来,示意梅璃尔不要出声。同时她观察着联络所的视线俄然尖锐起来——瞬间仿佛猛禽瞄准猎物开始急速下降似的。
知道她动作意义的梅璃尔也如同弹起来般朝外转过头。
“那个是——”
在道路另一头视线所及的联络所一旁的小巷中。
从那里,可以看到有个人影走了出来。
在微弱的星光下……看不清楚。道路多被黑暗所涂抹,从梅璃尔她们的位置处,想要确定那人的具体特征,是相当困难的。
但是绝不会看错。
从他行踪不明的那天起,就从没有忘记过那个身影。他的样子一次又一次顽固地在脑中回想描绘。甚至在梦中出出现过。他的脸,他的身体,如同烙印在脑中般,从未消失过。
而那个人影,与梅璃尔记忆中的省吾有数个地方完全一致。
“省吾殿下……!”
“啊——等一下梅璃尔!?”
贝露迪雅惊呼到。
梅璃尔几乎是发作般从房中冲了出去。
她被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冲动催促着。
¤
从广场上回来,正好是晌午。
可是省吾,回绝了前来喊自己吃饭的茉莉——对于其他人的招呼也不予理睬,一天之中所剩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房中,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
坐在床上,一个劲地发呆。
从打开的百叶窗口,可以看见狭小低沉的天空。
从片隅的苍穹之中,云朵时而露出,随即又无声地逝去。天空的颜色缓缓变化……不久便涂满了暗色。
沐浴着微妙的星光,省吾依旧呆呆地仰卧在床上。
“茉莉……盖尔贝”
嘀咕声仿佛梦呓般。
从听过了广场上的布教之后——茉莉除了前来通知午餐和晚餐之外,还在省吾的身边说了些什么。虽然没有仔细去听,但似乎是在向他传达的教义。
『今天的布教对省吾来说也许太难懂了』『不担心觉得混乱哟』『我来简单说明一下』她一边说着,一边摊开绘本,读了起来。
省吾朝绘本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那里画着的是——
即便如垃圾般被龙卷风吞食,也只会流泪的人。
即便如蝼蚁般被洪水颠簸,也只会流泪的人。
即便如树木般被雷电劈中,也只会流泪的人。
伏卧在黑色巨人的足下——幸福至极流泪的人。
最后描绘的那个黑色巨人是什么,就连省吾也知道。
是。
为了带给人们死亡,而存在的邪神的诅咒集合体。
不……省吾已经察觉了。
当初对省吾所说的并非事实。或者说,他们用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扭曲传达了事实。
从来普特的布教和茉莉等人的话中,虽然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但大致把握了内容。
创造的是神。
被人类所背叛……在憎恨与愤怒交加中被害的神留下了怨念。这份怨念懂某种形体开始对人类报仇,这便是吧。这样一想,在各个方面都说得通了。曾经在中有过一种奇怪的矛盾感,如果按照现在听说的,便能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
简要来说,五百年前想获得霸权并不惜弑神的始祖们犯下的罪行,现在要由省吾去清算。而且还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并非赎罪,而是将定义为罪、谴责为罪的东西全部抹杀,以此,将罪本身归属于无。
那般神经质地关注的操纵,背后包含的意义,省吾也懂了。
他们想通过利用自己所杀掉的神的遗体,来驱逐神的怨念。
(……神…………)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省吾只能空想一下。
不过……如果仿拟神的话,神的外表应该与人很接近吧。
神遭到背叛时,作何感想?
在知道那些向自己献身之人的心中,其实包藏着祸心的时候,在发现本应服侍自己之人却朝自己举刀相向的时候。
憎恨,愤慨,或者还有——
“…………”
发现省吾对绘本毫无兴趣之后,茉莉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她也有所图谋吧。没人会不带任何理由地对他亲切。就算乍看之下,感到慈善——但也是因为有『自我满足』的报酬在那里。而在提倡以否定现世为中心的极端教义的宗教中,『自我满足』是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的独一无二的报酬……
因为他们的监视不断升级的关系,需要『搬家』。
回想起姬巫女们说过的话。
那时的省吾只是漠然在以为那些人是的『敌人』罢了——不明真相的认识。虽然未把他们当作是那样的异形,但既然是『敌人』,对他们印象便是无根据的『邪恶组织』坏蛋集团。此外——先不管是否有意为之——姬巫女们在讲起那些人的时候,口气确实是在这么引导着省吾。
所以……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敌人』相遇。
不,原本——
(……是人类啊?)
省吾感到想笑的冲动突然涌了上来。
原本对他们的认识只有『敌人』这种模糊的记号。没有实质的概念性的『恶者』。像是只被允许存在于抽象概念中的纯粹感。
是的——就如同。
“哈……哈哈……”
人类,人类啊。
回想起这一个月的安稳生活。平静的每一天,安宁的每一天。
仿佛谎言般和平的每一天。
“……谎言……?”
不对,不是谎言。
茉莉确实存在。就算她是个被宗教心所支撑的人——她的慈爱本身却是真实的。省吾很清楚。温暖,亲切,严格,勇敢的茉莉就存在于这里。作为人类,作为与自己同样的人类。
不能想像这会是虚构,无法将这些作为虚构来舍弃。
倘若没有她的庇护,自己恐怕早已死亡。
“……那么……敌人……?”
到底谁才是『敌人』?
是为了利用省吾,欺骗他并把花梨作为人质的?
还是否定反抗的?
“…………”
泪水涌了出来。
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虽然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连这个被自己认为是安居之地的地方,都不再是自己可以逗留之所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到哪儿,都是个无依无靠的异邦人。
是的,不能去依靠谁。
若是去依靠,在那个瞬间便会成为桎梏。
“……我……”
等着茉莉的身影远去,省吾转过身。
冷不防看到枕边放了一边茉莉读过的绘本。
赞美死亡的教义,否定生命的教义。她觉得那些很美。在这个过于残酷的世界中,只有这样极端的教义才能求得心灵的安详。这并非不能理解。
可是——
“谢谢……”
用索仑的语言,省吾轻轻说到。
用语言表达出来,意外地坚定了决心。
——离开这儿吧。
省吾缓缓站起来。
¤
等到大家都入睡之后,省吾走出房间。
幸运的是——走廊下没有人影。
只有伴随夜晚的寂静一同潜入屋内的薄暗,布满走廊。没有便携式提灯,要是有谁进来,也难以发现吧。不过……这点上,没必要太在意。
在这幢建筑中生活的短暂时间内,已经基本把握了这里的内部构造。隔着一间房的对面,是作为食堂的大厅,在里面有一间作为厨房的小房间。在小房间中有一个用于搬送垃圾和食材的后门,从那里可以通往建筑的外面。从移动距离上来说,并不远。
外面的话,潜藏在夜色中的建筑,多少都有一些。
当然……自己并不是被拘禁,其实不需要这么偷偷摸摸地逃走。
但是省吾心中有个必须如此沉默离开的短处。
食堂前面的房间,茉莉将它作为自己的部屋来使用。
房门自然紧闭——但是从地板与房门的间隙中,漏出光线。省吾仿佛是为了斩断依恋般,迅速从门前走过。
(……再见了)
心中低声说到。
咯吱……
冷不防,熟悉的木质走廊发生声响,省吾擦了把冷汗。
但——走廊依旧静悄悄地,无论哪个房门都没有打开的迹象。深呼吸,为了小心不要发出动静,省吾一步步前进。
避过所有人的耳朵,走进食堂,从厨房窜到后院。
是因为从天而降的星光吗?……外面比省吾预料中的亮得多。
虽然抱着少许不安,但不打算走到这里才转头回去。
或者说——
“——!”
省吾被这份明亮救了一次。
就在他打算绕过建筑,走向大道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朝他的位置走来的人影。
省吾急忙躲到建筑的阴影中屏住呼吸。
“……………嗝……呜……咕……”
随着打嗝声响起,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似乎喝醉了。大概在哪儿狂饮之后,东倒西歪地如同被夜晚邀请似的走出来散步了吧。平日的衣服显得皱巴巴,男人忽左忽右脚步蹒跚地行走着。
在异世界也会见到这翻景象——毕竟还是相同的人类吧。
省吾无声地苦笑。
接着——
“~~~~?”
什么事——传来盘问的声音。
省吾反射性地弯下身,声音似乎是对那个醉汉说的,似乎有人在向醉汉问话。
那个声音他听过——是盖尔贝。
小心翼翼地从角落中探头张望,看到了盖尔贝穿着与平时衣服图案有微妙不同的服装,手拿长棍的背影。腰上似乎挂着像是手枪的东西,还有其他几个装着什么零碎之物的小包。
“~~~~?”
“~~~~”
虽然无法完全听清在说什么,但似乎是答非所问的对话。
醉得不像样的男人被放了一马,盖尔贝用挑着的棍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与醉汉一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里的同住居民会轮流值班,省吾也是知道的。看来那就是负责巡夜的人了。对治安修道士这个词,他也有印象。恐怕盖尔贝就是其中之一吧。他们是这个没有统一政府的索仑世界中,唯一发挥警察机能的武装集团。
(……盖尔贝……)
也许茉莉和来普特也一样是吧。
省吾一边咬着嘴唇,一边朝盖尔贝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放轻,如同在阴影中穿行般,他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一月有余的建筑。
走了几步,省吾回头望去。
倒不是出于离开之时最后一眼之类诗情画意的想法。
仅仅是——
(……对不起)
这么心想。
在无边夜色之中——那看起来就是一幢普通的随处可见的老式木制建筑。
在那里居住的人们,让省吾回想起了久违的属于人类的生活方式。温暖又亲切,时而严格,不过却爱照顾别人,最重要的是,那是一种随处可见的——凡人的生活。
然而……即使如此,那里也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
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就此离去,在省吾心中留下了愧疚。
省吾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上午前往广场方向的道路走去。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电灯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普及。在这个连照明用的兽脂和灯油都显不足的世界中,夜晚让街上的行人早早地消失了踪影。
所以反过来说,在夜晚通行之人格外醒目。
省吾快速横穿过小巷,藏身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中。
在屋与屋之间的黑暗中,缓缓前进。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省吾原本就对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一无所知。不过省吾还是头也不回地步行着。
无法回头。
不想回头,不能回头。
要是继续和茉莉他们一起生活,觉得就会失去某些无法再次取回的东西。
(到哪里去找匹马吧……)
这么心想着,省吾在黑暗中前进。
但是下个瞬间——某人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
惊愕的同时省吾转过身。
顺势甩开了抓住他的那只手。
随后——
“…………”
省吾当场呆住了。
快逃——另一个自己在耳旁低语。
但省吾却动弹不得。
刚才轻轻抓住他的是一只白色的纤纤细手。
那只被他甩开,无所适从呆呆举着的手,省吾曾经见过。
那只手的主人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即将看到那人的相貌之前,省吾便发现了对方是谁。因为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紧紧抱住他后背的便是那只手。
随风飘动的黄金长发。
清澄深邃的蓝色瞳孔。
“梅璃……尔……为什么……”
半分无意识地问到——很快意识到说了些蠢话。
当然是追踪而来的。为了带省吾回去。
为了把他当作那个巨大人型兵器的『部件』来使用。
不过……
“……省吾殿下”
如此呼唤他名字的梅璃尔,脸上既没蔑视他逃跑也没为之生气的表情。更没有把他当作物件来对待的傲慢。只有,仅仅只有——为能与他再次相遇而放下心的表情。
当然那也许也是演技罢了……
“梅璃尔……”
“…………”
只是浮现出感激表情,梅璃尔一言不发。
另一方面——省吾背后传来声音。
“省吾殿下,请原谅”
没来得及回头,后脑上便遭到一次沉重的冲击。
“……梅……璃…………”
在视野与意识急速为黑暗所覆盖之中,省吾跌倒在地。
¤
省吾·香芝夺回的报告,很快送到了芭璐特的手中。
“……比预料中来得快呢”
他的第一感想便是这些。
根据涅罗的进言,总之决定先不动用强硬手段,继续监视,时间就算是两个月或三个月都没关系。当然前提是没有出现。
不管怎么说——
“……总觉得不太满意”
在自己的房中,芭璐特一边看着简述报告一边嘀咕。
也许是无意识中把对方当成孩子而小看了他。以为对方的行动在自己的预测范围之内。事实上——并没有太大的偏差。但芭璐特却发现总有些微妙的不同,
无论看起来是多么想像的人类,对方始终是异世界的居民。
莱奥那时也一样——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道底线总是微妙地与芭璐特他们的理解相抵触。这是生物上的差异吗?还是单纯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无从得知。
梅璃尔也有些相似。
原以为她能更冷静地作为『救世主』的缰绳发挥作用……却发现许多为感情所驱使的地方。这是梅璃尔这个姬巫女原本就有的缺陷吗?还是由于和省吾·香芝这个异世界人相接触而造成的?原因不明。
不过若是后者——
“不……还有语言的关系吧”
人类的思考会被语言所左右。
在中,掌握了省吾·香芝使用的『日语』,并能与之交流的除了姬巫女以外,只有少数几名。他们把握并理解『日语』的概念。并且,那也就是说——或多或少思考或价值观会受到影响。
譬如,诗意表现众多的抒情语言,与极端精简实利的语言。
学习这些不同的语言之人,在价值观与情绪上自然会出现差异。
具体上索仑语和日语间有什么区别,芭璐特并不是很清楚,但也许因为不断使用相同的语言,而让姬巫女们的意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例如——对『救世主』产生了过度的着想。
在混杂不同语言的环境下,说同一种语言的人们之间——就算不是本质性的差异,而是类似方言或枝叶性差异——也常常会产生奇妙的连带感。芭璐特曾经读过这种研究报告。
使用相同语言的意识,不仅会带来沟通,更能缩短双方的距离。
“说起来,成功解析日语的是陆丝波利提的女儿……”
身为帕洛玛兹的女儿,却背叛了父亲,背叛了,与第二代救世主莱奥·笹原·斯普林菲尔德一起逃亡的女性——安洁莉特·陆丝波利提。现在的姬巫女们能够掌握日语也都是多亏了她解析了语言构造,以及与莱奥对话中所积累的大量知识。
那是个头脑很聪慧的女子。芭璐特对她也有印象。
可以说——太过聪慧了。
“不管如何……”
都到了该把梅璃尔脖子上的绳套给系紧些的时候了。
替换的姬巫女已经进入准备阶段。
由于梅璃尔得到过省吾·香芝宠爱的事实,所以暂时不会立即进行交换……但视情况,可能不得不让梅璃尔『事故死亡』,来动摇省吾·香芝。
曾经尝试过依靠别人的人,只要失去了那个依靠对象,就会觉得身边空荡荡的,为了填埋那份空虚,就会下意识去依靠离他最近的人。就算梅璃尔死了,只要配置一个与她气质相似的女子,就能简单地转移省吾的宠爱吧。
如果梅璃尔因过于偏向省吾·香芝,而忘记了柯德兰家姬巫女的本分,在为时已晚之前撤换掉她是最好的对策。
芭璐特这么考虑。
不过……就像之前发生的预测落空一般。在他的想法中也存在一个失算之处。
此时的芭璐特·柯德兰并未发现,他对于自己养女的考虑——虽然仅仅是毫厘——但事实上已经晚了一步。
¤
新屋子——虽然这么说,其实基本构造也没多大差别。
位置上与以前的宅邸相去甚远,但通过奇迹术打通的地道,可以很快移动到『圣廊』。
在屋子中,有数件与漂亮无缘却非常奢侈的物件。
对这个世界来说,属于非常罕见的蒸汽机关发电装置,以及凭借它提供的电力运行的照明和空调设备。还有能够直接以蒸汽力启动的升降机。
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为根据至今为止的姬巫女们的报告,香芝·省吾对于美术品和装饰品并未显示太大兴趣——所以转而向高价物方向改变的结果。
原本最初那间房屋就是为了现在做准备的试用品。
这里的东西,对索仑的普通家族来说可以算是梦幻般的家族用品。
“不过……”
说着梅璃尔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这么布置,大概也没什么用哦……省吾殿下……就算没有这么奢侈的东西,也无论居住在哪里,只要花梨殿下被当作人质,就只能坐上……同样的,只要花梨殿下被当作人质,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原谅我们……”
“……嘛大概是吧”
耸了耸肩膀,贝露迪雅说到。
二人所在的是新宅邸——省吾的房间。
与以前居住的宅子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宽敞一些。过于宽敞的房间会不会更加煽动省吾的孤独感?虽然梅璃尔这么想过,但另一方面,也许会因为那份孤独感,而迫使他去寻求姬巫女的安慰。这种意见在姬巫女们中也存在着。并且那也是和任何一位姬巫女都应该希望看到的事——
『应该希望』——
暧昧的表现。这份轮廓不定的暧昧,就像是现在的自己凝缩的模样,梅璃尔感到苦恼。原以为与省吾再会之后便能整理好这种心情。但她错了,结果只是某种漠然的不安与焦躁在她的心中越积越多。
梅璃尔注视着卧在床上的省吾。
依旧在那张华盖大床上,省吾静静地沉睡着。
要是移动中他反抗的话,会引起大麻烦,所以贝露迪雅在打晕了省吾后,为他注射了睡眠药,并运往这里。由于药物关系,到达这里的宅邸后,睡了一整天的省吾,眼下还继续躺在床上未醒。不过从他时而说些梦话,时尔翻身的情况来看。离醒来应该为期不远了吧。
另外因为省吾这会儿正睡着的关系,梅璃尔与贝露迪雅并没有使用日语。
差不多到了与爱绯妮儿或是塞乃嘉换班的时间了——不过梅璃尔就算换班之后,也打算继续留在房中。不想离开省吾的身边。在省吾醒来之时,无论如何都想在场。
虽然她尚不明白这种决定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说起来——”
贝露迪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到。
“明明获得了省吾殿下的宠爱,你还是老样子呀。既然已经领先我们一步,你可以表现得更胸有成竹一些嘛”
“啊……”
漏出一声——梅璃尔低着头。
“那个……不是那样的”
那晚由于受暴风雨的影响,通过窃听管监视房中情况的贝露迪雅她们并未知道房中的详细情况。
和她们自以为知道的情况不同。
在省吾不见了以后……一次次回想那个暴风雨之夜的事情,终于让她明白。
那并非是什么宠爱。
对曾经误以为那是宠爱的自己感到作呕。
感到害怕。
再也不想承认那晚的行动中有爱的介入。那只是单纯的暴力。
然而自己又确实为被他怀抱而感到喜悦,将单纯的肉体交合当作唯一价值并依靠的丑陋自己,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这样便自以为是地认为『赢了』其他姬巫女。
省吾很可怜,觉得他很可怜。
但梅璃尔还是害怕把那种——那种单方面的行为,视为他的宠爱。
“省吾殿下……并非是……宠爱我才……”
“…………”
贝露迪雅皱着脸沉默了。
“那个……该怎么说……省吾殿下……是为……花梨殿下的事而焦急……所以才”
“……我懂,不用再说了”
混杂着叹息声似乎察觉什么似的贝露迪雅说到。
“是我逾越了。抱歉”
“没有的事”
梅璃尔摇摇头。
那不是贝露迪雅不好。为了防止让她们因为担心自己而冲进来,所以才忍住不出声,并且对窃听管清楚说出『没关系』的人就是梅璃尔自己。
二位姬巫女间,难耐的沉默扩散开来。
只有房间某处蒸汽机关低沉的声音响起。
随后——
“呐……梅璃尔”
仿佛决定了什么似的,贝露迪雅开口到。
她的声音和表情中没有同情或怜悯的颜色。贝露迪雅只是仿佛淡然确认事实般平静地说道,
“你——喜欢省吾殿下?”
“…………”
当然喜欢——刚想这么回答,梅璃尔一瞬间感到了困惑。
因为她听懂了贝露迪雅这么问的意义。
贝露迪雅问的并非是作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官方见解』。
而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心意。
是否后悔与省吾的结合——
“我——”
突然之间,不知如何说起。
但意外地……却简单就点了点头。
是的。自己由于囚禁于辅佐『姬巫女』的姬巫女身份,而无法正确理解其他的事了吧。
一开始也许是义务感吧。
但她的『救世主殿下』比预料中的更加珍惜地对待她。
而越是被温柔地对待,在她心中深处堆积的罪恶感就越多。但却凭着姬巫女的义务感不断欺骗自己。
不知何时起在她心中与省吾的关系开始分裂起两部分。
作为姬巫女侍奉『救世主』并以自己成为枷锁的义务感。
还有纯粹作为少女,无目的地被少年省吾给吸引的感情。
这两者间的关系性,让她为之混乱。
也并不奇怪。从懂事起,她便一直作为柯德兰家姬巫女候补接受教育。
然而——
“贝露迪雅……”
“……怎么了?”
斜着脖子——仿佛姐姐关心妹妹般,贝露迪雅亲切地问到。
“我不想离开他……”
“恩”
贝露迪雅的附和声似乎有些高兴。
“这一次的分离让我懂了。我……不想与他分别。想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话匣一旦打开,便停不下来。
仿佛堤坝决口般,无法停止倾吐思念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虽然会觉得羞愧,但随着每一句的说出,心中好像都会变得轻松一些。
“可是省吾殿下因为的事,花梨殿下的事,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事,渐渐崩溃……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如果省吾殿下卸掉『救世主』的座位,我们也一定会分离,所以——该怎么做才好,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嗯”
“越是想着省吾殿下的事,就越觉得辛苦……所以想贯彻作为姬巫女的义务……可还是做不到……”
“嗯”
“被省吾殿下搂抱的时候……最初觉得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其实却害怕了……省吾殿下非常粗暴……但还是在心中某处感到高兴……可是……可是……如果是平时的省吾殿下,一定会更加、……想让他抱着……所以……那个”
说到这里——梅璃尔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了。
“——你做得很好”
说着,贝露迪雅轻轻拍了拍比自己还要高的首席姬巫女的头。
“哎——什么哟……?”
“啊哈哈哈哈”
贝露迪雅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梅璃尔发现自己哭了。
“好过份……贝露迪雅。我哭的样子,那么好笑吗?”
“好笑好好笑”
与说的话相反,贝露迪雅泛出温柔的笑容。
“不笑不行啊”
“什么叫不笑不行……”
“我们打交道的时间也算是蛮长了——我可是第一次见到呢。那种真心实在说话的梅璃尔”
“…………”
被直截了当这么一说的梅璃尔脸红着闭上了嘴。
“不要装什么模样了,对省吾殿下也这么真说不就好了吗”
“……可是”
也许他不会信的。
自己对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对于人的死——甚至是无关系的旁人的死都牵挂的他,一次次将他送往那种恶梦的场所。为踏死人的感觉而胆怯,为人类撞在自己身体上弹开的感觉而发疯……逼着他去做那样的事,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喜欢你』之类的话,还有什么真实感?
“说起来差不多到换班时间了——”
贝露迪雅突然想起似的说到。
“我留在这里”
“嗯……那么我去叫醒塞乃嘉了”
轻松地这么说着,贝露迪雅站起身。
梅璃尔苦笑道,
“不必了,我会在这里守着的——我想守在这里。让其他人多休息会儿吧”
“…………”
贝露迪雅眨了眨眼,看着梅璃尔——
“梅璃尔”
“嗯……什么?”
“又在兜圈子了哟。老老实实说吧——想要两个人独处一会儿”
“啊……嗯……那个……你说的……也没错……不过”
梅璃尔垂着头。
“不过,省吾殿下应该很疲惫了……就算他醒了,也不可以撒娇乱提要求哟!医生说了,首先需要让他回复体力”
“乱提要求……体力……?”
一瞬间没听懂她话里意思的梅璃尔感到困惑。
随后——
“——贝露迪雅!!”
“拜啦——碍事者先闪咯。你慢慢来吧”
一边轻巧地挥着手,娇小的姬巫女一边退出房间。
梅璃尔刹那间泛出苦笑,望着贝露迪雅出去的方向——短短地叹息了一声。也并非让她做了些什么,只是请她听自己说话……但却觉得好像被她解救了一般。梅璃尔心想,下次得向她道谢才行。不过贝露迪雅大概会若无其事地反问『有那种事吗?』。
视线转回床上的省吾。
指尖轻碰了一下尚在沉睡之中的他的脸颊。
所爱之人哟。
光是这样陪在身边,梅璃尔便觉得非常幸福了。
那等同强暴的拥抱,已经不在意了。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欺骗了省吾。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惩罚。那就是不断欺骗喜欢的人,不敢说出真相的惩罚。或许该说,正因为有那件事,自己心中的罪恶感才减轻了几分。
她现在才明白,她与他之间曾经存在的关系绝非正常。
省吾为伤害梅璃尔才侵犯她,而梅璃尔则是为束缚他才选择被他拥有。彼此表面上的结合,其实心中的齿轮没有任何铰接之处。
所以,这次一定要做些什么。梅璃尔默默心想。
为崩溃的省吾做些什么——无论怎样都要让他回到原来的样子。
再一次地被他宠爱。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向他全部敞开,向他撒娇。哪怕一两次无法唤起他的信任,也绝不会放弃。
“…………”
倏地发现。
不知何时起,省吾睁开了眼睛,看着这边。
“省……省吾殿下!”
慌了神的梅璃尔后退了一步。
刚才才做好的决定又动摇了。一想到省吾口中将会飞来的冷言冷语,她的身子就僵硬住了。有所心理准备,虽然有所准备——但听到所爱之骂自己依旧会觉得很难受。
“非——非常抱歉”
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流畅的日语。省吾出生成长的世界中的语言。
与索仑的语言相比,非常复杂且有很多多余之处——暧昧,但同时,也具备许多叙情美妙的单词。这种语言是形成他内心的无数片断之一。
(让您看到我难看的眼泪——非常抱歉。给您注射了睡眠药物——非常抱歉。依旧无法把花梨殿下还给您——非常抱歉。把您逼得不得不逃亡——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虽然心中有众多的话,但却开不了口。
不久悄然地垂着头,梅璃尔静静地等待省吾说出第一句话。
无论是怎样难听的话,她都准备默默承受。
然而——
“……对不起”
只是这么一句,便打消了她的所有打算。
不是责备,不是生气,不是嘲讽。
这么一句,没有任何修辞,也没有任何敷衍的坦诚的——谢罪。
“……省吾……殿下……”
心中激荡的情绪,让梅璃尔没有发现。
省吾所用的语言——是他原本不可能使用的索仑语言。
而且她也没有发现,从自己双眸中再次开始涌出泪珠。
¤
想说的话,有无数。
但是没有能开口的道理。
自己确实对她做了过分的事。被现实状况逼入绝境的自己,没有好好地注视过身边的这位少女,也没有好好地去理解她。
所以比起开口解释,她选择了等待她的责备。
说实话——在贝露迪雅还待在房中的时候,省吾就已经醒了。
所以在朦胧中听着梅璃尔与贝露迪雅说话的时候,他没能睁开眼睛。虽然都听得懂,但她们的对话内容,大致可以理解。因为理解了自己对梅璃尔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所以羞愧丢脸,无法在那时醒来。
但是。
在贝露迪雅离开,房中只剩梅璃尔一个人的时候……省吾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继续装睡了。因为他知道只有现在,只有在没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才是自己对她坦诚道歉的唯一机会。
所以省吾只说了这么一句。
用索仑的语言——『对不起』。
不知道梅璃尔会做何反应,省吾只是沉默着等待她……她再次哭了起来。没有出声,只是从她苍蓝的大眼睛中溢出眼泪,淌过白皙的脸颊。
“那……那个……!”
看到她的泪,顿时慌了——想要再说点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哑口无言。
省吾犹豫了一会儿,终究选择了与刚才相同的话。
“对不起……我……对梅璃尔做了过分的事”
“省吾殿下……”
直到这时她似乎才发现省吾说的语言。
“索仑的……语言?”
“啊……嗯”
省吾点了占头。
“还不会说太复杂的话,不过要是简单对话还行”
“谁教您的……?”
“收留……我的人”
脑中闪过茉莉的身影。
那在他胸中留下了钝钝的痛感。
“那刚才我说的话”
“勉强……能听懂。如果说得太快,就不行了”
彼此用索仑的话在交流。
“是吗……是那样吗”
梅璃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点头——随后沉默了。
省吾也接着没话说了,一言不发。
难堪的沉默在二人间扩散。
对省吾来说不想再说什么难看的谢罪话语了。而且他也隐约感到了,梅璃尔想听的并不是那些话。如果她能责备自己的话,省吾愿意去承受,如果能够提示自己赎罪的方法,省吾也愿意全力去做。
就算让自己低头下跪认错,他也会去做。
要是让自己去死——只是这点大概会拒绝。毕竟自己要是死了,花梨也就无法得救了。
总之,他会想用一切努力寻求梅璃尔的谅解。
这么心想着等待对方开口。
然而——
“…………”
“…………”
仿佛在相互等待对方的出招般,一言不发。
很快焦急的省吾忍不住开口了。
不过因为没自信是否能准确传达意义,所以用了日语,
“那个……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所以想对梅璃尔……做些补偿。虽然不奢望你的原谅。至少,能不能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无论你要求什么都可以。虽然要我去死或者杀人之类,难以办到……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去做。总之,能不能告诉我『做些什么才能原谅你』的事”
“省吾……殿下……?”
“无论逃到哪里都一样”
省吾嘀咕般说道,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感觉稍微有些明白了”
茉莉的事。
爱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事。
的事。
陨落的神的事。
“所有人都在拼命。不谈是否认同他们的手段。所有人都在拼命从恐怖之中,从绝望之中逃离。无论是,还是,还有我,和你,大家都一样——”
所以如今,不再过问是非,也不能过问。
唯有——
“想要改变。我应该可以去改变。你们错了。不管是为了从恐怖中逃走而赞美死亡,还是为了消失威胁,无视人性,那些都错了。至少在我的成长的世界中,那些都是错误的思考方式”
“省吾殿下的……世界……”
也许是沉醉于和平的世界。
也许是没有残酷的世界。
也许是在那种世界中长大的自己,才会有的幼稚天真的理想吧。
但是。
这世上应该有让沉浸于和平的幼稚理想所存在的空间
“所以纠正它。我来纠正。用我所知道的常识,来纠正这个世界。也许这是我的傲慢,但我——受不了这个世界。所以,为此,需要梅璃尔的力量。也需要的力量,其他姬巫女们的力量,大概也是需要的。夺回花梨。我想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因为,我拥有做出改变的力量”
“省吾殿下——”
“所以梅璃尔。请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为了不再犹豫,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为了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请给我一个纠正自己失败的机会。虽然知道这是我自私的要求,但是请无论如何——”
“省吾殿下”
梅璃尔仿佛在阻止省吾说下去般,插口道,
“原谅什么的……应该是我……”
“……不用说了,我知道”
省吾点了点头。
“不过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想要补偿你”
“省吾殿下……难道”
梅璃尔泛出吃惊的表情,然后下个瞬间脸红到了耳跟。
“刚才我和贝露迪雅的对话……听到了……?”
“啊……那个,抱歉。听到了。那时正好醒了”
“…………”
“…………”
两个人同时红着脸——低着头。
随后。
“好过份……”
“啊……那个……对不起……”
“若是您真的有哪怕一点点歉意的话,就不用向我说对不起……”
梅璃尔破涕为笑,深深看着省吾的眼睛。
“请您……让我听听,您真正的心意”
“…………”
省吾抬头看向天花板——深呼吸。
“如果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会的”
再次深呼吸。
随后——
“……我喜欢你,我爱你,梅璃尔”
省吾说到。
“好高兴……”
梅璃尔激动地探出身子,握住了省吾的手。
“真的……真的……无法形容的……高兴……”
突然——省吾反握住了梅璃尔的手。
伴随着某种确认,他拉过那只手。
“…………”
梅璃尔轻飘飘地扑入他的怀抱。
省吾紧紧抱着她。一边紧抱着她,一边压倒在床上。
并不是由哪方主动。闭着眼——嘴唇交叠在一起。非常的自然。因为知道是彼此的渴望,所以毫无顾虑地贪求对方的嘴唇。梅璃尔甘甜的吐息流入嘴中,省吾明白了此刻心中荡漾起的温暖就是幸福。
抱着梅璃尔缓缓脱下她的衣服。
“可以吗?”
虽然觉得问法笨拙,而且还担心,之前强行的初体验在她的心中是否留下了对这种行为的恐惧或讨厌。
不过——
“恩”
眼中还带着泪花,梅璃尔颔首到。
这声回答让省吾下定了决心。这次再也毫无顾虑地,在梅璃尔白皙的肌肤上,一亲芳泽。
“…………啊”
挺起美妙的双峰,少女洁白的身体,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