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罗·欧托鲁奇微笑着。
银发的青年站在昏暗的房间中央,同时静静地用那双红色的眼眸仰望着眼前的圆筒。宛如被浸泡在保存液中的标本一般——透过透明的圆筒表面可以看见一位少女的身影。
敕使河原花梨。
来自异世界的少女。
她是救世主的表妹,也是作为最后一线迫使他听命的人质。
然而——
“……好美。”
聂罗以叹息般的语气说。
花梨现在……是一丝不挂的裸体状态。
她的肢体绝对不算丰满,不过她却蕴藏着唯有成长当中的少女才具有的美感,清透的白皙肌肤宛如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大方暴露裸体的她,表情却像是被撷取在略感惊讶的那一瞬间。
她的脸上没有屈辱感,没有羞耻感,也没有恐惧感。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
这是囚禁她的奇迹术带来的成果。
五家族——实质上则是欧托鲁奇家族之长聂罗——绑架了敕使河原花梨,并且将她就这样以奇迹术之力囚禁起来。不,如果要追求正确性的话,或许该用“停滞”来表现那种状态吧。
包围着她的透明圆筒与附带的装置群让那种状态化为可能。
被囚禁在圆筒中的花梨的时间事实上是——停止的。虽然就连〈雷涅盖德〉的奇迹术也无法局部性地停止时间流逝,不过却可以停止活生生的生物肉体实质上的经时变化——也就是停止老化。
当然,那也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从构成〈雷涅盖德〉的五家族中选拔出来的四位奇迹师必须以轮班制常保这个装置运转。
“有什么不一样呢?你和——这个世界的女人们。”
当然——被囚禁在“停滞”诅咒中的花梨是不可能回答的。在装置旁奋力控制奇迹术的奇迹师也没有回应的样子。奇迹师们在这里只不过是装置的一部份罢了。只要没有直接对他们下达什么命令,他们就只需要默默地完成使命而已。他们很清楚多余的探究或提议很有可能会让自己的立场瞬间崩溃。
“在你的世界中的女人们……全都像你这样吗?还是说……你是特别的呢?”
聂罗就像对人偶说话般地对花梨这么说,他的身影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过花梨和奇迹师依然保持沉默——只有装置运转的硬质机械声持续不断地回响在房间里。
取而代之的是……
“——你在这里啊。”
蕴含着铁锈般的低沉声音投向聂罗的背上。
聂罗依旧面对着圆筒的方向——不过他从映照在圆筒曲面上的镜像确认了走进房间里的人物。
那是巴尔德·柯德兰。
“这——真是稀奇啊。柯德兰卿。”
聂罗重新回过头去,行了一礼。
“在你看来,大概不管谁来都很稀奇吧。”
“您说的是?”
“你好像很频繁造访这个房间的样子。”
巴尔德一边将猛禽类般的锐利眼神投向聂罗,一边走近他的身边。
这位柯德兰家族之长拥有的压迫感并不寻常。不像杰布隆拥有的那种直接的、身体能力上的压迫感——透过巴尔德那气派堂堂的态度背后,可以看见从智力到权力财力等诸多“力量”,这些力量会直接朝与之相对的人的头上压过来。
“毕竟她是重要的人质。”
“……嗯。那的确很重要。”
巴尔德一边和聂罗站在一起仰望花梨,一边说:
“不过我这边的奇迹师传来了一份奇怪的报告。”
“——您说的是?”
“就是关于救世主的饮食。”
巴尔德用试探般的眼神注视着聂罗。
然而聂罗却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歪着头。
“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你那边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
巴尔德说:
“不久之前,救世主殿下行踪不明的那段期间——他吃了这个世界的食物。虽然关于新陈代谢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们还没有得到详细的数字,不过在构成他身体的物质之中,这个世界的物质比例应该也差不多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才对。”
“……哦哦。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聂罗瞪大了眼睛。
“然而……光就我这边的姬巫女传来的报告看来,与〈代行者〉战斗的影响似乎还没有出现的样子。的确,救世主殿下并非一直都和〈代行者〉进行直接战斗,不过救世主殿下进入〈代行者〉的奇迹影响圈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您说的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就算构成肉体的物质被这个世界的物质替换了,异世界人也不会受到奇迹术的影响吗?”
“不过……那在奇迹术的理论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
聂罗露出些微苦笑说。
这不是人类的个体怎样又怎样的问题。所谓的奇迹术,终究是起因于刻画在物质内的〈存在子〉而发展起来的技术,同时奇迹术也是一种现象。不管是岩石也好,水也好,或者是人类也好,这种现象都不会改变。索隆的人类之所以无法接近〈代行者〉,是因为构成他们肉体的物质会受〈代行者〉的奇迹术影响。
然而……
“有可能是。”
“嗯?”
“——因为某种重要的因素,使得救世主殿下拥有能够隔绝〈代行者〉影响的特性。”
“隔绝……影响?”
“是的。虽然还不知道——具体上是什么样的机制就是了。不过毕竟〈渎神之主〉同时发动了大量的奇迹术,或许救世主殿下是借由重叠复数的奇迹术‘场’,才隔绝了〈代行者〉的奇迹也说不定。”
奇迹术这种技能能够获得针对物质的支配权。
所以一旦对同一种物质发动了复数的奇迹术,奇迹术与奇迹术之间就会争夺物质的支配权——因此也有以先发挥效果的奇迹术为优先,后来发动的奇迹术则沦为无效化的情况发生。
这是广为人知的现象。
毕竟身为〈雷涅盖德〉始祖的“五罪人”就是这样封印了神的奇迹之力,进而杀害了神。
不过——
“很难想像救世主殿下能在偶然间完成这样的‘场’。况且,虽然说〈渎神之主〉的筐体基本上是靠本身的奇迹术运转的,不过会影响救世主殿下的肉体的,也只有感染奇迹回路与极少部份的奇迹术吧?而且那些奇迹术也并非直接施加在救世主殿下的身上。”
正因为奇迹术不会直接对异世界人的肉体产生作用,〈雷涅盖德〉才会特意将救世主从异世界拉过来加以使用。虽然将〈渎神之主〉的感觉回路与驾驶者联系起来的技术应用了奇迹术——不过这些奇迹术并非直接作用在异世界人的肉体上。奇迹术只不过是运用了某种错觉与神经电流的变化来进行情报交换罢了。
“嗯……”
“当然——技术上的细部验证还是应该交给玛布罗家就是了。”
巴尔德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话说回来。”
聂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他这么说是为了改变话题。
老实说——聂罗并不清楚巴尔德到底有多么迫近这个问题的真相。不过聂罗明白,要是自己随便应答的话,视情况而定,这张重要的王牌有可能得拱手让给对方。当然,聂罗的王牌并非只有一张而已,虽然这回的事情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也是事实——不过既然力量关系总是相对性的,那么对方的王牌增加只会让结果朝不利于聂罗的方向进展。
“——〈代行者〉那边怎么样了?”
“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巴尔德也看不出特别拘泥于刚才那个话题的样子,他顺着聂罗的话锋转换了话题。
“它们依旧在距离多洛潘卡城三麦里斯的地方摆开阵势。”
自从〈代行者〉出现的消息传到〈雷涅盖德〉以来,已经经过了三天的时间。
通常……〈代行者〉在出现的同时就会开始攻击人类……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对抗〈渎神之主〉的缘故,最近〈代行者〉的行动有了微妙的改变。〈代行者〉像这次这样出现了三天却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可说是异常中的异常现象。
四具〈代行者〉出现之后,便包围了多洛潘卡城。
然而神遗留下来的“独立自存的诅咒”们却不见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宛如不会消失的海市蜃楼一般屹立在荒野上。
当然,这种情况对〈雷涅盖德〉来说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在唯一对抗〈代行者〉的最强兵器〈渎神之主〉依然被人夺去的情况下,〈雷涅盖德〉也无计可施。他们顶多只能继续搜索〈渎神之主〉与身为驾驶者的省吾·香芝而已。
话说回来……
多洛潘卡城的人们就不用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行动的〈代行者〉也对〈雷涅盖德〉相关人士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压迫感。也有人认为那或许就是〈代行者〉的目的。毕竟在过去的纪录之中,〈代行者〉显然曾经采取过像是心理战的战术。
“〈代行者〉就像等待着什么一般——不曾表现出任何动作。”
“等待着什么一般……吗?原来如此。”
如果单纯就打倒〈渎神之主〉——针对这件事情而特化出来的思考方式看来,〈代行者〉最近这一阵子的行动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它们的行动太过于拐弯抹角……而且明明有机会,却又不发动直接攻击。
〈代行者〉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雷涅盖德〉内部的一个假说被视为最有力的解释。
也就是“〈代行者〉会不会是故意要把〈渎神之主〉塑造成‘英雄’呢?”这种说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不管是〈代行者〉只有适度地折磨人类也好——还是不积极地对〈渎神之主〉发动直接攻击也好,全都可以获得解释了。
说起来,〈代行者〉的存在意义就是折磨背叛神的人类,直到永恒。
如果只是要让人类灭绝的话——反而还比较简单。毕竟在〈渎神之主〉完成之前,人类没有抵抗〈代行者〉的方法,也没有与之对立的方法。人类只是一味地惨遭〈代行者〉诛杀的存在而已。如果所有的〈代行者〉同时袭来的话——人类恐怕不到十天就灭绝了。
正因为如此,〈代行者〉才没有将人类推落到再也爬不起来的绝望谷底,让他们永远停留在绝望的深渊之中,借此持续地让人类们体验无尽绝望的痛苦。
让人类全部毁灭并没有意义。
因为死去的人类不会怀抱着绝望或希望。
反过来说——追求让人类陷入更大、更深的绝望与〈代行者〉的行动原理并不矛盾。而从长期看来,赋与人类希望将会产生更大的绝望。
希望是绝望的前奏曲。
只要人类对“英雄”的期待越大——只要人类看见的希望越光明,这份希望粉碎时更会带来无尽的灰心与绝望。这份希望将会化为无穷的黑暗吞没人类。
正因为如此,〈代行者〉才会松手。
为了明天的绝望,而培育今天的希望。
这完全不矛盾。这真的完全——不矛盾。
这可说是很有〈代行者〉的风格,而且又合理至极的想法。
名为〈渎神之主〉又塞满了希望的气球正逐渐地膨胀当中。有时是借由〈代行者〉之手,有时是借由〈雷涅盖德〉之手,有时则是借由被〈渎神之主〉拯救的人们之手。
〈代行者〉只要等待适当的时机,把小小的针刺进气球里就行了。
不过就算明白这一点,〈雷涅盖德〉也不因此而退缩。
“〈代行者〉现在好像又在帮我们吹捧〈渎神之主〉的样子。”
巴尔德罕见地用讽刺的扭曲语气说。
聂罗则是对巴尔德所说的话回以微微的苦笑——
“那么——那个〈渎神之主〉的搜索情况怎么样了呢?”
欧托鲁奇家就不用说了,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因培拉斯家也尽可能地分派人员投入搜索之中。整个〈雷涅盖德〉以发现并夺回〈渎神之主〉为最优先事项而运转了起来。
至少看起来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
“如果有好消息的话,我早就召开五家族会议了。”
“说的也是。”
聂罗耸耸肩。
“那么之后就只要等待而已——吗?”
“……等什么?”
巴尔德眯起眼睛问——他的视线仿佛要挖开聂罗的胸口一般。
聂罗尽力维持着平常的表情说:
“等待搜索队传来好消息——不然就是等救世主殿下自己回来。”
“……你是说那个省吾·香芝会凭着自己的力量与意志回到这里?”
看来巴尔德似乎不太欣赏那个被摆在救世主位置上的少年。
的确,就算在年轻的聂罗眼里看来,那位少年的人格显得太不成熟——太不完全。
然而……正因为不成熟,才有成长的余地。
聂罗反而对这位少年抱持着期待。
作为一个按照聂罗描写的剧本华丽起舞的——任凭聂罗随意操控的人偶。
“或许出乎意料地在我们绕了一大圈之后,他就自己回来了也说不定。”
“…………”
“毕竟他是异世界人。或许他会展现出我们预料不到的成长也说不定呢。”
这么说完之后,聂罗又凝视着圆筒中的少女。
那双连眨眼的动作都被剥夺的眼睛——就这样注视着某个远方固定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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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
要是被这样一问的话,大概很少人可以马上回答出来吧。
特别是对于在掺杂了各种价值观与体制的现代社会中成长的人而言,要回答这个质问更可谓困难至极。谁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就算知道,顶多也只能硬挤出一个答案而已。因缘与束缚的丝线复杂又复杂地纠结在一起,阻碍人们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说起来,人类写成“人与人之间”,读作人类。(注:日文的人类写作“人间”。)
区区一个个人可以同时是谁的孩子、谁的朋友,或者是谁的敌人。没有人知道哪一个身份才能表现这个人的本质,就连本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因此,面对“你是什么?”这个问题,香芝省吾没有明确的答案。他是学生、是儿子、是日本人、是御宅族、是表哥、是朋友、是客人、是敌人,而且也是没有关系的外人。
也就是说,他“什么都是”,同时也“什么都不是”。
名为香芝省吾的人类在定义上是一个空格——大多数的现代人也是一样的。
正因为如此,和明确的事实一同强加而来的定义就很容易填进那个空白之中。
〈血族〉。
当然……省吾拥有活过这十七年来的记忆。
不管在这些记忆中的哪里,再怎么找,省吾也不可能和〈血族〉有所关联。至少省吾想不起来。不过另一方面,也不可能会有人拥有自己刚出生时的记忆。
这样一来——
“——省吾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以可说是愚钝的殷动态度凑近省吾的身边。
离开“神社”之后,省吾一边压抑着想吐的感觉,一边走在花园之中。
“省吾殿下,您想做什么?”
“…………”
省吾沉默不语。
打从刚才开始,省吾就没有回过特丽法斯基亚塔一句话。事实上就是无视于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存在。不过省吾却没办法挥开她那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指尖。
好恶心。
省吾打从心底这么想。
就连〈雷涅盖德〉也有不把个人当个人看,而是把人当成道具般对待的异常情况——不过这个〈血族〉却更为严重。〈雷涅盖德〉是在承认人类的个人人格之下,把一个人当成道具利用——不管是把花梨当成人质也好,还是把姬巫女们配置在省吾的身边也好,都是这种观念的典型——然而这个〈血族〉甚至连这点观念都没有。〈血族〉简直就像是从“生下神”这件事情特化出来的一只生物一般,个人的人格只不过是附属品罢了。而且〈血族〉的所有相关人士都对这件事不抱有任何疑问。
可是……
“省吾殿下?您要去哪里?”
特丽法斯基亚塔不死心地继续问。
她的手指也一直抓着省吾的衣袖。
“…………”
省吾也兴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
一旦情绪冷静下来的话……这位少女并没有罪过的事实就显而易见了。
要是那个塔耶妮亚塔问了“那么是这位少女不对吗?”的话,恐怕省吾也无法点头同意吧。毕竟〈血族〉的人们是在只容许这么想的环境下出生成长的。
不管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置身的环境的异常性,要凭个人的力量改革持续了数百年以上的封闭社会的存在方式,原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如果要用和平的手段进行不流血的改革,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样一来,让自己的想法配合自己所属的社会价值观反而要轻松多了。而省吾也没有那种立场可以谩骂这种做法有多么卑鄙、多么胆小。
疯了。
省吾真的这么想。
然而他却无法憎恨他们,也无法蔑视他们。
如果出生在这种——对未来不抱有希望的世界里,〈血族〉那样的思考方式反而才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也说不定。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也是一样的。任谁都拼了命地活下去——就只是这样而已。在不带有希望的世界中,祈求自己的心灵至少能够获得平稳,祈求为自己的存在赋予意义与理由的死亡。就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
省吾不可以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
他决心改变这个世界。
不管他要理解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也好。要感到怜悯也好。要觉得恐惧也好。或者是要嘲弄也好。
但是他绝对不能配合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而扭曲了自己的思考方式。
他不能认同现在这个世界的悲剧。
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再是救世主了。
只是区区一尊——傀儡罢了。
“——省吾殿下?”
“…………”
终于无法忽视特丽法斯基亚塔的省吾停下脚步,并且转头越过肩膀望向特丽法斯基亚塔。两人已经横渡了整片花园,来到了单膝跪在山壁边的〈渎神之主〉附近——所以省吾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特丽法斯基亚塔大概从气息察觉到省吾的动作了吧。只见这位少女以小鸟般纯洁的动作歪着那张白皙可爱的脸,等待省吾开口说话。
“特丽法……”
“……是。”
“我不需要你。你也没有必要一直跟着我打转。”
“咦?那个——可是‘职责’——而且省吾殿下也是〈血族〉……”
“我不承认。”
“…………”
特丽法斯基亚塔依然歪着头。
省吾花了几秒钟才察觉到她那愚钝的意义。
也就是说……在身为首领的塔耶妮亚塔的决定跟前,个人的承认还是什么的在〈血族〉的人们之间不具有任何意义。不管省吾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既然首领都这么说了,那么自己当然要遵从首领的决定,那是任谁都应当遵从的既定事项——这就是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想法。
“特丽法。我不是〈血族〉,没有必要遵从首领的决定。我也没有和你结婚的意思。所以你也没有跟随我的必要。”
“…………”
那暧昧地融合在一起的表情中混入了困惑的神色。
她大概无法理解省吾这番话的道理吧。
不过——
“可是首领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说……”
“我一定得怀省吾殿下的小孩才行。”
“…………”
“我该怎么办才好……”
特丽法斯基亚塔像是走投无路似地说。
尽管她依然一脸漫无边际的表情……不过连省吾也知道她很消沉。
“您……不想……让我怀孕吗……?”
“…………”
省吾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大叫的冲动。
到底该怎么做,这位少女才会明白呢?
虽然单纯地让她跟在身边也是挺困扰的,不过听她一脸认真地用清纯可怜的双唇连续说着“怀孕”、“让我怀孕”之类的话语,更是让省吾感到相当痛苦。
况且……因为省吾明白这位少女并没有错,所以省吾也不能对她怒吼。
正当省吾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
“——抱她不就好了吗?”
有点像是开玩笑的声音从省吾的头上传下来。
而且那是——日语。
“在五位姬巫女的簇拥之中,你也不可能还是处男吧?”
“……!”
省吾抬头仰望〈渎神之主〉的威容。
黑色的钢铁巨神依旧以和昨天一样的姿势跪在那里。
不过该说是不合时宜吗?被色彩缤纷的花卉包围,并且单膝跪在那里的巨大拟神机,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奇妙的东西一般。突然间——省吾想到了被弃置在荒野上任凭风吹雨打的战车。
“雷奥……史普林菲尔德……?”
在钢铁拟神头部的接合处附近。
为了让驾驶者进出而设置的铁门边有三个人影。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被唤作安洁莉特的女性。
以及另外一个人。
穿着灰色的大衣,深深地戴着连帽的〈血族〉女性。省吾没记错的话,这个人物应该叫做“杜梅里莉耶”。
“嗨……”
雷奥举起单手打了声招呼。
“看你那个样子,你好像不太满意〈血族〉的‘职责’哦?”
“你——”
省吾一边抬头仰望雷奥的方向,一边茫然地呢喃着——然后他马上注意到,并且大叫起来:
“你在干什么?”
〈渎神之主〉是唯有省吾才被允许操控的最强战力。
他不能让人夺走它,也不能让人破坏它。
因此——
“随便乱摸的话会自爆——”
“那只是虚张声势吧?”
雷奥一边嗤嗤地笑,一边干脆地这么断言。
“安洁莉特也精通机械工程哦。而且〈渎神之主〉的一部份设计原本就出自于她的手里。如果真有那种机关存在的话,她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
省吾只能保持沉默。
没错——仔细一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操着一口日语的雷奥。
长相神似瑟妮卡的女性。
也就是说——安洁莉特是与〈雷涅盖德〉有关的人,这才是最合理的推测。而且她身处的立场也很接近像梅莉妮她们一样的姬巫女。如果雷奥是救世主的话,那么随侍在他身边的安洁莉特当然就拥有〈渎神之主〉的相关知识。
“你放心吧。”
面对带着战栗与惭愧的表情僵直不动的省吾,雷奥耸耸肩说:
“我没有告诉〈血族〉那些家伙。虽然我和〈血族〉的那些家伙们建立起合作体制,但我们并不是——怀抱着相同目的的伙伴。而且要是让〈血族〉把〈渎神之主〉给解体了,对我而言也很困扰。”
“…………”
省吾仔细玩味着雷奥所说的话。
虽然雷奥嘴巴上那么说——不过他显然通晓〈血族〉的内部状况。既然这样的他都说了“要是被解体了会很困扰”,那么〈血族〉似乎不打算直接以这样的形式使用〈渎神之主〉的样子。
想到这里……省吾的心头又浮现出一个疑问。
〈血族〉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夺取〈渎神之主〉呢……?
“雷奥·史普林菲尔德……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先上来吧。”
雷奥说。
他顺便敲了敲从〈渎神之主〉的脖子上垂吊下来的绳梯。看来省吾昨天顺着绳梯爬下来之后,这付绳梯就一直挂在那里的样子。
“我们到“里面”再说吧。这样就不用在意周遭的目光了。就算我们用日语对话,在花圃的正中央密谈——总是让人静不下心来啊。”
“……我知道了。”
这么说完之后,省吾伸手抓着绳梯。
话说回来,省吾并没有灵巧到可以带着一位少女——而且还是失明的女孩——爬上绳梯。省吾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甩开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好机会,于是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转头面向特丽法斯基亚塔。
“特丽法。你就留在这里——”
省吾才刚这么说。
“——!”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就浮了起来。
“这是——奇迹术?”
“是的。”
省吾惊讶地回过头去,只见特丽法斯基亚塔正一边抓着省吾的衣袖,一边微笑着。
她的身体之所以看起来隐约闪烁着光辉,大概不是省吾的错觉所致吧。那是她本身释放出来的——圣光。她使用了寄宿在血中的“神”之力。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既然特丽法斯基亚塔也是〈血族〉的话,那么她自然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触媒使用奇迹术。塔耶妮亚塔说过的——为了确认省吾是不是〈血族〉而调查了他的身体的恐怕也是她吧。
“我有帮上您的忙吗?”
“啊……嗯嗯……”
面对带着可谓天真浪漫的笑容询问自己的少女,省吾有些犹豫地回答了。
关于省吾与特丽法斯基亚塔现在的状态,用最简单的说法来表达的话大概是“空中浮游”吧。
然而……省吾觉得那和普通的“飘浮”相去甚远。
那不是单纯的飘浮,而是宛如整个脚下就这样被拾起来般的感觉。至少省吾的脚底板还残留着踏在稳固平面上的感觉,也没有被垂吊在半空中那样的不安感。不过在没有任何支撑物的情况下被抬到十几米高的地方,还是让省吾稍微打起了寒颤。
“嗯哼?”
在〈渎神之主〉身上等待的雷奥,带着嘲弄般的表情来回看着省吾与特丽法斯基亚塔。
“这女孩不是既殷勤又可爱吗?”
“…………”
省吾皱起脸来瞪着雷奥。
从敞开的铁门边退开之后,雷奥一边招呼两人走进〈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室,一边露出了有点嘲讽般的笑容。
“别那么生气嘛。要是每件事都这么认真生气的话,那可就没完没了啰。尤其是在这个索隆里。”
“……我知道。”
这么说完之后,省吾和特丽法斯基亚塔一起进入了驾驶者室。
“…………”
默默跟随雷奥的两个女孩——安洁莉特与杜梅里莉耶关上了铁门。伴随着一声砰地钝重声响,里与外被严密地区隔开来。
驾驶者室原本是为了操纵〈渎神之主〉的救世主一人而设置的房间。
说起来也就是操纵室。不过这里却不像从操纵室这个词汇可以联想到的那样狭窄。不知道是某种技术性上的必然,还是单纯地谋求整备上的方便使然,总之,这里宽敞到可供五人坐在地板上的程度。
“接下来——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雷奥带着苦笑般的表情说。
他说的还是日语。
恐怕雷奥并不打算让特丽法斯基亚塔听密谈的内容吧。虽然省吾也不确定安洁莉特是否听得懂日语……不过如果她是相当于省吾身边的姬巫女们的存在,那么就算她听得懂日语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至于杜梅里莉耶,省吾就真的不知道她懂不懂日语了。
“首先是你的真实身份。”
省吾正面盯着一脸络腮胡的年轻人,并且说:
“话虽如此,我也大致上想像得到了。你是在我之前被召唤过来的救世主——我有说错吗?”
“……您真是明察秋毫啊。”
雷奥耸了耸肩。
该怎么说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这是因为他已经先适应了索隆的缘故,或者单纯只是他这个人物的性格使然,省吾就不得而知了。
“就顺序来说,我是第二个。而你似乎是第四个的样子。”
“……第二个?”
那么第一个和第三个现在变成怎么样了?
仿佛察觉到省吾的这般挂念似地——安洁莉特说:
“第一代救世主于〈渎神之主〉的启动实验时死亡。”
她所说的话也同样是日语。
这个女孩果然也和姬巫女一样会说日语。
“第三代救世主在被召唤过来之后马上搭上了〈渎神之主〉,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
那个对省吾耳语的“声音”在省吾的脑海中复苏了。
虽然省吾现在还能保持正常……不过要是终日置身在那种东西的耳语之中的话,说不定连省吾的心智也会出问题。或许和〈渎神之主〉连接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只是省吾搭乘时比较顺利而已也说不定。
“第一代救世主的死状似乎很凄惨的样子……老实说,如果我照一般的情况搭上〈渎神之主〉,陪他们进行启动实验的话,下一个被毁掉的人大概就是我吧。”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露出了苦笑。
“因为我碰巧听安洁莉特说明了〈渎神之主〉的危险性,所以我才会在被用来进行人体实验之前逃出〈雷涅盖德〉……”
“……要不然。”
省吾觉得有某种摸不清是恐惧或焦躁的感觉让他的心跳加速起来。
想乐观地只用一句话“这是个人差别的问题,而自己刚好没有问题”就解决而接受问题,现在的省吾已经没办法这么想了。
既然原本有问题的东西已经没有问题了——用这样偶然的一句话来解决问题也未免太吊儿郎当了。为了解决问题,〈雷涅盖德〉应该做过什么实质的行为才对。
而且那不一定是正当的努力。
也就是说……
“我现在之所以能毫无问题地搭乘〈渎神之主〉——”
“是的。恐怕那是用第三代救世主进行调整实验所得到的成果。”
安洁莉特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会。”
“算了,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个也无济于事啊。”
雷奥干脆地说。
的确,那并不是省吾的错,也不是雷奥的错。
话虽如此,一想到保护自己的技术是建立在明确的牺牲——也可以说是祭品——之上,省吾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二十世纪的医学之所以会那么发达,就是拜纳粹的人体实验资料所赐,这应该是常识吧?就算为每一个在自己扯上关系之前就结束的悲剧感到忧心,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那……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总之现在——香芝省吾,你能够毫无问题地操纵〈渎神之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雷奥一边这么说,一边伸手指向省吾。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刚才说过和〈血族〉不同吧。”
虽然省吾稍微将视线瞥向特丽法斯基亚塔和杜梅里莉耶,不过〈血族〉的女孩与少女并没有对省吾他们的对话产生什么特别的反应。特丽法斯基亚塔应该只是因为听不懂日语的关系——不过杜梅里莉耶也同样听不懂日语吗?还是明明听得懂,却又佯装不知呢?
“说穿了——”
雷奥一边用食指搔着脸颊,一边说:
“我的目的就是用这个〈渎神之主〉举行送还仪式。”
“送还……仪式?”
“就是写成‘遣送’的‘送’和‘归还’的‘还’的送还。仪式本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施展和召唤我们的奇迹术相反的术式。”
“……啊。”
说到这里,省吾想起来了。
自己一开始被呼唤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圣庙〉地下的确散布着被解体的〈渎神之主〉,以及貌似使用〈渎神之主〉来进行仪式的魔法阵。
由于省吾当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因此他也不怎么注意周遭风景的细节部份——不过平常严密再严密地保管〈渎神之主〉的〈雷涅盖德〉不可能会毫无意义地把它拿出来。这样一来,〈渎神之主〉之所以会放在那个地方,恐怕就是出自于一个必然的原因。
也就是说——
“要联系索隆与异世界,理论上除了需要极为高度的超大规模奇迹术式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圣体’。只要没有了〈圣遗物〉,就连〈雷涅盖德〉也不可能完成这件事。不过反过来说,只要巧妙地运用这个世界最先进的半自动奇迹术机关——也就是〈渎神之主〉,就很有可能发动送还的奇迹术。”
“……有这种……事情吗?”
只要使用〈渎神之主〉,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省吾从未想过这种事情。这也是因为省吾能够彻底地掌握这个对〈代行者〉用兵器的缘故。
不过听雷奥再这么一说,这个世界里拥有最多奇迹术之源的“圣体”,同时也是最先进的奇迹术机关的,就是这个〈渎神之主〉。当然——除了这个〈渎神之主〉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操控规模大得无与伦比又复杂的高度奇迹术。
“至少这在理论上已经验证过无数次了。”
安洁莉持用淡淡的语气说。
“也就是说。”
雷奥一边探出身子,一边说:
“我们要——逃离这个索隆。”
“逃……逃走?”
“没错。”
雷奥大大地点头。
“不过要是这么做的话——”
有很多人会死。
就像省吾曾经看过一次又一次的那样——大量的人类会在〈代行者〉的折磨中逐渐死去。而能够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的只有〈渎神之主〉,以及驱使它的异世界人的救世主而已。
“你要对那么多人见死不救——”
“反正那也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吧?”
雷奥坦然地说着这种话。
“咦……?”
省吾仿佛被人打中了自己不备之处似地眨着眼睛。
雷奥像是趁胜追击似地接着说:
“说得明白一点,我和你没有道理要为了这个世界——为了索隆而赌上性命战斗。我们只是硬被人带来这个世界,并且被迫背负‘救世主’的职责而已。”
“那个……是这么说没错。”
正因为如此,〈雷涅盖德〉才会将姬巫女们配置在省吾的身边,并且殷勤地款待他,甚至还抓了花梨当作人质。
然而……
“不过,光凭好奇心与一时的风光能贯彻‘救世主’的职责吗?对于为了没见过也不认识的家伙们赌上性命战斗一事——难道你没有任何疑问吗?”
“…………”
“只要能带着这位安洁莉特一起走的话,我可是会毫不犹豫地逃回原来的世界。我才不管这个世界会变成怎么样。”
“等——等一下,那样。”
“也未免太过份了——是吗?”
雷奥仿佛事先看穿了省吾想说的话似地说:
“那我问你。你在日本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
“咦……?”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省吾困惑了起来。
然而雷奥依然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你不是过着普通的生活吗?被双亲扶养,到学校上学,很平常地吃饭、玩游戏。”
“那——是这样没错。”
“不过就在你过着这种生活的时候,同一个地球上的某处应该也正发生战争、饥荒、犯罪,每一秒都有几十几万人因而死去吧?”
“…………”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就连省吾也很明白这点程度的事情。打从人类出生以来,地球上总是有某个地方发生战争,也有好几个人因而死去。就连在放学途中,自己和朋友到快餐店无忧无虑地吃套餐吃得满嘴都是的那个瞬间,地球上的某个地方也有人因为过度饥饿而死亡。
“你为这种情况做过些什么?”
“那是——”
“啊啊。你别误会。”
露出苦笑的雷奥举起了一只手。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也没有那种资格。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什么也没想过就说出‘逃走’这种话来的。”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叹了口气。
“我们并不是神。”
他用有点讽刺的口吻继续说:
“我们不必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物负起责任。我们能做的事情有限。光是处理自己身边的事情,就已经耗尽自己所有的心力了。至少——我没有像是‘拯救世界’那样的庞大野心,也没有那种打算。我只是——”
雷奥抬头仰望头顶上——虽然那里只有驾驶者室的天花板而已——并且说:
“我只是不想在这个世界里被〈代行者〉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杀死罢了。”
“那……”
省吾能体会他的心情。
的确,突然被带到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是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异世界里,然后被迫搭上莫名其妙的、一个不小心就会精神崩溃的危险兵器上战斗,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会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可以回去的方法,那么会想得到那个手段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总之——如果能够充份发挥〈渎神之主〉的效能,那么我和你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了。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带着自己亲近的人一起走。”
“…………啊。”
梅莉妮……还有姬巫女们闪过了省吾的脑海。
的确,如果说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舍弃的索隆人的话,对现在的省吾而言就只有她们了。
虽然曾一同生活过的〈艾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也闪过了省吾的脑海中——不过省吾曾经近距离看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圣战与茉莉的死,事到如今,省吾也不认为他们依然活着。
“不过由于〈渎神之主〉已经配合香芝省吾你而进行过调整,所以我也无法操控。要是我试图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随便操纵的话,也只会重蹈第三代救世主的覆辙。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是说……要我一起逃走吗?”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
雷奥耸耸肩。
“当然,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只把我们送出去就行了。不过机会恐怕只有一次——〈雷涅盖德〉不可能默许我们使用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送还奇迹术式,而且也不可能让我们逮到那样的机会。毕竟让〈圣遗物〉以高效率活性化会伴随着非常大的危险性。”
“…………”
省吾咬住了嘴唇。
他想回去。他这么想也没有错。他想回到那个和平的日本。省吾现在能够痛切地体认到——过去的自己沉浸在多么幸福的世界之中。
可是……
“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安洁莉特会组合送还奇迹术式。你只要顺着她组合好的术式操纵〈渎神之主〉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能逃出这个疯狂的世界了。”
“这——”
省吾宛如盖过雷奥所说的话似地说:
“我办不到。我身边有人被抓去当人质了。”
“人质?”
“是的。是我的——表妹。”
“……你的表妹为什么……?……啊啊。不——原来如此啊。”
雷奥点点头。
“是受到‘血’的吸引吗——所以才会被一起拉过来这边吗?”
“……‘血’?”
听了那个令人介意的单字,省吾问:
“你说‘血’——这么说起来……”
“嗯?”
“〈血族〉的人们说过——我继承了‘神’之血。”
“啊啊。”
雷奥露出了苦笑,并且稍微瞥了特丽法斯基亚塔一眼。
听不懂日语的〈血族〉少女依然带着呆然若失的表情坐在省吾的身旁。
“虽然一开始察觉到这件事的是安洁莉特就是了。的确,我们继承了‘神’之血。我——和你都是。”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
雷奥竖起食指说:
“你觉得为什么‘救世主’都是日本人呢?”
“……咦?”
全部的救世主都是日本人。
省吾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不过雷奥也的确——有个叫做“笹原”的日本姓氏。
也就是说,死去的第一代救世主和发疯的第三代救世主都是日本人吗?
不……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每次被召唤过来的都是不同国籍的人,那么姬巫女们就不可能特地学会日语。姑且不论那是必然或是偶然——至今为止被召唤过来的“救世主”全都是日本人的这种说法的确是合理的。
然而……
“因为召唤术式会把对神之‘血’产生共鸣的人类拉过来啊。”
“咦?”
“奇迹术这种技术终究只能操控这个世界的物质。”
安洁莉特代替雷奥进行说明。
“奇迹术原本无法干涉你们世界中的物质。也无法将你们世界中的人类给‘拉过来’。如果没有什么因缘之线——如果没有什么东西联系两个世界的话,奇迹术是无法将你们世界里的人类给呼唤过来的。”
“是啊……比方说。”
雷奥歪着头说:
“你就这么想吧。这种情况下的奇迹术就是所谓的‘临时桥梁’。在河的这一边架起桥来的话,的确可以立刻通到河的对岸。不过那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我们无法硬是把在河对岸行走的人类呼唤过来。这是因为在河的对岸没有奇迹术能够干涉的物质。到这里你听得懂吗?”
“……大概听得懂。”
“所以我们在这里就要使用‘血缘’——也就是名符其实的‘血’之‘因缘’。借由〈圣遗物〉引发的某种共鸣现象,我们可以把行走在对岸的人类叫到桥上来。就算我们没办法抓着对方拉他过来,我们也可以出声叫他,让他自己走过来。当然,毕竟这只是比喻而已,实际上我们当然不可能出声呼唤对方。”
“那么……”
“你也差不多察觉到了吧?”
雷奥嗤嗤地笑着。
“没错。最先来到这个世界,并且建立起这个世界——在连世界都不存在的这里建立起名为世界的秩序的,恐怕就是我们世界里的人类。”
“……!”
“虽然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是纪录和推测而已,不过我们可以这么想——”
安洁莉特用食指顶着自己的额头说:
“太初的虚空中充满了可谓‘世界基础’的素材物质,然后因为某种偶然——因为事故而被弹飞到这里的‘神’发动自己的意志,进而创造出世界。”
“神说要有光——大概就像这样吧。”
雷奥像是捧起什么东西似地高举双手,并且插嘴说。
“这时,虽然听从‘神’的命令这样的记述——也就是〈存在子〉被埋入了所有素材物质之中,不过这个〈存在子〉的反应条件有可能就是神之‘血’……也就是你们那边说的‘遗传情报’。”
“遗传情报……遗传基因?DNA?”
“大概是吧。”
雷奥说。
“使用奇迹术之所以需要‘神肉体的一部份’就是因为这样。总之,不管是什么都好,需要的只是植入了遗传情报的细胞。”
“…………”
省吾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就像一开始以为是奇幻系的游戏中途忽然变成了SF系一般……省吾感受到这般奇妙的惊讶感与违和感。省吾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索隆里听到“遗传情报”这样的辞汇。
然而……
“而本身拥有的‘血’和‘神’在那个世界的血亲——或许是小孩,或许是兄弟姐妹——极为相近的人,也就是拥有的遗传基因比较近似‘神’的子孙,就是您和雷奥殿下。还有您那同样被召唤过来的表妹。”
“花梨……之所以一起被召唤过来,不是因为偶然吗……?”
“应该不是吧。不过这个道理大概连〈雷涅盖德〉的人也不晓得吧。毕竟这是我和安洁莉特进行奇迹术式的实验时偶然发现的。在不久之前,我还可以使用拟神杖施展奇迹术呢。虽然听起来很蠢就是了。总之——如果要说承袭了‘神’的遗传情报的子孙全都是〈血族〉,那么我和你在广义上也符合〈血族〉的定义。也就是说,那边的大小姐是和你我两人同样祖先的远房亲戚。”
“…………”
省吾——回头望向依然一脸不可思议般地眨着眼,并且聆听着日语对话的特丽法斯基亚塔。
“省吾殿下?您怎么了吗?”
“啊……不……”
当然,省吾知道雷奥并非说她是自己的表妹……他说的并不是那种性质的事情,不过听他说到这位少女和自己存在着某种血缘关系时,省吾的心底还是涌现出一种奇妙的心情。感觉就像是——在某人的葬礼上,突然有人向自己介绍至今为止未曾谋面的亲感一般。
“还有其他问题吗?”
雷奥一边用有点像是开玩笑的语气说,一边耸了耸肩。
省吾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
他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情。
“〈血族〉——为什么想要〈圣遗物〉呢?”
〈血族〉这回抢夺〈渎神之主〉的企图是什么?
塔耶妮亚塔说他们的目的是再度生下“神”。
这样一来的话,〈渎神之主〉之类的应该无关紧要才对啊——毕竟那是已经死去的“神”的遗体。
“啊啊……那是。”
雷奥的表情微妙地扭曲起来,并且说。
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是嫌恶感之后,省吾疑惑了起来。
让这个可说是不拘小节、性格率直的第二代“救世主”感到厌恶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圣体’或〈圣遗物〉不是不会腐烂吗?”
“咦?啊——是这样吗?”
安洁莉特点头肯定了省吾的疑问。
这么说起来,省吾才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种事情……不过既然叫做“遗体”的话,那么就算“圣体”或“圣遗物”腐烂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省吾只是单纯地以为“圣体”或〈圣遗物〉上施加过什么防腐处理,不过——
“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现象无法干涉‘神’的肉体——说得更仔细一点的话,就是细菌或微生物造成的各种发酵现象。带有意志的攻击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没有知性的微生物是无法影响构成“神”的物质的。这也是奇迹术原理的一部份……也就是说,‘神’这种存在只会单方面地干涉这个世界的物质。”
“哦……哦……”
原来如此,如果〈圣遗物〉是那种会腐烂消失的东西的话,就不会被称为〈圣遗物〉了。
这是因为〈圣遗物〉本身就是作为一个奇迹而存在的。
然而……
“唉,总之。”
面对着因为自己难以理解的措辞而感到困惑的省吾,雷奥像是打圆场似地说:
“‘神’的肉体在死后一直维持着和生前几乎一样的状态。这样一来——这里应该也会一直维持着那种状态吧。”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指向了自己的跨下。
“咦……?”
省吾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像这样愚蠢地叫出声来了。
然后——
“咦?可是——不,怎么会,该不会是。”
“既然都有〈血族〉存在了,那么只要有‘神’的精子的话,索隆的女人就能怀下‘神之子’——至少也有这种可能性吧?”
“等……请等一等。他们该不会要从尸体——”
“他们大概打算取出‘神’的精液吧。”
大概就连雷奥也会对这种情况感到厌恶吧——只见他一边不悦地扭曲着表情,一边说。
解剖“神”的尸体。
采集“神”的精液。
然后——
“…………”
省吾注视着特丽法斯基亚塔那张带着纯真表情的可爱脸孔。
她的姐妹们——也是以成为“神”的母胎为目标的“太母”候补者们。
特丽法斯基亚塔只是刚好被配属到省吾的身边。
不过其他的候补者中……
“只是……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品种改良’不见得都进行得很顺利。应该说就连他们也察觉到了。如果故意让近亲交配持续好几个世代的话,会产生什么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血族〉有很高的机率会生出带有肉体或精神缺陷的家伙。虽然看起来可以用来进行下一个世代‘品种改良’的人会被留下来,不过没有用处的家伙们就会被处分掉。”
雷奥干脆地说着这种惊悚的事情。
“你说处分…………!”
“虽然我不清楚他们具体上是怎么做的。不过说穿了——〈血族〉也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明明血已经变得够浓烈了,却还是生不出‘神’。反复近亲交配的结果,却是新生儿产生某种问题的机率异常地高。在成长途中发疯的家伙也很多。不过事到如今,他们也不可能放弃一直以来不断反复的夙愿了。”
“…………”
“就在这个时候,继承了‘神之血’的救世主殿下驾驶着再利用的‘神’之遗体的兵器大闹一场——那么他们当然会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那个兵器,作为打破现状的方法。更何况那个兵器还附带了不会腐败的‘种子’……”
雷奥说着这种让人感到惊恐的事情。
“……和你在一起的那位〈血族〉。”
省吾注视着从刚才就一直一动也不动的〈血族〉女性——杜梅里莉耶,并且说:
“该不会是分配给你的……‘太母’候补者吧……?”
“她现在已经变成负责监视我的人了。”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耸了耸肩。
“毕竟我身上的‘神之血’似乎本来就没有那么浓烈的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省吾想起塔耶妮亚塔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雷奥“不接近”。省吾比较“接近”。
那大概是指他们拥有的遗传基因有多接近“神”的原型吧。
“如果我们的世界和这个索隆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一样的——那么那位成为‘神’的祖先大人大概也是很久以前的人类了。遗传基因什么的大概也早就扩散开来了吧。毕竟我和你又不是什么认识的亲戚。”
“是啊。”
“只是……就算有很多人继承了‘神之血’,个别的‘浓度’应该也不一样吧。只是刚好在这些人之中,我们拥有的遗传情报比较接近祖先,而你又比我更为‘浓烈’而已。虽然那些家伙们的辨别方式看起来很像什么可疑的咒语,不过毕竟这种方式也应用了奇迹术,所以他们会这么说也不是全无根据的。”
“…………”
“话说回来,你看过‘神社’了吧?”
“咦?啊……那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你好像已经看过进行‘职责’的地方了——不过看你那个样子,你应该还没看过‘筛选’的房间吧?”
“‘筛选’——的房间?”
“在这样命名的房间里,从会使用各种奇迹术的〈血族〉中集合起来的小孩们会接受‘筛选’。也就是检查他们身上具备的遗传基因适不适合成为‘太母’……以及身为对象的——‘太父’。”
“…………”
“未满一定年龄的孩子们会被集中在那个‘神社’里,然后在那里依据能够对〈血族〉派上多大的用场——也就是依据适不适合用来繁殖下一个世代来进行筛选。”
“…………”
“被断定为极度优秀的孩子一到了可以生殖的年龄,就会立刻开始怀孕生小孩。虽然决定谁跟谁搭配的是首领和她身边的人,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太清楚什么优生学或遗传学。那些家伙们只是凭着粗糙随便的经验法则来进行‘品种改良’罢了——关于哪种组合会产生什么样的成果,他们其实没有一套明确的理论。”
“这真是乱七八糟……”
他们果然不是因为确信了什么才进行那个“职责”。
在这个现今依然遗留着“神”存在过的痕迹——同时还有〈遗落之子〉这种怪物徘徊的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打下让相当于达尔文跟孟德尔的人类出现的根基。
“没错,真的是乱七八糟。然后——无法顺利进行‘职责’的〈血族〉就会被处分掉。好比无法从事性行为,或者是无法怀孕,像这种无法寄予〈血族〉的目的的家伙们就会被处分掉。而且小孩一出生就立刻发现重大障碍的家伙们似乎也会被处分掉的样子。”
“…………”
“虽然他们用了‘太母’这种夸张的说法,不过实际上在出生的小孩当中,似乎有三成以上都具备了可作为候补者的遗传形质。结果他们也只能随便找些有的没有的借口来进行这种筛选了。”
“这简直就像家畜的品种改良——”
“所以说那些家伙们完全是在进行品种改良啊。”
雷奥混杂着叹息说:
“不管是这女孩——还是你,都只不过是子宫和种马罢了。”
“……怎么这么说……!”
虽然省吾想要反驳雷奥——不过他克制住自己。
雷奥说的恐怕没有错。
省吾拥有的伦理观在这座〈庭园〉里没有任何意义。这些〈血族〉们至少有数百年都在反复进行这个疯狂的品种改良与筛选淘汰。这份时间上的重量也不是光凭省吾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动摇的。
“虽然要怎么对待这个女孩是你的自由……不过虎头蛇尾的道德心或伦理观可不适用于这女孩的身上哟。你能和这个女孩普通地恋爱结合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毕竟这女孩打从刚出生起,就已经被纳入名为〈血族〉的体制之中了。她大概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而且大概也办不到吧。如果为了这个女孩在这里的幸福着想,你反而应该拥抱她才对。”
“怎么会……”
当然——省吾也是男人。
他不可能不会对特丽法斯基亚塔这般美丽的少女兴起性欲。
不过省吾知道不伴随爱情的性交有多么空虚、多么乏味——相反地,他也知道伴随爱情的行为是多么愉悦、多么令人满足。特别是前者让省吾更深刻地体认了这个事实。
所以……
“我——才不会这么做。”
省吾呻吟似地这么说之后,便低下头来。雷奥带着有些惊讶的表情注视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哎呀。你也是个道德家啊——…………嗯?”
某个东西唐突地掠过省吾他们的视野之中。
轻飘飘地——简直就像蒲公英的棉絮一般,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飞进了驾驶者室。
不过那个东西并不是只具备了白的色彩而已……甚至还淡淡地发光着。
杜梅里莉耶伸手抓住了那个东西。
她把紧握的手就这样挪近到自己的太阳穴边,接着便张开手掌按在耳朵上——隔着连帽按在耳朵一带上。
“……有什么事情要联络吗?”
从雷奥的问题看来,那个东西似乎是通信用奇迹术的样子。
“……雷奥殿下。”
杜梅里莉耶看着雷奥——然后连帽摆动了起来。
看来她似乎是对省吾瞥了一眼的样子。
“可以吗?”
她大概是向雷奥确认能不能在省吾的面前说吧。
雷奥点点头说:
“没关系。”
“我明白了。〈代行者〉——”
杜梅里莉耶说:
“多洛潘卡城出现了四具〈代行者〉。”
——————————
多洛潘卡城陷入了一阵大混乱。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通常——〈代行者〉一次只会出现一具而已。历史上〈代行者〉总是交互出现蹂躏人类,然后又消失无踪。在累积了数百年的光阴之中,这种现象已经成了根植在人们意识中的事实与常识。
当然……自从〈渎神之主〉首次出战以来,〈代行者〉也曾以复数同时出现。不过确认了这个事实的终究只限于〈雷涅盖德〉,或者是一部份拥有广域情报网的组织,而且像这样听说了这个情报的人也觉得这个事实不太真实。
然而……现在。
现实中四具〈代行者〉正包围着多洛潘卡城。
东南西北——独立存在的四个巨大影子一丝不苟地正好固定在这四个方位,一动也不动。既不接近城市,也不远离,更别说是消失了。“破灭的使者”只是默默地层示那巨大的——却又完全没有厚度的——平面。
“……会被杀死……我们会被杀死……!”
“快逃吧——不快逃不行啊。”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救世主还没来吗?救世主……!”
“不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吧?那一定是谣言啦!闭嘴!烦死人了!”
“我——可是听说啰,巨大的黑色巨人——”
“吵死了!”
话说回来,在东南西北都被包围的情况下,他们也不能随意地逃离这座城市。只要一进入〈代行者〉的影响圈内,人类就会瞬间受到〈存在子〉的干涉而被分解成粉末状。
当然,如果能穿过四具〈代行者〉的影响圈范围外移动的话,或许就能免于死亡的下场也说不定。
然而——〈代行者〉的影响范围并非肉眼可以辨识的东西。没有人能保证〈代行者〉的影响范围不会变形或扩大。一般人也不可能知道影响范围半径的正确数字。所以就现实层面的问题来说,一般人完全不知道用来逃亡的“安全路径”。
当然,即使如此,还是有些陷入恐慌状态的人会试着强行逃离,不过这些人个个都误判了〈代行者〉的影响圈,并且如同字面上所说的化为灰烬。结果又让城里居民们的恐慌再度扩大。
屹立在荒野上的〈代行者〉什么也没做。
它们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不过明明只有这样而已,人类却还是会自顾自地灭亡。被囚禁在恐惧与绝望中的人类变得自暴自弃,互相争夺生命、贞操、财产、食物等诸多东西,自顾自地让自己陷入疲弱不堪又彼此消耗的状况。
城市里到处冒出了火灾的黑烟,女人与小孩的悲鸣响遍了各个角落,地面与建筑物的墙壁上都沾满了血迹。
在这种情况之中——
“……意外地有效。”
披着破布的少女正走在城市的小巷子里。
她一边走,嘴里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
然而她的身旁却没有任何人在。少女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淡淡地编织着话语,一边超然地——一副仿佛城里的骚动状态与我无关的样子——继续走着。
“今后在定期启动之际也可以考虑以复数包围城市的做法。”
低声呢喃的少女背后有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在少女回过头去的下一个瞬间,一只骨结粗壮的手抓住了少女的衣襟——虽然她身上的是一块连衣服都称不上的破布就是了。
“哈……哈……哈……反……反正。”
粗壮的手臂硬是把少女按倒在地上,并且扒开披在少女身上的破布。
“反正都要死了……!”
袭击少女的是一位貌似城里居民的中年男子。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只见他双眼充血,嘴角喷出唾沫,呼吸很紊乱,不过他却用被疯狂侵蚀的人特有的、几乎不可能存在的臂力撕裂了披在少女身上唯的一件衣物。
“反正都要死了!反正也只能死了!”
从那有点脏的破布无法想像得到的、没有半点黑斑的白皙裸体暴露在空气之中。
对于少女在破布底下是全裸的状态——对于这种异样的打扮,这个男人已经没有抱持疑问的余力了。
另一方面……
“……的确,这个方法和问题所在的‘黑色巨人’产生相乘效果的可能性也应当纳入考虑。”
尽管被显然疯了的男人按倒在地上,身上的衣服也被夺走,少女的表情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不仅如此,少女还宛如自言自语嘀咕般地继续轻声说:
“……肯定。肯定。这样一来,我提议在排除‘黑色巨人’之后,我们这边也创造一个相当于‘黑色巨人’的存在,用以进行演出……肯定。否定。否定。肯定。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也要以复数……”
“乖乖听话……要是你乖乖听话的话,我就让你在死之前尝尝上天堂的快乐……”
在两人的对话一直搭不上边的情况下——不过双方似乎也没有让对话搭起来的意思就是了——唯有行为依然继续进行着。带着粗暴到称不上爱抚的动作,男人用手按压着、抚触着、扭曲着少女白皙的肌肤。一发现少女完全没有抵抗的意思之后,男人便焦急地褪去自己腰上的衣物,对少女强加真正的凌辱。
然而——
“……肯定。肯定。否定。现阶段我们应该将排除‘黑色巨人’设为最优先课题。由于‘黑色巨人’的能力上限值依然不明,因此我判断排入预定行动中的危险性过高。肯定。肯定。肯定。”
仿佛和不存在于这里的谁进行什么会议一般,少女淡淡地继续呢喃着。
就算男人一边高喊着像是呻吟般的声音,一边将自己的腰压上了少女的身体,少女的表情还是完全没有因此而扭曲。仿佛完全没有认知到男人本身的存在一般。
“肯定——因此继续维持现状待命。”
这么说完之后。
“…………”
少女双眼的焦点第一次对到在自己身上摆动腰部的男人。
“呜……呜呜……呜噢……”
中年男子发出了宛如野兽般的喘息声。
少女那白皙纤弱的手——缠上了男人的脸。
“……呜……?”
男人那因为快乐而扭曲起来的表情一瞬间混入了讶异的神色。
然而……
“……呜……呜啊?”
在下一个瞬间,男人的脸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这是因为少女的手指陷进了男人的眼窝之中。延展开来的手指轻易地刺入、贯穿了脆弱的眼球,并且直达眼球底部的视神经。抵达视神经的手指进一步地搅动起来,扩大破坏的范围。
“咿啊……呃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在一直被少女贯穿眼球的情况下微微地痉挛起来。
虽然试图逃跑的男人一瞬间往后弓起身子,不过少女紧抓着男人脸部的手却不容许他这么做。这是因为少女把陷入眼窝的食指与中指弯成了鸟爪状,钩住了男人的头。男人越是大肆胡闹,越会让自己的头部内侧伤得更严重。
“……否定。这个探查体的机能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么说完之后,少女轻轻地甩开男人,并且站起身子。
“不过有一部份的外装破损了。为求采查行动能顺利进行,我需要新的外装。”
少女看着搅烂的双眼不断喷出血来,并且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的男人——接着便走近了那个男人身边。
“可以现场调度。”
少女并非对着某个人这么低声呢喃之后,便将白皙的脚丫子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男人脖子上一踩。
和男人的呻吟声比起来,颈骨粉碎的声音——可说是更为清爽痛快。
“继续进行采查。肯定。肯定。”
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始动手剥下男人的衣服——也就是“外装”。
如果……有冷静的第三者在场的话,或许会察觉到这个怪异少女的真面目也说不定。
探查体。
那是〈代行者〉释放出来的终端。
为了确保“神罚”的绝对性,以折磨人类为目的的〈代行者〉被赋予了几个能力。将接近自己的人类化为尘埃的奇迹圈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在这里产生了一个矛盾。
为了让人类陷入更为严酷的状况之中,〈代行者〉就非得更为理解人类不可。它们必须更巨细靡遗地观察人类的价值观与情感变化,对人类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能设计出更有效率的——更为残暴又残忍的神罚。
不过另一方面,〈代行者〉的出现却又不能让人类社会陷入恐慌之中,所以〈代行者〉很难用普通的方式观察人类。由于有奇迹圈的影响,〈代行者〉无法在极近的距离下观察人类。而人类一旦接近〈代行者〉的话,又会从头到脚化为尘埃。所以要深入人类社会之中,理解人类最恐惧嫌恶的事物,对〈代行者〉而言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代行者〉创造出名为“采查体”的终端。
它们在死去的人类体内重新塑造出人格,并且作为用来收集情报的终端送到人类的社会中。
在人类的附近——而且还是以跟人类相同的目光,仔细调查人类的恐惧与绝望。用来达成这种目的的人肉人偶就是这个“探查体”。
同时这个“采查体”也是〈代行者〉为了收集与“黑色巨人”——也就是收集与〈渎神之主〉相关的情报而释放出来的。将〈圣庙〉的位置泄漏给〈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知道的就是这个“探查体”。
顺带一提,第十二号代行者在那时使用的“探查体”已经被〈渎神之主〉破坏到无法使用的地步——完全被打得粉碎了。不过〈代行者〉从遗留在现场的尸体当中随意选出了一具替代的尸体,并且加以修复使用。
也就是过去曾被叫做茉莉的少女的肉体。
“…………”
茉莉——曾被叫做茉莉,有着少女外表的东西将临终前不断痉挛的男人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迈开步伐。
走向化为人间地狱的城市中。
自从〈代行者〉出现,并且包围了多洛潘卡城以来——才经过了短短的三天半。
不过多洛潘卡城的人口却已经减少了四成。
——————————
“——我不去不行……!”
省吾一边坐上驾驶者席,一边说。
省吾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代行者〉的出现。不过从〈代行者〉至今为止的出现率看来,省吾估计距离〈代行者〉下一次出现最少还有几天才对。
总之,要是没有〈渎神之主〉的话,〈雷涅盖德〉也束手无策。
既然公开亮相时使用的〈渎神之主2〉的体内没有〈圣遗物〉的话,那么那也只不过是一尊会动的巨大人偶罢了。就算〈渎神之主2〉的体内有〈圣遗物〉,只要没有身为驾驶者的省吾,〈渎神之主2〉也不可能接近〈代行者〉。
如果自己不去的话,每一秒钟就会死上几十几百人。
只要使用封印保存了残留圣光的镜面回路与炸药系统动力的话,省吾应该就能从休眠状态中重新启动〈渎神之主〉,并且回到〈圣庙〉附近。
然而……
“抱歉,请你们下去。”
省吾对雷奥他们说:
“你们说的话我会再考虑的!不过我现在不去的话……”
“……嗯。”
雷奥与安洁莉特面面相觑。
然后——
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
省吾才刚想着雷奥的手怎么突然消失了——在下一个瞬间,他的手里就握着手枪,并且将枪口对向省吾的鼻头。
虽然细部的构造不同,不过那和蓓尔提雅交给省吾的护身用手枪同样都是左轮手枪。两人的手枪重量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同,悬吊在两人腰间的手枪皮套样式也没有太大的差异。
然而……雷奥那神速高超的拔枪技术却是省吾完全办不到的。
那不是光凭反射神经或臂力就可以办到的动作。只有反复了几千次几万次快速拔枪的人——才能办得到这种高超的“技艺”。省吾觉得光从这一点就可以明白这个名叫雷奥的人物在这个索隆里到底历经多少场艰辛的战斗。
如果打起来的话,省吾绝对赢不了他。
不过……
“不好意思,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我们特地费了一番工夫,甚至还造成对方的伤亡,才把你和这个〈渎神之主〉给抢过来。就算你说要‘回去’,我也不可能干脆地让你走的。”
“……这可是关系到人命哟?!”
省吾一边注视着指着自己鼻头的枪口,一边呻吟似地说。
省吾知道枪是什么样的东西。毕竟他曾经接受过蓓尔提雅的训练——蓓尔提雅曾经再三叮嘱他使用手枪时要多么地小心谨慎。
枪与剑的不同之处是无法在最后一线上收回攻击。也无法停下攻击。不只如此,甚至连手指轻轻地颤抖一下,都有可能解放手枪必杀的威力。
没错。
雷奥只要动一下指尖,就能杀死省吾。以超越音速的速度飞过来的子弹会确实地穿过他的皮肤,粉碎他的头盖骨,搅烂头盖骨里头的大脑。和奇迹术比起来,这种攻击反而比较不起眼——不过这种攻击却足以杀死一个人。
一想到这种事情——省吾就觉得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往自己的身上压过来。
“这件事的确是关系到人命——是你既没见过也没看过的某个地方的某人的命。在这里对多洛潘卡城的人们见死不救,和对因为饥荒而饿死的非洲小孩见死不救,你说有什么不同呢?”
“…………”
省吾为之语塞。
雷奥所说的话尖锐地揭露了残留在省吾体内的自私与欺瞒。
【我要改变世界】。
这绝不是省吾光凭一股冲劲而做出的决定。
不过即使如此,如果只有试图改变这个世界的决心——那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或愚者的戏言罢了。只有接受这种无可奈何又不假掩饰的现实之后,自己再以实际的行动来否定这个世界——这个决心才会产生意义。
省吾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奥追问是否做出了这种觉悟。
(……对了。)
这个——名叫索隆的世界。
〈雷涅盖德〉。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还有〈血族〉。
拥有各种价值观的各种人存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世界里恐怕还有更多更多省吾没见过的人存在,也还有更多更多省吾不知道的价值观存在。而省吾恐怕也无法全部理解,并且加以接受。那不是区区一介人类办得到的事情。
不过……这些价值观的个别差异本身并没有错。就算那有多么偏离省吾的价值观……省吾也没有权利去谴责这些价值观是错误的。
可是。
(不过那——)
并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东西。
被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神”创造出来的诅咒胁迫,在选项极为有限的状况之中……他们被迫这样活着。他们甚至没有被赋予过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生存方式的自由。
省吾无法忍受这件事。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
省吾没有评断这一点的权利与能力。
不过像这种连让人类自己思考、判断,并且做出选择的自由都没有的世界,省吾觉得太过于悲惨了。连自己受到压迫的事实都无法理解的人类,省吾也觉得太过于悲壮了。尽管自己具备着用以生存的智慧与意志,却得扼杀这些智慧与意志,顺应眼前的状况而活,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去——省吾无法体会这样的生存方式。
或许这种情况——在“神”实际存在的这个世界里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旦认同了位于自己之上的超常存在,人类就只能一味地陷入命运论之中。而且这种情况发展到最后,就只剩下空虚的顿悟心理而已。既然想什么或做什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那么只顺应眼前的状况活下去反而还比较轻松。
(——不对。人类不是为了这样而拥有智慧与意志的。)
命运是能够被改变的。
未来是能够被选择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要是死去的话,学习这种事情的机会就被剥夺了。未来就断绝了。命运就中断了。而可能性也消失了。
所以……
“没有什么不同。”
省吾仿佛从紧紧咬住的牙关之间挤出这些话似地说:
“就因为没有什么不同,我才不想再视而不见了!我,曾经,看见人们死在我的眼前!而且不是因为别的理由,是我,是我踩死的!我,我没有拯救他们!我知道,人类的死,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知道,活着这件事有多么美好,有多么重要!”
省吾知道那个〈渎神之主〉踩烂人类的触感。
也知道和梅莉妮互相确认心意时的肌肤温度。
还有——生与死的极限。
以及未来这种可能性一瞬间就会崩溃的事实有多沉重。
所以……
“所以——什么因为不知道、因为不认识,我无法再像这样装做没看见了!因为,我被托付了现在就能立刻拯救他们的力量啊!”
“所以——就算舍弃自己的生命,你也想帮助这些人吗?”
雷奥用大拇指往后拉了手枪的击铁。
回转式弹匣转动起来,发出了喀锵地一声金属声。
只要手指抖动一下就能实现的死亡——距离省吾只有短短几厘米而已。
省吾一边在极近的距离下盯着手枪,一边瞪着雷奥。
“…………”
“你不怕死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怕!”
省吾呻吟似地说。
好可怕。省吾现在就想立刻下跪拜托雷奥移开枪口。
“可是——”
……省吾的指尖碰触到自己一直寻找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关系吧——省吾觉得时间好像微妙地延缓了一瞬间的样子。在主观时间被延缓了几秒钟的那一瞬间,省吾同时动起了左右手。
左手拨开指着自己的手枪。
右手拔出指尖摸到的手枪——
“——住手。”
雷奥语气严厉地出声制止。
不过他这番话似乎不是针对省吾,而是针对在自己背后摆出架势的安洁莉特与杜梅里莉耶的样子。
特别是安洁莉特——她的手里已经紧握着一把手枪。虽然省吾不知道她把手枪藏在哪里,不过她应该是因为手枪的即时应变性比奇迹术要高,才会在一瞬间选择了这个武器吧。
顺带一提,特丽法斯基亚塔依然带着一脸呆然若失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不是嗅出了眼前紧迫的空气,只见她以一副不安稳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过也就只有这样而已。她的表情中并没有不安与恐惧的神色。
“就因为觉得害怕,我才更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就因为害怕——就因为知道那有多么可怕、有多么痛苦,我,我才不能放着那些现在就要死去的人不管!就算那是我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人也一样!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人!有时候或许还会出现一些我不得不杀死的人也说不定!可是——就算如此,我,我,对于人类会因为我自己不尽力而死去的情况,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像这种,像这种人类无法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的世界——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叫着叫着,省吾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他那指向雷奥的枪口——颤抖着。
“怎么了?香芝省吾。你不扣扳机吗?”
雷奥一边露出轻薄的笑意,一边挑衅似地说。
省吾手枪的枪口正指向他的额头。距离连一米都不到。就算省吾是个形同刚开始学习射击的外行人,在这种距离之下也几乎不可能射偏。
可是……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扣扳机的。”
省吾仿佛从紧紧咬住的牙关之间挤出这些话似地说:
“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扣扳机。我说过了。我知道人类的生命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活下去是多么美好、多么高贵的事情。所以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让他死去——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话说得还真好听。”
“有什么不对吗?”
“…………”
雷奥露出微笑注视着省吾好一会儿,不过……
“让我来对你提出一个忠告吧。”
“……什么事?”
“你的安全装置还没解除哦。”
“……咦?”
省吾不假思索地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手枪。
在下一个瞬间,雷奥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省吾的手与手枪,并且把枪口压向地板上。
“……骗你的。跟我们的世界里一样,其实左轮手枪没有安全装置哦。”
雷奥笑着。
省吾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爬上了自己的背脊。
一旦两人都认真地拔枪相对了,那么就算省吾什么时候被雷奥杀死也不奇怪。不——既然省吾是〈渎神之主〉的驾驶者,那么雷奥大概也不会杀死省吾吧,不过省吾的其中一只手脚或许会被他折断也说不定。将必杀的武器指向对手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
“……算了。勉强你协助我们也太危险了。”
这么说完之后,雷奥耸耸肩。
“今天我先相信第四代救世主殿下所说的话,就此收手吧。”
“……咦?”
“你不是说日后还会再考虑我们的提议吗?”
“咦……啊……是、是的。”
雷奥闭上眼睛恶作剧似地这么说之后,省吾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安洁莉特,杜梅。”
“……我知道了。”
“是。”
安洁莉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瞥了省吾一眼——毕竟省吾用枪指着雷奥,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之后,便和雷奥一起打开铁门,离开了驾驶者室。紧接着杜梅里莉耶在连帽里轻轻地行了一礼之后,也跟着两人的后头离开了。
然而……
“不过香芝省吾。”
雷奥突然停下脚步,并且转头越过肩膀望向省吾说:
“基于我们同样都是以救世主的身份被拉到这个世界来的情谊,我要对你说几句话。你再仔细想一想。那对你而言真的是非得赌上性命选择的事情吗?你会不会只是沉醉在安逸的英雄思想中呢?别被一时的激情牵着鼻子走。仔细想想你真正该追求的目的。好好掌握自己做得到与做不到的事情。当你都能做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会再来问你一次的。”
“…………”
省吾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了。”
他只说了这句话。
铁门被关上了。
省吾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第二代救世主。恐怕他所看过的东西与感受过的东西数量都和省吾相差悬殊。他所说的话带有轻易地让省吾那简单的想法产生龟裂的重量。
可是——即使如此。
和茉莉她们一起生活过的记忆。
和梅莉妮她们一起生活的记忆。
省吾想创造出让她们不会感到绝望的世界。省吾想创造出能让她们做她们自己,并且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世界。同时那个世界里也不再有为了让自己习惯绝望,而将绝望阐释为幸福的宗教。
唯有这份心情是毫无虚假的——就算省吾今后看了什么,这份心情一定也不会改变。
唯有这份心情不会被雷奥所说的话动摇。
所以自己现在不能再摩蹭下去了。
自己得赶快让〈渎神之主〉从休止状态启动——
“省吾殿下……?”
“……啊。”
省吾发出了有点愚蠢的声音。
在他身旁的失明少女带着略为浮现出困惑之色的表情歪着头。
省吾过度沉浸在和雷奥持枪相向的紧张感——以及紧接而来的解放感,以致于他把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能把雷奥他们赶出去是很好……不过还有这个少女的问题要解决。
省吾也不能载着她一起回去。
不过就算省吾想把特丽法斯基亚塔给赶出去,硬是把眼睛看不见的她赶出这个〈渎神之主〉又太危险了。虽然说她会使用奇迹术,但是要是她一个脚滑摔下去的话,在她发动术式之前,某些致命性的部位很可能就先骨折了吧。
就算要说服这位少女让她离开——对象是这个少女的话,可能也得耗上很久的时间吧。
“这个——那个。”
“省吾殿下?您怎么了吗?”
雷奥所说的话闪过省吾的脑海里。
【你能和这个女孩普通地恋爱结合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他说的的确没错。
只要还身在这座〈庭园〉里,她就会受到〈血族〉的思考逻辑束缚。而且她甚至无法察觉到自己被束缚的事实。就算省吾在这里不对她出手——结果也只是对象换人而已,她的状况一点也没有改变。
“特丽法?”
“是。省吾殿下。”
少女露出纯洁又暧昧的微笑回应省吾。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是。”
特丽法斯基亚塔毫不踌躇犹豫地点了点头。
省吾不觉得这种心灵控制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反而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同时——又觉得有些可悲。
她们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茉莉,还是梅莉妮。
省吾想要创造出能够让这位少女自己抓住自己幸福的世界。也想让她从如同〈血族〉字面上所说的血之诅咒中解放出来。
所以……
“就算我要去的地方是〈庭园〉的外面,你也要跟我一起来吗?”
“……外面?”
特丽法斯基亚塔歪着头。
或许她没有〈庭园〉外面这种概念也说不定。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首领叫我们要尽可能地跟进行‘职责’的对象在一起。”
“……是吗?”
省吾叹了口气。
接着在心中——
(对不起,梅莉妮。)
虽然省吾也不是做了什么出轨的行为……总之他还是在心里对梅莉妮道了歉。
然后——
“我知道了。我现在要离开这个〈庭园〉了。跟我一起来吧。”
那双不抱有任何疑问的透明眼眸天真无邪地看着省吾。
——————————
伴随着轰然巨响,黑色的巨大身躯开始震动起来。
在奇迹术的刺激之下,之前一直处于休止——假死状态的钢铁肉体再度开始活动起来。奇迹术回路的指令击发了设置在犬神的备用炸药——金色的空弹夹有如雨水一般啪啦啪啦地从巨大的身躯上滴落下来。
“固态雨——吗?”
雷奥一边往后退开几步,闪避倾盆落下的空弹匣雨……一边呢喃着。
“雷奥殿下——”
当雷奥举起一只手来挡光,并且仰望着〈渎神之主〉时,身旁的安洁莉符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对她说:
“这么难得的机会……”
“嗯?哎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反正以后还有机会,而且那个香芝省吾的协助也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再说……”
“再说?”
雷奥转身对歪着头的安洁莉特露出了苦笑。
“目的和手段可不能搞混啊。”
“您说——目的和手段吗?”
“我也不是说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回去终究只是手段罢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
从不轻易动摇的安洁莉特脸上浮现了惊讶的神色。
雷奥伸出手来——轻触有点笨拙的恋人的头发。
“我只要能和你一起过着平凡生活的世界就好。只要是不用畏惧着死去的神之影而活的世界——只要是能让我们不受无聊的成规束缚,并能够凭自己的意志活下去的世界就好。”
“雷奥殿下——”
“老实说,如果香芝省吾能打倒所有〈代行者〉的话——”
雷奥一边抬头仰望着悠然站起身子的巨大拟神机,一边说:
“——就算要我留在这个世界里也无所谓。”
“……您说那位少年能够打倒所有的〈代行者〉吗?”
安洁莉特以明显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
的确,〈渎神之主〉到目前为止都战胜了〈代行者〉。
如果单纯只讨论与〈代行者〉之间的战斗胜负——姑且不考虑战斗造成的被害者数量——又没有特别不安的因素的话〈渎神之主〉那压倒性的战斗能力必然会为人类带来胜利。
不过〈代行者〉也不是笨蛋。
它们看起来似乎正构思对抗〈渎神之主〉的战术。而如果想要一路持续战胜不具有人性化情感的神之诅咒——那位少年拥有的价值观又太过于人性化了。
他的价值观既纯粹——也因而脆弱。
如果光凭漂亮的场面话就能拯救世界的话,谁都不用那么辛苦了。
然而……
“至少那个家伙似乎是这么想的。”
雷奥露出微微地笑意说。
——————————
他们大概是注意到〈渎神之主〉的运转声吧。
〈血族〉的人们有如爬出巢穴的蚂蚁一般,从“神社”与洞窟中窜出来。
他们一直以来到底躲在什么地方——数量多到让人不由得这么想的〈血族〉们凌乱地窜出了岩洞,并且经过花园中的小径来到〈渎神之主〉身边。
过了不久,他们便聚集成一大群集团停驻在钢铁拟神的面前。
〈血族〉的人数——大约有三百多人。
而塔耶妮亚塔就站在这些〈血族〉的中心位置。
“…………”
已经开始进行感觉同步的省吾能够清楚地认出她的脸来。
那混浊的双眼应该捕捉不到光线才对,不过现在却笔直朝向〈渎神之主〉的巨大铁面。
“——塔耶妮亚塔女士。”
省吾以反而称得上平稳的语气对她说:
“我要——走了。”
省吾那以奇迹术放大的声音应该传到了塔耶妮亚塔的耳里才是。
证据就是——那位年迈女性的表情稍微动摇了。
“省吾殿下。”
塔耶妮亚塔说:
“您不能走。您必须在这里将您的精种植入特丽法斯基亚塔体内,并且和我们一同等待下一个世代、下下一个世代出生的‘御神’。您有这样的责任与义务。”
“不对。”
省吾断然地说:
“那不是我的义务。也不是你们的义务。”
“…………”
“你们只是被成规束缚着而已。你们没有得到任何权利,也没有下定任何决心。你们从未自己主动做过什么。”
她们只是将继承自祖先的疯狂继续传承给下一个世代而已。
这种行为之中没有苦恼,也没有决心。
站在不同的观点来看,那种行为或许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也说不定,不过——
“我的义务是战斗。也就是使用这个〈渎神之主〉和‘神’遗留下来的、和你们崇敬的‘御神’遗留下来的诅咒战斗。我是这么决定的。并不是有谁叫我这么做的,而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省吾呐喊似地说。
然而——
“愚蠢。”
塔耶妮亚塔像是怜悯省吾似地说:
“我们和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您说我们被成规束缚的话,那么您也只是被您自己的理由束缚住而已,只是沉醉在自由意志这种幻想之中而已。您的自由意志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这个世界上只存在着貌似自由意志的辞汇而已。”
“——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您是否真的知道那个巨人是什么?您是否知道您为什么会被人赋予‘救世主’这种称号,并且备受崇敬呢?那是热衷于私利私欲的罪人子孙们,只为了他们自己而使用神之遗骸制造出来的不祥兵器——不是为了拯救谁而做出来的东西。那只是为了掩盖修饰他们的罪行,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做的东西。”
“我知道。”
省吾说。
“那么为什么?”
塔耶妮亚塔说话的语气里没有谴责的音韵。
只存在着——纯粹的疑问而已。
她们大概不懂省吾的心情吧。她们大概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省吾的心情吧。就跟省吾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她们的心情一样——
“为什么您明明知道,却还要搭乘那种不祥的东西战斗呢?”
塔耶妮亚塔的声音只带着些微的热度。
“您只不过是被当成零件看待而已。您原本和这个世界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只是从异世界呼唤过来的局外人——这样的您为什么要担起这些纷争,我实在难以理解。”
“塔耶妮亚塔女士。”
省吾依然平静地对她说。
省吾已经不觉得恼火了。
只是——
“你说的没错。结果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雷涅盖德〉,还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大概连我也是吧。”
“…………”
“因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做,所以我才选择了战斗。就算觉得害怕,就算感到嫌恶,就算有多么地想逃离这里,我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所以我才选择了战斗。根本就不需要其他理由。”
说到这里,省吾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接着说:
“不过那是基于我看过的东西与听过的事实而做出来的决定。我和你们的不同之处就只有这样而已。”
“…………”
“我是为了满足我自己而战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世界。我觉得这个世界错了。所以我要破坏它、改变它。只是——就只是这样而已!”
省吾的感觉与〈渎神之主〉同步,意识也连接到奇迹回路上。
省吾知道自己的身体感觉正逐渐与〈渎神之主〉重叠——也逐渐变得更为清晰。
同时——
呵呵呵呵……
我等好久啦……
那个伴随着嘲笑的声音浮现在省吾的脑海里。
你说了一番相当冠冕堂皇的话嘛……
什么?我说啊……
你为了满足你自己而战……?
你要改变这个世界……?
呵呵呵呵……
这种鬼话……
“——给我闭嘴。”
省吾焦躁地发出低沉的声音。
然后省吾对试图再度潜入自己体内的那个意识说:
“我要把你那个无聊的临别赠礼收拾掉。不要啰啰唆唆地缠着我,给我安静一点!”
省吾一边大叫,一边让〈渎神之主〉站起身子。
〈渎神之主〉的状况果然还是跟接受姬巫女们的支援控制时不同——〈渎神之主〉的全身都发出了钢铁摩擦的咯吱声响。这恐怕是因为力量无法顺利地分配到全身的关系吧。宛如巨兽的咆哮声一般,钢铁扭曲摩擦而产生的刺耳轰声响遍了这一带,同时〈渎神之主〉那因为着陆的冲击而半陷入土里的膝盖与手掌也跟着抬起来了。
附着在膝盖与手掌上的泥土零散地掉落下来——
“……?”
突然感受到一股违和感的省吾注视着〈渎神之主〉的巨大身躯挖掘出来的痕迹。
在茶色的泥土中看得见好几个好几个——白色的东西。
反射性地想看个清楚的省吾调高了视野的倍率。
然而那——却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是……”
省吾说不出话来。
人骨。
扭曲变形的头盖骨。不齐全的大腿骨。散乱的肋骨。
大量的骨头埋在地面下——埋在盛开的大量花卉底下。
那不是只有一人份或两人份的骨头而已。光是〈渎神之主〉挖开的部份恐怕就埋了好几十人份的人骨。
那些头盖骨看起来仿佛正用那填满了虚无的空洞眼窝愤恨地瞪着省吾。
那些——小小的头盖骨。
省吾觉得自己的胸口深处涌上了一股呕吐感。
这里才不是什么花园,而是坟场。
而且这个坟场……还是用来埋葬那些早早被判定“不适合”的孩子们。
美丽花卉的根部纠结在骷髅的眼窝中,这幅光景——与其要说是丑恶,倒不如说是极为凄凉。
“那是无法成为母胎的孩子们。”
塔耶妮亚塔宛如歌唱般地说:
“这些孩子们能开出这么美丽的花儿……却不适合成为神的母胎……”
她说话的口吻里反而蕴含着慈悲的音韵——不过却显得相当可怕。
那语气之中没有罪恶感。
她只是一味地怜悯而已。
怜悯着那些被自己视为“没有用处”而葬起来的孩子们。
“不能让他走!”
站在塔耶妮亚塔身旁的一位〈血族〉大叫: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放掉——‘御神’之种。”
“不能让他走!”
“‘御神’之种!”
“我等乃先祖之种!”
“不能让他走!”
“我等的理想——”
“要是用说的还不明白的话——我等就用身体来教他吧!”
〈血族〉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喊着,同时高高地举起了右手。
好几面手掌中产生了白光。
“压倒他!”
“我等〈血族〉没有不可能办到的事!”
〈血族〉们以宛如诵经般的低沉韵律齐声吟唱出圣句。
“tsuiguze·taerugu·enou·tsui·ruo·evurusu——”
成群的白光缓缓地摇曳起来。
这些白光在一瞬间不断地伸展、扩大、扭曲——就像增殖一般骚然地延展开来,创造出一个图腾。
“……这是什么?”
大规模奇迹术。
〈血族〉的人们以一句圣句为基础编织出这个奇迹。虽然他们个人的力量确实只不过是“神”的劣化版本罢了——不过要是有好几百位〈血族〉一同使用这股力量的话,就连省吾也想像不到他们能够显现出什么样的奇迹。
然后——
“平伏在我等真实的血统之下吧——丑恶的赝品!”
省吾不知道是谁这样大叫着。
不过奇迹却伴随着那个声音显现出一个形体。
——轰……!
在宛如地鸣般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不,那应该就是真正的地鸣声吧——花园的地表也跟着上下波动起伏。
大量的花土,以及与花土纠结在一起的白骨违反了重力法则,从大地上高高地凸起来。
宛如熔化的钢铁注入了看不见的铸模一般,这些花土白骨自行在空中塑型,最后聚合成一个形态。
“——!”
省吾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的面前——〈渎神之主〉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足以与〈渎神之主〉的钢体巨体匹敌的巨人。不过构成巨人身躯的不是钢铁,而是大量的土砂、岩石、花卉——以及无数的骨骸。
巨人的全身上下一边散落着花瓣、尘土与骨片,一边悠然地朝〈渎神之主〉扑过来。
它大概想压倒〈渎神之主〉吧。又或许是想把〈渎神之主〉就这样直接解体,并且夺走〈圣遗物〉也说不定。
“可恶——”
省吾一边集中意识,一边让〈渎神之主〉站起身子往后退。
虽然只要有了姬巫女们的支援,省吾就能自由自在地操控〈渎神之主〉,不过现在却连一个小动作都很费工夫的样子。尽管他也不是无法让〈渎神之主〉动起来,但他却不可能进行细部的控制——不可能进行格斗。
一阵钝重的冲撞声响起。
巨人那岩块的手掌按住了钢铁的双肩,试图将〈渎神之主〉压倒在地面上。被施加了额外压力的钢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渎神之主〉变成了半蹲的姿势。
“这是……什么力量啊……!”
〈血族〉巨人的动作绝不算敏捷。
它的力量也远比〈渎神之主〉原来的力量要小。
如果是平常的〈渎神之主〉的话,这个巨人根本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对手。然而没有了姬巫女们的支援,〈渎神之主〉也只能施展出平常十分之一以下的力量与速度——不,甚至还不到发挥最大力量时的百分之一。〈血族〉巨人的臂力显然在〈渎神之主〉之上。
〈渎神之主〉的关节发出了更为刺耳的悲鸣。
“呜……呜……”
当然——省吾的肉体也感受到了这一股压迫感。
“省吾殿下……?”
特丽法斯基亚塔大概也很在意省吾的哀号声吧——只见她担心地对省吾说:
“省吾殿下……您没事吧?”
“…………”
省吾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回答她。
(怎么……?要是在这里被压倒的话,就再也——)
要是〈渎神之主〉被解体的话,省吾不只是失去了最大的王牌,甚至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这座〈庭园〉。
——呵呵呵……嘻嘻嘻……很辛苦吧……?
——想要我……帮你一把吗……?
“……闭嘴。”
省吾呻吟似地说。
特丽法斯基亚塔好像误会了什么似地吓得全身发抖。虽然省吾知道这种情况,却依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她。
“追根究底地说……你……现在试图压倒我的这些人……可全都是……你的子孙啊……”
——那些人吗?那又怎么样?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反正……所谓的世界……本来就只有“自己”跟“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已……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叛徒。自己以外的人都是骗子。这个世界就只有自己而已。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是一样的。呵呵呵呵呵呵……子孙?伙伴?谁管他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我真是听不下去了……”
“神”疯了。和〈血族〉不同意义上地疯了。
——放开你的支配权吧。然后让我来代替你吧。
——没错。就跟往常一样。我来替你杀死他们、踩烂他们、破坏他们……
——来吧。放开你的支配权吧。然后把它交给我……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做的对吧……?
“——闭嘴。你才要乖乖地听我的话。”
省吾咬紧牙关说:
“不要乱七八糟地胡说些有的没的,服从我——神!”
——呵嘻嘻嘻嘻嘻……你想……嘻嘻……你想让神服从你吗?
——嘻嘻……嘻哈哈哈哈……就凭你、区区、区区一个小鬼!
——就凭你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异乡人!
——就想让神服从你吗……?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错……你对这点有什么不满吗?”
省吾吼叫着:
“追根究底说起来,你跟我一样都是人类啊!”
——嘻嘻嘻……生气了耶……生气了耶……你这小鬼……嘻哈哈哈……!
——好吧……就让你体会一下……拥有神之力的意义……
——就让你尝尝这种隔绝感与孤独感好了……!
在这个瞬间。
省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喀锵一声地套在一起了。
“——?”
就像骗局一场似地,省吾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同时大量的情报流入了省吾的大脑中,压迫着省吾的神经系统。
“呜……啊……”
尽管省吾呻吟着——不过他却也注意到〈渎神之主〉机体发出来的异常声音停止了。同时省吾的意识遍及了〈渎神之主〉的各个角落,掌握了钢铁的巨大身躯。
(…………!)
省吾举起右拳。
伴随着划破空气的轰然巨响,〈渎神之主〉高高地举起了钢铁的豪腕。
那铁腕轻易地折断巨人按住〈渎神之主〉的左腕,并且将之撕裂。大量的土砂、骨片与花瓣又再度四处飞舞,被扔出去的手肘随着一声巨响插进了附近的岩壁里。
“——哦哦!”
〈血族〉的人们惊愕地大叫。
在他们愕然地观望之中——〈渎神之主〉进一步地伸出左手,抓住了巨人的头部。钢铁的手指深深陷入了那张没有眼鼻的土块颜面上,并且紧紧地固定住。同时〈渎神之主〉大大地往后拉开右腕,并且开始从右腕上释放出足以令观者灼伤眼睛的强烈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咆哮起来。
同时〈渎神之主〉的右拳猛烈地击向巨人的胸部——并且将之贯穿。
以贯穿胸口的洞为中心,龟裂逐渐蔓延了巨人的全身。在下一个瞬间,巨人便轻易地崩裂四散了。原本——应该纷然落在〈血族〉们头上的大量土砂、遗骸与花瓣瞬间被分解成粒子,并且在光芒之中逐渐消灭。
不用多说,那是〈渎神之主〉的奇迹术。
“……哦哦……”
“……哦哦哦哦……”
〈血族〉的人们大概对“巨人”的奇迹术抱有绝对的自信吧。只见他们一边惊愕地踩着踉跄的脚步往后退,一边抬头仰望着傲然挺立的〈渎神之主〉。
虽然省吾依然看不见他们藏在连帽底下的脸,不过他们的身影却如实地传达出他们的畏惧与胆怯。如果一个人原本充满了超乎必要以上的自信,那么一旦构成这个人根本的事实被颠覆了,这个人就会变得极为脆弱。看来〈血族〉们已经没有试图继续对省吾武力相向的样子了。
只不过……
“——我要走了。你们不要再妨碍我了。”
省吾宣告。
就在这个时候——
“……省吾·香芝。”
一阵呢喃般的声音突然掠过了省吾的耳朵。
那是塔耶妮亚塔的声音。
〈血族〉的首领——一位放下了连帽的年迈女性仰望着〈渎神之主〉,同时依旧露出了跟以往一样极为平淡的表情。那双混浊的眼眸依然没有任何感情的色彩。那是住在远离个人喜怒哀乐的世界之人才会拥有的脸。
可是——
“特丽法就拜托你了。”
“…………”
或许那是省吾的幻听也说不定。
为疯狂牺牲的人们会不会也残留着一抹人性的感情呢……或许是省吾抱持着这种期待的心情凭空创造出那句话来也说不定。
不过……
“——再见了。”
只留下这句话之后,省吾便集中自己的意识。
基本在于想像。就如同移动自己的身体一般——也就是构筑出明确得让自己认为理所当然构筑得出来的细致形象。如果省吾能够做出这么清晰的形象,那么〈渎神之主〉的半自动奇迹术机关群为了具体化他的愿望,便会开始重组编纂术式。
“…………”
省吾觉得在某个地方的什么东西正逐渐连接起来。
省吾的身体感受到的大概是奇迹术机关最佳化时的状况吧。
然后——
“……行得通。”
在省吾带着确信这么呢喃的同时,脚底下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了。
浮游。
〈渎神之主〉的巨大躯体正缓缓地往空中飘浮。
“特丽法,抓紧我。”
“是。”
丝毫不觉得不安与恐慌的〈血族〉少女老实地紧紧抓住了省吾的身体。
“我现在就回去了——梅莉妮。”
被〈渎神之主〉划开的空气震天价响——无数被撕裂的花瓣与人骨飞舞起来,犹如虚幻的情景一般。
在下一个瞬间,〈渎神之主〉动员了体内所有的奇迹术机关,以猛烈的速度将自己的巨大身躯抛上空中。
《渎神之主! EPISODE06 血族 BEGATS》完
下集预告
省吾驱使着〈渎神之主〉回到了〈雷涅盖德〉,并且开始迈向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救世主”之路——不过〈雷涅盖德〉的权力者们却开始对他生厌。因为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傀儡,而非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不久,意外的地方出现了干涉——
下集《渎神之主! EPISODE07 龃龉 makfunction》
——人偶是不会自行起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