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吾好久没有那么舒服地从睡眠中清醒了。
这大概是因为身体需求的睡眠量完全获得满足的缘故吧?虽然省吾以前也很少能睡得那么安稳——不过成功地救出梅莉妮与花梨这件事情,似乎让他的精神多少产生了一些余裕的样子。
省吾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房内。
几道朱红色的光线从紧闭的百叶窗缝隙间射进了房内。他恐怕睡了半日有余吧!现在似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呜……思……」
无意识中探向身旁的手——无意义地扑了个空。
省吾翻了个身後,便重新撑开眼睑。
「……思?」
不过——床边却有个人影。
不用等到眼睛习惯房间内的昏暗,省吾就已经十分清楚那个人是谁了。
「…………蓓尔提雅……」
省吾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梅莉妮』给吞了回去,同时呼唤一旁姿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不过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一见到省吾醒来,却反而露出了深感抱歉般的表情。
「……我吵醒您了吗?」
「不……没有那回事……哦。」
省吾仍旧躺在床上——并且像是活化身体似地重新伸了个懒腰。
然後省吾再度对蓓尔提雅露出微笑。
「我只是觉得好久没这么好好休息过了。」
「那真是太好了。」
蓓尔提雅说。
「啊……我……该不会说了什么梦话吧?」
毕竟蓓尔提雅是为了消解省吾的烦闷才特意陪在他的身旁。尽管两人的关系仅是一时的,而且又建立在两人的认同之上,不过至少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就算是说梦话也不能提到梅莉妮的名字——省吾还是有顾及到这点程度的事情。
「很遗憾,并没有。」
蓓尔提雅露出微微苦笑回答。
虽然这位姬巫女拥有仅次於爱菲妮耶的娇小身材——她的容貌也绝不能说得上成熟——不过当她带着这种表情说话时,看起来却特别像个极富包容力的姊姊一样。
「您睡得非常安稳。」
侧脸沭浴在夕阳下的蓓尔提雅这么说。
她的表情也非常平稳。
「是吗……?」
仍旧仰躺在床上的省吾望向天花板。
「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吧?」
「是的。」
「是吗?」
这时——两人的对话突然中断了。
横亘在两人之问的空气既不沉重,也不生硬。
只有透明的沉默残留在这里。
不过这却是一份期待被打破的沉静。省吾——恐怕连蓓尔提雅也很明白,那份沉静只是两人对人不在这里的梅莉妮感到愧疚,从而衍生出一种类似仪式的东西。
「蓓尔提雅——」
「……是。」
「过来。」
这么说完之後,省吾将平放在床上的左手伸向蓓尔提雅。
「…………」
蓓尔提雅的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尽管已经有了数度肌肤之亲,蓓尔提雅还是对与省吾发生关系威到些许犹豫。虽然原本就是她主动提出要求的——不过在完事之後,身为梅莉妮好友的她大概还是难以摆脱罪恶感吧!
所以在这个时候主动引导她就是省吾的义务。
蓓尔提雅与自己一同分担了压在身上的重担,所以自己也必须共享身为共犯者的犯罪意识。省吾明白——那是自己唯一能为蓓尔提雅做的事情。
省吾的手指缠上了蓓尔提雅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也不顾低着头的蓓尔提雅,就这样缠着她的手指用力一拉——蓓尔提雅娇小的身躯便毫不费劲地扑进省吾的怀里。
「省吾殿下——」
「抱歉。」
省吾说。
「您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
蓓尔提雅有点困窘似地说。
「将身心奉献给救世主是姬巫女的本分。不管是梅莉妮或我都是一样的。」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蓓尔提雅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过在觉悟这个词汇的掩盖下,有些事情也会变得无法察觉。
「所以啊!」
省吾叹了口气後说。
「蓓尔提雅——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你的说话方式跟态度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可。」
「…………」
蓓尔提雅惊讶似地眨着眼睛。
「我觉得你好像很苦恼的样子。」
「那是——」
蓓尔提雅困惑似地垂下眼帘。
刚认识时的她给人一种更为开朗又无忧无虑的印象。由於这位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原本就长於武艺——因此,她似乎决定彻底地不争夺救世主的宠爱,而是在保护救世主这方面竭尽全力地克尽自己的职责。正因为如此,蓓尔提雅与梅莉妮或爱菲妮耶不同,她总是给人一种退一步轻松地看待省吾的印象。
对省吾而言,两人的关系就像女孩子们彼此相处般百无顾忌——也让人感到心情愉快。
不过如今的蓓尔提雅却失去了这份轻松。
「所以很抱歉,我让你感到後悔了。」
「…………那么。」
蓓尔提雅结结巴巴地说。
「省吾殿下——後悔了吗?」
「没有。」
立即这么回答後,省吾突然像是苦笑似地扭曲着表情,并且接着说:
「……这么说是骗人的。」
「是。」
蓓尔提雅带着真挚的表情点了点头。
真是一位性格耿直的少女。正因为如此,当她对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候——省吾才会无法拒绝她。省吾明白她不会抱持着马马虎虎的心情顺势对自己献身。正因为如此,一旦省吾拒绝了她,就会在她的心里划下无法抹灭的深刻伤痕。
虽然省吾也明白……拥抱她也会在她的心里划下另一种伤痕。
「如果要说我完全不对梅莉妮感到愧疚,那真的是骗人的。不过如果要说我感到後悔的话——那也是骗人的。」
「省吾殿下……」
「真的很抱歉,我只能说出这么暧昧模糊的话来。只不过——」
至少也该说句贴心的话吧。
这么想的省吾不断寻找适当的用词——但却迟迟找不到。
「你并不是梅莉妮的『替代品』。」
「…………」
蓓尔提雅发出不成话语的呻吟声後,便将脸贴在省吾的胸膛上。
「我不是谁都可以的,唯有这点我可以确定……」
「——是。」
蓓尔提雅微笑着的微弱气息萦绕在省吾的胸膛上。
省吾一边抚摸着她的黑色长发,一边悄悄地吐了口气。
*
在外人的眼里看来,那恐怕是极为普通的用餐景象吧!
在〈雷涅盖德〉赋予省吾的宅邸中——省吾与姬巫女们,以及特丽法斯基亚塔正在餐厅里享用晚餐。
席间并没有特别吵闹,也不会特别安静。
在旁人的眼里看来——除了午餐时间在睡眠中度过的省吾胃口变得比平常好一些之外,一切都没有改变。
不过那却是伪装出来的日常景象。
证据就是只要稍加注意的话,就能发现姬巫女们与省吾彷佛在讨论着什么似地不时互使眼色。而且他们还相继将视线——扫向同一个对象。
那就是艾雪·柯德兰。
「省吾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艾雪停下正在用餐的手,并且嫣然一笑地问。
这是因为她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省吾时——正好对上了省吾的眼睛。
「咦……啊、思。」
省吾立刻在脑海中抓出适当的用语。
「毕竟你在早餐时间没有出来……而且我听说你连午餐时间也没有出现。我想你应该累积了不少疲劳吧,所以我才在观察你的身体状况如何啊。」
省吾听说艾雪直到这顿晚餐开饭的前一刻才离开了房间。也就是说,她连午餐时间也没有踏出房门一步。不过省吾也听说特丽法斯基亚塔进入房间後,就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看来她们两人似乎聊了很久的样子——
「省吾殿下是怎么看的呢?」
「这个嘛……」
省吾又开始找起了稳健得体的答案。
「总之,看到你恢复食欲真是再好不过了。」
省吾说。
当哈杰妲前去通知艾雪用餐时,艾雪彷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地出现在哈杰妲的面前,然後在特丽法斯基亚塔的陪伴下来到餐厅就座。
「谢谢您的关心。我的食欲——还有精力都很充沛。」
这么说完後,艾雪露出了微笑。她的表情里不见一丝憔悴之色。
她的态度就像刚来宅邸时一样——该说是整体给人一种有体无礼的印象,还是恭敬的态度里隐藏着傲气?这点要说很有她的风格,也的确是很有她的风格。
(——虽然没能直接看到她『消沉』的样子。)
省吾终究只知道艾雪不肯离开房间这个事实而已。不管她是像爱菲妮耶所说的一样,因为禁不起首战时的肃杀之气而导致身体状况一时失调,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光看现在的艾雪都无法明白——
(不过让特丽法去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省吾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将目光栘向特丽法斯基亚塔。
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这位少女打从出生起就彻底地接受了身为『血族』的教育,并且作为产下神的其中一位(太母)而受到呵庭园』的庇护,在这段期间内培养出来的价值观与人格是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的。而且除了淡淡的微笑以外,省吾根本没看过这位失明的少女脸上浮现过其他表情——好比强烈的惊讶、愤怒、焦躁、胆怯等表情。
如果要说有谁受到影响的话,那大概是艾雪吧!
不过——
(话说回来——)
省吾一边想,一边将视线拉回艾雪身上。
她又再度开始用餐。
她的表情仍旧平稳得让人想不到是个直到刚才为止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
情感上的因素会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的原因吗?
还是说——
(要是她多少有些情感上的弱点,我们也会比较好应付……)
省吾这么想。
不久,用餐时间平淡地结束了。
省吾与姬巫女们不时聊些无聊的话题,同时解决了端上来的一道道菜肴。基本上在这座宅邸里,姬巫女们在省吾宣告用餐结束後才离席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所以就算先行吃完了自己的餐点,姬巫女们还是双手摆在膝盖上等候省吾宣告解散。
然而——
「——省吾殿下。」
艾雪用餐巾擦完嘴後,便开口这么说。
「什么事?」
「您入浴过了吗?」
「不、不,还没。」
「是吗?那么我来为您准备热水。」
「思,拜托你了。」
省吾立刻这么回答。
艾雪以彷佛受过万全训练的优美姿势从椅子上站起身子。按照平常的状况,她应该会自己一个人就这样离开餐厅才对——
「特丽法,你能帮我吗?」
不过这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她开口呼唤了特丽法斯基亚塔。
「是。」
被指名的特丽法斯基亚塔无忧无虑地回答後,也跟着站了起来。
确认了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回应之後,艾雪再度将身体转向省吾,并且行了一礼。
「那么省吾殿下,请容我先行告退,我会在备好热水後通知您的。在那之前,请您在房间内休息片刻。」
「……啊啊。」
「省吾殿下,我先告退了。」
特丽法斯基亚塔也像是模仿艾雪似地行了一礼。
然後——省吾默默无言地目送走出餐厅的艾雪与特丽法斯基亚塔。
两人在走廊上移动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久就消失了。
当省吾突然回过神来环顾着餐桌时,他才发现其他姬巫女们正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腼。她们大概是对艾雪要特丽法斯基亚塔随行而感到惊讶吧!的确,如果派遣性格可谓淳朴愚钝的特丽法斯基亚塔去叫艾雪的话,发生争执的可能性应该会比其他姬巫女们要低才是,省吾是这么判断的。不过他却没想到她们会要好到一起行动的地步。
过了一会儿——
「『特丽法,你能帮我吗?』——」
爱菲妮耶像是要把凝滞的气息吐出来似地开口说。
「她好像很喜欢那个『血族』的女孩呢。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艾雪明明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做好任何事情啊。」
哈杰妲也左思右想地歪着头。
「那两个人——该不会很合得来吧?」
「是这样吗?」
听了爱菲妮耶所说的话後,蓓尔提雅也歪着头。
「我不认为特丽法斯基亚塔会有什么奇怪的企图。」
瑟妮卡说。
「那你是说艾雪有什么企图罗?」
「爱菲妮耶。」
蓓尔提雅像是责备似地说。
不过——
「——没问题的。」
制止蓓尔提雅般这么说的并非爱菲妮耶,而是瑟妮卡。
「不管是窃听管,还是窃听用奇迹术,我都已经调查过了。只要不进入这房间里,我们的对话内容就不会外泄。」
听了她所说的话後,省吾才注意到立在她身旁的拟神杖正发出微弱的光芒。艾雪离开房间的瞬间,她似乎就展开了防止窃听的结界型奇迹术。
然後——
「虽然我对她的了解并不算多。」
瑟妮卡面无表情——又冷静地一边选择用词,一边说:
「不过对她那种总是忍不住表现自我主张的人而言,特丽法斯基亚塔那样的存在原本只是应当嘲笑侮蔑的对象才是。」
「…………」
瑟妮卡直言不讳的这番话让省吾没有插嘴的余地。
「如果她特地把特丽法斯基亚塔放在自己的身边,不光只是想确认自己比较优秀的话,那么就是从特丽法斯基亚塔身上看见了什么利用价值。」
虽然这是一番毫无避讳的分析,不过省吾也认为瑟妮卡说得很正确。
「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突然开口说。
「——思?」
「那两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总之,就如同瑟妮卡所说的一样,很难想像特丽法会有什么奇怪的企图,而且艾雪应该也不可能公然对她动手才是。我就是因为这么想,才会将特丽法派到艾雪身边。」
「让那两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吗?」
蓓尔提雅带着一脸担心的表情问。
艾雪——她是这座宅邸里唯一没有发誓效忠省吾的存在。而且就算要求她宣誓效忠省吾,她也不可能舍弃〈雷涅盖德〉,转而以省吾为第一优先,至少在现阶段是如此。毕竟〈雷涅盖德〉就是因为认定梅莉妮对省吾表现出来的迷恋,已经到了形同背叛者的程度,所以才会以艾雪替换梅莉妮。如此一来,〈雷涅盖德〉就不会将可能重蹈覆辙的人才送过来才是。
也就是说——艾雪或许是个形同内好的存在。
「既然特丽法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话,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而且只要有那个意思,她自己也能随时使用奇迹术……」
一旦无法以『血族』的身分派上用场,一旦无法胜任(太母)的职责,那么自己就应当被杀死——由於接受了如此扭曲的极权主义教育,因此特丽法斯基亚塔对於自己的生命与肉体都不太执着。虽然这样的她能否感受到『生命危险』还是个疑问。
不过反过来说,现在的特丽法斯基亚塔只要还没达成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获得省吾的精种的话,那么她是不可能轻易死去的。她并非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是惋惜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且哈杰妲也教过她一些简单的战斗用奇迹术,好用来防身。
在赤手空拳的战斗力方面,和没有拟神杖就无法施展奇迹术的姬巫女相比,特丽法斯基亚塔反而可说是压倒性地强。不过原本就没有战意和斗争心的她能否实际参与战斗,这点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思——……」
省吾沉默了一会儿,好在脑海中整理该说的话。
「毕竟特丽法也是我和族长们交涉过後,才得以和我们一同生活的。」
「是啊。」
旧尔提雅说。
「如果和艾雪一起行动而让特丽法有什么万一的话……视情况而定,我们的立场反而会变得更为有利。毕竟如此一来,事情就变成艾雪的责任了。考虑到艾雪的性格,我想她应该不可能会采驭让族长们怒目以对的行动才是。」
就算独裁色彩再怎么强烈,只要组织这种东西还是人类的集合体,那么组织本身就需要合乎一定的『情理』。毕竟上位者要是时常做些於法於理都说不通的事情,就无法作为众人的表率——组织本身的凝聚力也会产生破绽。
这点在〈雷涅盖德〉也是一样的。
既然省吾带了个『血族』的女孩回来这件事情已经在〈雷涅盖德〉中传开了——那么族长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继续隐瞒底下的人了。
「可是省吾殿下……」
冶杰姐不安地拔高声音说。
与那身高最高的刚强外表相反——她其实有许多怕生的部分,或者应该说是有点胆小。不过胆小未必是件坏事,毕竟气量大的人常有因为忽略了小细节而自掘坟墓的情况发生。
「你说说看,哈杰妲。」
省吾催促着欲言又止的玛布罗家姬巫女。
「是……特丽法斯基亚塔难道不会被艾雪拉拢过去吗?」
「看她那个样子应该不可能吧?」
爱菲妮耶说。
她身旁的哈杰妲又接着说:
「省吾殿下——万一特丽法斯基亚塔沦为敌人的话,事情恐怕就变得有些棘手了。毕竟前不久在省吾殿下的指示下,我才将有效率的奇迹术使用方法,以及各系统术式的应用及并用方法传授给她。从结论说起,身为『血族』的她拥有多深厚的潜在能力就无须多论了,而且由於她的性格天真无邪,因此她的适应力之高也是不可计数的。一旦她沦为我们的敌人,事情恐怕会变得十分难以应付。」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不认为特丽法会被艾雪拉拢过去。毕竟特丽法的目的终究只是我的,那个……」
说到这里——也不知道省吾究竟是想形容什么东西,只见他因为寻找着适当的用词而突然结巴起来。
「那个……」
省吾清了一下嗓子後又接着说:
「就是那个。」
「那个……?」
「精种啦。她不是说过了吗?」
爱菲妮耶把下巴靠在餐桌上说。
看到哈杰妲的脸颊染成一片绋红,省吾露出了苦笑——然後他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又回到原本的话题。
「不过谢谢你的忠告,哈杰妲。」
「啊——不,是我太僭越了。」
「不,没有那种事情。」
省吾明确地加以否定。
由於哈杰妲认为这只不过是自己的顾虑,省吾根本不需要为此道谢,因此听到省吾这么说时,她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重新注视着省吾。面对着这样的哈杰妲,省吾以苦口婆心般的语气说:
「能够解决一件挂念之事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而且——光凭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办法想到这件事情。我需要意见,要尽可能多,而且又多元化的意见。做研究不也是一样的吗?所以今後我还要多多仰赖你的意见呢。」
「啊……是!」
哈杰妲开心似地说。
省吾一边搔着脸颊——一边像是补充说明似地说:
「不过——我会确实地把特丽法绑在自己的身边的。」
「您说确实吗?」
对省吾所说的话敏感地做出反应的是蓓尔提雅。
当然——把特丽法斯基亚塔绑在省吾身边的方法只有一个。不光是蓓尔提雅,连其他的姬巫女们也很清楚这个事实。
「……思。」
听了省吾的回答後,姬巫女们面面相觑。
「您是说——」
爱菲妮耶眨着眼睛问。
「只要梅莉妮与蓓尔提雅以外的女孩也希望的话,就能得到您的宠爱吗?」
「啊——不,那个……」
听了爱菲妮耶这番直接又具有个人风格的言词,省吾感觉一股血气直街头顶。
为了确保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忠诚,省吾曾经在其他姬巫女们面前对她说过『我日後会给你精种』这类的话——不过省吾并没有提及具体上的日期。即使在姬巫女们的簇拥之下,省吾还是没有主动对梅莉妮以外的女孩出手,因此她们似乎也认为『省吾给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承诺只是为了图一时方便』罢了。
不过——
「虽然我也认为这样做会有很多问题,不过在没有其他方法的情况下——」
「那么——」
爱菲妮耶像是挑衅似地露出有些狡猾的笑容,并且一个劲地说。
「我好像还没说过『宣誓效忠省吾殿下的奖赏』吧?」
「啊——思。」
「…………」
姬巫女们面面相觑。
当然,她们心里想的都是「爱菲妮耶莫非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指定『奖赏』?」。
不过——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爱菲妮耶耸耸肩说。
「……你不跟省吾殿下要求宠爱吗?」
瑟妮卡轻声问。
不过爱菲妮耶却反而以蛮不在乎的语气说:
「那样就不能证明我的女性魅力了嘛。」
「…………」
「就算用交换条件攻陷省吾殿下,我也开心不起来啊。」
「你做那档子事只是为了自己开不开心?」
听到哈杰妲一脸惊讶地这么叫时,爱菲妮耶轻轻地吐出舌头说:
「和使命感相比,我个人的兴趣的确比较强烈啦。姬巫女的职责也是。」
「哦……」
「至於『奖赏』就到时候再说吧。这可不代表我要放弃哦。」
爱菲妮耶斜眼注视着省吾。
虽然爱菲妮耶拥有一副稚嫩的容貌,不过那出奇妖艳的眼神却让人联想到老练的娼妇。省吾不禁觉得——有种与寒气略微不同的东西窜上了自己的背脊,同时他也感受到一种与拥抱蓓尔提雅时不同意义的罪恶感。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啊……)
省吾不经意地想着这种事情。
「话说回来,省吾殿下。」
瑟妮卡罕见地主动对省吾搭腔。
「思——什么事?」
「您为什么要将特丽法斯基亚塔派到艾雪身边呢?」
「理由我已经说明过——……啊啊,你是问我有什么目的吗?」
「是的。」
瑟妮卡点点头。
这位姬巫女有种文学少女般的风貌。眼镜底下的温润双眸……乍看之下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不过省吾十分清楚这位少女拥有非比寻常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不为感情与偏见所惑——就连自己染上的偏见,她也能将之置于第三者的位置——并且直攻事物的本质,这正是瑟妮卡的特质。
而且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可以若无其事地押下危险的赌注,这份大胆也是她特有的个性。
「…………思。」
在自己的脑海里整理好思绪後,省吾开口说:
「我觉得那两个人——有些相似。」
虽然省吾说得很简短,不过瑟妮卡似乎立刻察觉了言外之意的样子。
「原来如此。」
「咦?相似?艾雪和特丽法斯基亚塔吗?」
其他姬巫女们——特别是哈杰妲因为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而露出了傻愣愣的表情。
「思。其实所谓的完全相反,不就像是镜子里的倒影吗?」
「…………」
「〈雷涅盖德〉与『血族』。」
省吾像是解说似地慢慢说。
「就价值观与思考的根本都被束缚的意义上而言——那两人非常相似,就连自己被束缚了都不知道这点也很相似,所以我才会想,让那两人审视彼此或许会产生什么变化也说不定。」
「…………」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在现阶段唯独不将艾雪拉拢到我们这边,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您是说——她绝对不会背叛……不,她绝对不会舍弃(雷涅盖德),而以省吾殿下为第一优先吗?」
哈杰妲大概还是对将背叛说出口感到抗拒吧,她立刻更正了自己的说法。
「大概吧。」
省吾叹着气说。
「恐怕艾雪直到最後都无法离开〈雷涅盖德〉……不,是离开巴尔德身边,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就现阶段而言,特丽法斯基亚塔身为『血族』的企图与我的目的并不矛盾,但〈雷涅盖德〉的企图和我的期望之间却有着微妙的差距。」
说得极端一点……身为一名『血族』,特丽法斯基亚塔甚至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她只着重在眼前的目的,也就是受(族长)之命产下省吾的孩子而已。
不过——
「老实说——艾雪八成没有在看我这个人。」
「——咦?」
「虽然她似乎很仇视梅莉妮,不过那——八成也不是因为对梅莉妮有什么意见,只要看了她的态度就知道了。该怎么说呢?对她而言,他人只不过是指标或道具,好用来突显她自己是个多么优秀的(雷涅盖德)成员。」
「啊……」
哈杰妲眨着眼睛,并且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对照艾雪一直以来的言行举止後——她似乎总算明白了的样子。
是否比梅莉妮优秀。
是否能笼络省吾。
对她而言,梅莉妮与省吾的存在意义都是比照着〈雷涅盖德〉这个组织的价值基准偭定。那是她唯一的依赖,所以她几乎不把其他姬巫女与省吾的情感放在心上。唯有五家族族长们——或者是巴尔德对自己的评价,才是她心中绝对的价值基准。
那大概是身为姬巫女本应具备的资质吧!
不过由於艾雪对〈雷涅盖德〉的忠诚心过於强烈,因此她并不理会『除此之外』的事情,也有蔑视他人的倾向。她太极端了,所以也没有协调性。
当初——梅莉妮之所以会被选为姬巫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艾雪本人恐怕无法理解这个理由吧。在人格已然成形的现在,她也无法修正根植在自己心中的价值观了。
无论如何——
「目前就先继续观察艾雪的状况。我对特丽法的期待终究只是『艾雪有产生什么变化就好』的程度,要是像之前那样继续下去的话——老实说连我也很难应付她,而且你们在各方面也会感到绑手绑脚的。」
省吾认为艾雪的存在已经为其他的姬巫女们带来了不少压力。
「我了解了。总之,我会先仔细观察她的变化过程。」
瑟妮卡说。
「思。总之,就算效果不显着,只要危险性不高,能用的手段就该全部用上。毕竟我们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後,接下来我们就只能静待好结果出现了。」
毕竟这场赌注原本就不利於省吾他们。
省吾也不能再额外加上可能性低的赌注了。他只能确实地实行几个小手段——又或者是失败了也没什么危险性的手段,好提高原本的可能性。
「总之——」
——啪,省吾拍了一下手。
然後他环顾着姬巫女们。
「目前——各位就像平常一样对日常生活多加用心吧!」
「是。」
姬巫女们同时点了点头。
*
在蒸气之中——艾雪蹲坐在浴池的边缘,并且用手触碰热水。
当艾雪轻抚似地搅拌起热水时,水面又轻轻地飘起新热气,覆盖了艾雪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浓雾般的热气包围让精神也随之松懈的缘故,刻意控制压抑的笑容彷佛就要自然而然地瓦解了一般。
艾雪以濡湿的指尖轻触自己的脸颊,以便确认自己的表情。
要是自己做出太高兴的表情的话,就会显得有些可疑。
当然,艾雪的脸对站在背后的特丽法斯基亚塔而言刚好是死角,而且她原本就看不见,不可能分辨得出些微的表情变化。
话虽如此,只要看过她的一举一动……就能明白眼不能视物绝非代表她『感觉迟钝』。就艾雪的观察,特丽法斯基亚塔虽然失去了视觉,但她却能借着比常人更为发达的听觉与嗅觉,从声音的反射与空气的流动掌握整个空间的构造,也能从气息判断对方的状态。
如此一来,随便将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于外——就算对方失明——绝非上策,尽管所谓的表情未必只有脸部的状态,不过那必然会是一个判断的基准点。装出悲伤的表情,就形同表面上变得心情哀伤。
不过……那或许是她杞人忧天也说不定。
特丽法斯基亚塔从刚才开始就罕见地多嘴翘舌——看起来就像是沉迷与对话的样子。
离开出生成长的地方果然还是会让她感觉某种不安与乡愁吧!只要稍微耐着性子诱导着她,她就主动开始诉说着各种事情。
不过那几乎——从〈雷涅盖德〉的询问者们马上就放弃从她身上获取有用的情报的这件事上就能明白——不脱无益的『闲聊』领域。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故乡。
也就是『神之後裔』隐居的众落。
通称——『庭园』。
「第十七个哥哥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第十五个姊姊——」
她不断诉说她的『家人』。
不过那究竟会有多少人呢?反覆近亲联姻的『庭园』里,所有人都是类似亲感——正可谓名符其实的『血族』——的存在。只要放着不管,特丽法斯基亚塔大概会一直诉说着她所知的所有『哥哥』与『姊姊』吧!
不过尽管如此,艾雪还是任由她去。
至少她说完之後,就能大致掌握『庭园』的组成人员。
「获赐许多御神之力的是第二十六个弟弟,不过他马上就回归尘土了,因为第二十六个弟弟没有履行职责的能力。」
仔细一听,特丽法斯基亚塔所说的话里零星参杂了一些可怕的内容——也就是说,第二十六个『弟弟』虽然拥有强大的奇迹术之力,却没有生殖能力,因此在发现这件事情的时间点便被视为废物杀害了——不过她反而说得兴高采烈。
她恐怕不知道自己说的事情有多么可怕吧。
对她而言,这只不过是在诉说对家乡亲人的回忆而已。
过了不久——
「——你的故乡,也就是『庭园』会很远吗?」
艾雪算准了话题告一段落的时机,并且开口这么问。
「…………『很远』?」
特丽法斯基亚塔歪着头。
一直在『庭园』里成长的她,大概连距离的概念都很模糊吧。
「『庭园』是走路不能到的地方吗?」
「可以啊。」
「是吗?」
「不过要花时间。要花上好几天、好几天的时间呢。」
「…………那样就叫做很远啊。」
虽然艾雪也时常对这番没有进展的对话感到厌烦——不过即使如此,艾雪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套出情报。
「——不过如果是省吾殿下的话,就能马上到那边哦。太阳升起时出发的话,太阳下山之前就会到了。」
「哦……」
她说的『省吾殿下』,指的必然是『(渎神之主丫)』。不用说,艾雪并没有特意更正这一点,她有兴趣的是——〈渎神之主〉飞行半天能够移动多长的距离。当然,〈渎神之主〉各部分的故障与没有姬巫女们的支援等情报,也被艾雪纳入考量之中。
(…………这样一来。)
艾雪一边在脑海中回想概略的地图,一边圈出『庭园』可能存在的范围。虽然那范围实在是大得离谱——
「总之,『庭园』这个地方似乎很远呢。」
艾雪努力地装出温柔和蔼的语气。
「是的。」
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语气还是一贯地无忧无虑。
艾雪慎重地继续选择用词。
她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从与特丽法斯基亚塔的对话中套出情报的方法。
「就算你突然想见他们也见不到呢。」
「是的。」
「对於同族的人——对於『庭园』的哥哥姊姊们,你不会威到眷恋吗?」
「……眷恋?」
「就是会想见他们、想和他们取得连络的意思。」
特丽法斯基亚塔眨了眨那双无法捕捉光线的眼睛。
她大概连取得连络的意思都不懂吧。
「来到这里之後,你不会想跟哥哥们、姊姊们,还有(族长)——你不会想跟『庭园』的人们说说话吗?」
「因为来到这座宅邸之後,省吾殿下曾命令我不得使用奇迹术,不过只要使用奇迹术的话,随时都可以和(族长)说话哦。」
「还真是方便啊。」
艾雪一边随声附和——一边抚摸自己的脸颊,并且按住了往上勾的嘴角。
当然,艾雪也会使用奇迹术,所以她也明白,奇迹术通讯如果不是双方在指定好时间与对象的情况下同时启动术式的话,就无法进行双向通话。也就是说,在这边进行发讯准备的同时,对方也必须进行接收准备。
当然……如果是像单方面寄送的信件之类的通讯,那又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既然特丽法斯基亚塔说了『随时都可以和(族长)说话』,那么她与族长之间要不就是确立了与〈雷涅盖德〉的奇迹术常识不同体系的通讯方法——要不就是事先决定好『连络的时间』。
(我该解析新奇迹术後再向上报告吗?还是该直接确保与『庭园』的(族长)通讯的手段呢?——无论如何,巴尔德大人应该都会夸奖我吧。)
艾雪按捺着心中的焦躁,和特丽法斯基亚塔一起洗刷浴池和地板,并且在浴池里注入热水,同时继续亲昵地和她进行着漫不经心的对话。艾雪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从『圣庙』到『庭园』的概略距离。
『血族』们居住的地洞内部构造。
名为(族长)之人的性格与能力。
平常的奇迹术使用状况与其技术体系。
——等等。
艾雪耐着性子—广就像对孩子说话一样,逐渐套出了几个概略的情报。当然,由於这些情报全都仰赖特丽法斯基亚塔的记忆与感觉,因此个个都是既暧昧又模糊,关於正确数字的计算与验证,恐怕还需要另外花上一番功夫吧。
不过只要先让特丽法斯基亚塔『习惯』的话,以後要像这样套出情报就轻松多了。
(接下来——)
当艾雪几乎机械性地——半出於无意识地来回拨弄热水时,特丽法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似地开口说:
「——水温还可以吗?」
艾雪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容。
过度热中於套出情报,让她不自觉地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思思,刚刚好。」
这么说完後,艾雪站起身子。
「差不多该去通知省吾殿下了。」
「我去通知。」
艾雪这么一说,特丽法斯基亚塔立刻自告奋勇。
这个少女大概真的不抱有任何疑问地恋慕着省吾吧。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那只是从(族长)任令的『职责』中自动引发出来的感情。
「那就拜托你了。」
「是。」
特丽法斯基亚塔转过身子。
艾雪目不转睛地目送她随着微弱的脚步声消失在蒸气的另一端。不一会儿,她打开了门扉——然後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脚步声与气息也完全断绝了。
「——简直就像是婴儿一样。不……应该说是人偶吧。」
不靠自己思考。
不靠自己决定。
只是在别人的命令下生存,甚至连自己被操控了都不知道。由於连思考都在『庭园』的教诲下染成了单一色彩——因此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价值观是多么地扭曲。
直到心底都是『庭园』的奴隶。
价值观与感情全都是以『庭园』这个组织为基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多么地愚钝,又是多么地单纯。
不过……艾雪却觉得那样的她似曾相识。
「…………」
突然回过神来的艾雪轻触自己的脸颊。
她的指尖——传来了刻划在自己眉间的皱纹触感。
*
老旧的门扉嘎吱作响。
出乎意料的巨大声响,让梅莉妮不由得缩起身子停下动作。
「…………」
声音——并没有持续下去,周围又重归寂静。
梅莉妮半无意识地从嘴角吐出了一口叹息。
光是踏出一步都得戒慎恐惧地绷紧神经。虽然不知道这栋废屋已经多久没人住了——不过里头的人只要稍有动作,地板、墙壁,以及门扉都会立刻反应出呻吟般的嘎吱声响。对一个暗中行动的人而言,走在这里跟走在满是警报装置的重要设施里差不了多少。
梅莉妮做了一个深呼吸。
然後为了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她这回一点一点地慢慢推开门扉。
不过——
「等一下。」
听到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梅莉妮停下动作。
惊愕与焦躁让她的心跳越来越剧烈。虽然她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几个藉口,不过恐怕她再怎么说都是没有意义的。莫可奈何的梅莉妮再度做了一个深呼吸後,便隔着肩膀回头望向房间深处。
仿佛早已等侯多时一般,一点微弱的烛光亮起,驱逐了周遭的黑暗。
在朱红色的光芒之中,室内荒废的样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墙壁与地板的损坏程度虽然没有想像中严重——不过四面八方却散落着柜门敞开,或者是被打坏的家具,地板也有剥落的痕迹。这显然是人类的手造就出来的荒废状态,而非只是经年劣化造成的损坏。
这栋废屋恐怕是——被『代行者』的威胁毁灭的部分废墟吧。
梅莉妮曾听说过,所有居民们死於『代行者』的力量下後,彷佛早已算好了时机一般,一群有如食尸动物的家伙们就会跟着出现,大概是他们把失去主人的值钱物品给搜括一空的吧。至少『代行者』不可能会撬开地板,好寻找居民们的积蓄。
然而……
「你要去哪——我想应该不用问了吧。」
一边露出挖苦的笑容,一边这么说的是雷奥。
他坐在半倒的床上,并且翘起二郎腿注视着梅莉妮。他的脚下是裹在睡袋中的安洁莉特——不过当下的光线并不足以判别她是清醒或熟睡。
「我——」
「你想扯省吾的後腿吗?」
雷奥像是要打断梅莉妮似地开口说。
「……!」
梅莉妮的身体大大地颤抖了一下。
她心里想的正是省吾。自己得尽早回到省吾身边,好让他安心才行。好想快点见到他,温柔的他一定很担心自己吧。
而且现在对他而言是极为重要的时期。
自己非得在他的身边支持他才行——梅莉妮怀抱着这样的心情。
所以自己不能在这种地方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我是省吾殿下的姬巫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唯有他的身边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你的心意的确令人敬佩。」
雷奥再度像是打断梅莉妮似地说。
彷佛梅莉妮所说的话没有必要一一听完一般。
「不过回去之後——你要怎么办?」
「…………」
梅莉妮为之语塞。
雷奥以极为清醒的声音这么说,彷佛这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又或者是连幼儿都能明白的道理一般——听了雷奥所说的话後,梅莉妮因焦躁感而沸腾的意识急速冷却下来。
「你想再被〈雷涅盖德〉抓起来吗?」
「…………」
「〈雷涅盖德〉那些家伙们并没有蠢到会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下回我可不会去救你哦,到时候你又会变成省吾的枷锁了。」
「……!」
当然——梅莉妮不可能不明白这种道理。
不过现在的她欠缺冷静。现在的她因为过度思念省吾,以致於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她只是凭着冲动行事而已。
证据就是……
「还有,你打算丢下省吾的表妹——花梨·勅使河原吗?」
「那……那是……!」
没错。
省吾的另一个枷锁——勅使河原花梨。
雷奥也趁着那场骚动将她给救了出来。
不过长时间被奇迹术『停滞』的她并没有立刻醒过来,如今她正睡在隔壁的房间里。根据安洁莉特的简易诊断,她要完全清醒过来还需要花上五到十天的时间。
当然……梅莉妮并没有能够背着花梨逃离雷奥他们的力气。运送一个毫无意识的人——比运送同样重量的砂袋还要麻烦。由於神智不清的人全身软弱无力,因此就算把人给背起来,走起路来也会步步失衡。
无论如何——
「我再说一次。」
雷奥像是叮咛似地说。
「你现在就算回去,也只会再度成为省吾的枷锁而已。为了省吾着想,你还是忍着点吧。」
「…………」
梅莉妮以锐利的眼神注视着雷奥。
他说得并没有错。这点程度的事情梅莉妮也很清楚。
不过雷奥真的和省吾联手了吗?他说自己是受省吾的请托才采取行动的,这话又是真的吗?雷奥真的是省吾的夥伴吗?
在梅莉妮看来,雷奥只不过是依自己的方便态意而为罢了。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雷奥说不定会以自己的目的为优先,摇身一变成为省吾的敌人。
如此一来,留在雷奥的身边——自己跟花梨还是一样会成为省吾的枷锁,只不过是人质的所在之处换了个地方而已。
「梅莉妮·柯德兰。」
彷佛看穿了梅莉妮内心的想法一般,雷奥收起笑容说:
「我不会害你的。目前我的目的跟省吾的目的并不矛盾,我不可能把你当成人质,强迫他做些什么的。」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冷静的语气问。
「有和你连络过吗?」
「半天前才连络过。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
梅莉妮放心地叹了口气。
省吾是否在那场骚动中受伤了呢——这是梅莉妮最担心的事情。如果那个『圣庙』里发生什么骚动的话,必然是某种外力入侵造成的。而且从外界入侵『圣庙』之人的目的必然与〈渎神之主〉有关。
如此一来,省吾就很有可能置身於险境之中。
「……我明白了。」
梅莉妮的视线落向自己的手。
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以几乎陷进肉里的强劲力道握住自己的左臂。
「我也会在我办得到的范围内帮助省吾殿下的。」
「——哦?」
雷奥很感兴趣似地扬起音调。
梅莉妮又接着说。与其说是说给雷奥听,她的语气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现在的我能替省吾殿下做的事情——就是陪在花梨殿下的身边。」
「你能谅解真是再好不过了。」
雷奥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并且站起身子。
「那么——花梨·勅使河原就暂时拜托你照顾了。」
「……咦?」
听到雷奥乾脆地这么说,梅莉妮惊讶地直眨眼睛。
雷奥抓住扔在床上的皮带後,便把它缠在腰上。皮带上绑着手枪、短剑,以及其他诸多用品——看起来就是准备出去哪里的样子。
雷奥彷佛要验证梅莉妮的印象似地开口说:
「我们要稍微出门一趟。」
「你说出门——」
「枪在那里,安洁的备用拟神杖也在那边。食物跟水则是放在花梨的房间。」
这么说完後,雷奥指向房间一角。梅莉妮定睛一看,那里的确摆着枪与弹药,以及一把状似小型拟神杖的东西。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洁。」
雷奥并没有回答梅莉妮的问题,而是出声呼唤披着上衣躺在脚边睡袋里的女孩。
「是。」
从安洁莉特立刻坐起身子看来,她刚才果然只是装睡而已。仔细一看,她手里还握着拟神杖,如果梅莉妮不听雷奥的劝告,安洁莉特或许会打昏她也说不定。
「这是怎么一回事?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
梅莉妮再度质问雷奥。
雷奥做完简单的出门准备後,总算才回过头来面对梅莉妮,并且这么说:
「杜梅不见了。」
「杜梅?」
「杜梅里莉耶,和我一起行动的『血族』女孩。虽然她算是我的夥伴——不过事实上她是『血族』派来监视我的人。」
「…………」
这时梅莉妮才回想起来。自己被带出那座牢狱时,雷奥的身旁有个除了安洁莉特以外的人影,那大概就是名叫杜梅里莉耶的人物吧。
「这个监视者不说一声就不见人影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
「要是那家伙不在的话,我也无法连络『血族』那帮人。毕竟我并不是很清楚『血族』究竟有什么企图,所以要是不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我们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出其不意地摆了一道。」
这么说完之後,雷奥像是要推开梅莉妮似地上前打开门扉。
当搞不太清楚现状的梅莉妮露出困惑的表情呆立原地时,雷奥回过头来——然後开口说:
「总之,你现在就乖乖地和睡美人一起看家吧!」
*
(自从那天以来已经过了十天了……吗?)
省吾独自一人仰躺在床上,并且想着这种事情。
他并没有盖毛毯,只是把双手盘在後脑杓当作枕头。
月光从百叶窗与窗帘敞开的窗户外射进来,隐隐约约地照出室内光景,既不会太亮,也不会太暗;虽然寂静,却不刺耳——地板下与墙壁外偶尔会传来姬巫女们在宅邸某处进行作业的声音。
对一个埋头思考的人来说,这样的环境并不坏。
(『代行者』——下次会采取什么战术呢?)
『那天』是『代行者』的终端袭击『圣庙』的日子。
那天之後的十天——宅邸内的生活依然平顺地持续下去。
就算那只不过是表象,为了养精蓄锐,这样的日子还是有必要的。如果里里外外时常维持紧张状态的话,就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身心也会自然而然地变得疲弱。
不过……
(『代行者』把我视为敌人了,它们派出茉莉的人偶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么它们下次又会用什么方法攻过来呢?会再度从我的弱点下手吗?还是说——)
省吾认为『代行者』下次袭击的时间就在近期。
『代行者』不再只是依一定的间隔启动,并且散布灾害的——近似自然灾害的存在。它们显然是一批以〈渎神之主〉为标靶拟定作战计画,并且袭击过来的『敌军』。至少它们拥有极高度——又恶毒——的思考,才会故意把兵器的外型做得跟省吾的知己一样。台风或洪水可不会攻击人类心理的弱点。
如此一来——『代行者』会想要以〈雷涅盖德〉赶不及整备的短暂间隔发动袭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代行者』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袭击过来。
(不——毕竟『代行者』在想些什么本来就不是人类能捉摸的。)
只是为了折磨人类而存在的自律型高浓度诅咒。
虽然它们显然具有类似知性的东西——但那却未必与人类的知性相同。
『代行者』有可能只是把省吾——甚至连〈雷涅盖德〉都视为(渎神之主)的零件。就算认知了省吾与〈雷涅盖德〉的存在,只要牵扯到全然不同的知性,就有可能导出与省吾他们的常识不同的理论与结果。
毕竟对手并不是人类。
「真的……很诡异呢。」
省吾刻意呢哺出声。
不过他心中的不安感却没有消失。基本上尚未启动的『代行者』似乎无法用奇迹术加以搜索的样子——所以省吾他们终究只能一味地等待敌人攻过来而已。
不过这却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
只要一有时间,一有余裕,省吾就会开始想一些多余的事情。
不好的想像无意义地在脑海中打转。
也许——
「这也在『代行者』的计算之内……?」
一想下去就没完没了。
「…………」
省吾将脸转向旁边,并且将视线投向窗外。
黑暗的天空中可见白色的满月。
既然有白天与黑夜——而且也能看得到月亮的话,那么这个索隆应该也跟省吾的世界一样都位於某颗星球上吧!而在这个星球的外围大概也有宇宙吧!
省吾并没有好好地想过。
由於姬巫女们和省吾相处时说日语,加上双方基本的逻辑思考并没有什么差别,因此省吾几乎没有意识到……不过既然她们在异世界里成长,那么别说是语言了,就算彼此的基本价值观与道德伦理相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还有无法沟通的可能性。
不——或许初代救世主和雷奥那事实上就是这种状况下也说不定,正因为有他们一连串的试误,才会有现在的省吾。这么一想,省吾反而可说是个受惠者。
省吾不经意地回想起在『庭园』里和(族长)之间的对话,同时一边想着这种事情。
就算彼此的语言互通——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得不让省吾意识到彼此在根本之处的偏差。
那种情况大概就是所谓价值观、文化,以及伦理的差异吧!
「……『血族』吗?这么说起来——」
一旦意识开始晃荡起来,思考也接二连三地跳到别的方向。
「特丽法她——」
艾雪跟特丽法斯基亚塔还是一样要好。
不——如果只看表面的话,她们两人的感情似乎变得更好了。
不管是准备餐点,还是打扫省吾的房间,艾雪总是约特丽法斯基亚塔一起做,听其他姬巫女们说,她们甚至还频繁往来彼此的房间。爱菲妮耶认为这种情况相当危险。
就连省吾也会担心特丽法斯基亚塔被艾雪拉拢过去。当然,就现阶段而言,就算特丽法斯基亚塔脱离省吾身边为艾雪利用,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害。至少艾雪身为姬巫女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艾雪也几乎不可能正面与其他姬巫女们为敌,并且试图加害她们。
只不过——特丽法斯基亚塔知道省吾对〈雷涅盖德〉的反叛之意。
虽然凭她的知识能理解到什么程度还是个疑问,不过既然她知道这个情报的话,艾雪就有可能从她身上套出来,并且加以理解。
「『确实地把她绑在身边』——吗?」
省吾以有些自嘲的口吻呢喃着自己前几天说过的话。
从别的角度听来,这种说法可说是极为无情——又冰冷,
不过省吾明白自己不会怀着这种想法拥抱特丽法斯基亚塔。
省吾想让那位少女看看真正的世界、真正的幸福,以及真正的人生。不是那个既封闭又异常狭隘的世界,而是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自由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要有那个意思的话,就能毫无顾忌地凭自己的意志追求自己的幸福。
正因为如此,省吾才会将特丽法斯基亚塔带出『庭园』。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能只因为策略就拥抱她。
而且省吾确实对勇於跟随自己的特丽法斯基亚塔怀有怜爱之情。
「……这或许是藉口吧?」
省吾苦笑。
虽然男性见了异性就会兴起情欲,是为了尽可能留下大量子孙的本能使然,不过尽管如此,这并不代表自己可以突然改变态度。至少省吾并非在这种价值观的世界里成长——就算知道那并非绝对,不过既然自己不受这种价值观束缚,那么自己的想法果然还是藉口吧。
「…………不过。」
约定是约定,目的是目的。
为了将索隆从『代行者』的威胁中解放出来,就算『手段』再怎么微不足道也得用上。
要确实地排除不安定的要素,就算缓慢,也要踏实地逼近目的。
既然省吾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么他就没有其他选项了。
「好——」
这么呢喃之後,省吾从床上爬起来。
*
突如其来的大量客人让老夫妇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在这种时期居然有这么多客人……」
为了维持生计,老夫妇开了一家旅馆。
不过虽然美其名为旅馆,但在这种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的乡间小镇或村落里,光靠经营宿泊设施是无法获得满意的收入的,所以他们自然也会经营一些活用旅馆设施的副业——比方说餐厅和酒吧。
「而且还挑这种深夜时间出发……」
把白发扎起来的妻子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这么说。
如今——在老夫妇经营的旅馆餐厅里,十几个男子正在进行旅行的准备。
从装扮看来,他们应该是商队的人吧。
虽然他们的装备不多,不过个个都穿着一身旅行装。考虑到每一件衣服的款式都相同,这些人大概全都是同一个商队的夥伴吧。外头也看得到好几辆大型蒸气式汽车停放在空地上。
就商人而言,这群人看起来不太亲切——整体上以魁梧粗犷的男子居多,不过一个在夜贼与『遗落之子』徘徊的荒野上守护着货物移动的商队里,就算有看似军人的家伙存在也不奇怪。
只不过……
「这么一大批人到底是要去哪啊?」
妻子歪着头。
老实说——来到这座村庄里的商队之人,并不是全都在老夫妇的这栋旅馆中。为了休息而寄宿在旅馆里的终究只有商队中地位较高的人,大多数人都在停靠於马路或村子周围的蒸气式汽车旁休息,并且吃着自己带来的乾粮。
总数——高达百人以上。
一个小村庄根本不可能准备他们所有人的餐点。
「他们好像还要再往北边走的样子。」
这位丈夫只有头部两侧还留着些许白发,身材也显得有些消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面貌给人一种温厚印象的缘故——当他把酒端给商队的人时,其中几个人主动开口跟他聊了起来。
「你说从这里再往北走?他们要翻过那座山吗?」
妻子惊讶似地大叫。
看到丈夫揪起脸来摇着头时——妻子急忙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就算对象是亲人,也不能大声谈论客人在行商途中告诉自己的事情,如果客人还在旁边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蒸气式汽车还真是气派啊!」
丈夫一边眺望着窗外那些停靠在附近的大型蒸气式汽车,一边说。
「只要选对方法,这个时代要翻过山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不过山的另一边有村落吗?」
「…………思。」
丈夫歪着头。
不只是这对老夫妇——在这座村庄成长的人们几乎都没有离开过村庄。恐怕他们也认为自己会在这座村庄终此一生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规模太小的缘故,『代行者』从来没有把这座村庄当成目标。
况且就如同之前说过的一样,荒野上有许多威胁,所以不离开村庄反而比较安全。
因此,他们虽然一直住在这一带,却不太清楚周遭的地理分布。
况且耸立在他们村庄北边的是岩壁裸露,地势又极为险峻的山脉。这个村庄里没有好奇心强烈到想翻过那座山的人——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山的另一边究竟有什么。
只是在这数十年之间,由於经营旅馆的关系,老夫妇时常遇见村庄外的人——但他们却从未遇过从山脉的另一头来到这里的人。这或许只是因为用来穿越山脉的道路离村庄有一段距离,以致於想翻越山头的人们都不会造访这里也说不定……不过在不知不觉中,这座山脉对他们而言已然成为代表世界尽头的分界线。
山脉的另一头。
未曾见过的北方之地。
那是老夫妇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老爹——谢啦!」
商队的其中一人这么说後,便留下钱走出旅馆。
其他人也跟着离开了——在老夫妇目送的视线前方,他们分散到复数的蒸气式汽车旁,然後搭上车子。
这时,货台上的车篷被掀了起来,里头的东西暴露在老夫妇的眼前。
看来他们运送的东西似乎是大量的木箱。虽然上头烫着一些细小的文字,不过视力已经开始衰退的老夫妇并不想一一阅读那些文字,也不想去探究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要是他们一路平安就好了。」
妻子握起双手说。
迎来各式各样的旅人,并且接待他们,然後在他们出发时像这样握起双手祈求旅途平安,这种流程已经反覆持续好几十年了。旅人中有再度造访的人,也有再也没见过的人。无论如何,从未离开村庄——也不打算离开村庄的他们,根本无从得知离去的人之後的情况。
「接下来——」
丈夫歪着头眺望着开始移动的蒸气式汽车群。
在老夫妇与其他村人们的目送之下——这支有点奇妙的商队悠然地离开了村庄。
*
当然——有些事情老夫妇并不知道。
这支不合时宜的商队纷然造访的并不是只有他们的村庄而已。
月亮在云间怱隐怱现……一群蒸气式汽车行驶在荒野上。
就在这团商队神出鬼没地行驶在山谷里时——些许间隔外出现了另一团商队。然後又有一团商队从别的方向出现。
紧接着又有好几团商队接连出现。
彷佛事先约好了一般,好几团同规模的超大型商队逐渐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不久之後,这些商队就有如支流汇集成大河一般融为一体,逐渐形成一个更为巨大的集团。
而且也不见他们有停下来商讨的迹象。
他们只是极其自然地会合,并且继续在翻越山岭的道路上前进。
有常识的人绝不会考虑在深夜赶路,更别说是行驶在山脉的缝隙问自然形成的山路——不过数十台,不,超过百台的蒸气式汽车却像是缝起岩山的龟裂一般,成串地行驶在这里。这番光景让人联想到某种殉教者的队伍,同时也酝酿出一股异样的氛围。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
当然——看了这番光景後,不可能还会有人认为他们是商人。
毕竟北方山脉的另一端炼油没有城市或村庄存在都很可疑,如此大量的商人根本没有理由结伴同行。而且虽说横渡荒野是一项危险的工作,但不可能会有哪支商队是由再怎么看都像是士兵——除此之外的描述不适用与他们身上——而且还带着微微杀气的强壮男子所构成。
没错,不管再怎么看,这都像一支军队。
而且还是朝战地行军中的军队。
不久——
在山路的途中,一个略微开阔的广场处,蒸气式汽车车队的前导车辆停了下来。数名男子立刻跳下货台,并且对后续的车辆下达指示。
当然,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大概想在这里先重整态势吧。接二连三地汇流到此处的蒸汽机车车队有条不紊地并排在一起,车上的男人们依照引擎熄火的顺序跳下货台,并且将木箱一个接一个地搬下来。
男人们立刻拔开钉子,并且打开木箱——
「——这玩意儿。」
「是最新型的耶。太棒了!」
看了箱子内部的男人们有点兴奋地拿起里面的东西,同时互相点头示意。
他们手里拿的是枪。
那并非这个索隆里奉为主流的手动装填式手枪。而是以气压移动後膛锁,让枪本身自动将下一发子弹送进膛室的自动装填式——更进一步地说,那是不需猛扪扳机就能毫不间断地连续射击,也就是附有全自动射击开关的枪械。
换言之就是机关枪。
那是整体概念甚至还没普及整个索隆的最新兵器。
「这个箱子里的枪全都是吗?」
「居然能凑齐所有人份的枪……」
「的确,听说就连『圣庙』的防卫队也没有全部分配到的样子。」
男人们佩服似地说。
「毕竟这回是第一次参与大规模的实战嘛。」
「那边的部队带的好像是连发式的追击炮哦。」
「用来击溃敌人的巢穴倒是恰如其分呢。」
男人们的视线前方——仍旧是一群人将最新颖的武器从木箱中取出的景象。
迫击炮这种东西说来就是枪弹本身即为炸弹的枪炮,在索隆这个世界里,迫击炮基本上指的是安装在地面上击发的兵器——不过男人们手里拿着的,却是具备了六连发旋转弹仓的小型枪炮,可以让人一边移动,一边像普通枪械一样连续击发。跟以往的追击炮相比,那几乎是截然不同的兵器。
「到了紧要关头也能凑齐这么多兵器啊。」
「真是太惊人了。」
「哎呀,虽然表面上是汽车工厂——不过其实工厂还挺大的呢。」
男人们眺望着木箱说。
每个木箱上——都印着各类的说明文字,以及『里威斯』的字样。
「『里威斯公司』……欧托鲁奇家吗?」
某个人呢喃似地说。
「虽然欧托鲁奇家如今敬陪末座,不过只要有那个意思的话,欧托鲁奇家随时都可以独占这样武器——」
「混帐。」
另外一个人用低沉——又微弱的声音责骂。
「这回可不是只有路思波力提家的人啊!」
「……的确。」
没错。
已经没有必要重新说明了吧——他们就是〈雷涅盖德〉的人,而且还是以路思波力提家的私人军队为中心,再加上各家族增援组成的大规模战斗部队。
由於这支部队的基础是用来操作情报与调度资金的商队,因此组成部队的中心才会尽是路暴波力提家的相关人士。尽管他们也隶属於(雷涅盖德),却与驻守在『圣庙』内的人们不同,他们对索隆全区的地理状况知之甚详,所以也最胜任这次的『讨伐』。
「接下来——」
男人们从木箱里拿出更多弹药与其他装备後——便脱下身上的衣服。简单朴素的旅行装底下显露出来的,是将几个弹袋直接缝在胸口与大腿部分的野战服。
男人们以熟稔的动作将装备固定在身上,同时默契十足地说:
「开始猎獾吧。」
*
分析完〈渎神之主〉的各种纪录装置後——〈雷涅盖德〉以极高的精度推算出『庭园』的位置。
当然,光靠从〈渎神之主〉的纪录装置中获得的情报,是无法直接得知『庭园』的规模与组成人员等情报的。不过从确定『庭园』位於何处的时间点起,大致上的事情都可以预测得到了。
如果规模过於巨大的话,『庭园』就不可能以一个隐居深山的聚落形式存在。虽然为数不多,不过在飞行装置——飞行船与热气球——存在的这个索隆里,一旦『庭园』在地面上建构出城市或村庄之类的人工区域,那么自己本身的存在也几乎形同曝光了。
反过来说,既然『庭园』的存在一直以来都不为人知,那么呵庭园』应该是规模小到难以从上空发现,或者是建立了像『圣庙』那样的地下设施,要不然就是所在处上空的气流与气压让飞行船或热气球无法通过——大致上就是这些可能性。
把概略的位置对照着这些条件考虑的话,自然就可以推算出『庭园』的规模——甚至是可能在那里生活的人数。
而姬巫女艾雪的报告——更成了决定性的关键。
因为她从特丽法斯基亚塔身上套出来的诸多情报,彻底证实了(雷涅盖德)的分析。虽然只有特丽法斯基亚塔的片面之词多少有些靠不住,不过只要这些情报都能导出同样的结果,那么可靠性自然也一口气提高了。
结果,〈雷涅盖德〉更进一步地从诸多情报中推算出镇压『庭园』所需的兵员及装备……并且决定将讨伐队送到『庭园』里。
〈雷涅盖德〉并没有宽大到将曾经敌对过的势力放着不管。
而且『血族』也未必不会再度企图抢夺〈渎神之主〉,所以(雷涅盖德)自然会兴起在那之前击溃他们的想法。
况且——『血族』可说是一个活生生的『圣体』生产工厂。
虽然品质上或许会劣於神的呵圣体』也说不定,不过这个缺点可以用数量加以补足。也就是说,如今索隆里互相争夺的有限资源『圣体』可以无穷尽地生产了。〈雷涅盖德〉不可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只要能确实地『养殖』他们的话,〈雷涅盖德〉必然可以更稳固地支配歼灭了『代行者』後的世界。
因此,〈雷涅盖德〉才会投入所有能挪用的兵力,造就出如此大规模的『讨伐队』。
虽然玛布罗家在五家族会议上提议使用〈渎神之主〉,但这个提案却被驳回了。毕竟『代行者』在作战执行时出现的可能性——既然『代行者』已经认定〈渎神之主〉是敌人了——并不算小,同时与『血族』及『代行者』为敌,形成三方混战的局面,这绝不能说是上策。
然後——
*
「一如预期,讨伐队如今正部署於『巢穴』的西南区域。」
时间是早晨。
『圣庙』里召开了五家族会议。
当然——这并非定期会议,而是与『血族』讨伐队的作战行动相关的报告会议。尽管已经摸清楚对手的底细,〈雷涅盖德〉还是不能轻忽大意。作战行动逐次透过奇迹术传回『圣庙』,同时立刻被送到五家族会议上讨论,这么做是为了让最高权力者可以在必要时立即变更作战或下达指示。
「里威斯公司供给的最新装备似乎也顺利运作的样子。」
会议罕见地由巴尔玛斯主持。
这是因为路思波力提家负责主导这场讨伐战的缘故。
「天候也没有异常之处……」
「姑且不论奇迹术部队……」
泰罗伊德有点不高兴地插嘴说。
玛布罗家族族长瞥了聂罗·欧托鲁奇一眼後,又接着说:
「操作训练还没有结束,就将陌生的兵器大量投入实战之中,这样是不是太乱来了呢?赶工制作的东西在精度与安全性上也让人担心。如果因为自己的装备而败北的话,那就叫人笑也笑不出来了。」
「您无须担心。」
仿佛早已预料到泰罗伊德所说的话一般,聂罗反而不慌不忙地回应。
「所有兵器都在里威斯公司内部经过检查,精度、品质都没有问题。操作训练只是套用既存兵器的训练模式,操作法也没有那么复杂,而且先行结束训练的人也编入讨伐队里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
听到聂罗如此肯定地断言,泰罗伊德也只能保持沉默。
「利用斥候部队得到的『庭园』情报,我们已经完成了详细的地形图,同时也据此进行过作战的微调整。」
这么说完後,巴尔玛斯对伫立在墙边的奇迹术师点了点头。
当奇迹术师咏唱起简短的圣句时——族长们围坐的圆桌上浮现出『庭园』的立体示意缩尺图。
「哦哦,已经做到这种程度啦。」
就连泰罗伊德也不禁惊讶地呢喃。
由於彷佛触手可及的立体缩尺图做得极为精致——因此不管是可谓『庭园』中心的『神殿』,还是其他洞穴的位置,全都一目了然。当然,斥候部队的调查程度还不足以了解深入的部分,不过比较粗浅的部分在奇迹术的探查之下,甚至连内部构造都被清楚分明地勾勒出来。
「『血族』方面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
这么问的是巴尔德。
「目前——『血族』方面并没有任何反应。」
巴尔玛斯说。
「只不过——我们并没有发现貌似『血族』的人影,也没有发现排水、排烟等生活迹象。」
「……简直就像废墟。」
杰布隆断断续续地呢喃。
不过——
「毕竟对手是擅长奇迹术的『血族』,恐怕他们早已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吧。虽说我们聚集起来的兵力已经尽可能地经过伪装——」
就算再怎么伪装成商队,聚集近千名武装士兵的部队被发现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巴尔德接着巴尔玛斯的话说下去:
「也就是说——他们正屏息潜伏在深处吗?」
「不过『血族』方面大概还没做好迎击准备吧。就算做好了,也只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只要部队完成配置,我们便可马上进攻。」
「……思。」
虽然巴尔德瞬间露出思索的表情,不过他马上点了点头。
「好吧。路思波力提卿——指挥就交给卿了,我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我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泰罗伊德、聂罗,以及杰布隆都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方才的奇迹术师开口说:
「族长大人,讨伐队的指挥官传来报告:『部署完毕,作战随时可以开始』。」
「哦哦,那么——」
巴尔玛斯露出满意的笑容後,便回过头对奇迹术师说:
「立刻通知指挥官——『作战开始』。」
*
反常的砰砰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那是士兵们击发迫击炮的声音——他们正将榴弹射进打通岩壁壁面的无数坑洞。榴弹—边画出平缓的抛物线,一边飞进『庭园』的洞穴……然後在入口附近同时爆炸。
强烈的爆炸声晃动着『庭园』里盛开的花草。
当然——比起冲击波产生的破坏力,这些榴弹更着重於发烟量。毕竟士兵们的目的是镇压『庭园』,而非虐杀,要是把『血族』赶尽杀绝或活埋的话,就无法把他们当成『圣体』生产装置加以利用了。
士兵们说的没错——要领就跟猎獾一样。
追击炮终究只是用来熏出『血族』的东西而已。一旦他们忍不住自己跑出来的话,就立刻用机关枪扫射他们的腿,好封住他们的行动。就算他们想一直固守在洞穴深处,缺乏氧气的他们应该也会马上动弹不得才是。
当然,讨伐队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采取以奇迹术或破坏力正面交锋的愚蠢战法,而是利用『庭园』盆地状的地形,和山壁的斜坡取开距离,接着一边以迫击炮和机关枪狙击,一边等待『血族』方面出现疲态的战术。
不过——
「…………奇怪。」
讨伐队的指挥官从可以俯瞰整个『庭园』的斜坡上观望战况——同时不经意地这么说。
在他们的视线前方,可以看见斜坡上的洞穴正滚滚冒烟。
这是追击炮的榴弹打进所有称得上是洞穴的坑洞里所造成的结果。不过反过来说,会移动的东西也只有那些烟雾而已。
白烟的另一端不见半个人影。
「就算被我们团团包围了……也不可能像这样毫无反应啊。」
「对方会不会是畏惧我们雄厚的物力与装备啊?」
虽然副官乐观地这么说——但指挥官还是非常谨慎。
〈雷涅盖德〉会实行如此大规模的作战计画,原本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可以立下战功的机会并不多。
所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要是这次的作战成功了,他就可以确实地凭战功提升自己在(雷涅盖德)内部的地位,所以他才想极力排除作战失败的可能性。
「成立强行侦查队。」
他说。
「奇迹术师——以及轻装步兵各十名,分为两队。首先要他们深入『神殿』内部刺探情况,并且随时回报状况。探索完『神殿』後,再让他们转往『巢穴』侦查,同时让主力部队进攻确认过的领域,并且占领敌方的重要据点。」
「是——」
副官点点头後,便将这道命令转告附近的传令兵。
*
「根据报告,强行侦查队正在『神殿』内部实施侦查,目前并没有发现『血族』出没的迹象。现地部队认为『血族』可能困守在『巢穴』深处——」
奇迹术师逐一转达战况。
五家族族长们的表情没有变化,因为到这里为止都是预测得到的状况。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吧。」
聂罗说。
听了他的发言後,巴尔玛斯皱起眉来。
「欧托鲁奇卿,你这话好像是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问题?」
「不,没有的事——只不过……」
聂罗耸耸肩说:
「对手跟我们一样都是远离世间隐居起来的人,同时也为了自己的目的勤奋不懈地持续活动。他们独特的价值观,独特的方法论,都很有可能超乎我们的预期,所以我们可不能大意——」
「当然,我可不打算大意行事!」
巴尔玛斯焦躁地打断聂罗所说的话。
恐怕聂罗所说的话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抹不安吧!
没错,不光是巴尔玛斯,任谁都这么想。
实在是——太过於顺利了。
自从作战开始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却没有发生任何交战。不,不仅如此,讨伐队甚至没有确认到半个『血族』。的确,那里有状似供人居住的构造物——『神殿』与『巢穴』——存在,不过那却有如被舍弃的废墟一般完全不见任何人影。
「不过——」
泰罗伊德大概是想转变现场险恶的气氛吧——神经质的他罕见地装出明朗的表情望向巴尔德。
不——正确地说是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少女。
「柯德兰家的新姬巫女似乎相当优秀的样子。」
听了泰罗伊德的赞许後,艾雪静静地行了一礼。
她带来的情报正是〈雷涅盖德〉这回发起讨伐战的契机。要是讨伐战因而成功的话,她必然会被视为最大的功臣。
「这不是姬巫女的本分吗?」
巴尔德说。
他身旁的艾雪微微使劲握紧了右手——不过没有人发现这点。泰罗伊德摇了摇头後,又装出笑脸说。
「不不不,正因为柯德兰卿将梅莉妮从姬巫女之列剔除时吓了我们好大一跳,所以现在我们才更佩服您的先见之明啊。」
「就算艾雪不做,路思波力提家的情报网与玛布罗家的分析也会导出同样的结果。」
巴尔德并没有因为泰罗伊德的奉承而得意起来,他只是淡淡地这么说。
不过——
「话虽如此,但能够以复数的情报相互补足,对我们而言的确是很大的帮助。你做得很好——艾雪。」
「是……您这么说,让我感到无比光荣。」
艾雪表情一亮地低下头。
巴尔德连笑都没有笑,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任命的姬巫女好一会儿……不久,巴尔德将视线转回圆桌说:
「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我们送过去的讨伐队还未曾实际与『血族』交战。从之前抢夺〈渎神之主〉的手段看来,那些家伙们绝不可能是一群胆小鬼。考虑到对方占有地利之便——」
说到这里——
「……怎么了?」
巴尔德中断了话题,转而开口询问在巴尔玛斯背後待命的奇迹术师。
「啊——不,那个……」
奇迹术师交互看着巴尔德与自己的主子巴尔玛斯,同时露出了困惑般的表情。由於巴尔德敏锐地听见了奇迹术师发出的微弱惊呼声,并且立即作出反应,因此连其他族长们也同时将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
「没关系,快说。」
巴尔玛斯催促着说。
「指挥官捎来报告——……」
说到这里,奇迹术师还是一脸困惑地噤口不语。
「到底是怎么了?」
当巴尔玛斯以透出焦躁的声音进一步催促时——奇迹术师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那个——『没有发现』。」
「……什么?」
不明就里的巴尔玛斯用更为强烈的语气质问。
奇迹术师像是求救似地环顾圆桌旁的族长们——不过不用说,他们也只是以沉默催促奇迹术师继续说下去而已。不久,奇迹术师以呻吟般的语气说:
『就算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区域,还是没有发现半个人』——报告上是这么说的。」
「…………」
巴尔玛斯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族长们也什么话都没有说。
沉重生硬的沉默充满了会议室中——长达数分钟。
杰布隆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语气说:
「金蝉脱壳——吗?」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指挥官——乱了方寸。
一开始他的心里有种不寻常的预感,接下来感受到的是焦躁感。而现在的他则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地环顾着空荡荡的『庭园』而已。
在阳光的照射下,他周围的『庭园』大地一览无遗。
眼前所见之处尽是一片花海。
沿着山壁吹下来的风摇曳着色彩缤纷的花儿,这幅景象就像童话或传说中备受谌歌的乐园。鲜艳的色彩有如波涛般晃荡——每当风吹过那里,总会传来一股高雅的芬芳。
不过……存在於那里的就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不管在哪里都看不到种植这些花儿的人。
当然——士兵们现在也在『巢穴』里四处搜寻,不过他们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血族』。虽然他们发现了几个显然有人在几天前——至少是数天前——住过的痕迹,不过最重要的居民却无影无踪。
当然……奇迹术师们也全体动员以搜索系的奇迹术调查周边一带。
就算有暗门或秘密通道存在,只要使用音波系的探索奇迹术,奇迹术师们就能掌握附近的空间构造。不过尽管奇迹术师们把『巢穴』里的每个角落都调查过了,却还是没有发现那种东西。
他们找到的反而是……
「——喂!这是……!」
走进花丛中的一位士兵以悲鸣般的声音大叫。
「怎么了?」
「那是——」
「……他们疯了!」
聚集起来的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
指挥官带着一脸讶异的表情接近他们大声嚷嚷的地方後——才知道让他们如此惊讶的东西是什么。
悠然地随风摇曳的花群。
底下到处可见某种白色的东西。尽管长时间埋在土里让表面有些泛黄——不过这东西还是很容易让人想像得出过去带有石灰白的色彩。
那是骨头,而且还是人类的——头盖骨。
「…………该不会。」
指挥官战栗地以颤抖的声音呢喃,并且环顾起四周。
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
鲜艳的色彩洪水高低起伏。
在盛开的花儿根部埋着——
「这些花底下全都是吗……!」
自己想镇压的对手到底拥有多么异质的价值观……总算窥见其中的一鳞半爪後,指挥宫感觉有一股寒气正缓缓地爬上背脊。
*
「怎……怎么可能!」
巴尔玛斯有如喘息般,嘴巴开开阖阖地说。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报有误吗?」
「不,那里有『神殿』、有『巢穴』,也遗留着生活过的痕迹,以及貌似遭受处分的遗体,那里一定是『血族』隐居的聚落没错。」
泰罗伊德带着一脸思索的表情盘起手来。
「可是——」
「如今『血族』却不在那里。」
聂罗以歌唱般的语气说。
「他们——大概是逃走了吧。」
「他们要怎么逃走?」
巴尔玛斯大叫,他甚至还以带有憎恨的视线刺向聂罗,彷佛聂罗就是『血族』一般。对於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处之泰然的年轻小夥子,巴尔玛斯大概真的觉得大为光火吧。
「天晓得,这点连我也不清楚。」
聂罗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既然他们不在那里的话,那就是移动到其他地方了吧。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或者是——」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斜眼瞥了站在巴尔德身旁的少女一眼。
「我们的消息走漏了吧。」
「——您、您是说我泄漏了情报吗?」
艾雪以悲鸣般的声音大叫。
「想从对方身上套出情报,却反而让对方从自己身上套出情报——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种事情……!」
「住口——艾雪。」
巴尔德的一句话——让艾雪彷佛头上浇了盆冷水般面色铁青地沉默下来。被禁止继续说下去的她只是咬着嘴唇低下头,身子也不住地颤抖。
「情报也未必是从艾雪那边泄漏出去的。」
「当然——就如同刚才说过的一样,他们或许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才会移动到其他地方也说不定。不过当〈渎神之主〉回到我们手里时,就算他们已经盘算好要逃离『庭园』,应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才对。」
「可是——」
泰罗伊德说。
「好几百年都隐居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事到如今还能去哪?根据艾雪的报告,那些家伙们似乎不太了解外界的样子。」
毕竟『血族』之所以会和雷奥他们联手,就是因为需要精通『庭园』外部情况的人协助。这样的人们根本就不可能举族逃难。
「天晓得……这种事情就连我也不知道。」
聂罗露出苦笑。
然後——会议室再度充满了寂静。
泰罗伊德以指尖敲着圆桌,杰布隆则是皱起眉头,然後就这样带着变得更为险恶的表情保持不动。至於这次的『主角』巴尔玛斯则是一脸苍白,脸颊还不住地痉挛。聂罗则是一如往常地露出淡淡的微笑。
巴尔德将两只手肘靠在圆桌上——并且握起双手靠在嘴边。
「——不在也没办法了。」
—族长们的视线集中在巴尔德的身上。
巴尔德环顾一行人後,便淡淡地说:
「拓展探索范围,并且继续调查——一旦发现了什么线索便立即回报。现在只能这样了。」
「那……」
巴尔玛斯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就现况而言——的确没有其他能采取的对策。
「那么——」
聂罗突然举起单手说。
「光是在这边等也於事无补。既然我们都特地集合了——那么我认为现在继续讨论尚未解决的议题,对我们而言才有意义。毕竟悬而未决的议题并非只有『血族』而已。」
「——比方说?」
巴尔德问。
「在前不久的『圣庙』事件中,『代行者』的战术产生了变化。」
「……思。」
「『代行者』并非直接破坏〈渎神之主〉,而是对救世主殿下发动心理攻击,以及攻击运用〈渎神之主〉时不可或缺的设施——『代行者』今後的攻击恐怕会更为复杂化、间接化,因此,事先定下应对方针是极为重要的——这是第一点。」
聂罗竖起食指说。
他又竖起中指,并且接着说:
「还有另一点,之前的会议上向各位报告过了,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疑似夺走了梅丽妮·柯德兰,以及花梨·敕使河源。这是他们的单独行动吗?还是说——有别的意志在背后运作呢?」
「……这是『血族』搞的鬼吗?」
泰罗伊德问。
不过——
「那倒未必。」
聂罗露出浅笑说。
「比方说——对了,救世主殿下也有可能瞒着我们与雷奥他们私通。」
族长们愕然地望着聂罗。
「那是——」
「当然,那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聂罗还有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无论如何——既然我们有好几件不得不想的事情,以及不得不采取的对策,那么与其无所伊为地等候报告,进行讨论反而要有意义得多了。」
「…………」
巴尔德眯起眼睛盯着聂罗
聂罗——不可能没察觉到这道视线才是,但他只是露出游刀有余的笑容,并且依序环顾着族长们而已。
「不过——」
巴尔德低喃。
他的声音小到连身旁的艾雪都难以听清楚。
「我们之中——也可能有背叛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