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噜噜噜噜噜……
「Thank you for calling HEROES company. How may I help you?」
「根据我的计算,要比去年成长一三四%并非完全不可能……」
「By all means. We will definitely keep our promise.」
嘟噜噜噜噜噜……
「没办法!核准就是不下来!」
「SHUT UP!」
「明天下午五奌开始。没事儿吧?」
嘟噜噜噜噜噜……
「说过几百次了!这样不够萌!你要更站在读者的角度来思考……」
「为什么无法核准?你再去把道路交通法仔细查过一遍!」
「收声!」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是不关闹钟的类型?」
「先用两百度烤十七分钟,然后降到一百九十度……」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还真的都不关闹钟的吗?」
「可是,再拉高成本有赔本的风险。」
哔哔哔哔哔哔哔!
「喂,你真的……」
「吵死了~~~~~~!」
……我究竟来到什么地方?
我身处一间硕大的办公室里,被许许多多电脑与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实验器材及机器包围,耳边交错着各式各样听不懂的话与莫名其妙的电辅音效。
哔哔哔哔哔……
「嗨,修司!让你久等了!」
一名身材宽厚的男子威风凛凛地从旁边的门走出来,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按下闹钟,对我说道。
「不、不会。」我客气回应后,他便用整间办公室都听得到的音量大喊:
「欸!不好意思,大家暂停一下。」
办公室内少说有四十人的员工同时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们……不,正确来说,是我身旁的男人。
「他是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的新同仁,修司。」
我在他的示意之下,紧张地向大家点头致意。
「我叫田中修司……请大家多多指教。」
办公室内一片寂静,仿佛时间暂停了。
——过了三秒,电辅音再度响起。
嘟噜噜噜噜……
「HEROES, bonjour.」
所有人宛如收到暗号,同时恢复工作。
「……Entendu. Je vous le passe.」
仿佛刚刚没有新人到职介绍。
我哑然无语时,肩膀传来沉沉的重量。
「总之呢,八月是你的试用期,你就尽量找事做吧。」
老板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咧嘴一笑,大大的手掌拍了两下,踩着笨重的步伐离去。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的新职场。
——没错吧?
整件事要从一周前说起——
结束在HEROES的短期打工后,我又重回平凡的生活。
一星期有数日披上好认的制服,走进收银台。
一如往常刷着商品条码,重复说着「谢谢您」和「欢迎光临」。
每天都过得毫无变化。
「啊!」
结帐的男人不小心把饭团掉在地上。
就是那种感觉笨手笨脚,一去涩谷就会被流氓勒索的人。
男人直接捡起掉落的饭团放在收银台结帐,没包海苔的鸡肉饭团已经变形散开。
我对他说「请等一下」,从架上拿起新的鸡肉饭团,扫过条码。
男人见了有些慌张地说:
「是我自己弄掉的,原本这一个就可以了。」
「但它变形了,可能会影响美味度。」
我坚持结帐并说:「一共是八九○圆。」
男人仍旧一脸歉意。
「您别在意,我们店里客人很少,商品常常卖不完。」
「对不起……」男人怯懦地说。
没想到这么做反而让他不好意思,我正感到后悔,阿拓便从旁插话:
「修司,你是不是在欺负客人啊?」
我为他什么都爱插手的个性感到傻眼,此刻却也松了一口气。
「我才没有。」
我苦笑说道。
「先生,他要是对您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欢迎随时向我告状喔。」
「就说没有了嘛,我又不是你。」
「好过分喔,您听见了吗?他在霸凌我啦~~」
男人被我们的交互逗笑,轻轻点头说「谢谢你们」,接着走出店门。
「阿拓,都是你害我被笑啦。」
阿拓装作没听见,对着男人的背影口齿不清地喊道:「谢谢光临!」
这小子的确也有他的优点,既懂得看人脸色,又能炒热气氛。
但他依然不改迟到本色,总爱说我「太认真死板了」。
现在听到这些话,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烦躁,能发自内心笑着说:「要你管!」
一切都恢复原状。
然而那短短一周,却给了我未曾有过的体验,使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似乎少了什么。
当天晚上,我下班后检查手机时,发现一通留言。
因为是陌生的号码,所以我困惑地聆听留言。
『——我叫名柏,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的人。我有事想转告田中修司先生,烦请听到留言后来电联系——』
听到HEROES这个名称,我顿时感到振奋。
有什么事情呢?难道又有新的打工吗?
我毫不迟疑地回调那支号码。
时间已过六点,电话依然通了。
接电话的是名小姐,我告知收到名柏来电,她马上为我转接。
名柏本人以略带公事化的口吻说: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田中先生,您有没有意愿来本公司上班,成为正式员工呢?』
「是!有的!」我完全没有犹豫。
我反射性地说,并为自己没有丝毫迟疑的态度吓到。
『那么……』名柏公事化地继续说:
『请您再来公司参加面试和笔试,抱歉时间较赶,请问您后天有空吗?』
「有空,没问题。」我再次不假思索地答应。
其实后天我有排班,但我已经决定请阿拓代班。名柏继续说明:
『提醒您注意事项。首先是关于当日的服装,请您穿平时穿的衣服来就行了,这部分请自由决定。』
又是「自由决定」。看过雅的造型后,我更加了解这里的「自由」范围相当广。
『还有另一件事。田中先生,请您带一样您在本公司短期打工时「获得的东西」过来,什么东西都可以。』
「获得的东西……是吗?」
『是的,多小的物品都可以。』
「我明白了。」
那张名片也包含在内吗?我边回答边暗暗思忖。
『最后,关于最重要的面试地点,我晚点用电子邮件传地图给您。』
「啊,我上次有去公司拜访,知道地点。」
『数据显示,您日前报到的地点只是办公室。』
「是的。抱歉,应该是在不同的地方面试对吧?」
『对,我们在总公司举行面试。』
「我明白了。」
『那么请您晚点确认邮件。有什么事情想问吗?』
这种时候到底要问什么问题,才能让印象加分呢?
又不能问年假和薪水……我刹那间想到各种状况。
「呃……请问录取的几率大概是多少呢……?」
『上届召募测验的录取率是三%。』
我被这始料未及的低录取率吓到失声。
『……喂?听得见吗?』
「啊,听得见!抱歉。只有三%是吗……?」
『是的。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不,没了。我会全力以赴!」
『那后天就麻烦您了。』
「还请您多多指教……」
电话隔了几秒后挂断。
到了面试当天。
我换上打工第二天穿的米色长裤和短袖衬衫,配上薄外套,来到指定地点。
地图上标示的位置,耸立着一栋高耸入云,闪闪发光的气派大楼。
我紧张地穿越前厅,踩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依照「面试会场请往这边走」的箭头指示牌走。
循着箭头穿越长长的走廊,眼前出现像是面试会场的地方。
我登时一愣。
来参加面试的人无不挺直背脊,身穿暗色西装,坐在会场整齐排成一列的椅子上。
「不会吧……」
死定了——脑中闪过这句话。
我只能先在最旁边的位子坐下,但却莫名坐立难安,好像只有自己走错会场。
我突然害怕起来,忍不住询问旁边那位戴眼镜、看似乖巧的青年:「请问,对方有在电话里请您穿一般的衣服过来吗?」男子从头到脚扫视我一遍,一本正经地说:
「今天要来参加面试,以防万一,我还是穿了西装过来。」
「可是……」他打断我要说的话:
「就算婚宴后的聚餐说明上写着『穿一般的衣服就可以了』,也不会有人真的穿破掉的牛仔裤去吧?这不是最基本的TPO吗?」
他的语气像在责怪我:「这不是常识吗?」
真的是这样吗……?但他特别嘱咐我穿平时的服装过来啊。即使如此,面试穿西装仍是常识?
尽管感到不能释怀,不过既然来到这里的人都选择了「西装」,可见没常识的人真的是我吧。那我宁可他不要说那些话混淆我,或者,这也是常识测验的一部分?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沉默下来,很快地,一位身穿合身套装的长发美女现身会场。
「抱歉让各位久等,时间到了,请入内。」
美女仪态端正地敬礼,穿西装的面试者马上宛如军人般地站起。
「佐和野小姐……打扰一下……」
我看着美女胸前挂的名牌搭话。
「是,怎么了吗?田中修司先生。」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呃……我穿了平时穿的衣服过来……」
美女嫣然一笑,似乎察觉了我的心情。她美到差点令我恍神。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那么,请田中先生进场。」
全员在美女的催促下走入宛如讲堂、摆放长桌的大房间。
桌上整齐排放着试卷,我仿佛置身大学考场。
美女站上台前,简单做完涂卡说明,接着喊道:「测验开始!」考场里顿时充斥考生们啪沙翻开试卷的声响,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然后我再次傻住。
考卷上尽是我从没见过、如暗号般的公式,还有英文、中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以及我认不出的语言。我总算了解录取率为何只有三%。
现在根本不是在意服装的时候,我得先解决眼前的难关。
我按住微微发抖的右手,做个深呼吸。
总之先按照题目的顺序,姑且把答案涂在卡上吧。
我只希望能多猜对几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直到考试结束的钟响为止,我都专心致志地涂着卡。
「获得的物品是东条隼的名片,请问就这样吗?」
数字面试官成排坐在我面前,坐镇中央的男人语调冷静地问。
「不。」
我吞了吞口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那么,请提出其他所有的物品。」
「请您翻到名片背面。」
男人默默翻过名片,眉毛一挑。
「我获得的物品是东条老师亲笔为我画的素描。」
「真了不起啊。」
我首度看见他露出微笑。
「谢谢您。」
「他是怎么将这样东西交给您的呢?」
「我在打工的最后一天收到这张名片,老师要我翻到背面,上面画着那幅素描。」
男人边附和边点头,仔细凝视那幅画。
「东条老师有针对这张画说了什么吗?」
我犹豫了一下下,决定老实回答:
「有的,他说我这张没特色的脸很难画。」
男人闻言,看看素描又看看我,然后再次注视素描,喃喃自语:「真的耶……」被我听见了。
抱歉喔,我长得就是这么没特色——这句话我当然是在心里说的。
将时间拉回现在——
我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不知如何是好。
谁能料到我会被录取呢?
录取率只有三%的考试,我怎么会通过啊?
这要多亏东条老师给的那张名片吗?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呢?我要做什么才好?就算想找人问,放眼望去每个人都忙成一团,不适合搭话。耳边持续传来各种听不懂的话语。
「铃铃!抱歉,明天就是活动当日,你可以去当口译吗?」
「了解!几点?」
「我看看喔……下午三点半!」
「下午三点半!现场集合!」
「对,直接去现场集合就好,我会早到。那我回去准备!明天上海见!」
在涩谷游荡可能会被打劫的小个儿眼镜男从桌上抓起包包,小跑步地跑向我所在的出口方向。
「哦!抱歉。」眼看男人就要撞到站在门边的我,竟用难以想像的敏捷动作即时闪开,潇洒离去。
总觉得他有点面熟,大概是错觉吧。
思索到一半,耳边传来我确实听过的声音。
「铃铃,后天我这边也要麻烦你喔!」
他今天穿着几何图案的衬衫,脚上依然穿尖头靴,是雅。他的牛郎风长发丝毫没变,正在和那个叫「铃铃」的人搭话。
「才不要呢!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想在那里慢慢多玩几天。」
很遗憾,雅遭到拒绝,但他不气馁地继续缠着铃铃。
「咦~~真的假的!你啥时回来?」
「等我尽情享用上海蟹就会回来。」
「求求你啦,我真的快挂了。」
雅做出无比悲痛的表情,双手合十恳求铃铃帮忙。
这时,他忽然瞄向我。
「啊!」
雅突然指着我大叫,我顿时一僵。
「文学院的!你在啊!」
我下意识想转身逃跑,但后面只有墙壁。
「修司,你会说中文对不对?」
「咦?」
对喔,我曾经告诉他自己念什么科系。遗憾的是,我只照本宣科读过两年的中文,当然不可能会说。
「但我……」来不及说完「不会说」,雅就高喊「LUCKY!」并说「你过来一下」,把我带出嘈杂的办公室。
我来到与刚才的空间截然不同的安静会议室,雅留下一句「你先坐着等我一下」便走出去。
不一会儿,他抱着两瓶绿茶和大量数据回来。
「修司,拿一下。」
雅用下巴指着夹在手臂下的瓶装茶。
「啊……好。」
我抽出绿茶,他发出「呼」的声音,将环抱的数据大把放在书桌上。
「修司,你的记忆力好吗?有没有IQ180?」
他将其中一瓶绿茶递给我,另一瓶直接扭开,咕噜咕噜地灌下。
「呃……没有……」
「不会吧?第一天穿西装上班的人,几乎都是天才类型欸!不过我也不是啦。」
雅啪沙啪沙地翻找数据,从中找出一份用钉书机钉起来的数据。
「不用担心,你先看过这份数据,大致了解一下内容,然后把我说的话翻译成中文就行了!」
「可是我……」
「怎么了?啊!你不喝绿茶吗?」
雅盯着我迟迟未动的绿茶问。
「不……我喜欢绿茶……谢谢你。」
我用出汗的手扭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下。刚刚因为太紧张,令我口干舌燥。
「太好了!绿茶真的很好喝呢!日本人就是要喝绿茶,我最喜欢日本的传统文化了~~」
看他那头牛郎般的褐发与腰间垂挂的链条,这番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他两只耳朵加起来到底打了几个洞啊?太猛了。
是说,我们现在该谈的,应该不是绿茶的喜好吧……
「呃……我其实……不会说中文……」
雅停下动作凝视着我。
下一秒,宁静的会议室响起惨叫声:「真的假的!你干嘛不早说啦!」
雅发出惨叫的半小时后,我们不知为何来到位于三十楼的员工餐厅,感情融洽地吃着午餐。
雅对于自己的误会感到抱歉,说要提前请我吃午餐做为赔罪。
「啊,修司,你和我说话可以放松一点,我本性其实满认真的,所以喜欢说话客客气气,请你完全不用介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样我比较轻松。」
雅鼓起双颊嚼着纳豆咖喱说道。
本性认真的人才不会说自己认真咧。我把这句吐嘈藏在心底,感动地大啖以员工餐厅来说好吃过头的咖喱猪排饭。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以后有话直说。对了,虽然有点突然,但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我决定把握机会,把心中的疑惑一口气问完。
「马上就要问问题吗?真有干劲呢。」
「呃,我想先搞懂一些基本问题。『制造英雄』是什么呢?大家平时都在干嘛?」
「竟然是这种问题!这不是超基本的吗!修司,你该不会不知道工作内容就糊里糊涂进来了吧?」
雅嘎嘎大笑,差点把口中的纳豆喷出来。
「笑死我了,不过,刚开始真的不好懂呢,我也受过震撼教育。」他继续说:「每个人的工作内容都不一样,有时真的差很大!简单来说,就是大家各自发挥所长,在这个世界上创造英雄。」
「具体来说,英雄的定义是什么呢?」
「什么都有啊~~不骗你,真的什么都有!因为很重要,所以我要说两遍。」
雅始终笑个不停,真不知到底哪里好笑。我有些不高兴地沉默下来,他才用力吸气,止住笑声。想不到他意外懂得察言观色。
「好,认真来说呢,每个人对于英雄的定义都不一样嘛,如果你真心觉得爸爸是英雄,我们就要打造一个好爸爸。」
「打造好爸爸……?」
「因为不是每个爸爸都是好爸爸啊,世界上有会虐待孩子的混帐父亲,那种人当然不是英雄。」
「喔……」
「所以,你只要打造你认为的英雄就好。嗯,简单来说……」
我喜欢这句「简单来说」。
「类似某种制作公司吧?但千万不能说成制作人,老板听到会生气的。」
「为什么会生气?」
「听说老板曾经被某个自称是制作人的家伙骗过钱,因此生气地禁止我们使用那种可疑的称呼。他似乎觉得『制造英雄』听起来较没铜臭味,感觉更单纯。」
「原来如此……」
「但实际上工作必然会扯到钱。」
「是啊……」
「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很深奥呢。」
「那个……雅先生……」
「停!拜托别再用那个爆笑的称呼了。雅!听见了吗?我、叫、雅!」
他的情绪异常亢奋。
「呃,雅……方便请教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当然可以啊,我本来是发型设计师!」
「啊,有像。」
其实他像的是牛郎,但我当然不好意思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
「因为啊,我好像太受欢迎了,人红是非多嘛。」
「是吗?」
「该怎么说……太完美的人不是容易遭排挤吗?你看,我不是长得挺帅的吗?算是时下说的花美男?所以女性客人络绎不绝,加上我手艺精湛,前辈的客源都不小心被我抢走了,弄到最后啊,连老板的客人都指名找我,我当然惨啦。嗯,大概是这样吧!」
到底是怎样?
「总之,你要不要先跟着道野边上班呢?」
「道野边吗……」
「他算是我们公司的菁英吧。」
「菁英……」
原来如此,他的确给人一种老练感。原来他是HEROES里名副其实的菁英啊。
「好巧喔,他来了……道野边!」
只见道野边正端着托盘寻找座位,雅对他用力挥手。
「哎呀呀,真巧呢。田中修司先生,好久不见。」
道野边今天也面带高雅的微笑。
「我碰巧在为他说明工作内容。是这样的,我最近手头上案子较多,想说你那边若是有空,方便让他跟着你学习吗?」
托盘上放着看似很好吃的天妇罗乌龙面。道野边在我们的隔壁座位放下托盘,点头说道:「好主意。」
「你感觉和东条老师处得不错耶,有没有考虑去当他的助手呢?」
「什么?要我画漫画吗?」
看我吓了一跳,雅也跟着面露讶异之色。
「咦?修司,你会画漫画吗?」
「不不不,当然不会!」
我急忙摆手表示否定。
「也是喔!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有那方面的特殊才能。」
「并不是……」
很遗憾,我完全没有任何特殊才能。
我小小地沮丧了一下,向道野边搭话:
「请问……我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录取……又没有什么专长……」
「但你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进入公司了,不是吗?」
道野边用温柔的声音说。
「是这样没错……不过,那应该是托名片的福,是东条老师的帮忙……」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因为我笔试成绩一定不理想,面试也是,只有我穿平常的衣服去……」
「不然一般都是要穿什么衣服去咧?」
雅豪迈地在嘴里塞满咖喱,插嘴问道。
「所有人都穿西装。雅,你当时没穿西装吗?」
「啊,我不是面试组的。」
「雅是通过特殊管道进入公司的,别看他这样,他可是走菁英路线的喔。」
雅是菁英?我有点半信半疑。
「原来还有菁英路线啊……具体来说到底是……」
「啊!不会吧~~」
雅突然大声叫出来。
「抱歉,我要回去工作了!还好有提早吃饭。」
他一手滑着手机站起来,似乎是工作出了状况。
「你很急吧?先去没关系,我等一下连自己的托盘一起收。」
看雅着急地用单手想拿起托盘,我制止他。
「真的可以吗?修司,不好意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先走啰!」
「啊,谢谢你请我吃午餐!」
「安~~」雅举起一只手,留下莫名其妙的招呼就走了。
「好的,修司。」
「是!」
我充满干劲地回头,道野边对我露出和蔼的笑容。
「我们吃完午餐,马上去拜访东条老师吧。」
「好的,具体来说,我要做什么呢?」
我有些忐忑不安。
「修司,要让东条老师成为英雄,你认为应该要怎么做比较好呢?」
「我想想……让他的漫画变红。」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的漫画变红呢?」
「这……要让很多人看到。」
我仿佛在接受面试。
「要怎么做才能让很多人看到呢?」
「呃……努力宣传……增加媒体曝光等……」
「在此之前,有件事是万万不能少的。」
道野边将筷子放回托盘,双手合十。
接着,他朝我抬起头。
「要先让东条老师画出有趣的漫画才行。为此,我们愿意做任何事。」
他说完,无声无息地站起。
「我们走吧。能再见到你,想必东条老师也很开心。」
道野边微微一笑。
我在前往东条老师住的饭店的路上发问:
「东条老师一直都住饭店吗?」
「不,只是暂时的。老师创作分镜时,会来东京都内的饭店住宿,这段期间还在东京安排了采访、摄影等外务,住饭店是为了节省交通时间。等老师的工作开始进入上墨线的阶段,就会返回自家的工作室赶稿,在那里进行比较方便。届时他会住在千叶的家里,专心完稿。」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行程控管吧。
「你们也做类似艺人经纪人的工作啊。」
「说起来或许挺类似的。」
道野边浅浅一笑。他的微笑从不中断,想必工作能力很好,令人佩服。
「对了,修司,你从事过类似的业务吗?」
「不,相关经验和知识我都没有。」
「每个人刚开始都是这样。」
真了不起。道野边比我至今所见的任何人都要贴心。
「您在公司服务很多年了吗?」
「这个嘛,加起来应该快二十年了。」
「之前是做什么工作呢?」
「还经营过其他事业。」
「自己当老板吗?」
难怪举手投足都这么高雅。我觉得相当合理。
「没有伟大到配称为老板。」
道野边谦虚地说。
「真厉害,有才华的人就是不一样。」
「唉,我哪有什么才华呢。」
「您曾经自行开业,现在又是公司的菁英啊。」
道野边静静地微笑。
「所谓才华……」
他稍作停顿,视线投向远方。
「所谓才华,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我真希望此生能瞧上一眼。」
他会说一些奇妙的话呢——我暗忖。此时道野边突然露出调皮的笑脸,看着我说:
「那或许会是一个坐在椅子上抽着雪茄,背上长翅膀的男人也说不定呢。」
「咦,什么东西?」
「我在说才华的模样啊。他的性情古怪,心血来潮时就从小小的皮箱里取出魔法粉末,撒在努力不懈的人身上,那会使人灵光一闪。东条老师说不定见过他呢。」
我听不懂这段话的含义,只能礼貌性地微笑,走在他身边。
「修司,我呢……」
倏地,他停下脚步。
「我至今还未曾遇过那个背上长翅膀的男人喔。」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落寞。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级饭店的房间里,再次响起可怕的男人吼叫。
「我受够了!我真的画不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来啦……我和道野边交换眼色,脱下外套。
——半小时后,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心捡起飞得到处都是的未完成分镜稿。
「这些应该就是全部了,您这不是画得很顺吗?」
「画到一半就卡住了……」
东条老师一脸厌世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来为您煮一壶美味的咖啡。」
道野边缓步走向厨房,神情专注地挑拣咖啡豆,模样像极了经营咖啡厅多年的老板。
没多久,房里便充满咖啡的香气。道野边宛如一名老管家,将琥珀色、热腾腾的咖啡小心翼翼地端到东条老师面前。
东条老师端起杯子,深吸香气并用力吐气,慢慢品尝起咖啡。
「我冷静一些了。」
语毕,他轻轻一笑。
「刚开始画漫画时,我真的非常开心。」
我和道野边安静聆听东条老师说话。
「我甚至愿意为了漫画抛弃一切。觉得只要能画画,其他的我都不想要。只要有人愿意看我画的漫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他的眼神仿佛迷路的孩子,充满了不安。
「因为,我只剩下漫画了。倘若我有画漫画的才华,一定是用其他缺乏的才华换来的。当年我认为即使如此,我还是相当幸福……如今我却害怕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杯子,轻轻眺望远方。
「有时候,我会对于自己除了漫画以外别无选择这件事,感到害怕得不得了。」
吐露心声的东条隼,看起来只是个疲于生活的平凡中年男子。
我和道野边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认为东条老师是一位很有才华的漫画家,但是,要持续创作,果然还是很不容易啊。」
我是真心羡慕老师拥有特殊才能,不过看见他辛苦的样子,我也体认到这份工作绝非旁人所想的那么轻松。
「不管是任何工作,都不可能完全不遇到问题。」
「可是不工作就没饭吃。」
「就是说啊。」
现在的时局不管做什么都很辛苦。
「活着真是辛苦呢……」
道野边沉默半晌,温柔地说:
「活着其实很容易喔。」
「可是……」
「修司,你吸一口气看看。」
「吸气……?这样吗?」
我鼻子「嘶~~」地用力吸气。
「接着把气吐出来。」
我依他所说,「哈~~」地吐气。
「你现在活着了。」
道野边用无比认真的表情说道。
「活着很容易,对吧?」
语毕,他莞尔一笑。
一星期后,雅手边的案子暂告一段落,回来加入东条隼小组,换成道野边同时兼顾其他项目。道野边不愧是菁英人物,每个小组似乎都积极邀他加入。
「多亏你和东条老师很合得来,帮了我大忙呢。别看老师那样,他可是很怕生的。」
前往东条老师住的饭店路上,雅笑咪咪地对我说。
我突然意识到雅也是随时保持笑容。这间公司丝毫不见职场特有的紧绷感,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呢?
「修司,你听过这家店吗?『美国派』,他们家的樱桃派很有名。」
雅边走边挪动下巴,指着女孩子们大排长龙的店家。
「啊,是一年前开幕的派专卖店?上次电视报导说排队要等三个小时,今天人还是这么多啊。」
星期天街上本来就很热闹,然而那条队伍还是相当抢眼,令人好奇这些人究竟是打哪来的。
「这也是我们公司打造的喔。」
「是吗!」
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只见雅得意地扬起嘴角。
「是在道野边和老板的梦幻联手打造下一炮而红的!」
「好厉害喔……可是,HEROES经营的对象不是只限人物吗?」
「是人物没错啊!那家店的老板本来开零件公司,我们将他打造为派达人。」
「打造吗……等等,为什么会从零件公司变成派达人?」
「那家工厂快倒了,他当时真的是穷途末路。不过老板相当有骨气喔,他说与其因为周转不灵而遣散师傅们,他宁可上吊也会筹到钱。那个觉悟真的超壮烈的。」
「原来啊……」
「然后呢,他说与其上吊,不如大家一起来烤派吧!」
「到底为什么是派啊……?」
「师傅们手很巧啊。连那么小的零件都能做,烤派怎么难得倒他们呢?大概是这样吧。他们家的厨房有一堆硬汉大叔露出专注的神情在烤派喔,超级有趣的。」
雅开心地开怀大笑。
「日本的流行不是退很快吗?就算一开始很受欢迎,过了一年就闲古鸟叫了。」
「就是说啊。这样一想,过了一年还要排队三小时,真的很厉害。」
「修司,你听过闲古鸟的叫声吗?」
「咦?当然没有。真的有那种鸟吗?」
「有喔。我就听过。」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姑且「哦哦」附和。
「走进快倒的店里时,无人的店面真的会响起一种『空荡空荡』的叫声喔!听起来十分凄凉。」
雅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简单来说呢,那样东西必须真的『超级好吃!』不然风潮过了就没了。这就要赌上师傅的尊严和手艺了。我也试吃过很多次,口味真的很细致。修司,请你一定要吃吃看,吃了保证会想:『太好吃了吧!我怕我以后吃不到怎么办?』排队三小时绝对值得!」
雅一口气说完。
「好强喔……我竟然进了这么厉害的公司。」
这也是我来到HEROES工作一周的真实感受。
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是正式员工,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拥有厉害「武器」的强者。道野边也说,雅过去曾是一位被称为「超级天才」、手艺精湛的美发造型师。
附带一提,他之前负责的案子,是在日本和上海同时开设大型美发沙龙的企画,听说要将一位美发师培育成经营国际美发沙龙的英雄。上次他们在日本办活动,需要铃铃帮忙口译,雅最后用「请你吃一周员工餐厅」,成功将铃铃从上海请回日本。
「别看铃铃瘦瘦的,她可是大胃王呢。」这几天来,我已经第五次听到雅如此念着。
「啊,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惊讶喔,我们公司说起来真的很猛!啊,有公车站!」
雅小跑步奔向公车站。我压抑着加快的心跳,慢慢追上他。
「一分钟后刚好有车耶,几乎不用等,我们搭公车去吧?」
雅看着时刻表问道。
「抱歉,我不太能搭公车。」
我勉强提起面部肌肉做出笑脸。
「这么严重?」
「我很容易晕车,公车的气味和摇晃我真的不行。」
我假装没发现额头滑过的冷汗。
「原来是内耳平衡不好啊。」
「可以改搭电车吗?」
心中的混浊情感一口气涌上来。
「当然好啊,电车没问题吗?要不要搭出租车?」
「可以,电车和出租车都没问题,只有公车不太能搭。」
我回答时,拚命克制逐渐加重的心悸,怕被雅发现。
「其他没问题就好,反正很少遇到非要搭公车不可的情形嘛。」
「是啊。」
就在我们说话之际,本来要搭的公车轰然通过公车站。
「我是雅,我要进来啰。」
雅才一敲完门就马上推门。
但门开了之后,今天房内并没有传来猛兽的叫声。
「打扰了。」
我跟在雅后步入房门。
东条老师端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
头发没有乱得太夸张,比较接近我在电子看板上看到的人物了。
「好香啊。」
这么一说,房间里真的充满咖啡的香气。
「我刚吃完午餐,你们要不要一起喝?」
我们和平时一样,围坐在圆桌前。
「老师,这是您期望的东西。」
雅将带来的纸袋在大圆桌上倒过来。
纸袋啪沙啪沙地掉出一大堆五彩缤纷的怀旧饼干糖果。
「唔哇~~就是这个!我期待好久了,真开心。」
老师兴奋得又叫又跳,一个个小心地拾起散落在桌面的饼干糖果。
雅示意我去倒咖啡,我填满杯子后回到座位。
老师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一一细看堆成小山的零食,拿在手中发出欢呼。
「你看你看,好怀念啊,我最喜欢吃牛奶仙贝了。哇~~还有附炼乳耶!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吃这个吃到饱。」
「牛奶仙贝我是美乃滋派的。」
「美乃滋是邪魔歪道,一定要沾炼乳才行。」
「也可以沾果酱啊。」
「不行不行,都叫牛奶仙贝了,不沾炼乳怎么行?你们这样怎么对得起牛奶仙贝?」
「不好吗?我喜欢草莓果酱。」
外貌像牛郎的雅,与怎么看都是不起眼中年大叔的东条隼。
我用奇妙的心情,看着两个像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愉快谈天。
「您习惯住饭店的生活了吗?」
「毕竟不是自己家,还是有点静不下来……」
东条隼露出窝囊的表情叹气。
「我想也是,我也是纤细易感的人,只要换枕头就会睡不着呢。」
雅一脸认真地说着怎么听都像开玩笑的话。
「我是没有换枕头的困扰啦……」
东条老师像在苦笑。
后来东条隼说,那天并不是因为有事才把我们找来,只是单纯想找人说说话。
「吃这个会让我想起许多童年往事。以前啊,我最喜欢一片片珍惜地吃着薄薄的牛奶仙贝,炼乳对我来说也是奢侈品,所以我都只敢涂一点点,再薄薄地抹开来吃。」
东条老师果真如他所说,抹上薄薄一层炼乳,将两片叠在一起。
「每次吃这个,都会让我想起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呢?」
我学他抹上炼乳。我已经很久没吃牛奶仙贝了,上次吃是在小时候某次的庙会上。我将仙贝含在嘴里,除了怀念,还有一股甜甜的情怀。
「我是在一座小岛长大的。」
东条老师眯细双眼眺望窗外远景,像是在怀念过去。
「那是一座非常小、非常小的岛屿,岛上几乎没有娱乐,只有一家杂货店,里面放着各种糖果饼干,每周抓着零用钱去挑一次零食,是我最大的娱乐,每次去我都一定会买这个。」
他又轻轻咬下一口牛奶仙贝。
「只有大海是我们的游乐场。有买牛奶仙贝的时候,我都会慢慢啃着它在海边玩,真的很好玩。不过天黑之后就很无聊,每天晚上我都窝在家,反复读着少数几本漫画书,翻到纸都快烂掉了,所有对白都倒背如流。接着,我开始想要自己编漫画的后续故事。」
东条老师难得说这么多话,我专注聆听他的「东条少年物语」。
「第一次画漫画,是在小学四年级。说来很蠢,但我觉得自己画的东西很有趣。画了一阵子后,我抱着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心情,把自己画的漫画带到学校。」
他露出目前为止我见过最爽朗的笑容。
仿佛搭乘时光机,回到了小学年代。
「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东条老师继续说:
「我简直像个英雄。」
他肯定的眼神闪耀着光辉。
「同学们读得津津有味,笑成一团,围着我要我赶快画完,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眼前浮现出那幅光景,我自然地放松紧绷的双颊。偷看雅一眼,他也用放松的表情,倾听东条少年物语。
「从那天起,我开始热衷于画漫画。我甚至舍不得睡,半夜也起来画,偷偷将当时暗恋的女生画成女主角。」
「哈哈。」雅轻声笑出来。
「小学生的想法果然都一样。」
「我不是会欺负喜欢的女生刷存在感的类型。说来好笑,我当时甚至担心『要是画太像,被大家发现怎么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描绘暗恋的女生。我的画技那么拙劣,怎么可能被发现嘛。那个时候啊,我真的画得非常开心。」
他把手中剩下的仙贝放入嘴里,发出啪哩一声,对雅贼贼一笑:「嗯,果然还是沾炼乳最对味。」
「我下次也要带草莓果酱来!」
雅笑得乐不可支。
我听了东条老师的故事,觉得有些羡慕。
「真好啊……」
我不小心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修司也想沾果酱吃~~」
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是在说果酱啦……只是觉得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下,老实说道:
「羡慕老师从小就有画漫画的天赋啊,像我就没什么特别的强项……听了觉得好羡慕啊。」
「才华吗……」
东条老师露出悲伤的表情,视线落在手上新拿的牛奶仙贝上。
房内刹那之间安静下来。
「如果人类一生下来就能知道自己的才华,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雅罕见地用寂寞的语气说。
我的脑海里蓦地跃出那句话:
「抽着雪茄,背上长翅膀的男人……」
「什么东西?」
雅纳闷地看着我。
「你喜欢史蒂芬•金?」
东条老师马上有所反应。
「那是史蒂芬•金说过的话吧?提着小皮箱的缪思。」
「原来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是听道野边说的。」
我还以为那是道野边想的。
「原来道野边是史蒂芬•金的书迷啊,我下次和他聊聊吧。」
「这是很有名的一句话吗?我都不知道……」
「不算特别有名,但我这一生还真想见见那个背上长翅膀、爱抽雪茄的灵感之神呢。」
他的性情古怪,心血来潮时就从小小的皮箱里取出魔法粉末,撒在努力不懈的人身上,那会使人灵光一闪——记得道野边是这么说的。
「您还没遇见过他吗?」
我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奇怪。
「哈哈哈,有没有见过他吗?我想想喔……也许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东条隼目光温柔地凝窗口外。
几天后的早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屏幕。显示的来电者为「东条隼老师」,我急忙接起电话。
『修司!我联系不上道野边!』
我被东条老师惊慌的语气吓得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
『我有一页非替换不可,责编虽然说不用改,但我就是觉得不满意。我再过一小时就会画完,想请他帮我把稿件送到出版社。下午我要在家里接受采访,实在动不了……』
「我明白了,我帮您联系责任编辑,您先专心完成替换用的稿件。」
我从床上跳起,随便抓起一件T恤套在头上。
我一路跑到车站,一面用电话和雅说明事由。
『了解,我来联系出版社。我们约在车站碰面,直接去老师家拿稿。搭特快车应该一小时以内就会到!』
雅说的没错,四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离老师家最近的车站。
但雅说,老师家离车站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我们快步奔至出租车站,雅将头探进没关的后车门,询问司机:「请问到西镇三丁目要多久?」
「这时间会塞车喔。这一带有很多公车可搭,公车走专用道,会比较快。你看,搭那辆公车坐三站就到了。」
一辆公车滑入眼前的车道,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们搭公车吧。」
我和雅向出租车司机道谢,跳上公车。
只是三站应该没事——我以此说服自己。
没想到一上公车,我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修司,你脸色好差喔,没事吧?」
「嗯……没事……」
「你真的不太能搭公车耶,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那样会耽误时间……」
「可是,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妙。」
「我没……事……」
额头汗如雨下,连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呼吸不过来。
「修司……」
我知道雅在说话,但我已经听不见内容。我感到胸口快要窒息,努力张口吸气,却感受不到氧气流入肺部。
「修司……」
雅的呼喊在我听来仿佛闷在水里。
雅,我没事。很快就到了,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我想这样说,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可是……好痛苦。我……喘不过气。
「!」
雅的叫声听起来好远好远。
紧接着眼前一暗。
当我醒来时,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哦!修司,你醒啦。」
守在病床边的不是雅,而是老板。
啊……我不禁再次阖上眼。试用期没过吗?
「你还会头晕吗?」
是隐瞒这件事的我不好。我做好心理准备,再度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
「喂喂,你不用勉强坐起来。」
「我没事了。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扬嘴一笑,轻轻点头。
「你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吗?」
我不能再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决定据实以告:
「是的。」
「你能确定什么时候会发作吗?」
「只有搭公车的时候会,我会过度换气。」
「其他时候都不会出现相同症状?」
「不会。」
「你自己能够掌握原因吗?」
「……是的。」
「这样啊……」
他「唔……」了一声,右手放在嘴边沉思。
「对不起,我隐瞒了病情。」
「嗯……真要说起来,我们也没有询问健康方面的问题,不是你刻意隐瞒。」
「不,我应该主动提出的。很抱歉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老板搓着圆润的下巴发出沉吟,神情像在思考。「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他做完开场白,微微望向远方低语:「这年头真辛苦啊……」
那天我遵从老板指示,住院休息一天。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不,我只是如此希望吧。
我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眼泪不争气地流过脸颊,被枕头吸收。
「我真没用……」
像我这么没用的人,还谈什么创造英雄呢?太好笑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我再度深深叹气,正准备要翻身的时候,传来喀啦喀啦的开门声。
「你醒着吗?」
熟悉的元气嗓音伴随着好认的皮靴脚步声进来。
「……你起码也敲个门。」
「你醒着嘛~~」
雅微微提起手上的便利商店塑料袋给我看,咧嘴一笑。
「出新口味了!」
他擅自拉出床边的椅子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装在小杯盒里的巧克力圣代与罐装咖啡,喜孜孜地说:「看起来超赞的吧?」
「修司,你喝无糖的,对吗?」
他撕破胶膜拿出小汤匙,含在口中,将罐装咖啡与圣代递给坐起来的我。
「你知道吗?罐装咖啡是日本人发明的喔,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们就没办法随时随地轻松买咖啡喝了。发明罐装咖啡的人真是英雄!」
雅边说边打开罐装咖啡,发出噗咻的悦耳声响,房内顿时飘散一股咖啡香。
「好喝!这个真的赞!」
他仔细读过罐子上贴的标签后,低吟「现在的科技真不是盖的」,接着打开巧克力圣代的杯盖,用小汤匙一口接一口捞进嘴里。
「啊~~这个巧克力圣代也超好吃,是小谷制果的……」
雅读着标签说。
「最近便利商店的甜点真的好拚喔,很让人佩服呢。对了,这家医院的伙食不错吃吧?我也吃过喔。」
巧克力圣代眨眼间就被夷平,只见雅一脸满足地慢慢啜饮罐装咖啡。
「连你也住院过啊。」
「这是赞美吗?」
「哪是啊……」
我低着头,发现自己在微笑。看到雅这么努力表现出开朗的样子,我有点感动。
必须好好向他说明才行。
我看向雅,他轻扬嘴角,露出和刚才的老板一样的表情,我不禁苦笑。
「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道歉,雅便笑道:「呃,干嘛突然道歉?」
「后来原稿怎么样了?」
「你以为我是谁?当然完美解决了啊。」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忙。」
「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罢了。」
雅和平时一样笑呵呵的。
「雅。」
「怎么啦?」
我从未向人提起那件事,不过现在觉得告诉他也没关系了。
「你愿意听我说吗?」
雅再次轻抬嘴角,温柔地点头。
我曾经在某家金融企业上班。
我的工作态度相当认真,在公司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与同事也相处和谐,是个一帆风顺的上班族。
我慢慢地存钱,打算一年后与她结婚,享受下班回家有爱妻迎接的生活。我想先过过只有夫妻两人的新婚生活,未来考虑生两个小孩,也有买房的计划。多么平凡而踏实的梦想。
然而一年前发生的事件,却粉碎了我的梦想。
那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搭公车去上班。晨间的公车里,大多是固定成员位在固定位置。
我站在老位置,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拉着公车拉环。
距离我下车的站只要十五分钟,几乎全员都在终点站下车,从那里转乘电车。
眼见公车即将到站,我放开拉环准备转身的时候……
「请你不要再摸了!」
我背后的女高中生突然大叫。
我吃惊地回头,而她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旁边的乘客全都朝我看。
「我已经受够每天这样了!」
身穿水手服的她,明显是在对我大叫。
「这家伙是色狼!」
我认得她的脸,她是每天站在我左侧的女生。我一阵狼狈。
「不、不是我,你搞错了,这一定是误会……」
「不要过来!」
我凑过去解释,她却吓得后退哭叫。
公车司机朝我走来。「不是我,这是误会。」他将拚命澄清的我和哭成一团的她带下车,来到车站的办公室。
我发誓绝对没有碰她,却找不到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即使说自己左手拿着公事包,也会被反驳:「提着包包还是能下手。」甚至还会加深怀疑:「提着公事包当挡箭牌是惯犯的手法,他们常以为只要说是包包碰到就能脱罪。」
可是,女高中生也不像说谎,她是真的吓坏了,全程哭得抽抽噎噎。不论由谁来看,她都像被害者,我则是加害者。
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包包会不会真的不小心碰到她,但我提包包时紧贴腿侧,从站的位置来考量,在包包碰到她之前,应该会先碰到我拿包包的手。她控诉自己被摸的不是大腿,而是右侧臀部,是从后方摸的。站在旁边的我,包包不可能碰到那里。
可能性有两种:一是女高中生说谎。但我不记得自己曾与她结怨,那她或许是为钱而扯谎;二是她真的遇到色狼,犯案者另有其人。倘若如此,犯人很好锁定:不是站在她左侧的人,就是位在能摸到她臀部位置的人。
观察她的反应,后者的可能性很高。我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身为嫌犯的我说的话当然不被采信。她被摸的是右后方,站在她右边的我,当然具有头号嫌疑。
女孩的父亲不一会儿杀到,一来就狠狠揍了我一拳。
站务人员急忙将她的父亲拉开。
我先被他狠狠骂了一顿,待他冷静下来,提议和解:「我女儿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对她造成二度伤害。」
我陷入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决定先联系公司说明状况。我相信可靠的主管一定会为我讲话,同事和女友也会站在我这边。当时我别无他法,只能抓住这小小的希望。
公司的指示清楚明白,他们认为拖延不能解决问题,要是被抓反而会留下前科,不如花钱了事。
我当时精神紧绷至极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并未深思就遵从指示。我以为公司相信我没有做。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隔天就收到解雇通知。
付钱并在文档上签字之后,我一共被三个人揍。首先是被害少女的父亲,然后是哭着找我理论的女朋友,以及女友气到火冒三丈的父亲。
直到她哭着打我的那一刻,我才领悟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没有转圜的余地。
最后我被当成色狼,被公司解聘。
但真正让我对人生绝望的事情不是这个。
一周后,案情出现重大突破,警方抓到真凶了。那名被以公众猥亵罪逮捕的男子承认自己连续利用该公车犯案,对指称我是色狼的女高中生下手。
我开心得不得了,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我以为女友、女友的双亲和公司会对于怀疑我一事向我道歉,可靠的主管会夸奖我「委屈你了」,和我感情要好的同事们会同情地说「辛苦你了」。我因为生活能重回轨道而喜不自胜,就算他们曾经怀疑过我,甚至打了我,我都不会多加计较。
他们的不信任固然令我心寒,但我告诉自己,草率接受和解条件的我也有错,不怪他们。
我充满信心地向主管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从我刚进公司就很照顾我,是我最信赖的上司。我打了多次电话都无人接听,最后只好写信通知他抓到犯人了,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希望能回公司上班。他回了一封信给我:
『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我想公司不太可能重新雇用曾遭解聘的员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复职,请直接联系人事单位。但你曾经一度认罪,复职的可能性相当低,我会建议你另外谋职,别再跟公司扯上关系了。』
我一收到信立刻回电,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我写信说明:『是公司指示我付钱了事的,况且现在真凶已经抓到,足以证明我的清白。』而他再也没有回信。
我当然立刻联系女友,但她换了电话号码还搬了家,我只好找到她的老家,结果还是没见到她。她的父母出来赶人,说道:「请你不要再跟我们家有所牵扯,这和你被冤枉的事件无关。你再继续纠缠,我们会以跟踪罪嫌报警处理。」
由于和解内容当中包含「从此不得接近对方」这一条,我也无法去和那位把我错当成色狼的女高中生的家属解释。
不过几天之后,我偶然在公车上遇到她本人。命运真是造化弄人,我们碰巧在之前从未遇过的傍晚时分搭上公车。
她一察觉我上车,旋即抱头尖叫,哭了出来。
乘客的视线同时朝我射来,那天的记忆鲜明地浮现脑海。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无辜的,真凶也已经落网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肯相信我?
为什么没有人肯帮助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会相信我?
汗水与泪水同时滴落,公车内的空气在顷刻间变得稀薄。
我感到胸口窒息,喉咙发不出声音,逃也似地跳下公车。
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家里。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隔天我搭公车去车站时,觉得乘客都在看我。我不曾在这个时间搭公车,照理说乘客不可能看过我。我这样告诉自己,但那种感觉却久久不散,总觉得连司机也在不时偷瞄我。
我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于是在座位上低头弯腰,把身体缩成一团。
下一秒,公车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我的胸口好闷,无法顺畅呼吸。
我想张嘴吸气,嘴巴却只能像金鱼似地一开一阖,无论怎样都吸不到氧气。
好痛苦……
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公车一到下一个停靠站,我随即半滚半爬地下车,走了几步便倒下来。
公车若无其事地关门开车。
又过了一天,我一接近公车站就会严重心悸。
只要靠近公车门,我就会突然喘不过气,无法搭车。
我急急忙忙脱离队伍,远离公车。
公车和昨日一样,留下我一人开走了。
再过一天,我严重到只要看见公车站,脚就会发抖。
距离越近眼前越模糊,泪水不知何时积满眼窝。
快步走向公车站的人群中,只有我一人呆滞地站着。
公车咻地开过我身边。
一周后,我逃离了住惯的一房一厅一厨的舒适住家,搬到隔壁县。我想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住进三坪大无隔间的便宜公寓,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在那之后,我只要搭公车就会被窒息感侵袭。这样的症状迟迟没有改善,我却害怕得不敢去医院。
不知为何,只要我不靠近公车就不会发作。因此,我在目前这间紧邻车站的公寓住得还算顺心。
我过着逃避公车的生活,直至今日。
「我本来以为已经痊愈,是我太天真了。」
看来那个创伤对我造成的影响,比想像中还深。
我虚弱地笑了笑,雅始终静静陪伴。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的内心就被晦暗的情感所侵占。
这到底是谁的错?
是搞错犯人的女高中生?待在容易招致误会的位置的我?非礼女性的色狼?或是逼我签字和解的公司?不小心认罪的我?不信任我的女朋友?真凶被捕后并未给予我任何补偿的公司?知道我是无辜的之后,依然不肯见我的女朋友?想来想去,还是一开始弄错的女高中生不好?
我反复想了很多遍,却始终逃避真正的答案。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问题的症结,恐怕是从头到尾都没人肯相信的我。」
我瞄了雅一眼,他始终用悲伤的眼神直直望着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肯相信我呢?
这个问题在胸口扎了根。
「但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假装自己没发现。」
我害怕承认它。因为,我害怕否定自己至今度过的所有人生。
接下来,我认真踏实地过日子,为了不被人讨厌,每天如履薄冰地过活。
「不是这样。」
雅在沉默许久后开口。
「修司,他们不是不相信你喔。你身边的那些人只是放弃了思考。人类是随波逐流的动物,只要选择往多数靠拢,就不用花时间思考了,因为这样子比较轻松。你的前女友、前主管和其他人都是随波逐流。但我认为……」
雅至此打住,似乎想咽回某句话。
他接着抬头注视我。
「人类一旦放弃思考,就失去身为人类的资格了。」
那双眼震慑了我。雅看起来判若两人。
他的语气,仿佛见过失去人类资格的人。
我被气氛影响而沉默下来,他又和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说:「我偶尔也会说出正经的话嘛。」我藏起紧张的心跳,微笑以对。
「被误当成色狼的几率就跟中彩券一样低,我相信下次一定会发生跟中彩券的几率一样低的好事吧。实际上,你不就挤进那三%了吗?所以肯定没错。」
雅笑着吸鼻子说道。
「修司,你果然很强。」
这句话暖洋洋地融解了我心中的黑暗。
「真的很抱歉,前几天给公司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在总公司顶楼最里面的房间里九十度弯腰。
「咦?你今天穿西装?负责东条老师的人,大部分都不穿西装呢。」
老板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今天是特别来向您致意的……」
我维持弯腰的姿势说。
「为什么面试的时候,每个人都穿西装过来呢?」
「什么?」
我忍不住仰起脖子看他。
「修司,你面试那天穿了平时的衣服过来,对吧?」
「是的……」
我在不了解老板用意的情况下抬起腰,见他摆出托腮歪头的招牌动作。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面试?修司,你又为什么穿了便服呢?」
「啊……因为电话里说,穿平时的衣服就好。我听说服装自由……」
「就是说嘛,我们通知了所有人,结果大家还是几乎都穿了西装过来,真伤脑筋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穿便服来面试呢?」
「嗯……直接在应征栏写『面试时请穿平常的衣服过来』呢?」
「这样真的有效吗?而且大剌剌地写出来,不会被当成可疑的公司吗?」
老板,现在就已经够可疑了。那句「英雄就是你!」超像诈骗网站会放的标题……
「那样似乎不太妥当呢。」
「修司,你喜欢比基尼吗?」
「啊?」
我下意识地尖声反问。
「你听过『拉佛斯比』这个牌子吗?」
「没有……」
「你这样子不行,会不受女孩子欢迎喔。」
「对不起……」
「开玩笑的,这是我现在主要着手进行的品牌。」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没做好功课……」
我眉毛一挑,在心中暗叫不妙。
「那你知道一件比基尼多少钱吗?」
「呃,五到……七千圆左右……?」
「不行啦,修司,你这样真的会交不到女朋友。」
「对不起……」
真希望他不要一直强调这个事实。
「我女儿国中时买的第一套泳装,竟然就要一万七千圆。」
「这么贵啊!」
我吃惊大叫。
「这还已经算便宜的了,有没有吓到?不只这样,连同在海边穿的挡风外套和海滩鞋加起来,就快三万圆了,有够贵!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于是我开始构想,要是在日本也能买到国外的便宜泳装就好了。修司,你也乐于见到海边穿比基尼的可爱女孩增加吧?」
「是、是啊……」
我忽然不确定这时候是不是该老实回答。
老板毫不介意地继续说:
「女孩子因为买到便宜可爱的泳装而高兴,男孩子因为穿可爱泳装的女孩子增加而高兴,这不是在造福大众吗?」
「是的……」
「我去国外采购的时候啊,发现比基尼是上下分开来卖的。」
「喔……」
「外国的女生会在海边穿着五彩缤纷的萤光色比基尼,上下不成套,场面真的很壮观。我在日本几乎没见过上下不成套的比基尼女孩,因此大受冲击。说起来,国外有不少女性裸上身这件事更是让我讶异。」
那该不会是……
「您说的该不会是天体营吧……」
「没错没错!我还是事后才知道有这种海滩活动,当时真的好震撼啊。」
老板「哈哈哈」地豪迈大笑。
「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那里有一位日本女性。」
老板瞪圆双眼,向着吃惊的我说:
「很不敢置信对吧?竟然在沙滩半裸。我问她为什么敢这样,她说因为是在国外,周遭的人都是半裸体,自然就不会那么介意了。」
「您向她搭讪了啊……」
没被警察抓走算你走运。
「不是的!修司,你刚刚是不是露出了轻蔑的眼神!」
「我怎么敢!」
表情露馅了吗?我急忙用力摇头。
「我也知道在现场搭话绝非明智之举,所以有等她穿好衣服才追上她。」
这不是更像跟踪狂了吗……
「那应该没问题。」
我做出假笑。
「不过啊,她一开始真的用嫌恶的眼神看我。」
果然!「幸好她没报警。」等我发现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我竟然把心声说出来了,但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说:
「在国外啊……不,不限定国外。」
「是。」
没听到吗?我暗自感到庆幸。
「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不也大部分都穿着T恤吗?甚至连秋冬也会看到他们穿着T恤加短裤,像在举行一人耐冷大赛。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想:『这样穿不冷吗?』我说的对不对?」
「嗯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原先以为他们是怕行李太重才穿那么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体感温度和日本人不一样。」
「也是。」
「他们只是穿了符合体感温度的衣服而已,这不是很实际吗?」
「嗯啊……」
我像个笨蛋似地,嘴巴半开。
「我想说的是……」
老板不再原地来回踱步。
「包括服装在内,日本人太在意旁人的眼光了。我们总是害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论冷热都要忍耐,一味地配合周遭,忘记去思考这样穿实不实际。所以面试的时候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都坚持要穿西装过来。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老板手托下巴,「嗯嗯」地点头。
「我好像想通了。谢谢你,修司。」
「啊,别这么说。抱歉没帮上忙,没提出什么好意见……」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老板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你肯听我说就很好了。你不会过度迎合我,和你聊天很轻松。不过,我们公司也没人会拍我马屁。看到对方紧张兮兮地说:『遵命!』你难道不觉得倒胃口吗?我是念理工科的,最怕体育系那种学长学弟制了。」
「我懂那种感觉,虽然我是文组的,但也不习惯那种阶级制……」
我们现在谈论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我明明是为了赔罪和辞退正式录用而来,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笑着和他闲话家常呢?我的确一来就先道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哦,对了,修司,抱歉,这个晚了点给你。」
老板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
「名片啊,印刷比想像中费时,今天总算送来了。」
我讶异地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印了我名字的名片。
「田中修司」四个字的旁边,放了东条老师为我画的素描。
不仅如此,素描旁边还加了对话框,上面写着:『抱歉,长相和名字都没特色。』
「这是东条老弟特地为你设计的喔,费用公司出,就当作是通过试用期的贺礼。」
我感到胸口发热。
「老板,我……我说不定会再次给您添麻烦……」
「不搭公车就没事了,不是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
「不能白白浪费东条老弟为你设计的名片,对吧?」
我紧盯着掌心的名片。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叫野宫欣二郎。」
老板弯下腰,对我递出名片。
我急急忙忙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回递给老板。「我叫田中修司。」
老板收下我的名片,笑咪咪地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的,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我再次看向自己名片上的素描,感到眼前糊糊的。
当我回到众人聚集的房间,道野边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
「和老板谈得怎么样?」
我面对他绽放笑颜。
「我总算想到老板像什么了。」
「是什么呢?」
道野边保持一贯的微笑。
「哆啦A梦。」
道野边顿时睁大眼睛。
「那句话要是给老板听见……」
他露出少见的狡黠笑容看着我,一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他肯定会很高兴。」
这时,我脑袋一隅则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若无其事地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