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樱花盛开时过来吧。」
这是我此生收过最温柔的爱的话语。
我说冬天过去,那个人却告诉我:
「不行,冬天太冷,路面湿滑,对刚考到汽车驾照的人来说很危险。你喜欢樱花对吧?所以等樱花盛开时过来吧。」
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要是冬天去就好了。
但我想顺从那个人的意愿,所以静待春天来临。
满心欢喜地期待晚开的樱花盛开。
——早知道就冬天去。
这样至少还能见一次面。
数也数不尽的后悔,如今又添了一个。
之后每逢樱花盛开,我都会双手紧紧拥抱那个人的温柔话语,继续活着。
***
今天睽违多时下了雨。由于气象报告失准,我逃命似地冲进办公室大楼。
我拂掉肩膀上的雨水,慢慢爬楼梯。来到办公室门前,我脱下衬衫,用力抖掉残留的雨滴,重新穿好。
推门而入的雅一副很闲的样子,叽叽嘎嘎地压低椅背。
「雅,早安。下雨了。」
「安!那电话或许会响喔~~」
每逢下雨,电话总会特别多,大概是不想出门的人口增加,许多人在家上网时搜索到我们公司的网站。
今天早上轮到我和雅在办公室值班接电话。
「该怎么说呢……」
雅把椅背深深往后压,伸着懒腰。
「怎么了?」
「老板最近好像无精打采。」
「老板吗?真难得,会不会生病了?」
我速速冲了咖啡,一边附和。每天我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煮咖啡,办公室有道野边精心挑选的豆子,因此咖啡特别好喝。
「不,他的食欲一样好,感觉没有生病。」
「可是却无精打采?」
「怎么说呢,难得看他在发呆。」
「发呆啊?好像不意外……」
「那是在办公室的时候。平时他在总公司,总是生龙活虎地走来走去喔。」
「这样啊,我很少在总公司见他……要喝吗?」
我伸手,雅便说「要~~」地递出空杯。
「因为办公室是老板的绿洲,他是来放松心情的。」
我端着杯子回到固定座位。连老板专用席加起来,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大家虽然需要轮流接电话,不过座位大致是固定的。雅总是坐在我的正前方,似乎很中意那张经年使用、椅背能往后伸展的椅子。
「我一直觉得奇怪,公司明明有那么辉煌漂亮的大楼,干嘛不把破旧办公室收起来?为什么委托人一定要先来这里面谈呢?铁定有人来到楼下就打道回府。与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请他们去总公司,不是比较能赢得信赖吗?」
「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喔。」
雅「啧啧啧」地摇摇食指。
「什么原因?」
「这栋混合大楼不是没有电梯吗?楼梯爬七楼很累人吧?能抵达这里的人,心意真的非常坚定喔。」
我「嗯嗯」地点头同意。
「人在费尽苦心之后,比较不容易放弃喔。会觉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定要成功』。简单来说,可以加强委托人的动机吧。相对地,半吊子心态的人,马上就会回去。以结果论来说,成功率似乎会提高?『如果从最初开始就交由别人包办,本人也会丧失动力』,这是老板的主张。」
「原来如此,还算有道理。」
我欣然接受。
「只是说词啦。」
「什么?」我又气又好笑。
「他应该只是舍不得放手吧?这栋大楼对老板来说,具有特别的回忆。」
雅双手一摊,坐在椅子上转圈圈。
「特别的回忆?」
「HEROES股份有限公司,就是从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开始的。」
雅突然停下转圈,端起咖啡。
「想不到这栋破大楼有这样的回忆。」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破大楼喔。」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
我反射性地接起话筒。三声以内接起电话,是我从上一间公司养成的习惯。因此,每次和雅值班,几乎都是我先接起。
「谢谢您的来电,我们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请问需要服务吗?」
结果刚刚那通是恶作剧电话,无聊人士看到胡来的网页打来闹的情形不时发生。但是,有时委托内容听来像是开玩笑,却是真的,区分两者间的差异相当困难。
「修司,我们要不要拿午餐打赌今天会接到几通恶作剧电话?」
下雨的星期六日,恶作剧电话特别多,因为很多人不出门,吃饱太闲。
「好是好……但也顶多两、三通吧?有什么好赌的。」
由于每天都有不同人坐在这里,桌上因此堆满杂物。我从中抽出一本文学杂志,随手翻阅。
「到底是两通还是三通,很重要啊。」
「一点也不重要……咦?」
我停下翻杂志的手。
「怎么啦?」
「田岛老师的新书变成出书日未定……本来不是预定在今年之内推出得奖后的首作吗?」
「听说延到明年了,好像是内容改来改去,写作进度有点卡住。」
「遇到瓶颈吗?」
「嗯……」雅露出复杂的表情。
「似乎不是,应该是因为忽然得了书店大赏,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吧。」
「忽然得奖……讲得好像事不干己,这不是你的案子吗?」
「我已经收手了啊。因为田岛老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喝西北风,不能乱花钱。』真像他的作风。」
雅咯咯笑。
「总之,我跟他说危急时记得打电话给我,接下来只能默默守候。老实说,如果他能自食其力到不需要我出场,这样当然最棒了。」
雅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杂志。
「总觉得,有时候会感到空虚呢。」
「你是指什么事?」
雅边伸懒腰边问。
他今天是不是肩膀酸痛?一下伸长手臂,一下扭动脖子。
「我只是觉得,梦想真是残酷。」
「怎么突然这么说?」
雅接着伸展背部,诧异地回头。
「不只田岛老师,还有漫画家东条老师、女演员多咲真生等等。至今,我虽然看见许多人实现梦想,不过大家都为了实现梦想,吃了不少苦,不是吗?所以我说,梦想很残酷。」
「修司,你在雨天特别多愁善感呢,我在雨天容易身体僵硬。」
雅转动肩膀说。
不是因为老了吗?我没有说出口,延续刚才的话题:
「因为,人会作梦对吧?会朝着梦想努力对吧?可是梦想大多无法实现,不是吗?所以会留下一股颓丧感。」
「嗯,会吗?」
雅做完一轮体操回到座位,喝起咖啡。
「人们会怀抱着一丝期望,不是吗?可是梦想却突然粉碎,留下现实。人们会重新寻找梦想,不论梦想是否实现,都会伴随着空虚感。梦想之所以闪耀,是因为还没实现,总觉得好狡猾。」
「按照你的逻辑,这里在老板眼里可能闪闪发光吧。」
雅看着我,微微一笑。
「是吗,看在我们眼里,只是破烂的混合大楼。」
换个心情重新审视,我开始觉得破大楼也有其趣味。
「真羡慕老板有这种回忆之地。」
「是啊,我有这种回忆之地吗?」
「我有喔!」
雅一脸得意。
「咦?哪里?」
「小学图书馆。」
「哦?什么回忆?」
我探出身体。
「那是我和太太第一次讲话的地方。」
「呜哇,又放闪!真令人生气耶。」
我马上缩回身体,再次拿起手边的杂志。
「修司,为何每次我提到太太你都会生气?吃醋吗?啊,该不会……」
「你想说什么?」
「我可没有那方面的嗜好喔……」
我傻眼苦笑。
「你怎么和阿拓说一样的话……少白痴了,我只是嫉妒你受欢迎,不要逼我说实话。唉,你老婆好漂亮……真羡慕啊。」
不知为何,我抓到一本针对年轻女孩的流行杂志。我看了看封面的美女演员,翻开杂志。
「对了,祥子小姐长得和这位演员有点像耶?」
我指着封面和刊头特辑介绍的当红女演员「贵子」。
雅只是撇嘴一笑,不以为然地回说:「有吗?」
「从外表看人,表示你还嫩。」
「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自己的太太明明那么漂亮。」
我用「性感又不失健康的微笑贵子」特辑保养眼睛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是说,我们本来是在聊什么?」
「怎么了?」
「那个话题很让人在意……对了,聊到老板。你说他没什么精神?」
「啊,没错没错。看起来无精打采,我很担心呢。」
雅豪迈地大打呵欠。
「你真的担心他吗?」
「超级担心的啊。」
他脸上仿佛写着:「这还用问吗?」
「哦,那就好……」
这时电话再次「哔哔哔哔」响起。是来自总公司的内线铃声。
雅马上伸手。他只有内线接得特别快,如果不是因为急件,当然是为了跟同事聊天打屁。
不出所料,雅滔滔不绝地聊起「我刚在便利商店买了新出的红茶」、「刚刚接到恶作剧电话,要不要来打赌今天会有几通恶作剧电话?」等无关紧要的事。
「啊,好,我帮你转接。」
雅朝气蓬勃地说完,看着我说:「修司,一线,老板找。」
老板?怎么不快点转接啦!
我急忙按下内线1的按钮。
挂上电话之后,雅露出贼笑,好奇地问我:「老板找你去吗?」
「嗯……他好像在考虑指派新任务给我,要我去总公司和阿拓见面。」
「阿拓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修司,你还记得第一次和老板面试时,他说了什么吗?」
「哇!」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得回头。
「道野边,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道野边和平时一样面带笑容,我惊魂未定地问。
「你和老板通电话的时候。」
外头虽然下雨,但他完全没淋湿。入口处多了一把折伞。不愧是道野边,总是准备周到。
「呃……他好像问我为什么想在这里工作之类的吧?」
「老板不是反复念着你的名字吗?」
「啊!对,我想起来了!那时他念了我的名字好几次,还说『名字和长相很常见』!」
「没记错的话,他后来还说了『常见的长相和名字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对现在的你来说』。」
「经你这么一说,是这样没错……你记得真清楚。」
「因为我和老板是老交情,每当他出现这种反应时,就表示他已经决定如何适才适任。」
道野边点点头,接过雅冲的咖啡。
「怎么说呢?」
「老板想派你去当间谍吧。谍报部的主要工作是联系某人、取得信任之后套出情报……嗯,相当美味。」
道野边喝了一口咖啡。
「对吧?我进步了吧?最近我开始喝黑咖啡,不过只限道野边严选的豆子喔,手冲咖啡闷蒸的时间果然很重要。」
「雅,你别岔题,我们在聊重要的事。」
「咦~~」雅嘟嘴大叫:
「那我的咖啡豆教学呢?」
「等中午再问!回到刚刚的话题,派我去谍报部是什么意思……?不可能吧?如果是雅或阿拓也就算了……」
道野边不怀好意地呵呵微笑。
「他们的确很懂交际,但是打扮和举手投足太醒目了,容易被人记住,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修司还没染上任何色彩,路线也还没定型,老板很期待你在这方面的表现。你可以维持纯白,利用保护色与目标产生共鸣,潜力无穷。」
「老板早料到阿拓会这样,所以才想培养修司接班吧。」
雅一面贼笑,一面意义深长地喃喃自语。
「咦?阿拓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听说。我当阿拓的接班人?我们完全不同类型耶?」
「这没什么不好啊,你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务就行了。」
道野边不停点头,对雅的话深表赞同。
「总之,你要不要先去总公司一趟?阿拓在等你喔。」
于是,我在雅的催促下,怀抱着不安赶往总公司大楼。
来到总公司的老板办公室,阿拓不知为何稳稳坐在老板的座位上,与站着的老板谈笑风生。
「安啊,修司。辛苦了。」
「阿拓……啊,老板辛苦了。」
「修司,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老板找人很少不急,但总之,我笑脸回应:「不,完全不会。」
「坦白说……修司,我今天找你来,是想交付你重大任务……」
老板说话略为装模作样,摸着丰腴的下巴转过身去,缓缓走向窗边。
我瞥向阿拓,发现他在憋笑。
「修司……」
老板酝酿许久,回头指着我,像是要喊「凶手就是你!」似地说:「我要派你去当间谍!」
他的额头上写着:「就此定案!」
糟了,我没事先想好该怎么配合他演。
「是。」惊慌之下,我只能用最普通的方式回应仍然洋洋得意指着我的老板。
「啊,害我当下好紧张。」
星期天下午,我和阿拓走在放晴的市区,忍不住抱怨。
「修司,你的反应太无趣了啦!老板后来超级失望,跟我说『修司好像完全不讶异……』」
「不不,我进去就吓了一大跳,你竟然大剌剌地坐在老板的座位上。」
「我很喜欢那张椅子,看起来很好坐吧?老板是在演练走台步,我在帮他看姿势,提醒他『手肘伸直一点!』等。唉,老板真可怜。」
阿拓咯咯笑个不停,完全是在看好戏。
「是说,我们到底要去哪?」
从刚才起,阿拓就一下停下脚步,一下加速前进,用忽快忽慢的速度在街上走着。
「这个嘛,你自己问目标吧。」
「目标?」
「修司,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咦?我吗?……走路啊?」
阿拓发出「呀哈哈」的怪笑。
「看来没问题,俗话说『想要骗过敌人,要先骗过自己人』……啊,停!」
阿拓又急踩煞车。
「你在说什么?请讲清楚。」
「老板不是说了吗?要派你去当间谍。」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你当时的表情真的超冷淡!亏老板那么努力表现!」
「没办法啊!因为道野边已经大致告诉我了……」
我刚刚的反应真的不会影响绩效奖金吧?这间公司……不,应该说,我总是猜不透老板的心,所以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前进。」
阿拓喊着,并且快步前进。
「请、问,我们现在到底在干嘛?」
「你真的不知道?比我想的还迟钝呢。」
抱歉喔。我斜眼瞪他。
阿拓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目标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左撇子,黑长发,体型偏瘦,穿白衬衫加牛仔裤,斜背红色包包,鞋子是黑色细跟浅口淑女高跟鞋。」
我急忙四下张望。
「不要乱看!」
我并没有看到目标。再说,既然对方走在前面,我张望根本不会有事。
「不让人起疑是首要之务。除了目标,旁人也是。」
阿拓再次快嘴说道。
红色包包、红色包包……
我致力寻找看似最显眼的特征,还是没找到。
「铃木先生,比赛已经开始了喔。」
「铃木?」
「以防万一,接近目标时,请使用假名。」
「什、什么?很近了吗?」
「不要乱看!」
「是!」
紧张感一口气增强。
「你还没找到吗?附近只有一人符合特征。」
「呃……」
目标可能比我想的还近。我尽可能不转动脖子,只转动眼珠搜索近处。
黑发、偏瘦、白衬衫、红色包包……
「啊!」
我差点大叫,急忙摀嘴。
阿拓傻眼大笑。
「听好啰,首先要确定跟监的目的。比方说,这次是要了解目标想去哪里?还是记录目标的举动?如果是前者,只要集中注意力跟上。如果是后者,还要一边写笔记才行。不过现在有智能型手机,非常方便,一直写笔记一定会引来侧目,玩手机就不会。」
我实在无法分心听他说话。
「你肩膀太用力了,这样会肩膀痛喔。」
「嗯、嗯……」
阿拓的表情明显写着「这样不行」。
「修司,我们先休息吧。」
「咦?可是目标还……」
「没关系、没关系。」
我们来到面向马路的时髦咖啡厅,在开放式露台席坐下。
「光找目标就花了这么多时间,这样不行。」
「对、对不起……」
「照理说,双人跟监的难度最低,停下来说话不怕别人起疑,两个人也比一个人好演戏。最适合的当然还是一男一女,不管去哪都不会奇怪。」
阿拓说着,在冰拿铁里倒入大量糖浆。
「因为开始得莫名其妙……红色包包又不好找。」
「我是故意考你,红色包包的确显眼,不过因为斜背,从你的位置刚好看不见。」
「不要欺负初学者。」
大概是太紧张了,我口干舌燥,大口灌下冰咖啡。
「嘿嘿嘿,不过,我有告诉你是斜背啊。」
阿拓开心地叉起端上桌的蛋糕卷,送入口中。
「听好啰?我也是无师自通。等你熟练之后,再找出适合自己的跟监法吧。我先教你一些基本步骤。首先,传达特征要清楚明白。举例来说,『目标穿着黑色裤子』就描述得很模糊,因为不知道是内裤还是长裤,不是吗?」
「穿内裤走上街会被抓吧……」
「目标不一定在街上啊。我们也会从屋外观察室内,如果是这种情形,黑色内裤就能作为辨识特征,所以要尽量避免使用可能混淆的字眼。再来,鞋子的信息很重要,请尽量清晰描述。如果只说『黑鞋』,会比说『黑色细跟浅口淑女高跟鞋』难找很多喔!到底是运动鞋、乐福鞋、短靴、皮鞋还是船型鞋呢?这些都是重要的特征,建议你多记鞋子的种类。」
阿拓滔滔不绝,我赶紧摸索包包。
「等、等我一下,我要抄笔记!」
「你还是一样认真耶。」阿拓嘎嘎大笑。
「我之后会印讲义给你,你先听仔细了。学习聆听并且正确记忆也是一种训练。」
他虽然还是嬉皮笑脸,但是和便利商店那个态度随便的阿拓判若两人。
日前阿拓曾经转述神田婆婆的话,想必也转达得活灵活现吧。
「可是,为什么鞋子很重要?鞋子不容易看见,不是吗?」
阿拓发出啧啧声,食指在面前摇了摇。
「靠近目标时,要是紧盯头部,目标回头时,不是很容易对上眼吗?因此,跟监时请看脚边,只要紧盯着脚,对方想停下来时会立刻察觉。接下来的需要慢慢习惯,那就是通过走路方式辨识目标。走路方式不容易改变,就算改变发型或是乔装也无法隐藏。」
女服务生再次送餐,端来圣代。
「跟监时的餐饮费可以报公帐,不吃白不吃,啊,冰拿铁要续杯。修司,你呢?」
「那,我的冰咖啡也续杯……」
女服务生记录点餐后,微笑离开。
「这时候我应该在吃午餐了……你真会挑时间。」
「我一旦切换成侦探模式,会特别想吃甜食,加上今天很热嘛。」
阿拓喜上眉梢地戳着圣代,说:「那我继续说喔。」
我稍稍倾身,专注聆听。
「总之,切勿做出不自然的举动。就算目标回头,也别急着转移视线、突然停下来,或是匆忙躲到角落。人难免和别人对上眼,没有人会因为巧合过度反应。这时候,你只要慢慢把眼神往旁边移,假装是在找东西时碰巧对上。假使目标怀疑地盯着你,你做出『干嘛?』的表情就能化解。类似『嗯?找我有事』吧?或是用力皱眉头、目露凶光等等,如此一来,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是我多心』。」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动脑把阿拓说的话消化一遍。
「不自然的动作远比我们所想的容易残留在脑海里,尤其目标是女性。女性平时就会留意周遭动静。你应该看过女生和朋友吃饭时说『那个人怪怪的』吧?女性担心遇害的恐惧比男性强,所以特别敏锐,尤其在夜路。晚上在路上跟监女性难度最高,绝大部分女性都会因为身后有男性走动而提高警觉,一个弄得不好,可能会被警察抓。」
阿拓连珠炮似地说着,平时的慵懒语调完全消失。
我完全找不到插话的空档,他继续说:
「如果因为靠太近被发现,请先迅速超越离开。视情况可能要终止跟监,或交由其他人接棒。我痛恨失败,所以一定会双重跟监,请搭档跟着我,如果我的脸被看到或是情况不妙,就把棒子交给他。跟监者改变,多数目标会放松警戒。如果目标的行动模式很固定,也可以决定中继点交棒。但毕竟有可能失准,所以我很少这么做。」
「可是,要怎么跟保持距离的搭档接棒呢?」
「打电话啊,然后如我刚才示范的,提供情报。服装要当天才知道,不过搭档通常已经先掌握面部特征。啊,在开始跟监之前,要先确认目标的长相——这就叫掌握面部特征。」
「请问,情况不妙指的是哪种情形?」
「目标是否产生戒心,看回头次数就知道。曾经被人跟踪或是非常神经质的人,会不时拿镜子确认后方,这种时候一定会把手伸进包包里,你看到这个动作就要提高警觉。不过,这种人并不多啦。」
「哦……」我感慨地叹气。
「目前教你的部分,还有其他问题吗?」
「呃……啊,情报里说她是左撇子,请问这很重要吗?」
「哦,好问题!这超重要,绝大部分的人啊,都会从右侧回头喔。」
「嗯嗯。」
「好,换我考你,跟监时应该站在哪个位置才正确?」
「呃,我想想……既然会从右侧回头,应该要站在相反的左后方啰……?」
「哦哦!正确答案!」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稍微放松肩膀。
「可是……」阿拓不顾我的心情,继续说着:
「很多左撇子会从左侧回头,所以遇到左撇子要特别注意。附带一提,这次的目标就是会从左侧回头的左撇子喔。」
「哦……」我茫然回应。
「总觉得……阿拓,你果然不简单……」
「你在说什么啦。」
他依旧嬉皮笑脸。
补充体力后,我们接着前往拥挤的车站。
「好,接下来是刚刚提到的面部特征训练,目标是同一人。请你看过这张照片,确认是不是同一人。」
阿拓拿出一张照片。
目标是约莫二十出头、五官深邃的气质美女。
看起来像某个人。
我当下虽然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我熟知她的行动模式,她快来了。确认长相有许多方式,不过,我已经想好适合你的方法了。」
阿拓窃笑。
「先从后方接近目标,然后轻轻撞向肩膀,说声抱歉。目标一定会回头看你,露出整张脸。」
「会不会太冒险?而且我的脸也会完全曝光。」
「所以我说这个方法只有你适合。雅要是这么做,一定会被牢牢记住。不过,你只要穿上随处可见的西装、换个发型、戴上眼镜乔装,下次见面时,对方肯定认不出来!」
阿拓挺胸说道。
原来他们再三强调的「毫无特色的脸」,能在此派上用场。我好像高兴不起来。
「今天因为只是练习,所以不用乔装,但眼镜真的很有效,容易让人留下『眼镜仔』的印象!要注意不要戴太奇怪的眼镜,请选戴起来舒适的,这样才自然。」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不过看阿拓信心十足,应该没问题吧。我要加油,一雪前耻!
「来了,和刚刚是同一人。还记得她的情报吗?」
黑发、白衬衫、牛仔裤、红色包包,以及黑色细跟高跟鞋。
「嗯,记得。」
我看着地面寻找,这次很快就发现目标。
「我知道是谁了。」
「要从哪一侧撞?」
「左边吧……这样她比较容易回头。」
「OK,上!」
我先做深呼吸,从后方逼近目标。
我是车站里脚步匆忙的行人,快步超越她时不小心撞到肩膀。
没问题,设置非常自然。
我盯着黑色高跟鞋追上她。
距离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快。
终于来到擦撞肩膀的距离。趁现在!
「啊,对不起!」
我顺势撞去。
她转过看我。
我清楚看见她的长相:五官立体的气质美女。
和照片上的人毫无二致。
我点头致意,快步离去。
然而下一秒,右腕传来冲击。
「是佐佐木搞的鬼?」
她抓住我的右腕,凶巴巴地瞪着我。
糟了!
我吓得脸色发白。
她抓着我东张西望,扯开嗓门大吼:
「阿拓!给我出来!」
人群纷纷回头察看,躲在后面柱子下的阿拓放弃似地探出头。
然后嘻皮笑脸地对我说:「没问题,表现得不差喔。」
我们与目标女子移动到附近的咖啡厅。刚刚喝的大量冰咖啡还没消化,我就因为太过紧张,再次口干舌燥。
女子坐下立刻大叫:
「烦死了!你到底要跟踪我几次才够啊!」
「别生气嘛,我们都十年的老交情了,稍微帮我一下又不会怎样。」
女子怒视阿拓轻佻的嘴脸,不留情面地说:
「只有九年!」
她叫立花彩芽,二十五岁,似乎和阿拓从高中就认识。
服务生感受到异样的气氛,战战兢兢地来点餐,立花彩芽马上切换成灿烂的笑脸说:「当季松饼三层,最上层加巧克力冰淇淋,还要橘子冰茶!」
阿拓马上接着点餐:「啊,我有点饿了,来份总汇三明治吧。饮料要冰拿铁。」他笑嘻嘻地问我:「修司,你呢?」我用僵硬的笑容对服务生说:「给我冰咖啡就好。」
餐费真的会下来吗?刚刚那餐也是我先付。我有一股冲动想确认钱包。
后来,立花彩芽大吃特吃之后,说句「我还有事」就爽快离去。
「认识何不早说,害我缩短三年寿命。」
返回总公司的路上,我拚命向阿拓抱怨。
「说了就失去紧张感啊,正式运行任务时要面对陌生人,时间所剩不多,我要用激将法嘛。」
对了,今天早上雅提到阿拓时,似乎话中有话。
「时间所剩不多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好好向你说明,我们走吧。」
他这次指着刚开店、看起来很昂贵的串烧店。
「你还要吃啊!回总公司说不就好了!」
「不行,我今天要直接回家,喝点酒也比较好聊,对吧?」
换句话说,这次不能报公帐。
我当着阿拓的面停下脚步,确认钱包里剩下多少钱。
阿拓看着我哈哈大笑。
「首先呢,辛苦了!」
阿拓单方面举起啤酒杯干杯。
「辛苦了……」
「哇咧,太消沉了吧!这可是下班后的啤酒耶!」
「下班?我不觉得自己今天有工作……」
阿拓无视我,「嘎」地发出喝啤酒的赞叹声。
「我想问,为什么很急?」
我趁他心情绝佳时发问,同时已经心里有底。
明年阿拓大学毕业。
「我要辞掉HEROES的工作。」
果然吗?
「有企业到校园征才,我想把握机会参加。」
「也就是说,你已经有想去的公司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下个月,明年我要弄毕业论文,所以想趁这个时机辞职。我只做到这个月底,老板、雅和道野边已经知道了。」
「是吗?我应该要说恭喜对吧?恭喜你。」
我对阿拓举杯,阿拓也拿起酒杯露齿笑。
「多谢!对你有点抱歉,但我急着想把东西教给你,让你多学一点技巧。」
「所以今天才会走斯巴达教育啊。」
「是啊,修司,坦白说,我有一件事想诚心拜托你。」
「拜托我吗?」
阿拓难得摆出正经的表情。
「我手边有一件与公司无关的案子,是用个人名义接的。如果可以,我想在这个月搞定。要是来不及,想请你接手。」
「好啊,是什么案子?」
阿拓看着我停下来,发出「呀哈哈」的奇怪笑声。
「干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一般人在答应前会先询问内容吧?更何况这是没通过公司的可疑案子。」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相信你不会做坏事。」
阿拓没答腔,嘴角浮现笑意。
「所以,我不在乎那些。况且,你还帮我代过班啊。」
「你是说……去年请假探望外公那次吗?」
「对啊。」
「修司,你真的是……」
阿拓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脸皱成一团,轻轻一笑。
「你是滥好人。」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个表情。
「修司,我想说说无聊的话题,可以吗?」
「嗯,好啊。都到这个地步了,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你怎么有种自暴自弃感。」
阿拓笑着请店员拿出预放的烧酌。
「这是老板的酒。」
「真的假的!不好吧?」
「这支酒很好喝喔!」
「呃,我不是说它不好喝……」
阿拓「咕啵」地打开软木塞,豪迈倒酒。
「老板许诺我,当我要讲这件事情时,可以开这瓶酒。」
真的吗?这我可不信。我疑神疑鬼地盯着他倒酒,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没有父母。」
「……过世了吗?」
我稍微顿了顿,用普通的语气问。我认为,他应该不想被同情。
「不知道是过世还是失踪了,反正就这样,回过神来,我就没有父母了。」
「回过神来是……」
我轻轻一笑,阿拓也笑了。
「修司,你听过拒绝育儿吗?」
「嗯……听过一些相关知识。」
胸口紧紧一揪,但我要是表现得太明显,对阿拓来说似乎很失礼。
「我家就是这种情形,放弃育儿。我没有父母做饭给我吃的记忆,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回过神来,已经住在肮脏的房间;回过神来,偶尔会送来熟食的母亲也不见了;回过神来,已经在育幼院了。」
阿拓淡淡说着,仿佛在描述昨天看过的电影大纲。
「原来是这样……」
「对啊,简直是悲惨人生吧?」
「嗯……」
我老实点了个头。
「我啊,非常讨厌那句话。」
「哪句话?」
「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比你更不幸。」
阿拓轻轻确认我的脸色之后,云淡风轻地说了起来:
「为什么要特地找出比自己不幸的家伙,和他们比较呢?我们要如何知道他有多不幸?有些人看似贫穷可怜,其实过得很幸福啊。反过来看,有些人家里很有钱,但是过得非常不幸。我认为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无法用表面来衡量。」
「原来如此。」
「既然要看,去看幸福的事物不是比较好吗?田岛老师说过,『当年的我,只想拚命寻求快乐』。因为身处污秽的世界,所以更要找乐子——我懂这种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找乐子,我不想认为自己不幸。花的香味、新奇的零食……我总是拚命发掘这些小乐趣。」
「是吗……」
「因为有人教导我,这么做很快乐。」
阿拓的表情瞬间变柔和,想必是想起了某人吧。那个人在他心中一定很特别、极具份量。不需言说,阿拓的表情已经道尽了一切。
「那个人在我待过的育幼院当志工。」
阿拓怀念似地眯起双眼,这个表情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那个人一直没有小孩,因为体质。她后来告诉我,自己本来想领养孤儿,却因为生病的关系,无法如愿,于是在育幼院当志工,每周会来一、两天,陪小孩子游玩、念故事。当时我还不适应育幼院的生活,也没有好朋友,她特别关心我,我觉得很高兴……某天,我决定跟踪她回家。」
「跟踪?」
「那家育幼院规定不能私下拜访志工家,应该是想避免造成志工负担,也怕引发纠纷吧。但我真的好想和她说话,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就是想避开其他人,慢慢和她聊天。我偷偷跟踪她回家,发现她住在大宅院,院子里有漂亮的樱花树,当时正逢花季,美得不得了。我紧张地按下门铃,听见她用一贯的温柔语调说『来了』。不知为何,这一幕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
「好像侦探呢。」我说。
阿拓小小吃了一惊,开心地说:
「那个人也说了一样的话。她见我跑来,既没生气也不困扰,和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哎呀呀』,接着眨眨眼睛说『你说不定会当侦探呢』,邀我进家门。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每次她都笑咪咪地邀我进屋。我和她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直到我离开育幼院,这都是我们的小秘密。」
阿拓深吸一口气,嘴对着杯缘轻喃:「果然好喝。」
「是啊。」我点头。
我虽然不懂烧酌,但它喝起来非常温和滑顺。
「有段时间,学校教过《枕草子》。修司,你记得吗?」
「春,曙为最……你说这个吗?逐渐转白的山顶……然后呢?」
「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啊,没错,你记得真清楚。」
阿拓嘿嘿傻笑。
「可是,我完全看不懂,所以问了那个人。她边朗读边教我,那句话的意思是『春天的黎明最棒』。然后她说:『古时候的人,真懂得发掘乐趣呢。』接着问我:『阿拓,你为什么喜欢春天?』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眼前刚好有樱花树,我想起第一次去她家玩的情景,于是回答:『因为春天有樱花。』」
阿拓慢慢地倾斜杯子,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而她看着樱花树说:『真期待明年会开出什么花。如此一来,又多了一分期待。』接着,她问我:『那你为什么喜欢夏天和冬天呢?』尽管我不喜欢冬天,但育幼院会在冬天时煮一大锅年糕红豆汤,大伙儿一起吃,这是我冬天唯一的期待。她听了之后笑我:『你真是个怕冷的贪吃鬼呢。』」
阿拓的杯子空了,我替他斟酒。相信老板不会发怒。
「她和温柔体贴的老公过着富裕的生活,但始终没怀上期盼多时的孩子。因为生病,想领养小孩也无法如愿,只能当志工,用这种方式与孩子接触。不过,她看起来很幸福喔。而且,她从没说过我的亲生父母一句坏话。即使他们生下我就丢着不管,之后也没来看我,她也不说他们的坏话。不仅如此,她甚至微笑告诉我:『妈妈爱你,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只有她愿意对我说『有人爱你』。」
明明是痛苦的往事,阿拓说话的表情却非常幸福。这一定是因为阿拓接收了那个人的爱情长大。能为哀伤的记忆涂上温暖的色彩,可见她的爱有多么强大。
「那个人教会了我四季之美、发掘小乐趣的方法,以及人与人的美妙邂逅。」
阿拓真强。换作是我生长在这样的环境,恐怕无法这么想。
「……修司,你为什么喜欢春天呢?」
「我吗?我想想喔。我喜欢樱花,但是没有喜欢到每年都想去赏樱……或许是我从没这么想过吧。」
「这表示你的人生富足美满,所以不需要刻意找乐子。」
「是吗?」
「你拥有父母,还有住在乡下的和蔼外公,非常幸福喔。」
阿拓温柔地浅浅笑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总是寻找着小小的乐趣,这样就能努力撑到下个花季。就像田岛老师酷爱金木犀的香味,我们需要这些小小的慰藉,才能活下去。」
我和阿拓同时举杯。
沉静片刻之后,我悄声询问:
「你和那位女士现在还会见面吗?」
阿拓静静摇头。
「她过世了。」
「啊……」
「我离开育幼院后,马上拿着高中打工存的钱来到东京,当时真的是孓然一身。我要租屋时,那个人还特地来到东京当我的保证人。我们偶尔会通电话,她会寄米啦或是味噌给我。但我忙着讨生活,抽不出时间去看她。即使如此,她仍贴心地说:『别乱花钱来看我,钱要花在自己身上。』三年后,我终于有钱考汽车驾照,这样以后能开车去见她,带她去温泉街泡汤之类的。那里非常乡下,没有车哪都去不了。她若是不方便外宿,我也可以开车当日来回,带她泡温泉……才刚计划好,她就离开了。」
阿拓深深吐气。
「我还记得她想出来的『春,曙为最』。我们一起思考如何表现,还特地去翻书呢。」
我还来不及问「我也想听」,他就自己说:
「春即樱,花苞逐渐绽放,枝头微微下垂,泛红的花儿美不胜收。」
我仿佛看见了阿拓与「她」并肩眺望院子里盛开的樱花,胸口不禁感到疼痛。
——嘟滋滋滋滋。
切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在口袋振动。
我迅速接起,话筒传来低沉的声音。
——黄色开襟衫、深蓝七分裤、白色运动鞋。
「哦,了解,我马上去。」
我尽量用自然的语气回道。
阿拓手机对在耳边,从对面走来,与我擦身而过。
我稍微加快脚步。
黄色开襟衫、深蓝七分裤、白色运动鞋、白色运动鞋。
——有了!
目标认得我的长相,所以我保持距离。
我继续拿着手机,打开预先输入阿拓电子信箱的信件夹。
前方不远的十字路口,车用号志亮起黄灯。
不妙。我避开行人,小跑步前进。快要抵达斑马线时,行人红绿灯亮起绿灯。这里的红绿灯秒数很短,周遭人潮随即快步前进,我藏身人群,越过斑马线。
目标位于左侧五公尺处,几乎和我站在平行在线。
过完马路后,我离开人群,站在电线杆旁用手机,重新与目标保持适当距离。
然后,我再次盯著白色运动鞋迈步。目标脚步放慢,似乎要停下来。我再次贴向街角,假装看手机。
目标沿着人行道走入花店。
我在信箱输入「1130 涩谷 佩堤花店」,寄出随即删除寄件备份。
目标不久便走出花店,沿途看着橱窗走逛,接着在咖啡厅的招牌前停下脚步,看了看菜单,走入店门。
我躲在路边的电线杆旁停下脚步,在信箱输入「1155 涩谷 卡特拉咖啡」,寄出后同样顺手删除寄件备份。
我靠着电线杆探出身体,一边假装玩手机,一边通过玻璃墙确认店内。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看不见目标。
没办法,只能靠近一点了。我低头走向入口。
「喂!」
肩膀被人从背后用力一拍,我吓得缩起脖子。
「小哥,你太嫩了。」
回头一看,立花彩芽得意地扬起嘴角。
「我要汉堡拼盘、苹果冰茶,上面要加荷包蛋和起司,餐后甜点要巧克力布丁圣代和冰牛奶糖卡布奇诺。」
「我要酪梨起司汉堡加可乐,还要炸洋葱圈,餐后请上巧克力派和冰拿铁。修司,你呢?」
「呃,我点今日午间A套餐……」
「请问套餐要附什么饮料?」
「冰咖啡,餐后上。」
待服务生离去后,阿拓笑呵呵地问:「你不吃甜点吗?」
「不用,没关系……你们两个还真能吃啊。」
「「很普通吧。」」
他们异口同声。
立花彩芽今天依然是我们的跟监目标,她开心地笑说:「又给我赚到一餐。」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沮丧地问。
「哼哼~~」立花彩芽得意地挑眉。
「十字路口。你和我站在平行在线,我看路时瞥到的。」
「所以我不是特别说过吗?停下脚步时,一定要站在目标人物的平行线后面。」
「我不小心走过头,觉得就算只是后退一点点也很不自然……」
「当你们跟监的练习对象虽然很麻烦,不过发现了就可以吃豪华大餐,所以还算赚到,我一直想来这家店吃吃看。」
立花彩芽兴奋地望着其他桌的丰盛料理。
我坐在她面前,脑中想起昨晚阿拓说过的话。
『——于是,我开始接近立花彩芽,贩卖她的情报,连续十年不曾中断,接下来想请你接手——』
「——修司喜欢哪一种?」
「什么?」
立花彩芽突然问我,我吓得声音分岔。
「你怎么大白天就在发呆?」
「因为跟监很耗精力,会累嘛。」
阿拓替我回答。
「嗯、嗯,我刚开始学,真的很紧张。」
「习惯后还是会紧张喔。」
「原来阿拓也会紧张啊。」彩芽调侃傻笑的阿拓。
「当然啊,我这么纤细……」
「哪有!我没见过有人神经比你还粗。」
他们愉快聊天的样子,怎么看都像熟稔的朋友。
「对了,你刚刚想问什么呢?」
「汉堡排的淋酱啊,我一定选多蜜酱。」
「多蜜酱真的很诱人呢,我吃汉堡一定要加番茄酱,修司你呢?」
「我喔……什么酱都好,但我喜欢吃上面加凤梨的。」
两人刹那间沉默下来,然后同声大叫:「不会吧~~」
星期二晚上六点,我坐在办公室附近的老旧咖啡厅。
每周的这天,阿拓都在这里和委托人碰面。
案子持续了将近十年。
我神情略带紧张,等着委托人来。
接着,委托人准时在六点现身。
「修司,辛苦你了,抱歉耽误你下班后的时间。」
道野边如此说道,脸上挂着往常的温柔微笑。
那天,阿拓拜托我:『请代替我贩卖立花彩芽的情报。』接着又说:
『委托人是道野边。』
原来阿拓和道野边维持了将近十年的情报买卖关系。
这件事瞒着老板和雅,没有旁人知道,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请问本周的状况呢?」
「一样有精神,看起来也准备顺利,星期天去花店讨论捧花,之后和我们共进午餐。最近似乎特别着迷于汉堡,对我应该也放下戒心了。」
立花彩芽将在下个月举行结婚典礼,日期订在阿拓出国前,所以他也预定参加。
「只有一点需要注意……」
道野边脸色一沉。
「准新娘好像在典礼前吃太多了,真担心她的礼服会不会迸裂。」
道野边安心地哈哈大笑。
「把你卷进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挺直背脊低下头。
「是你指名我接任的吧?阿拓说他本来想找雅。」
「因为雅有家室,我不希望把他卷进来。」
那我就可以吗?
道野边似乎看透我的想法,急忙补充道:
「不是说换作你就没关系喔,只是因为雅也有女儿,身为父亲,我怕他觉得不好受……」
道野边怅然地垂下头。
「你真的不在结婚典礼前见她一面吗?」
道野边深深点头。
「我没资格这么做……再说,她已经有很棒的父亲了。」
——我是舍弃家庭的人——
我想起道野边曾经说过的哀伤话语。
从前,道野边年纪轻轻就开了进口杂货的委托贩售公司。他和从学生时期便支持他的太太共同打拚,奠定公司基础,并拥有十五名员工,业绩虽称不上亮眼,但稳定经营。两人幸运地拥有自己的孩子,是人人称羡的和睦家庭,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某天,身为重要客户的大型连锁杂货店突然倒闭,失败的主因是盲从进口杂货热潮、过度展店,同时又有预见热潮的大型成衣品牌加入杂货市场,因此造成重击。
夫妻俩用尽各种方法守住公司,却无法弥补重要客户突然倒闭所带来的重大损失。
道野边决意收掉公司,这是为了守护家人和员工所做的痛苦决定。而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决定竟然成为诱因,让最信任的左右手背叛了他。
男人从保险柜偷走道野边准备亲手发给员工道歉的遣散费,卷款潜逃。
道野边不听妻子劝告,没有报警,没将此事告诉其他员工。
最后,他选择使用借钱的方式,按照预定支付遣散费。然而,没有银行愿意借钱给公司倒闭的人,逼不得已,他只能跟地下钱庄借钱。
直到讨债者找上门来,事情才被太太知道。
一家人连夜跑路,回到太太的老家附近租小公寓。即使生活遭逢巨变,太太和女儿依然没有责怪他。但很快地,道野边便留下一封填好的离婚证书,就此消失。
道野边变成大阪的流浪汉,之所以前往大阪,是为了躲避讨债。他省去一切开销,尽可能将所有打零工赚来的钱汇给太太。
半年后,他遇见野宫老板,并且收到印上「道野边」的名片。
这是我之前从道野边口中听到的过去。
「当时,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满脑子只想着要守护家人,认为离婚势在必行。但我知道依太太的个性不会答应,所以选择了消失。我没有留下只字词组,就这样丢下家人,女儿当时才五岁。」
道野边慢慢嗅着店长讲究的咖啡香气,娓娓道来。
「其实,早在我经营公司时,就和老板有过一面之缘。我以为他不记得我了。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备受众人景仰的大人物。他向成为流浪汉的我搭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我默默摇头,然后离开现场。想不到一周之后,他再度现身,给了我这张名片。」
道野边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名片。
名片设计简约,上面只印着「道野边」三个字与办公室的地址电话。
「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不明所以地跟随老板上车,来到车站,坐上新干线。回过神来,我已经和他站在那栋大楼前。当年大楼就很老旧,地处荒凉,年久失修,老板愉快地笑说:『所以很便宜。』他接着说……
『你看,附近只有老旧住宅,环境清幽,天晴时,四面八方传来拍打棉被的声音,还有小学生吹奏直笛,以及豆腐贩的吆喝声,整条街充满了生气,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你难道不认为以此为中心创办公司,让人非常兴奋吗?』
我决定要帮这个人的忙,但我不能隐瞒欠债的事实。我下定决心坦承一切,想不到他爽快地说:『已经还完啰。』然后他告诉我,花多久时间都没关系,再慢慢还给他就好。想必他早就做过我的身家调查。」
道野边很怀念似地轻抚名片。
「道野边不是我的本名。可是老板交给我这张名片,对我说……
『要不要和我一起从路边让花朵盛开?』
我的本名叫立花光久,是立花彩芽的生父。」
店内响起水烧开的鸣笛声。
「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尽管问。」道野边垂眼点头。
「为什么在公司任职之后,不和家人联系呢?」
道野边轻轻端起咖啡,我有样学样。
「算是我愚蠢的自尊心作祟吧……在还清老板代垫的债款之前,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回家。事实上,三年后,当我偿清债务时,曾经回家一趟。我在家门旁等太太和女儿回来,看见她们和男人一起走着。我急忙躲到角落,男人和她们走进家门,看起来就像幸福的一家人。男人我也认识,是太太的青梅竹马,人非常好。我认为自己不该阻碍太太的幸福,但只要太太肯收,我会继续汇钱作为补偿。」
道野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回茶碟,接着缓缓眨着眼,一度闭上眼睛。
「差不多在彩芽升上高中时,户头被解约了,我想这是太太对我的诀别。不过,我仍希望至少在遇到紧急状况时,能提供金钱资助。就在我怀抱如此自私的想法时,刚好认识了阿拓。我请他帮我探听母女的状况。这是我委托阿拓的第一个案子。」
「你和阿拓在哪边认识?」
「我在路边向他搭话,我和路边似乎特别有缘。」
道野边浅浅一笑。
「路边……」
「是的,阿拓做得很好,超出我的预期。之后,我对他阐明真相,并且不定期委托他帮忙,请他偷偷确认母女俩在生活上是否需要帮助、有没有遇到困难。阿拓二话不说便答应,是我利用了他的善良。我觉得对他很抱歉,却一再找他帮忙。」
这番话在我听来像是忏悔。
我静静喝着咖啡,然后察觉一件事。
「可是,彩芽姓立花,表示你太太没有再婚?」
「我是直到委托阿拓调查,才知道彩芽跟着我姓。我也曾因此怀疑太太没有再婚,但是太太她……不,应该说前妻。前妻和我离婚后,似乎不介意继续使用这个姓,再婚后也没有替孩子改姓。听说很多小孩不喜欢改姓。」
原来如此,孩子的心思很敏感。
「在学校被问东问西似乎不好……不过,她确实改嫁了吗?」
「是的,这点无庸置疑。起初,我本来只请阿拓从旁观察,但他很快与本人接触,和彩芽成为朋友,从本人口中打听到母亲改嫁的消息。」
「是吗……」
店内再次响起茶壶水滚的鸣笛声。
今天也从下午淅沥淅沥下起雨来。
「欸,偶尔也找别人练习吧?我看她差不多要发怒了……」
阿拓撑伞喝着铝箔包的苹果汁,露出奸笑。
「这样既能完成道野边的委托又能练习,不是一举两得吗?」
立花彩芽与未婚夫依偎在大伞下,踏着熟练的脚步,走进位于东京市区的婚宴场地。
「今天要讨论场地,应该不会太快出来。」
「都要结婚了,委托需要继续吗?这么说或许不好,但是,既然她都找到值得依赖终身的人,应该不需要道野边出场了吧……」
阿拓咬着吸管,「啾~~」地用力吸果汁。
「这个案子也是为了我喔。道野边或许会说是他利用了我,实际上才不是哩,道野边同情我的遭遇。总之我们先进去吧。」
阿拓抬起下巴,指了指路边的咖啡厅,把喝光的果汁盒用力压扁。
「你有听说我和道野边是怎么认识的吗?」
阿拓依惯例点了蛋糕和咖啡牛奶,深深坐进椅子里后「劈劈啪啪」地扭着脖子。
「道野边只说,他在路边和你搭话。」
「道野边在路边和我搭话……感觉可以当绕口令耶。」
阿拓一样嬉皮笑脸。
「没错,我们真的是在路边认识的,当时我趴在地板上。」
换作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当成玩笑,但我相信他说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自动贩卖机底下常掉落零钱,像这样,咕噜咕噜地滚进去。我总是拿尺将它挖出来。流浪汉也常这么做,不过很少人会趴在刚下完雨的湿路。你应该可以想像下雨天许多人撑伞拿钱,容易掉钱,所以我才锁定雨停的时间。啊,看起来超好吃的~~」
阿拓迅速用叉子叉起端上桌的蛋糕。
「那天也是连续下了好几天雨,我趴在地上时,旁边突然有人蹲下来。我心想:『这家伙想干嘛?』抬头一看,是个戴着时髦帽子的大叔。他跪在湿湿的马路上,摘下帽子对我说……」
阿拓模仿道野边的语气:
『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他模仿得唯妙唯肖,害我忍不住爆笑出声。
「我一口答应,因为我身无分文,他说会给我钱。我完全没想过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甚至觉得是危险工作也无所谓。可是……我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让我身陷险境。道野边的眼神就是这么温柔。」
阿拓转眼间便吃完蛋糕,再次翻开菜单。
「我就是知道。这不是第六感,而是一个人的本质吧?我看眼睛就知道了。大概是因为待在育幼院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吧。我活在一个需要配合许多人的环境,不知不觉练就了这个技巧。不好意思,草莓蛋糕和咖啡牛奶再来一份~~」
阿拓递来菜单问:「你呢?」我摇头苦笑,他默默放下菜单。
「你想想那画面,看起来才高中毕业的小伙子,趴在地上找自动贩卖机下的零钱耶!道野边不去找专业侦探,却愿意付钱给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一定是看不下去吧。」
「很像他的作风。」
「我替道野边完成几次工作之后,他把雅介绍给我,说『你们应该很合』。接着,雅教了我许多事,每次放假都找我出去玩,带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我和道野边常常跑去雅家作客,吃祥子小姐亲手做的料理,变得有点像是奇妙的一家人。我仿佛有了爸爸、哥哥和姐姐,偶尔老板夫妻也会来,某天干脆跟我说:『阿拓,你来我们家工作吧,可以边读大学边做啊。』啊,谢谢。」
服务生来送餐,阿拓马上捏起蛋糕上的草莓,放入口中。
「道野边是想为我制造家人吧。起初我也不懂他为何照顾我,自从听说彩芽是他女儿之后,啊,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把我当成了儿子,借以补偿无法照顾女儿的缺憾……你要不要吃一点?」
阿拓指着草莓蛋糕的盘子。
「不用了,谢谢你。」我苦笑回应。
「可是他们家的鲜奶油很好吃耶。」他笑了笑。
「所以呢,是我利用了道野边。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却持续领取高额酬劳,为他做事。」
我端起咖啡,啜饮一口。
「一定是因为你们需要彼此。不论是你,还是道野边,都不能没有彼此。」
「道野边他……给了我所有东西,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协助他和彩芽见面。就算无法再当家人,至少见一面也好。这是我最后应该完成的工作。要是失败了,我也希望有知道详情的人,代替我在日本继续实行,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以后道野边就麻烦你了。」
阿拓低下头,我感到一阵不舍。
「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尽量帮。」
「咦,真的吗?」
阿拓迅速抬起头,露出贼笑。
「那么,首先要攻破那个人坚固的心防啰。」
我是不是上当了……。
我盯着阿拓的嬉皮笑脸。
「你们不要太过分!」
彩芽在「超」字辈的高级牛排店奋力一吼。
我的背后划过一道冷汗。
来这里吃饭真的能向公司请款吧?早知道就别说吃什么都可以。
「有什么关系,我快要去美国了,在那之前必须培养继任者,你就帮个忙嘛。」
阿拓靠着椅背,说话时猛看菜单,实在不像拜托人的态度。
「找其他人练习不就得了?你们也替老是被跟踪的我想想好吗?」
彩芽抱怨时,仍不忘盯着菜单。
「嗳,这两种肉是差在哪?」
下一秒她就换上轻声细语。
「咦,你问店员啊。」
「很害羞嘛。」
「刚刚明明叫得超大声,真好意思说欸。我帮你叫店员来喔?」
「等一下,我还在看!」
「你随便点个贵的就好啊。」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真心不骗。」
——真心不骗个头啦!
我在心中大叫,并且盘算自己的信用卡能不能刷。
「欸,彩芽,你走红毯时打算怎么办呢?」
阿拓瞬间扫光高级牛肉,优雅地轻摇酒杯。
「什么意思?」
彩芽一脸满足地问。
「你要和谁走?」
「当然是跟爸爸走呀。」
「哪个爸爸?」
「哪个?……不是只有一个吗?」
彩芽脸色一沉。
「还有另一个啊。」
「没有,我的爸爸只有一个。」
彩芽瘪瘪嘴,灌下高级红酒。
我小心翼翼地不打扰他们,小口啜饮高级红酒。
「可是,他不是一直汇钱给你们吗?」
「我不知道。」
「他还背了债,一定很辛苦吧?」
「就说我不知道了嘛!」
「你真幸运。」
「啊?哪有?」
彩芽放大音量。
「你是托谁的福,才能过得不愁吃穿?」
阿拓说完,彩芽马上「磅!」地拍桌。
「我才不管!那么爱给钱,干嘛不回家?既然他有这么多钱可以汇,早点回家不就得了?妈妈一直在等他回家!所以没改姓!」
彩芽悔恨地咬住下唇。
「怎知户头解约后他就消失了,那是最后的赌注!以为他会担心地跑回家,谁知……」
她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可是,你妈妈改嫁了不是吗?」阿拓质问。
彩芽换上锐利的眼神。
「没错。是我逼她改嫁的!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爸爸总是就近照顾我们!妈妈迟迟拖着不嫁,也太过分了吧?」
彩芽打断阿拓的话。
「等等。呃?你妈妈是什么时候改嫁的?」
阿拓急忙追问。
「我高三的时候呀!因为我跟妈妈说,希望他以父亲的身分来参加毕业典礼!」
原来彩芽的妈妈直到她上高三才改嫁啊……
所以,道野边一直都会错意了?
我代替说不出话的阿拓问道: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令堂一直在等令尊回家?」
「对啊,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们不懂别人家的事就别插嘴!」
彩芽起身、抓起包包,快步走出店门。
我和阿拓沉默不语,呆滞地坐在原位。
过了一会儿,阿拓「啊~~」地仰天长啸,咕噜噜地灌下杯中剩余的高级红酒。
雨后天晴的公园,树木在雨水的滋润下闪闪发光。
「太逊了!」
立花彩芽坐在公园池畔的长椅上,对着天空大喊。
我苦笑着从滴水的树丛后方探出头。
「果然被你发现了。」
我走到她身边,见她静静注视池水。
「刚好是花季呢。」
溪荪在长椅前的池塘中盛开。
「彩芽,你是六月生日吧?名字取自溪荪』。」
「亏你知道这句俗语。」
彩芽冷淡回应。
「你果然知道?这句话以两种花都很美,比喻两者优秀、难分轩轾。道野边他……你记得前一个爸爸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叫什么名字吗?」
她瞥了我一眼,旋即把视线移开。
「爱丽丝有限公司。」
她听到我说,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认识他……?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回答,接着说下去:
「爱丽丝在希腊语是彩虹的意思,同时也是溪荪的学名。」
「……那又怎样?」
她垮下嘴角。
「你知道溪荪的花语吗?」
她把头一撇。循着视线望去,树荫下有个不断捡起湿叶子观看的女孩。
「溪荪的花语是:好消息、喜讯、爱,以及……」
彩芽用寂寞的眼神盯着女孩。
「给予幸福。」
她不为所动。
「彩芽,你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吧?」
女孩拾起一片叶子后开心地跑走,前方有双亲笑脸迎接。双亲接过叶子,对着天空眺望。不知阳光下的叶子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双亲交替着这个动作,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
「胡说……」
彩芽望着那副光景呢喃。
「你说什么?」
「都是骗人的……」
一道泪从她的眼眶滴落。
「彩芽,你误会了一件事。道野边……你爸爸三年后还清债务,曾经想过要回家。可是,他看见你妈妈和后来改嫁的男子走在一起,你们看起来像幸福的一家人,所以,为了你们母女的幸福着想,他决定退出。」
彩芽吃惊地望着我。
「骗人……妈妈明明就……」
「你妈妈的确在等爸爸回家。你现在的爸爸虽然很照顾你们,但他真的只是在帮助附近的青梅竹马。你妈妈以解除户头作为逼爸爸回家的最后手段,但你爸爸因此认为妈妈早已改嫁,把它当成诀别。是哀伤的误会,造成了这段悲剧。」
「骗人……我不信……」
彩芽勉强挤出声音。
变亮的天空再次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捡叶子的女孩望向天空,一左一右地牵起父母的手,回家了。
不消多时,雨淅沥淅沥地落下,彩芽动也不动,眺望着池中盛开的溪荪。
「我仔细想过了。」
数日后,我和立花彩芽约在办公室附近的老旧咖啡厅见面。
就是阿拓贩售情报给道野边的那家咖啡厅。
「我和爸爸说了那个人没回家的原因,爸爸要我不用顾虑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认为妈妈也必须知道,所以对她据实以告。不过,我们不会有任何改变,永远都是一家人。」
彩芽低头,然后用坚定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会和现在的爸爸走红毯。这么多年来,是他在支持我们。即使妈妈一直在等那个人回家,他依然无私地付出,就近陪伴我们。这点是不会变的。」
我和阿拓一起点头。在她自行做出结论前,我们都不会提供意见。
「不过……我有事情想拜托两位。」
彩芽轮流看着我们。
「请把这个交给他。」
看见她递出的信,我和阿拓齐声说:「当然好!」
阿拓开心地想接信,彩芽却迅速收手,瞪着我们。
「在那之前,说清楚你们到底是谁。」
我和阿拓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与彩芽道别后,我们马上前往办公室。
道野边应该还在。
七层楼的楼梯让我数度手扶膝盖,但我仍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用力推开办公室的门。
道野边讶异地望着汗流浃背的我们。
「有你的信。」
阿拓气喘如牛地交出信封,道野边用奇异的表情收下。
他当场拆信,下一秒掩面跪下。
「道野边!」
他未发一语,震抖的手亮出那封信,上面简短写着几行字:
『谢谢你为我取了这么棒的名字。下星期二晚上六点,我在银座的梭尔餐厅等你。彩芽。』
「道野边!太好了!」
我手复上道野边的肩膀。他紧抓信纸,激动落泪。
「可是……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见她……?」
阿拓抓住道野边颤抖的肩膀。
「什么表情都无所谓,照你现在的样子就可以了!彩芽想见你!请你一定要去!」
道野边压抑着哭声啜泣。
「道野边,请好好将二十年份的思念传达给她。」
我也压抑着想哭的冲动说。
道野边只是静静流泪。
阿拓慢慢放开他的双肩,清清嗓门。
「啊,彩芽还托我们转达……」
他看向我,数「一、二……」后吸气说道:
「「不要老是派人跟踪我!」」
道野边吃惊地望着我们。
「抱歉……案子穿帮了。她可能会痛骂你一顿,请做好心理准备。」
「啊,还要做好其他心理准备,这家店,贵得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指着信件大笑的阿拓,双眼有些湿润。
一个月后,阿拓在机场露出爽朗的笑脸。
「总算卸下重担了。」
日前,道野边和阿拓一起参加了彩芽的婚礼。
阿拓说,道野边神情骄傲地看着女儿与现在的爸爸走红毯。
「对了,阿拓,你去美国做什么?」
听到我的问题,雅和一起来到机场的道野边互看一眼。
「咦?修司,你不知道?」
「你又没有告诉我!」
阿拓笑到气岔。
「咦,我没说过吗?美国盛行领养制度,我想去相关公司学习。」
「原来是这样!好厉害!我都不知道你会说英语。」
「不,我英语很菜,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阿仍是老样子,嬉皮笑脸。
「你还真敢报名实习耶!没问题吗?」
「总会有办法的。」
「是啊是啊,总会有办法!」
雅附和道。
「是说,你们两个同时出现真猛,该说存在感惊人吗……」
大概是为了配合美国为主题,雅今天穿着美国国旗图案的衬衫。
「啊,对了,这是饯别礼!和我一样的衬衫!」
雅将一模一样的衬衫交给阿拓。
「好耶!希望可以在当地带来亲切感。」
不见得……
我不经意地看向道野边,他用手指按着眼头。
「真是的,道野边一直哭,参加彩芽的婚礼时也是!」
阿拓傻眼地嘲笑他。
「最近泪腺松弛了……大概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吧……」
「一定是!」
雅嘎嘎大笑。
「年纪不轻了,不要太逞强喔,多吃营养的东西。」
阿拓贴心叮咛,道野边俯首点头。
「这是我要说的,记得在美国不要只吃汉堡喔。」
「没问题,你有教我怎么饮食均衡。要是感冒了,我会喝蜂蜜姜汤,把乌龙面煮软加蛋吃。」
道野边低头深思片刻,认真地抬起头。
「对了,美国有卖乌龙面吗?」
「有意大利面啊。」
雅见机插话。
「意大利面不好消化吧?我之后来查。不对,雅,请你现在立刻查。」
雅只是笑个不停。
「道野边。」
阿拓确认似地叫住他。
「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
道野边「呜」地哭出来,赶紧压住眼角。
「别这么说,以后请继续让我照顾你。我会先寄大包乌龙面给你。」
阿拓温柔地笑着摇头。
「不用啦,已经很够了。」
道野边寂寞地看着阿拓。
「接下来换我报恩了,请让我照顾你吧。」
道野边再次揉住眼头。
「你真的很爱哭耶。」
「大概是上了年纪的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哪有这么老,你还要活到一百岁呢。」
「不要又害我哭了。」
道野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被发现了?我是故意想让你哭的。」
「你这孩子……真让人头痛啊……」
说归说,道野边还是继续流泪。
我们坐在看得见飞机起飞的咖啡厅窗边席,抬头望着天空。
道野边用面纸摀住鼻子,仍在断断续续吸着鼻水。
「受不了,他才去两个月而已,太夸张了~~」
雅微笑拍拍道野边的肩膀。
「咦?只有两个月?」
「暂定是这样没错啊,两个月后会先回来,等大学毕业再慢慢决定方向。」
「是啊……」
我瞥向用力擤鼻涕的道野边。
「道野边……很怕寂寞呢……」
「哎呦,因为阿拓就像他的儿子嘛。」
「啊,飞机……」
道野边指着天空。
「道野边,起飞时间还没到啦,到了会跟你说。」
雅既傻眼又好笑。
道野边再次擤鼻涕,红通通的鼻头对向我。
「对了,修司,我忘了告诉你,回去后请去老板办公室找他。」
「咦?是什么事?」
「是不是跟间谍特训有关?」
雅边滑手机边窃笑。
「不会吧,我累了……」
「别这么说嘛。」
坦白说,我真的厌烦了,完全搞不懂老板在想什么。
「是说,老板最近怎么样?有恢复精神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顺势问道。
「哦?怎么回事呢?」
道野边吸着鼻水问。
「没什么啦,老板前阵子看起来无精打采……」
「修司,你记性真好。」
雅还是老样子,玩着手机。
「毕竟是自己的老板啊,当然会担心。和公司营运有关就糟了。」
「公司营运状况安稳,请放心……哈啾!」
道野边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又擤了擤鼻子。
我担心他的鼻子会不会擤到掉下来。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这时雅突然大叫。
「啊~~是这个啦!」
「咦?什么什么?」
「老板啊,你看这则报导。」
雅指着手机屏幕。
「我看看……快讯!女演员贵子进军好莱坞……这个吗?」
「哎呀呀,真是恭喜。」
道野边拿出新的面纸。
「道野边,你是她的粉丝吗?啊,难道老板也是?」
雅贼贼一笑。
「他是超级大粉丝喔,应该是世界第一吧?」
「是喔。」
我感叹道。不知为何,道野边看起来也像在憋笑。
「所以是因为她去了好莱坞,老板才会无精打采?」
「一定是,他应该很担心吧。」
雅窃笑不止。
「担心……?」
雅只是继续傻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连道野边都……」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有~~啊~~」
雅咯咯笑个不停,似乎觉得很好笑。
「贵子……?」
我上网调查她的经历。
女演员「贵子」,二十九岁,本名「野宫贵子」。
「啊,她和小樱一样读樱丘女子学院呢。哇,毕业于超好的大学……嗯?」
本名,野宫贵子?野宫……
我不禁露出奇妙的笑容。
「不会……吧。咦?姓野宫是……巧合吧……?」
「啊,时间差不多到了,是阿拓的飞机。」
雅装傻似地将身体探出窗户。
「欸欸,老板和贵子同姓……对吧?」
雅完全无视我,用兴奋的表情不停说:「要来了吗?要来了吗?」
「欸,道野边……应该不至于吧?他们没有关系吧?」
「希望能平安起飞……」
道野边认真地双手交握祈祷。
我急忙搜索贵子的照片确认。
没问题,不像。她和老板一点也不像。
不对,等等,话说回来,祥子小姐也不像老板。是说,祥子小姐和贵子不是很像吗?
「咦……等等,你们两个……喂,雅!祥子小姐没有妹妹吧?野宫贵子不是她妹妹吧?」
「啊,是不是那一架?你看那边!」
「雅,你说哪一架?」
两人彻底无视我,贴在玻璃窗前仰望天空。
「喂!野宫贵子不会是老板的女儿吧?快回答我啊!」
「那一架!」
雅指着飞向青空的飞机大叫。
飞机如同大鹏展翅,沐浴着阳光,银光闪闪地飞向高空。
***
「等樱花盛开时过来吧。」
我在狭窄的飞机座位想起那个人的话语。
这句话里蕴藏了满满的爱。
听说美国也有许多樱花树,不知是否如同日本的樱花,会在春季绚烂绽放?是否和那座院子里的樱花树一样漂亮?
我虽然没有父母,但是拥有无数美丽的邂逅。
认识了许多和你一样的家人。
当中也有感伤的别离。
未来的人生,我一定也会反复邂逅与别离。
让许多人赌上人生也要努力存活的这个世界,一定不好混。
带着梦想的行囊上路,或许是累赘。
尽管如此,如同你支持我,我也想支持和我一样身处困境的孩子。
哪怕只是多一个人,我也要让更多孩子知道「爱」。
我可以称它为梦想吗?
从小窗户望见的地面如同模型,逐渐远去。
这里看不到樱花树。
不过只要阖上双眼,脑海里随时都能唤醒盛开的樱花与那个人的笑脸。
我想叫她一声妈妈,直到最后都未能实现。
「春即樱,花苞逐渐绽放,枝头微微下垂,泛红的花儿美不胜收……」
欸,妈妈,今年的樱花是不是也很美呢?
明年春天,院子里的樱花盛开时,我再去看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