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薇特第一次下船,是在刚满十一岁的时候。
母亲过世以后依然继续搭乘的捕龙船,因为设备不良及船员减少而解散,无处可去的父亲牵着她的手,来到内贝尔市。
听说父亲自从二十几岁离开陆地以来,从没和家人见过面,但是妹妹阿尔玛却带着丝毫感受不到空白时间的笑容迎接了他们父女俩。
「哎呀,我还以为有熊来袭呢。」
说着,阿尔玛紧紧拥抱哥哥,也给了露出僵硬笑容的侄女同样的温暖。拉斯薇特还记得,阿尔玛虽然比父亲瘦许多,那张又圆又塌的鼻子却和父亲一模一样,给了她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至于长得像爸爸的锡安,拉斯薇特就不太喜欢了。锡安有着与父亲、阿尔玛不同的高挺鼻子、英气凛凛的侧脸,刚丧父的他情绪极不安定,初次见面的舅舅和表妹对他而言,只是威胁生活的闯入者,还没说上话就已经敌意毕露。
父亲认为虽然是亲戚,但让刚认识的年轻男女一起生活不太恰当——听见父亲偷偷跟姑姑说「我那孩子其实也有点难搞」时,拉斯薇特愤慨不已——因此后来另找了一个栖身之处,即是穷人的避难所,位于阿尔玛家后山山腰上的赫伦修道院。
——太好了,拉斯,可以待在离天空比较近的地方。
父亲如此笑道,但拉斯薇特撇开了脸心想「住哪里都一样」。又不是永远都要住在这里,从前也曾停靠在这座城市补给,现在只是从停留几天变成停留几周、几个月而已。在陆地上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比较方便。然而——
不到一个礼拜,拉斯薇特便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她完全没料到自己竟是如此难以适应太阳远在天边、连风声也听不见的生活。
修道院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环境整洁,随处飘荡着花香;既不会因为棉被破旧而冷得发抖,也不用为了怎么打扫都无法消除的汗臭味而烦恼,而且每天都有热水可以洗澡。不过,整洁生活的美好和深幽山林的寂静反而让拉斯薇特难以成眠。任凭她再怎么竖耳倾听,都听不见代替摇篮曲的螺旋桨声,只能寂寞地噙着泪水,抓住柔软床单的一角。
直到此时,拉斯薇特才明白捕龙船上的生活不仅是父亲的骄傲,也是自己的骄傲。她一直想摆脱满是龙油味的生活,每次降落到城市里,看到同年代的女孩穿着漂亮的洋装,总是羡慕不已,还不断向父亲抱怨。可是,如今虽然如愿以偿,但无论是麻纱洋装或是修女们分给她的精油,都无法让她开心起来。
「你又在看了?」
稳重的声音将拉斯薇特的意识从回忆中拉回来。
对着坐在礼拜堂座椅上出神仰望彩绘玻璃的拉斯薇特搭话的,是修道院长朵瑞丝。朵瑞丝制止了打算起身的拉斯薇特,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依旧如昔的白色肌肤上刻划着深邃的皱纹。每次见面,拉斯薇特总会莫名地松一口气,有种想哭的感觉。带着温厚的笑容与青草香的朵瑞丝。从阿尔玛还小的时候,朵瑞丝就已是朵瑞丝,没人知道她比现在更年轻时的模样,只能推测她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岁。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内贝尔市最大的谜团。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这幅画。」
朵瑞丝循着拉斯薇特的视线望去,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
「每次你一跑得不见踪影,最后都是在这个地方找到坐着看画的你。」
「……有吗?」
高高嵌在礼拜堂墙上的彩绘玻璃,上头画的是照耀着蓝天的太阳,和散发着同样光辉、拥有独特三角竖鳍的龙。原本通过阳光的照射,这面彩绘玻璃可以将礼拜堂点缀得五彩缤纷,但是在这座城市完全无法发挥它的真正价值。
对于巴不得早日恢复原本生活的拉斯薇特而言,这面彩绘玻璃就是「天空」。直到拉斯薇特和父亲一起登上最后的捕龙船——父亲因为食物中毒事件而被赶出去的那艘船。
拉斯薇特微微地叹一口气。
「我并不喜欢,只是觉得很蠢而已。居然把这种东西当成神明崇拜。」
听了拉斯薇特的挖苦,朵瑞丝眼尾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你今天也不做礼拜吗?」
「就算祈祷也没有任何意义。」
谁都不会替我实现愿望——拉斯薇特如此暗想。
自从在内贝尔市落脚以来,父亲找到的工作,绝大多数都不允许他带着小孩,拉斯薇特时常独自被留在地上好几个月。只有爸爸可以上天空,太狡猾了。寂寞感与日俱增,因此在拉斯薇特刚满十五岁,父亲终于找到也肯接纳她的捕龙船工作时,拉斯薇特可说是欢欣雀跃。可以和爸爸在一起、可以和爸爸再度去天上旅行,拉斯薇特满怀希望,在这座礼拜堂里衷心感谢神。
然而——
短短三个月后,拉斯薇特和父亲就被赶下船。非但如此,由于对方为了泄愤而散布的恶评,再也没有船肯雇用父亲。父亲四处碰壁,后来终于死心,决定在修道院生活。
——为什么?
拉斯薇特每天都懊恼地咬紧嘴唇。如此热爱天空、热爱飞船的他们,为什么会被赶下船?
每当捕龙人的飞船到访,拉斯薇特总能立即察觉,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怀抱着梦想吧。梦想着迎风站在甲板上的日子,梦想着再次看见父亲在狭窄的厨房里使用有限工具与材料创造出丰盛菜肴的魔法。
仰望着彩绘玻璃,拉斯薇特祈祷过无数次:神啊!求求祢,赐给爸爸工作吧!不是帮阿尔玛姑姑的忙,而是真的能够让爸爸活用魔法的工作;让那些赶走爸爸的人早日来向他低头道歉,恳求他回去工作。
可是,这样的日子始终没有到来。
不知是不是失去自信,不再进厨房的父亲活在绝望之中,日益消瘦,看着拉斯薇特的视线也变得空洞无神。他终日仰望天空,期盼螺旋桨声响起。
拉斯薇特觉得好孤单。
——我被天空抛弃了。
——我明明是在天空诞生的孩子。
怀着几欲胀裂的心酸,拉斯薇特不再祈祷了。仰望彩绘玻璃的视线不再带有安详,而是憎恨。
「真亏院长能够这么虔诚。」
都这把年纪了——拉斯薇特勉强将这句粗鲁无礼的话吞回去。即使如此,她的话语依然失礼至极,但朵瑞丝丝毫不以为意,露出了犹如从乌云之间洒落的春光般的笑容。
「今天同样感谢上天的恩赐。」
朵瑞丝对着彩绘玻璃交握双手,闭上眼睛。见到她虔诚的侧脸,拉斯薇特只觉得扫兴。
拉斯薇特常想,这座城市的人把鲜少露脸的太阳当成守护神崇拜,实在是莫名其妙。根据朵瑞丝等人的说法,龙是太阳的化身,不时袭击城市,是为了导正人们的行为。既然如此,将龙击退或是拿捕获的龙做生意,岂不是该被天打雷劈?但他们又坚称,这是给予人们的试炼与恩惠。
——未免太方便了吧。
刚开始在修道院生活时,拉斯薇特也曾这样对父亲抱怨,但父亲只是笑着说,信仰原本就是为了方便人们生活而存在的。
祈祷完后,朵瑞丝将交握的双手放到膝盖上。
「今天是怎么了?你现在很忙吧?听说你正在为这座城市贡献你的力量。」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我只是被人使唤而已,因为不能违抗上头的交代。」
「不过,多亏了你,旅客的病情都好转许多。你是个心地善良又能干的孩子,令尊在天之灵一定也很开心吧。」
是吗?拉斯薇特在嘴里嘀咕。
开始烹煮照护餐,至今已过三天。船员们确实正在逐渐康复,锡安也说瓦娜贝尔的伙伴原本高烧不退,现在已经可以自行起身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开始要求有饱足感的食物,拉斯薇特变得更加忙碌。拉斯薇特以忙碌为由避着瓦娜贝尔和蕾吉娜,却又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她知道自己没有搭理她们的义务,但是在酒吧浅尝到的自在感,却像是残香一般萦绕着她。这并未让她感到开心,反而让她喘不过气。
她们似乎很关心拉斯薇特,时常来窑场探望她。然而,每当眼角余光捕捉到她们俩的身影时,拉斯薇特便装作忙着看顾手边的锅子,或是藏身于公务员之间。听说她们连着三晚都去艾拉的酒吧贡献营业额,拉斯薇特回家时便故意避开酒吧所在的那条路。
若是父亲见了现在的拉斯薇特,大概会感慨她竟然变得如此厌恶捕龙人吧。不过,拉斯薇特没打算对朵瑞丝说这些话。
「今天只是来借书而已,当作菜单的参考。」
「赫伦女士的?我说过了,直接送给你就好。反正城里会读她的著作的,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
「不行。就算今天没有人想读,说不定明天会有。是院长跟我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要给有困难的人使用的吧?」
「……你老是这么一板一眼。」
朵瑞丝露出苦笑,把骨节分明的手放到拉斯薇特头上,并顺势滑了下来,抚摸拉斯薇特的脸颊。瘦巴巴、冷冰冰又满布皱纹的手,贴住拉斯薇特的肌肤,与她共享体温。
朵瑞丝那双如水晶般透亮的眼眸中映出的拉斯薇特,显得不知天高地厚,却又有股无依无靠的不安。打从以前开始,只要被朵瑞丝凝视,拉斯薇特就会觉得自己变得好渺小。她巴不得立刻发泄心头的纷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
哑然无语的拉斯薇特只能努力压抑从咽喉深处涌上的情感。就在她压抑不住、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之际,朵瑞丝终于放开手。
「愿上天也能赐福予你。」
说完,朵瑞丝留下微笑,安静地离去了。
拉斯薇特就像是要风干湿润的眼眸似地瞪大双眼,微微地吸了吸鼻子。对于神和祈祷毫无兴趣的她,之所以不时造访这个地方,全是为了见朵瑞丝。阿尔玛的丈夫过世后,隔年父亲也过世,拉斯薇特在十六岁那一年成了锡安的妹妹。在那之前,这座修道院就是拉斯薇特的家。替拉斯薇特指引药膳之路的,也是这里。
拉斯薇特站起来,从礼拜堂角落的小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写着「赫伦处方」的这本书里,记载着创立修道院的初代院长,同时是医学家的赫伦开出的处方笺。
「找到了,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为了转换心情,拉斯薇特故意发出开朗的声音。
打开肝丸汤那一页,拉斯薇特喃喃念诵烹调法,好加深自己的记忆。拉斯薇特本身并不喜欢肝的口感,所以过去没什么机会烹煮这类料理,但是从瓦娜贝尔和蕾吉娜的吃相判断,她们要的应该就是这种肉味十足的料理吧。她不能让病人吃油腻腻的肉排,不过书上说这种用食材熬煮出来的高汤,对于内脏疾病和腹痛具有疗效。
吃得正确、喝得正确,就有益健康。这是赫伦的教诲。
调节血液、黏液与胆汁——亦即肝脏分泌的消化液的均衡,就能维持健康,是赫伦的思想与医术的基本。来查阅这本书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这下子就能满足瓦娜贝尔她们的身心了。想起两人面对料理时的笑容,拉斯薇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绽开,但是她并未察觉。
然而,她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梗住了。
是什么?她一面思索,一面浏览已经阅读过好几遍的文本,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无意识地停留在黏液这个字眼上,不禁歪头纳闷。最近好像看过同样的文本,是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她试着挖掘更多记忆的时候……
「原来你在这里啊。」
礼拜堂的门开了,熟悉的声音响彻四周。
抬头一看,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锡安。
「难得你会来这里。平时你总是说,走路要花三十分钟很麻烦,完全不来。」
「我在找你,贤妹。大家依照你的指示开始备料,可是不晓得是否和昨天一样就行……你说过今天要增加新菜色吧?」
「……贤妹?」
拉斯薇特皱起眉头,仿佛看见什么恶心的东西。锡安瘪起嘴说:
「是你要我别叫你『小妹』的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的字典里有『贤妹』这个词吗?」
「什么意思?真没礼貌。」
「我又没说错。是谁教你的?」
锡安一脸尴尬,视线四处飘移。
「……同事。」
他喃喃说道,看见拉斯薇特啼笑皆非的表情,似乎更不开心了,大声辩解:
「没办法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法!要是我学妈妈叫你『丫头』,你一样会生气吧?」
「当然。」
「看吧!但如果每次都叫名字,又觉得怪怪的。」
「所以就叫『贤妹』?」
「我知道不适合我啦!」
见哥哥开始闹脾气,拉斯薇特不禁噗嗤一笑。她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上,克制着涌上的笑意,耸了耸肩。
「你真的很单纯耶。」
「啰唆!真是的……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有怨言。」
锡安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气呼呼地盘起手臂。他似乎刚上完夜班,黑眼圈看起来比昨晚更重。
邻近的城市提供的医生和药品即将抵达,为了因应病患的病情突然恶化的状况,最年轻的锡安奉命守夜。说归说,白天他也没得休息。虽说是分内工作,但他最近着实累积了不少疲劳。
拖着这样的身子从码头走来这里,想必很累吧。其实只是要找拉斯薇特,锡安大可以请其他人代劳,但是唯独这件事他绝不假手他人,这一点很有他的风格。
「没事吧?要不要睡一下?」
拉斯薇特难得如此好声好气,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至于锡安,更是脸颊抽搐,微微挪开身子,仿佛害怕坐在身旁的拉斯薇特会对他下毒手。
真没礼貌,我是关心你耶——拉斯薇特不顾自己也是半斤八两,有点生气。
得知拉斯薇特没有不良企图,锡安终于松懈下来,垂下双臂,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上头说我今天可以回家。」
「是吗?那就好。」
「到了傍晚,又要值班到早上就是了……我才要问你,你不要紧吗?」
「我?我有睡觉啊。」
「不是啦。前天你不是去喝酒吗?我听瓦娜贝尔小姐说的。」
「干嘛?你是要叫我别夜游吗?」
拉斯薇特轻轻瞪了锡安一眼,锡安又气呼呼地否认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好笑,拉斯薇特说了句「开玩笑的」,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没什么,开开心心地聊天而已。」
「……那就好。」
不知道瓦娜贝尔可有把自己突然回家的无礼行径告诉锡安?拉斯薇特怀疑了一瞬间,随即又否定这个可能性。不知何故,拉斯薇特能够无条件相信她们不会做出让锡安白操心的事,也不会过问自己的隐私。
就算有人说了,也是艾拉。她知道拉斯薇特讨厌捕龙人,也知道拉斯薇特父亲的事。拉斯薇特和捕龙人一起上门光顾时,她虽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过内心一定很惊讶也很担心。
——照这个情况看来,姑姑八成也知道了。
阿尔玛和艾拉,还有朵瑞丝至今仍把拉斯薇特当成十一岁的小孩看待,所以往往会过度操心。锡安也一样,虽然对拉斯薇特的挖苦感到不满,却依旧满脸担心,频频窥探拉斯薇特的脸色。
「小……拉斯,要是你真的觉得很难熬,我会去跟上头说的。做了三天,窑场的人也渐渐掌握要领,只要你示范一次,剩下的大家照着食谱做就行,没有小……贤妹应该也可以。」
拉斯薇特懒得挑剔锡安结结巴巴的说话方式,投以冷淡的视线,露出贼笑。
「少骗人了,你根本做不到。」
「我做得到!」
「以『趋炎附势』为信条的你吗?要怎么做?」
拉斯薇特嗤之以鼻,这回锡安真的变了脸色。
「别看扁我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将那双因为睡眠不足而满布血丝的眼睛转向拉斯薇特。
「我是为了家人工作,而你是我的妹妹。我没那么死忠,宁可让妹妹受苦也要服从上司的命令。」
——啊,我知道这个表情。
拉斯薇特突然想起来了。
记得那是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拉斯薇特独自抱膝坐在修道院房里的床上。那时候,锡安大步迈进男人禁止进入的房间,强行拉起拉斯薇特的手,对愣住的她说了一句话。
——回家吧。
那是她头一次和锡安交谈。
「……谢谢。」
拉斯薇特吐了口气,喃喃说道,锡安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拉斯薇特竭尽所能地对哥哥露出微笑。
「没事的,我没你想的那么软弱。」
「可是……」
「你很烦耶,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痛!」
拉斯薇特狠狠拍了锡安的背一下,锡安吓了一跳。拉斯薇特这回轻轻地笑了。
「欸,别说这个。你可不可以别再用『贤妹』这个称呼啊?我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而且你一直改口,感觉好刻意,也让我很不舒服。」
「啥……是你起的头耶!」
「我只是要你别叫我『小妹』。你这样做表面功夫,我反而觉得很恶心。」
「那你要我怎么做啊……」
锡安面红耳赤地说道,拉斯薇特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你真的没搞懂耶。你没发现我是在什么时候要你别叫我『小妹』的吗?」
「咦……」
「就是在你对我颐指气使的时候。我很讨厌那种时候的你。像现在这种时候,叫『小妹』就行了。」
锡安一脸意外,连眨了好几次眼。
「……原来如此。」
锡安沉吟道。他真的懂了吗?拉斯薇特半信半疑,随即又露出苦笑。也罢。见哥哥一面抚摸背部,一面抱怨她浑身蛮力,拉斯薇特轻轻踢了他的脚一下。
「唉,都是锡安害的,早晨的神圣时光全泡汤了。你好歹也对守护神表达一下敬意嘛。」
「最不信神的就是小妹你自己,你还敢说……」
「啊,刚才的『小妹』是灰色地带。」
「你的界线太模糊了吧!」
「真拿你没办法。算了,走吧。今天的菜单已经想好了,得去备料才行。我会拿出我的压箱宝来,让病人和健康的人都吃得开开心心。你要感谢我喔。」
「嗯……我也可以吃吗?」
「想吃就吃啊。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才行。」
说着,拉斯薇特在略微迟疑过后,拉着锡安的手臂,催他站起来。
「好,快回家吧,哥哥。」
「……嗯。」
「只牵到下山为止,你可别得意忘形啊。」
拉斯薇特侧眼瞪着一脸开心的锡安,和他手牵着手回家,并悄悄决定晚餐的汤要用洋葱当汤料;肠胃好的人就加些切成四角形的吐司,放上奶酪烤一烤。那些总是在户外工作、手脚冰冷的公务员们,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当然,尤其是走在身边的哥哥。
因为那是拉斯薇特第一次为了陆地上的家人下厨时所做的料理。
◆
「逆鳍龙?」
卡佩拉将脸从盘子抬起来,如此反问。蕾吉娜大大地点了点头。
「听说是这座城市流传的传说。」
「逆鳍,意思是鳍是长反的,对吧?」
梅茵问道。
「应该是,而且是单鳍。」
「单鳍?」
「据说是被人类所伤,另一边的鳍不能动,但它还是靠着单鳍支撑巨大的身体继续飞行,很厉害吧?它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啊?欸,瓦妮,你可不可以去宰了那条龙,让我解剖?」
「那条龙在哪里?」
「不晓得。」
「就算是瓦妮,也无法屠无影无踪的龙啊。」
卡佩拉笑道,把视线移回盘子上。
「咦?真没意思。」
蕾吉娜嘟起嘴巴,一旁的瓦娜贝尔将杯子送往嘴边。自从一同喝酒的隔天以来,每到中午,蕾吉娜就会造访昆•萨札号,一副理所当然地和她一起吃饭。
「反正没有阳光,很凉快,在外头吃比较舒适吧?」
说着,蕾吉娜擅自将厨房里的桌椅搬到甲板上,优雅地用餐。卡佩拉和梅茵也很快就喜欢上外表艳丽性格却大而化之的蕾吉娜,餐桌上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多亏她,昆•萨札号找回了睽违已久的活力,瓦娜贝尔暗自感谢。
不过,吃饭这件事成了问题。
瓦娜贝尔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抚摸下腹部。自从来到内贝尔市以来,除了打扫船内以外,没有其他需要活动身体的事可做,伙食又是一天三餐自动供应。平时那些食量大的男人们全都食欲不振,所以不用担心配给的食物不够大家吃;伙食的调味虽然清淡,口感却很丰富,不会造成肠胃的负担,吃多少都没问题,以至于连食量不大的瓦娜贝尔都忍不住多吃了几碗。再加上每天晚上都被蕾吉娜拉着去「龙之牙」——艾拉的店喝得昏天暗地,赘肉大概快出现了。
「话说回来,这种汤真的很好喝耶。阿义大哥才喝了一口就好感动,说等他好了,一定要跟煮汤的人聊聊。」
根据卡佩拉的说法,最后一口他是恋恋不舍地喝掉的。
起先瓦娜贝尔也怀疑肝丸这种对肠胃负担较大的食物可否给病人吃,不过,或许是因为捣得很绵密,肝丸入口即化,而且完全不带腥味。用盐、胡椒以及肉汁熬成的高汤清澈得宛若泉水,反射着覆盖天空的白云,闪闪发光。
「听说是加了有益身体的小麦捏成的,可以调节内脏机能。」
蕾吉娜朝着放在桌上的锅子伸出手,一点也不客气。见她把两颗肝丸放进盘子里,卡佩拉和梅茵「啊」了一声,蕾吉娜笑着调侃她们:「还有剩啦。」
「她真的很有本事,唯一的缺点是态度很冷淡,不过我并不讨厌顽固的人,甚至还挺喜欢的。我巴不得把她挖角到我们的船上。」
「她大概一秒就会拒绝吧。」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要她嘛。我们的厨师该怎么说呢?挺妙的。煮的伙食是不难吃,但就是有时候会加一些独特的调味。明明不用冒险,单纯照着食谱做就好了啊。」
蕾吉娜露出苦瓜脸。
「相较之下,拉斯的料理是让人一吃完就期待下一餐赶快到来。听说今天晚上是洋葱汤,还会烤肝丸给肠胃好的人吃,好期待喔。」
「你直接问她的?」
「怎么可能?她连瞧都不瞧我一眼。我是找锡安问的。」
我想也是——瓦娜贝尔点了点头。自从在酒吧道别以来,拉斯薇特一直刻意避免与瓦娜贝尔她们有眼神上的交流。
梅茵一面喝新添的汤,一面询问:
「所以蕾吉娜小姐,逆鳍龙的传说到底是什么?」
「啊,对对对,差点给忘了。这件事我也问过锡安了。」
瓦娜贝尔很惊讶。他们已经混得这么熟了?锡安确实比妹妹平易近人,但不是会在工作时和人闲聊的类型。蕾吉娜似乎看穿了瓦娜贝尔的心思说道:
「早上散步的时候遇到的。他的心情好像不错,笑咪咪的,我猜这时候他的口风应该比较松,趁机问了很多问题。」
蕾吉娜说她平时一降落到城市里,就会去逛药局,主要目的是补给库存稀少的药剂或绷带。然而每个地方流行的疾病不同,进的药品也不同,因此稀少的基准也不尽相同,有时候可以买到意想不到的药剂,而她最爱的就是独门配方调制而成的软膏等涂剂,因为这是研究不可或缺的。所以,她总是会尽量把没看过的药品买下来。
「比如说,之前酒吧的老板娘不是提过花粉症吗?那好像是整个城市共通的烦恼,药局里放了好几种止鼻水的中药和罕见的专用药品。那时候我注意到门口插着一种锯齿状的叶子,这种植物的果实很臭,味道有点像薄荷,但是更辣一点,总之很奇怪就是了。后来我在城里走动,看到很多店家门口都插着同一种叶子,就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问了锡安。
「听说那叫棪树,有驱魔的效果,不光是用来装饰住家,城里到处都有种植。幸好树干有我的两倍高,只要别把鼻子凑近果实或是把果实踩扁,就闻不到味道。」
「驱魔?驱什么魔?」
卡佩拉边将众人吃完的盘子叠起来边询问。蕾吉娜用细长的食指指着天空。
「逆鳍龙。据说它平时会保护城市,可是人类一动歪脑筋,就会来袭。」
「歪脑筋?」
梅茵问道,蕾吉娜面露贼笑说:
「大概是捕龙之类的吧。」
「那怎么行?这对于靠龙做生意的城市可是致命伤耶。」
「就是说啊,所以逆鳍龙说不定会来袭。听说它很可怕,巨大又强壮,光用尾巴就可以扫平这座城市。」
「要是真的有这种龙,早就谣言满天飞了……」
「哎呀,可是我也听过耶。」
卡佩拉歪起头说。
「我听过单鳍龙的谣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逆鳍就是了。再怎么干练的捕龙人也杀不了的传说中的龙。话说回来,是在这附近吗……」
「别说了,卡佩拉。要是继续说下去,船上那个贪吃鬼会爬起来的。」
「哦,就是那个比谁都贪吃的人?」
蕾吉娜的眼睛闪耀着好奇的光芒。
「他的状况如何?恢复速度应该比别人快吧?」
「正如你所料。他的精力很旺盛,所以我们必须全力拦着他起来。毕竟烧还没退,病因也还没找到,不能让他出去乱跑。」
梅茵耸了耸肩。不过,她能说得这么轻松,是因为所有病倒的人都已经度过危险期。先前他们烧得光是触摸就快烫伤,现在烧几乎都退了,食欲也逐渐恢复,再过不久,瓦娜贝尔她们大概就不能像现在这般续碗。最让人担心的是塔姬妲,不过今早起床时,她已经恢复到能够埋怨「瓦妮姐,我好无聊」的程度,还说躺太久腰很痛。既然能够察觉与疾病无关的疼痛,代表可以安心了。虽然塔姬妲仍然因为高烧的后遗症而犯头疼,不时痛苦呻吟,但瓦娜贝尔的忧虑已然减轻许多。
这全是拉斯薇特的功劳。
真想向她道谢,不知道她今天肯不肯见我——蕾吉娜似乎又看穿瓦娜贝尔的这番心思,扬起嘴角。
「好啦,肚子填饱了,该出门了吧?」
瓦娜贝尔并没有问要去哪里。两人拿着空的锅子,前往外烩棚。
说来遗憾,窑场不见拉斯薇特的身影。
不过这几天来,每到窑场就帮忙清洗锅盆的行为似乎替她们赢得信任,一名白发老人——自称莫里兹的老人平时只是坐在木桶上喝茶,大概是负责监督的人吧——将拉斯薇特的行踪告诉了她们。
「今天锡安休假,拉斯薇特替他送饭去了。」
如此这般,她们转而前往拉斯薇特家。
如梅茵所言,尚未查明病因是什么,瓦娜贝尔原本以为自己会被禁止入城,然而似乎没有人担心她们现在才发病。更何况……
「你们每晚都在『龙之牙』洗澡吃饭吧?现在才禁也太迟了。」
老人笑道。他说得有理。
穿过通往高墙环绕的市区的大门,步行约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龙之牙」。有别于早上已经散过步的蕾吉娜,瓦娜贝尔是第一次深入市区。地上铺的白色石板久经踩踏,有些下沉;颜色虽然些微泛黑,却打扫得很干净,除了小石子和叶子以外,没有明显的垃圾。多亏石板散发的光泽,即使没有太阳,整座城市看起来也很明亮。
路上看见一个貌似清道夫的男人正在认真地拖地,瓦娜贝尔不禁重新体认到这座城市的好。居民对于船员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并没有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想法。
——还是说我只是因为受到他们的帮助,才给予过高的评价?
瓦娜贝尔暗想。不过,居民冷漠的城市往往在踏入的瞬间便能感觉出来。内贝尔市虽然缺乏阳光,却没有昏暗阴沉的气氛。或许也和街景有关吧?瓦娜贝尔环顾四周,可见顶着橘色三角屋顶的房子很多,也许就是用来替代太阳的。嵌在墙上的玻璃窗也照亮了整座城市。
「你看,那就是棪树。」
蕾吉娜指着路边栽种的细长树木。厚实坚硬的叶片间长了无数淡绿色圆形果实。
「掉在地上的果实别踩到,要是踩烂了,味道会臭得让你眼泪直流。」
「你试过?」
「用手指试的,结果大伙全都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在和你们见面之前把味道洗掉。」
难怪今天她喷的香水味道特别浓烈。
「听说房子盖得矮,是为了避免被龙发现。还说会躲在棪树底下好藏身。」
「这么说来,玻璃窗或许也不是为了采光,而是障眼法……对了,那条逆鳍龙上一次袭击是在什么时候?」
「谁晓得?至少锡安说他没看过。不过,倒是有其他龙来袭过,一年顶多一次吧。」
「……频率不低啊。」
瓦娜贝尔这才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锡安也说过类似的话。粗暴的捕龙人为了屠龙不惜破坏城市,这一点引发了拉斯薇特的厌恶感。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瓦娜贝尔也不想造成他人困扰,但是,有的龙身体大得足以覆盖整座城市,若是遭受攻击便会亢奋,弄得一发不可收拾,给城市带来预期之外的损害。尤其昆•萨札号向来避免使用毒枪或电流枪,而是使用自古就有的武器,屠起龙来格外耗时。
听完瓦娜贝尔的这番话,蕾吉娜说道:
「毕竟电流枪很贵啊。」
她的眼眸流露出明显的同情,真失礼。瓦娜贝尔露出了苦笑。昆•萨札号在经济上确实不宽裕,管帐的李时常翻帐簿精打细算,而靠着爆裂的压力产生高压电流的电流枪构造复杂,确实是比其他武器更加昂贵的高档货。不过,不使用电流枪的最大理由并不是价位。
「是因为肉会变难吃。」
「……啊?」
蕾吉娜一脸错愕,连连眨动长长的睫毛,接着才意会过来,肩膀开始微微抖动。
「你的船真的很奇特。」
正确说来,是那个男人很奇特——瓦娜贝尔如此暗想,困扰地耸了耸肩说:
「对吧?」
一楼是餐厅,一看就知道了。背后就是山,算起来接近郊区啦——正如莫里兹所言,住宅和店面的位置相当荒僻,让人不禁多管闲事地担心餐厅的生意是否兴隆。
经过「龙之牙」,在第一个Y字路口往右走,接着在第四条横路往右转,到了前头的Y字路口再往右走,走到尽头的三岔路口以后往左直走,第五间房子就是了。快步走了三十分钟之后,一直担心的肠胃变轻了许多。
——就算荒僻,生意应该还是很好吧。
瓦娜贝尔不再操心了。那家餐厅供应的是拉斯薇特的料理,如果瓦娜贝尔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样会常来光顾。拉斯薇特的味道具备这等价值。
今天似乎没有开店,玻璃门后是放下的淡黄色布帘。不过,好像有一股香味。瓦娜贝尔嗅了嗅,是种有别于砂糖的清澈甜味。
天然的花蜜香味。
「拉斯~你在家吗?」
蕾吉娜敲门,但是没有反应。
「喂~拉斯~拉斯薇特~」
蕾吉娜完全不顾邻居困扰,一再呼唤。瓦娜贝尔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寻找环绕房子的香味来源。
接着,瓦娜贝尔发现了。房子旁边的白色栅栏另一头是一座庭园,她探头窥视,只见里头不只种了玫瑰、薰衣草等她也认得的花卉,还有各式各样的植物。甘甜却莫名醒脑的疗愈香味,应该是天然调合而成的吧。瓦娜贝尔暗忖,这一定是拉斯薇特的庭园。她仿佛可以看见拉斯薇特在香气环绕下细心栽种树木、摘取果实和树叶的模样。
「奇怪,她不在吗?」
就在蕾吉娜手扠腰、皱起眉头时,远远地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接着——
「……有何贵干?」
门后的布帘拉开,板着脸孔的拉斯薇特探出头来。
「嗯,这个好好喝喔!」
空荡荡的餐厅里,蕾吉娜喝了一口拉斯薇特泡的花草茶以后,立刻发出欢呼。
「呃,我哥在楼上睡觉,能不能安静点……」
「抱歉、抱歉,可是这个真的好好喝。其实我不太喜欢花草茶,不过这个要我喝多少都没问题。里头加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蓝莓叶和干燥后的木莓果……还有什么?大概是玫瑰吧。只是随便加加而已。」
「随便加加就这么好喝?欸,说真的,你要不要来我们船上?不行的话,至少把这种茶卖给我吧。睡前喝,对皮肤应该不错。在天上不能老是喝得醉醺醺,我唯一的乐趣就是收集各种红茶。欸,拜托啦。」
「可是,这不是拿来卖的……」
「咦?不然告诉我用的是哪些材料。话说回来,这应该是机密吧?不能随便透露。」
「不,就像我刚才说的,只是随便加加而已……」
拉斯薇特慑于蕾吉娜的气势,叹一口气。
「……如果你这么喜欢,送你好了,不用钱。不过这是我自己在喝的,所以量不多。待会儿我会送到船上去。」
「咦?真的可以吗?」
「要是不这么做,你会一直缠着我吧?」
「我好开心。谢谢你,拉斯!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呀!」
蕾吉娜喜孜孜地抱住拉斯薇特,吓了拉斯薇特一大跳,而瓦娜贝尔则是静静旁观。突然找上门,白吃白喝还白拿,这种行径与强盗无异,瓦娜贝尔原本担心拉斯薇特对于捕龙人的印象会变得更糟,所幸拉斯薇特脸上只有困惑,不见嫌恶或愤怒。
或许她是拿蕾吉娜大小姐没辙吧?这几天下来,瓦娜贝尔也学到反抗蕾吉娜只是白费功夫的道理,而蕾吉娜具备了让人容忍她的好人缘。
「啊,不过我会付钱的。如果你不要现金,嗯,那用我珍贵的香水和你交换如何?是龙涎香、麝香和茉莉花精油调合而成,纯天然,香味不刺鼻,我觉得很适合你。如果你不喜欢,还有其他东西可以挑,来我船上试闻吧。」
「啊……呃……谢谢……」
气势完全被压过的拉斯薇特瞥了瓦娜贝尔一眼。
「……你也要吗?呃,花草茶。」
「谢谢,如果不会太过麻烦你,我也要。」
「是吗?」
拉斯薇特垂下头来,拿着茶壶回厨房补充热水。从发红的耳朵判断,她似乎是害羞。瓦娜贝尔和蕾吉娜对望一眼,看来拉斯薇特并不讨厌她们。
——那孩子的父亲从前是捕龙船的船员。
这是艾拉在「龙之牙」告诉她们的。拉斯薇特的父亲因为出了问题被赶下船,抑郁而终。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是艾拉相信,拉斯薇特的父亲绝不会做出任何被人指指点点的亏心事,否则养不出像拉斯薇特这样的好女孩。
瓦娜贝尔与蕾吉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说来遗憾,两人都知道父母的秉性不见得会遗传给孩子,而且好人也有可能做坏事。说归说,捕龙人性情暴躁的不少,有些甚至犯过在陆地上无法生存的罪。拉斯薇特的父亲遭受不合理待遇的可能性很高,而且这样就能够解释拉斯薇特为何那么讨厌捕龙人。不过,瓦娜贝尔她们不明白原委,也不想过问。她们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正如艾拉所言,拉斯薇特是个好女孩。
「我有个妹妹。」
后来在半路上,蕾吉娜对瓦娜贝尔说道。
「如果还活着,年纪跟拉斯差不多大,所以我总会忍不住关心她。」
瓦娜贝尔没有多问。
瓦娜贝尔没有兄弟姐妹。正确说来,她有同父异母的手足,不过她从未见过,也毫无兴趣。她只对自己的家人感兴趣,而在搭上昆•萨札号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活下去。然而,即使没有像蕾吉娜那样浅显易懂的理由,她依然关心拉斯薇特。大概是因为尝过人情的温暖吧,还是因为身旁有个向来活泼开朗的塔姬妲,所以对于年岁相仿的拉斯薇特那若隐若现的阴影感到好奇呢?
——应该不是。
瓦娜贝尔心想,是因为相像。
拉斯薇特眼眸中的少许孤独感,以及即使有如此爱护自己的哥哥在身边,依然无法拂拭的不信任之色,这和从前的瓦娜贝尔有些相像。
瓦娜贝尔不知道拉斯薇特的过去和隐情,也不怎么想知道。不过,瓦娜贝尔本能地被拉斯薇特的某种特质吸引,理由不得而知。说归说,瓦娜贝尔并不是想为她做什么,只是莫名地挂怀。
「久等了,这是茶……还有,我想请你们看看这个。这是我爸留下来的东西。」
拉斯薇特将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一本老旧的笔记本放到桌上。打开一看,笔记本上头是密密麻麻的圆润字体,似乎是食谱。白酱的制作方法、厚切肉排的美味煎烤法、金黄色汤头的熬制法……除了这些料理的基本以外,还有烘肉卷、乡村肉冻、油封胗及肝酱的制作方法等等。食谱间不时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蕾拉说很好吃」、「蕾拉喜欢软骨的口感,买到以后要加进去」等字句。
「蕾拉是我妈的名字。这本笔记好像也当成日志使用……我觉得奇怪的是这部分。」
瓦娜贝尔和蕾吉娜看向拉斯薇特所指的部分。
『龙胃的黏液有股甜味,黏性比平时强。为了安全起见,试吃观察情况,一周后并无异常。』
这代表什么?瓦娜贝尔抬起头来,只见拉斯薇特眉头深锁,瞪着笔记本。
「……在这天的两周后,吃了我爸做的料理的人,全都因食物中毒病倒了。」
拉斯薇特吐出这句话,瓦娜贝尔和蕾吉娜都无意识地打直腰杆。
「蕾吉娜小姐,你说过吧?可能不是食材坏掉,而是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东西。可是,你们吃的东西和平时并没有不同。」
「……嗯,是啊,我这么说过。」
「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平时常吃的东西……比如龙肉,因为某种理由坏掉了,但是光从外观或味道无法判别。」
比方说那条龙其实生病了。
船员吃的是不健康的肉。
拉斯薇特滔滔不绝地说道:
「血液、黏液和消化液……这是赫伦女士的教诲,只要这三者均衡,人类便能保持健康。龙是不是也一样?黏液呈现异常状态的龙罹患了某种疾病,我爸没察觉这件事,自己吃了也没问题,就放心给大家吃,结果大家都……」
「冷静点,拉斯!」
蕾吉娜大喝,抓住拉斯薇特的双肩。拉斯薇特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眨了眨眼。
「啊……呃……我……」
「吸气。」
瓦娜贝尔说道,拉斯薇特将那张由青转白的脸转了过来。瓦娜贝尔望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次:「吸气。」拉斯薇特微微张开颤抖的嘴唇。没擦口红依然呈现淡桃红色的嘴唇,现在同样是血色全失。
「慢慢地大口吸气,然后吐出来。」
在瓦娜贝尔一派镇定的声音引导下,拉斯薇特做了几次深呼吸。见她的脸颊微微恢复红润,瓦娜贝尔和蕾吉娜都松一口气。
「……刚才你说的都是臆测,没有任何证据。」
蕾吉娜说道,让拉斯薇特坐下来,并抱住她单薄的肩膀。瓦娜贝尔倒了杯花草茶,拉斯薇特用颤抖的手接过,放到嘴边却喝不下。她咬紧牙关,袅袅上升的热气湿润了她的眼;她的鼻孔张大,似乎是在强忍泪水,近似呜咽的气息从齿缝间漏出来。
蕾吉娜温柔地抚摸拉斯薇特的背部,继续说道:
「对……关于你父亲,是没有证据的。」
她的语气有些恍惚,仿佛是自言自语。
拉斯薇特仰望她的侧脸。蕾吉娜瞪着半空中,若有所思。
「欸,瓦妮,之前肢解的龙肉还没处理掉吧?」
「对。公家的人拿走了,说为求慎重起见,要等支持的医生来了以后再检查,我想应该还没处理掉。」
说到这里,瓦娜贝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你要去检查?」
见瓦娜贝尔一点就通,蕾吉娜的脸上浮现欢喜的微笑。
「我真是喜欢你。」蕾吉娜用力点了点头。「这番话很有道理,不能用臆测两个字带过。拉斯,说不定你有了重大发现。」
蕾吉娜略微兴奋地诉说。拉斯薇特仍然有些困惑,用湿润的眼眸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