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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黄昏之宫 第一章 开始的时刻

“秀丽与璃樱行踪不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受到召唤而前来的葵皇毅,很快地打量了在场的所有人。正坐在轮椅上的悠舜,看来也是被招来的。还有刚当上红家宗主的红邵可,和他的护卫武官芷静兰。没料错的话,目前无职责在身的李绛攸与蓝楸瑛,应该也正躲在这屋内的某个角落,竖着耳朵偷听吧?

最后,皇毅以颜色淡薄的眼瞳,冷冷睥睨着国王慌乱的模样。在这无言的睥睨之下,国王也察觉到这股冷冽的视线,渐渐地就像只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安分了下来,语尾也虎头蛇尾般渐渐消失。最后无精打采地坐回办公房的座椅上,“咳咳”一声,清了清喉咙。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麻烦你报告。不,快给我报告上来啊,葵长官。”

硬生生吞回差点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敬语,匆忙改成命令却成了不三不四的句子。命令人的句子可以这么说吗?自己明明是个国王,在被瞪视施压之下怯生生地想一展雄风,却必须用尽所有勇气,真是不像话!想到这里,刘辉不禁打从心底尊敬起每天在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之下,还能持续工作到今天的秀丽。

冷淡地沉默了许久之后,皇毅面无表情的开了尊口:

“……在那之前,我想先请问,这个消息您是从何处获得的?与御史台相关的事项应该都属于机密情报,理应只有我与尚书令知道才是。”

刘辉眨着眼睛不知如何回应,回头望向静兰,告诉刘辉此事的人正是静兰。

“静兰?”

“我是接到驿使通知,要我禀告陛下。”

皇毅与悠舜交换了一个眼神。

“情报泄露了啊!”

“是啊!”

静兰闻言,神色不悦了起来。听他们这口气,简直就像在指责静兰不该多事。

“就算如此,这也绝非陛下不需知道的情报吧!”

皇毅用那寒冬般的眼神瞪了静兰一眼说道:

“没必要这么伶牙俐齿,没问你的话就不必多说。区区一名御史的消息,国王哪有一一过问的必要?你未免太多事了,既没能力又帮不上忙。”

听到皇毅这番话,不只是刘辉,还有一如皇毅料想,正躲在桌子底下偷听的绛攸与楸瑛,也都因皇毅对静兰的粗暴态度而全身僵硬。虽然听说过皇毅的为人,但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上司,更别说是被当面指责没能力又帮不上忙的静兰,一时之间更是瞠目结舌。

在他的人生当中,恐怕还没遭受过这种以上对下态度的责骂吧?

另一方面,皇毅依然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眼神越来越冷淡。

“陛下您虽然要我报告,不过很抱歉,现阶段我没什么能够报告的。”

虽然差点又被皇毅冷冽不耐的态度压倒,但刘辉仍不屈不挠的继续追问:

“这是指,现在才刚开始搜索,所以还没有任何进展可以报告吗?失踪的只有红御史与璃樱吗?燕青与苏芳的下落呢?”

皇毅以嘲弄的眼神嗤笑着。

“不好意思,我们御史台没有那个闲工夫,反正也没交待红秀丽什么怕泄露出去的重要情报,若失踪的是陆清雅,那或许还算严重,但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御史台并不打算为了区区一名御史而有所动作。”

静兰狠狠盯着皇毅。

“区区一名御史?红御史不但是红家的女儿,而是已经决定要进入后宫的身份啊!”

皇毅的双眉之间,因为加重的怒气而刻下了更多皱纹了。

“红家的女儿又如何?要进入后宫的女孩就应该受到特别待遇吗?要是还没睡醒,梦话就等你回家之后再说如何?只要那个丫头现在还是官员,而且是我的部下,不管她是庶民还是公主,我都会

一视同仁呢——最不曾将红秀丽视为一名官员的人,恐怕是你们这些人吧?”

皇毅说这话的音量并没有特别大,却有如当头棒喝,撼动了空气。

“如果陛下任命我担任搜索红秀丽的指挥官,那么我会执行。但是像这样直接召我与尚书令前来,并亲自下令于我们,就表示陛下要求我们必须将红秀丽此案当作最优先事项,其他国事都要置之于后,我这样解释可以吗?”

缩着身子躲在桌下的楸瑛与绛攸也不免大大吞了一口气……没错,正如他所言。

将身为朝廷百官之首的悠舜,以及御史台长官皇毅叫来,要他们“快点报告”。这样的作为确实就如皇毅解释的没错。秀丽作为皇毅的部下,不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都该由皇毅决定如何处置,刘辉没有插手的权利。然而,一旦刘辉将御史大夫召来,说出要他“去搜索秀丽”这句话的瞬间,那就表示这是直接来自国王的命令。也等于国王为了此事,不惜要求皇毅将伪币与盐案,或兵部侍郎命案与经济封锁等所有案件都延后处置。

刘辉握住拳头低下头。

“不,是孤太轻率了,忘了这件事吧!”

皇毅望向邵可,以眼神行了一礼。

“非常抱歉,但您的女儿目前还是官员的身份,所以请理解我不能给她特殊待遇。”

“不,正如您所言,我也不冀望能获得特别待遇,甚至必须感谢您将我的女儿视为官员来对待。相反的,我还必须因为她对葵长官以及陛下所造成的困扰而道歉才行。”

邵可直视皇毅的眼睛说完这番话后,深深低下了头。

“小女若是已被任命为敕使,也就是国王的代理人,这表示她身负解除经济封锁的国家重任。然而她却在执行任务途中行踪不明,形同中途放弃任务。如果不是我感到贵阳,此事恐怕会更加迟延,不仅交付她此任务的葵长官脸上无光,就连国王陛下也会颜面尽失。无论她有什么理由,身为一名官员,这都是与法不容的。在这种情形之下,因为担心所以希望找到她的行踪,这种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相反的,如果是因为她放弃任务而犯罪,所以必须找到她问罪,那我就无话可说。”

听了这平静却严厉的一番话,连静兰也沉默了下来。

这里的所有人当中,最想知道秀丽目前下落的,莫过于身为父亲的邵可,但他也比谁都将秀丽视为一名官员。是的,和葵皇毅一样。

同时,“放弃任务”这句话也加重了现场的气氛。表情仍纹风不动的只有皇毅与悠舜,直到这时刘辉才领悟到,他们两位都和邵可一样。此事对他们来说,比起秀丽的失踪,更重要的是放弃任务的严重性。

被任命为敕使的御史,在任务未果之前便失踪了,这是很严重的失职。对国王而言如此,对皇毅而言如此,对秀丽本人来说更是如此。当然,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但在事实尚未厘清之时,恐怕难以规避弹劾与追究责任。

——比起任何人都该负起责任的,将会是刘辉与秀丽。

听到情报泄露之时,因而互换了一个眼神的悠舜与皇毅。

皇毅与邵可正面相对,对峙一会儿之后,皇毅冷淡的嘴角才放松。

比起女儿的安危,更重视她身为官员的身份。皇毅想起当红姓官员拒绝出仕时,气得暴跳如雷的红秀丽。这对父女还真像,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比起前吏部尚书那对父子,您称得上是相当称职的宗主。”

听到这句话,躲在桌下的绛攸惊讶到差点掉了下巴。竟然用“那对父子”一句话带过!

(给我等一下!同类吗!?我、我、我在你眼中跟那个人竟然是同类吗!?)

绛攸顿时一脸苍白。一旁的楸瑛心想,他现在简直就像变成了灰,如果有阵风吹来,他大概就会这么消失了吧?

经过许久的沉默之后,皇毅再度开了口:

“总之,现状就是御史台不会有所动作,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工作还堆积如山呢。”

接着,连一句告辞也没说,极尽傲慢失礼的走出了房间。

刘辉紧咬着嘴唇。身为秀丽上司的皇毅既然没有打算搜寻,那就表示这边也暂时不能采取任何动作,要是此时刘辉自行搜寻秀丽,就完全中了皇毅的招了。

身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静兰皱起眉头瞪着发出笑声的悠舜。

“悠舜大人,您笑什么?”

被瞪的悠舜仍不改微笑,只是用羽扇遮住口唇。

“不,我只是觉得,真不愧是邵可大人啊。从那位葵皇毅口中,毕竟还是套出了些许情报。”

楸瑛正从书桌底下拉出已呈失魂状态的绛攸,听闻此言也不由得一惊。

“咦?他有说了什么吗?”

“他不是说了吗?‘御史台不会有所动作’。也就是说,虽然没打算要搜寻秀丽的下落,但也没打算追捕她,葵皇毅并不是一个会放任下属丢下任务而不作任何处置的人。身为御史大夫的他,专司监察全体官员之职,当自己的下属犯错之时,更需要给予比其他官员还要严厉的处分。御史台之所以会齐聚许多优秀的御史官员,其原因正是若不够优秀便无法在御史台生存下去。因此,御史台官员的整体实力才会这么高,就算他们官位低下,朝廷所有人仍肯定他们。而即使做出超越法规的处分,官员们仍愿意服从,就是因为葵皇毅冷酷的处分,绝对会先适用于他的属下身上。”

以秋霜烈日来比喻再恰当不过,绝不宽容的严厉,纵使对象是自己的下属也绝不留情。

正是这份公平与冷酷确保了御史台的权威公信,也是维持朝廷正常运作的原因。

“而这样的他,如今却说‘不打算有所动作’,我想这可以解释为,秀丽大人已经顺利完成她身为敕使的任务,至少是在已经确实解除了经济封锁,并回报给红州州牧以及葵长官之后,她人才失踪的可能性很高。”

除了邵可之外,全体在场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只有邵可,以几乎不可见的轻微动作点了点头。

“是的……如果是在敕使任内中途放弃任务,那当然应该受到严惩,但既然葵皇毅大人都那么说了,我想秀丽应该已经在州境关塞一带确认过,知道我已将经济封锁解除,并将此任务终了的报告上呈长官。这么一来,小女就是在敕使任务完成之后才失去行踪的。”

“咦?什么?您的意思是说,秀丽可能是因为接下其他任务,所以到其他地方去了吗?”

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让刘辉一阵混乱。仔细想想,御史台官员身负极机密任务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还一厢情愿的以为秀丽是遭遇到不测——

“……这就很难说了。如果小女是接受了其他任务,或自己发现了什么而前往其他地方,那的确构不成‘失踪’。不过,也可能只是葵长官得知小女的目的地,但做出按兵不动的判断。再说,究竟是不打算有所动作,还是无法有所动作呢……与仙洞令君一起失踪,又是御史台无法插手的地方,那就应该是……”

邵可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抬起头来,只见悠舜带着饶富兴味的眼神看着自己,简直就像在观察,邵可究竟能从极为有限的线索中推测到什么地步为乐似的。

“……我认为,小女他们可能前往的目的地,极可能是享有治外法权的缥家本家,您认为呢?悠舜大人。”

“或许,是这样吧?”

悠舜没有否认。那沉稳柔和一如往常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当刘辉等人在一片慌乱之下,他也胸有成竹,掌握答案。

也像是在说,要不是邵可在场,这番话他本来打定主意不说的。

“然而,只要秀丽大人御史的身份不变,那么身为御史的独立权与搜查权以及守密义务,都是我们不可过问与侵犯的,除非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否则我们也无法强制葵长官说出他隐瞒的事。在我们尚未厘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之前,要公开搜索恐怕很难,同时只要葵长官没有上奏之意,我们就不能为了她而有所动作。这一点,还请您谅解。”

这一番话看似对邵可而言,其实却听得出来是对刘辉所说。

代替无言以对的刘辉,静兰作了最后的挣扎:

“……我不认为有什么事是国王不要知道比较好的。这样想,有错吗?”

“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是,事情的优先顺序是否正确,请您时时在心中自问,对于每位官员,您都要公平看待,平等对待。此外,也请您不要忘了葵长官所说的,别忘了其他该处理的公务还堆积如山。”

阻止静兰继续反驳下去的,是邵可。

“——不要再说了,静兰。”

“老爷……”

“你的做法在别人看来,只觉得你真正想问的是别的事。绕着圈子追究答案是你的坏习惯,如果你有什么想问、想说的,就堂堂正正的向悠舜大人提出来。”

静兰像是被踩到痛脚,沉默闭上嘴。

“我不认为悠舜大人刚刚说的话有错,葵长官说的也是。”

这确实是邵可现在的真实心情,虽然应该要加上“目前还不认为”这句话。

本以为悠舜至少会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但他仍不为所动,只是用着与平日无异的态度低头行礼,看起来就像是邵可一直认识的那个悠舜。

在邵可动身回红州的时候,悠舜就应该已经知道,邵可将会晓得他是“凤麟”这件事,然而他却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态度。关于“凤麟”这段过去的是非对错,站不住脚的,的确是对凤麟见死不救的红家。这么想来,只要悠舜尚未表明不追究过去的事,那么邵可就应该负荆请罪。不过,历代“凤麟”不只是说谎高手,更是不择手段的大恶人。关于这一点,虽然很悲哀,但邵可也知道从未有过例外。既然知道这一点,悠舜脸上那若无其事的完美微笑在邵可眼中看来,不免带着另一层含意了。

(……嗯,算了,暂且先这样吧。)

虽然静兰还内心存疑,但邵可却干脆的决定放弃。或许会有一天,必须去揣测悠舜真正的想法,必须与他对峙,但肩负起这个任务的,应该不会是邵可。

邵可切换脑中思绪,望了望皇毅离去的那扇门。这么说来,这还是第一次直接与皇毅对话。

“……他就是那位,直接接受小女进入御史台的葵皇毅大人,是吗?”

悠舜的双眸闪过感到些许有趣的光芒。

“您对他的印象如何?”

“……前任御史大夫旺季大人的理念与资质,葵长官都完完整整的继承下来了呢。如果小女今后仍能在他底下继续担任御史,想必那些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便对她攻击非难的人,也会马上就消失了吧。”

悠舜只是微笑不语。然而,不经意听着这段话的绛攸,却唐突地察觉到一件事。

毫不考虑的接受秀丽进入御史台,并交给她那些可称得上是苛刻难题的葵皇毅。

只要秀丽能作为一位御史台官员生存下来,那就任谁都无法否定她的实力了。悠舜是这么说的。

(如果秀丽不必进入后宫,而能继续御史工作的话?)

当然,皇毅之所以接受秀丽进入御史台,完全不是出自什么有良心的理由,他毫不犹豫地利用秀丽的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他总会留下一条生路让秀丽走。回想起来,皇毅虽然总对下属毫不留情的使唤利用,可是反过来说,他的下属又何尝不是利用了他?只要能顺利通过作为皇毅下属的考验,即使地位再低,那份实力仍能获得朝廷文武百官的认同,就像陆清雅那样。

即使未通过考试,即使年纪再轻,或许——即使是个女人,也是一样。

然而,秀丽的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秀丽过去拼命维持的这条狭窄道路,已经毫不留情的被阻断了,阻断它的不是别人,正是刘辉。

“最不曾将红秀丽视为一名官员的人,恐怕就是你们这些人吧?”

……绛攸胸口一阵激动。

邵可与悠舜或许都已经发现这一点了。知道刘辉的决定将导致这样的结果发生,但邵可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事已发生,他不是那种会在此时说些无益之话的人,只是觉得惋惜而已。惋惜的不是刘辉,而是秀丽的愿望也曾有过实现的可能。

绛攸差点张口,但又立即闭上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

事到如今。

这时绛攸终于发现,自己最优先考量的不是秀丽,而是王的心愿。

绛攸深知国王的孤独,也知道那孤独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填补的,在让他喘不过气的沉重压力之下,至少希望能够实现他的心愿,让他在回到后宫时的短暂片刻,身边能有个令他完全安心的人。就算这个心愿必须扼杀秀丽的心愿才能实现,绛攸也只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绛攸不认为刘辉的决定是错误的。

现在绛攸明白的这件事,不久之后刘辉也会察觉到。

邵可将手放在下巴上,似乎很专注地思考着,原已眯起的眼睛又眯得更细了。

“只是,有关小女失踪的这件事,在不正式的情况下泄露出去的确不是一件好事。在无法厘清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光是现在已知的情报,无论谁来看,都会认为是秀丽擅自丢下敕使的职责,且就此音讯不明。对于这种情况,你也该做好心理准备。”

邵可的最后一句哈,是在提醒任用秀丽为敕使,并派她出任务的刘辉,今后恐将引起的更多批判与不满。

刘辉紧咬双唇垂下头,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在那之后,邵可便直接前去拜访霄太师。

霄太师正从仙洞省旁的池子边,遥望着门户紧闭的仙洞宫。

“——喂,那边的那个臭老头,现在开始我有话问你,你得给我好好回答。”

霄太师头也不回,只是故意表现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弯下腰以手掌圈在耳边说道:

“咦?你说什么?最近我的耳朵越来越不中用了……是上了年纪了吧……唔,咳咳。”

“请不要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扮演老人家好吗?否则我现在就暗杀你喔!”

露出恶鬼般的嘴脸以“黑狼”的声音这么一说,霄太师才总算转过身来,一脸贼笑。

“哼,你才是呢,终于愿意结束死气沉沉的府库隐居生活,开始认真工作啦?邵可。”

“不必你多管闲事啦,你这老头只要好好为刘辉陛下工作就是了!”

“你这家伙,明明比我年轻力壮,却把事情都推给我啊。”

尽管邵可恶狠狠的瞪着他,霄太师还是继续笑着回嘴。

“我以前曾说过,霄太师你只肯为自己所侍奉的国王采取行动,现在我要修正这句话了。”

“喔?”

“到目前为止,能让你为他采取行动的,还是只有戬华那个笨蛋而已嘛。”

在经历了公子之争后,虽然霄太师整顿了风雨飘摇的国家政势,但他也在刘辉即位同时,立即将政权放手,退居为朝廷三师之一的荣誉职位。之后,若说他曾为刘辉采取行动,也只有唯一的一次,就是将秀丽以贵妃的身份送到刘辉的身边的那次而已。在那之后,无论刘辉与绛攸他们做出任何决定,霄太师都未曾过问,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们而已。

见到霄太师为了刘辉采取行动时,邵可还以为他终于也认同刘辉了。然而仔细想想,霄太师其实是跟戬华采取同样的方式而已。先王戬华对自己的每个孩子,一生中都只会出手搭救一次,绝无二例。霄太师也同样这么做了,简直就像戬华王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似的。

“如果只是一次的话,那么出手相救的也无妨。”——这样的遗言。

虽说只是荣誉职位,但不可否认,朝廷里有霄太师坐镇还是令人安心许多,总觉得如果有什么万一,他应该还是会伸出援手的吧?没想到,臭糟老头就是臭糟老头。

——霄太师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我想,您该不会是在等我成为红家宗主吧?”

霄太师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地眯细了眼睛。

“你这家伙还真是狂妄自大啊。就算是这样,等待的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什么?”

“然后呢?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件事?”

邵可苦着一张脸。对这个臭糟老头有所求虽然令人不快,但也别无他法了。

“目前,有可能自由来去缥家领地吗?”

霄太师惊讶地凝视着邵可。

“你该不会打算直捣黄龙吧?”

“想去也去不了。既然我现在的身份已是红家宗主,就不能不交待去处而擅自行动。没办法,对方这一招虽然令人恨得牙齿痒痒的,但还真是绝妙。我才当上红家宗主就必须面临女儿的失踪。就算我想去找她,但目前的身份已经不能自由行动了。”

不管选择哪条路都只能暂居下风,见招拆招。不管是延后宗主交接,或是秀丽的失踪,如果这些都出于计算,那真可说是相当高明的谋略。

霄太师仿佛独处邵可脑中所思,抚摸雪白的胡须说:

“如何?‘凤麟’的脑袋很灵光吧?”

“只除了一点之外。”

“喔?”

“他的做法太光明正大了。如果是我们红家的‘凤麟’,应该会采取更卑鄙的手段才是,穷追猛打这一点虽然很像,但太过正派的做法却令人觉得可疑。”

“那是因为他们以前跟随的,是狂笑呐喊‘红家的红是鲜血的红。突击!’的笨蛋宗主吧?或许是换了个比较人模人样的主人,所以他们的个性也跟着变好了啊?”

“这话谁说都没关系,但就是不想被你说!”

霄太师终于大笑出声。

妻子死后,自己也跟着一脸槁木死灰,隐居于府库中长达十年之久的邵可。在那十年当中,他明明只是处于放弃人生的放空状态,不知为何却在那些年轻人的误会之下,擅自被认为是“有如仙人般豁达的,很厉害的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就已显出一张老头脸,过着发出霉味的隐居生活。本以为他或许就将如此终老一生,生着锈,像具木乃伊似的过日子。

——终于,他还是复出了。

暌违二十年,邵可终于恢复他本来的面目。

(虽然正确说来,他应该是被迫重出江湖的才对。)

眼前这个男人,过去可是连红黎深出马都无法使其有所动摇,更别说是将他拉上舞台尽力,这一点就算是先王或霄太师出马都不可能办到。因此,对于能够做到这一点,事实上霄太师相对佩服“对方”的手腕之高。

“比起爱女,更以政事为重,你那冰一般的理性依然一如往昔。这么一来,我也可以安心了,”

“我当然不是不在意女儿的安危啊,要是我真敢那么做,亡妻可能会来宰了我吧。然后呢?”

“缥家现在已经切断了一切的通讯方式,这边能够以硬闯方式打开通路的术者只有羽羽大人。而且就算成功也只有一次的机会,等于是只有去程没有回程的单程车票。”

“意思是说,回程我们自己得想办法是吗?缥家还是这么棘手的挡在忘川河前啊!算了,要是去了一次就能知道些什么,那还没关系。不过,缥家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啥?我哪知道啊!”

“说得也是喔!你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嘛,我只是问好玩的啦,你这个没用的臭糟老头!”

“嗯?你最后小小声的是在唠叨什么?”

“听错了啦,你有重听不是吗?怎么可能听得见,对不对?”

“看来你的精神还真是好的不像话!”

“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与秀丽一起失踪的仙洞令君璃樱,我一直很在意他的母亲是谁这件事。该不会,璃樱的母亲其实就是——”

听到邵可口中说出的名字,霄太师更加深了笑意。

“你还真聪明,没错,正如你所说的。在那场混乱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嫁过去的事,但是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就会觉得他们两人长得很像,对吧?”

“是的,原来就因为母亲是她,难怪虽然有那个‘放弃当人’的糟糕父亲,这个儿子却还算是懂事,看来是母亲的血统胜出啊,真是太好了。”

霄太师听了不禁在心中用力吐槽着“你们家还不是这样”。虽然邵可一定不愿意承认,但这两人还真相似,所以彼此才会成为一辈子的天敌吧?说起来,两个人都对那位红仙一往情深,在这世上,品味这么差的人竟然一次出现两个,真是太夸张了。

“这么一来,总算能理解‘他’和缥家的接点了。难怪瑠花要将小璃樱送进朝廷,瑠花的手腕还是如此犀利啊,败给她了。万一小璃樱的血统被公诸于世,将会相当棘手,现在这个时期,小璃樱回到缥家说不定是件好事。”

霄太师转身面对邵可,他也有事情想要问邵可。

“我问你。为什么你去年没有阻止秀丽前往茶州?尊夫人过世时没有叮咛过你吗?没有说尽量不要让秀丽离开贵阳吗?”

邵可没有反问霄太师为何知道此事。若自己在这几年模糊猜想的是事实,那么霄太师知道这些也就不奇怪了。邵可闭上眼睛。

“是,她的确如此嘱咐过。贵阳乃是神域,只要待在这里,封印的力量就不会减弱。”

妻子辞世之后,邵可就不曾让秀丽离开贵阳一步,而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那么,既然如此,又为何让她去?”

“因为内人也说过,当秀丽希望出去时,就不要考虑太多的送她出去。”

‘邵可,与你共度的时光不到十年,但我却很幸福。总有一天,我会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再度苏醒,像一个寂寞的影子般踽踽独行,孤独地度过几千万年的岁月。在这漫长、太过漫长的岁月中,我有时也会哭泣吧?但我还是宁可与你相遇、相爱,拥有那有限的幸福,当然还有寂寞。我未曾认为没有这种经历会比较好。我希望秀丽能好好活下去,希望她能感到幸福,觉得自己能被生下来真好,所以邵可……’

我希望你对女儿的爱,不是将她封闭起来,而是要你去爱一个有如彗星般,自由飞行的女儿。

‘因为,你不就是如此对待我的吗?我可不许你说办不到。’

邵可如何说得出“办不到”呢?将她监禁在安全的地方,束缚她,恐惧失去她,这种爱无法带来真正的幸福。过去亲自证明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邵可本身。

秀丽多么想成为一位官员,多么想要以官员的身份帮助他人。秀丽的心思邵可比谁都清楚。这几年,女儿虽然常常哭泣,但欢笑的次数也一样多。

虽然成为一名官员必须经历许多辛苦,但我很幸福喔。谢谢你,爹。

每次秀丽展现出的笑容及言语,邵可都收藏在心中,与所有秘密存放在一起。

“那是我与内人最后的约定,赌上性命的约定,所以绝对要守住这个承诺。就算必须对自己说谎。”

霄太师微微露出苦笑,邵可真的打从骨髓里流着红家男人的血。

甚至能够干脆地舍弃自己内心真正的盼望,只为了爱女儿、为了实现对妻子的承诺。

他拥有的,是冰一般强韧的理性,但同时也有会将自己溺毙的深情。

的确,秀丽的命运总是因为爱着她的男人而变得很糟。可是,即使邵可知道所有的一切,对于秀丽将如何运用她的生命,以及秀丽所希望、所选择的道路,依然只能默默地守护着。

封印一旦解开了,就再也不会复原。

“不过,如果她是去缥家,那还能多争取一点时间。毕竟那里是超越贵阳的神域,她的身体在九彩江应该能感到轻松许多。原本蔷君的身体,就是由那些出生于缥家清净空气之中的女儿们所提供的,对‘外面’的世界难免不适应。秀丽也一样,想必进入缥家领地之后,将更加如鱼得水吧?只是……她实在太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国王陛下也是,他太依赖秀丽了。就算是一个大男人的体力,要负荷秀丽这一年来的工作量,恐怕都会倒下。即使秀丽能从缥家平安归来,但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就真的是大限来临了。”

解开封印后,那层隐藏她真面目的面纱将渐渐剥除,而对于近乎妖异的“不同于人的非我族类”,贵阳将会尽全力排除。到时候,就连贵阳都不再是保护她的神域了。

“可是只要她不从缥家领地出来的话,还可以正常人类的身份安享天年。”

“如果小女能认同那么做是她的幸福,那么我也可以接受。虽说原本打死我也不愿意,但若是为了秀丽,我也愿意带着难吃的点心去缥家拜访瑠花与璃樱,向他们低头请托。毕竟,如果回来之后面对的是被逼进后宫的人生,那么留在缥家对秀丽来说也没什么两样。但是我想以小女的个性,她是绝对会回来的,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算她知道自己将会因为王鞠躬尽瘁,如樱花花瓣一般纷飞散落,永远歇息,也一定无悔。

有时邵可会觉得,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与上一代黑狼相同的生存之道。

“……如果是缥家,或许能发现延长寿命的方法。当然,前提是秀丽提出此希望,而瑠花也首肯的情形之下。”

听见这番话,邵可却完全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霄太师这才领悟到,原来邵可早已知道那方法了。的确,不可能不知道的。毕竟他可是十年来与缥家为敌,娶了“蔷薇公主”的男人。

“……如果秀丽能同瑠花一样,为了求生不择手段呢?”

“是啊。瑠花当年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想必秀丽应该也有想活下去的理由吧?”

“……我不认为那是错误的。再说那个方法,是正确还是错误并不是问题所在。现在的我也已经能那么想了。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这根本不需要找借口。因为想活下去,已经希望对方活下去的心愿,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会交给小女自己去决定。”

“可是……”霄太师仿佛听见还有下文。

“小女她……是在所有任务都处理完毕后才失踪的,所以我也必须要完成我分内的职责。”

“你认为,刘辉是够资格的吗?”

邵可目不转睛的看着霄太师。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霄太师征询他人的意见。

“是的。我选择了他,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令你站在原地观望,但我认为比起戬华王,刘辉要好上好几千倍。”

霄太师露出奇妙的表情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低声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啊!”

●●●

满月高挂在夜空中。不可思议的,看起来似乎比平常还要硕大。

一打开通往露台的门,虫鸣便与秋天的夜风一起流泻到室内。

悠舜才刚紧闭起眼睛,背后就传来轮椅被推动的喀答声。

“这里的虫声与颜色都和茶州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呢,老爷。夜深了,天气也转寒了起来,吹夜风对身子不好,请待在椅子上吧。”

回头一看,妻子凛正微笑站在那里。协助工部铸造新货币之后,工部又有不少事务陆续来请求她的协助,就此被绊住了。现在,甚至连在外朝她都会露面参加。听说在茶州发生疫病,开始开发小刀时起,工部的技官们就已经对她另眼相看了。

悠舜将身子深深地沉进椅中,侧耳倾听虫鸣的声音。

“贵阳的铃虫,在你听来觉得如何?凛。”

“总觉得有些做作呢。是啊,茶州府草木茂密,所以虫儿们才能尽情鸣放啊!”

在贵阳,或许是因为城内的庭院全都整理得井然有序,虫儿们的鸣叫声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小心翼翼。

“凛,迎娶你为妻至今,都还没有一年呢!”

在皓皓生辉的满月之下,悠舜竖起耳朵专心聆听着虫鸣。

仅仅一年。然而悠舜却觉得,好像已经是好遥远的过去了。

“几乎,从来没陪伴在你身边啊!”

发出几近于叹息般的微弱声音,悠舜如此低语。

察觉到悠舜这句话是以过去式说出时,凛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仅仅一年。是的,悠舜就任尚书令不过半年余。然而,悠舜却一天比一天瘦弱。虽然在茶州的工作也一样繁重,但现在他精神与肉体所承受的负担,却完全不是在茶州时所能比拟的。在茶州过着长期幽禁生活的悠舜,身体非常孱弱。现在的他,则更是有如一块被削薄的木头,砍削着他的身子——他的命,去做好一个尚书令该做的义务。

因为没有其他适任的人选了,所以悠舜只好将一切都承受下来。

听说红黎深因此而暴跳如雷时,凛她完全了解黎深的心情。当国王招聘悠舜,内心一定期望悠舜能将人事、立案等的大小政事都办理的有条不紊吧?就像过去他依赖楸瑛与绛攸那样,而这次轮到的人是悠舜。

这样的重责大任,全都沉甸甸地压在悠舜肩膀上,也难怪黎深会那么生气了。国王对于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职责所在,既有欠思虑又不够负责,这一点连置身事外的凛都感觉得到,更别说是朝廷里的文武百官。

所以黎深才会劝悠舜卸下宰相职位,否则就让自己助悠舜一臂之力。黎深的震怒,背后想表达的,其实应该是这一点吧?只要悠舜愿意提出请托,黎深也愿意工作。那些悠舜无法指使的红家一族,以黎深的权利就能让他们成为悠舜的助力。

然而,悠舜并没有点头。

因为身为国王的尚书令,是不能向区区的地方贵族低头的。一如他不屈服于茶家的态度,悠舜对红家也是一样,选择了保全国王威势的做法。像国王那般不愿自己与楸瑛、绛攸的君臣分际,随便借助地方贵族力量的结果,只会让人心更加背离。

一旦向红家低头,其他六家一定也会要求同样的待遇。到时候国王便与龙椅上的装饰品无异。这会更增加贵族官吏的势力。等国试派官员完全被排挤出朝廷之时,就不再有人听命于国王了。

所以悠舜才会舍弃黎深,采取让红家主动对国王俯首称臣的策略。在凛看来,这便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正因为是再堂堂正正不过的正面攻击,所以也就格外困难,至今无人能够实行。

但如此以来,悠舜的身心负担也就更大了。

最近,悠舜坐在轮椅上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不只是因为公务忙碌而已,而是他的身体连拄着拐杖走路所需的体力,都已经负荷不起的证明,凛不得不这么想。

凛总觉得,悠舜那透澈的眼神,仿佛能远远看透这个世界。就连自己的人生最后将走到什么样的下场,那双眼睛似乎都已经看见了。一思及此,凛就觉得好害怕。

伸出自己的双手,凛紧紧握住悠舜的左手,那冰冷的手掌让凛感到内心一阵凄苦。

“只要一下子就好,请你稍事歇息吧?请爱惜自己的身体。”

“其实啊,正好相反,凛。”

悠舜的手在凛的手心中静静的翻转朝上。悠舜骨节粗大的手指,反过来包覆起凛的手。

一面闭起眼睛感受凛手的温暖,悠舜一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过去,我一直像在度长假,真的是很长……很长的休假。就像只是茫然望着这世界降下雨似的,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人生,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还能微笑。赴任茶州的十年之中,更是特别安稳、悠闲,我过得很开心。”

凛听了不禁瞠目结舌。安稳?

那十年之中,悠舜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工作着。为了将腐败的官员一一铲除,为了根治茶家已然结疤的伤口,更为了从基础改变州政与管民意识,悠舜连睡觉的时间都不愿浪费似的四处奔波,名副其实的赌上性命,赴汤蹈火。悠舜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凛都一一看在眼里。

然而现在,他竟然用“平稳”、“悠闲”来形容,还说“过得很开心”?

仿佛听见凛的心声,悠舜轻轻微笑了起来。

“真的很开心啊。不,正确的说,应该是很轻松才对。在那穷乡僻壤,远远落后于时代趋势的乡野地方,一切都是那么单纯,而我也不需要改变自己,只要做我自己喜欢的自己就行了。没错,正因如此,我才称之为‘休假’。那真是如梦一般的假期啊。”

悠舜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叹息。

“但假期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必须回到属于自己人生的日子也终将来临,会变成这样,我其实也很清楚。”

变成怎样?忙碌得几乎无法与凛一起生活?还是因为太过繁重的工作而让凛这么担心?

这两个答案似乎都不对。悠舜指的,应该是更本质的、更根源的,某种什么。

“我也不需要改变自己。”

就在这句话之中。

悠舜表情抑郁地凝视着两人相握的手,然后用力握紧了一下。

“我对自己说,就这么一次应该没关系吧?所以忍不住将你牵扯进我的人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你或许是我仅存的良心了吧?你既是牵绊着我的楔子,也是枷锁,更是我的弱点。对于做这种工作的我来说,说真的,是不应该拥有的。”

不要拥有,比较好。

随着悠舜叹息般的低语,他也放开了紧握的指尖。然而,凛却握紧了那即将分离的指尖。总觉得如果现在放开了他,就会连最重要的东西一起失去。

凛的表情扭曲,头脑还无法冷静思考,话语就先从口中说了出来:

“拥有比较好。”

“咦?”

“拥有比较好,不是我也没关系。对你来说,拥有一个负荷比较好。否则,你一定会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到好远的地方,不是吗?”

“断了线的风筝。”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凛脸上浮现的,却是成熟女性的微笑。

“不过,能成为你负荷的,或许不是我。如果我无法成为你的负荷,觉得抛弃我比较轻松,请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么我一定会毫不踌躇地放手,而你只要去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我不会去追寻你,也不会等你回来。如果你以为我会像个笨蛋似的天涯海角都跟随你,那就大错特错了喔。因为我想跟随的人,不是那种连自己的软弱与良心都舍弃,完美温柔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悠舜一时还没能明白。但经过细细反刍思考后,他忽然领悟地睁大眼睛。

“凛……”

紧紧相握的指尖,还不知道会从哪一方先放开对方的手。但是悠舜隐约感觉到,当指尖远离时,自己会是那想追回的一方。

忽然,地面——不,是房间全体都开始剧烈地摇晃。

失去重心的凛向后倒去,两人相握的手,像是被命运拆散似的分了开来。

“凛!”

悠舜渗出了手却抓不到她,凛整个人重重地摔向墙上。书架上纷纷落下书籍与文件,还听见了花瓶碎裂的声音,室外亦陆续传来呼叫的声音。

感觉到头顶有书籍掉落,凛本能地闭上眼睛、以手臂保护头部。以为自己要被落下物体击中的那一瞬间,突然被人用力的拉近,接着便听见尽在身边的钝重撞击声。当四周总算不再那么摇晃时,凛张开眼睛才发现保护自己的是悠舜,不禁大惊失色。

“老爷!!怎么这么乱来。你的脚!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只有一点碰撞和擦伤而已。先别管我了,快代替我巡视城内与城下,还有,能不能替我通知官员们,火速确认受灾状况与确保联系管道。这次的地震相当大,请大家特别留意火灾的发生。幸好现在是半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也要当心余震——”

悠舜又接连下了几道指示,凛都点头接下后,拾起滚落在地的拐杖交给悠舜。

“我明白了。不过贵阳竟会发生地震,真是相当罕见啊!”

目送凛走出去后,悠舜想要站起身却办不到。悠舜按压着因激烈晕眩而导致眼前黑影闪动的双目,全身上下不断流淌着令人不快的冷汗。耳中卫兵们四处奔走救灾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世界传来。由于悠舜已交代凛去传达不需确认宰相安危的指示,所以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来这里吧,至少还有这一点值得庆幸。

等那阵晕眩过去之后,悠舜才匍匐摸索着找到墙壁,将身体的重量靠到墙上。放眼地震过后一地的混乱,连立足之处都没有的室内,只剩下模糊的阴影。

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近来悠舜的身体已经连走路都有困难,站起身时的晕眩感也日益严重。自己竟能凭着这副即将支离破碎的身体,去到凛的身边。

‘不过,能成为你负荷的,或许不是我。’

那时相握的指尖,先放开的究竟是哪一方?

不管是哪一方,结果都是一样的。在面临天崩地裂的摇晃时,两人竟如此简单的分离。

这场地震,简直就像是在暗示着两人未来的命运。

悠舜仰头望上。打从接受尚书令的职务,回到贵阳之后,人生过得一点也不轻松。就算璃樱没指出自己脸上已出现死相,悠舜也早预料到会这样。即使如此,他还是回到了这里。为了要实现悠舜的心愿,目前除此之外已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虽然不轻松,但在回到自己人生轨道上的现在,悠舜的确……很开心。不只是远远观望自己的人生,而是用尽全力活出自己选择的人生,这让他内心感到无上的振奋。黎深或红家,藉由剥除这些多余的东西,悠舜觉得自己正一点一滴地取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视线一角似乎有什么在弹跳。悠舜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直飞蝗,在明亮的月光之下,呈现暗褐的颜色。暗褐色。悠舜的双眸,忽然染上一层冰冷。

‘这里的虫鸣声与颜色都和茶州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呢,老爷。’

每年都与凛一同聆听的虫鸣。

悠舜手中的拐杖无声地动了起来,下个瞬间,他已不带任何感情的击落那只飞蝗。

“凛,我已不再有倾听虫鸣的闲情逸致了。”

即使要他赌上性命,也想亲眼目睹的东西。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东西,他都可以割舍。在不久的将来,其中也包括了凛吧?

凛说了“你拥有负荷比较好”,那张脸边说着似乎想要哭泣。

‘不过,能成为你负荷的,或许不是我。’

能够绊住悠舜脚步的,脚链。

黑色的天花板像是无底的沼泽。悠舜抬头望着那彷如人生的黑色,喃喃低语:

“凛,如果连你都办不到,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牵绊住我了吧?”

当自己毫不犹豫放开凛的手时,一定是悠舜完全恢复到原本的自己之时。

汗水渗进眼睛,让悠舜闭上双眼。还有多少时间,能让自己为凛做些什么呢?

外头传来为了报告受灾状况而匆忙奔入的官员脚步声。扮演尚书令的时间到了,悠舜克制着晕眩、拭去汗水,当他以手撑住墙壁,颤抖着膝盖站起身时,已经将凛的事情从脑袋中抹去。被拐杖击毙的飞蝗、地震,悠舜非常疲累似的深呼吸吐气。

“啊,又要开始忙起来啦!”

拄着拐杖拖着脚,肺部传来一阵刺痛。或许最后不是凛也不是其他的谁,真正能绊住悠舜使他停留的,或许是死神吧?死亡才是永远的负荷。

那也无妨,就将这副身体用到不堪使用吧。和凛想比,自己的身体根本不重要。问题是,对自己来说,还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

总算是靠着一击之力来到椅子边,一边调整呼吸,悠舜想起了国王而苦笑起来。

国王最大的弱点就在这里吧?无法割舍重要的东西。

无论是谁,都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够向上爬。而那些被舍弃的东西,绝对不会是不爱的东西,也不会是不重要的东西。但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只好默默放手,众人皆如此,才终于能各自抵达人生的巅峰。他们之所以会攻击秀丽,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是察觉到国王为了不放开秀丽总在耍小手段之故。国王也必须要有心理准备,这件事终将成为自己的弱点。到了紧要关头,即使必须牺牲她,仍然得以治国为重,身为国王就要有这样的觉悟。

当刘辉能亲手舍弃秀丽时,或许才是真正成为一位国王的时刻。悠舜这么想。

(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选择秀丽为妃子啊!)

就算要娶红家的直系女子为妻,至少也该选红玖琅的女儿世罗姬。声称“朝廷里也该有女性官员”而接纳秀丽从政,那就应该贯彻这一点。如今并非世罗而是选择了秀丽成为妃子,这摆明昭告天下,国王只是因为私心而让自己喜爱的女人当官罢了。此事公布之后,刘辉露出不妥的表情,大概是自己也察觉了这一点吧?不是察觉自己中了晏树的巧言令色,而是自己无意中拿晏树说的话当作借口,察觉自己想用轻松的方式将秀丽留在身边。

不管是静兰也好,楸瑛或绛攸也好,他们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曾有过要秀丽别当官员,只要进后宫陪伴在刘辉身边就好的念头吧?却不知道自己这妥协的想法早已被大官们看透。

悠舜只叹了一口气便换上平日的表情,等待来速报灾情的官员们。

她是羽羽爷所知,最坚强又美丽的人。

‘“外面”现在正饱受战乱而百废待举,所以无论是法术也好知识也罢,要尽量充实自己时候,才好到外面去。我们缥家一门的铁则虽是不插手政事,但这并不表示对政治漠不关心,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是不需要靠“战争”来保护人民的家族,到“外面”之后,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与外头的人,自己思考,最后做出你认为正确的判断就行了,别忘了身为缥家一门羽家人的尊严。’

一如这段话,她接二连三地将家族中优秀的人才往乱世里送,让他们去保护乱世中的弱势。

当年还年幼的她,为肃清一族的血统而监禁了亲生父亲、掌握实权,对于表面的腐败政事只是默默观望,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统率起“暗杀傀儡”的架式,塑造出她“喋血女皇”的形象。然而以羽羽爷在她身边十年的观察,她从未违背过自己说的这段话。

一族上下无人不畏惧这冷峻严酷的她,但也同时打从内心敬爱她。

那并非因为她拥有遗传自父亲的绝大神力,而是她那展现尊严,同时有着足以带领众人前进力量的话语。

即使自己现在不在那里,羽羽爷也知道她丝毫不曾改变。

所以羽羽爷跪在她的面前,请她允许自己离开职守。而他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要完成缥家一门的工作。

‘黄昏来临时,我们再相见吧。’

因为跪着,羽羽爷无法看见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为了无法离开这座天空之城的,我的大小姐啊。就由我代替您前往吧。当我结束一切该做的事就会回到您身边,还请您静候到那时。直到黄昏来临,我们再相会时。’

我的大小姐。

请您千万不要离开,等候我的归来——羽羽爷在内心如此低语着。

有如地盘翻动般的地震,让羽羽爷从追忆中回过神来。

仓促之下,小小的双手赶紧先扶住膝盖稳住身体。为了观测星象,仙洞省位于天边高处,地震时的晃动也比低处剧烈。可是话说回来,贵阳很少有地震的啊。

阶梯下的神器发出凄厉的共鸣,那鸣动的声响仿佛近在耳边,令羽羽爷全身汗毛竖立。这种感觉,印象中最近也曾经有过。

(这,应该不是一般的地震!?)

九彩江的宝镜损坏时也发生过相同的现象。只是当时没这么剧烈,那是因为另外安置于宝镜山之外的十一个辅助神器平安无事之故。然而,这次的冲击却——

安置于最高层的九个祠堂,其中之一粉碎性的毁坏了。但那并非地震导致,而是由内部产生的迸裂飞散,收藏于祠堂中的神器亦随之碎裂四散,滚落到羽羽爷身边。

这九座祠堂,相当于八州以及缥家,而这座损坏祠堂的对应位置是——

碧州。

(难、难道是,安置在碧州的“羿之神弓”坏掉了吗!?)

是谁?竟然能够深入禁域。就连缥家,若不是数一数二的术者也无法办到。

羽羽爷马上从中央的半球状水瓶中掬起净灵用的清水,与其说是用洒的,不如说是用力泼了出去。来到因地震而滚落且粉碎毁坏的祠堂所在之处后,他便取出咒符并排,羽羽爷左手打着复杂精致的手印,口中诵着咒语,身体中心久违地有着被火点燃的感觉,全身上下渗出了汗水。咒符吸附着持符的手,以令人惊异的吸引力牵扯着羽羽爷。正当羽羽爷觉得连身体都要被拉长,腰似乎要被拉断的瞬间,却又从侧面产生另一股撞击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像踢球似的撞飞了出去。就像是将羽羽爷当成一把箭,用力拉弓射出一般。

(离魂——)

仿佛永远又像瞬间般飞翔起来的下一秒,一切声音都静止了下来。

羽羽爷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完全不同于仙洞省的景色。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雕刻在断崖绝壁上,如抬头仰望的岩壁石刻。巨大的岩壁上刻着双龙与凤凰、麒麟等祥瑞神兽,以及神仙模样的浮雕。明明还是深夜,但在灵魂出窍的羽羽爷眼中,甚至可以看到雕像们鲜明的色彩。那些雕像美得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人工雕出,真的非常精致,栩栩如生的岩壁石刻。

(碧州神域,幽门石窟——)

这里是与毁坏祠堂相对应之碧州的指定神域。羽羽爷本想对损坏进行紧急措置,没想到反而被拉扯了过来。余震似乎依然持续着,从岩壁上陆续滚落的石头发出不协调的声音。

怦怦、怦怦,羽羽爷的身体中心传来共鸣般的脉动。这是具有特别意义,且不应该发生的。在灵魂出窍的情况下朝着共鸣的方向飞去,就如羽羽爷所料,祭祀于幽门石窟最深处神域的“羿之神弓”已经断裂成两半。

幽门石窟的神体,乃是远古时代射下九个太阳的后羿之“羿之神弓”,以及当时使用的九支破魔矢。由于当时射穿了分别栖息于九个太阳内部的火鸟,所以又成为“射杀火鸟之矢”。不过,那九支破魔矢被封印在其他地方,实际上安置在这幽门石窟的,只有取下弓弦的“羿之神弓”而已。然而,现在这把神弓却被折成两半,令人不忍卒睹。

(究竟,是谁?)

为了什么目的?

不但能够轻易破解历代以来,法术高强的巫女及术者的封印,还能破坏“羿之神弓”,具备这等能力的人屈指可数。

羽羽爷庆幸着自己以灵魂出窍的方式被撞飞来此,并试着修复封印。但当他结束紧急措置的同时,视野又开始闪烁,时间到了。羽羽爷挤出最后的力量抵抗那想令他返回肉体的力量,对“羿之神弓”伸出手指,在被破坏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被谁破坏的?羽羽爷尝试着去“看”,但魂魄却受到一阵惊人的引力拉扯。就像是——有什么人刻意在阻挡他一样。

一如将拉满的弓用力射出一般,羽羽爷的魂魄也以惊人的气势朝天际飞去。

好一阵子,羽羽爷连自己睁开眼睛都没察觉。他呈现完全失神的状态。“离魂”法术之所以不能经常使用,就是因为对肉体的负担相当巨大之故。

羽羽爷凝视着深夜中的虚空,有一颗星,划过天际。

那遭人粗暴折断的“羿之神弓”。

破坏它会发生什么事,知情者即使在缥家一族与仙洞省之中都是少数。就像知道向来不开启的仙洞宫其实并不是不开,而是开不了这件事的人同样的少。而关于各州的神域,缥家一直以来也都严密注意着,不让各家知道太多。

这场地震、星象的特异运行、遭人刻意破坏的碧州神器,以及最重要的,已杳无音讯许久的缥本家,所有的联络方式都被切断。

有什么即将发生。不,不太对,应该是有什么即将结束。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的,而羽羽爷感觉一切正要迈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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