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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一章 苍之君与雪夜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琴声。音调高高低低,却有着令人神往、静谧而美妙的音色。

年幼的刘辉身上包着脏兮兮的毛毯,一听见琴声便睁开眼睛。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听到这琴声,毕竟对年幼的他而言,那是像古时候一样久远的事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琴声是在兄长突然消失身影后开始听见的。

母亲死了……接着兄长也消失了。

在那之后,刘辉一直是孤单的。

无数个夜晚,为了寻找兄长而徘徊于黑夜之中,直到小小的身躯没有力气了,才蜷曲着身体于寒夜中睡去。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一闭上眼睛,自己就会像故障的人偶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因疲累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的脑袋,有一天,突然传进琴声。

(————)

刘辉睁开正要闭上的眼睛。眼前原本是无论昼夜都只会呈现黑白的世界,突然射进了一道光线,仿佛是在眨眼间就将一切涂抹上色彩。刘辉屏气凝神地抬起头。

那琴声,不只令刘辉无神的眼眸活了起来,甚至连那随着寒冬而封闭的感情都因强烈的共鸣而震撼。深深渗透进内心的音色使得胸口一阵激动。专心聆听间,冰冻的心也为之溶解,化作眼泪纷纷滑落。直到听见自己哽咽的哭声与感受到脸颊的温热,刘辉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在哭泣。

最后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已经想不起来了。就连寻找兄长这个支撑自己的理由,都如脆弱的蛋壳般出现裂缝,而裂缝中空无一物。在所有人眼中,刘辉就像是个不存在的鬼魂。本以为是那总叫自己干脆消失算了的母亲不见了,但没想到消失的,其实或许是自己吧。害怕自己要是停止在雪中前进的脚步,可能真的就会融化在雪中。到最后,只剩下这样的恐惧促使着刘辉,拖着那破碎的蛋壳,无论多么茫然失落,也仍持续徘徊前进。

那些差点失去的情感,仿佛被琴声搅乱似的重新复苏。几乎忘了如何表达感情的刘辉双眼,因为强烈忆起的寂寞悲伤而令眼前的世界染上一片灰白。

都怪那琴声实在太温柔了,令人不禁哭泣。

他抽噎着,蜷曲着幼小的身躯,不断流下眼泪啜泣。直到此时,才终于不是靠头脑,而是打从内心了解到失去母亲与兄长的事实,并了解伴随而来的是什么样的孤独。胸口仿佛开了一个黑洞,冬天呼啸的冰冷寒风,就从那黑洞里吹过。

……那一天,当刘辉的情感终于恢复了温度之后,就那么瑟缩在回廊角落哭着睡着了。然而隔天早晨醒来,却发现身处于熟悉的卧房里。还记得当时的自己,为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从那天起,刘辉便不时听见那同样的琴声。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甚至在夏天过去之后,都还听得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好几次追寻着声音,想寻找琴音的源头,但只要刘辉一接近,琴声便中断。失望之余,只好总是保持最近的距离默默聆听。

不知从何时起,刘辉开始将琴声当作摇篮曲,总在琴音之中睡去。

季节更替,又到了红叶飘落的寂寥秋天。兄长已经消失一年了。

那天,在琴音中醒来的刘辉,尽管身上包着脏兮兮的毛毯,却依然因寒气而颤抖。

一如往常,踩着不稳的脚步踏出回廊,想追寻音色的来源,却发现天还没亮。

耳朵和手脚都冻僵了,有什么白白的东西飘落在小小的鼻头上。抬头一看,黑暗的夜空正飘落无数纷飞的白雪。

回廊上空无一人,只有以一定间隔摆放的红灯笼,无惧冰雪似的燃烧熊熊火光,还不时迸出火花。刘辉左看右看,却都不见人影。简直就像全世界只剩自己被留下,不由得开始拼命找寻琴音的源头。

不知该朝何处往哪里走。刘辉奔跑于漆黑之中,只有琴声是唯一能依靠的目标。走下回廊,奔到庭院中,单薄的室内鞋很快就沾满了泥雪。

以往每当刘辉一靠近就戛然而止的琴音,只有在这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始终不停的回荡在耳边。为此,刘辉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没来由的恐惧,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空无一人的后宫院落,火光下的黑影如可怕的怪物般伸缩。持续不断的琴音,是最后的声音。

(等等我。)

「——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闭起来。」

耳边传来温暖又冰冷的声音。在轮廓模糊的世界里,刘辉照做了。关上耳朵时,仿佛还听得见临终前的痛苦声音,伴随着巨大的落地声响与水声。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刘辉被放回地上。世界再次回归宁静。

「……没事,可以睁开了。」

刘辉还是照做了。

那一大群人,已经一个不剩。那许多的火炬,也都消失了。

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回廊上孤单的一盏灯,还有那个人。或许灯光也是那个人点亮的吧。刘辉本能地抗拒转动脑筋思考,只是茫茫然的抬起头,望向那人。

而那人也正低头直视刘辉。究竟有多久没有人与自己这样四目相望了呢。看见刘辉拼命而真挚的眼光,那人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刘辉太子。」

「好久不见了,苍之君。」

听刘辉这么一说,那人突然惊讶地睁大双眼。紫藤色的美丽战袍,在火影中晃动。

「那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有时候,一个恐怖的伯伯会来找我。他说你就是『苍之君』。」

「…………恐怖的伯伯啊……」

旺季的表情似乎正忍着不笑出来。接下来,他便跪在刘辉面前,为他仔细擦拭起衣摆沾染的雪泥。

刘辉发抖着。已经忘记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有其他原因。他早就学会让恐惧、嫌恶以及不想看见的事物从记忆中消除的技巧。知道这里只有两人独处后,刘辉松了一口气。铠甲虽然冰冷,那人的手却很温暖。当他为自己拂去脸上的雪片后,刘辉更抓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开。将那双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他的温暖,眼泪就这么滚了出来。心情和初次听见琴声时一样,受到深深的震撼。是因为许久未曾感受到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吗?还是睽违一年,终于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又或是为了眼前这人未曾离开自己而欣喜?可能这些都是吧。

刘辉的小手将对方的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上,抬眼望向近在眼前,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令人联想到晴朗的七夕夜晚,布满闪亮星星碎片的夜空。而有如美丽夜空的那双眼也正注视着他。即使有些危险,但刘辉并不在意。

「刘辉太子……你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我听见……琴的声音……」

「…………」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在今晚,那琴声会被雪掩埋、消失……」

闻言,旺季忽然低头看了刘辉一眼,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连兄长都不曾用如此认真、像是大人看大人的表情看过刘辉。会这么做的……只有恐怖的伯伯,和眼前这人。

刘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只是——没错,他就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感觉今夜之后,再也听不到那琴音。像母亲的死与兄长的失踪一样,永远回不来了。

「兄长突然消失不见。我还没学会超过一百的数字该怎么数,但我一天加一个数,数到一百后再重来,已经重复三次了,兄长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好怕那琴声也会像这样,再也不回来了……」

无法清楚说明,开始吞吞吐吐的刘辉脸红了起来,垂下眼睛。

那人沉默着,始终注视着刘辉。过了一会,才静静地开了口。

「……你不希望我消失吗?」

「是啊。」

「就算有一天我会要你『——』也一样吗?」

「——」是个刘辉不懂的字眼。然而即使疑惑地歪着头,冻僵的脸还是拼命的绽开笑容。就算不懂「——」的意思,那总不会比母亲对自己做的事更过分吧。

令人落泪的琴音。来自他人肌肤的温暖。不会从刘辉身边逃离的人。这样就够了。

「是的。」

刹那间,空气停顿了下来。那人从刘辉脸颊抽离双手,反过来握住刘辉的手。

「刘辉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咦?」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大雪纷飞,落在篝火上的雪片无声地融化消失。

紧握的手传来温热,那是刘辉从未体验过的温度。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到一个宽广而温暖的世界吧,那里一定不像现在身处的世界如此冰冷。可是……

「不行,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微笑着拒绝。拒绝了这温柔的邀约。

「我不能走,因为这里是我该在的地方,我必须在这里等我兄长才行。虽然很寂寞又悲伤,也发生了好多难过的事,但我还是得在这里等待。如果没有人等他,他就不会想回来了,不是吗?我能为兄长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

「讨厌的事,真的有很多。其他兄长也很可怕,我不喜欢。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即使如此,还是有重要的事物留下,在这里。所以我不能舍弃这些到其他地方去,不能舍弃,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说这番话时,那人脸上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已经记不得了。

「我一直都好讨厌母亲,可是当她一死,却觉得自己胸口好像开了一个黑色大洞。虽然不是珍爱的事物,但那仍然是我的一部分,不是能轻易舍弃的……我无法丢掉这些,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不带着那些一起走,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等待兄长回来。以我的所有,不逃避也不离开。」

将那些自己也理不清的混乱情感拼命表达出来后,那人温暖的手抚上刘辉的脸颊。

「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确定那些我重视的人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

刘辉低下头。他从没想到那之后的事。伸出手,抓住脸颊上温暖的手。

「……到时候,我还可以跟你一起走吗?你愿意等我吗?」

等到那天来临。那人表情扭曲,看起来似乎是想笑,结果却变成哭泣的模样。

紫藤色的战袍飘动,那人张开了口。

「————」

突然刮过一阵强烈的夜风,大片雪花狂飞乱舞。那人回答的话语被风吹散了,刘辉根本没听见。只有当时他鲜明的表情留在心中。若将兄长比喻为纤细的玻璃工艺,那人就可以比喻成一把磨光的宝剑。没错,就像兄长给的那把「莫邪」剑一样美,而且冷硬坚强。这个人,和「恐怖的伯伯」有点像,但也完全不一样。

那双手抱起刘辉,紫藤色的铠甲触感冰冷,但刘辉并不以为意。从高处远望四周,那是老是蹲在地上,低着头的刘辉所不熟悉的。过去也从未有谁像这样抱起刘辉。所以,只要跟这个人走,一定能经常看见这片景色吧。刘辉内心不禁为刚才拒绝了他而感到些许后悔。

「刘辉太子。」

「是。」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想必暂时无法再相见。」

「暂时?要数一百多天吗?」

「不,会比那更久。要数更多、更多天。」

看见刘辉那失望沮丧的模样,那人不由得微笑了。大概因为平日不常笑吧,那笑容很不自然,但就像他紧握刘辉的掌心一样,里面有着真实的温暖。

「……可是,我不会像你母后和兄长那样消失的,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座城,虽然会是很久以后,而且我并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要活在这世界会比较好……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法将自己的一部分舍弃,因为那样,我就不是我了……现在,还无法、无法舍弃。」

刘辉拼命竖起耳朵倾听,虽然他话里的意思连一半都听不懂。不过,刘辉还是隐约的了解到,自己无法离开这座城的理由,和那人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这里的理由,在最深层的部分其实是相通的。也因此明白,自己无法阻止他。

「你,你马上就要走了吗?」

「是啊。天亮以前。」

看见刘辉低垂着头,那人安慰似的握紧他的手。

「不过在那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的,好吗?只要你愿意的话。」

刘辉笑开了脸,对方也随着绽放微笑。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忘了该怎么笑的模样。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

「弹琴吧。」

刘辉不加思索的回答。转动脖子,寻找着刚才看到的琴桌与那把琴中之琴。然而旺季却以迅速到近乎不自然的动作扳回刘辉的头。在那瞬间,刘辉视野角落还是瞥见了回廊的另一端。在那里,似乎散落着像是人的手脚。火光闪动之下,有黑影摇曳。无论是纯白的雪,还是那扇门,四处都溅满了漆黑的什么。

那被刘辉封印在心底的记忆之箱,再次打开了一条缝隙。

冬日里的水池。哀号声。漂浮在水面,有如活生物般摇晃的女人黑色长发。母亲那熟悉的衣裳。苍白浮肿的手脚,她成了一尊被丢在水面的人偶,一动也不动。

那是母亲的——

忘掉吧。旺季抱着刘辉这么低语。很快的又改变了语气,不断反覆。请忘掉吧,包括今夜的一切。这都是梦。面对那真挚的请求,刘辉只能点点头。

将脑袋染成一片白色,然后用无法对焦的眼光注视着那人。刘辉让自己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沉进记忆底层。没错,非忘记不可。一切都得忘记,那些讨厌的事,全部都忘了吧。现在想做自己、想活下去的话,就只能这么办了。

刘辉轻声的说出想听琴声的愿望,他想再次听见那令人泫然欲泣的音色,是这音色从装满现实的箱子里把必要的感情还给了刘辉,也是这音色让他记起了该如何哭泣。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首温柔的摇篮曲。

「能不能请你拉琴给我听呢?我时常听到的那个琴音,只要听了就能忘记一切,连讨厌的事情都能全部忘记,也能好好睡一觉了。我会忘记的,把一切都忘记。所以……」

像「莫邪」的那个人,拗不过刘辉苦苦相求而答应了他。

两人来到某一间小房间里,找出满是尘埃的小琴后,他便开始弹奏了起来。刘辉在旁边打转,不时问着一些「为什么琴是七弦的哪?」之类的问题。过没多久,他便开始打起瞌睡,琴声也停了。感觉到身子被抱了起来,舒服的摇晃着,模糊中也知道自己被抱到床上了。

即使被抱到床上,刘辉还不愿松手,紧抱着那人的脖子,所以对方只好继续抱着刘辉在室内踱步。不经意地,窗户打开了,吹进深夜刺骨的寒风,窗外是一片银白的雪世界。

那是个安静无声的世界,白雪不停的飘落,很快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看不见前方的世界。耳边似乎听见了这句低语。白色的气息,飘散在夜色中。

「莫邪」铃铃作响。听起来,似乎因为找到了另一半而露出欢欣。不知为何,刘辉恍惚地想着,这个人需要「莫邪」。或许他没有说出口,但刘辉莫名地就是知道。突然,对方略带粗鲁地揉了揉刘辉的头发。

「……你连身边唯一留下的重要东西,都想分给别人吗?」

「就算没有了剑,还是会拥有回忆。」

「连兄长将这把剑送给你时的那份心意,都能如此轻易放手吗?这么做真的好吗?」

犀利的指责令刘辉低下头,这个人完全看透了自己想讨好他人的心态。如果想被喜欢,想被爱,就只好先付出什么。这正是刘辉个性中的弱点。

「刘辉太子。」那人凝望着眼前那被皑皑白雪掩没而看不见的前方世界,毅然决然地开口说。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不是前来「收下」,而是「取走」。

不是刘辉,也不是任何其他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君主,所以会回来「取走」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天。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是否真的愿意将它交给我。」

「……那,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反射性地提出这句疑问,连刘辉自己都吃了一惊。

然而对方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既灿烂又美丽,并且带有深意。

「到时候——」

记忆像被虫蛀了一个洞,到这里便中断了。接下来想起来的,已经是那人关上窗,并让刘辉躺上床的记忆。

刘辉心想,他要离开了。突然觉得好寂寞,躺在床上呜咽着哭泣起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他从毛毯上轻拍了拍刘辉的肚子。最后看见的,只有那磨亮宝石般的微笑。

「会的。只要你别再逃避做自己……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不过要是无法避免的话,也只能正面接受了。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那天晚上的记忆,尽是虫蚀的痕迹。那天,在那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想装作不曾看见。那段染血的恐怖记忆,如果能沉没在遗忘的深渊水底,随着琴音一起忘光就好了。

然而只有这段对话和那人的侧脸,始终在水面摇晃着没有消失。

……如他所言,那天之后,那人和他的琴声就从城里消失了。

偶尔刘辉也会想找寻,但不久后认识了邵可,再加上光阴流逝,那张脸和那段记忆也就渐渐尘封。

唯一一夜的邂逅。那一道如「莫邪」般冷硬、静默而美丽的目光——

——「苍之君」。

●  ●  ●

「——旺季将军。」

听见静兰的声音,旺季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东坡郡太守子兰的尸体,刚才已经被人找到了。在那之后,地震虽已平息,但东坡郡府提出要求,希望您能在东坡多停留几天。说是针对子兰袭击旺季将军的那件事,想询问您当时的详细情形——」

「现在哪还有闲工夫多停留几天。今晚就出发,如果真有必要,就让迅留下来。」

「至少延到后天再走吧?这里是州境,您应该知道,州境是不易维持治安的地方。在州府与郡府提出对策之前,我认为旺季将军您应该留在这里。」

「……好吧,我明白了。不过,最迟只能延到后天。」

旺季望着静兰的眼神难以言喻,使静兰少见地显露出仓皇狼狈的模样。不多久,旺季突然像是透过静兰想起了什么似的,低语道:

「……真的一点都不像。」

静兰身体一震,嘴唇也很快地抿成一直线,睥睨着旺季的猜疑目光,似乎想质问他是否意指刘辉容易妥协,和自己一点都不像。但旺季却耸耸肩说:

「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说,他和谁都不像。不管是和哪一位兄长或是父亲,虽然的确流着相同的血,但他跟谁都不像。我只是有时会思考这件事的意义罢了。」

旺季丢下静兰,径自走出帐篷。抬头一看,夜空中已开始看得见冬日的星座。

过去旺季曾留在朝廷与叛逆的太子戬华敌对。面对势力有如旭日东升的戬华,旺季留在日薄西山的朝廷与之抗衡,直到最后一刻。当旺季在贵阳攻防战中失败后,尽管身为战败武将,却保存了性命,之后更成为文官巡视各地,不常回到贵阳。

在过去,戬华不只是敌人,同时也是留下旺季性命的人。然而旺季始终坚持绝不臣服戬华的立场,也使自己成为旧臣们眼中的危险份子。不管是他所拥有的苍家血统、援助贵族子弟的作为、乃至对政事的种种谏言,都是旺季引人反感的原因。尤其当旺季以连坐法逮捕了即位呼声最高的第二太子时,最是受到朝臣的激烈反对。即使如此,旺季依然不顾群臣百宫反对的声浪,毫不留情的对清苑处以流放之罪。这么一来,更是一口气点燃了朝廷里的导火线。其他太子与妾妃,一方面窃喜失去清苑这个对手,一方面却也担心起自己是否受到波及。在这样的危机意识之下联手结盟,对旺季的反目情结也于此时到达巅峰。

而那个雪夜,距离第二太子遭到逮捕的秋天,正好过了一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在今晚,那琴声会被雪掩埋、消失……』

……曾经想过,或许就这样抛下一切吧。

这时,仿佛读出旺季这番心思而来到身边的,就是这位年纪最小的太子。

那时,在那里,如果没有刘辉太子,或许一切终将变得不同。

刘辉太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总觉得他和其他年长的太子拥有不一样的特质。那并非成长背景的问题,而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就拿清苑来说,如果没有刘辉,他或许早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但刘辉却不是这样,就算没有清苑,旺季认为现在的他依然不会改变。

不想看见的东西就不去看,讨厌的事就忘掉它,连记忆也一并抹除。相对的,一旦有喜欢的事情就一头沉迷进去。对年幼的太子来说,为了不从现实中逃开,这是在这座城里活下去而不发疯的必要手段。

而曾几何时,从现实中逃开却成了目的。

再次与刘辉见面时,他已经成为皇城里唯一仅存的太子了。

曾说过不逃走的他,却说出要从这座城、这张龙椅上逃走的话。留下病榻上的父亲,曾无数次逃离这座城,也逃离那些被强加在他身上的职务与责任。

不愿意即位。嘟囔着「那种事情,交给霄宰相他们去办不就好了吗」之类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旺季和霄宰相做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也没关系。

规矩是有的。过去由戬华与霄宰相一起决定的,一个冷酷的规矩。

「和你约定过了吧,刘辉太子。是我要你忘掉的,所以就算忘了也没关系。」

为什么硬要押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你即位。

很遗憾那理由一点也不亲切。没有一点是为了你。

「不能一起走」。当时的刘辉太子是这么说的。只有一次的机会。那既是决定了刘辉的命运,也是同时决定忘记命运的一句话。无法一起离开。

舍弃自我,此后的人生也不再从任何事物之中逃离。旺季在当时,也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旺季再度回到城里来。遵守约定,没有就此消失。

剩下的,只有那最年幼的太子。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怀念地想起这再也不可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旺季静静低语。

「约定的时刻,即将来临。我将前去取走属于我的剑。到时候,再让我听听你的答案吧。」

●  ●  ●

旺季。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旺季将军回来了——朝廷里散布着这样的耳语,空气中满是浮躁的气氛。

(那是……对了,是兄长们全都被御史台捉起来的时候——)

在争夺王位时,几乎不曾发挥机制与作用的御史台。

漫不经心走在后宫里的刘辉,特别容易听见这些蜚短流长。但也可以说,因为这些流言耳语之中,总会出现兄长清苑的名字,所以才特别容易吸引刘辉的耳朵注意吧。

那位御史大夫回来了……清苑太子那时候的……失势之后辗转于各地……那些贵族和妾妃才会肆无忌惮……不过他回来……御史台的纲纪也将肃正吧……他一定会将自己的子弟兵全部安排进御史台,一举检举并汰换掉现任御史官员……那些脱不了关系的贵族与官吏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处刑……听说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真是可怕啊……毕竟他对戬华王和太子们心怀怨恨吧……一定也会着手肃清后宫的女官和侍官吧……不过,趁戬华王卧病在床时回来,这未免太露骨了点。

……绝对是故意的吧……至今都垫伏在地方上……简直就像在模仿年轻时的戬华王嘛……难道将戬华王放他一条生路的恩情都忘了吗……真是连狗都不如……落难贵族……狡猾得像条老狐狸的男人啊……不过你知道吗?听说他的血统比起戬华那是更……哎呀不能说了……

过了不久,所有妾妃与异母兄弟们,都在御史台的审判下被砍头了。女官与侍宫口中的那些谣言真伪,刘辉终究无法肯定。只知道连后宫那些交头接耳散播谣言的人数都突然减半了。每当刘辉为了前往府库而离开房门时,总会发现官员的人数又减少了。

和旺季见面时的事,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随着一大群人规律的脚步声,原本轻薄松散的后宫忽然像被压上一颗大石头,气氛突然变沉重了。刘辉快步穿过后宫,感觉到空气像拉紧的弓般紧绷。

有什么人要来。

这令人厌恶的气氛。刘辉心想。「监察……御史台……旺季……」等等只字片语传进耳中。

脚步声停住了,就停在刘辉房门外。

原以为会是由侍官与女官恭恭敬敬将门打开,没想到却是毫不客气的被擅自打开。

开门时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大得连刘辉那小而坚硬,一直紧闭的壳,说不定都出现了裂缝。

身后的御史与高官一齐下跪时,只有那个男人直视着刘辉的双眼。

力道慑人的眼神,有着经过磨练的硬质与冷冽。令人联想起七夕之夜的黑眸。简直就像是「莫邪」的化身。刘辉甩了甩头,想让这突然闪过脑海的印象更鲜明。那时似乎就要想起什么了,却又觉得似乎是不该想起的事。眼前的旺季留着整齐的胡须,衣着整洁,耳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冷风从敞开的门扉中吹进来,那和冷风一样冰冻的声音,唤了刘辉的名。

「——你就是,刘辉太子?」

刘辉原本屈起一条腿,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读书。身上还穿着迈遢的起居服,被叫了名字也提不起劲回应,就这么无精打采的望着旺季。

感觉得出旺季一瞥打量了刘辉全身上下,而光是这一点就让刘辉开始讨厌他。那种眼神就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官一样,像是在评估刘辉有没有利用价值——

捡起从手中滑落地面的书,刘辉感到这一切都令人厌烦。

「……如果你们是想废嫡,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如果要我走,我也会照办。反正这座城又不是我的,这里也不是我该在的地方……」

不明理由的,一阵颇费猜疑的沉默掠过。

旺季轻蔑地嗤鼻一笑。刘辉耳朵只听见他似乎正在吩咐些什么。晏树……皇毅……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着手处理内侍省和后宫监察的事吧……从头一一调查清楚……是不是有不法贿赂或盗领挪用的情形……一旦发现证据即刻收押……将所有参与不法情事的女官和侍官全部拘捕起来——

周遭哀号四起,伴随着死神般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旺季。

为什么只有旺季留下来,刘辉并不明白。

虽然知道旺季正看着自己,但刘辉却不去看他,只是远望着窗外,城的另一端,只要不是这里,哪里都好。就这么过了许久,都没有将目光转移。

就这样经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旺季比刘辉想像中的还有耐性。虽然知道他应该在等待什么,但那到底是什么,刘辉就不明白了。最后,旺季似乎也发现了。

发现刘辉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就连这点也不明白。

只是——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放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此时刘辉内心初次感到忐忑不安。全身冷汗直冒,连指尖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令人厌恶的感觉,使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真讨厌那双眼睛。那双美丽的、冰冷的、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刘辉心中,仿佛连那些封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都要被挖出来了。那双有如「莫邪」化身般的眼神,这辈子连看都不想再看见。也不想被他看见。

「……刘辉太子。您刚才说,这座城不是你的,『这里也不是你该在的地方』,是吗?」

从他的语气之中感受得到讽刺。不过讽刺也好,评估或毁谤也罢,这种事情刘辉早就习惯了。不认识的人高兴怎么嘲讽都只不过是表面,只要封闭起自己,刘辉内心保留的部分就能毫发无伤。然而旺季这番话,却像一把尖针,确实地刺进刘辉心中。明明这应该是第一次和「旺季」这个人见面才对,为何心却受到如此大的震撼。不但感到心悸,甚至有点轻微的晕眩。自己早该习惯被人瞧不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出现这种反应?不想被那双眼睛轻视——不想被这个人轻视。

「看来,你连自己为何待在这座城里的理由都丢弃了。原来你已经堕落到什么都能轻易放弃了啊——过了十年,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十年?

躂。耳边传来无情的脚步声。

刘辉慌忙回头一看,那个有着冷酷双眼的男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就像是将一切——包括刘辉在内——都弃置不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就离开了。

从这天起,刘辉就开始畏惧旺季。连看都不想看见他。

旺季说的话,其实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宫老生常谈的言词没什么不同。每个人都一样,明明对刘辉不抱期待,却总是不忘批评他不负责任。为了什么留在这座城里?什么身为太子的自负与对人民应尽的责任,什么该做的事,这些对一直遭人轻视的刘辉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一切变得如此混乱,明明不是刘辉的责任而是他们的,刘辉又为什么有负起责任的必要,继承王位呢?那些人只是自私而卑劣的拿自己当替死鬼罢了。然而,唯有旺季的话与他们不同,深深刺痛刘辉的心。

不,才没有什么特别呢。他说的话跟那些大官也没什么不同。单纯只是因为旺季这男人讨厌自己,所以才敏感地产生了抗拒反应吧。正因如此,每次见到他时,身体才会总是起鸡皮疙瘩,一定是这样没错。

刘辉的世界里,只有喜欢和讨厌。而他决定将旺季这个男人放进讨厌的那个柜子。

既然是讨厌的对象,那就尽量避免碰面,就算见到了面,也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就好。如此一来,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这是刘辉从被母亲虐待中学会的生存之道。只要不和对方有所牵连就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这次,他也这么做了。

不断逃避。逃避旺季,也逃避他说的话。一直以来,都这么做。

竹林里的竹叶发出沙沙声,像风铃一样。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记忆底层,比封存的梦境更深层之处,静谧的曲调流泄而出。琴的声音。

好深好深的梦中,各种场面乱七八糟的交错。

『……不,已经决定了。就由刘辉太子即位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走在回廊上的刘辉,听见这句话而戛然停下脚步。

『我们不废嫡。他身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是靠民脂民膏养出来的。虽然嘴上说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毕竟还是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不这么做,那些因饥荒而死的数千民众就太可怜了。霄宰相说得没错,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足够了……不过,看样子他恐怕连三年都撑不住。』

霄宰相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不可思议的是,只有旺季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霄宰相您另外打什么主意,我都无所谓。御史台已经将中央「打扫」得很干净了。接下来,中央人事就交给霄宰相做决定,我会负责刷新地方……对了,只有一件事。霄宰相,如果那位太子下次还想逃,就不必追他回来了。』

听见这句话,刘辉不禁为之震撼。

『……也可以解除黑惧世和白雷炎的监督。要是他真堕落至此,没有他在也无所谓。要是真变成那种人,他也就毫无价值了。下次,他再说政事与国务都跟自己无关,还要出去找寻兄长的话,就随他去,不用管他了。看要消失到哪去都好。这就是我的条件——戬华王。』

最后称呼父亲时抑扬顿挫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总觉得父亲与旺季之间,除了国王与大官的关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那是属于共同度过漫长而复杂时光的同志之间才有的语气。

『……下次,就轮到我了……如何?做决定的人是他,不是我。我该做的事已经不会改变,也不会滥情或同情他。因为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门打开了,旺季就站在面前。小心翼翼的跨过落叶,却连看也不看刘辉一眼,傲然的从身边走过。脸上甚至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刘辉出现在这里的重要性,甚至比不上地上的一片落叶。

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府库了。除了自己哭得唏哩哗啦这件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天之后,刘辉以邵可为借口勉强答应了即位一事。即位之后却不上朝,每天躲在后宫里,也绝对不和旺季碰面。就这么一直不断地逃避,不愿意回想自己当时哭泣的理由。

……而现在,那理由已明摆在眼前。

『要是觉得痛苦,想逃就逃吧,已经无所谓了。』

琴音流泄。蝗灾前夜,在旺季府邸也听到了一样的话。

在因激动的情绪而哭得头晕目眩的那天,旺季也说过这句话,而这句话里,对刘辉没有丝毫期待。

同样的话,究竟被旺季说过多少次呢。而同样的过错,刘辉究竟又犯下了多少次呢。

旺季手指拨弄出的琴音,一一唤醒了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忘了曾经听过的摇篮曲,还有那说着「忘掉吧」的声音。忘掉吧,请忘掉吧。

直到那天来临。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吧……』  。

『……虽然那对你我来说,未必会是件好事,不过……』

『……不过我也和你一样,无法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到其他地方去。那样就不是我了……现在,还无法。无法舍弃。』

『是啊。天亮以前。』

不能不离开了。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将远远超过一百天。

可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会回来。会的。只要你不——……总有一天,让我们再相见吧。

琴声在心底悠扬复苏。在那下着雪的无声夜晚。

那些毫无秩序地堆叠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舍弃一切。你愿意吗?』

——不。

『不行,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

我得要,留在这里。

●  ●  ●

——刘辉猛然惊醒。

一道冰冷从脸颊滑过,试着伸手去碰触,透明的泪珠便沾湿了指尖。

好久没有哭着入睡了。用力深呼吸了几下,一边用混乱不已的脑袋回忆某人,一边默默拭去泪痕。下了床,地板传来秋末的凝冻寒气。

披了几件衣服走出回廊,天色即将变亮。和造访旺季府邸那时一样,天空是一片浓重的深蓝色。只有飘着几片云。「看不见前方的世界」。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句话,到底是在哪里听谁说过的?

刘辉抬头仰望周遭昏暗的世界,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再次深呼吸。

接着,他便举起脚步朝某处前进——毅然决然的。

天亮前的深蓝色世界。未明的天际飘过几朵薄云,暗云投下的阴影横过大地。一只似乎拥有三只脚的巨大黑鸦。霄太师倚靠着一棵树叶落尽的古樱花树,从这里望得见仙洞宫那美丽的楼台。霄太师很喜欢这个地方,从这里望出去的景色,千年以来都没有改变。

「三年了啊……」

低语。先王戬华的驾崩,已经是三年前秋天时的事了。当时双脚踏在霜上时发出的沙沙声,霄太师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或许也下着和今天一样的霜吧。

戬华的死充满了谜团,知道真相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关于他死时的情况有很多传闻,例如没有任何人亲眼目睹他死亡的那一刻,只有人证实曾听见不知是谁前往探视时的脚步声。戬华很喜欢不受打扰的空白时光,而他就在那样的时间之中死去。没有人知道,在这最后的空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律不准碰触遗体」是戬华生前的遗言。虽然让首席陶御医确认了死亡,但包括下棺入殓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只由霄太师和羽羽两人独力完成。

对外,是这么说的。霄太师在内心嘲讽地追加了这么一句。

知道真相的,永远只有少数几个人。

相反地,装着事实真相的箱子明明就滚落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大多数的人却总是视若无睹的从前面走过。不知道是真的看不到,还是不愿去看。别说一探究竟了,也有人终其一生根本连去找寻都不愿意。这没什么可笑的,因为霄太师自己也拥有好几个这种箱子。要不要打开它们,或许得等到这个世界终结时才有答案。

飘过薄云的深蓝天空。另一端还可隐约看见闪烁的星星和残夜之月挂在天际。

突然觉得温度下降,耳边传来踏霜前进的沙沙脚步声。

早有此预感。是因为刚好经过了三年吗?还是因为和那时一样,今天也是个冷得下霜的秋夜?沙沙、沙沙的声音从背后笔直接近。

「霄太师。」

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霄太师眨了眨眼。就好像是面对箱子并亲自开启它的声音。

三年来始终不曾去打开的箱子。

胡须底下,霄太师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并未转身面对国王。

「……原来是陛下。怎么了?这么晚了还到这种地方来?」

「孤是来找你的。」

声音隔着古木,刚好从与霄太师相反的另一侧传来。毫不迷惘的声音。毫不迷惘的脚步声。

从动作与气息可得知,刘辉正不经意地触摸着两人中间的古木。

「这是……樱花树?……这里什么时候有这棵树?孤一直没注意到。」

「这是城里最古老的一棵樱花树。它是一棵难以捉摸的樱花树,只有兴致来了才会现身。」

霄太师若无其事的装疯卖傻,语气虽然有点瞧不起人,但这时的刘辉却知道他不是在诓人。那棵樱花古木有着巨大的树干,尽管叶子都掉光了,还是摇曳着粗壮的枝枒,是刘辉完全陌生的樱树品种。就算刘辉再怎么不常来这一带走动,也不可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棵树。真是不可思议的樱花树,刘辉认为霄太师说的话并非不可能。

「这棵树活过了好几个时代,看尽所有发生过的事。」

难以捉摸的樱花树,像是垫居于城里的耆老,只有兴致来了才会现身。这种话可不是随便编得出来的。回过神来,刘辉才发现自己正不加思索的说:

「这棵树简直就像你一样,霄太师。」

霄太师头还靠在树干上,半边身体慢慢朝刘辉转过去。刹那之间,霄太师的侧脸看起来竟像个三十几岁,有着冷峻美貌的青年。总觉得这一刻,隐藏一切真相的薄纱似乎被揭穿了。

「……我真没想到,会从您口中听见这句话,陛下。」

陛下。这个称谓究竟是指刘辉,还是「其他的陛下」。脑中冒出这古怪的想法,感到有点混乱的刘辉眨眨眼,眼前看到的又是那个苍老的霄太师了。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属于年轻人的。

刘辉深吸一口气。因为霄太师似乎不愿意移动位置,他只好踏着地上的霜绕过古木。

霄太师依然倚靠着古木,听着刘辉踩在霜上的脚步声,同时他的身影也进入视野之中。凝冻的秋风吹起两人的发丝,也吹走了薄云,露出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残月。

天亮前的世界非常静谧。那种完全的安静,简直就像一切都将结束似的。刘辉突然察觉一件事。

「……地震……停了吗……」

直到昨天,脚底都还不断传来的震动,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平息了。随着地震而不安动摇的空气,也如恢复水平的秤子般纹风不动。

「是啊,已经结束了。城下的灾情虽然不小,但总算不至于演变成最糟的情况。暂时应该不会再有地震了。」

刘辉注意到霄太师说的是「已经结束了」而不是「已经停了」。

然而,他回应的也只是一句「这样啊。」

静谧的深夜里,空气冰冷澄澈,令人联想起日出之前的黎明。原本沉淀的晦气在这一天好像都能完全除净,并重新注入清新的空气。但新鲜空气太干净,干净的令人毛骨悚然。已经不再有地震了,真是奇妙的感觉,这事实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有什么结束了,所以才会如此安静。

抬头仰望天上的薄云,云间有两颗星陨落。仿佛象征着两条生命的离去。不知为何,当刘辉看见这一幕时,突然觉得胸口憋得难受。结束了?是什么?到底为什么?

事态不可能平白无故自己结束,刘辉或许直到这时才终于察觉这一点。

刘辉叹了一口气,吐出白雾般的气息,与霄太师正面相对,开口唤了声:「霄太师。」

「孤一直听见琴声,一直……听见旺季的琴声。」

霄太师的眉毛调侃地挑动。「喔……不是听见秀丽大人的二胡?」嘴里虽然没明说,但这位国王终于开始将眼光放在秀丽之外的地方了

「在那之后,孤就开始片片段段地记起一些往事,但记忆像被虫啃过似的不甚完整……没办法全部想起来。即使如此,孤还是想起从前曾经见过旺季。年幼时,而且还不只一次,是在很重要的时刻见过他。」

琴中之琴。箱子钥匙。转动钥匙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座后宫,他曾为孤奏琴。穿着一身美丽的紫藤色服装。」

「……紫藤色的服装?」

直到此时,霄太师的表情才严肃了起来。

「……陛下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刘辉闭上眼回想。当时虽然下着雪,但印象中树梢还残留些许未落的红叶。

「兄长消失之后,认识邵可之前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在一个雪夜里,旺季抱着孤在黑夜里奔驰。越是觉得那天的事非想起来不可,偏偏这段记忆越是虫蚀的最严重。」

「……雪夜,是吗?」

霄太师重覆说着,像是对自己确认些什么。那个夜晚,的确下了与季节不符的一场大雪。

「当时他对我说,天亮前一定得离开。」

霄太师表情扭曲,但看起来却又像是在笑。

「……那个夜里,果然发生过什么对吗?」

双手抱胸,霄太师发出声音笑了起来。是一种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笑声。

「……真没想到那个晚上,你也出现在那个地方。这件事,我今天才听说。原来如此……所以那时旺季大人才会那么说……呵呵,这真是一场巧合啊。」

「孤调查过,关于那天并未留下任何官方资料。但是,有几件公文很不自然的消失了。」

「看来,不安定的火苗正开始四处窜起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此时霄太师说话的语气之中,平日那种倚老卖老的语尾词都消失了。刘辉心头一惊。面对这位如刀锋般犀利的前朝名宰相,只要走错一步,绳索都可能被切断。吊桥的绳索。

「没想到能获得这种情报,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当作回礼吧。问题只能问一个,但我一定会知无不言,据实以答。想知道什么呢?关于那个雪夜的事吗?」

「不。」

这次轮到刘辉凝视霄太师了。

「孤想问关于孤即位的事。」

霄太师笑了。这该是刘辉第一次看见霄太师打从心底发出微笑。找对了钥匙,插进锁孔后也转得动。只是里面装的东西是真是假,得让识货的人确认才行。

『霄宰相说得没错,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足够了。』

霄宰相说得没错。

那时,追着不断逃避的刘辉,强迫他即位的人是霄太师,和旺季扯不上关系。

随着琴声,旺季冷漠的声音从被埋藏的记忆深处响起。那句话代表了什么?

『那就是我的条件。』

苍家的幸存者。无论血统、年纪或实力都没话说。没错——比刘辉更有资格。然而……

霄太师脸上带着冷若冰霜的表情,笑了。嘴角上扬,仿佛挂在树梢的上弦月。

「你自己不是应该已经明白了吗?」

打从假立秀丽为贵妃之后,不管刘辉做什么都不插口也不插手的老臣,霄太师双手抱胸看着刘辉。瞬间,空气似乎变得更冷了。周遭依然是一片深蓝色的世界,天还没亮。

「正因为你一直说讨厌当王,不愿即位,所以我和旺季大人才决定由你即位。」

身上每一根头发都是靠民脂民膏养出来的。要是他不愿意负起责任,至少该将他用在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时候还未到啊。国政荒废,要想重新振兴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我负责中央,他负责地方,可这段期间龙椅却不能空废,总得有个傀儡坐上去才行。病床上的戬华王是否策划着『下一步计划』事关重大,很有可能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结果,更别提太多人认为自己被放在他的『下一步计划』里而嚣张跋扈,闹得不可开交。」

霄太师确实遵守了约定。率直而诚实的打开天窗说亮话,将真相告诉刘辉。

「既然如此,暂时就把那个自甘堕落,一味逃避的孩子拉上台面吧。毕竟戬华王依然被当作神一般崇拜着,只要他那些无能的子嗣没有全部消灭,就一定还会有许多不死心的家伙,争先恐后的拱这些太子出来。在这种情形下绝对无法轻易将王位交给旺季。更何况当年戬华攻击贵阳时,直到最后,旺季与孙陵王都站在朝廷的立场阻止他。戬华留下的老臣中,也不乏当年和旺季交手过的对象。这些人在戬华欲留下敌营大将旺季与孙陵王的性命时,可都是极力反对呢。」

贵阳完全攻防战。父亲夺下王座的最后一场激战。这场战役及最终的结果,刘辉也曾耳闻。不过,那就和从史书读过百年以上的历史战役没什么两样。

「在朝廷贵族与官员纷纷倒戈投降时,只有旺季和孙陵王依然与戬华对抗,奋战到最后一刻,那场战争打得很漂亮。当时的王,将一套紫藤色的战袍硬交给旺季,任谁看来,穿上了就等于赴死,但他仍默默接下战袍出征……这已经是超过三十年前的事了。」

对战到最后一刻的「两位太子」。

无论父亲与旺季之间有过什么,毫无疑问的,霄太师手中都握有那收藏了真相的箱子。这位著名的军师如同这棵樱花古木,始终站在父亲身旁见证着一切真相。

「认同旺季大人和孙陵王大人而愿意追随他们的武官虽多,但同样的,也有许多崇拜戬华王的老臣,仍将他们两人视为『敌人』。当年这两人都还年轻,即使成为朝廷幕僚,依然对戬华王持反对态度。」

「……就算过了三十年吗?」

「没错。戬华是胜利者而旺季是失败者,这一点是不容颠覆的。虽然现在情势已经不再那么严重,但当初戬华病倒时,旺季承受的压力却是非同小可。所谓卧薪尝胆也不过如此。当他从地方上回到朝廷时,周遭尽是批评他『趁戬华病危回来夺权的卑鄙小人』、『明明戬华还有个最小的太子,这么做未免太阴险』之类的反对声浪。和当年那些恶毒的批评声浪相比,你现在所承受的,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而那只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

刘辉表情扭曲,想着自己每日只是重复着上朝,坐上龙椅,然后再返回后宫内院。旺季不在朝廷之后,这张龙椅坐起来更是冰冷难熬、如坐针毡。那些阴暗沉淀的视线、毁谤、谣言,冷嘲热讽。「昏君」。从早到晚,刘辉连大气也不敢多喘,拖着沉重的脚步,每天依然准时出席朝议。

竟然还有比这更难受的。

「甚至在其他太子因无能而被处刑之后,朝廷仍认为比起旺季大人,更应该由你——不,应该是说由戬华留下的『优良血脉』来当国王。他们所期待的,是被誉为苍玄王再世,终结黑暗大业年间的帝王戬华王最后的子嗣——最后的小太子呢。」

霄太师的语气中有着刻意的揶揄。

「想知道旺季为何没有立刻即位?答案很简单,在那个时机是不可能的。那时他若即位,只会使国家再次陷入权力斗争的腥风血雨之中。在国家与政务百废待举的当下,哪有那个闲工夫卷入愚蠢的政治斗争。」

「……所以?」

「没错。所以才需要你呀。至少,在为振兴国政的布局完成之前都还需要。要知道,吵架可是需要体力的事,只有朝廷那种地方才会死到临头还把精力放在内部斗争上。」

刘辉想发出声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渴的不得了。一放开紧握的拳头,马上又会自然而然地握紧。润了润唇,发出嘶哑的声音,脑中浮现当时旺季说的话。

——那就是我的「条件」。

「……三……年?」

「喔,你还记得啊。不,应该说……你终于想起来了才对。没错,正是如此。」

霄太师发出轻笑声,刺骨寒风将他的声音吹送到耳边。「刘辉陛下……」

「……你不是说不想当国王吗?不是说政事与自己无关,只要有人去做就好了吗?这样的一位太子,谁会真心相信他适合即位为王呢?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真那么想吧?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些时候『有总比没有好』而已。」

让他派上用场。闭门不出的昏君。「有总比没有好」。直到那天到来为止。

曾经有另一个未来可能发生。在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也曾有过其他选择。霄太师和旺季并没有机关算尽,将自己诱导走到这里。当然,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算计,但没有任何人的人生是完全操纵在别人手中的。是那些在该打开时没能打开,只是徒然错过的箱子,一个个堆叠成了今日的人生。

这是刘辉自己选择,自己走上的未来,而其结果,就是今日的处境。

「不想做也无妨。没人对你期待什么。最低限度,你只要会盖御印,乖乖坐在龙椅上就够了。『直到那天来临为止』。我觉得你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啊,刘辉陛下。你的心愿就快实现了——你说的没错。」

装着真相的箱子被打开了。残忍而冷酷的内容物无情地摊在眼前。

「你只是一颗方便的棋子,为了退位而即位的,戬华王最后的太子——你就是那最后一人。」

刘辉的表情变了,仰头望天,浓稠的深蓝也渐渐变浅。天将破晓。挂在古樱花树梢的月亮早就不知没入何处消失了。刘辉发出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原来如此。」

张嘴时呼出的气息染白了周遭的空气。鞋底传来霜雪崩落的声音。

「……原来如此。」

再次静静低喃后,刘辉脑中回响起在九彩江时,瑠花对他说的话。

『缥家不会承认你。不承认你的,也不只有缥家。』

真相的重量,比当时感受的更沉重,反弹也更巨大。刘辉闭上眼睛。

「孤懂了……孤明白了。孤来找你就是想确认这件事。能够清楚告知孤这件事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谢谢你。」

露出一抹微笑,转身离开时的脚步已经不再迷惘。

短暂的犹豫与沉默之后,霄太师主动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

这或许是第一次,霄太师主动留住刘辉的脚步。表情虽然不甚愉快,但语气中并未带有轻蔑或冷淡,也无丝毫不耐。从霄太师的眼神看得出,他只是单纯想得知刘辉自身有什么想法。

刘辉的叹息化作白烟,转过身来。僵硬的脸颊牵动一个不知所措的笑。

「孤会照你想的去做。做自己该做的事。孤一直都在思考什么是正确的,但始终都不明白。不过现在,总算懂了。」

霄太师以青年般的敏捷动作起身,相当优雅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千年前的贵族青年。这么说来,霄太师的出身也是个谜。关于他来自何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戬华身边效力,这些刘辉完全没听说过。就像那棵古代樱花树一样,他好像一直都在这座城里。

「……陛下,刚才你说记忆像遭到虫蚀,但其实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吧?正因为想起来了,所以才来找我确认,不是吗?」

刘辉不置可否。唇边第一次挂着一个掌握真实的成熟微笑。

「你说呢。就算是那样,孤应该告知的对象也不是你,霄太师。」

「陛下,你……」

「孤不会逃避。」

刘辉静静宣告。天空的蓝越来越浅,某处传来鸟振翅的声音。

「不会逃避,会一直待在这座城里,待在王座上。这里是孤该待的地方,在这里等待旺季的回归。然后——」

该做的事。该留下的理由。不管那将会多么痛苦。

从琴音底层,听见这样的声音。

『我必须在这里等才行。』

——直到那天来临。

过往的自己所持有,装着重要真相的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推进了柜子最深处。

刘辉微笑,眼前迅速浮现秀丽的脸庞。还有绛攸、楸瑛、兄长以及羽羽与悠舜。

在九彩江时,曾说过不会为了秀丽而当国王。想走自己找到的路。

当时的答案,出发点不是为了秀丽,也不是为了自己。可是,却是为了守护自己与秀丽都包括在内的所有一切而做出的答案。一直以来,刘辉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管做什么,好像都做错,导致他变得动辄得咎。只能紧抓着手中仅有的,只顾着守护自己和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到最后,更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那个答案,对刘辉而言不是最好的,可是。

站在一个国王的立场,对国家而言却是最妥善的。

或许那也是唯一仅存,能够让秀丽继续成为官员的答案。

「孤……」

刹那之间,刘辉看见不可思议的光景闪现。霄太师变成一位三十几岁的白皙青年,而他倚靠的那棵古代樱花树上原本开满的花,却忽然散落一地。蓝色的天空,即将破晓。樱花瓣纷纷飘落,仿佛下着一场雨。刘辉抬头看着这片梦幻般的樱花。古代的樱,曾经见证了这座城里所有国王所做出的决断。那些国王,无论是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选择的是错误的道路,又或是正确的道路,古木全部都看在眼里。

在这棵古樱花树的眼中,自己看起来是怎样的一个国王?又是如何看待靠自己所做出的第一次决定呢?

花瓣袅袅婷婷地飘落在刘辉的指尖上。刘辉微笑了。就算那些花瓣随着幻影一同消失,他依然紧握着拳头。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话。

「孤决定,将王位禅让给旺季。」

东方的天际已然发白。

——天就要亮了。

巨大的黑鸦,拍着翅膀,飞过破晓时的天空。

●  ●  ●

此时。

有如静谧的夜晚被撕裂了一般,远方传来悲痛的呐喊。

刘辉心头一惊,反射地朝声音傅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仙洞省。

灯火接二连三的点亮,听得见喊叫声中夹杂着匆忙的脚步声。

从刚才就一直凝望仙洞省的霄太师侧面,看起来突然充满感情。或许是刘辉看错了也说不定,但那张冷冰冰的侧脸,在那瞬间的确露出一抹伤痛。

「陛下,姑且不论我与旺季如何……羽羽大人绝对是从您即位之初便一心一意追随着您。」

羽羽眼中的紫刘辉是个怎样的人,羽羽看见了些什么,霄太师完全不懂。唯一知道的就是,羽羽选择的确实是紫刘辉。就像他相信那面有凶相的太子戬华直到最后。

羽羽是个历代罕见的术者,比起星宿象征的命运,他更相信人的意志。不管走在何等艰辛的路上,他都相信前方有希望。一旦羽羽承认了紫刘辉的即位,对他而言,唯一的「王」就不再是别人。直到最后,唯有这件事是绝对的。

仙洞官向来被称为「王之灯」。如灯笼般安静照亮国王踏上的道路。

「羽羽大人的命是献给你的。他的王就是你。只有这件事是绝对的真实。」

明明已经天亮了,现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刘辉的心开始像小鸟似的颤抖。讨厌的预感让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乍然平息的地震。霄太师的低喃「都结束了」。是啊,事情不会平白无故结束。仙洞省。朝议一直缺席的羽羽。他去哪里,做了什么?

陛下。耳边仿佛听见那黄昏色的声音。这么说来,刘辉才发现自己未曾从羽羽身边逃离过。陛下。

——陛下,您要上哪去呢,陛下:

只有他一直追着刘辉跑。

「——」

努力去回想最后一次和羽羽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但是,连那时说了哪些话都想不起来。

刘辉头也不回,用力踏着霜雪,朝仙洞省走去。

霄太师抬头仰望大放光明的天空,一颗星星像眼泪般流逝而过。

云层散去后的天空,红色妖星依然嘲弄的采出头,露出小丑的嘲笑。

霄太师眯细了眼,仰头望向红色妖星,也转过身去。

和刘辉背对背。

——那天,传出了仙洞令尹羽羽死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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