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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四章 未开箱子之内容物

……劈哩啪啦。炭火燃烧的声音。

从仿佛隔了好几层布幕的世界另一端,传来某个神经质的踱步声。

极度的寒冷使得全身刺痛着。刘辉好几次睁开眼,却每次都又再度昏厥。

不知道几次之后,才因自己不断打颤的身体反应而朦胧觉醒。实在太冷了,冷得身体止不住颤抖。咬紧的牙根咯咯作响,脑袋深处是剧烈的疼痛。伸手想拉起被褥,却因过度发抖而什么都抓不住。伸手想去碰触什么,但呼吸却突然变得困难。

喉头被什么缠住。好像有人扑了上来。头顶上方,不知是谁一直发出低沉的怒骂。脖子上受到严重的压迫,刘辉无力地挥舞双手挣扎,用尽气力呻吟,睁开双眼。

眼前模糊地有两团火影。漆黑的火影之中,只有两道目光发出异样的亮光,像是一头野兽。只不过,那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眼神。伴随着那双可怕的眼神,指节粗大的双手以万钧之力勒紧刘辉的脖子,那人口中还不断地发出如梦呓般的低喃。

「……杀掉就好了!这种家伙,反正最后还不是会被杀死,就像我的孩子全部都被杀死了一样。所以还不如现在杀了你比较好,死在这里还比较好。就算不杀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活着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事。像你这种人,死了比较好。」

从未听过的陌生女人声音。沙哑的,仿佛来自地狱怨念的声音。

女人将全身的体重压在勒住刘辉脖子的双手上,刘辉感到自己的喉骨发出被挤压的难听声音。受到女人的诅咒与恶鬼般的模样震慑,脑袋一片混乱,甚至分不出是现实还是虚幻。连举起双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张着虚弱的手指,扒抓着身上的棉被。

突然,身上的压迫解除。刘辉别过头咳了几声,喉咙又噎住了。

「不是叫你不准出手的吗?到一边去!」

耳边传来另一个苍老而沙哑的男人声音。女人一边怒骂着那个男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开,远远的还能听见她恶狠狠的声音。那种怒骂的方式,和朝廷里那些为了保身而发出的阴险诋毁不同,女人的话语是一刀两断式的直接,充满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暴力怨气。最后她丢下一句「你明明就被害得这么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这个蠢材!」然后一边叨叨絮絮着「无话可说了,为什么不去死了算了」之类的抱怨,一边拖着神经质的脚步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刘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发抖着。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刚才遭遇的事——毕竟那的确是针对自己爆发的确切杀意。

「抱歉。我不过是离开了一会,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

男人俐落地以单手招呼刘辉躺下,与他的动作相同,他的声音虽然听来严格,却也十分温柔。

「过去也曾发生过相同的事啊……你是第二个了。」

男人淡然而安静的自言自语。端起碗,凑近刘辉唇边,不知名的液体烧灼似的穿过喉咙。刘辉虽然有点被呛到,但还是一滴不剩的喝光了它。

第二个?自己似乎发出声音提问,朦胧之中的声音却是含混不清。困意缓缓侵袭。不过是喝了一碗汤,寒气却已经由指尖慢慢散去。

被盖上了一张薄被。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只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睡吧。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暴风雪也是罕见。已经十几年没遇过了。想必明天就会停了,雪也会马上融解。偶尔下一场这样的风雪也不坏呢。当然,只是偶尔的话……」

男人说话的声音诱人入睡。安安静静的,仿佛历史悠久的大树下,落叶擦动的声音。

第二个?自己似乎又问了一次。于是听见男人「是啊」的回答。

「你是第二个了。第一个人在雪停的那天晚上离开了。是个有着令人难忘眼神的年轻人。」

刘辉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老人口中的「第一个人」,该不会是那个像磨亮「莫邪」般的男人吧?不知道这句话自己是否也说出口了,不过这次并没有获得回应。

——砰。激烈的风拍上窗户发出巨响,使刘辉猛地惊醒。

乍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视野一片微暗,看不清楚周遭。眼角余光瞥见炉火摇曳。但现在究竟是夜晚还是天明,依旧分不清。一试图起身,才发现自己睡得全身是汗。那令自己抖得牙齿打颤的恶寒与浑身的疼痛已经逐渐消退,头痛和晕眩也只剩下轻微程度。

正当刘辉甩着头,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些时。

「你起来啦,年轻人。觉得身体怎么样?」

刘辉吓得心脏差点从口中蹦出来。

火炉另一端,有谁坐在那里。火光摇曳着,看不清他的长相。

炉中的柴火烧得劈哩作响,耳边听着那声音,刘辉转着不甚清醒的脑袋,急忙说些什么来回应。

「……啊,是……已经好多了。那个……谢谢您。」

「这样啊,年轻人身体就是健壮。原本你烧得可烫了。」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陷入沉默。

刘辉困惑着,那人坐在那里似乎也无意搅动炉里的炭火。炭火持续发出声音,刘辉下定决心从床上——说是床,其实仔细一看只是一堆干燥的稻草,而自己就像个被塞在里面的烤蕃薯——爬出来。才一爬出那堆稻草,吹上身的冷风就让刘辉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地又爬回稻草堆里,没一会儿工夫,鼻水就淌了下来。男人似乎笑了。

「稻草下面应该有一件蓑衣,穿上它能抵得几分寒。」

刘辉不知道「蓑衣」是什么,只是照对方说的,伸手朝稻草堆里摸索。这时才察觉到手臂似乎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层层缠绕了绷带。身体也是。双臂被绑得像两根圆棍,难怪会觉得动弹不得。

「你的手脚差点就因冻伤而坏死,所以我擅自帮你包扎了。幸好,只是表皮轻微的冻伤而已……」

「谢……谢谢您。」

被绷带缠成了圆棍似的双手,继续在稻草堆中摸索着,终于在底层发现了某样东西。费尽工夫拉了出来之后,原来是一大块毛扎扎的编织物,这玩意到底该怎么穿啊。

(……对了,不是有种虫叫做蓑衣虫吗……)

这个季节经常可以在树梢或屋檐上看见挂着那种虫,于是刘辉便模仿虫的样子,将那件蓑衣裹在身上。粗糙的蓑衣碰在皮肤上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但却很温暖。将蓑衣打了个结,刘辉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只蓑衣虫。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疑问是一只蓑衣虫吧。

披着蓑衣离开稻草堆,边踌躇着边靠近火炉。

走到终于能看清对方模样的距离时,刘辉不由得震撼了。

对方的年龄难以判断。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分不出和霄太师相比,谁的年纪比较大。脸上刻划的皱纹与其说是年龄的证明,不如说是来自生命中无数的历练沧桑。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要比外表年轻也说不定。不过这还是小事。他身上还有更明显的特征:脸上有一只眼睛残了,双臂之一也只剩下半截断臂。

刘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僵着不动。老人眯起那只独眼。

「现在,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了……你吃吗?只剩一碗就是了,但你应该饿了吧?」

放下火夹,老人开始搅拌起加热中的锅子。听得见搅动时锅底传出的咔啦声,可见真的只剩下一碗的分量了。一听见锅子的声音,刘辉突然觉得好饿。老人取过身旁一只木碗,装了一碗又稀又淡的汤递给他。

刘辉用两只圆棍手,恭敬的接过碗,但在张嘴喝汤前,又看了一次老人的独眼和独臂。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在用餐之前问个清楚。

「……请问,您的眼睛和手……那是……怎么回事?」

老人表情微微一动。刘辉并不知道那其中带有什么样的情感,只是,老人露出的表情仿佛说着,看过他这样的人虽多,问出这问题的人可不是那么常见。接着,老人只说了两句话作为回答:

「战争时失去的。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战争。刘辉表情大大扭曲了。低下头,淡淡的汤水反射出自己的脸,人影随汤水晃动。胸中闪过的痛楚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在不久前,刘辉的世界还和战争一点关系都没有,像是活在遥远的童话之中。然而离开王都之后,一想起大雪中,为了帮助刘辉逃离的楸瑛他们,内心不禁颤抖。不想被老人看见自己脸上表情,刘辉低头啜饮着无味的汤。稀薄的汤水填不饱肚子,反而使他更饿了。

「你的头,还好吗?你不止身体严重碰撞,脑袋瓜上也撞出不少疙瘩。现在看起来好像好多了就是。」

「头?」刘辉举起圆棍手摸摸自己的头,痛得呻吟起来。一阵一阵刺痛,隔着绷带发现头不可思议的变形,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头了。这下,要照镜子可能需要一点勇气才行。

「会迷路到这附近来的笨蛋可不是那么多。是发狂了吧……就算迷失方向,这里也不是轻易可进入的场所。」

「不,我迷迷糊糊的,自己都记不起是怎么来的。」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了——」

「那匹马,虽然过意不去,不过我放掉了。」

刘辉忽然想起那匹有着朱金色鬃毛与鸦色毛皮,陌生的黑马。心用力跳了一下——夜色般的黑马。载着刘辉,淡淡地带着他离开。不知朝向何方。

装作没看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刘辉,老人将脸转向狂风肆虐的窗外。

「真是一匹漂亮的军马啊,可惜我这里没地方安置它,而且不能让我这里的女人看到那种军马……说不定会被她宰来吃呢。不好意思啊。」

「……请问……那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

老人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奇妙表情。那不是惊讶或怀疑的表情,而像是以前也被问过一样问题似的吃惊。老人用单手搅动炉里的灰烬,炭火再度「劈哩」一声燃烧了起来。

「接近白色的灰色吧。」

那就是夕影了。那么,刘辉见到的那匹马难道是幻觉吗?那当然是幻觉,向十三姬借来的明明是夕影,而且一直都乘着同一匹马的刘辉,怎么可能换了座骑。

然而那匹夜色般漆黑的马,却一直萦绕在刘辉脑海久久不离。

「暴风雪的夜里,总是会看见各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

「那是一匹好马。应该是那匹马载着你到这里来的吧。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它是如何度过那样的激流……这附近没有像样的道路,桥梁也全部被大水冲走了。我看到你时,全身大半被雪冻僵,满头都是碰撞出的疙瘩,那模样可真是难看。若不是那匹马,就是雪人或地藏菩萨带你来的吧。」

地藏菩萨或雪人……?变成一只蓑衣虫的刘辉低头看着空碗。真的是夕影(夕影?)把没入河川的自己拖了出来,然后带到这里来的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又是哪里——这样的疑问不断浮现,又像晚霞一样朦胧散去。火炉里火光熊熊,听着炭火吱吱作响,思路也越来越迟钝。这简陋的山中小屋给人一种非现实的错觉,好像在玩具箱里迷了路,与不知名的老人攀谈,一切都像是出现在遥远梦境的场景。明明应该有什么是现在应该认真思考的,却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刚才那些,一想起来就令刘辉心痛的近卫们,正眼睁睁的从内心远离。干脆就这样——

「……朝廷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喔。」

老人这句话,对沉浸在舒适梦境中的刘辉面言,简直像被谁冰冷的手一把掐住了心脏。仓促之间,勉强压抑身体的颤抖,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只知道老人用一只独眼直盯着自己。

「听说国王逃离王都了。虽说遭到不知名的贼人侵害,但为数并不众多,他却放弃战斗就那样逃之夭夭了,现在下落不明。」

古木般安静而淡漠的声音继续叙述着。从那声音听不出感情。无论是老人的,还是刘辉的。

「旺季将军回到贵阳,下令要从四面八方进行搜索。听说已经搜到附近的村庄了……」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和刘辉切身相关,原本模糊不确定的什么,如今清晰地浮现出轮廓,正急远接近刘辉。近得一伸手就触摸得到。

旺季,已经回到王都了啊。

「天一亮,搜索或许就会进行到这里了。河川结冰后,要到这里就方便多了……」

刘辉陷入混乱,低声闷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脑袋瓜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任何一点。

忽然,刘辉察觉一道视线而抬起头。但眼前只有木屋粗制的内门。

不对——刘辉心头一惊。木门上有道缝隙,从那里可窥见两颗正在转动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两颗眼珠像两个黑色的洞穴,正严密的紧盯着刘辉不放,看似在监视他。刘辉虽然没发出惨叫声,却开始坐立不安。

老人也回头了,但却什么都没看见。不过,他似乎知道刘辉看见的是什么。

「……还以为她不到天亮是不会起来的。」

刘辉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也想起来头一天如恶梦般的夜晚。原本都快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恶梦,这里住的只有老人而已。老人应该也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事,但却丝毫未显露歉意。刘辉从他的表情能够读取的,就只有对老人而言,那晚发生的事没什么值得道歉的这一点。但理由为何,他还是不知道。

刘辉吞了几口口水。那个女人的事,就像一脚踩进了就拔不出的泥沼,最好不要追问比较好。然而却不知为何,心中像被什么牵动着,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她是你的妻子吗?」

老人眯起独眼,凝视了刘辉一会儿。沉默的模样,就像刚才问起独眼独臂时一样。好像在说,这十个人中就有九个人不会去碰的问题,你怎么偏偏就是那不识相的一个。但与其说因此惹恼了他,不如说他似乎认为这样的刘辉挺有意思的。

「不,她不是我老婆。不过她住在这里很久了,算是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吧。」

照顾生活起居?还记得那晚她怒骂老人的模样,要比掐住刘辉脖子时还要凶狠。明明不是妻子,竟能够和那么恐怖的女人一起生活。话说回来,那样的女人真的能「照顾」别人的生活起居吗?

或许是心里的一百个疑问都显露在脸上了吧,老人淡淡地耸耸肩说:

「她平常不是那样的。照顾别人似乎能让她镇定下来,所以我也就随她去了。是个手脚俐落的女人唷,只是一遇到军人或地位高的人,她就会变成那样……」

火炉上热着的铁瓶,开始咻咻地喷出蒸气。

老人从刘辉手中拿过刚才的木碗,也不冲洗就直接丢入茶叶,注入热水。漆黑的茶水发出奇异的气味,类似某种药草。气味和邵可常泡的那种茶非常类似。

低头看老人递回的碗,自己的脸投射在黑色茶水表面,不断的晃动。回想起女人暴风雨似的怒气与恨意,如果不是老人介入阻止,她真的会杀了刘辉。那种强烈的杀意,绝对不是搞错对象,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简短的问句,老人却正确读取了刘辉的疑问。沉默之后,老人歪着头,望向屋内一隅。

「……看到那么威武的剑,那家伙就忍不住了吧,那让她回到了过去。」

这时刘辉才想起「干将」与「莫邪」。急忙随着老人的视线朝屋子角落望去,成堆的稻草下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剑柄。看来像是被谁藏在里面,不,实际上就是为了隐藏才放在那里的吧。大概,就像藏起刘辉一样。

「我失去的只是一个眼睛和一只手,那家伙失去的却是所有的孩子。生了将近十个孩子吧,其中一半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还有一半在战争中被杀了。听说还有好几个是在她眼前被杀的。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她是女人吧。以前的她还算是个美人,对男人来说,是个发泄欲望的绝佳工具吧。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刘辉无言以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脑袋里挤不出任何一个字。

「……虽然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也足以将她整个人搞疯了。就我看来,那才是最惨无人道的经历,但她却从没提起过。挂在嘴上的,总是孩子们的事。坚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都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了……最初我也觉得很厌烦,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已经不以为意了。虽然很疯狂,但看她这样坚信着,我已经不会觉得愚蠢,反而开始认为眼前的她早就超越了一般人……一直看着她,突然发现真正有问题的人不是她了……是啊,不是她。」

老人说着,古木似的姿态与声调,像正对着孩子叙述什么传说中的故事。

「对她而言,所有佩带剑的人都是杀人魔。平常安安静静的她,在那个时候就会突然变了个样。回到过去,被恨意牢牢纠缠而动弹不得。最近的她,连三拍前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记,但她却念念不忘,在屋子上下找寻被我藏在稻草堆里的你。嘴里叨叨念念着『那家伙上哪去了?我要杀了他』,整个人越来越疯狂……不可思议的是,她真的分得出来。知道谁是杀过人的,谁是害她变成那样的人。知道谁正接近那个残酷的世界。无论是过去或未来。」

『死了最好,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好事。』

直至今日仍未尽的怨怒。对国家的,对战争的。刘辉无法抗辩。如果被质问在刘辉这一代有了什么改变,他也回答不出。那么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和过去无异。害她变成那样的人。不过是换了个人坐在龙椅上罢了,过去和未来都一样。而她也知道。

刘辉看着老人的独眼与独臂。他说,那是在战争中失去的。那么对老人而言也应该一样。

「……您为何……要救我呢?」

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但老人依然正确的回答了刘辉真正的疑问。

「我失去眼睛和手臂,那是我该付出的代价。这代价不是别人该付出的。但那女人被夺走的却不是这样,和我不同。我的眼睛和手臂,是投入战争的我该付出的代价,不能推诿卸责……我遇见她后,终于能够这么想了。」

「……」

「到了明天,她应该会将你交给前来搜寻的武官吧。我不打算阻止那个,但你若在那之前离开,我也不会阻止你。我已经决定了,只要是来到这山里的,不管是谁我都救,是人也好动物也好。那是我给自己定的规矩。」

火光跳动,老人眯着眼的表情,似乎带着微笑。

「……能逃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逃着,迷了路,差点没了命,即使如此却还是活下来的家伙,一定有非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刘辉的脸大大扭曲了起来。

——如果不是有人帮他,是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的。

「我说年轻人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今国王,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似乎的确是个笨蛋。」

「…………」

「就算眼前出现无理取闹的贼寇作乱,他也不选择镇压而是逃离。这的确是前所未见的呆子国王没错。如果是他那自小流落在外的父亲戬华太子,不管面对的是几百个对手,也一定会杀出一条生路吧。但现在的国王和他父亲,真是完全不同。」

「…………」

「但这又有何不可?」

刘辉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老人微微一笑。

「有何不可?托他的福,没有任何人为此而死。如果今天他掀起了战争,只要一有人为此而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了吧。我想,他一定是一位和他父亲完全不同的国王。」

老人望着稻草堆里的双剑,装作没看见此时刘辉脸上的表情。

「……那两把剑真是漂亮。从没杀过任何人。手上握着这只消一挥就能轻易解决两三个人的名剑,任谁都会想拿来防身保命吧。如果那个国王带着这两把剑,却一次也不曾使用,一个人也不杀,只是自己在雪中拼命逃离的话……我并不认为那个国王如朝廷所说的,是个抛弃国家逃之夭夭的人。反而应该相反才对。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老人依然用着如说故事般的古木声调。刘辉低下头,下巴打颤,手中捧的茶也带起了一阵涟漪。

「和先王不同,当今国王从未掀起战争。百姓的儿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不需被征召入伍,田地也不会因战乱而荒废。发生飞蝗与地震天灾时,派出军队救援人民。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国王,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国王。对我们百姓来说,能不掀起战争的国王就是最好的国王。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就算不是个威风凛凛的国王,就算他有点窝囊。就算我从来没见过他。」

碗中的茶映出刘辉的双眸,似乎闪着泪光。

——所以我挺喜欢现在这样,也喜欢这个国王。

至今,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不管那些大官又吹捧了些什么,或是天上出现了什么妖星,这些都毫无关系。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我们百姓只要能够每天活着,并且觉得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其他就没什么好说了。你懂吗?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们人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下活着的。国王的工作,就是倾听人民的心声,可是当他身边的人太过喧嚣……那声音就会变得模糊难辨了。」

「…………」

「到城里去时,我也变得听不清楚自然的声音了。所以才会回到山里。城里的猎人之所以会杀死太多山里的野兽,榨取过多的自然资源,就是因为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哪天山神受不了,是会发怒的。百姓也一样。不过,如果情况不是那样……也就是一件好事吧。」

感觉得到老人发出微笑。接着随着一声叹息,他又回头望向木门上那一道黑暗的缝隙。

「……那家伙一直活在过去。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之后也不可能改变了吧。只要拿起一次武器,就会害怕丢弃它。但越是拿着武器不放,人的心越是会变得脆弱。只要发生一点小事就会被影响而发狂。除非一开始就不要拿起武器,否则就得杀了谁,或是被人夺下武器,然后才有可能摆脱。这样的人我看多了,没办法的……可是我还是希望,这一次总有一天会改变。愿意去相信那能够自己放下手中武器的笨蛋,具有真正勇气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出现。就算现在是个笨蛋,谁又能说将来也是个笨蛋呢?再说,如果是真的无可救药的笨蛋,谁都不会去帮助他,就连马都不会相信他的。」

不曾对任何人使用的剑。甚至为了保护自己都不曾用过。这么做,又是为了守护谁?

孤零零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却能为了保护什么而逃到这里来?想要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老人笑了。似乎对那把干净的剑感到很满意,最后又小小声的说了那句话。

「有何不可?」

这是一句不加任何虚饰,质朴、诚实而安静的肯定。差点以为自己搞错了,连好不容易做的决定都无法抱持自信。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逃,也不知道任性的要属下们不能杀人是否正确。内心动摇着,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比起虚荣的名声,他是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东西而逃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呢?

收藏在内心深处的那口箱子,又发出微弱的声音了。这次,是盖子打开的声音。

(孤,是为了什么而逃……)

浮在水池上的母亲尸体。乌黑的一头长发像水草一样扩散开来。后宫中发生的无数次小斗争,每天越来越多的尸体,都曾经映在刘辉眼底。兄长和妾妃们受到处刑,被砍落的人头,其实刘辉都在处刑之后一个人跑去看了。尸体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补上新的女官和侍官后,后宫又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恢复若无其事的宁静。这时刘辉总会跑去府库,但就连面对邵可,那句「一切都和我无关」还是硬生生又吞了回去,没想到有一天竟然成真了。

盖子打开了。那些刻意压抑的感情,随着眼泪一起流出。

那种情景,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想要守护,即使只是多守护一个人也好。所以才逃走的。

真想压抑的话,就如孙陵王所说,是很简单的。就像在瓮口压上盖子一样简单。

然而那么做是没有意义的,不知何时起,刘辉打从心里理解了这一点。纵使在瓮口压上盖子,瓮里装的东西也不会消失。而且那么做会发生什么事,刘辉早就亲身体验过了。同样的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就算对孙陵王而言是有意义的,但对刘辉而言却是毫无意义。

为了选择走上不一样的未来,刘辉才离开了那座城。

『不能不离开。』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和刘辉自己的声音重叠。没错,不能不离开。不能不离开。

别的办法、别的办法。快想想、快想想。如此拼命思考。

想要一个和那再也不想目睹的过去不同的,未来的世界。

刘辉擦干眼泪,吸吸鼻涕。听见心里最后的箱子,完全盖上盖子的声音。

「孤,不能不离开。」

不能停留在这里。

老人似乎无声的笑了。简直就像在同一个场所,同样的夜晚,也曾有过另一个谁,跟他说过相同的话。

「……是吗。那么,你加油啊。喔……刚好,雪停了呢。」

本来刮得鬼哭神号似的风声,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追兵应该很快就要到了,那家伙好几天前就去通报了吧。」

「……什么?」

闻言,刘辉惊讶得马上站起来,着急得团团转。

「怎么会?那……这里到底是哪……请问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你打算上哪去呢?」

「呃……红州。」

一直都像古木般淡淡然的老人,此时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神情。

「……我说你啊,到底是多没有方向感?要去红州的话,只要顺着河川流向走就行了,你怎么反而挑了相反方向往源头来了呢……难道你真的只是个单纯的笨蛋……?」

「什么?」

刘辉脑中模糊记起从前邵可曾要他牢记的地图。记得没错的话,横越紫州的两条大河之一,的确是朝红州流去。而自己若是沿着反方向来到源头的话,这里是……

「……孤来到北方了吗?……不,若那条真是大河,夕影不可能横渡成功的啊……」

若是夕影能够横渡的河,应该就是支流了。但大河的支流太多,实在无法得知自己横渡的是哪一段。怀着期待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却困扰地眯着独眼叹了一口气。

「……抱歉,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告诉你这里位于何处。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下山的路。听好了,只要方向有一点错误,就会迷途至死。积雪并不严重,你就努力点自己走下去吧。那蓑衣虫……不,那件蓑衣就送你吧。」

对啊。夕影不在身边,只能靠自己徒步下山了。刘辉不由得冒出一头冷汗。

老人以口头告诉刘辉下山的道路后,指指稻草堆说「你身上的东西都在那了」。刘辉摸摸稻草堆,取出了双剑和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过原本带着的水、粮食和钱财却不在其中。刘辉看着看着也没说什么。在这简陋的山屋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愿意照顾受伤的自己,还把仅存的最后一碗薄粥让给自己分食,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奇迹了。尽管后宫里什么都有,却从来没人和刘辉分享过什么。

刘辉瞪着自己减少的行囊瞧了半天,考虑的结果,伸手拿起「干将」。

「……老人家。」

老人没有回答。或许在刘辉盯着行囊瞧时,老人心里误会了什么吧。刘辉屈膝一跪,捧着「干将」递向老人。

「没有其他能充当谢礼的东西了,请您收下这个吧。」

沉默降临。刘辉低着头,不明白这阵沉默代表什么意义而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终于听见老人放下手中碗的声音。

「……你竟然把『干将』拿来充抵寄宿费用?还要把它留在这里?」

咦?自己有说是「干将」吗?刘辉歪着头……应该是说了吧。

「是的。因为我并没有需要它的必要,请您收下吧。现在身上没有银两,也没时间作工回报您了,把这『干将』拿去卖了,应该可以换取不少钱……看这剑鞘也挺豪华的不是……?」

事实上,大少爷刘辉根本不知道这把剑究竟值多少钱。只是想到如果是秀丽,一定会坚持「回礼」的,所以拼命思考的结果,也只有用行囊里看起来最值钱的这把剑来回报人家了。

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心想不能留在那座城里才会带出来的双剑,现在却要将其中之一的「干将」留在这里——留在这云深不知处的奇妙山屋里——然而刘辉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就算没有「干将」,也不觉得有哪里不便。

(……呼,还是说只有一把,不足以报答救命之恩?)

然而「莫邪」是……刘辉焦急着低下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但另一把剑,我已经答应要给某人了,在他回来取走之前会好好保管的。所以实在不能将它留在这里,如果是其他东西——」

「不,够了。我就收下『干将』吧。」

老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令刘辉吓了一跳。虽然隔着几步的距离,但没道理连他站起身都没感觉啊,然而他却像从平地冒起的热气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坏掉的独眼和断臂。完好的那另一只眼笑了起来,还能动的另一只手则抓起「干将」。

抓起剑,又将剑丢了出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那是一把玩具剑似的。刷地,「干将」又没入稻草堆中,等飞舞起来的稻草全都落回原位后,剑就完全被掩盖起来,消失不见了。要是楸瑛或静兰在,一定会马上发出惨叫,然后扑上前去把这国宝挖出来吧。

「这把剑对我来说,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老人从近距离俯看刘辉。那矮小的身体之中,不知蕴含了多少顽强的力量。坏掉的那只眼睛牵动着好几条皱纹,使整张脸看起来有些狰狞。虽然外表令人害怕,刘辉却莫名的不觉可怕。老人就像一棵古木,安静淡定,同时有种叫人说不出的怀念。然而他的眼神,却又像远望着未来。

「……活了这么久,总算长了点见识啊。」

「咦?」

「没什么……你快走吧。跟我住的那个女人,差不多要起来了。等她起来,你要走也走不成。」

刘辉想起那个女人。可怕的女人,可怕的那一夜,总有种她现在都还透过木门上的缝隙瞪视自己的错觉。她有这个权利。怒骂也好,掐着脖子不放也好,都有值得原谅的理由。然而对于她说的「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好事」这句话,刘辉现在还不能决定该如何回答。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回答。

老人说,真正疯狂的,不是那个女人。

真的有问题的,不是她。或许老人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和她共同生活的吧。刘辉觉得,日后有必要鼓起勇气再来见她一次。必须来见她,并确认一些事。虽然她既可怕、又无情、毫不慈悲,但刘辉却不能无视她的存在。她既是过去,也是「现在」的一部分。反映着现在这个国家的模样。

等全部结束,刘辉还能活着来面对她的话。

到时候,自己应该就能成为一个面对任何疑问都能做出回答的国王了。

这时,远方忽然想起鸣笛声。像是呼应暗号一般,四下跟着响起了高亢的笛声。好几种不同的笛声交错,老人起身望向窗口。

「……已经来了啊。年轻人,你快走吧,现在马上离开。」

刘辉点点头,很快打理好行囊。说是行囊,也只剩下衣物和「莫邪」而已。这时,刘辉突然为老人感到担心,说不定他会因藏匿自己而遭到不测,自己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老人单手抓起挂在梁柱上的斗笠,往刘辉头上一戴。

「再附送你这个吧。」

运用独臂与嘴,老人俐落的将斗笠的绳结系在刘辉下巴。看到刘辉的表情,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怀念似的眯起眼睛。

「很久以前,也有个年轻人在雪夜里闯进我这里来啊……」

「咦……?」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比这次还大……那个人也在雪停之后离开了。来到这里的人,大概都会好好离开。所以我想,你应该也能够安全离开吧。」

雪夜。刘辉脑中,闪光似的浮现一个声音。

——今天过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城了。

不能不离开。雪夜之后,和琴声一起消失的人。如同闪闪发光的「莫邪」一般,冷硬而美丽,带着伤痛的侧脸。难道会是他——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以确定的是,比起现在的你,看起来要有出息多了。各方面,你都比不上人家啊。」

「……唔、呜呜。」

说完这句话后,老人就不再告诉刘辉什么了。

「把你捡回来,是我给自己的规矩。我遵照自己的规矩而生,会因此变成怎样,都跟任何人无关。相反地,你要是再像这样犹豫着不走,我也不会阻止你留下。」

像是发出什么暗号,笛声又再度响起。那声音已经来到比刚才更近的地方。

刘辉望着通往外头的门,不经意地感受到一道视线。

内门中,有着一道缝隙的那扇门,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神窥伺着。这次绝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人在那。昏暗而闪着警戒眼光的双眸,令刘辉倒吞了一口气,却没有掉头离开,而是对那人深深低下头,行了一个礼。一拍后抬起头,目光已经消失了。只听见神经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刘辉再度对老人低头示意后,跨出三步,伸手握住门把。一打开门,寒冬的冷空气便狂乱地吹进室内,雪深及膝,笛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天还没完亮,深浓的蓝色还支配着银白色的世界。

天将破晓。不知为何,刘辉觉得这是个很适合离开的时刻。

「——那我走了。」

「年轻人。」

这是老人第一次开口叫住他。最初,也是最后一次。

「……好久以前,那个雪夜里来的男人,他也走了。我对他说,一个人努力是成不了什么事。结果那家伙却说,就算现在只是一个人,十年后一定会不一样。就算只有一个人努力,只要默默耕耘,一定会开花结果。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这么说着,他就离开了。过了十年,这次轮到你来了……我时常想,等着那个男人的到底是谁。」

风吹起刘辉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连刘辉自己都看不见。

——即使在朝廷那个臭水沟里也一样。

「凭你,是赢不了他的,不管怎么努力也一样。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刘辉没有问老人的名字,也没问他究竟是谁。和他说的话比起来,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刘辉笑了。因为脸冻僵了,所以笑容或许有点不自然吧。

「……我跟人约好了。很久很久以前。不能因为没有胜算就反悔吧。我已经忘记过太多事,也有太多诺言没能遵守。剩下的这最后一个约定,绝对不能再出尔反尔了。」

老人那只满是皱纹的手,突然握住刘辉的绷带手。那只手,和文官的手或武官的手都不一样。那只手经历过夏日曝晒与冬日的刺骨寒风,经年累月形成,有着古木一般的坚强。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刘辉的手,然后放开,好像他握住的是刘辉的心。

「——送你一句话吧。一个人努力成不了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然而,时候会到。只要有人持续耕耘,改变的时候总会来临。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

后面的话,刘辉没能听见。不,连老人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都不知道。

老人的声音被笛声与崩落的大量积雪发出的巨响掩盖,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传来谁争论着什么的声音。刘辉抓起老人的独臂,用额头碰了碰那手背,做为最后的致意。

「我出发了。谢谢您亲切的对待,真的很感谢您。」

老人笑着拍拍刘辉的额头,为他推开房门。

刘辉迈开脚步,踏进破晓前的雪夜中。拨开雪,照老人教的,朝一棵有着双叉枝枒的树奔去。老人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对了年轻人,刚才忘了告诉你。那条路有点危险,要多加小心啊。」

「欸?……嗯?啊?……咦咦?」

就在此时,脚在雪地里踩了个空。突然看不到眼前的路。

接着,刘辉便感觉到自己正咻地向下滑。一屁股跌坐在地后,就趁势向下滑了。刘辉发出惨叫声,就这样顺着被冰雪覆盖,长着枯树的断崖斜面往下滚落。

●  ●  ●

不只是一瞬间,实际上好长一段时间,刘辉只是不断地向下滚落。

「————!好痛,痛痛痛痛!」

仿佛无止尽的翻滚之后,刘辉开始发现斜面上有些较平缓的部分,便举起「莫邪」勾住不知名的树,好不容易止住了落势。不过,因为那一勾力道过猛,树上的积雪全都掉落下来,把刘辉整个人埋进去。原本的蓑衣虫,现在成了头顶着斗笠的雪人了。

……雪人刘辉打从出了城之后,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无法独力生存的男人。只要没有猴子、狗、雉鸡之中的谁跟在身边,就算是主角桃太郎也一定只是个庸才吧。

吐出塞了满嘴的雪片,拨开压在身上的雪,拼命从雪堆里爬出来。也好不容易挖出埋在雪下的「莫邪」——这把剑应该从未遭人如此对待过吧——光是这样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此外,应该是滑落时碰撞导致的吧,刘辉身体各处都疼了起来。多亏有那顶斗笠,头倒是没怎么撞伤——不,老人一定早就知道会这样,才把斗笠给自己戴上的吧——身上带的东西都因擦撞而变得破破烂烂,尤其是那件蓑衣,滑落途中就散开来。要是真正的蓑衣虫,这下可就没法过冬了啊。

(不过斗笠也因为绳结系得太紧,差点没被勒死!是不是应该生气啊?)

果然老人只是表面亲切,实则是在整人吧!

(不不不,这种几可媲美霄太师的黑心行径,这辈子不可能遇到那么多次吧!)

好不容易心跳才缓了下来,重新仰头望向那片斜坡的刘辉,这下却又吓得心跳差点停止。与其说是一道斜坡,不如说是一条狭窄的裂缝,刘辉应该是从那裂缝里摔出来的,但现在连仔细看都看不出到底是沿着哪里滑下来的了。裂缝呈现一道陡峭的锐角,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会指出这种路的人,果然还是霄太师第二吧。

「……呼、呼。人生真不简单啊!充满各种困难。以后我再也不说自己喜欢雪了。」

一个人叨叨絮絮的却没人答腔,真是好生寂寞。

此时,肚子突然咕噜一声感到饥饿。想起自己只喝了一碗稀薄又难喝的汤水,肚子是越来越饿了。贫血与目眩使刘辉差点站不稳,加上才刚养好没多久的身子,发软的膝盖抖个不停。

看看四周,全都是理所当然会存在的枯木,刘辉先以白雪果腹。吃了一口后,有种真的吃进了些什么的感觉,所以开始一口接一口。然后,就在差点要忘记自己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时。

——耳边传来好几匹马奔驰的蹄声。

被吃下的雪给冻得茫然的刘辉脑袋,这下子完全清醒了。一把抓起「莫邪」站起身来.

看见远远的山头有着火把怱明怱灭的光芒。光芒的移动看起来不像有特定的目的,四处游移,比较像是在搜寻什么。

等确定火把的光芒全部从视线中消失后,刘辉开始移动——朝红州前进。

虽然已经在邵可督促下死背了地形图、地势图、星象图与方位的确认方式以及繁复的河山地名,但那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能不能顺利记起来还是个问题。

一度消失的军马啼声,听起来比刚才更接近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前进。

刘辉重新戴好斗笠,拄着「莫邪」站起身。肚子虽然还是很饿,但一想到若能走到河边或许能钓到鱼,刘辉不禁立刻振作起精神。

(哼哼,钓鱼可是和十三姬一起修行过的。看我的吧,中午有鲷鱼大餐吃了!)

根本不知道河里钓不到鲷鱼的刘辉——这位年轻的国王在不久之后就会知道这件事了——今年二十一岁。

既没食物又没钱,更别说钓竿、鱼篓,身上甚至连一颗打火石都没有,自己的马跑去哪了也不知道。体力降到最低点,就算是刘辉,人生中也未曾过上如此两手空空,孤注一掷的时刻。只有年轻这个本钱要多少有多少,刘辉暂时不去想自己身处的劣势,以免自己更沮丧。直到粉身碎骨为止,都不放弃那股毫无根据的自信,这就是年轻的证明。

「很好!加油啊,刘辉!嘿嘿,喔!」

因为身边没半个人,只好自己鼓励自己之后,刘辉爬下了悬崖。

——午饭的鲷鱼,很快就从脑中消失。刘辉小心翼翼的沿着溪流往下。一颗有自己身高大的岩石滚落,从溪流里溢出雪水。刘辉屏气凝神,一边留意着不要从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滑落,一边踩在岩石与岩石之间,脚步慎重的往下爬。

因融雪而增高的河川水线,发出潺潺水流声。偶尔环顾四周,只见山中依然有数头军马持续搜索。虽然比起预料的人数还要少一些——

(……都是专业精兵啊……究竟是哪个单位训练出的部队?)

事实上,刘辉原本认为要甩开他们很简单。

然而,那些时而消失踪影的火把,始终跟在刘辉身后。而且从火把的位置看来,他们正在逐步缩短和刘辉之间的距离。好几次都以为已经顺利甩开他们了,但不用多久,刘辉附近一定又会出现至少一头军马。只是对方是否真的已经发现刘辉,到现在还无法肯定。毕竟军马无法下到刘辉滑落的山崖下,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知道刘辉在那,但是因为下不去而只好在上面盘旋找路,还是根本没发现刘辉就在下方。有时隐约传来对方人马交谈的声音,却在传进耳朵前就被风雪吹散而听不清。尤其进入溪流路段之后,多了潺潺水声的妨碍,更是听不见人声了。

就这样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刘辉也总算弄清了追兵马匹的数量。

(三匹……或四匹吧……没有更多了。)

原本心想就算真的被发现,如果只有这些人,或许还可能逃脱。但观察了马匹的动向之后,这点又无法确定了。在这又是雪又是冰,天色又暗的陡峭斜坡上,还能如此安稳的策马追踪,而且刘辉连甩都甩不掉他们。由此可见,对手绝对是身手不凡的武将。

再过半刻,天就要亮了。天色一亮,刘辉的所在一定就会曝光了。

忽然,从静谧的山头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黑鸦。

反射地摆出警戒的姿势时,刘辉脚底踩着的岩石崩场了。虽然人没摔下去,却有几块石块滚落水中,激起一阵水花。

——瞬间,正沿着斜坡往下的马蹄声倏然停止,周遭陷入可怕的宁静。

冷汗沿着刘辉的背脊滑落。糟了。被发现了。

刘辉叹了一口气,擦擦汗,转换念头,开始专心沿着溪流往下。

用比刚才快三倍的速度,连看也不看眼前的路就往下跳。原本像是在巨人的恶作剧下堆起的巨大岩石,过了某处后也开始变小。河川的倾斜度变得平缓,宽度却有原本的两倍大。如此一来,就无法踩在河水里继续前进了。看看周遭,发现原本陡峭的山崖高度降低,已经可以沿着山崖爬进山区了。然而山区也是追兵们的所在之处。

刘辉想了一想,决定了。他迅速地爬上山崖,进入山区。

耳边传来长驱直下的马蹄声。分别从三个方向,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密集的斜坡之间穿越树丛的矫健蹄声明显靠近,用翩然而降来形容都不为过。三匹都是如此。明明是紧急时刻,刘辉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从马蹄声便可得知马上的三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且三人都毫无疑问的比自己强多了。

(等等,等一下啊!到底是谁派出这么高强的追兵啊——!)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刘辉脚下踩着雪,拼命往下冲。万一真的被追上了,也只好拔剑应对,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希望尽可能拉开距离拖延。再过不久,就能进入支流了。

云朵之间,开始透出一丝阳光,照在纯白的雪地上。雪光强烈的反射,让刘辉以为自己差点瞎了。身后的马似乎也受到惊吓,但仍然高明的回避光线继续追赶。

雪渐渐染成了金黄色。天已经亮了。

此时,传来清楚的声音。

「等一下!」

刘辉差点停止呼吸。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去。三匹马已经来到视野所及之处。中间那匹很快地超越另外两匹,如疾风一般奔驰而来,最后一个跳跃,落在刘辉身边。马上的男人用力拉紧缰绳,呼吸紊乱地看着刘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马上的男人神情困惑地歪着头。

「……咦?好奇怪……应该没错才对啊……不、不好意思。所以您只是普通的樵夫吗?搞错人了……?不对啊,可是……咦?那把剑是……」

刘辉摘下破破烂烂的斗笠,稍微抬头望向马上的人。

「你在找谁啊?……楸瑛。」

说完之后,他便笑了。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想哭。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一拍之后,楸瑛瞪大了双眼。几乎是滚落下马,冲向刘辉。

「陛下!」

被楸瑛用力抓住肩膀,斗笠也撞掉了。楸瑛像是想确认刘辉长相,伸手粗鲁的夹住刘辉双颊,从极近距离观察他。接着,就轮到楸瑛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了。膝盖一弯,跪倒在雪地上。

「陛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刘辉也哽咽的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和楸瑛于雪夜中一别后,并未经过许多时间。然而彼此却都有种已经好几年不知对方下落的感觉。

「楸瑛不该离开陛下身边……请您原谅……」

那黯淡的声音,令刘辉感慨万千。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此时,另一匹马也赶上了。看见马上那出乎意料的人,刘辉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刘辉!」

静兰苍白着一张脸跳下马,无言地紧紧拥抱刘辉。再被他抱住的前一刻,刘辉瞥见了兄长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活、活着、太好了。」

听见他颤抖的低语,刘辉想哭,却又微微的笑了。

『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老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  ●  ●

「静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前往红州了吗?」

之前从邵可那里听说,静兰随灭蝗军队前往红州的事,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和楸瑛一起出现在这座山中。

静兰看起来有更多想问刘辉的事,不过被楸瑛给挡下了。

「我说……总之,先冷静一下。再说……啊,来了来了。」

剩下的另一人也终于到了。刘辉对他脸上的雀斑颇有印象。

「陛下,您平安无事太好了。下官隶属左羽林军,名叫皋韩升。终于找到您了。」

看见那匹随皋韩升抵达的马,刘辉不禁大吃一惊。那匹马是——

「夕影?」

「是的。能够找到陛下您,都多亏了夕影的带路。这家伙跑到我身边,并领我们来到这偏僻之地。如果不是它带路,或许就不会找到您了……」

楸瑛抚摸着夕影的脖子说。仔细一看,十三姬为刘辉准备的马鞍和水,几乎都完好无缺的挂在夕影身上。银两也全部都在。刘辉想起山屋里的老人家。

伸出手,夕影便撒娇似的凑过鼻头磨蹭。作为慰劳,楸瑛从袋中取出奖励的砂糖碎片喂夕影吃了。

「好乖,好乖,你做得很好,夕影。这次多亏你了。当夕影出现在我面前时,水和马鞍还有银两,一切都完好无缺……只有食粮袋看出夕影吃过的痕迹而已……只见夕影而不见陛下您……微臣真的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岂不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幽灵船的故事吗……」

「幽灵船?」

刘辉眨着眼发问,皋韩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不过下官觉得挺有趣的啊!就是船上的人忽然全失了踪,充满谜团的事件。」

「韩升!哪里有趣啊!一边找寻陛下,一边听你说那些幽灵船啊、雪女啊、神隐的,全都是些不吉利的故事。被你搞得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了啊!」

「那可是我为了让你找得发狂的心情镇定下来的亲切之举耶!」

「——给我闭嘴!你这废材武官!」

静兰狠狠的瞪了楸瑛一眼。看来他也因为那些鬼怪故事而心神不宁了。

刘辉再次检视夕影。黑色油亮的毛皮在日光反射下呈现美丽的青蓝色,鬃毛则是近乎白色的灰色。夕影的眼神温柔,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是一匹聪明又耐力出众的良马。

绝对不是那匹有着黑夜暗色的毛皮,以及朱金色鬃毛的陌生马匹。

拉着刘辉沉入河底,令人心生畏惧的那匹暗色马到底是什么来历。直到现在,刘辉都不认为那只是个幻觉。然而当时乘着那匹马越过的,或许是一条不该穿越的河川。

不管那匹暗色马是什么来历,夕影救了刘辉,这一点毋庸置疑。摆脱追兵,越过河川,带刘辉来到有着那老人的山屋,之后,又带着静兰与楸瑛找到刘辉。看着夕影那有些谜样的眼睛,刘辉说出了心底的话。

「谢谢你,夕影。」

随着一声嘶啼,夕影静静地垂下头,意思似乎是接受了刘辉这句道谢。

虽然遍寻不着适合的洞穴,皋韩升还是发现了一处不容易受到风寒的雪堆处。就在刘辉还未回过神来时,三个受过野战训练的武官已经迅速的将里面的雪铲出,整理得干干净净,并收集来干燥的树枝生了火,放上小锅加热。皋韩升突然不见踪影,回来时,手中已多了山菜,以及不知从哪猎来的野兔和山鸠,楸瑛也帮着一起俐落地开始料理起食物。

两手空空的刘辉不时晃过来晃过去,嘴里嘟囔着「不如孤去钓鱼来吧」,却被众人异口同声叱喝「不想被水鬼抓走就乖乖回去坐好!」完全是碍手碍脚的状态。当看到明明应该和刘辉同样都是身为少爷的楸瑛与静兰,也都用着熟练的动作,毫不留情的剥下可爱兔子的皮和山鸠羽毛时,刘辉深深地震撼,并且沮丧了。

(……呜呜,只有孤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而且正当他垂头丧气的找了个地方坐下时,一阵猛烈的饥饿感袭来,同时肚子开始发出巨大的咕噜声。

仿佛料到这一点似的,皋韩升正好从小锅舀出一碗什么,端给刘辉。

「来,请先吃点东西吧,陛下。不但可以暖暖身子,还可以先垫垫肚子。」

碗里是浓稠而香气四溢的乳白色汤汁。啜了一口,汤汁随着浓浓的乳酪味缓缓流进了胃。轻啜两口之后,刘辉更是忘我地喝了起来。

不知为何,身体一暖,刘辉的手脚便开始异常发痒。因为实在是痒得受不了,便背着众人偷偷将已经破破烂烂的绷带翻开。一看之下,皮肤呈现严重泛红。本以为这个举动没人看见,不料瞒不过眼尖的楸瑛,一个箭步上来,再次掀开绷带察看。

「……喔,太好了。只是轻微的冻伤。」

「可、可是孤现在觉得超级痒耶,痒得都快发疯了。」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身子暖了,伤口自然会发痒。幸好只是表皮的轻微冻伤,要是真正的冻伤,为了治疗就算必须截断四肢都不奇怪。把我手边带来的药敷上去吧……不过看这模样,似乎有谁已经做过处理了?」

仔细一看,除了今天逃亡时新增的伤口外,刘辉身上的伤口都有处理包扎过的痕迹。多亏了这些适当的处置,刘辉才能避免更严重的冻伤,也未染上破伤风的吧。看着敷药与包扎的情形,楸瑛狐疑地歪着头想。不管是麻烦了哪里的谁,此人绝不是个普通人。

一边为刘辉重新包扎,楸瑛仔细观察起了刘辉。

身旁放着刚从身上脱下,不知从哪弄来的破蓑衣和旧斗笠。刘辉双颊消瘦,明显大病初愈的模样,全身上下遍布着瘀青与擦伤。手脚全都呈现轻微冻伤,脸色苍白,头上则大包小包的肿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要是在过去,或许楸瑛早已毫不客气的取笑他了吧。然而现在却只是没来由的想哭。

「……陛下,您可知打从离开贵阳之后,自己失踪了几天吗?」

「咦?不,孤完全没概念。」

丢失了财物与食粮,手上甚至连打火石与弓箭都没有。这当然是无法计测天数的状况,不过更是因为刘辉本身傻头傻脑、浑然未觉。楸瑛心想,至少这样会让他觉得受比较少的苦吧。

不该分头行动的。应该陪伴他到最后。那天之后,楸瑛无数次这么后悔。原本想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告诉刘辉他究竟失踪了多久,没想到一开口却泄漏了内心所有的情绪。

「……半个月。」

「半个月?……孤还以为……顶多就是三天。」

刘辉望向依然准备着食物的另外两人。难怪加入灭蝗军的两人也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旺季已经……回到都城了……是吗?」

「是的。就在陛下失踪数日后进入贵阳城。」

只差数日。没想到就这么擦身而过。仅仅数日的差距。

若是没了这数日,就那么一直等到旺季回都的话,一切是否将完全不同。

静兰抿着嘴。说服旺季羁留东坡关塞的人正是自己。秀丽那么强烈希望旺季尽快赶回贵阳,静兰内心却彻底的小看了这件事。认为秀丽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进入紫州没有多久,部队收到来自孙陵王大人的传令,我才得知你离开贵阳以及朝廷正对你展开搜索的事。之后我马上和皋韩升等十数人趁夜脱离部队,分头展开独立搜索。换句话说,我们这几个擅自脱离了旺季将军的部队。」

皋韩升皱起脸上的雀斑不满地反驳: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茈武官。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兵马权可是握在旺季将军手上。」

一听见「兵马权」几个字,楸瑛不禁恶狠狠的瞪了刘辉一眼。

「……没错,听见这件事时我真是太惊讶了。那可是兵马权耶,陛下!你懂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那代表只要陛下不在场,他甚至有权命令近卫。若只是暂时将兵马权交给郑尚书令,那还能够理解,没想到你真是笨的可以,竟然全让给了旺季,就在我前往缥家这段期间!」

「对、对、对、对不起啦……那时候孤脑袋里一片空白……」

「唉。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万一那时候旺季要求韩升和静兰加入搜寻你的队伍,他们是不能违抗命令的。否则就是违反军法,严重的话,甚至可能被开除军籍。所以他们只好在被命令之前逃离部队。毕竟灭蝗军的成立,好歹是由陛下直接命令旺季大人执行的,可以算得上是属于你的军队。勉勉强强说得过去。只要不叛逆国王,日后再怎么追究都有理由化解。不过静兰就算了,没想到韩升也会一起脱逃呢。」

「请别小看我好吗?羽林军的忠诚是只献给国王陛下的。若非陛下御令,我也不会加入旺季将军麾下。只要能守护国王与国家,叫我做什么都愿意。但若是必须为他人的私欲行动,那可就敬谢不敏。当然,更别说夹带私情了。」

听见韩升最后加上的这句话,静兰正在剁山鸠的手不禁一个使力,山鸠头就这么飞了出去。鬼婆婆似的面无表情继续剁着山鸠,嘴里却没有反驳。看见这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产生的权力结构改变,令楸瑛意外。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治得了这个总是以私情为重(只在晚饭时,准时回营的羽林军武官也没别人了)却毫无罪恶感的静兰,而且就近在眼前。

「……就这样,从旺季部队脱逃的静兰他们十几个人,和从王都出发搜寻陛下的我们一行人,之后就在途中会合。统整人马之后,再度各自行动,从贵阳到红州之间分散搜寻。然而直到途中发现夕影为止,可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真的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连日四处搜寻啊。」

事实上,是楸瑛他们一开始便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认为几乎没有出过贵阳城,也没有太多旅行经验的国王,多半是落脚在附近的小村落里。就算刻意躲藏,也不会是太难找到的地方。没想到——

就像是刘辉整个人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尤其是看见夕影身上挂着空荡荡的马鞍,背着的财物却几乎完好无缺时,楸瑛和静兰差点陷入绝望。财物未蒙受损失,就代表不是过上强盗袭击。话说回来,如果只是遇上强盗袭击也根本无须担心,以刘辉的实力就算过上强盗也足以保护自己。

最怕他会因自己的绝望而逃走。真是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夕影驮着的东西完整的像是被直接丢下,只带着一副空荡荡的马鞍回来。

发狂的持续搜寻。只能依靠夕影的指引,担心的心跳不止。

每当看见树上挂着吊死尸,或是河川里浮上溺死者时,楸瑛也好,静兰也罢,虽然打死也不愿说出口,却都忍不住不去想那最糟的可能性。彼此也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

「……话说回来,陛下。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和红州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啊。谁会想到你竟然跑到这连地图上都没有标示的偏僻山中,而且还陷入悬崖狭缝之间,像只光秃秃的蓑衣虫滚来滚去的,还差点死在这里啊!你要遇难是可以,但能不能换个比较简单明了的方式啊!我真的是担心死了!」

这或许是第一次听见楸瑛用这么自暴自弃的口吻说话。自己好几次浮现「就这样死了算了」的念头,很快的就抛到远远的脑后。

当时的自己确实是真正的自己。但是选择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更好。刘辉现在已经能这么想了。用这双手掌握自己全部的弱点,然后往前,走自己的路。

这样的选择不是为了谁,而是第一次,刘辉为自己做的选择。只是他也察觉到,这选择虽然不是为了别人,但出发点却还是为了自己重要的人。心里顿时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该说什么好,刘辉点点头,然后扯开嘴角笑了。

结果当然是遭到静兰和楸瑛暴风雨似的劈头狂骂。「你这家伙,真的有在反省吗?」,「还笑!笑什么笑!」于是刘辉又像是一把撒了盐的青菜,萎缩了。

「……所以说,我们并不知道在那之后,旺季大人是否派出追兵。只是可以确定,朝廷的确派出了搜索队。因为我们途中也遇上了好几次。」

「楸瑛,王都现在的状况如何?还有其他近卫的安危呢?邵可、还有绛攸呢——对了,皇将军他……还有当时那些近卫们……为了让孤逃脱,一个一个,回头……」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刘辉并未指责楸瑛的冷酷。只是怎么也无法控制表情的扭曲。

「当时追兵从两个方向逼近。我和皇将军商议采分头诱导,各个击破的方式。幸而后来从贵阳离开的近卫们陆续会合,我这边总算是平安完成任务……之后再返回贵阳,离开城里时的近卫,大约有半数都归队了。可是,皇将军和另外半数的下落,至今不明。不知道是被捉了,还是……」

「还是?」

楸瑛望着刘辉,口中没有说出那个「死」字,换了个方式回答。

「后来听说,孙陵王大人朝皇将军的方向派出的,是约莫数百骑的追兵……」

刘辉闻言大惊失色。脑中浮现单枪匹马,掉头消失在雪尘之中的皇将军背影。

『末将也必须留下来抵挡了。请您快走吧。末将会在心中祈求您平安无事。』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刘辉什么都没能对他说。不只是皇将军,其他的近卫们也一样。连一个人都未能顾及,只自顾自的不断逃跑。

「十三妹也平安无事。她将闯入后宫的盗贼及军队全赶出去,甚至把阻止她的武官们都揍了一顿,骑着马,跑到外朝大发脾气,引得孙陵王和葵皇毅不得不出面。最后她还嚷着再也不准任何人未经国王许可进入后宫……直接将抗议书扔到他们两人脸上……」

「扔、扔到葵皇毅和孙陵王脸上?」

楸瑛说得已经是比事实委婉了四十五度角。

事实是十三姬先把武官们一个个抓起来丢出后宫。然后骑上军马,闯进兵部与机密要地御史台,谁不好选,偏偏选了葵皇毅和孙陵王开刀,把抗议书朝他们脸上摔,凶巴巴的骂完「连一个国王都保护不好还有什么用,是不是没有长鸡鸡啊!」才回后宫的。

(……呜,算我求你,把最后那句话收回去吧十三姬……!)

拜此之赐,世人对「蓝家公主」的印象完全改变。楸瑛心想,自己的弟妹运还真是差……喔不,还真是好啊。

「妹妹是蓝家的女儿,朝廷尚不敢对她出手。再说首席女官的阶级等同于贵妃,同时也是后宫的女近卫。除了国王和尚书令之外,无人能直接命令她。现在十三姬正在努力守护后宫,为国王保住了大本营。红家的百合公主也留在后宫,她们的安全也都获得保障。」

守住国王的大本营。守住彼此的约定,留在国王消失的后宫中等待他的归来。

——好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我想看见,你的国家会是什么模样。

刘辉闭上眼睛,点点头。

「还有邵可大人和绛攸……只知道那夜过后,他们两人就忽然从后宫消失了踪影。邵可大人选不用担心,只祈祷绛攸千万要跟邵可大人在一起!否则在那场混乱之中,要是他一个人走散了,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万一那家伙是一个人上路的话,那我们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啊。」

真的是这样。刘辉和静兰都在心中默默同意。绛攸一个人上路的话,必定会展开一场大冒险吧,其精彩内容甚至可以在日后出一本书,就叫《绛攸珍奇漫游记》。刘辉伸手搔了搔太阳穴。自己这个桃太郎的三个好伙伴中,已经找回猴子(楸瑛)和雉鸡(静兰)了,但究竟还能不能见到那条迷途小狗(绛攸)呢?

「邵可大人似乎没有回到贵阳宅邸……希望他平安无事。虽然他当上红家宗主时曾引起一阵骚动,但他本人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吧。要是没有秀丽大人和静兰跟着,那么悠哉的邵可大人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对世间险恶一定不知提防……」

「没错!就是这样。真担心他途中过上诈骗集团或者是老子诈欺什么的,被剥光一层皮不说,万一等到他身无分文了,又被当作抵押品卖给黑道,最后辗转流落到酒家,被低俗的女主人使唤,要他整天像只驴子一样拼命劳动怎么办!啊啊啊啊,我的老爷啊!」

另外三人心想:「老子诈欺」到底是什么呀。而且总觉得静兰举的这些例子,比起遇上强盗或杀人那一类的灾厄,还真是微妙的不上不下啊。

虽然邵可已是红家宗主,该表现时也都有所表现,眯眯眼也已经睁开了。可是长久以来,他留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么强烈,而且或许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吧。

「……孤想,邵可他一定在红州。」

听见刘辉低声这么说,静兰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肉,一边小心选择遗词用字反问:

「……红州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刚好和回王都的我们擦身而过,应该会在哪里碰上他,这半个月以来,至少能获得一些关于老爷的消息才是啊……」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邵可与绛攸真的就这样,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忽然从后宫中消失了。甚至没有任何人目击他们离开王都,然而他们却也不在贵阳。十三姬的来信中也写着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连她都没有看见……楸瑛和静兰甚至开始怀疑,两人是否落入御史台或兵部手里。

然而刘辉却否定了这个猜测。连自己都对这份确信感到不可思议。

『我选择的君主是您,让我们在红州相见吧。』

邵可一定会遵守这个承诺。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会逃出王都,回到红州等待。

「一定能在红州见到他。邵可一定没事的。绛攸也是。」

这份确信,就像楸瑛他们相信刘辉一定平安无事而持续搜寻时一样。

听见刘辉如此肯定,静兰和楸瑛突然觉得肩上的力量放松了,也打从内心认为刘辉说得对。曾在心底不断翻腾的焦躁情绪也慢慢获得平复。对于这样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对于刘辉这样的变化,静兰与楸瑛都感到意外而凝视着刘辉。

刘辉半带踌躇的提出了一直不敢说出口的问题。

「……悠舜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众人一片沉默。

楸瑛尴尬地垂下眼神,静兰则登时苍白了脸,眼神中流露出怒气。

皋韩升察书观色,接下了回答的任务。

「……郑尚书令他……同一天晚上也从城里消失了……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所以现在,由回到都城里的旺季将军掌握朝廷大权。因为他是目前官位最高的人……」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就连后宫的女人都留下来没逃跑了,身为国王的宰相竟然第一个逃走,未免太寡廉鲜耻了。」

「静兰,那是因为孤——」

「就算是你先逃走好了,当宰相的也不可以真的跟着逃。今天既不是发生了正式的叛乱或谋反,你也还没死。本该一肩挑起全城重担的宰相却——总而言之,身为国王的尚书令却从城里逃跑,这种事前所未闻。而且!还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只要悠舜能留下来,就算国王不在,朝廷大权还是能由身为尚书令的他掌控。就算旺季回到贵阳,只要悠舜统整朝廷中的亲王派,依然能形成两派对抗的局面。然而悠舜一旦不在,朝廷大权将自动转移到拥有次高官位的旺季手中,而这一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然而,他却像是算准了旺季归来的时间,一进一出的忽然消失了踪影。

静兰气得头都晕了。要是自己在城里的话,就算要掐着悠舜的脖子,将他绑在椅子上也不会让他离开。

「简直是太干净俐落了。这么完美的背叛,还真是前所未见。」

悠舜在旺季回归前一刻消失无踪,不仅避免了旺季与亲王派之间可能产生的一切冲突,还让旺季能顺利取得全权。不禁让人认为悠舜的逃离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实际上也应是如此。不,在那之前,他身为尚书令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若真是如此,这个计谋未免太周全太完美了,不需要弄脏一根手指就能达到目的。

简直就像伸手拿起最后一颗棋子。

刘辉闭上眼睛。若说内心毫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然而将离别的决定说出口,先放开手的人却是刘辉自己,并不是悠舜。

对刘辉而言,悠舜就像一根手杖,一直支撑着自己。如果没有悠舜,刘辉根本没有能力走向王位。对自己没有自信,只能一味依赖他,倚靠他。加诸于他的重担,甚至快要压断了这根手杖。

因此刘辉决定了,决定在压断手杖之前放开手,决定今后靠自己的力量独自行走。

那是一根刘辉非常喜爱,非常仰赖的手杖。只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像个孩子吵着要将他放在身边。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使用这么出色的手杖。

楸瑛终于为刘辉轻微冻伤的双手双脚重新上完了药。

「……好了,本来还想多听陛下说一些的,不过……」

「……不……孤已经面临极限了……肚子好饿……可能快饿死了……」

静兰每搅拌一次锅子,刘辉的肚子就发出像是大熊低吼般的声音。每次都让楸瑛又尴尬又想笑。有生以来,实在没听过饿得这么惨的声音。

「也是啦,听见你肚子里那只蛔虫,饿得叫个不停的声音就知道你有多饿了。刚好早餐也差不多完成了,你就先吃饱,睡上一觉再继续说吧。到底是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楸瑛话都还没说完,刘辉已经捧着韩升递给他的哪碗香气四溢的肉汤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朝阳升空,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饭后不久,刘辉却严重的拉了肚子,根本不能好好交待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当然,并不是静兰他们做的早餐不新鲜。单纯只是逃亡时,刘辉为了填满空虚的肚子而吃了雪山里的雪,把肠胃给弄坏了。知道真相之后的楸瑛与韩升,义正词严的斥责了刘辉一顿,之后更是「现在连小孩子都不会做出这么笨的事了」,「你这男人简直没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啊」不停的对刘辉说教。只有静兰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的照顾吃坏肚子的刘辉。刘辉除了忍住剧烈的腹痛,也为了静兰的兄弟之情感到安慰不已。

殊不知,静兰只是因为自己过去受困于「杀刃贼」时,在夏天里,吃了锅内坏掉的粥,所以也有过一样惨烈的下痢经验,所以才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件事,身为兄长的他,就算撕裂了嘴也不可能告诉刘辉。

●  ●  ●

王都的雪几乎都已融化。原本紫州的下雪时节,应该从现在才要开始。然而这阵子天空却不时飘雪,旺季忽然望向窗外。

白色的雪片翩翩飘落,又马上融化,幻影般的雪。

回到城中没多久,旺季就抚平了朝廷里的混乱,使一切步上正轨。半个月后,更下令减少搜寻刘辉的人数。现在没有人力和金钱用在寻找失踪的国王。地震频传的贵阳,各地纷纷传出灾情。还不只贵阳,碧州、红州、蓝州也是如此。

资金与人手都不足,该处理的国事与难题堆积如山。与国王留下待处理的工作相比,国王本人的下落对旺季而言根本没那么重要。

(为了协助各州早日复原,须尽早派遣官员前往——需要和户部跟国库商讨如何筹措资金,以及施行减税措施——指派工部技术官前往各地支援——请御史台派出监察官,前往维持各州治安,此外还需追加军队……可是如此一来,又该如何筹措所需军粮与资金以及各项材料……蓝州因盐害加上水灾,田亩几乎半毁,春天来临前若无法复原,那么明年的稻作与农收将会……不行,怎么算资金都不够。为了抑制高涨的物价,已经请求全商连协助复兴投资与资金周转了——)

思考一件事,随之而来的难题便接二连三的出笼。即使是旺季,面对这些问题也不禁厌烦了。即使如此,这些事情只有旺季能去做了。旺季回到王都时,朝廷里的众人都安心、臣服地迎接他的归来。甚至连过去为了从中央剃除掉旺季而联手设计、批斗过旺季的官员们都包括在内。因为众人皆明白,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旺季。

旺季不经意地瞥见随意放在手边的老旧小箱子。

回到朝廷之后,旺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这个小箱子。

箱子的大小大约能放在双掌上,不过重量却出奇的重。没有附上钥匙,也没有锁孔。应该这么说,光看外表或许没有人会说这是一个「箱子」吧。充其量只是个谜样的四方体。

这是个设有特殊机关的箱子。朝廷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箱子的存在,而旺季就是其中之一。

旺季手中把玩着箱子,与其说漫不经心的试图破解机关打开箱子,不如说单纯只是不习惯空手而养成的把玩习惯。反正就算不打开箱子,旺季也早已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并且也知道该如何打开它。

然而这时,旺季不经意地察觉了一件事。他先是仔细检视机关箱,再倒转箱子用手指触摸后,忽然开始专注且慎重的拆解起箱子。

花了不少时间拆解,终于还是解开了——和旺季原本知道的机关不同——喀嚓一声,旺季小心翼翼的拉出抽屉,上面放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旺季抓起那把钥匙——似曾相识的钥匙。

仔细的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那应该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对了,是在悠舜的——在尚书令室看见的。)

那是国王逃往九彩江时,旺季与悠舜商讨分配工作及裁决时的事。为了减轻悠舜的负担,旺季总是在夜里前往尚书令室,协助处理那些工作。当时悠舜告诉自己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是什么地方。并且笑着说,哪天当您找到这把钥匙,记得去打开看看哪。

旺季专注地端详着这把银色的钥匙。此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旺季……」

将钥匙握入掌心时,孙陵王刚好同时走进房内,脸上挂着他很少露出的沮丧表情。之后,更低声道了歉。

「抱歉。」

「不,是我的错,回来的太晚了。对不起。」

一看到陵王,旺季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放松。打从回到贵阳以来,这是第一次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国王逃走,并不是你的错。只是羽羽大人那件事,实在令人遗憾。」

辅佐先王戬华的重臣们,有如梳子断齿般纷纷凋零。不由得让人感受到如今正面临着时代的转变。一想起被杀害的羽羽,同时刘辉的脸也浮上脑海。

当旺季在官邸见到最后一次时,他就已经对他宣告过了。要是觉得痛苦,想逃走也没关系。不过和蓝州那次不同,这一逃将会是最后。这话代表什么,这次他应该明白才是。

旺季从书桌抽屉取出两个酒杯和酒。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干。酒精浓度极高的酒液灼烧着喉咙,流入胃中。

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孙陵王瞪圆了双眼,惊讶地看着自己这粗鲁的喝法。

其实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还会对他感到失望。毕竟这不是早就该知道的事了吗?

从即位前在后宫见到他的那时候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他并不愚蠢,只是抛不开那颗脆弱的心,这就是他的弱点。总是像个钟摆,被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心情左右。虽然这和他受人喜爱的特质可说是互为表里,不能视为两件事。无论好与坏,那都是紫刘辉这个男人的一部分,而他也就这样成长了。

把别人看得太重,结果就是造成自己太依赖对方。正因如此「自己」始终无法变坚强,一旦身边没有了别人,就会完全丧失自信,开始迷惘。

逃到九彩江那时也一样。一切说放弃就放弃,全部丢给悠舜而逃跑。既然是这样的他,本来就没想过他能够撑过自己不在朝廷里的这段期间,那有如恶梦般的日子……没想过才对。

……但内心里却竟然暗自期待,希望他能够忍耐着继续坐在王位上,直到自己回来。

『不能舍弃,不能走……现在还不能。』

他已经不是当时那个小太子了。这件事自己已反覆确认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失望,无数次的放弃。应该早就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期待才对。

(……不,毫无期待。)

那种东西,在他即位时就丢进垃圾桶了。事到如今,又何须期待他会有何改变。

然而在旺季心中,他的一部分已经刻划在记忆之中。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旺季突然想起某事,假装不经意的向陵王确认。

「……对了陵王,你知道『干将』和『莫邪』的下落吗?」

「『干将』和『莫邪』?」

陵王一边回想,一边点头。这么说来,在后宫时曾见到国王带着这两把剑。

「那两把剑,被国王带着逃走了。」

「……带走了?」

「听他说什么现在还不能把剑留下,所以就带走了。」

「还不能,留下?」

旺季眯细了眼睛,重复了一次——还不能,留下。

——还不能。

唐突地,旺季将杯子用力的往桌上一敲。

发出的声响,把正陶醉于美酒的孙陵王吓了一大跳。

「怎、怎、怎么了吗?啊,那把『莫邪』是不是你的剑?」

「……这也是原因之一。对了,你确定他说『还不能留下』吗?」

旺季突然开始在屋内团团踱步。这是当他在脑中拼命思考时会出现的习惯动作。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头上敲出满头包。只是,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他说剑还不能留下,就带走了剑,开除了悠舜,连一场战争都没发动就消失了?」

「嗯、嗯。」

「追兵的结果呢?」

「……呃。很惭愧,他逃离时,虽然只带了数十骑兵,但里面包括了楸瑛和皇子龙……我派出的追兵都被他们引开了。不过,追兵也逼得楸瑛和皇子龙不得不分头各自行动,所以可以肯定现在国王身边没有半个随从。他若不是一个人逃走……就是已经死了。」

陵王一边啜着酒,一边低声为另一件道歉。

「……抱歉,真的很抱歉。其实那时候我本来可以捉住他的……」

「呵呵……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旺季竟然大笑了起来。这下陵王真的不知所措了。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喂,你到底是怎么搞得啊,旺季!你很奇怪耶!难道在红州吃了笑笑菇了吗?」

「在那里只有烤蝗虫可以吃喔。奶油酱油口味的。」

「喔,真令人怀念的食物!哇喔喔喔,我想起来了。那可是战场上的美味,入口即化,超好吃的啊!突然好想尝尝,有没有带点回来当土产啊?」

「海苔煮蝗虫倒是还剩了一点。」

「混蛋!谁要吃那种老爷爷老奶奶才爱吃的食物啊!」

陵王暴跳如雷。明明自己也差不多是老爷爷的年纪了。不过,这句话旺季没有说出口。毕竟如果陵王是老爷爷,那么就表示自己也是。而旺季现在也还不大想承认这一点。

陵王朝酒杯里倒入新的酒,想起了离开贵阳的国王。心情和刚才有一点不同。

在那一个雪夜。

他孤身一人,离开了贵阳。逃得远远的,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这令陵王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啊,对了。这么说来,十年多以前的某个冬夜,你也曾下落不明嘛。」

「…………是啊。」

当年那一个雪夜,陵王人并不在贵阳。所以正确说来,他并不知道那件事。当时相关的官方纪录,事后也全被霄太师销毁了。所以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确说来,陵王并不知情。

天亮前,孤身奔驰在下着雪的冰冷世界。

那天夜里的刺骨寒风,几乎令人为之落泪的孤寂,以及胸中的痛楚,到现在旺季全都还记得。

「当时我真的担心死了。晏树和皇毅召集了手下拼了命的搜寻,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为了这件事我还哭了呢,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我这辈子都不曾掉过眼泪啊……」

尤其是晏树那张惊慌失色的脸,大概也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了吧。这么说来,陵王仔细一想,那时似乎不是冬天,而是和现在一样的深秋。明明是深秋,却下起完全不符合季节的暴风雪。记忆中是这么听说的。

「我也急急忙忙赶去找你,最后在某一座奇怪的山里,发现你像只蓑衣虫似的跑出来。后来,那是怎么来着?记得你好像说了骑上奇怪的黑马之类的话。」

国王也骑上那匹马了吗?旺季心想。

有着朱金色的鬃毛以及乌鸦般黑毛的,那匹暗夜色的马。

……或许国王还活着,乘着那匹马逃到了某处。

在灭蝗军回到贵阳前,茈静兰与皋韩升以及原隶属于羽林军的一批精锐武官突然脱队离开了。或许像陵王找到旺季那般,他们也会找出国王的下落吧。

红邵可和李绛攸到现在都还行踪不明。还有,消失的「干将」与——「莫邪」。

带着「莫邪」,选择逃离的国王。

说不定,剧本和旺季最初以为的已经有些不同了。

这样的展开,究竟是觉得麻烦还是觉得有趣,旺季自己也不明白。只知道比起刚才的失望,现在这样好多了。不过反过来说,也仅止于这样而已。

无论如何,旺季已经决定好自己要走的路,而那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旺季曾拥有过十年以上的时间,现在国王的时间却所剩不多。旺季也不打算给他时间。

耳边仿佛能听见那十几年前的雪夜里传来的声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时的约定,于两人在后宫重逢时就算结束了。所以这个问题,对旺季来说,有着不同的意义。为什么,偏偏会是在这个时候。

(下次你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出现在我面前呢,刘辉太子。)

是依然迷惘,还是和旺季一样的表情,抑或是另外一种表情呢。

约定了要再次面对面。这件事,他是否想起来了呢?还有那句话也是。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走「莫邪」。在那之前,就请你收好它吧。

『到时候再让我问你一次吧。』

那个「时候」,已经逼近了。

旺季最后问了一直挂在心上的事。

「……悠舜他人呢?回府邸了吗?」

「啊,就是这件事,我也一直很挂心。因为他也算任务结束了,我还以为他一定回家了,去了宰相府邸却不见他人,只有凛夫人一个人在家……」

旺季皱起眉头——顿了一会,这次真的把酒杯给放下了。

「……陵王,晏树在吗?你最后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晏树?不……这么说来,最近一直没见到他啊。本以为你一回来,那家伙一定是第一个跑来,像只宠物狗一样围着你团团转,甚至不惜把我们都赶走……等等,不对……难道那家伙对悠舜……不,糟了。他完全就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啊!」

「现在马上去找他。我也——」

这时,守在门口的迅正好敲门进来。

「旺季大人,可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不,我现在——」

没想到迅却很难得的强硬打断旺季的话头,坚持要说完他想报告的事。

「仙洞令君缥璃樱求见。您还是没有时间吗?」

瞥了一眼旺季后,陵王选择沉默不语。旺季整个人呆站在原地,像一尊从一百年前就立在那里的石雕像似的。

如果彼此都是官员的身分,明明可以毫无窒碍展开说教的,然而一旦面对的是家人,旺季就会开始出现回避的倾向。据他的说法,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沟通。

陵王搔搔头,打算先离开这里的时候——雕像动了!还抓住陵王的衣袖,用力拉住他。

「喂,等等别走!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普通的说话就好了嘛。就像在悠舜、皇毅或晏树小的时候,跟他们说话一样,那就好了啊?」

「笨蛋!那几个哪里普通了?我只懂得如何跟不普通的孩子说话啊。」

「那样就好了啊。反正小璃樱也够不普通了吧?能有这么优秀的长孙,你得好好感谢飞燕。世上不知道有多少爷爷奶奶哭着想要这种孙子喔,少人在福中不知福了。」

看来孙陵王已经擅自决定要喊他「小璃樱」了。旺季更加焦虑起来。

「不是啊,我又跟不上时下流行的话题,最近能拿出来说说的,就只有蝗灾了耶。」

「……这不正是最时兴的话题了吗?而且这件事小璃樱也出力了吧?刚好可以趁机谢谢他,如何?」

「这样跟对一般官员说话有什么不一样!」

这老头真是够罗唆。陵王开始觉得麻烦,一看到他这种地方,就觉得果然他和紫刘辉拥有一样的血统。

陵王啧了一声,眼神越过旺季的肩膀,「啊」地开了口。

迅正擅自打开门,同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先是一双有如黑夜森林的双眸。接着是生硬的声音,突兀的落入房中。

「……不想见我的话,我回去了。」

旺季放开陵王的手,然后说了一声:「不。」

从璃樱的眼神,旺季理解了,他并不是以一个孙子拜见外公的立场而来。所以既不需要时下流行的话题,也不需要知道祖孙之间该有的是什么样的对话了。璃樱来,是想问更重要的事。

为了今后能够向前走下去。

旺季放弃的拉开椅子,示意璃樱走近。

「进来吧。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会回答。」

●  ●  ●

刘辉抵达红州州境东坡关塞时,季节已经完全进入冬季了。

打从离开贵阳之后,数数也已经过了个把月。

刘辉抬头望向天空。蓝天变得越来越白了,并且低得像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风吹得冬天更冷,但却不是贵阳那种像要渗进骨头,无边无际的寒风。除了为山顶戴了白帽般的高山积雪,这里的平地也几乎不见雪迹。

「那么,现在还未接获红州府的联络,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楸瑛紧皱着眉头。已经让皋韩升带着中途会合的一批近卫先行打探状况了,但却是一去不回。不知道是韩升他们遇上朝廷派出的搜索队了,还是被红州府默默拒绝了。不管是哪一种,总之都不会是好消息。

「反正我们也还没越过东坡郡,不如改去蓝州吧?」

「喔,离家出走的少爷还有地方能回啊,真是令人意外。」

「呜呜……」

皋韩升一不在,静兰就开始毫不客气的贬损楸瑛。

当楸瑛想要好好回嘴一番的时候。

楸瑛与静兰同时望向左右。马蹄声传入耳朵的瞬间,两人的视线前方已经扬起一片尘土。楸瑛凝神定睛细看。

「……是军马……秩序良好,应该是州军吧。他们果然守在这里啊……」

刘辉能去的地方不多。红州这个选项更是理所当然的近乎愚昧可笑。而要拦住他的话,选择位于州境的东坡关塞是最有效率的了。

能否在此顺利摆脱,正是最后的难关。

「——我们走吧。」

刘辉笑着,重新握紧夕影的缰绳。朝侧腹部轻轻一蹬,夕影便一口气加快了速度。紧接着,跟在刘辉左右两侧的斜后方守护的楸瑛与静兰也策马疾驰了起来。

楸瑛往左右后方回头看了好几次,终于沉默了下来……甩不掉。

「……等一等,不大对劲啊。那真的是州军吗?他们怎么会跟得上我们?」

「不是羽林军的水准滑落,就是州军提升了水准吧。」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由黑白两大将军训练出的羽林军,怎么可能不如地方州军?」

此时,如溃堤般,从前方关塞涌出一支军队,正欲度过溪谷上的吊桥。静兰眯起眼睛心想——被包夹了。

「没将吊桥拉起表示接受,但是这样吗……那么,前方来的究竟是敌是友……陛下,若前后来的都是敌人,就得在被包抄围攻前逃走了。」

刘辉这时才转头望向后方追兵。出乎众人意料的,在看了良久之后,他竟笑了起来。接着,还放慢了速度。

「……等等,陛下?您该不会现在就想放弃而束手就缚吧?」

「你看清楚,楸瑛。还不明白吗?」

楸瑛讶异地转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在那支队伍最前方,有一匹马特别飞快的追了上来。马上之人漂亮地驾驭着马匹,不断迅速缩短距离。

「那匹马是怎么回事!实力决不输羽林军将军……咦?不会吧?那个人是……」

马上的人正是皇将军,仿佛这一个月来的空白不存在似的扯着缰绳,潇洒地将马停下。脸上依然是那副蛮不在乎的沉静表情,微笑着以眼神向众人致意。

「花了一点时间,才把所有人找回来……更麻烦的是,陛下您来的实在太慢了,末将可是花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大家别又分头出发找您呢。」

皇将军身后接二连三赶上前来的,全都是雪夜里跟随刘辉出城的近卫们。

刘辉拼命忍住大哭的冲动,慎重的反问:

「……所有人?」

皇将军又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是的,所有人,大家都平安无事。除了蓝将军找到的一半人之外,另一半都在这里了。陛下您不是吩咐过吗?要我们所有人一定得平安逃离——因此身为近卫军,无论任何命令都必须誓死遵守到底才行。」

不知道违抗过几次上命的楸瑛与静兰,尴尬地移开目光。

刘辉朝近卫们走近几步。缓缓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然后破涕为笑了。

「……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让自己平安无事。」

皇将军依然是一脸蛮不在乎的回答:「这没什么。」

「在这附近巡逻的州军已经被我们赶跑了,接下来……」

刘辉再次回头望向红州关塞,手上握的缰绳却动也不动。

「……再等一下。如果真的被拒绝了,再去其他地方。蓝州,或是哪里都可以。」

皇将军唇边浮现小小的微笑。

「遵旨。不管陛下要去哪里,末将们必将跟随到底。」

楸瑛与静兰突然感到自己站不住脚,打了个冷颤。现在看起来,完全是皇将军和他率领的近卫们奋勇护主,分数遥遥领先。

「哎呀,我说静兰,我们能来到这里,一路上也挺不容易的是吧?」

「没错没错!这一路可崎岖了。」

两人开始一搭一唱,演起毫无演技可言的小短剧,企图强调自己也是很有表现的。

皇将军露出「懒得理你们」的表情装作没看见。身后的近卫们也尴尬的东张西望。只是这段「前将军」和「史上最桀傲不羁新兵」的荒腔走板小短剧,还是让不少人忍不住噗哧一笑。

就这样吵吵闹闹之间,红州关塞方向掀起的那股沙尘也渐渐接近了。

……等到终于看得见骑在队伍最前方那人的脸时,刘辉不禁用力扬起手中的缰绳。夕影往前奔了几步,剩下的距离也在对方前进之间很快缩短。邵可,在马上微笑着。

「你迟了好久,刘辉陛下……真是令人担心。」

刘辉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像个孩子似的只能吐出一句:

「……对不起。」

「好了,现在就先不骂你,毕竟你终究是好好的来了。楸瑛大人,静兰,顺利找到陛下并护送他前来,你们干得好。谢谢。还有,静兰……你没有什么该说的吗?」

被邵可一瞪,静兰立刻反射的一惊。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连一句话都没跟邵可说,就擅自离开贵阳的事。上一次因为看到邵可生气而心惊,已经是刚被他捡到时的事了。

「老、老爷……那个……对、对不起……」

板着一张脸等到静兰说完话,邵可才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

「算了,越是疼爱的孩子,越该让他出门远行。你现在的表情很好,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还有,不必担心绛攸大人,我带他一起来了。他正不耐烦的在东坡关塞等你们呢。」

邵可翻身下马,双手交叠在胸口,对刘辉深深低下头。

「——恭候许久了,刘辉陛下。你能平安无事抵达真是太好了。今后就由我红家来保护陛下。」

刘辉显露些许的踌躇。

「……州府的反应呢?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此时,和邵可一同策马前来的一位四十几岁,文官模样的男人向前挺身一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将双手空空从王都逃来此地的国王赶回去,那未免也太不像话了吧?」

那是一位身材瘦长,一看就是个秀才模样的文官。他那以眼神稍微致意,摆明只愿遵守最低限度礼数的模样,想必是个性使然。

「失礼了。在下是红州州尹,苟彧。」

听见「州尹」二字,静兰和楸瑛都很惊讶。没想到州府会派出副官前来。

两人快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州尹既然会来,那就表示——

「州牧吩咐在下前来恭迎陛下大驾。欢迎各位来到红州。发生蝗灾时,承蒙陛下派遣军队前来相助,若现在州府拒绝陛下入境,我们州官可就要被百姓们踢出城门了。」

「……可是那是……旺季他……」

「是这样没错。然而,我听说是陛下您,亲自指派旺季大人前来红州的吧。」

从刘志美那里听到燕青说的,旺季是由国王亲自派遣来红州救灾的。在那之后,苟彧一直思考着这件事的意义。派旺季到红州来,对红州是最好的方式,但对国王本身却是会带来最坏结果的选择。这正好证明了为什么如今国王会沦落至眼前凄凉的下场。

当然,他也可以派别的官员来。但国王仍选择了旺季,甚至不是悠舜。

是不是可以认为,当他做出这个选择时,内心想的只有怎么做才是对红州最好。

苟彧开始觉得将一切与政治斗争或权谋计算扯上关系的自己很可耻。于是,当邵可前来商谈是否接受国王进入红州时,志美和苟彧都决定要同意这件事。

苟彧和邵可一样,在刘辉面前深深低下头。那是对上位者所行的最高敬礼。

「身为红州管理者,在下打从内心感谢您……陛下。」

这一句话,等于红州州府正式发出接受国王进入红州的宣言。

刘辉只回了一次头。朝紫州——贵阳的方向望去。

打从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座城里。

贵阳很快就要入冬了,入冬之后,整个城都会被白雪染成一片银色世界。

曾经不以为意地在那里度过每一天,而现在,刘辉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离开那样的生活。

牵动嘴角,微微的笑了。像是有些惋惜。

刘辉仰头望天,红州的天空和贵阳有点不同。

天空的角落,那颗红色妖星还挂在那里。

听说直到那颗星消失为止,要等上一个冬天。

对刘辉而言也是一样。

漫长的冬天,即将展开。

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之后,刘辉再也不曾回头朝贵阳的方向望去。

深深吸气,朝自己决定的道路向前迈进。

「今后,请多多指教……要麻烦你们了。」

邵可身后的军队整齐地一分为二,一边陆续答礼,一边为刘辉让出一条路。

刘辉慢慢走进他们之间。

——总有一天,能再次回到那座城里。

在不远的将来。

那必定会是一场,最后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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