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
鹿鸣山江青寺深处,一副白棺静静地横放着。
棺盖没有盖上。刘辉和静兰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
只有身为父亲的邵可,静静的朝棺木走去。
秀丽双手交握在胸前,脸上挂着筋疲力尽的表情沉睡着。伸手触碰,虽然发现她的体温非常低,不过脸颊还是呈现些许红晕,看来就像随时会醒来似的。她的睡脸和平常做完煮饭洗衣等家事后,累得睡着了的模样差不多。仿佛只是一时的休息。
休息是为了醒来,把尚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邵可伸出双臂抱起秀丽。她像个人偶毫无抵抗,小小的头垂靠在邵可肩上。邵可抚摸女儿的脸颊,又为她梳理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她身上穿的是质料高级的缥家公主服饰。邵可第一次见到「蔷薇公主」时,她的身上也是穿着这样的装扮。还有,流星坠落的那天夜晚所看见的秀丽幻影,也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那天果然是因为她担心我和刘辉,所以飞到我们身边的啊……)
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和黎深一起回到红州的那时候。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像是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当时邵可预见秀丽将受到政治斗争拉扯利用,而曾留下这样的话给她。
『……秀丽,爹到红州之后,就不能再帮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最后你都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不过只有这件事你要记住,那就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爹都会支持你。』
这句话到了今天,竟然在别的意义上变得如此沉重,打回邵可心上。
女儿照自己说的话去做了。就算父亲不在身边,就算孤单,就算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
她依然勇敢的去面对瑠花和自己的命运,并且自己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无论是从缥家回来,还是为蝗灾忙于奔走,以及借给瑠花身体……她也很明白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做出了决定。所以,现在她在这里。像这样,筋疲力尽的睡着。
邵可不断为秀丽梳理着一头黑发。
——无论遭到谁否定,唯有我一定会肯定你的全部。
就算这违背了邵可的心愿,也和邵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还是会遵守约定。即使必须对自己说谎。
第三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儿。不管她选择了哪一条路,只有邵可会无条件支持她。
「……你很努力了,秀丽。真的很努力……好了,再多睡一下吧……」
到你醒来那天为止。
秀丽没有回应,而且像是安心似的微笑了。
「长老,请告诉我们秀丽现在的状况如何。虽然接到楸瑛大人和燕青大人的来信,大略说明了情形,但还是想知道更详细确实的状况。包括瑠花说过的,她下次醒来就是最后了的这一件事。」
将秀丽再次放回棺木中,邵可来到长老面前。
「是的。我这边也有几件新的情报要告诉您。」
长老按照人数取来几块薄薄的座垫,不过坐下来的人只有邵可和长老而已。邵可劝了几次,刘辉才慢慢坐下,不再窥看棺木。
「其实稍早,新的大巫女珠翠大人已经出发前来江青寺,算算时间应该快驾到了。在她抵达之前,就由老夫我先就所知的,尽可能为各位说明——对了,在那之前,刘辉陛下、邵可大人,这是珠翠大人交待我交给二位的。说是手信。」
从长老小小的手中递给刘辉的是一块白布。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像是手帕,上面还有着谜样的刺绣。羽章长老得意洋洋的点着头说:
「这一定是大巫女大人特制的除魔护身符!具有保佑神力,让我们很想拿来销售呢。」
刘辉和邵可及楸瑛纷纷低头望着那谜样的刺绣图样。楸瑛只隐约感到这不应该是什么护身符,但邵可和刘辉的反应却跟楸瑛截然不同。「不……」刘辉低喃,这并不是什么护身符。
「这刺绣,刺的是『我很好,请不甩担心。』吧……」
「没错……这不是护身符而是珠翠寄来的信……错字一堆这点,还是完全没变哪。」
楸瑛大受打击。自己看不懂的刺绣,国王和邵可竟然一眼就明白了。
「咦?这是汉字?不会吧?还是其实已经转换成只有你们才懂的暗号了?」
「这是普通的常用字啊?虽然歪歪扭扭的……但的确是珠翠刺的绣。看来她真的没事……」
「等等陛下!为什么你会比我还了解珠翠小姐的事啊!」
「哼,楸瑛大人,这种程度的书信你都看不懂,看来还有待努力喔,各方面都是。」
邵可故意调侃楸瑛。楸瑛咬紧牙根,瞪了邵可一眼。毕竟珠翠长年的暗恋对象,不知为何,就是这眼前的邵可。只是他本人完全没有察觉就是了。
「……你真是完全不受欢迎啊,楸瑛……」
静兰在旁低声说了一句,楸瑛转头大吼:「你少来凑热闹!」
长老在一旁扯着胡须一边感叹着「年轻真好啊」,一边回到原本的话题上。
「首先,让我来说明关于那副白棺的事吧。」
长老说着,回头望向秀丽所躺的那副白棺。
「那是瑠花大人做的,就算在缥家都还未曾公开过……是啊,我知道时也很惊讶。据说是能让里面的人进入类似熊冬眠时的状态。」
「熊?这么说来,我女儿的体温确实降低了不少……」
「是的。熊的冬眠有很多难以解释的谜团,完全不需要摄食和排泄而持续睡上整个冬天,体温也维持在三十度上下。可是体温虽比平时低好几度,新陈代谢减少到平常的八成以下,却仍能维持生命机能。在这段期间,熊除了一天数次的翻身和顺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但是在春天觉醒之后,就又能恢复冬眠前的活力,四处走动……」
楸瑛和静兰不由得面面相。楸瑛更是惊讶的说:
「那真是厉害。我们武官要是受伤卧床,躺久了肌肉就会变得衰弱,甚至还有人就此骨折,反而无法恢复到平时的身体状态。」
「你说的没错,人类若长期卧床只会让身体机能越来越衰退,体温长期偏低的人还有可能使智力受损。可是熊的冬眠却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瑠花大人解开了熊的冬眠之谜,再将相同的方法以法术加诸于棺木之上。真是……瑠花大人总是如此令人惊奇……不过这件事也只有瑠花大人的头脑和法术才能办得到。没想到这样的瑠花大人却逝……」
邵可心头一惊。
「……那么,现在法术怎么样了呢?」
「是的,已经开始解除了。即使法术和药物的调配相同,若是作法和技术不同,做出的结果就不向。珠翠大人虽然神力高超,但却远不及年轻时的瑠花大人。换句话说,她无法重新于白棺上施以相同的法术。也无法制作新的棺木……这是最后一副了。」
最后的棺木。瑠花为了延长寿命,需要使用许多其他巫女的身体与生命,为了这个目的而制作的不寻常白棺。讽刺的是,现在这白棺也延长着秀丽的寿命。
「这副棺木,是瑠花大人在生前重新打造的最后一个。为了秀丽大人,用尽最后力气施以法术。只要条件齐全,光凭瑠花大人留下的剩余神力,还是可以维持一段时间。话虽如此,顶多也就是十年吧……再说,这里比不上清净的神域,为此,珠翠大人在周遭布下了最高级的守护结界。要是能将白棺放在缥家或贵阳就更好了。」
就算一直沉睡,顶多也只能维持十年。邵可把这个数字牢牢记在心中。
「换句话说,您也不建议将棺木搬回红家保管了,是吗?」
「是的。其实玖琅大人写了好几次的信来要求,但我都劝他别这么做比较好。当然我也必须承认,在保护工作上,江青寺的确做不到红家那么周全。还有第二点……」
当长老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门静静的打开了。
「……羽章,不要紧了。接下来的事,由我来向陛下说明。」
铃铃,伴随着铃铛清脆美妙的音色,众人都感到飘进了一股清新舒畅的空气。
刘辉回头,凝视着一身巫女打扮的珠翠,咧开嘴微笑了。
「当时擅自离开,真的非常抱歉,陛下……」
「珠翠!」
刘辉从座垫上站起身,喊了珠翠的名字之后,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向前走了几步,缩短和珠翠之间的距离。比起女官时代,现在的珠翠看起来更柔和,也更美丽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头自然披在肩上而没有扎起的长发给人的印象,还是因为解开发髻之后心也变得自由了,总觉得珠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刘辉绽放了笑容。
「……孤好担心你。」
「是……对不起。」
「说什么要嫁人了,所以要离开后宫,然后就那么消失了……」
对这句话最先有所反应的人是楸瑛。
「咦?您刚说了什么,陛下?那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珠翠小姐!你要嫁给谁?」
珠翠回溯记忆,自己真的有说过那种话吗?当时确实是认为,只要一回到缥家,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见面,所以才会对刘辉说那些就当自己嫁人的话。
「珠翠小姐!我是知道你从以前就有动不动就辞掉女官的毛病,但你应该不是以结婚为目标才这么做的吧?千万别说些『总之我就是无福之人,天生就是该命苦』之类的话,然后随便找个奇怪的男人妥协,嫁给那种又穷又靠不住,貌似邵可大人的男人啊!」
「你、你说什么!邵可大人才不是什么奇怪的男人呢!」
不过珠翠却没否认「又穷又靠不住」这一点,让邵可内心默默的受伤了。
「对、对啊,楸瑛!不是那样的啦!而且珠翠要走的时候,孤告诉珠翠,如果她随便嫁了人,楸瑛会伤心的。你看,孤可是有很努力想帮你挽留她的唷!」
刘辉赶紧抓住楸瑛的袖子低声咬耳朵。正当楸瑛心想刘辉有时也派得上用场嘛,的时候……
「……可是,珠翠却像反弹的钟摆一样,立刻回我一句『谁管那种小事啊』……」
最后这句多余的话,让楸瑛觉得自己才是被反弹回来的钟摆打得头昏脑胀。
邵可双手环抱胸前,看着珠翠。
「的确,那种小事就别管了,珠翠。我有件事要问你。其实在前几天的晚上,我曾瞬间看见秀丽的身影。这件事,和她现在的沉睡之间有何关联?假设那其实是她的魂魄,像这样飞离身体来到我身边,是不是一件坏事?」
从珠翠露出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邵可这话带给她的震撼。面对邵可锐利的目光,珠翠实在无可奈何。这种地方,正是真正的亲子表现。为人父母的,总是能掌握最关键的问题。
「…………那个,不要紧的。」
「理由是?」
「……因为已经拜托了某个人,以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为最优先。」
某人。听见这个字,不只邵可,所有人都有所反应。邵可小心翼翼的追问:
「可以请你更仔细说明吗?你们对秀丽做了什么?」
珠翠无可奈何,只好将原本想尽可能隐瞒的事告诉邵可。
「缥家的姑娘要进入棺木沉睡的前提,就是没有醒来的必要,但秀丽小姐却不是如此。她是为了能再度觉醒而陷入沉睡的。」
为了觉醒的沉睡。这句话重重地落在邵可与刘辉的心上。
「为了防止觉醒之前,秀丽小姐的魂魄离开她的身体,必须有所对策。就算不这么做,瑠花大人辞世后,施加于棺木上的法术也会渐渐解除。一方面是为了补足这个部分,才会拜托了某人。简单来说,就是请对方抓住系在秀丽小姐魂魄上的绳子,以免她擅自飞走。除此之外,也还拜托了一些其他的事……」
「……这个意思指的是,秀丽身体里有谁在吗?」
珠翠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目光望着棺中秀丽沉睡的脸。
「……是的。不过,那并不是如瑠花大人那样占据了姑娘们身体的作法。除非发生意料之外的不测,否则另一位女子是不会起来的。她并不具有这样的力量。等到秀丽小姐醒来时,她也会真正消失。这次,就是永远的消失了。」
此时邵可露出奇妙的表情……他原本还以为,秀丽体内的女子铁定是妻子。但照珠翠的说法看来,却又不是。不具有那样的力量,秀丽醒来就会永远消失,和妻子的状况不同。
「珠翠,你说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瑠花吧?」
「不,不是的。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这是和她约定好的。只是,把自己最后的时光用在秀丽小姐身上,这是她自己提议的。除了守护秀丽小姐的魂魄之外,也拜托了她其他的事。例如帮睡眠较浅时的秀丽小姐完成一些她想做的事。」
「帮秀丽做事?」
「秀丽小姐虽然进入睡眠状态,但还是可以『梦见』一些外部发生的事。当然,不是全部都能看见。不过我想,邵可大人您见到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什么?意思是说秀丽她一边睡着,一边能够得知这些外面发生的事吗?」
「某种程度是可以的。从邵可大人您说的看来,大概是在她睡眠较浅时,无意识地运用了『眼睛』去『看』。不知道是她本来体质如此,还是瑠花大人在她身上施加了什么法术,只能说有这样的可能。而且以秀丽小姐的个性,外面发生什么事,她一定想知道得不得了吧……」
珠翠微笑着,伸手入棺,像个姐姐疼爱妹妹似的抚摸秀丽的脸颊。
「只不过,秀丽小姐并不懂法术,因此虽说是『梦见』,也和一般人作梦时一样,醒来后能记得的不多。但是就像邵可大人您说的,一般人使用了『离魂术』,魂魄离开会对身体造成危险。为了防止这个,那位公主当时应该牵着秀丽小姐的手才是。」
邵可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秀丽。
回头时,看起来的确像是有人牵着秀丽的手。
「……关于『她』,我不能再说更多了,就算是邵可大人您也不能告知。」
珠翠那如水晶般透明而坚硬的话语,令邵可苦笑了起来。真是意志坚强的声音。
「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
「是,您想问的是关于秀丽小姐的『觉醒条件』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紧绷了起来。
「我想您也已经听说了,秀丽小姐下次『醒来』时,就会进入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听见这句话时,在一旁沉默的刘辉额前的头发因震撼而晃动了。
「瑠花大人为秀丽小姐留下了特别的『钥匙』。为了让秀丽小姐醒来所必须的钥匙。因为万一要是谁都能叫醒秀丽小姐,那可就不得了了……钥匙有两把。一把秀丽小姐自己持有。换句话说,秀丽小姐可以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当她认为自己该醒来的时候到了,就可以自己转动钥匙,就此觉醒。」
沉默降临。而且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无论是谁都有那个时刻将会到来的预感。就算多么不希望她醒来,或是百般祈求也没有用。
……她一定会为了度过那人生中的最后一天而选择觉醒。
「……另外一把呢?」
忽然听见刘辉的声音,珠翠一面凝视着国王,一面慢慢的告诉他:
「另外一把……已经交给在场的其中一人了。」
这句话令众人惊讶不已。珠翠一一和每个人四目相对,确认了什么似的微笑说道:
「时候到了,那个人就会发现。无论是自己持有钥匙这件事,或是钥匙的使用方法。但要不要使用那把钥匙,就得看那个人的意愿了。能唤醒秀丽小姐的,这世上就只有那个人而已……请不要忘记。将钥匙交给那个人的不是别人,正是秀丽小姐本人。到时候——」
只有这时,珠翠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秀丽。
「将不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而活。活在那仅存的时间之中。」
——为了自己。
珠翠似乎很疲惫,按着额头大口吸气。现在的她终于明白瑠花除了离魂之外,为何不出去「外面」的原因了。已经习惯缥家清净空气的身体,光是站在「外面」就觉得双手双脚有如绑上大石块一样笨重。在「外面」待久了,更感觉得出精力正不断流出身体。
「……抱歉……我的身体状况不好……羽章,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请等一下,你刚才说『也拜托了她一些其他的事』吧?关于这部分能不能也做个说明?」
珠翠对耳尖的静兰苦笑。
「我不能说。尤其是被严重警告了,绝对不能告知静兰大人。」
被点名的静兰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虽然很想追问「为什么?谁那么说的?」,但他也明白以珠翠的顽固,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告诉自己。
珠翠最后望向刘辉。
中立的缥家。正因为知道缥家不能只选择站在国王这边,所以刘辉除了担心珠翠之外,其他什么话都没说。总是如此温柔的国王。珠翠真的很喜欢待在他身边时的气氛。
『有些事,正因为是中立的立场才能办到。我们一定也会有需要你协助的时候,所以,没关系,珠翠只要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妥善的路就好了。』
珠翠走到刘辉身边,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紧紧拥抱了他,然后,在他耳边轻声的说了一、两句话。接着她便深深一鞠躬,转身离开。
珠翠离开之后,长老接着珠翠还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陛下,大巫女还有一件事要转达给您。」
刘辉苦笑。
「是要孤亡命缥家的事吗?」
「您已经知道了?」
「是啊……孤听楸瑛说了。只要逃到缥家,就能保障孤的生命安全。但是相对的……」
「……就会失去王位。陛下将无法再次即位,就算您日后有了子嗣,他也无法享有继承权。」
刘辉与静兰默然不语。一旦选择亡命,等于系出戬华王家谱上的所有人都会失去王位继承权。
「以继承顺序来看,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下一顺位便是旺季大人所属的旺家——他们可以选择恢复为原本的苍姓,或是继承紫姓,接着王系也将转移至该家族之上。以血缘浓度来看,拥有第一顺位的继承者是旺季大人,其次便是他的外孙小璃樱大人。按顺序下一位具有王位继承权的人,则是红家的百合夫人。」
「百合夫人?您指的是黎深大人的夫人?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除了邵可之外,所有人都对这最后被提出的名字感到意外。邵可瞪了长老一眼。原以为这件事在大姑婆玉环的隐瞒下无人知晓,不料还是在缥家的掌握之中。虽不甘愿,邵可也只好承认。
「……百合是戬华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上上代国王最后的子嗣。也就是说,其实她是刘辉你的姑姑。」
「咦咦咦咦?……这、这么说来,我们的发质的确是很相像……为什么一直隐瞒这件事呢?」
不只刘辉,静兰也相当惊讶。因为对静兰来说,百合也是姑姑。那么漂亮又温柔的女子竟然是自己哥俩的姑姑!对于母运不佳,也没什么女人运的两兄弟而言,这真是惊人的事实。
「……不,请等等。这么算起来,百合的丈夫黎深大人就等于是孤的姑丈了吗……」
「……是的……的确是如此……看吧,有些事是不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邵可表情僵硬的企图打哈哈带过。
「不过,黎深大人的养子李绛攸大人因为身上未流着苍玄王的血,所以并没有继承权。到这边,接下来的继承者顺位则落在缥家现任宗主璃樱大人身上。尽管他已经年过八十了。」
「……不过那张脸倒是还很年轻……对了,这么说起来,身为儿子的小璃樱顺位还排在父亲璃樱之前呢……」
「再怎么说,缥家只是紧急时的代替王家嘛。顺位排列至此,若还是无人能继承王位,才会以例外方式思考亡命国王再即位的可能……不过,应该不至于演变成这种情形。」
除非小璃樱和百合都在未留下子嗣的情况下早逝,否则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即使如此——刘辉话未出口又吞了回去。终于知道为什么过去仙洞省会如此催促自己早日成亲生子。现在的王家真的几乎没有年轻人和小孩了。王室后代凋零的程度,甚至连八十岁的璃樱都必须被列入继承顺位之中。最年轻的是小璃樱,接下来就是刘辉自己。血脉不足的情形,简直令人怀疑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只要您愿意亡命缥家,一定能在不掀起战争的情形下禅让转移王位。最重要的是,陛下您自身的安慰,缥家必将全力守护到底。珠翠人人她是真的很担心陛下您的安危……」
刘辉闭上眼睛。过去的首席女官,现在也依然不变,温柔贴心的为自己着想。
失去秀丽的空洞后宫中,不知道珠翠给了他多少的安慰。
「是啊……可是,不行。」
「陛下……」
「抱歉。请长老代为向珠翠转达。孤不能逃到缥家去。」
刘辉看着身边的「莫邪」。
「羽章,孤并不是一个好国王……对你,还有你的兄长,有太多需要道歉的地方。但孤希望至少在最后,能尽到自己身为国王的责任。」
邵可感觉得到,静兰和楸瑛在听了刘辉最后这句话时都有了反应。
眼角瞥向两人,各自露出深思的表情。只是邵可猜不透的是,他们的表情之下,想的究竟是直到最后都愿意跟随刘辉这个决定,还是不惜忤逆刘辉也要守护他的性命。
邵可对自己的猜不透厌到惊讶——从两人的表情,说明他们都已经是出色的臣子。
刘辉看了这样的两人一眼后,困惑地耸耸肩。
「总之……等时候到了再做决定吧。应该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明白了。我也会这样转达给大巫女……陛下。」
羽章一边顺着自己的白胡子,那双神似羽羽的白眉下,坚定的眼神望向刘辉。
「……请容我说一句话。您是我兄长认定的国王,您即位时,兄长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只有这一点,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相信。兄长的死,绝对不是您的错。」
就算只是安慰也好,听了这句话,刘辉咬着唇笑了。
怀着难以言表的谢意与歉意,他默默的低下头,对羽章深深一鞠躬。
此时,传来「咚咚」敲柱子的声音。
「好啦,你们的话已经讲完了,没错吧?」
刘辉回头一看,门边站着一个用绷带吊着手臂的男人。刘辉当然认识他,他正是红州州牧——刘志美。
志美身后探出一颗头,静兰看到那人时,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燕青一边摸着自己长长的胡渣,一边微笑着挥手。
「你们迟迟未抵达红州,真叫人担心哪,陛下。这下总算是所有人都到齐了。」
● ● ●
静兰一看到燕青,瞬间勃然大怒了起来。
「你放着小姐不管,到底跑哪去了!我可是相信你,才把小姐交给你照顾的,可你不但把小姐照顾得进了棺材,竟然还敢不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她身边,反而四处游荡!你这家伙,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你到底在干什么!」
看来静兰至今什么都没说,只是因为没有发泄的对象。原本邵可还以为他终于长大了点而欣慰,这下又大失所望了。
「我在干什么?当然是工作啊。就算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小姐身边又能怎样?你来了正好,不然今天开始由你来陪她吧?」
「唔……」
说不出反驳的话,静兰沉默了。看到静兰这个样子,燕青反倒感到讶异。
「唷,竟然没有马上冲口说出『我当然陪!』,看来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啊,静兰。」
「我本来就是这样,早就是大人了!」
不,根本就很幼稚。恐怕在场所有人现在都是这么想的,包括刘辉。
「是吗?也是啦,本来听说你追着旺季大人来到红州,还以为你铁定会在旅途中下毒什么的,找机会痛下杀手,没想到你也都忍住了呢。」
刘辉生气的瞪了燕青一眼,跳出来为兄长护航。
「静兰才不会做那么冲动的蠢事呢!那么做不但解决不了任何事,还会害孤当天就被旺季派的人马杀掉吧!静兰他只是单纯想为孤和红州帮忙解决蝗灾的问题而已!是不是?静兰?」
「……………………那是当然了,陛下。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蠢事。」
除了刘辉之外的所有人,此时都肯定了「他绝对就是想去做这种蠢事」。尤其是志美,真的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静兰下手成功,旺季被暗杀在红州这件事,足以令自己被旺季的跟随者五马分尸了。
(讨厌,这孩子真恐怖!)
要真是那样,别提说服苟彧了,当天旺季派马上就会造反拿下红州府,正式宣战了吧。
燕青眯着一只眼望向静兰。其实在烦恼寺见到他时就推测到他想做什么了。刚才称赞静兰长大了并不是讽刺,而是真心这么认为。
(要是以前的他,对于讨厌的人哪次不是马上杀掉对方……)
会养成这样的个性,也是因为在「杀刃贼」的那段过去,以及更早以前燕青所不知道的过往造成的吧。对静兰而言,所谓的「保护」就等于「排除障碍」。过去就算静兰已经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和秀丽完全相反,他也坚持贯彻自己的主张,丝毫不打算纠正这种方式,就像个孩子一样。
然而这次,却是静兰第一次完整的保护了刘辉。不是以杀死旺季,排除障碍的方式,而是用守护的方式。
到底他的心境是在何时起了这样的变化,燕青并不知道。邵可和秀丽都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和旺季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或许让他感受到了什么。见到旺季时,燕青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比剑术,或许静兰比旺季更强,但他却一定杀不了旺季。理由不清楚。若是这直觉准确,剩下的问题就是静兰究竟是怎么输的了。
燕青嘻嘻一笑。无论如何,他输的很好看。这让燕青打从心底感到欣慰。
「嗯嗯,我是真的觉得你是个大人了啊,静兰。」
「少瞧不起人了!比起被你称赞,还不如让红山的猴子踢一脚!快收回你的话!」
「好了好了,别再打情骂俏了,这不是叫人羡慕死了吗?」
羡慕?刘辉在内心对志美吐嘈着。话说回来,这个刘志美以前讲话是这么娘的吗?
(……也罢……不过父王的嗜好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叫人猜不透啊……)
这些性格奇特的朝廷大官,大部分是由戬华王与霄太师任命的。不想认为父王的嗜好就是这么奇特,总想着或许他这么做是开玩笑?或者是自暴自弃?不过偶尔也会觉得,这是不是父王故意整自己的啊……
「那么陛下,您刚才说不亡命也还有什么事是可以做的,是吗?」
刘志美说话的方式前后判若两人。刘辉也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莫邪」上,点了点头回答:
「……没错,孤聊刚是这么说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您来红州并不光是为了亡命而来此寻求庇护的吧?我就单刀直入的问好了——您打算向旺季将军宣战吗?」
刘辉闭上眼睛,总觉得自己现在的回答,棺材里的秀丽会听得一清二楚。
不只是对自己,也是对她,以及那些重要的人,刘辉说出了答案。
「——不。」
「孤没有掀起战争的打算。」
「必须再和旺季见一次面,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这不代表要开战。」
刘辉想起瑠花问自己的话。你想成为怎样的王。
当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却不一样了。逃离王都的原因。
浴血的后宫。没完没了的杀戮战乱。在听过那个老人说的话之前,刘辉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
「只有战争,孤绝对不要。绝对。」
志美静静地看着国王,面对有办法镇压的私人军队,他却选择了不战,只带着少数随从逃离贵阳。当时如果国王下令镇压,只怕会触怒早已不满许久的旺季派人马,带领更多军队前往贵阳征伐吧。就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
志美想不透的只是,到底刘辉只是个单纯的胆小鬼,还是已经悟出这一点。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战争吗?甚至不考虑当作最后的手段?」
「绝不。孤只会全力避免战争的发生。要开始战争是很简单的,但要停止却很困难。孤知道这个……旺季,也一定知道。否则他不会采取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志美本以为这个国王根本不懂旺季的想法,也不打算弄懂。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志美在脑中稍稍修正了对这个国王的看法。
「……可是陛下,对方却可能将战争当作最后手段,而且做好完全的准备了喔?再说,您或许认为自己孤立无援,但事实并非如此。光是您是戬华王所留下的最后一位子嗣的身分,就能吸引许多老臣站在你身后。朝廷里也还有半数官员看不惯旺季及那些贵族派势力。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会站在你这边,为了阻止旺季坐上王位而挺你,并且集结到红州来——到时候国家势必一分为二,陷入战争。」
刘辉用力吸了一口气。无视于自己的意向,在各种念头的交错之下,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
志美和孙陵王说的是一样的事。如果当时刘辉留下不走,将王位禅让给旺季会是将伤害减至最低的办法。可是——
「即使如此,您还是打算贯彻自己的想法吗?」
志美的语气中有着讥讽与冷淡。不知不觉中,刘辉发现自己正握紧拳头。即使想放开,却放不开。握紧的拳头里有着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他却知道孙陵王说的未来并不是绝对会发生。事情尚未下定论。
「——孤是这么打算。」
掌控是旺季和刘辉的任务。如果自己选择的是不逃避的话。
随着说出口的话而产生的重责大任,必须要负责到底。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
——未来,还没有决定。
「……孤身为国王,如果必须要去贯彻一件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只是……」
刘辉没说出口的话。只是自己或许会做得比旺季差。
「万一有必要时,刘州牧、邵可——请你们将孤这颗项上人头,送到旺季手上。」
志美凝望着刘辉,眨了无数次眼。确定了这句话虚伪不假。
他缓缓露出微笑,第一次屈膝跪在刘辉身前,低头行礼。
「陛下的御令,臣确实收下了。我会执行的,如果邵可大人下不了手的话。」
邵可没有回应志美这句话。突然从某处传来大鸦振翅的声音。抬头一看,头顶上是一片老旧的天花板。刘辉说的那些,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那只是邵可脑中的一个念头,没想到会这么快出现在现实之中。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邵可才会将他带到红州来。邵可曾对孙陵王说,自己想守住的不是王位,而是刘辉的命,也认为自己可以做得到……没想到错了。
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考虑过刘辉本身的意志。
曾几何时……
曾几何时,他已经放开自己牵着的手,独自迈步向前了。邵可真不想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既无法答应刘辉,也无法说不的自己。以前那个能准确控制感情的邵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开始故障了。
刘辉望向邵可,很为难似的笑了。
「不过那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邵可。现在一定还有我们能做的事,孤想说的是这个。」
「……刘辉陛下。」
「对啊,你是秀丽小妹的爹吧,这么不中用,在女儿面前怎么拾得起头呢?」
志美看着安置在室内深处的白色棺木,轻轻笑了。好几次好几次,志美都独自来到这里,来探望沉睡中的秀丽。听说州府与道寺里也有很多人会偶尔像这样来看她。
镇压蝗灾的行动虽然由旺季统率指挥,但也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其实秀丽才是说服缥家和瑠花打开大门投入救灾的人,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红州。或许是缥家一族散播出去的吧。
虽然不知道前来探视秀丽的官员和道寺里的人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了又回去,但志美自己是来做确认的。再次确认秀丽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我告诉你们,那孩子最后对我说了什么才离开的吧。『所谓拼命守护什么,指的不是真的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要赔上一条命的话,我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为此,我要出发了。』说完这个,她就走了。」
邵可缓缓转身面对棺木。不,转身的不是只有邵可。
如果要赔上一条命的话,我宁可用在做其他事上。
在茶州时、在缥家时、蝗灾时、宣告退官,得知自己生命即将结束时,她都是如此。
无论何时,她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茶州那件事发生时,面对轻易就想出兵的刘辉,秀丽曾经大力反对。
『军队和武官都不需要。无论何种状况,都不该用武力当作解决问题的手段。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不动武而保护人民,这才是身为文宫的骄傲,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不破坏,不割舍,只为了守护。她说,那才是治理国家的人应该做的事。
没错,比起赌上性命,还不如去赌更值得的东西。如果是秀丽的话,一定会笑着这么反驳。
「……是啊,秀丽。这次,该轮到孤了。」
刘辉闭上双眼。一直以来都依赖着秀丽,受她守护,动不动就想依靠她,就像小璃樱说的,这些事都不知不觉的压垮了秀丽。
你继续睡吧。直到醒来的那天为止。
秀丽曾经想做的事,现在自己该和大家一起去完成才行。
「——刘州牧,燕青,关于蓝州那件事还有其他相关的事,都告诉孤吧。」
刘辉的心愿,秀丽的心愿,一定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闾老头已经告诉你们蓝州州牧的事罗?」
燕青正代替受了伤,单手包扎吊挂在胸前的志美,将如小山一般高的文件与书卷搬进房中。
虽然是又小又不舒服的空间,却没有任何人提出想换到别间房间的提议。没有人想离开秀丽所在的这间房间。
「是啊,拜托他,他就说了。」
「唷,这可真稀奇。那个臭老头平常总爱炫耀自己又知道了什么大情报,嘻皮笑脸的,拜托他说却打死都不说呢。总是死没正经地喊着『白痴、白痴、谁要告诉你啊』就往东坡跑掉了……咦,这么说来,李绛攸怎么不见人影?是被闾老头给逮住了吗……啊哈哈,没想到苟彧还当真这么做了。再怎么讨厌李绛攸,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嘛。」
「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为什么?还以为他们能好好相处呢。」
「那是不可能的啦。对方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耶,而且双方又分别是国试派与贵族派,光是这样就够他们毫无理由针锋相对了。再说李绛攸是中央官,苟彧却是地方官,不用说铁定是水火不容。李绛攸早期如果被派来红州或派往蓝州担任地方官,绝对会被整得满头包。地方官员里多得是苟彧这种人,摩拳擦掌等着给他下马威呢。双方的关系,就像蓝红两州人之间,不知怎地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楸瑛边听边点头,目光正好对上邵可,赶紧闭上嘴巴。
「也罢,这次遇上闾老头,正好可以帮他补回过去没机会锻链的经验。李绛攸一定能像不死鸟,浴火重生,完全变成另一个……不,一定能变成一个铁人般的官员……话说回来真令人意外,向来只管荷包是否塞满的闾老头,这次竟难得的提起干劲啦?」
刘大人,你刚才明明是想说绛攸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吧?
「听说姜文仲被软禁了?」
「是啊,一得知陛下进了红州,对方就先下手为强打算制住蓝州。毕竟对他们来说,最糟的状况就是红蓝两州联手。人家我和文仲感情可是很好的呢。」
这件事刘辉实在想不透。刘志美并非出身恶梦国试组的官员,却和那群人不仅相识,感情还很好。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们之间的共通点,只能说可能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吧。
「……这么说来,蓝州府并非完全反叛罗?」
「是啊。文仲是个善尽职守的州官,该做的都做了,下面的人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才是。他虽是国试组出身的官员,但和我不同,参加国试前就开始当官了,也做得有声有色。只不过呢……以红州府而言,我和苟彧无论是信赖度或权限都平分秋色,蓝州府却不是这样。文仲和副官的比重约是八比二。也就是说文仲个人肩负的责任太重了。所以当文仲一被软禁,那八分权限马上消失,而旺季派人马则巧妙的顶替上去了。」
还不算是完全反叛。如此说来,现在蓝州府的关键人物就是——静兰转而询问燕青:
「身为副官的州尹现在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燕青,你见过蓝州州尹吧?他是旺季派吗?」
「嗯?或者应该说是无党派?只知道他是个很推崇州牧的人。甚至说要帮姜州牧出一本名言语录呢。」
和精明能干的红州州尹苟彧相较之下,蓝州州尹是个悠哉的四十岁大叔。虽然是个优秀的副官,但燕青不认为他能取代姜文仲职掌蓝州府的政务。
「是啊,他既不属于贵族派,也不属于国试派,和蓝家也没有特殊关系。当初文仲提拔他为副官,就是因为他不靠任何关系。相反地,他的行动也因此不受党派牵制。换句话说,他也会寻求过半数的旺季派建议,商量如何处理州政……光是这样就够了。」
只要能让蓝州府不倾向国王,他就有足够的价值。
「旺季派的人不至于连副官都软禁。毕竟州官州尹同时生病的说法太过牵强了,真的做到那个地步,御史台也非出面调查不可。我们只能期待他察觉中央情势,想办法拖延时间。只要知道他的背后不受贵族派操纵……对我方来说,这也就足够了。」
「……蓝州和红州的情势,孤明白了。那么其他各州的情况又是如何?」
燕青挥着手中一封书简对刘辉说明:
「那么就先从茶州开始说吧。影月现在到了碧州,如果陛下希望的话,也可以到红州来。」
「碧州?影月?他不是在茶州担任櫂州牧的副官吗?」
传染疫病一事过后,秀丽虽为了负起责任而成为冗官回到贵阳,影月却应该作为櫂瑜的副官继续留在茶州才是。他没道理在碧州啊。
「櫂州牧在得知碧州灾情之后,硬要影月加入茶州医师团,派他们前往碧州。现在的茶州托『华真书』和叶老师的福,集结了全州的年轻大夫。櫂州牧认为在这非常时期,他们不该原地踏步,便将大家都派遣了出去。还说没时间征询国王了,擅自决定要在事后再取得认可。所以就有了这个,请盖章吧,这是影月送来的。」
燕青边挥着那张书简边递给刘辉。仔细一看,上面的笔迹并非出自櫂瑜而是出自影月。
『……我们几个擅自行动,事后受到处分没有关系,但万万不希望櫂瑜大人也因此遭受处分。因此,我擅自制作这份书简擅自寄给陛下,请陛下盖章。』
影月那稳重认真的个性,从这段文字中表露无遗,写的内容也让人无可挑剔。只不过在读了这封书简后,在场众人都沉默了。本意是希望他师事名官櫂瑜获得更多成长,不料倒反过来是櫂瑜少不了影月这个副官的辅佐了。
因为忘了将玉灵带出来,刘辉只好以笔墨签章。真没想到,事到如今还有需要签署公文。
「……不过这封书简为什么不是直接寄给孤,而是到了燕青手上呢?」
「谁知道?听说是櫂州牧吩咐的,说是要寄的话就寄给我。因为我看起来最不容易死,又能直接见到国王,能尽快将书简交给国王的最佳人选。」
刘志美从旁抄起刘辉签完名的文件,嘻嘻一笑。
「这么说也对。要是循一般途径送出这封公文,恐怕不是被送往临时朝廷,就是中途被旺季派给拦截下来。要是由旺季大人代替陛下签署了这份文件,那么这答应派出医师团的功劳可就属于旺季大人的了。」
一愣之后,刘辉等人这才寒毛直竖,捏了一把冷汗。燕青双手一拍,进一步解释:
「难怪櫂瑜老头会说要将书简直接寄给我啊!真厉害。虽然早就听悠舜说过了,可是朝廷还真是肮脏啊。走错任何一步棋都可能会导致全盘皆输啊。茶州就不是这样了,当我在茶州时,只要不比茶家先搞砸就好,简单多了啊!剩下的就让悠舜和州官们去收拾就好。」
「别拿你自己来比!」
彼此都在等对方搞砸,还真是消极的政治斗争啊。静兰不禁揍了燕青一拳。
「好痛!总而言之,结论就是茶州和茶家也算是陛下的阵营了。」
邵可望着全国地图。缥家虽然有珠翠坐镇大巫女之位,但无论如何还是要保持中立。
「八州之中,确定站在国王这边的,目前只有红州和茶州而已。最重要的紫州……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紫州已经算是旺季的阵营了。紫州府的州牧虽然名义上由国王兼任,但既然国王离开了贵阳,必然将由旺季大人或璃樱代理紫州州牧。就算不是这样,紫州内不乏名门大户和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贵族派的大庄园更是分布各地,旺季大人本身的领地也就位于紫州啊。」
旺季的领地。刘辉瞠目结舌。从来没想过除了贵阳之外,旺季还有其他的「家」或「领地」。或许那也是因为自己几乎不曾踏出城外的缘故吧。
「……旺季的领地……」
「他当然是不常回去吧。不过没记错的话,应该位于这附近。」
邵可从燕青搬来的那堆书卷中抽出地图,一边以手指画圆,圈出图中紫州的某块地区。刘辉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到底是什么呢?
楸瑛从同一堆书卷中抽出另一张地形图,对照着看后,露出厌恶的表情。
「哇……看这地势,简直是山贼最爱占据的那种天然地形嘛。到处都是隘路及险路,地形之复杂,要进入绝不是件简单的事。若想攻陷的话,就得派少数精锐部队潜……」
「楸瑛。」
「我乱讲的啦,陛下,不会进攻的。别说进攻,这种地方我连去都不想去!」
邵可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刚才画圆圈起的区域。
「这一带不仅交通不便又不起眼,土地也不甚肥沃。所以霄太师和先王才会硬塞给旺季。听说这是许多官员坚持之下的结果,就怕给了旺季太多领土,会让反王派的军事势力集结过去。」
「…………」
刘辉用力抿着唇,沉默不语。然而,邵可却猜不出他现在心里想着什么。
「住在这块领地上的,一定是对旺季大人最忠诚的一群人。因为是旺季大人帮助他们增加收成,使生活变得更丰裕。」
刘志美点点头,眼神落在地图上的其余四州上。北方的黑白黄三州,以及碧州。
「……碧州或许有点难说。不管是下令将援助红州的物资全部转向碧州,或是当初搭建南梅檀谷仓的先见之明,全都出自旺季大人的主意……」
刘辉想起欧阳玉,低下了头。
对欧阳玉而一百,都是因为刘辉的怠惰才会令故乡碧州几乎半毁,再加上那场朝议上刘辉几乎完全没有开口,全部交给悠舜与旺季去应对。虽然派出了左羽林军前往支援,但那也是由孙陵王先提出的。
欧阳玉的冷嘲热讽与不逊的眼神,刘辉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算今后他不与旺季结盟,但也不会从碧州回来了吧——当时,刘辉心中就有这样的预感。那就是当欧阳玉数次正面表达愤怒时,刘辉却连一句话都无法回应的代价。
「再说,春天之前恐怕还看不出碧州是否能够复兴。慧茄大人也不在了……当前欧阳玉光是要处理州政就会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对我们这边的事,他刚好可以用受灾地为借口视而不见。反而是他若真参与这场政治斗争,一定会激怒州民。碧州州民本来就有那么点文人气息,喜欢对艺术、思想、哲学等议题展开辩论,要是一个不小心惹火他们,就不可能善罢甘休了。这一点欧阳玉一定也很清楚,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在局势安定下来之前,他绝对会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将重心放在碧州复兴的内政上。也幸好接任慧茄大人位置的,是欧阳玉这样的无党派官员。下得出这着棋,真不愧是悠舜。」
静兰露出懊悔的表情。悠舜早在棋盘四个角落布下棋子,棋局越走,越能看出这几步棋的效果。
「问题就是剩下的北方三州了。」
静兰低声这么说。北方三州,分别由精于战争与精通商业的三家统治之地。
「若说谁能先取得这三州谁就能获胜,恐怕也不为过吧。」
包括曾是楸瑛上司的黑燿世与白雷炎大将军在内,许多战功彪炳的名将都来自黑白两州。黑白两州不乏武门名家,而黑家与自家则统率了这许多骁勇善战的武家。此外,领地与北方二州相连,位于经济要冲的黄州则培育出许多军火商人,一手掌握了战时需要的资金、武器与情报。
志美本是士兵出身,对北方三州人民的性格也相当熟悉。
「若是惹火北方两州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他们对食粮的怨念之深,毫无商量余地。这可不是开玩笑,在长期农作不足的北方,食粮问题就等于是死活问题。你说是吗?红州宗主大人。」
「是啊。大业年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黑白两州南下侵略红州,大肆抢夺食粮的事件。对地处严寒的北方二州而言,既然州内粮食不足,为了生存下去就只有从他州抢夺这个办法。所以红州商队一直以来都定期提供北方二州食粮……然而,前阵子红家的经济封锁,造成今年冬天对北方二州无论是食粮或燃料的供给完全中断……蝗灾前的经济封锁,是红州的一大失策。」
「北方两州人民一怒之下,必然怪罪于无法控制红家的国王。崇尚武术的黑白两州人民,对于戬华王这样武功显赫的国王向来乐于追随,相反的……却最瞧不起怠惰软弱的国王。」
志美说着,伸出手指弹了弹地图上的北方二州。
「蝗灾后,红州虽然恢复了与北方二州的交流,也重新提供食粮与燃料的输送,前阵子才刚派出最后一支商队……但是由于蝗灾的缘故,只能提供往年的一半。而且这并不是陛下的功劳,必须归功于旺季大人的努力。我和苟彧无论是对碧州提出的支援要求,或是对黑白两州派出的使者,都视而不见且将食粮藏匿起来了。只要擅长掌握情报的黄州有所动作的话……这些事想必他们也都已经知情。」
对志美和苟彧而言,当时根本不知道有南栴檀的事,考量到就算下令提供输送援助也只会被蝗虫途中啃蚀。
但红州的这些考量,北方二州根本无从得知。
「看来,陛下、红州与红家是一起激怒了黑白两家啊……」
「而精明的黄家,一定会选择投靠有胜算的一方吧。只要发现苗头不对,他们跑得可快了。」
静兰皱紧了眉头。在和苏芳一起找来的议事录中,黄奇人发言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就算察觉了本家的动向,光凭奇人也无法阻止黄家宗主。
「现任黄家宗主……有谣言说他为了当上宗主,在大业年间毒杀了大幅减少家产的上任宗主,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刘辉曾在朝贺时见过黄家宗主。那个男人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神,神情之中也隐约看得出几许历经战祸的风霜,然而一笑起来,却又散发开朗雍容的气息。不过,邵可马上同意静兰的话。
「没错。大业年间的他虽还只是个少年,却已经背着武器以『军火贩子』与『情报头子』之姿行走各地。当今黄家的财产几乎都是由他几个兄弟在战争中赚来的暴利所累积。他们很懂如何发战争财,也很明白如何运用人员、情报、物资和武器,提供特殊需求以累积财富。我听说他们曾活跃于当年的贵阳完全攻防战中。」
贵阳完全攻防战。一听见这场战役的名字,刘辉马上反射性的望向邵可。那是一场父亲与旺季的对峙之战。
「哎呀,真令人怀念的名字啊。人家也参加了这场最后的战役呢,隶属于旺季将军麾下唷。」
「…………是这样的吗?」
邵可大吃一惊。就连邵可都只有耳闻而未曾亲眼目睹的那场战役,志美竟然亲身参与过。而且还不是隶属于胜者戬华麾下,而是属于败者旺季手下的军队,这样的人是非常稀有的。因为在那场最后的战役之中,大多数的贵族和官员都对人民见死不救,纷纷逃离贵阳城投降了,留在旺季身边的只有仅存的一小撮人马。
「也不是啦……本来只是去帮忙煮饭,却不小心跑到招募士兵的地方,莫名其妙就加入了……一看到双方相差十倍以上的军力,我还心想这是霸凌吧?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呢……人家能活到现在,只能说是超级大奇迹了呀。黑家的人看到站在旺季将军身边的孙将军时都很惊讶,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站在那一边,而孙将军却只是大喊『你们搞错人啦!我只是一般百姓啊!』。」
听起来和现在的孙陵王没什么不同嘛。楸瑛摸着下巴心想。
「关于当时的事,司马龙那个老头也问了人家好几次呢。那真的是一场死战……上上一代国王赐给旺季大人紫战袍,摆明就是赐死之意。换句话说,就是叫他代替自己赴战场送死的意思……然而戬华就是不愿在战场上杀死那两人,好几次都派来招降的使者,但他们也是铁了心的决不答应。所以,明明军力相差了十倍以上,那场战役竟然会僵持了那么久,当时真是打从心底怕了啊。」
「不过啊,那支军队本来就是敢死队。除了我这个例外份子,其他人都对旺季将军誓言效忠,怀着必死决心上战场的。而且,只要好好服从军令,总是能杀出一条血路保住小命。就这样不断突破重围浴血奋战,脑袋都一片混乱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已经退兵……我也就这样活了下来……明明相差了十倍以上的军力,竟然还能僵持半天之久,同袍也有一半还活着。本来以为会全军覆没的呀……我虽然曾数度从军,但只有在那场战役之中,最初也是最后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死……」
司马龙曾对楸瑛说过,能让士兵有信心不会死在战场上的大将,包括戬华王在内,真的为数不多。就连他自己都必须在条件齐全的情况下才办得到。
「你们或许都以为旺季是个文官,其实他和孙陵王两人,可都是还活在当今世上的少数名将呢。」
刘辉平静地问楸瑛:
「……那最后,那场战役的结果呢?」
「惨败。不过,对于贵阳攻防战之前逃离贵阳的官员与贵族,戬华王全都加以处刑,不留一个活口,却反而下令恩赦旺季大人、陵王大人以及他们当时率领的所有士兵。尽管朝廷里的文官都主张留下他们必有后患……而现在……」
楸瑛只说到这里便含糊其词,不再继续说下去。静兰也愤愤不平的瞪着双眼。
没错——现在的情形正是当时所引来的后患。立场完全对调了。
「当戬华太子最后攻进贵阳后,也将上上一代国王处刑了……是吗?」
「咦,是这样的吗?谣传不是当戬华杀进后宫时,上上代国王已经被勒死了吗?据说是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宠妃下的手,用绢帕绞杀了丈夫之后,自己就行踪不明了。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楸瑛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完全没听说过。
「竟然还有这种谣传吗?不,可是刘州牧!你口中的最后宠妃,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邵可大人的大姑婆吧!」
「是这样的吗?那个人称绝世妖姬的百合妃……竟然是红家的女人吗?不过,我听说的也只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传就是了啦。」
邵可眯起眼睛听着他们的交谈。大姑婆玉环在贵阳攻防战中,确实是一个人逃回了红州。然而关于这件事大姑婆日后绝口不提,邵可对详细情形也就不得而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事实真相的,或许只有戬华王与霄太师两个人了吧。邵可回到原先的话题:
「换句话说,经历过那场战役的黄家宗主,很了解掌握情报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黄家都保持着近乎可怕的沉默,尚未采取任何行动。如果解释为他们在事前就已取得情报,且早已「完成布局」,那么就说得通了。
「下棋时,必须尽快将最重要的三大棋子拿下……至今总能预测局势抢先行动的『对手』,不可能还没与这三家接触……」
静兰焦虑地皱着眉头。
「老爷,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些想法。根据我和绛攸大人的推测,春天时赝品、伪币与盐的事件中,那一笔消失的庞大黑钱,如今尚未流通于市面。而这笔金钱在与黄家的某种契约之下,应已由黄家安排转出并安置于某处。目的是作为对方与黄家之间某种交易的担保。」
那笔消失的黑钱金额之高,就算是身为蓝家少爷的楸瑛都觉得很惊人。蓝州的盐与红州的铁炭,可说拥有与等量黄金,甚至是比黄金更高的价值。尤其是在战时,盐铁的价值更是无可计量。只要拿消失的大量盐铁中的部分去换钱,转眼就能获得一笔莫大的资金。
「原来如此,算是事先支付的头期款吧……战争需要花费大笔金钱,而这种黑钱最麻烦的就是找藏匿场所,最伤脑筋的就是事后如何洗钱。可是只要交给商都黄州的黄家人……就可能办得到。」
燕青盯着静兰与楸瑛猛瞧。没想到他们光凭手上那些情报就能推测到这个地步。就连秀丽都还没想到北方三家那边去呢。
「对了,这么说来还有那件事。邵可大人,您已经调查过红家失踪技术人员的事了吗?」
「是。铁炭姑且不提,红家那些失踪的技术人员……似乎是自愿跟对方走的。尤其是年轻一辈的技术人员,大概是对红家私藏制铁技术的事怀有很多不满,因此一旦出现能开出更好条件、让自己充分发挥知识与技术的人——他们就自愿跟着对方离开了……」
邵可说着,脸色也沉了下来。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制铁技术是不可能永远私藏的。红家特殊的制铁技术,能在战时大量而低廉地生产出更多武器。要是这种技术传人他州,全国各州都获得相同技术之后,将会更容易引起战争。更多武器流通,更多人死亡,战况如同陷入泥沼。更糟的是,这样就无法守护红州。因此,历代红家都在军师姬家的提醒下,严守制铁技术不外传的规定。没想到太平日子过久了,这种危机意识也变得淡薄许多。
「一直到几十年前,为了防止红家的制铁技术人员泄漏机密,在保证他们生活无虞的条件交换下,为了防止他们说出秘密而割去了他们的舌头……但后来进入太平盛世,也就废止这种做法了。」
后来培育的年轻一辈技术人员,想必是对无法大显身手的生活感到忍无可忍了吧。邵可并没说出一早知道就不废止那种做法了」的话,这件事让刘辉松了一口气。
「可是,红家仍然尚未追查出铁炭被运往何处。燕青,你那边调查的结果如何?」
燕青微微一笑。楸瑛也终于想起这件事了。
「我是没有看见,不过小璃樱和小姐似乎看见了喔。」
「秀丽和……璃樱?……难道他们是去了缥家吗?」
「不,可以排除这个可能性。稍早前,当我们调查某『通路』的方阵时,只有小姐和小璃樱被『通路』传送了出去。他们说是在通路另一端看见的。我和蓝将军虽然也曾短暂进入那座山……但发生了各种事,救了小姐她们之后又立刻折返,结果连那里到底是哪里都不知道就回来了。是吧,蓝将军?」
「……感觉像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了,不过燕青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追查狐狸脸男那时候吧……」
就在这个时候,楸瑛突然觉得有什么线索连接上了。和刘辉说话时感觉到的某种违和感,这些似乎都串连起来了,但是又还未完全厘清。
「只听小姐说,那里似乎是紫州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山隐村。唉,要是当时我和蓝将军能多点时间在山里绕绕,说不定就能掌握它的地理位置了……」
只是当时,燕青的第一要务是消灭蝗灾,所以只来得及先听秀丽说个大概,心想详细情形之后再问就成了,怎想得到秀丽日后竟会沉睡棺中呢。
「前不久,我又再次前往勘查那个『通路』,不过想当然耳,『通路』已经阻塞,现在是打不开的。」
「唔,这么说来还是不知道那里是哪里……」
楸瑛抓着头苦恼着,邵可却低喃道:
「……马上就能知道了。」
「咦?邵可大人,此话怎讲?」
「只要能够确定是在紫州的某个深山中,就能过滤出确切的地点。只要找出今年冬天有哪座山是镇日冒烟,又位于干净河川上游的话,就八九不离十了。因为光靠外流的铁炭数量一定不够,所以他们必然会找寻一处可存放铁炭,又有河川流过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座铁矿山。而且还会是众多支流汇集,方便大量运输的山。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了。」
空气突然变得冷冽。刘辉喃喃说道:
「……趁这个冬天大量铸造武器是吗?为了在春天来临前,能够派上用场……」
正如大批军马、武官、朝臣正陆陆续续进入红州投效刘辉一般,对方的情况必然相去不远。无论刘辉当初是为了什么目的离开贵阳,这件事对周遭的人而言,就只会是那个意思。孙陵王说的没错。围绕着自己的世界已经开始转动,并且是急速地。
「是的,刘辉陛下。那些消失的黑钱也好,盐、铁也罢,都是为了战争所做的准备。官位的夺取也是。旺季大人原本或许是想不动一兵一卒达成目的,但事到如今,他一定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来应战——他可没那么天真。」
「……刘州牧,旺季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陛下和悠舜都不在贵阳,旺季已正式接替两位成为宰相。三省长官的位阶本就等同于宰相,因此他这么做并不算擅自提高自己的位阶。同时,这也是通过朝臣多数表决赞成的结果。霄太师的推荐是决定性的关键。」
邵可、静兰和楸瑛心中同时咒骂着「那个死老头……」。这个霄太师还真是毫不留情。
「总之,朝廷的确需要代理人。这样的处置也很妥当。现在旺季似乎也职掌了全国受灾地的复兴总指挥。因为贵阳频频传出地震灾情,与其把力气花在和朝廷里拥王派的政治斗争上,他选择了及早调度兵马救灾,也因此第一时间掌握了民心,真不愧是旺季哪……我刚才虽然说是一分为二,事实上,进入红州的官员人数比预期的要少上许多啊。」
官员们都还在观望,准备到最后一刻才选择投靠有胜算的一方。尤其是那些如墙头草摇摆不定的新兴知识份子国试派,更是明显表现出这种态度。对他们而言,谁是国王根本不重要。静兰不免咬紧了牙根。
「国王能回去的地方,正一点一滴地被削减……旺季大人做事果然毫无破绽……」
「……不对。」
刘辉轻轻吐出这句话。不对,旺季并不是为了政治斗争。
他有一个想要亲眼目睹的理想世界。那天晚上,他最后是这么说的。说他有着非去实现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只能默默去做该做的事。旺季眼中根本没有刘辉。
他眼中看见的,只有未来而已。
刘辉静静闭上眼睛。孙陵王曾质问自己,是否有能耐超越旺季。
那一定就是全部的答案。
「该做的事,只能去做了。尤其是说服北方三州的任务,可以的话,孤想亲自去……」
「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但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如此一来,您如果不是被中途埋伏的旺季军队或暗杀部队暗算,就是被强制带回王都。现在四处都有不少的巡逻队,你自己也看见了吧?」
被静兰和楸瑛这么怒斥,刘辉也只能苦笑着垂下肩膀。
「孤明白了。不过,无论如何,至少得阻止北方三家的介入才行。」
志美和邵可露出为难的表情,面面相。之后,才由邵可开了口:
「……刚才刘州牧已经说了,前阵子出发的,已经是最后一支商队……不是吗?」
刘辉一惊。难道说——
「……道路已经……?」
「……是的。就连过去那些扛着行囊前往内陆行商的红家与全商连商人,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放弃前往了。没有把握能活着抵达北方。距离那时已经又过了半个月,而且今年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多……顶多能抵达黄州,但要平安无事跋涉到黑白两州,成功的可能性大约只有两成……」
「对了,邵可大人,那缥家的『通路』呢?拜托珠翠小姐的话……」
「缥家不会答应的吧。没有特殊重要的原因,通路是不可能用来运送一般人的。缥家必须遵守政治上的中立原则,只有援助救灾、协助监察调查等原因才有可能开放,涉及政治斗争的话,他们是不能偏向任何一方。上次你和秀丽之所以能使用通路,是因为被视为以救灾为目的。这次却不同。就算当今大巫女是珠翠,就算是陛下的敕命,缥家都不会答应的……因为他们很清楚,瑠花就是这样失败的。」
过去瑠花不惜破坏中立原则,陷入与戬华王的政治斗争,成为令缥家失势的主因。
「……这孤明白。也认为这样无妨。所以才让缥家和珠翠担负起其他任务。」
刘辉笑了。那样的微笑令邵可为之惊讶。不再是无奈的微笑,他的话听起来也有着某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对静兰而言,中立就像是「逃避」的同义语,只会令他感到不耐,不知道还能对缥家有什么期待。楸瑛和燕青也同样这么想。只有志美耸耸肩说:
「如果真想派人去的话,那么就要趁现在,而且得尽量选择危险难行的路径,只派少数人出发。而且得先做好这趟任务的存活率极低的觉悟。更别说就常理判断,距离这么远,根本会来不及吧。得长途跋涉国土的三分之一,周游三州展开游说交涉。那里现在可是下着大雪的地带唷。要在三个月内,接连前往黑、白、黄三州,就连军队的强行军都未必办得到……等等,难道那好吃懒做的闾老头这次出山,就是为了这个……」
听了最后这句话,令邵可整个人弹跳起来,转而望着志美。
「不会吧?闾老头确实是黄门一族,也当过巡行全国的监察官,没有什么旅途是他不熟悉的。还有……他的确对绛攸说了『修行之旅』吧?」
「……看来,他是认真的。仔细想想,若要从这群人中选出前往阻止三州的说客,身为文官的李绛攸确实是最恰当的人选。」
刘辉与静兰,楸瑛和燕青都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接着纷纷惊愕的喊叫了起来。
「咦咦咦咦?要让绛攸去吗?绝对不可能的吧?他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耶?」
「对啊!应该说他一离开红州就会遭难,然后永远在红州附近团团转吧?」
「……唔,李侍郎……不管是在朝廷里、睡梦中还是整个人生,他总是在迷路啊……」
燕青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一针见血。
「要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话,孤可是会哭的啊。闾官员应该不知道那家伙是个路痴吧?」
「不,他应该是知道的唷。来东坡之前,想必闾老头已经事先搜齐了所有人的情报……刘辉陛下,如果真要派谁去的话,绛攸是最适合的。他是一位优秀的文官,只要不在黎深身边就没什么问题。相反的,如果派出静兰,那么他可能会因为瞧不起人的态度而激怒对方;如果派出燕青大人或楸瑛大人的话,恐怕会在黄家被骗走所有财产,到了黑家和自家又忙着比武,直到冬天结束,恐怕正事都还没开始办吧?」
原来邵可才是一针见血的人啊。静兰、燕青和楸瑛三人狼狈的这么想。真不愧是秀丽她爹。
「当然,绛攸大人一个人行动也会有困难。所以闾官员才打算助一臂之力随同前往吧。现在闾官员可能已经对绛攸大人说明完毕,正准备整装出发了。因为时间宝贵,他才会先留下绛攸大人。」
「的确,若是有闾老头一起的话……成功率会上升……不过,弱不禁风的文官和退休在即的老头,这样的二人组万一被敌军发现可就完蛋了啊。不管是体力或生命力都很欠缺哪……再说这么长的距离却要在这么短的期间往返,是不是能成功都还是未知数……」
看到邵可严肃的表情,刘辉仰头望天。
「刘辉陛下,如果你真的认为有必要派人前往北方三州进行游说,就得尽早征询绛攸大人和闾官员的意愿才行。这是最可行的方法了。如果没有那个必要,就该让他们留下来,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我们的时间有限,而且无论是顺利抵达三州的可能性,或是游说交涉成功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白跑一趟的可能性很高……更别说会让他们两位有生命的危险。」
如果真的认为有这个必要的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刘辉身上。
刘辉闭上眼睛后,坚定地点点头说:
「……孤决定正式征询他们两位的意愿。希望绛攸和闾官员能够前往。即使危险,即使可能性很低,只要还有希望就该试试。否则等冬天一过,要是北方三家在雪融之后一起南下……中央的情势将会恶化。就算不能完全劝阻他们南下,至少也要拖延南下的时间。」
这是第一次,听见刘辉公开做出发自乡愿之外的选择。
看着这样的刘辉,邵可不禁面露微笑。
「遵旨。那么,就这么办……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两位或许会直接着旅装到江青寺来拜会陛下。既然要出发,当然是越早越好。如果是我,会选择穿过苍梧原野,越过红山边界地带山区,朝北方前进的路线。红州的山应该还不至于无法越过吧。」
志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邵可。静兰和楸瑛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什么叫做「不至于无法越过」啊……
「确实,如果是武官的话,或许还勉强有办法越过,但叫一个糟老头和自己的路痴侄儿去爬这段大雪山行程,这是修行路线还是自杀路线啊?红州现在还是冬天呢!你是恶魔啊?」
「欸?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不选这种出人意表的路线,对手也会轻易发现的啊。」
邵可边用咳嗽掩饰笑意,手指边指着地图上的北方三州。
「……这三州,只能交给他们两人了……刘辉陛下,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希望能尽早救出蓝州的姜文仲。如此一来,蓝州有他职掌就能安心了。这个任务适合交给监察御史……但派燕青前往的话,未免浪费了燕青的机动力。孤希望燕青尽可能不要离开中央太远,一有事能马上回来支援才好。」
楸瑛看着蓝州地图点头。
「是呀,以地理位置来看,红蓝虽是相邻的两州,但中间却有龙头山脉横亘嘛……这种高度的山脉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横越的,您说是不是呀?邵可大人。龙头山脉对我们双方都是别有意义的吧。」
「万一龙头山脉再低矮一些,红蓝两州恐怕整年都会有起不完的冲突,双方消耗战力的结果,就是携手迈向衰败,更别说维持今天红蓝两家望族的地位了。呵呵,楸瑛大人最近挺爱找我抬杠呢,怎么了吗?」
志美在一旁小声叨念着:「你们红蓝两州的关系还真是恐怖,好讨厌呀。」
「不过的确,要从红州前往蓝州,不管是走哪条路线都是费时又麻烦的。就算以燕青的身手,万一这边出了什么事,恐怕也无法即时赶回。如此一来,等于是浪费了重要的战力。」
被邵可这么一说,燕青马上露出得意的表情,静兰则是一脸不满。
「啊!不然让呆呆去吧?他和我不一样,是正式的监察御史。」
呆呆啊……这场「拯救蓝州州牧大作战」,就凭呆呆能发挥什么作用吗?这种失礼的话,静兰和楸瑛虽然没有真正说出口,但也都写在脸上了。
刘辉歪着头想了想。
「还有呆呆呀!这主意不错……不过,有谁和他取得联系了吗?向葵皇毅提出报告之后,他都在做些什么?」
「他似乎找了些事自行展开行动喔。我这边是随时能联系得到他,怎么样,要不要找他呢?再说,陛下您现在手中能做为棋子动用的监察御史,就只有小姐、呆呆和我,这三个不怎么样的选择了呀。」
还真是很不怎么样。终于体会到手中握有陆清雅、葵皇毅等优秀棋子的旺季是多么占优势,刘辉不由得深深羡慕了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借个陆清雅来用用呢……
「唔……那,就让静兰和楸瑛担任呆呆的护卫吧……」
话才说出口,被指名的两人就异口同声的愤慨起来:
「刘——陛下!为什么派燕青这个肌肉男出去就是浪费战力,派我就一点都不可惜啊!」
「等一下,静兰,你说错了吧,干嘛撇下我啊,是『我们』吧?就是啊,陛下!你太过分了啦!」
「嗯……嗯、没错!太可惜了喔!」
一旁的邵可和燕青几乎都要听见刘辉心里嘀咕着「这两个家伙真是有够麻烦」了。
「陛下,不如试着问问呆呆,是否愿意一个人出发吧?或许会意外的有意思喔。」
「燕青,你说什么?」
「呆呆他虽然总认为自己又笨又没用,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就我看来,那正是呆呆的过人之处。他拥有足以补足缺陷的其他能力。否则葵长官也不会让他升官吧?那么重视实力的葵长官,有可能会让自己认为无用的人升上来担任拥有独立权限的监察御史吗?不能用就会说不能用。我倒是认为可以试着问问呆呆的意愿。再说,毕竟呆呆是一直从旁看着小姐做事的人。」
刘辉望向燕青。实际上就刘辉所知。葵皇毅的直属部下也就只有陆清雅、红秀丽和榛苏芳。就连燕青都还只是个监察里行,没有往上升格。刘辉决定相信了,相信燕青也相信葵皇毅的眼光。
「……明白了,燕青。孤会拟妥书状,之后由你送去,可以吗?」
「了解!」
「最后就是关于铁炭的下落了。希望能找出炭场和铸造厂所在的那座山。照邵可这么说,技术人员回来的可能性确实很小……但至少要将武器和技术外流防堵在最小范围内。如果能抢回技术人员的话,就要拜托你们了。彻底调查紫州河山,分头寻找找出可能的地点吧。」
静兰和楸瑛应答后,邵可依然凝视着刘辉,
「……应该还有什么事吧?刘辉陛下。」
「……是。」
冬至就要到了。一看室外,天色已经完全变暗。看不到前方的世界。刘辉内心如此低语。
「这是孤的预测,不过或许年后马上就会收到旺季给孤的亲笔信吧。」
谁也没开口,只等着刘辉往下说。发现这也是过去不曾有过的事,刘辉笑了。
「……他应该会提出会谈的要求。」
琴音,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流泄而出,仿佛告知一场梦即将结束。
刘辉低头望着手中的「莫邪」。耳边响起那有如犀利的「莫邪」声音。
——到时候,让我们面对面再次相会吧。
在旺季前往红州整治蝗灾之前,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刘辉已经察觉到下次再见时,彼此的一切都将改变。而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改变,到那时候,势必面临某种结束——
见了旺季会说些什么,老实说现在的刘辉还不知道。只觉得想说的话和非说不可的话都太多了。像是入冬后结冰的水,在今年的冬天,刘辉的心也渐渐变得冷硬,直到雪融时才会随之融化。虽然不知道当融化之后最后会剩下什么,但刘辉觉得,自己应该会带着那个去和旺季相会。
一对一,面对面。刘辉缓缓环顾周遭的每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棺木里的秀丽身上。
刘辉微笑着。那是连一直看着刘辉的邵可都会为之动容,至今未曾见过的鲜明微笑。
「到那时候,希望你们能答应孤的请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请求。」
刘辉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
因为那只是以请求为名的,国王的命令。
● ● ●
——数日后。当天晚上,夜半时分,开始沙沙地下起了雨。
在江青寺里,读着书简的刘辉听见雨水打上屋檐的声音,抬起了目光。
此时,正好房门静静的被打开了。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觉得怎么样?红州的冬天。」
「……不是下雪而是下雨呢。如果是在贵阳,这个季节早就开始积雪了。」
「红州偶尔也会下雪的。只是这里地处原野,只要气温稍微高一点,雪就会变成雨了。」
脚步声通过刘辉身边,停在秀丽所躺的棺木前。雨水从那人身上的旅装不断滴落,这似乎令他有些在意,略带犹豫地从与棺木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里面的秀丽。
刘辉微笑着。眼前的光景这几天来看得多了。许多人来到这里看看秀丽,然后又离去。
将手上的书简放在一旁,刘辉静静地低下头。
「绛攸……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身着旅装的绛攸回头,安静地微笑了。接着又马上沮丧地垂下肩膀。
「……比起下雪和危险山路,最糟糕的是要跟那闾老头一起上路啊。」
「……嗯……孤明白……这一点真的对你很抱歉……」
这几天闾官员给刘辉回了信,表示不需护卫,只要和绛攸两个人前往。理由是带了护卫不但会增加被敌人发现的危险性,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就完蛋了,对方根本不会相信此行的目的只是前往交涉。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只有绛攸和闾官员两人,被发现的机率虽会减低,但无人护卫,旅途本身的危险度则会提高。
即使如此,绛攸也同意闾官员的说法。
绛攸并未换下身上的旅装。明明才刚抵达江青寺,他却没有安排片刻歇息,随即马不停蹄的就要出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耽搁了。
刘辉想笑一下,却失败了。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笨蛋,说什么废话呢,太不吉利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自己是路痴了……前往各州游说,这确实是令人向往的高阶文官工作。这次就让我好好接受闾官员的训练吧。他虽然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和杨修大人又是不同类型……不过也是个非常有意思又厉害的人。」
刘辉感到惊讶。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听着,但这或许是第一次从绛攸口中听见他承认自己是个路痴。然而这样的他,却不可思议的比从前更令人感到可靠,也更让人欣赏。包括那些缺点在内,绛攸就是绛攸。而刘辉更喜欢这样的他了。
绛攸沉默了一会儿。那种沉默表示他正在犹豫着什么。最后他抬起头,看着刘辉,大叹了一口气。用力闭上眼睛,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双手抱胸说道:
「……听我说,陛下。旺季大人出发整治蝗灾之前,我曾去见了悠舜大人一面。」
悠舜。听见这个名字,刘辉猛地抬头望着绛攸。
在烛台光影昏黄,安静得只闻雨声的房内,绛攸走近刘辉身边。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友是敌。和静兰不同,虽然我有些想法……但不会说出口。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自己的意见影响了你的判断。」
绛攸伸手朝怀中摸索,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最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紫色小布包。
「当时,悠舜大人给了我这个。他说——要我交给你。」
「……交给孤?」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个东西要不要交给国王,要不要打开,都由你和国王自行判断。就算你的决定是不交给他,那也无妨』。」
悠舜这么说,带着那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当时绛攸第一次感受到悠舜那样的微笑,对内心迷惘的人而言有多么难以理解,有多么高深莫测。明明就毫无根据,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都令人不得不起疑心。只不过是站在他面前,绛攸就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被耍得团团转。
「……我没打开看过。只是一直思考着到底要不要交给你。」
刘辉离开贵阳前,离开时,以及离开后。绛攸都一直将布包放在怀里,不断思索,不断犹豫。
「前往北方之前若没有交给你,就不给了。刚才我看到你的表情,做出了决定。决定交给你。最后该怎么做应是由你决定,而不是我……抱歉,我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不,没关系,你说得对。」
「……他还交待我,『交给国王之后告诉他,无法决定时再打开』。」
「嗯?是指无法决定什么的时候啊?不是孤自豪,孤经常都处于无法决定的状态啊?」
「你是笨蛋吗?这种事不用说得那么得意!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指什么……」
绛攸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布包放进刘辉手中。
「……我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事到如今,里面并非没有谎言或是设下陷阱的可能。可是就算看了,凭我也一定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实还是虚伪。因为不想陷入迷惘,所以我无法打开来看。」
简直像是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布包嘛。
获赠的箱子,到底该不该打开。打开了又该怎么办。
绛攸只知道要是自己打开了它,不管里面装着什么,一定都会让自己陷入迷惘。而且如此一来,当自己将布包交给国王时,必然也会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国王造成影响。那和到目前为止犯下的过错就没有两样了。因此,就算只要轻轻一拉就能打开布包上的结,绛攸却怎么也无法伸出手。
现在自己的能力和悠舜相差太远,贸然介入也只会落得被他利用的下场而已。
「要不要打开,由你自己决定。」
绛攸最后再次望了布包一眼后,拍拍外套的衣角。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
看一眼刘辉,绛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就像只垂着尾巴的可怜小狗。
绛攸伸出手,摸摸刘辉的头,搔乱他的头发。至今为止,绛攸对刘辉虽然经常放声大骂,但这还是第一次,用这么直接的动作跨越界线触碰他。
「……我会找时间寄信的。还有,刚才那句话我原原本本还给你。」
「咦?」
「在我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想听你回答,不用说了。」
说完,绛攸就没好气的转身离开了。
风变大了,刮得树枝发出刷刷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令刘辉回过神来。
烛台的蜡烛只比刚才短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然而掌心里确实躺着一个柔软的紫色布包。
就像提醒着这不是一场梦,绛攸也确实来过又走了。
刘辉低头望着手中的布包。
(这是悠舜他……交给绛攸的……)
忽然吹过一阵奇异的风,吹动烛光摇曳,在紫色布包上投下一道阴影。
紧握布包,里面似乎有着某种异物。布包口只打着简单的蝴蝶结,想拿出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
对刘辉而言,悠舜这个总能洞察先机的宰相,简直像神仙一样万能。当他和绛攸见面时,眼中究竟洞悉到怎样的未来了呢?是和现在相同的,或是……
「……无法决定的时候啊……」
低喃着,刘辉和绛攸一样,将布包收进怀中。
● ● ●
……然而在那之后,绛攸没有捎来一封侰。
绛攸和闾官员从离开江青寺后,就忽然消失了行踪。
至于苏芳这边的最后一次联络,是提出要皋韩升前往护卫的要求。但也在进入蓝州之后,苏芳与韩升也突然失去了消息。
就这样,新的一年来临之后没有多久。
刘辉收到一封来自朝廷旺季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