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泡沫般的白色记忆
王啊,也有难以忘怀的记忆。
被秋天染成橘黄色的银杏叶掉在地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预示着秋天的结束。天气异常的寒冷,似乎连星星也被冻住,发出微弱的寒光。
天空被一幅深蓝的帷幕围住,黎明尚未到来。最小的公子躲在后宫的角落,拼命忍耐着不知道是第几次想要逃出皇宫的心情。
尽管如此,实际上那时自己在内心深处早就放弃逃跑了。与其说是想要逃跑,不如说只是想去散心而已。无精打采的自己在昏暗的后宫中如行尸走肉般游荡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宫尽头。
他注意到了树丛前面,似乎有谁在那里。
公子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看过去,然后条件反射般地吃了一惊。自那人从王都回来,公子便一直躲着他。从初次相遇开始,他便讨厌自己的笨手笨脚。躲闪的眼神也是,说话的腔调也是,全部都让那人觉得讨厌。明明自己想逃,却总是在见到那人时挪不动脚步,头晕目眩地全身发抖,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那人或许也发现了公子,但他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掠过,似乎完全无视了他。以前他起码还会瞟他一眼的。不过这个人起码不像黑发宰相那样要求他去做什么,这已经够好的了。但是真的见到他的时候却和他擦身而过,就这样被无视了,自己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的时候,却有种觉得很惨想要哭的感觉。
今晚的他似乎从未注意到公子的存在,只是抬头久久仰望着黎明前的天空。公子从角落窥视到那副神情的时候,心就像敲钟般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他呆呆地杵在那里,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从心中某处传来了黑色宝箱咿咿呀呀的声音。
寒冷的秋风连同金黄的银杏叶一起吹了进来,叶子在床前翩然起舞。听到那令人怀念的沙沙声,旺季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旺季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纸已经被吹得到处乱飞,意识到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抬头就看到晏树一边关上露台的窗户,一边抓住几 “秋天都结束了,请别再开着窗户了。这样会感冒的,旺季大人……嗯?这是什么呀,不是公文的副本吗?不会又是哪个贵族的拜
虽已辞去朝廷的职务将近十年了,但被各地的旺季派官员委托的工作还是不少,不过这种程度的工作量还难不住他。
“前几日榛苏芳不知为何来了这里,从紫州府那边打听到的这附近的情报说红秀丽好像因为工作也来这附近了……真让人在意啊……”
晏树瞥了一眼旺季。看到旺季稍微蹙了蹙眉,“看起来”真的很在意,不过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在意罢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跟现在不同,一定会精力十足地要去做些什么的……”
晏树没有回应,旺季就把这当做是肯定了。被自己这么一说,旺季自己也开始有些失落了。
最近,总是时不常地反复回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回首自己就算被降职也很乐观的年轻时代,根本就没空想以前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却……
“啊,晏树。刚才捡到的那些,不用一直拿着的。就放那不用管它。”
“哦,还真是稀奇啊。什么呀,原来是从王寄过来的啊,我来看看……‘一个人给池中的鲤鱼喂了食’这什么啊?日记吗?这其实是想说‘想尝试一下和旺季大人一起喂鱼’吧?”
悠舜去世后的数年里,像这样开门见山地写着想要见面的信时常也会送来。虽然旺季一直无视了这些书信,但王还是坚忍不拔地逢年过节都会写那么一封两封过来。后来的信越来越不知所谓,不知道王到底想说什么,像是想让自己进行暗号解读一样。
“明明旺季大人一次也没有回过信,王还真是勤奋啊。虽然一开始我也会很无情的咂着舌……送这等素雅情书的性情还是值得夸奖的,我甚至还要被冤枉是不是在交给旺季大人之前就把它撕碎丢掉了。
干脆就见个面如何?” “不行!”旺季斩钉截铁地说道。“哼”,他一副不爽的样子绷着脸望向另一边,雪白的银发随之拂动。最近总是在发呆的旺季,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激动起来。“谁要他和一起喂鱼啊!”
晏树嗤笑着:“夸他一下也行嘛”,然而他已经知道了旺季完全没有想要见面的意思。
“旺季大人,虽然您说过什么都不想做,但冷漠地抛弃了王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呢。王也是,总是假装成天真无邪的孩子跑到别人怀里撒娇。他还真不知道这招对旺季大人不管用吧。”
“错了,不是不知道,是没记性。那可是‘一起给池中的鲤鱼喂食’啊。要是记得那件事的话绝不可能写出来。”
晏树的脸上浮现出了冷笑。的确,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就晏树所看到的,王已经不记得所有的事情了,才会这样锲而不舍地追着旺季,就像追着已故的悠舜一样。他们是可以看见自己黑暗那一面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大概王都不记得了。
“把讨厌的事情全部都忘记掉,真不愧是王啊……旺季大人,如今的朝廷里也有一些滑稽的传闻哦。其一就是“是谁杀了先先王”,有传言说他将妖姬红玉环勒死后逃走了。之后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瞬间,旺季的眼神变得有些昏暗——是谁杀了戬华王。
“还有,大家都在暗中议论王的母妃——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第六妾妃沉入池中离奇死亡时,只有旺季及时赶了过去,最小的公子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是谁杀了第六妾妃。
“说真的,那时候的事,王好像都忘记了呢。溺死那事也是模模糊糊想起来的,还真是厉害的防卫本能啊。那么,要是我的话就再加上一条,‘是谁杀了悠舜’。”——是谁杀了悠舜。
八年前,悠舜病逝后,王将祥景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大片彼岸花一棵不剩地全部拔掉了。那花的盛开似乎就是在告诉世人,悠舜已经死了。
旺季已经年过六十了,王也三十一岁了,已经不能被叫做“年轻” 了。旺季叹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烟。
悠舜死后,旺季再也没见过王了。
夏天结束了,距悠舜去世已有八个春秋。 “杀了……谁”不经意的话飘入耳中,王突然醒了过来,猛地起了身,心脏和脉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微弱的灯火照着朦胧的双眼,王的内心更加混乱了。到底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在哪里。
“啊,终于起来了啊,王……”
王吓了一跳。刚才跟他说话的是从地方暂时回到中央亲信三人的武官。他用一脸好像很有趣的表情看着自己。见到了年过三十的三人,王终于清醒了。
“真是的,在府库做调查是可以,再稍微放盏灯吧。不然眼睛会受不了的。还有以后要去哪里之前先能说一下目的地吗?静兰好不容易从紫州府那边过来,都是为了早一点见面才这么做的…寻找您就费了好一番功夫啊……到底要在这样的夜里调查什么啊?”
王吃了一惊。“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话说回来刚才……孤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为了蒙混过去,王扯开了话题,把很厚的书籍和卷轴若无其事地全部卷在一起,将最底下的东西挡住。作为亲信的三人,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刚才有没有说是谁……杀了,之类的,什么的……”——杀了。这个词,冷不丁的,在王的脑海里出现,让他联想到叫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的彼岸花。自悠舜辞世已经过了八年,但记忆中那抹红色却毅然鲜艳欲滴。
“郑悠舜……必须要辞去御前的职务。请您原谅我永远的离开吧……请您原谅吧……请您原谅……陛下……”王听到了被自己自己封闭在笼中直到死亡的唯一一个尚书令的声音——是谁杀了……
“啊啊,是这个啊。常会在朝廷里听到的怪异话题呢。有点像是七大不可思议事件的感觉呀。最近最流行的就是”是谁杀了戬华王” 了。再来就是‘是谁杀了第六妾妃’还有‘是谁杀了先先王’之类的了。在后宫还真是有各式各样能引起人好奇心的奇怪死亡呢。”
旁边的文官像是知道他多嘴了,于是就一脸紧张地责备着:“喂,楸瑛,别说了。太不谨慎了。那是……那可是这家伙的双亲啊。”
“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这位武官和另外一位在场的武官大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道了歉。
是谁杀了戬华王。知道说的是关于父王戬华的事情,王松了口气,甚至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另外的那个‘是谁杀了第六妾妃’的说法,竟奇怪地让自己心虚了一下。
和王有着近乎相似面孔的那位武官、呆呆地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尽管是卧病在床,我也不觉得会有那样能刺杀那位大人的人。你小时候是见过他的吧,也觉得他是被杀害的吗?”
“不……”蓝家出身的武官揉了揉太阳穴。
那是被称为血之霸王的男人,因喜怒无常的冷酷而著称。他有着可以将任何人压倒的存在感和精神,是将暗黑的大业时代终结的英明君主。
蓝楸瑛看了王一眼。他本该是个受人爱戴的王,但说实话,他并没有像他父王那样的神性和魅力之类的东西。他也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和戬华王旗鼓相当,还拥有能够去杀了他的极强意志的人。
“所以啊,正因为这样,病死才会让人觉得奇怪,才会有那样的传言流出……而且实际上谁也没见到他死时候的样子,这也很奇怪,好像有谁说了听到了脚步声什么。王在那个时候,是待在这座城里的吧?您知道什么事吗?”
“不……”王有些不解。父王就好比一个遥远的存在,且不说小的时候很少见,就单纯请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比起对于父王的印象,几次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旺季印象更深刻。每当见到旺季,当时还是公子的他总是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像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然而旺季仿佛将他视为空气般大步走开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好像被舍弃的小狗一样,一直在等着他跟自己打招呼。
“旺季”,一想到这个名字,就算过了好多年,王的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啊,但是,关于那个“谁的脚步声”,大多都是在说会不会是旺季大人的哦~” 听到了这个久未提起的名字,王的反应有些吃惊。
“能独自进入戩華王的寝宫,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难以想象戩華王竟然准许了作为仇敌的旺季大人单独觐见啊。那两个人关系还真叫人搞不懂啊……” 李绛攸好像也回想起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啊……话说回来,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戩華王的性格应该早就把旺季大人杀掉才对,为什么却让他活了下来?明明就是比自己血统更纯,继承权更高,还一直是对手的人……”
“之前从司马家老爷子那里听说过,戩華王偶尔也会放过一些自己喜欢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是成了他的同伴就是选择自杀,只有旺季大人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换做是我自己的话,就算被留下活口,也一点都不觉得高兴。作为武官那是很凄惨的,如果是我宁愿选择自杀……”。
王心里猛然一紧,看向了蓝楸瑛,觉得他还真是口无遮拦呢。然后很快话题就被转向了别处了。
“说到旺季大人,就那个,旺季大人的‘紫装束’,军队里都在议论着着谁会继承它。作为文官的旺季却将彩云国最高荣耀的紫战袍穿在身上,年轻的武官们都不是特别待见。最近我经常被问到璃桜公子会不会继承它呢,毕竟是旺季的外孙嘛。”
“不会的吧,那可不是依照血脉来传承的,而是从王那里得到的奖赏啊。虽然以往都被说成是作为紫一族专用的战袍……也被叫做死之装束,把它送给将要出战生死大战的总大将作为饯别,也会赐给紫一族以外的人。旺季大人也是,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贵阳攻围战中幸存下来。啊,旺季大人的父亲大人也是……”
听到这里,王的额头渗出了汗水,用手拭去后,手心也全是汗,黏黏的真讨厌啊。头脑乱糟糟的,真不想听到这种话题啊。
“一旦赐予,当时的王也不能收回,但要是旺季大人死了的话,那就必须要返还给王了。类似让外孙继承这种事不是随意就可以的……硬要说的话,我对旺季大人将要如何处理‘莫邪’比较在意呢。”
“那是王的双剑啊。旺季大人从朝廷隐退后一直拿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这对王的声誉还真是不太好呢。早前这原来是苍家的剑…… 旺季大人死后,可能是璃桜公子继承?不过好歹也是王的养子,姑且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最终王还是听不下去了:“别说了。旺季死后的话题,孤不想听……” 三人都住了口。王从那样的场合——不,应该是说从那诧异的视线里逃开似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库府。
王离开后不一会、李绛攸蹙起了眉。他将王留下的书籍挪开,露出了一本贵族录,那是完全攻围战中灭绝掉的苍家家谱。
“他还是在意旺季大人的啊,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呢……经过了数年,总算是不再提起了。从朝廷隐退都十几年了呀,现在又是怎么了呢?”
“还真是奇怪呢……十年前,当时明明为了躲避旺季大人到处乱逃。现在不躲了虽然可以说是成长了,也不是坏事,可是要是想和旺季大人拉近距离的话就另说了……另外现在的主上看起来有些奇怪。虽然觉得五承原事件之后给人感觉很正常……悠舜亡故以来,真感觉他会叫出旺季的名字……”
“嗯,的确如此,那个时候也感觉有什么觉得不对劲,就是不从灵柩旁离开……”
三位亲信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那个似乎是两面派的郑悠舜,始终对他抱着一定程度的怀疑。他的突然离世虽不那么地让人愉悦,但也没有说很悲伤。正因如此意识到了,三人与真正哀痛不已的王的有些隔阂。就算抛开对郑悠舜的怀疑,三人也无法理解当时王那不寻常的失落感。
“和灵柩分开了,以为他是真的恢复正常了……”
他们三人无法理解王的改变。从何时开始的?为何如今才那般在意旺季呢?最让人不解的是,王他自己看起来也有些不明白这一点。
王从宫里逃到了一个小庙里。想逃开亲信怀疑的的眼神,想逃开周围的窃窃私语,想逃开自己的心……大概想要逃开全部的事物吧。
庙的中央,有个看似长方形的壇子,周围的四个不夜灯无论早晚都亮着。如今王能够一个人待着的地方也只有不多的几个了。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小小的庙。
王用手摸着额头,明明就是要冻僵了似的晚秋。额头却渗出了热汗。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像幽灵一样在壇的那边漫无目的地徘徊。
壇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八年前这里曾停放过悠舜的灵柩。王迷糊地站在壇子一侧,想着过去的岁月。
自从旺季离开朝廷以来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绝对不短,无情的时光流逝着,毫不留情的冲刷着记忆,各种事物如被风化一般褪去了颜色。十年前,那些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感觉现在变得迟钝,生锈,像砂砾那样被风吹散,变得越来越淡了。在这些感觉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旺季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连亲信们也越来越轻视旺季,仿佛仅有王一如既往地对他保留了应有的尊重。
王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空洞的坛子,仿佛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假如,悠舜还活着的话……好多次王如此想着,一定会和现在不一样吧。
“所爱之人改变了的话,你也会跟着改变。因为失去了深爱之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一定会有所不同吧。”旺季曾说过这番话。
悠舜死后自己多少有些改变吧,这些改变似乎让亲信觉得有些诧异。王叹了一口气,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他回头看到来者,才安心地苦笑了一下。如果追随过来的是那三人,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困扰的。
“璃桜……莫非,你一直追着朕来的?”
“是。从库府出来的时候。样子挺让人担心的。”
库府?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王又想起刚才亲信们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抱歉,璃桜。你在府库外面听到了吧……”
“啊,是那个啊……”璃桜并未反驳。这的确是事实,最近关于外祖父去世后的话题议论纷纷。“其实,虽然茈静兰也想问,但我已经不想再去过问这件事了。”最近那些造谣中伤的话太多了,璃桜已经不稀奇了。
虽说亲信们背地里说的都是不负责任的话,但是放到十年前,就算将他的嘴撕开也不会说的。旺季由于被王和亲信们逐渐剥夺了权利,进而从朝廷里消失,被朝廷遗忘了他以往的功绩,存在感也好评价也罢都一味地下降,璃桜也是知情的。
也许在别人看来,旺季是个愚蠢的人。他从未战胜,人生是一串接一串的失败,居然还不知羞耻地活到了今天。但是,璃桜注意到王是不一样的。只有他一直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外祖父,璃桜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璃桜来说他是少数客观看待外祖父的其中一个。
“有什么事情要问静兰的吗?” “红秀丽负责的那件事,有那么一点……有关外祖父大人的领地附近的事。你看,茈静兰不也从王都回来了吗。没听说吗,奇怪的山贼正猖狂着呢。”
“啊……慎重起见要请紫州府那边的援军来,山贼已经将触手伸向了朝廷了。”
“对了。说是因为逃到了外祖父大人领地附近,最近休假回家的时候,榛苏芳特意去了一趟府上。虽然有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还是放弃了。茈静兰将调查范围从紫州府特意扩大到了朝廷,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王一直看着璃桜的侧脸。虽然以前觉得他很像父亲,可过了十五之后,印象就变了。虽然身材很纤细,但硬要说的话,很矮小。身高也是稍微长了一点的程度就停止了。现在和刘辉相比的话也就差他一根中指那么高。但不管怎么说,褪去幼稚后的容貌,和旺季简直就是一个摸样。如果说有哪里和旺季不一样——恐怕就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那份冰冷的素雅。
精致端整的五官加上一副扑克脸,再加上那对华丽迷人的双眸虽然长相不是特别惹眼,但是一旦被注意到就会发现是个百看不厌的美男子。
年长的官吏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璃桜的长相让他们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旺季。实际上,旺季虽然穿得朴素,长相也是相当端正的。或许两人相像的不仅是脸庞,举止和气质也很相似。还有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某方面的笨拙。的确,和王所熟知的以前的旺季重合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旺季。
自王战胜旺季以来已经过了十年了,却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王回想起那个时候,就会产生奇妙的感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做错了的感觉。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正和璃樱目不转睛地四目相对。更准确地说,是把璃樱当成了他的外祖父。璃樱的那冷冷的眼眸突然地动了一下,王吓了一跳,但就只是这样而已。璃樱的眼中并没有如旺季那般弥漫着大业年间的黑暗。
“噢对了,你之前提起过,慧茄大人再过不久就要回到中央了。” 慧茄辅佐宰相景柚梨多年,但同时还兼任地方高官,因为常常从中央到地方各处去巡查,被称为“飞行的副宰相”。 “这样啊,如果见到他的话就叫他来见见孤。慧茄从来不理会孤的传唤,总是以公务繁忙搪塞,来了中央很快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就算看到孤都没有好脸色。”
“别在意这些……你有什么想要问慧茄大人的事吗?”
“啊,算有吧。”
璃樱心中一惊。他曾想过王会不擅长对付慧茄大人。慧茄大人再三向皇上进献逆耳忠言——那些半调子的辛辣之言,不仅没有得到呼应,还被别人冷嘲热讽,性格多少也变得有些扭曲。如果他和温和的景宰相在一起的话还勉强可以忍受,若和他单独相处的话,就会觉得他孤傲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话说回来,慧茄大人对王的反感表达得真直接啊……但就算是这样,王也没有放弃,王和慧茄搭配在一起的话感觉很奇妙,让璃樱觉得很感兴趣。
“还有这次回乡的时候,给旺季带些书信,顺便也带上些他喜欢的应季礼物。”
……真的是不放弃啊。璃樱算是服了他了。
“我说王,你已经被外祖父大人甩了十年了哦。”
“嗯,但那些对朕来说都是挺普通的事啊。没什么别的意思,过年过节逢年过节送个书信都不行啊?”
的确,他也等了红秀丽十年了,按常理来讲早就该放弃了。等待和空等,意义稍有不同。不,是相当不同才对。
“我,我说那个……”璃樱突然看到了王那如同与身体分离的影子那样寂寞的眼神,于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心里突然刺痛了一下。
“明白了”,璃樱边叹气边嘟囔着。听到这句话后,王感觉像是松了口气。
璃樱凝视着王。一直觉得王会关心悠舜和外祖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初璃樱到朝廷任仙洞令君的那会儿,王对外祖父的事都是置之不理的。或许,对悠舜的心情也会是相同的吧。明明这两人不见得是比起亲信们更重要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有了王变了的想法。
感觉王好像发现了某个原本没意识到的空洞,贪婪地想要填补起来似的。
“和外祖父大人,最初的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嗯?”
“我也……只是近十年来才和外祖父一起生活的,在那之前都不是很清楚……”璃樱从没听过有关于外祖父之前的经历。自己在这两种感情中摇摆不定——一面是想见到外祖父,一面却因为被拒绝了而感到松了口气,倘若得不到的话,就不会像悠舜那样会失去。
不会失去……璃樱一想到外祖父,稍稍蹙起了眉。
“最开始的时候……”王寂寞地看着窗外的庭院。“孤把一些记忆埋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它们埋好,忘掉它们。
所以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一个看不清脸的黑衣男子。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小的时候的确在什么地方和旺季相遇过。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比遇到悠舜还要早许多的话,大概……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是六岁的时候?不,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母妃死之前才对……
是谁杀了第六妾妃。王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脑中闪过了什么。那时自己站在池子的旁边,好像扔了什么东西进去。
那时候的旺季只有三十多岁。从中央到地方,和陵王两人辗转赴任,被降了好多次职,在全国各地跑了二十多年后,最终还是以御史的身份回到了朝廷。
戬华后宫中的六位妃嫔及其子嗣,最终也波及到了前朝的政治风波中。在这之中,有一对完全处于权力中心以外,完全不引人注目的母子。
那天,走近祥景殿的旺季先是听到了母亲尖细的声音,伴随着那声音出现了一个幼儿。
“从我的视线里滚出去!”
在那种刺激着神经的尖细声音,和激烈的冲突下,这个幼儿蜷着身子发抖。
第六妾妃是那种年轻霸道的性格,一旦有什么不爽就大发脾气,就像个不成熟的小姑娘一样。因为以前是低贱的妓女出身而被歧视,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就拼命地想要往上爬,性情也是大起大落,生了气就全部撒到儿子的头上。看不过去的旺季插手去管的时候,她惊住了。
“王……”她呢喃道。旺季看着她那脸上的红霞,应该是将他和戬华弄错了。自己虽然觉得和那个戬华完全不像,但是周围总是偶尔有人把他们认错。第六妾妃马上就变成了失望的表情,大声地吼他:
“被王饶了一命还恬不知耻地到处丢脸的没落贵族来这里干嘛?真是太无礼了。”那尖细的吼声就像是小狗在拼命地叫唤一样,这就是守护年轻又无力的她的唯一的脆弱盾牌。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第六妾妃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漂亮,也很可怜呢。为了得不到手的东西而焦躁,但还是会继续追逐。”旺季说。
被旺季分析的很透彻,第六妾妃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脸上一片绯红。
“为什么要打这个孩子?”
“我的护身符……被他甩啊甩,就掉进池塘里了。”
她还真是意外地心直口快呢。想来她实在是一个太过一根筋,太过直接地爱着戬华的姑娘。她不像其他的妾妃那样,将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攫取了荣华富贵,而是一心想要戬华的爱,她的不满足只有作为男人的戬华才能填补。所以后来,反倒是她的儿子继承了王位,还把悠舜弄死了的时候,旺季就叹息过。
“护身符?”
旺季回头看向那个蜷缩着的幼儿,确实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根漂亮的紫藤色的带子。带子断了,上面都是脏脏的手指印。
旺季觉得有些意外。传闻喜欢华美的第六妾妃,竟然会这样重视一个又老又脏的护身符。
“之前也是就这么拽着……然后就断了,我才刚刚把新的给接上去就……”第六妾妃嘟着嘴严肃地看着那条带子,虽然她这一让旺季觉得很意外,但从女孩子的角度来说还是挺可爱的。
“我其……我其实原本不是贵族的小姐!我什么都做过的啊!”
“要是让你不愉快的话我道歉。我是没落贵族嘛,自己的番薯也要自己动手来剥皮呢……”
旺季一边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幼儿,一边将护身符捞了起来。从手指的触感来看,本来就不是上等的布料,就像是从粗糙的上衣袖子上扯下来的一样。虽然有些脏了,但还是看得出原来是朱红色的,上面有可爱的小菊花纹,像是平民小女孩外衣的料子。
“你要自己剥番薯吗?你可是出身正统的紫家大贵族的人呐?”
“是啊。我还很喜欢飞蝗。它跳得很快,我就追上去,然后烤了之后撒一点盐就可以吃了”
听到这番话,女子仿佛想起了不堪的过去,不悦地背过了脸。原来还干涩艰难地嘲笑着旺季,马上就哭成了泪人儿。这不是贵族女子的哭法,而是普通少女的样子。她紧紧地抱着旺季递过去的脏脏的护身符哭着,哭她的寂寞,孤独,以及无法回头的人生。
“不要让我再想起那些讨厌的事情。我已经……我已经,决定不再回到从前了。”
她十几岁就已经是贵阳首屈一指的名妓,有着让人交口称赞的美貌和教养,发现她的官吏将她弄进了后宫。谁也不知道她之前的经历,也许她一直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不,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旺季怀中的幼儿看到母亲在哭,也跟着一起哇哇大哭起来。旺季把他的涕泪擦掉后打算将幼儿递给第六妾妃。虽然还在哭,但是哭声却停止了。
自己和她都在一个看不到前路的世界啊,旺季心想道。幼儿那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边抽泣一边紧盯着母亲看。
第六妾妃还是毫无表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那纤细到几乎一碰就折的双手慢慢地伸出来了。
“旺季将军,我弟弟,在这里吗?”
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旺季回过头来,那里站着的是第二公子清苑。刹那间,第六妾妃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敏感的好胜心,她好像瞬间穿上铠甲的刺猬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清苑公子那双本来伸出的手又猛地收了回来,然后那双微微发抖的腿就这么直接调头走掉了,幼儿还在旺季的怀里。
“给你添麻烦了啊,对不起啊旺季将军……我还是不太会应付第六妾妃……”
清苑摆出一副看起来真的很为难的表情,那如同人偶一般的客套笑脸实在是天衣无缝。当旺季盯着他的时候,清苑就会把视线移开。清苑很清楚接近自己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是偶尔来宫里的时候,不知为何总会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
“这是在作后宫监察的事先调查吗……马上就要升任御史大夫了呢,真是恭喜恭喜了。”
这捏腔拿调的客气话听起来就觉得是算计好的。怀里的幼儿看着母亲离开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捏着扯断了的紫藤色带子。旺季叹了口气,就这样默默地将弟弟还给了清苑。
因为很明白世间的残酷,所以对相信的东西都不退让,一旦把什么视作敌人就要彻底地排除掉。清苑的假笑和第六妾妃的尖锐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只能孤身作战的人特有的,保护自己的盾牌。但是……
“旺季将军……十分感谢你帮助了刘辉。”
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的。清苑对于这个幺弟的照顾和感情都是真的,他看不过不成熟的母亲拿孩子做借口。旺季想起会在别人面前坦诚哭泣的第六妾妃的单纯,还有那伸出的手……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使得事情渐渐变得有些偏离正常,就好像齿轮的咬合渐渐出现问题。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不能挽回吧,旺季有种这样的感觉。
旺季冷冷地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清苑,袖口却被不知什么给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最小的公子拉住了自己的袖子,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将袖子抽了回来,急匆匆地走掉了。他可以感觉到背后两个人的视线,却完全没有回过头去。
从这之后,旺季在工作中也尽可能不去接触公子们。当时,在后宫中以慢慢长大的六位公子和妾妃为中心,贵族和官吏们开始拉帮结派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扎根在后宫里的黑暗斗争,在水面下已经变得十分激烈了。
“那是爱上某一个人就会爱过头的血统吧……那个孩子和戬华太像了……”过去,陵王曾经这么说过。旺季倒觉得他既像父亲,也像母亲。
“第六妾妃啊……那个时候,旺季大人可是很讨人厌的呢……” 晏树递上来的茶碗里不是茶而是白开水。于是旺季就这么喝了一口白开水,回忆着当时围绕后宫展开的政治斗争。这些对于旺季来说只是小事而已。自己十三岁的第一次上战场,父兄们一个不留地都牺牲了,当时昏庸的王和朝廷贵族却因为他四处奋战使得旺家名声高涨感到不满,就将他送到了没有胜算的必死之战里。为了朝廷和妖公子戬华作战,却招来当时朝廷的嫉妒,遭到了自己人的歼灭。和这些相比眼前这些本应只是些可爱的嬉戏罢了,但是那个时候旺季却没来由地很讨厌这些。
突然,他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东西在发出微弱的光芒。那是“紫装束”和“莫邪”。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旺季的父亲就穿着“紫装束”,大哥就拿着“莫邪”,奔赴那场没有胜算的救援战。将一族人一个不剩全部歼灭的对手,就是妖公子戬华。也是他,独独放过了十三岁的旺季。
“其实,我并不是生朝廷和贵族们的气。不对,最糟的就是没理由地生气了啊。”
“我明白。是在生那个什么也不做的戬华王的气吧?我也很讨厌他啊。旺季大人平时都是满脸的疲惫的失落,但只要一遇到戬华王,就变的有精神了……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被贬谪之后反而很生气地要回到中央……” 收养悠舜和皇毅也都是戬华王妨碍的结果,晏树是这么觉得的。
晏树将茶碗拿走了。又发出了热水咕噜咕噜注入的声音。
现在的旺季和过去不同了。就算被夺权了,还是什么都不做,轻松地嘬着热水。
“你应该不是会仅仅满足于可以活下去的男人啊!这是为什么?你现在,还算是活着吗?”,慧茄曾这样生气地数落刚开始隐居生活的旺季。
曾经旺季那最具有代表性的那股热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突然消失无踪了。虽然他还是会给后辈做一些指导,有人拜托他做什么也会做,但慧茄还是发现了。现在的旺季就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样。虽然和以前的旺季很像,但并不是真正的旺季。悠舜去世后的这八年,旺季就和一个混混度日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在第六妾妃死去的那个寒冷冬日里,旺季也曾问过戬华王一样的问题。这么说起来……第六妾妃送来的最后的那封信的内容,到现在还
晏树将茶碗又递了过来,但旺季正要边想边喝的时候,就被晏树
“旺季大人,不要只是喝白水啊。这水是用来配药服用的啊……” 对于递过来的药包,旺季只能一脸苦笑着安静地喝下去了。
从那个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来看,旺季已经预感到了第六妾妃的死了。本来是想布下天罗地网等待凶手的出现,但就在这个时候,从第六妾妃那里寄来了一封秘密信函。
虽然没有写得很明白,还是可以感觉出来她还是记得自己的。现在就连侍女都已经开始孤立她,甚至有消息说她精神异常了。但是从字里行间来看,不要说异常了,字体和措辞都十分端正,也十分礼貌。最后说是有话想要详谈,就这么没了。
是想谈她自己的事情呢,还是小公子的事情呢。不管如何,她所拥有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两个了。
虽然不像清苑这般会演戏,性情也很激烈,但头脑绝对不坏。作为监察御史之首的旺季要是和第六妾妃接触的话,是很引人注目的。即便这样也还是要见面的话,应该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内容吧。虽然经常被晏树和皇毅教训,但旺季总是改不掉这种掉以轻心的毛病。“那个时候也是,完全没有想过以后的结果吧?”皇毅就这样大声地咆哮着,却被他无视了。
已经决定要离开后宫了吗……说不定这样也好。趁着谁都还没发现,从这个正在慢慢走下坡路的皇宫尽早离开的话,就当是给她们饯别了。抱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旺季向后宫走去。
对于见面,旺季还是有点期待的,想见到那个盛气凌人、自信满满的小姑娘。那种不顾形象的直接,恐怕是本来的单纯性格,拼命硬撑的样子,在大了一轮的旺季眼中,就和街头陌生的小狗没什么区别。
闪耀的美貌和辛辣的话语,都只是若有似无的保护自己的盔甲而已。
那种激烈,只会倾注在爱的男人身上,只会给她带来不幸,晏树曾经这么说过。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踏进了后宫。突然,视线的角落里似乎看到了有些异样的一个黑色影子飘飘悠悠地向着回廊的的对面消失了。
那是什么?旺季刚想着是不是看错了的时候,光亮处响起了像要撕裂鼓膜一般的女子的悲鸣。那是从第六妾妃的寝宫传出来的。旺季马上飞奔过去。
就快到池塘的时候,一个特别声音特别大的异样的水花声响起,然后悲鸣就突然停止了。
赶来的旺季最初看到的是在池塘旁木然蹲着的小孩子。
“刘辉公子?”
小公子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在抽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像别的王兄一样有母妃和女官的照顾,他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与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几乎没有长大过的样子。他看着旺季,还是一副呆滞迷茫的样子,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颤抖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旺季看向池塘。因为水藻繁殖的原因,说是池塘还不如说是沼泽。水面上还泛着几道波纹,咕噜咕噜地冒着不详的气泡。旺季感到了有些不对,一直盯着那里。池塘的水面上,浮起了女子穿的小小的华丽的丝绸室内鞋——那是第六妾妃的。
旺季马上就打算要赶过去。瞬间,袖子被什么给拉住了——是刘辉公子。似乎是要阻止想飞奔去帮忙的旺季,公子抓住了旺季的袖子,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动摇,眼神里尽是迷茫和恐惧,自己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尽管如此还是不放开旺季,就好像,很怕母妃获救一般。从袖子伸出来的细细手臂上还带着几个新的淤青。
看到旺季的眼神,公子就更加颤抖个不停。看着自己的手,就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法大口喘息着。
“不,不是的。我……我是……母亲大人……” 哗的一声,有人在背后脱掉了衣服。
“旺季,我回去了。你就看着这个孩子,别让他也追着他妈跳了下去。”那是只用一句话就能让全世界的人低头跪拜臣服的霸道威严的声音。
旺季回头看了看,地上只有戬华王脱掉的上衣和鞋子而已。戬华王如同褪了壳的蝉一样跳进了池子里。或多或少有些憎恨戬华王的旺季,看着他抢先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心中有一丝不快。
小公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像是旋风一样走过的父亲。
突然,旺季注意到从刘辉公子那紧紧攥着的拳头缝隙,有细长的紫藤色流苏垂下来了。旺季对于这个带子很眼熟。
“之前也……拽着带子……断掉了……因为我才刚刚把新的接上去就这样了。”第六妾妃这样说过。
感觉到了旺季的视线,刘辉公子大叫了起来,将带子藏到了后面的手里,异常恐怖地颤抖着。
手中就只有紫藤色的带子而已,本来在前端连着的小菊花花纹的红色的守护袋不见了。
在旺季眼中,不停地摇着头颤抖着的刘辉公子,就像是在拼命找借口推脱。“不,不是的……我……是因……因为……因为母亲大人,在之前就将我重要的……王兄给我的玉手环……生气了……就扔到了……那个池子里……”
旺季曾做过很多关于司法的官职,积累了不少审问的经验。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尽量控制脸色的变化。然后他说:“这样啊,那真是很难过啊”
“是吗。我……之前的日子我也是浑身都觉得好痛。清苑兄长不在了……其他的兄长们就来了……暴打了我一顿。到了今天早上,还是依然感觉得到痛,甚至比昨天还厉害呢?”
旺季很随意地将戬华王脱下的厚厚的上装给他披了上去,这样颤抖着的公子就被暖洋洋地包起来了。除了这一点,也是为了不看到那些淤青。就好像是这股温暖将他心中的冰融解掉了一般,慢慢地公子的眼中就满是泪水了。
“所以,觉得很痛,就去了母亲大人那里,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母亲大人并没有太生气。而且她说,一大早,会有客人来,所以在那里玩会儿也行。”
客人。旺季稍稍地扬了一下眉——果然,所谓有话要说,应该就是关于她自己,或是这个公子的事情了吧。
“母亲大人……说要去化妆,就去了隔壁……我……看到桌子上有母亲大人很重要的守护符……就想拿起来看一下……然后,就听到了十分大声的尖叫……” 悲鸣?只是碰了一下守护符就尖叫的话,也实在太过神经质了。
“母亲大人……带着很严肃的表情走了进来……嗯,那个,不是母亲大人……那,那样的表情……不是。不是母亲大人……大叫着,越走越近了,我,非常的……害……害……害怕。” 噗通,响起了水声。
“然后,为了不让她再接近,就扯下了守护符,扔到池子里去了是吗?” 旺季的后背升起了一股寒意。
“旺季。是溺毙的尸体。已经太晚了。把孩子的眼睛遮上吧,不然可能会被吓得瘫倒在地上哦。”
真是的,对于自己的妻子和最小的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旺季有些窝火。虽然按照他说的去做有些让人不爽,然而想是这么想,可这确实不是能给刘辉公子看到。
旺季将戬华的上衣铺开,然后将公子完全地包裹起来,然后紧紧地把他抱到了胸前。公子因为受到了惊吓,缩成一团,马上环抱住了旺季的脖子。
“喂,旺季。我的上衣可是一件都不剩了。要是我冻死了要怎么办啊?”
“就当做是在泡温泉就好了。热气都冒出来了,感觉不是挺好的嘛。”
“冒出来的是寒气,混蛋!”
戬华王呼出的气已经都变成了白气,但是在快要结冰的池水里泡着却丝毫没有颤抖。真的像是在泡温泉一样,看着更让人生气。戬华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能激起旺季的怒气的男人。
“想要穿衣服的话,就自己去找一件吧。不过很遗憾不管你再怎么大叫,这里估计是不会有人来的。因为刚才已经让御史台把人都赶开了。”
“是为了让你和第六妾妃见面吧。”
旺季盯着看这个从池里爬出来身上还滴着水的戬华王。旺季成为了御史台长官后,就制实施了彻底的情报控制,关于这次会面也是,应该没有外人知道才对。但是戬华王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旺季看到戬华王的左手腕下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滑上来。一开始像在水面漂浮的黑色水藻一样的东西,然后就可以时不时从水面上看到那不吉利的泛蓝的皮肤和衣服。戬华王很奇怪地在那里一点点地扯着那水藻一样的东西。
越过戬华王的肩头,旺季看见了某人的尸体。煞白泛蓝的手脚渐
当尸体被完全拉上来的时候,戬华将第六妾妃脸上缠得到处都是的黑发十分仔细地拨开了。恐怕这是这个女子生前朝思暮想也不可能有的,仅有一次的温柔爱抚。
戬华王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很随意就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戬华王,唯独没有“偶尔的温柔”这种东西。但是相对的,要是只有一次的话随便要什么都可以无条件地给,就像戬华偶尔救了自己和这个公子一样。这个可怜的第六妾妃,生前一直希望可以让戬华所有的温柔爱抚都加在自己的身上,却在死后才接受到。
戬华是比谁都凉薄的男人。旺季一边将公子抱在怀里,一边等着戬华。
“我就是对于你这一点很讨厌。总是以自己的标准去选什么……” 戬华任水从发梢滴滴答答地滴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真是如冰一般冷冽的美貌。
“是吗?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更加残忍冷酷呢。不断地给予绝望的人以希望一路走到现在……”
戬华站了起来,向旺季走过来。如果说孙陵王像百兽之王的话,戬华就是变成人形的鬼魅了。要是被抓住的话,就会坠跌到黑暗里。
旺季把下巴一下子抬了起来,纹丝不动。
戬华哈哈大笑,好像觉得没有逃走的旺季很有趣。
“你总是看着别的什么东西,对于伸来的手,就一把抓住。第六妾妃也好,这个打糕也好。对谁都是公平平等。我并不讨厌啊,但是每次那个家伙都逃走了,那不是没有回报吗?”
戬华伸出手指,解开了旺季披着的厚厚外套的绳结。接下来,从旺季那里用力地将外套剥了下来,好像是自己的衣服一般随随便便地披到身上擦干头发。
旺季虽然被抢走了外套觉得身上有点冷,但是也不会向他要回来,毕竟是自己让他自己去想办法解决的。于是自己只能摆出一副不爽的表情,恹恹地忍耐着。直接抱着暖炉也很暖和啊。不对,旺季回过神来。弄错了。要是父亲的话比起旺季的外套还是应该会选抱着孩子当暖炉吧。
“话说旺季,你看看妾妃的脸,有个很有趣的谜团解开了。”
“脸?”
为了不让小公子看到就用戬华的上衣重新包紧,看到那张脸的旺季瞪大了眼睛。
一半的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皮肤都开始剥落,可以看到红色的肉了。而另外一半却还是美丽漂亮的样子,这样反而显得更加丑陋。几乎都看不到她一直自傲的绚烂美貌了。
这不是母亲。那样的脸,不对。刘辉公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一次也没说过那是生气的脸。
正要去化妆的第六妾妃。突然大叫起来。因为自己的脸开始溃烂
——有谁在第六妾妃的化妆品里放进剧毒……
她的手指里还缠着紫藤色的编织绳的碎片,那前端就连着被弄脏的守护符。扯开的地方露出的细丝,和公子握着的是一样的紫藤色。
刚才戬华说了什么?
“这样,就以为她不会再走过来了,所以就扯断了守护符扔进池子是吗?” 旺季的全身冒出了冷汗,低头看着他抱着的这个小东西。
“人还是赢不了本性。”戬华笑着,将遮蔽着儿子的外套拉掉,然后像是抓小猫一样把儿子从旺季那里给提溜了起来,再随意地一放。他的身体正好将第六妾妃的尸体遮住了,不知是有考虑过,还是恰好成了这样。
公子就这样茫然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要杀了母亲吗?”
公子身子一震,下巴也抖了一抖。旺季汗毛竖起,他到底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也杀了碍事的双亲,然后继承王位。果然是我的儿子。别吃惊,就是该这么做。”
“戬华!!”
公子摇了摇头,脸慢慢地皱成了一团。 “不,不对……我,我……杀死母亲什么的……”
“那你刚才不是阻止了为了救你母亲而赶来的旺季吗?”
公子震了一下。不管怎样,要说到达那个地方的时间,旺季和戬
在戬华的视线里,有个痣或淤青都完全显露在外面的幼小身影。似乎为了逃避这一切都被看穿的目光,幼小的公子将衣服都拉在一起隐藏伤疤,嘴上只是否认。
“你也差不多就闭嘴吧,戬华。”
“这是事实。虽然不能活得足够聪明,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正常的时候她就应该要有自己说不定会被儿子杀掉的自觉。”
这也有可能。但是交给旺季的最后的信,那没有说出来的事情—
—有可能。
突然,旺季想到,戬华王不会是一直潜在水里,等到第六妾妃死后都一直在旁边看着吧。
只有一次的话,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给。多半是死——优雅的终结。第六妾妃实现了真正的愿望。
这是和旺季完全相反的做法。每当发现到这样之后,旺季就会觉得头晕脑胀。
幼小的公子发出了怪异的喘气声,似乎意识也开始有些错乱。旺季急忙拉起了公子。然后嗖的一下子,某个有有着从脸庞一直延伸到到脖子的刀疤的男子进来了。看到他,旺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貘从第一次征战开始就一直伴他左右,是可信赖的人。貘看了看情况,马上就将看守的御史们叫了过来。旺季将幼小的公子抱起来的同时,对御史们下达了搜查第六妾妃的寝宫以及进行尸检的指示。
“旺季……”旺季刚刚想要转身离开,戬华王就把他给叫住了,身上还随意地搭着旺季的外套。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无法割舍这腐烂的前朝和后宫,磨磨蹭蹭地留在这里,为了见第六妾妃放过了猎物……这样的话有可能会被反戈一击哦。”
旺季慢慢地回过头来,眼中一片冰冷。旺季原本就五官端正,再加上这冷冽的表情,一下子就变成了鲜烈地夺走所有目光的美貌。戬华王很喜欢刚才那一刹那的表情。这是明明很冰冷,但是碰到的话很可能就会被灼伤的对比强烈的表情。
“那么戩华,你已经变了吗……”
戩华王无意识地歪头想了一下,应该是明白了旺季想要说的东西。
朝廷又开始充斥着权谋和手段。充满了腐臭的大业时代的味道又出来了。但是戬华却视而不见,旺季也不知在何处自我放逐着。
“现在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像是以前一样,对于眼前的琐碎小事全部都一脚踩烂,把那些小虫子一扫而光,让堆得如山一般的白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然后向着某处走去不就好了?现在的你虽然在那里,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后宫游荡着……”
他曾是浑身包裹着黑暗的火焰,歼灭了旺季他们整个部族的妖公子。在最后的贵阳完全包围战的时候却放了旺季啊,陵王等出击作战的兵将们一条生路。然而对于只知道颤抖着祈求饶命的先王和贵族官吏们,他一个不留地斩杀殆尽,登上了王位。他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就统统杀掉。
他用骷髅铺就了自己的道路,支配了所有的一切。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确实是在向着某处走去。如果现在才来说是为了王位什么的,这样平庸的想法是很难被原谅的。要是他现在真的变成这样的话……
他模仿戬华的口吻这样说着:“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呢:‘因为觉得很烦躁很不爽啊。怎么会到现在这样了。那些大臣一个个假装很正经,理所当然地说着堂而皇之的话,逆耳忠言什么的,轮得到他们来说吗?不管我怎么错都好,都不是他们要知道的。是啊,这真是多余的关心啊。要是和你变成一样的话,我宁愿所有的一切都向相反而去’”
旺季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听到这如同嗜血狂魔的口吻,御史们都十分惊恐。
戩华很认真地看着旺季,像是在检视这个世上唯一的珍宝一般。总觉得有点奇怪,然后微微地笑了,愤怒和气恼气恼一扫而光。对于旺季能洞察自己的心思这种事,戬华总觉得很生气。
他简洁地回道:“是因为还有想看的东西。”
“想的看东西?”
旺季第一次表现出了在意,而戩华也没有打算再多说什么。 “旺季,你不愿去接近小孩子是很聪明的做法。很难的啊。特别是这个人,俘获人心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后宫里生存的技能。你要好好磨练一下啊,要是妨碍到你的话就把他杀掉吧。”对着自己的儿子,戩华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要随便地安慰别人。就算你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给别人了,别人还是会满脸微笑着继续向你乞求什么的。为了要填上自己的空洞什么都做得出来哦,但是他却什么都不会给你,反正你不给也会有其他人给。要是你肯全部给予的话,那就另说了,不过你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这是……”
戬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连旺季也不是很明白。
“这是要说,为了这个孩子的原因吗。还是为了我的原因呢?” 第一次,戩华王沉默了。他被问倒了,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于是他转身离开,看到树上有只乌鸦停在那里。他一直盯着
那只乌鸦,突然笑着说:“是啊。到了能回答的时候,就去告诉你……” 旺季的怀抱中,那个小小的物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从这之后这里就被封锁了,除了御史台的工作人员,严禁任何人进入。
但是关于第六妾妃不寻常死亡的传言很快就在朝廷中扩散开来,为了终结流言旺季决定将其公开为病死。虽然从化妆瓶中发现了剧毒,但是到底是谁,还有怎样把化妆品送到第六妾妃手上,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来。虽然有几个可能的怀疑,但是却没有充分的证据。而且…… 真正杀了她的,可能并不是张开大网的那个谁。
第六妾妃手里攥着的守护符与其他遗物一起摆在桌子上。守护符似乎是用孩子的外衣做成的,红色的小菊花纹散落着,看着很可爱的花样,现在已经被池塘里的污泥弄黑了。这个第六妾妃很珍重的守护符,本来应该留给第六公子的。但是……
旺季想到了阻止自己的公子的胆怯眼神。公子握着紫藤色的带子,自己将他放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是在过来的途中掉在哪里了吧。旺季总觉得这是故意的。公子似乎害怕着那条带子的存在,于是哪里故意放开了手,假装丢掉了一样。
旺季最终下令,将弄脏的守护符,放进了第六妾妃的灵柩里一起埋葬了。
大部分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去到小公子的卧室看他的情况。那之后,公子发了高烧,梦呓不止,偶尔清醒过来意识也是模糊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旺季想着要是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就不好了,所以将所有的女官都排除出去,让自己手下的人去查看情况。
旺季进了房间,眼前不禁一亮。那人有着长长的卷发,脸的上半部带着狐狸面具,其中透出的那双茶色的双眸。
“晏树?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是獏和皇毅负责啊……”
“我给他们分配了一些工作,将他们打发走了~嘿嘿~我是小狐狸唷,我哄人可是很有一套的哟~”
“是把我的工作分配了给他们吧……你没看到他正害怕到不行,呜呜地哭着呢。”
公子好像是要被狐妖吃掉了似的,手脚不住地颤抖,害怕得边哭边乱动。
“不对,好奇怪啊……我的姿色已经随着年岁衰落了吗……难道是……”
“你在说什么呢。这个面具做得太过精致了的我都觉得不舒服。脱下来。要是在夜路上出现的话肯定会认为是狐妖来的。”从以前开始晏树就很喜欢带着这面具,从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冒出来感觉相当恐怖。晏树摘下了面具,现出了一张甜美的青年的面庞。初见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而已,现在已经看起来是二十多岁的少年郎,这个时候就感觉到了年岁的增长。旺季几年前还因为晏树身高超过自己而偷偷地失落。就算不情愿也好,自己也三十多岁了。
“我知道。旺季大人当时就是看着我这样跳出来,给了我一个饭团,说什么‘把这个吃了,肚子饱饱的就不要作恶,乖乖回去吧,小狐狸’啊”
“是这样……吗?嗯……小家伙还在那里呜呜地哭着呢。要是女儿或者悠舜在附近的话就可以叫他们哄哄他了……”
“先不说飞燕,为什么要让悠舜照顾他啊?”
“你们三个里面,最像会照顾孩子的就是他了吧。皇毅永远一副死鱼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说成会动的雕像。就算孩子哭了,可能 “啊,肯定会两个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心里想着‘哭了的话,就一直等到你不哭,我忍忍忍’这个样子,哈哈哈。”
“要是晏树你的话肯定会是‘哭了的话,就杀了你哦,给我笑’ 这样吧。所以完全排不上用场。这时候,悠舜就会微笑着’‘哭了的话,就试着去止住,我能行的’这样的感觉。”
“啊,嗯,要是旺季大人的话,会用尽一切手段去停止哭泣的
一边微笑着,一边用一些奇怪的药也不一定,可能小公子就此一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诶?怎么哭声停止了呢,旺季大人?”
“哦?真的呢。”
袖子被什么给拉住了。旺季低头一看,小公子扯住自己的袖子,水汪汪的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晏树像是很不高兴地吐了下舌头,然后就像赶苍蝇一样地拂开了公子小小的手。虽然是很无情的行为,但是旺季因为可以向前逃开,也就没有责备了。
小公子开始哗哗地流泪,一直只盯着旺季看。晏树抱着手,带着狐狸面具闹着别扭:“额,旺季大人,虽然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但是我违背了你的吩咐,当时也在那里……”
“你果然是这样啊,一点也不听上司的命令……不过算了。”
这种时候,晏树总是一副有点生气的不可思议的表情。有时旺季会觉得,晏树每每违背他的吩咐时,是为了要从自己这里引出什么似的。
“话说。我想起来了,戩华王说的事情,一个个都实现了,真让人
生气。大概旺季大人也就懂了一半左右,今后也会很让人奇怪的吧!”
“我对于你现在到底在生什么气可是完全不了解。”
“啊……总之,我赞成不要接近这个公子……我基本上不了解这种手段。看着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毫无自觉地做着坏事,比我的性质还要恶劣吧。就像对清苑做的那样,假扮着好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母亲来爱自己,这样也就算了。为了要被爱,自己在那里忍耐,导致周围不会被害……可是,有光明的一半就会有黑暗的另一半的。” 黑暗的另一半,旺季也有。从初次上战场那时开始,自己就是一半对一半了。
“比起重要的人,在危急关头他还是会选择保护自己,为了被爱护可以一直微笑下去。这也算是很厉害的防卫本能了,所以他十分强烈地想要有一个即便是暴露了本性也可以不必忍耐的对象。旺季大人要是对他显露了这种迹象的话,就算完了。还是不要和他有瓜葛的比较好。”
晏树和戩华说了一样的话,旺季也已经心中有数了。袖子,又被什么给拉住了。回过头来,公子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他。
“旺季大人。你应该不是就这么简单就被这双水汪汪的眼睛给绑死了吧?你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我也不想太过接近的,这是工作,没办法。”
“旺季大人!”
“你……你好烦。这是工作,我也没办法啊。总之现在你先出去。” 空气冻结了。晏树不是对着旺季,而是对着在寝台上动来动去的五岁儿童死命地盯着。
“懂了。我会去的。最近这段时间你老是一副懒懒地在那里打呵欠,但是一遇到戩华王就马上来精神了。反正……”晏树马上就停住了话,带上了狐狸面具,就好像将自己的表情给隐藏了起来。然后,像猫一样无声地转身离开。
公子呆呆地还是抓着旺季的袖子不放,一恢复了清醒就开始哭,哭累了又发呆。旺季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子是这么哭的。
旺季默默地抽走了袖子,然后又用手合上了小公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第六妾妃的样子。从手心感受到了公子额头的高热和湿润的泪水,然后公子又握住了旺季的袖子。
“是我,把母亲大人,给害死了……” 就好像是在渴望着什么答案一样。
旺季还不能给公子什么回答。他也说不清是对是错。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然而公子表现出想要听到他的答案的样子,拽了好几次他的袖子。
化妆瓶。扯下来的守护袋。没有从池塘里捞出那条紫藤色带子的戩华。第六妾妃到底是为了拿回守护符掉进了池塘,还是其实因为自己毁了容故意跳进去呢?真正的……到底是谁?已经没有人知道到底手掌之下,子因为发热一直在喘息,静静地在那里颤抖着,像是
大概公子想要知道的刚才问题的答案吧。
戩华说是公子这么做是为了自我保护。母妃还好好的时候,打骂就已经日益加剧。要是母妃活着从池子里爬出来的话,自己到底会怎样?大概会更加恨自己,变本加厉地虐待自己吧——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太恐怖了。所以就做了那种事情吧。这是戩华的解答。
但是旺季有不同看法。他觉得公子并不希望母妃死掉,而是想要不去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是不好的事情被发现了,又会被母妃训斥的,就想能多拖一会就拖一会,结果就是拉住了旺季的袖子,却没想到因为这样导致了母妃的死亡。现在的公子内心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他想要个答案来粘合破碎的心,有个人可以让他依靠。旺季闭眼想道,这毕竟只是自己的假设,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如果用说谎来安慰公子的确很简单,只要将看起来最靠谱的话混进去捏造一个恰当的理由就可以了。如果是清苑公子的话应该会这么做吧。
“母亲……不在……哪里……。不对……我朝着池塘里……噗通了一声所以……就沉下去了”公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但是他不是清苑,也不是戩华。“嗯,刘辉公子。您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再也不能见到了。” 公子喘息着。连续短促地吸了好几口气。
“我把……母妃给……杀死了……”
旺季并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公子没有要杀人的想法。只是比起亲爱的母妃,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罢了。因为已经没有了喜欢自己和保护自己的人,因此要守护自己脆弱的心灵,就只能靠自己。晏树说得对,公子的确有在无意识中优先考虑自己,略为阴暗的防卫本能。
然而这不该被责备。公子他不管是被打还是被骂,总还是会悄悄地跑回来第六妾妃的寝宫,只是被同意在角落待着也觉得很好。虽然害怕她会暴发却始终没有搬去清苑公子的寝宫,一直留在她身边。无论对她的感情是害怕,讨厌,寻求喜爱,敬爱,都是他真实的感情,都是小小的他尽力表达自己的方式。
旺季没有对公子的问题做出任何回答。从结果来看,他可能杀死了母妃。但是……杀
“这就是,你尽全力地爱的方式了吧,刘辉公子。用你的全部…… 去爱着谁……”
旺季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公子的睫毛在颤抖。就像是被关着的蝴蝶一般扇动着。
人还是赢不了本性,戩华王曾经这么嘲笑过公子。
戬华是那种妨碍自己的人就算是双亲也照杀,然后踏着他们的骨头走过去的霸王。旺季想起了他犹如幽冥火焰般的双眸和微笑时如新月般的冰冷嘴唇。
然后就想起了姐姐死前的样子。那个姐姐,为戩华而生,为戬华而死,也是旺家的背叛者。所有曾经爱上戩华的女子都会很不幸,大概以后也会如此。因为戬华是除了让谁去死之外不会做任何事的男人。
虽然他依然前进着,但却渐渐变得对什么都不关心了。
“你在哭吗?”公子抓住了旺季颤抖的手低声询问。
“不。如果你不想要成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你就……一直走你的道路吧。” 旺季的声音显得很干涩。这话简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旺季轻哼着一段旋律,这是女儿小的时候,为了哄她而弹的曲子。他感觉到公子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不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的感觉。
他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了手。这时,他听到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被称为破灭的妖公子的戬华,平静地踏过了成千上万的尸体走到今天。就算知道在他身边会死,爱着戩华的女子们,第六妾妃啊…… 姐姐啊……大概都曾幸福过吧。真的吗?
“现在的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自己曾经这样问过戬华。他就像被第六妾妃的头发缠住了一般,被渐渐走下坡路的朝廷和看不到未来的世界束缚着。
旺季不得不承认,不论现在或是过去,就算戬华现在已经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总比不管怎么走也没有任何改变的自己好太多了。他又一次这么觉得。从那之后,旺季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部下,再也没有来看过小公子。据报告说,公子从连续几天的高烧恢复过来之后,关于第六妾妃出事那晚的记忆几乎都消失了。听到这个,旺季心里很不是滋味。公子把记忆连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的紫藤色的带子,因为不想看到,不想回忆起来,就在某处丢掉了。
不能保护自己的心的话,是无法在那个后宫里生存下来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旺季理解,心里却很不好受。
晏树说过,人有光明的一面就会有黑暗的一面。黑暗的一面犹如无底的黑色深渊,大概是因为只有自己瞄到了公子的黑暗面才会觉得不舒服。
“‘一个人在给池子里的鲤鱼投食’吗……听起来感觉好奇怪。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吧。”
“难道是那个池子吗。好无趣的说法啊。完全不可能啊。就算是我,也没有和旺季大人一起给鲤鱼投食过。因为没有鲤鱼,下次去给麻雀撒些谷子吧。”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有对抗心呢……”
给池子里的鲤鱼喂食。而且还是一个人。如果想要回想出一些什么来,也不是完全想不起来的吧。
到底是谁杀了第六妾妃呢?其实谁也没杀她。
那个时候,自己问了戬华为了什么而活着。戩华的回答是,因为有想看见的东西。
为了什么而活着。现在要是有人来问我,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大概是“什么都不为吧”。对于已经风烛残年的自己,旺季在很短的一瞬感觉到了和愤怒很相似的味道。
“这就是,你用尽全力地去爱的方法吗?刘辉公子……”
王被这句话撩起了思绪。像是从记忆的深处浮起了什么的泡沫一般的声音。
刘辉公子。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刘辉公子。那是旺季的声音。
大概是比遇到悠舜还要更早之前。 “喂,王。别发呆啊。饲料就只是在漏下去啊。为什么要在这半夜里给鲤鱼喂食呢……”
“对你的外祖父怎么绕着弯说也没有回音,所以就只好找他孙子来代替了。”
“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要是饲料吃得太多,鲤鱼都胖得游不了泳了该怎么办啊?”
“会怎么样呢……沉下去吗?会沉下去的鲤鱼也算是鱼吗?”
“嗯……沉下去的鲤鱼……很哲学的感觉……呃,可能性相当大,但是又有些感觉不太好……”
有点异样恐怖的胖滚滚的鲤鱼。还是应该卖掉之后来充盈国库才对,璃桜这么想道。
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王用手撑着额。……刚才,明明应该回想起什么才对。恍恍惚惚地在脑海中回忆起了被告知是病死的母妃其实是溺死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画面,然后连带着回想起旺季的事情的感觉,但是其他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记性不好的原因。
感觉自己当时向池子里扔进了什么,结果自己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嘛,既然想不起来,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一边给鲤鱼喂食,王无意识地哼起了某段旋律。他回想起清苑兄长第一次来到呓语中的自己的身边。但是在那之前,有什么人抱起他,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寝宫。这段旋律就是那人对着啜泣着的自己唱的歌。
那人还说了些什么,但王完全不记得了。
貌似在这些记忆中,御史台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说不定,那是……王突然想到。胸口就变得温暖了起来,撒出了一把饲料。
“璃桜,旺季他,还好吗?”
突然,璃桜投食的手停了下来,眉宇之间带着些许忧伤。
“那个,那个,王……” “嗯?怎么了,璃桜?”
“外祖父大人,他的……体……”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王没听清,不解地歪了一下头。璃桜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
王虽然依然没听懂,却没有深入地追问。
“这就是,你用尽全力地去爱的方法吗,刘辉公子……”
王在八年前听过同样的话语,那是在悠舜死时,只有自己一个人
王抬头看着夜空。突然,一颗星星映入眼中。那是一颗小小的闪耀着幽蓝光辉的星星,像旺季一样的星星。
王一边想,一边盯着那颗星星。那颗星星突然摇曳着,就像被风吹着的蜡烛一般。
第二章紫公子与雪夜
那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发生的事。
王一个人在悠舜的灵柩旁蹲着,呆呆地在那里哭着。不管是谁想要去拉起他,他都顽固地不肯离开,最后拗不过他的亲信们就只好在别的房间等着他。这些事情,王还记得个大概。
不知道这样子过了多久,突然间,咯噔,有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王一直垂着的头忽地抬了起来,于是看到了旺季就站在那里。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旺季没有说他真是太不像话了,也没有试着将他从灵柩旁拉起来。
面对可怜兮兮流着鼻涕抽泣着的王,他也没有像那些亲信一样安慰他。
旺季只是慢慢地绕着悠舜的灵柩走着。咯噔,咯噔,这样轻柔的脚步声,耳坠发出的飒飒铃声,优雅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这些声音,像是送葬的音乐一般响起。这声音如同鼓动一般,一下下地打在王的心上。然后王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旺季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从以前开始……悠舜他就最喜欢黎明前黑暗的这段时间了。” 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升上来的时候。
当时的那个声音和旺季的声音很像。昏暗中的安静的声音。王就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一样,拼命想要抓住这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可以将已经崩裂的自己重新粘合起来。
旺季围着灵柩绕着圈走着,脚步声在靠近着王。咯噔,咯噔。就像是音乐一般。
旺季的鞋头进入了王的视线,然后在相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他说:“但是,已经天亮了。站起来。”就算只有一个人。
王抽泣着,吸了吸鼻子,虽然连额头也没有抬起来,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中映入的先是旺季的衣袂的一角,然后到腰带,过了一会,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看和悠舜一样的,灰暗的瞳孔——王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记忆的箱子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有什么回忆掉了出来。是在某个地方发出的细细的声音,还有远处落叶的声音。
很久以前,孤在哪里看到过一样的眼神……王注视着那灰暗的双眸。像是要被那个瞳孔吸进去一般。
“不……不成体统,还,还以为你会这么训斥我呢……”
“悼念一个人,有什么不对的?”
不知怎地旺季就是一脸知道王实际上到底丢了什么的表情。
谁都没有真正了解到王失去了什么。就连王自己也是一样。千疮百孔的心以及自己还欠缺的什么地方。假装着不知道而隐藏着的黑暗的一面。因为发觉到了那一面,有悠舜在就觉得会被弥补,所以觉得很安心。觉得。但悠舜将一切都奉献出来后,自己还嫌不够,最终悠舜连生命都给了自己。
旺季好像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说。这点和悠舜很像。
和悠舜很像……王还是一副很难过的表情。似乎要表达出什么很强烈的感情。想要和旺季多说一些什么,比如迄今为止和谁都没有说过的一些话。两人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因为太遥远才让人止步不前,但王想要飞跃过去,希望旺季不要走。但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感觉旺季要转身走了,王深吸了几口气,一句话突然冲口而出:
“我把……悠舜给……杀……杀了啊!”
旺季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稍稍抬起头,就好像是在叹气一般自语着:“嗯……这就是你尽全力去爱人的方式了吧。我知道的。这种事情……” 感觉像是在说没有办法。
不说的话脑筋就不正常了——这就是你,尽全力爱人的方式了吧。
“即使拖着脚步也要前进,就算身上有压得站不起来的重量也好,如果想要到达悠舜所在的地方……”
王突然抬起了头,发现旺季要走了。自己的腿不住地抖动,站在旺季后面抓着他的袖子。刹那间,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但是……
“旺季大人。时间到了……”
旺季对着靠在门扉上的凌晏树点了点头,冷冷地将袖子给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这么撇下了孤零零的王。
从这之后,旺季一直对王避而不见,就这样过了八年的时光。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王和亲信之间,开始有了一些偏离与不合。连续几天,天气都异常地寒冷,可以感觉到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旺季大人,这是今天的药。因为您得了风寒,早起去照顾马儿的事就别去了吧。”晏树端着药说道。
“你是啰啰嗦嗦的小姑子吗?”旺季从露台看出去,突然在庭院的角落里看到了叶子都掉光了,看起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梨树。看着那个,旺季想起了悠舜。
李花是悠舜故乡的白色小花。悠舜明明说过很讨厌李花,不知为何选了有李树的庵堂,于是旺季在自己的官邸里试着种了李树。种了之后,因为旺季来到庵堂和悠舜一起找春天,悠舜说是要作为回礼,正好在李花开放的时候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旺季的官邸。想到这里,旺季稍稍笑了一下。这是他由始至终只是为了悠舜而种的,唯一一棵李树。
看着在悠舜的灵柩旁呆呆地站着的那个王,旺季突然想起了戩华死的时候的事情。
看到戩华的灵柩的时候,旺季没有哭成那个样子。
王说是自己杀掉悠舜的,和第六妾妃那次一样的话。旺季也是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但是其中的内涵已经有一半不同了。那是当时王自己尽全力对悠舜表达爱的方式,这是肯定的。为了埋葬掉满是空洞的自己的心,所以就觉得是自己杀了悠舜。这句话一半是对的,另一半是错的。
悠舜也曾试着想要去传递些什么,大概王没能理解。
总有一天,有个人会来教他的,这天总会来到的吧。当然旺季是一点教的兴趣都没有。
我杀了他,吗……当时见到灵柩的他有着深深的丧失无法测量清楚的丧失感……这种感觉,旺季也曾有过。
即便这样,他和以前的旺季是不一样的。
“说起来,以前悠舜曾经说过‘要不去隐居吧’这样的话……” 倒好了吃药用的热水,晏树一副奇怪的表情:“悠舜说过?我不知道啊……啊,知道了。是在第六妾妃死了之后吗?”
“对哦。你带着狐狸的面具出去了之后,有一年多没有回来了, “就算消失了一年以上,旺季大人也完全都没有来追查过我啊。不管离家出走几次,也没有一次问过我理由……现在也是,为什么从朝廷回来,一次也没问过。” 晏树笑着,唰地一声,把一包药倒进了热水里泡开。这包药和之
“所以啊,我才特别想要把一切都给结束掉呢……给,药汤。” 即使和之前喝的完全不同颜色的药汤,旺季也是什么都不问就喝掉了。那苦味能让舌头发麻。
“要不去隐居吧,这样啊……旺季大人完全不听我们三人说的话,对于清苑一派还是再等等看吧,我们那样的恳求,但是您还是出手了。” 旺季有些歉疚地喝着药汤。在庵里悠舜会那么说,也正是因为这件事。
“就这样让清苑随便去搞吧,你和我要不一起去隐居吧”,他是这么说的。在第六妾妃死后,想要一下子肃清清苑一派的念头被悠舜看穿之后,悠舜给了这个忠告,但是旺季没有听他的话。
几个月后,作为“回礼”,悠舜来邀请他去看李花。然后,很难得地,悠舜又对旺季提出了一个请求。“拜托你了,至少也等到我通过了国试之后,旺季大人。”
对于旺季做的事很少有意见的悠舜竟然两次出言阻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阻止旺季的,不只有悠舜。可以说是除了自己,全部人都在阻止。就连貘也搞出一堆意义不明的理由来阻止,什么因为黄历上日子不好,所以要往后延期等等。
当时,被称为年轻辈的第一名坐上御史大夫位置的旺季,虽然时不时就会和戩华发生冲突,所以被视为危险分子,但是即便这样有事没事就闹腾一下,可是看看朝廷的势力版图,就知道旺季派还只是一股小势力罢了。
另一边的清苑一派——有些官员从心里这么期待着——光是不选太子而特地选了清苑公子,仅这点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何等狡猾的人,表面装成稳健派,其实忠义心比纸片还要薄,都是一群滴水不漏的奸臣啊。这些老狐狸聚集在清苑公子的周围,暗地里争权夺利,互相算计,不去关注地方民生,而是在中央肆意妄为。如果这个时候出马收拾,是最有效果的。但是依照周围的谏言,当时旺季与他们的实力悬殊,实在是太过勉强,而且危机重重。
“要不去隐居吧”是吗……旺季对于那些谏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虽然自己也觉得有些太过固执了。
可能会变得越来越过分……戩华王还是依旧将后宫之事丢在一边不管。从第六妾妃的死之中感觉到的东西,渐渐地开始积蓄起来,感觉快要爆发了。
旺季有时候也会发生这种情况。明明就很明白,但是在那一刹那就依循着风暴一般的感情而行动。失败也多在这种时候。
尽管,感情会如同烟花一般散去。即便已经是放弃了,但做的时候确实有一种让人难忘的火热的感觉。
在白骨皑皑的大地上,无论何时都可以去驰骋一番的那种热情……现在早已失去的感觉。
结果,旺季还是没能等到悠舜及第的那个时候。那时候旺季只身一人,就和母妃死了,唯一关心他的兄长因罪流放的小公子一样。
药汤的苦味让舌头发麻,明明喝了药汤,旺季却‘咳’地咳嗽了一声。
那时候,清苑公子在刘辉公子眼前被捕,而逮捕他的人,正是旺季。
那一天,自从第六妾妃死后,旺季第一次出现在一个人玩着的刘辉公子面前。
刘辉公子看着旺季,却只是一副第一次见到他的表情。有点怕生但一直微笑着,知道自己没有被拒绝,天真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过去。很久之前见过的大人的脸,幼儿就算完全不记得也不奇怪。但是说是忘记了,不如说是故意忘掉了。旺季倒是还记得公子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失掉。
比起之前最后见到的时候,小公子的表情丰富多了,人也圆润漂亮了。这些肯定都是清苑的功劳,这个小公子就是他仅剩的良心。
在等清苑的这段时间,旺季一脸不知情地和他一起画画,玩沙包。刘辉公子是个很可爱,也很有礼貌的孩子。虽有些偷偷看人脸色的动作,但是对旺季来说已经非常可爱了。刚收养时候晏树和悠舜,甚至是皇毅的时候,他们都反抗过旺季,天天琢磨着怎么惹他生气,回想起来,自己也曾把他们弃置一边或对他们火冒三丈。这三个人和好孩子差得很远,反倒像是群棘手的小动物。
眼前这个公子,却好像是为了迎合谁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做出来的一个乖乖的人偶。
正在画着铃兰的公子,突然抬头对上了旺季奇怪的眼神,显出了一点害怕的神情。就好像是一直以来没有被人发现的黑暗的一面,在被人发现的瞬间正好自己就站在一旁看到了的感觉。
“我……有何处不周,没有做好吗?”
旺季惊呆了。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有何处不周”吗?
“这样总是配合着别人,这点我觉得不好。真的要是喜欢画画的话,就不要在意我,埋头在画画上才对。你难道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吗?” 刘辉公子张着嘴没出声,看着画好的铃兰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不……”
旺季沉默着。刘辉公子,还等着旺季说些话,递个台阶给他,他好就坡下驴地回答,可是旺季就是一句话都没有,光是这么等着他回答。
“那个,骰子游戏……什么的……那个……喜欢吗……?”
“我是在问你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刘辉公子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颤抖着,就好像旺季在欺负他的感觉。
比耐性还是旺季的更好。刘辉公子感觉是将所有旺季可能觉得好的答案都想了一遍,还是找不到答案,似乎只能实话实说了。于是公子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爬树……我想玩一次。那棵,最大的树……”
那是长在附近的一棵连大人也望不到顶的大橡树,要是野孩子的话肯定会比着看谁爬的高,很让大人觉得担心吧。原来如此,旺季想着。那么高的树,不用想就知道,对于小公子过度保护的清苑公子是不会让他去爬的吧。
旺季就把刘辉公子像是包袱一样夹在腋下,然后带到树下托着他的屁股。
“你能爬多高就爬上去试试。我就在下面。不要往下看就只要朝上看就行。”
“诶,诶!?那个,但是……”
“不爬的话就放你下来咯。清苑公子也已经回来了呢……”
这是真的。约好是玩到清苑回来。对旺季来说也是个麻烦,他不爬的话反而省事。旺季拉了拉他的衣服,但是公子没下来。就像是蝉一样黏在树上。
“爬,爬,我爬。”
刘辉公子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但是一会儿就放开地爬起来了。遇到危险的时候,旺季就很自然地用手或肩膀撑他一下,但是他完全没有在意这些。还有一点就要爬到树顶了,刘辉公子喘着粗气,这时才想起来要往下看。结果因为太高了,连叫都叫不出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了。
旺季马上从下面追上来,一言不发地直接把紧紧抱着树干的刘辉公子拉了下来,往两个人坐上去也不会断的粗壮树枝一起慢慢滑过去。旺季还玩性十足地将在下面扯下的草叶拿来当笛子吹。公子抬头看着他,于是他也给了公子一片草叶,公子看着他也模仿他吹了起来,可是出来的声音却很奇怪。
然后两个人并肩在那里看风景。公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个劲地沉默,旺季反正是无所谓怎样都好。从那里看出去城市街道就像是围棋棋盘一样。
眼前的王都十分漂亮,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欠缺,但无疑正在发展完善着。
以前,可不同。
好几次被卷入战火之中,王位几度易主,那个时候官吏和贵族之间斗争不断,街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瓦砾碎片。国家机能基本丧失殆尽,处在半崩溃状态,就好像是身负重伤快死了,被遗弃了的老婆婆。人们的内心和这城市一样,都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就好像被虫子蛀空了一样在慢慢死去。
贵阳完全包围战前,看着这幅太过凄惨的景象,旺季能做的也仅是驻足一观而已……旺季他什么也做不到,除了将王都拱手相让给戩刹那间,旺季的表情有些扭曲。有什么不同了。和那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时候相比,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呢?钟声响起了,到了清苑该来探望小公子的时候了。然后旺季发现
“要回去了吗……”旺季念叨着,然后抱着公子回到了地面。
“看到了有趣的风景啊,刘辉公子。你觉得开心吗?”
公子虽然有些扭扭捏捏,但还是用细得像蚊子的声音拜托道:…… 那个,对兄长,我爬树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说啊?会,惹他生气的……” 旺季低头看着公子。原来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啊。这个公子,只要想要被爱的人在身边,就会一直完全配合对方的喜好,重塑自己。所以,尽管旺季做出了一些动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脑海里,戩华的脸一闪而过。第六妾妃死后,还是一样对一切毫不关心的王。是的,旺季无论再怎么拼命地奔走,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旺季撇着嘴,冷冷地说道:“知道了。那么,等清苑公子来之前,去玩丢沙包吧。”
公子马上低下头,做出似乎犯了大错的表情,但只是维持到深爱的清苑公子到来为止。听到了清苑公子的脚步声,公子马上又变成了可爱天真的笑脸,向他报告自己今天玩了沙包画了画。旺季则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听着这些话。
现实就是这样,把理想和现实分开来看就会变得比较好过。然而还是,不想放弃,想要拥有梦想。还有,曾经想过的……自己也能改变什么。
旺季看着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梨树。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说为什么这么急呢。
其实是……那个时候,和公子一起在树上并肩坐着,看到了那个光景的缘故吧。
那是没有欠缺的城市街道。虽然还未完成最后的布局,但是充满了力量和希望,如同血管在搏动着。与那个曾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像是个残破的棋盘一样荒废的贵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是旺季长久以来想要建立的世界,但完成这事的不是旺季。
曾经像是濒死的老婆婆一样的那个都城——那个国家,竟然重生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这时戩华和黑发的……旺季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那个是谁呢?
但是那个时候的戩华,就像是把后宫抛在脑后,一副完全不知道朝廷的权势纷争的样子,就这么放着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当然对于政务一直没有放松过。
谁也不会说戩华变了。但是在旺季的眼里,戬华和以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了。
曾经在用堆满了骷髅的道路上奔跑着,只要是妨碍自己的,不顺眼的都统统消灭掉,一直闯到今天。以压倒性的力量和头脑统治着国家,从根基上重筑彩云国的妖公子。当时的朝廷里要是有一些想耍滑头的家伙嚣张跋扈的话,没等他站稳脚跟,肯定会因为戬华王觉得他太烦然后就把他斩杀了。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戩华王什么都不干了,也不再前进了。这个世界和戩华一起,慢慢地停了下来,慢慢地走着下坡路,谁也阻止不了。
看到这幅景象,旺季只能一个人生闷气,对于周围的建议也充耳不闻,就对清苑一派出手了。结果,被逼下台的,反而是旺季。
噔的一声,旺季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将清苑判了流放罪之后的一段时间,旺季偶尔会去后宫弹一下琴。
然后他发现了为了寻找兄长,开始在后宫中如同幽灵般徘徊着的小公子。小公子偶尔会在角落里蜷着身子蹲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脏兮兮的抹布堆在了一起。蓬松的头发还可以让人勉强辨认出是个孩子,但是那像是破烂抹布团扭动着走起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谁的影子被单独的剥离出来了一般呆滞,没有内心,只是为了追寻不知消失在何方的本体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旺季从旁边房间里找出了已经布满了灰尘的琴,第一次拨弄起来。明明就算被戩华王命令了也固执地不肯弹,理由就连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是明白这不是为了赎罪什么的。过了一会,旺季就听到了抽泣的声音,那是撕心裂肺的恸哭。
虽然是完全迎合他人喜好的公子,但是这真实的哭声,第一次打动了旺季。虽然没有内疚,但是自己确实从那个公子身上夺走了心和亲爱的兄长,这是不得不承认的。
渐渐地哭声停下了,旺季轻手轻脚地去看了看,原来小公子在回廊的角落睡着了。在冰冷的走廊里寂寞地团成一团,像是谁丢弃的毛毯一样。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孤独的,一边哭一边在寻找着什么的神情。看到这个表情,旺季第一次感觉看到了这个公子的真正的样子。只要有对方在旁边,马上就会迎合的公子,说不定只有在这样的寂寞的场合,才能展现出真正的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旺季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旺季才拉近了迄今为止的距离,将公子抱起来带到了卧室里。
这之后极少来后宫的几次,旺季总是在第六妾妃寝宫的附近,或者选择离小公子徘徊的地方不远的地方弹起了琴。但是有感觉到有人靠近的话,手就停了。
就算在后宫遇到了小公子,他也不会接近,对旺季表达温柔。这点对旺季来说也是谜。
“我想了想,和现在也没有太多改变……”
就算一封回信都没有却完全不气馁,也许是因为已经习惯那样了吧。王还是以前那样,是为了完全配合对方喜好而创造出来的公子。旺季会想要靠近他,会在意他,回想起来似乎都是在他‘不是那个样子’的时候,在悠舜的灵柩边啜泣的时候也是。
“所以不要没事就跑到那边去啊……”在旁边削着苹果皮的晏树,对于旺季的自言自语都看穿了一般,小声地说道。
可能就是这样……旺季沉默着,用牙签插着苹果,咔叽地咬了一口。然后他突然有些心血来潮,抚弄着久未触碰的琴,弹起了“苍遥姬”。
突然,在御书房的王抬起头,一脸快要跳起来的表情,把刚进来的璃桜吓了一跳。
“哇?!怎,怎么了…… 是闻到了苹果的味道了吗?”
“苹果?……啊,果然是又酸又甜的苹果的味道啊。” “啊。是外祖父喜欢的苹果的味道。回乡的时候分给我的。这个绝对不能做鲤鱼的饵料啊。我是拿回来给女官还有景宰相分的……” 璃桜感觉到了王的视线,叹了口气。对面是一副十分想要的表情。虽然是贵重的苹果,但是还是很不舍地拿出了一个分给他。酸味很重,璃桜也很喜欢吃,本打算是珍藏起来的。
“就只分你一半啊……那刚才在那里四处张望,是在干吗啊?”
“觉得听到了旺季的琴声。其实是不是悄悄地来了?就像是苹果一样藏起来了!”
“怎么藏啊!不可能回来吧。外祖父大人现在……”
璃桜一下子就语塞了。把苹果切了一半,将一半扔给了王。
“怎么可能会来。悠舜大人那时候,虽然没有相应的官职,还是打破禁忌走进了祥景殿,这成了外祖父大人的罪状。收我做养子的时候,明知道郑君十条,却还是接受了的也是外祖父大人。外祖父大人知道自己做的意味着什么。要是不是悠舜大人那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再回来的。”璃桜的率直,和旺季十分的相似。
就如同璃桜所言,旺季的地位与权力一点点被剥夺,最后从朝廷中被贬谪出去的元凶就是自己。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踏入朝廷了,现在更是王叫他回朝廷来都不可能了。
王默默地啃着半个苹果,苹果酸的让人想哭——旺季不会再来了。
“对不起。我……有点说的太过了……”
“不用道歉。事实就是如此……”
旺季没有打算要再见面。自己只是这样静静地等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今天就要出城去了。估计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璃桜说。
突然,王想起了下雪的那个晚上。那个时候的旺季说过要回来。但是这次就……胸口觉得压得难受。刚才以为的旺季的琴声,是苍瑶姬——离别之曲。
要弹奏这种琴实在是极难的,就算是宫里的乐官们也是弹一曲就叫苦不迭。但是王曾有幸听到过一次。在很久以前的一个雪夜里,在空无一人的后宫听到了。道路两边的灯笼不时飘散出红红的火星,年幼的王和随着灯光伸长缩短的影子追着那飘摇而来的乐音忘我地走着。直到今天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一夜。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遇到了什么。如果去问慧茄,也许他会告诉你,但那答案只是照本宣科,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大概,慧茄是故意不把旺季的事情告诉王的。只要谈到关于旺季的事,慧茄就三缄其口。所以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应该是不能从慧茄那里问出来了。
那个下雪的夜晚,旺季确实说过:“和我一起走。离开这座城,抛弃所有的一切,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自己的回答是:“现在还不能走。但是你会等我吗?”对于这么说的自己,旺季马上,回答了什么。
强烈的夜风吹拂着,“紫装束”伴着大粒的雪花狂舞。因为这个风的缘故,刘辉没有听清楚旺季回答了什么。那之后旺季就离城而去,一直——直到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嗖地一下,王闭上了眼睛,咬了一口苹果。想着那握不到的手和没听到的回答。
“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那晚,旺季穿着“紫装束”,可能是他最后的一点坚持也说不定。
本来呼声就很高的清苑公子被他拉下来之后,旺季就已经等于和整个朝廷作对了。特别是其他的公子和亲族们危机感都非常高,很快就联合起来要排除旺季。将清苑逮捕的一年后,由于没有听部下们的再三谏言而盲目行动,导致猎物的一半还没到手,自己就被迫逃走了。旺季的左膀右臂们也一个个都遭到了打击,相继不可思议地的被贬谪,被谋杀或离奇死亡。
亲近的贵族和官吏都对旺季唯恐避之而不及。陵王也被贬谪到了地方上,被视为自己的后继者的皇毅也几度遭到暗杀,但是还是固执地黏在旺季身边不肯离开。
可是就连女儿飞燕也遭到了袭击。到了这样的地步,旺季也不得不认输,将皇毅从侍御史降格到了监察御史,和飞燕一起强行逃离到地方上。不这样做的话迟早会被谋杀的吧。那个时候,和影子一样待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身边的貘而已了。
从很早以前,各地的属下和友人就纷纷送来劝他尽早离开王都的书信——地方是旺季的阵地,现在从中央离开,在地方等到热度过去再说。
确实,赶紧舍弃掉一日不如一日的朝廷,任凭它腐败下去就好了。旺季要是不在了,朝廷肯定会开始同伴相残,这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旺季没有离开贵阳。就像是被缝在了王都动不了的样子,一直做着没有用处的事情。一天天过去了,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拖拖拉拉,终于到了今天。然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逃到地方,然后呢?旺季感觉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无尽的空虚和徒劳。
就像戩华对一切都渐渐失去了兴趣一样,旺季的心也是,突然就好像少了一块。到现在经历过几次的贬谪,看过几次荒凉的景象,一次都没有这样,心少了一块似的样子。
已经……因为像是拖着影子在走,透出一股有气无力的颓废感。听着越来越近的终结的脚步声,却连逃走的念头都没有了。与其说是破罐破摔,可能就是太累了,不想再走了而已。想要将所有一切都结束,变得轻松。
所以那个晚上,一个人去往后宫,到底会发生什么,旺季早已心知肚明。
他带上了紫装束和爱用的苍剑,还有小小的桐制的琴。旺季能称得上所有物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那其中的仅有一个,就是琴了。稍一拨弄,人就一定会慢慢聚集过来。旺季很喜欢看着他们聚集,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在军中却常常被要求演奏。不管是怎么样的硬汉子,只有琴一弹就马上安分了下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将自己的宝箱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都带走,大概,东西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吧。
那晚气温骤降,一下子就冷得不像话。已经不像是晚秋了,反而像是凛冬。
自己在做什么,已经不可能被属下阻止了。回到御史台的时候,属下都已经不在了。到最后还留在身边的仅有的少数御史们也被一个不留地因为被诬告而拘禁在刑部了。然后对于自己也被三省六部的正副长官全员一致弹劾,弹劾书已经提交给了王和宰相。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
旺季朝着白天也没有什么人的偏僻的四角亭走去。通往后宫的门扉,就像是在说“请进”一般一个不少地全都敞开着,甚至连个门卫都没有。穿过门往内廷信步而行,全副武装的旺季却连个上来对他进行责问的巡逻士兵都没有。而且再往里走,可以看到灯火一个个地熄灭,人影就这样消失了。
旺季无力地耷拉着肩向着四角亭走去。在远离后宫的这个四角亭,周围都是六角形的柱子,还有积满了落叶的休息用的椅子。
旺季将抱在腋下的小琴桌打开,把琴放了上去。然后,将在六角形柱子上紧贴着的一个烛台,依照顺序一个个地点亮。当六个全都点亮的时候,在漆黑的夜里,看起来就好像是四角亭是孤零零地浮在光线中。
在这如梦似幻的光景中,旺季感觉也变得好了点。想想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感到满足过了。
抬头仰望,新月如钩一般在笑着。感觉自己成了独守孤城的王,全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突然,他拔出了剑。从那无华的剑鞘之中,苍蓝色的寒光一阵阵地闪现出来。旺季将它立在了旁边。做这些事的原因,果然是因为笑着的新月吗。
然后旺季开始弹奏最后的曲子。过了一会,相当纯净又令人怀念的铠甲声穿入耳中。有几个火把将四角亭包围了一般,四角亭周围开始被一根根火把照亮。旺季一边弹着琴,嘴角还是带着嘲讽味道的微笑。
不管何时,只要一弹琴,刚才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会有人突然出现。
但是今天的客人,既没有曲着膝盖来聆听的可爱感觉,也不风雅。他们完全不在意琴声,慢慢地缩小包围圈逼近。他们没想到旺季已经全副武装,拔出的剑就立在旁边。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他们的速度稍稍有些放慢,但是还是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直到包围圈贴到了围住四角亭的六角柱,旺季还是一心继续弹奏着——这个曲子,完了之后。
围成一圈的无数火把,还有刀刃的闪光把四角亭照亮,苍剑像是呼应一般鸣叫着。不知何处,传来了铃的一声,不可思议的声音。什么声音?旺季在脑中的某处感到不可思议……很久以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回过神来,白色的雪花已经大量的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下来。自己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好几次止步不前了,不过这一次,还是拖着影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之所以弹奏“苍瑶姬”,是对所有一切宣告离别的送葬之曲——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从树丛滚出了一团呆住的脏脏的小东西,旺季有些呆住了。说得明白些,就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今夜来后宫,完全不是因为他,他的出现根本是预想之外的。说不定自己不知觉地叫了他的名字。
听到这个的兵卒们,马上纷纷就开始傲慢了起来。“刘辉公子…… 啊,最小的公子嘛。喂,这个家伙不要紧的。干掉他好了。其他的四个公子还有妾妃们,对于少一个公子只会高兴吧。杀了他之后就扔进池子里去。”
“住手。刘辉公子和这里的事情是无关的……”
虽然马上出言制止,但却没有人听得进去。就好像是要丢垃圾一般的样子,一个兵卒拿着枪走向了公子的身边,旺季马上下了决断。他无声地将立在旁边的苍剑拔出来,对着最近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右手掌给斩飞了,然后将掉下了的枪夺下来,深吸一口气投射了出去,正中那个要杀公子的男人的背,一击穿心,将他像是标本一样钉在雨雪交加的地面上。
时间如同被冻住了一般,只留下了寂静。
这其中只有旺季在默默地疾走着。对准拿着火把的兵卒,一个个地斩杀过去。火光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还有的看到情形不对就惊叫着跑掉了。很快这里又是一片黑暗了,火光越来越弱,旺季的身影也溶化在黑暗之中。
终于,旺季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听到了悲鸣与怒号。在混乱之中一个人自在的穿梭驱使着,以十分习惯的手法将眼前的障碍物一一解决掉。对于一直经历败仗的旺季,一对多的乱斗是十分拿手的。在灯火摇晃之下的影子中,就好像只有自己是活着的一般,充满了怪异的气氛。
旺季的夜视能力并不弱,他可以看到呆呆地蹲在角落的刘辉公子。于是他穿过一堆人将他给捡了起来。那孩子特有的高体温就从手上传了过来。感受到这热量和重量,旺季奇怪地有一种安心——活着还会动的,不是只有自己。真是拿这个公子没办法……
旺季抱着公子,在血沫横飞中如同舞蹈一般利落地穿行着。他朝着公子的宫殿前进,只因为这个角落是任谁都会忘掉的一个盲点,果然如同所想得一样,一天到晚都没点过灯的幽灵宅邸一般的宫殿并没有设下什么陷阱,到了这里总算是没有什么追兵的感觉了。
在回廊那里,旺季把追来的最后一个人斩杀掉。总算逃过一劫,旺季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晦暗的深夜,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就如同这个看不见未来的世界。
旺季对着暖壶叹了一口气,把它抱在怀里。这个寝宫就像形容的那样,没有火光——其实是从来没有点过灯,只有一盏被打火石给点着了。
公子就好像没有经历刚才的杀戮一般,一直直勾勾地就仰视着旺季,或许他又自己消除了记忆也不一定。虽说是没有办法,果然公子还是一直都没有变过。
旺季有些自我放弃地笑了起来,并没有太介意。对于现在的旺季来说还算是不错的状态。
“好久不见了啊,刘辉公子……”
“好久不见了啊。苍之君……”
旺季被叫得有些不明就里,一直就这么盯着公子看。苍之君。在如今的朝廷里,知道这个名字的,就只有一个人。那是有着冰山一般的美貌和新月似的微笑的血之霸王——戬华。
旺季十分强烈地觉得戩华就在这个后宫的某处,或者就近在眼前。从某个地方窥伺着这些愚蠢难看的情景。
旺季给公子掸去雪花和尘土的时候,被那小手给抓住了,就这样拉到了脸颊旁,十分眷恋地不肯放开。旺季就这样盯着公子看,很罕见地没有阻止他。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公子身上丝毫没有那种特意营造出来的感觉。那是近一年来,一个人在没有人的院子里游荡着,第一次发现了谁的表情。于是想要走近,接触,确定是不是真实的,确认了之后从心里哭出来的表情。要去打扰这样真正的寂寞,旺季也不至于坏成这样。
“刘辉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
“听到了,琴声……” 旺季一直沉默着。确实,只要弹奏了,大概这个公子就会循着声音而来,踉踉跄跄地靠近,这次也不例外。旺季拨弄了一下刘海。明明总是可以逃得掉的,却终于还是发现到逃不掉的奇妙心境。本因为完成了弹奏难度极高的苍瑶姬而心满意足的心情,却偏偏因为这个唯一真正的听众而被破坏了,还真是讽刺。
不是这样的话,现在……
“不知怎么的,混在这场雪中,有种今夜就要消失了的感觉……” 公子说道。
突然,旺季低头看着公子。旺季已经不被朝廷中的任何人所需要了。亲信都已经被驱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朝廷的瘟神。自己的人生总是在重复着同样的桥段。这次的话……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不被需要了。还会来可怜他的,就只有这个幼小的,和旺季一样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孤独的公子而已。
纷纷扬扬的雪又下得更大了,甚至开始吹进到回廊里来了。看不清前路的方向,看不清这个黑暗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人生的道路。
旺季突然一时兴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向公子,伸出了自己的手。
“刘辉公子,要和我一起走吗?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将所有的一切统统舍弃,你想要一起走吗?”
就旺季所知,那个弱小的、依赖着别人的喜欢而活着的公子来说的话,应该会点头同意。可是……
“不,我不去。”公子一口回绝了。
旺季惊讶于公子那充满坚强的微笑和坚决、冷静的声音。
“我不去。这里是我的地方。”
旺季看到了公子即使倍感孤独寂寞,还是拼命地坚持地要活下去的表情。将所有讨厌事情全都忘记,是逃避的方法。因为不想从这个最糟的现实中逃走,公子选择了另一种,也是唯一的一种方法——不要逃,拼命地为了在自己的地方继续留守着而战斗。
“之前,你曾经问过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对吧…… 那种事情,我从来就没有去考虑过。但是……在你旁边看着那个景色,我惊讶得得忘了呼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在那个时候,觉得就算一个人只要努力也能做到一些什么。” “可是我却没有对你道谢。对清苑兄长说了谎。那之后……爬树的回忆,全部,都扭曲成了奇怪的感觉,你陪我一起玩的事情也全部都像是虚假的感觉。所以,我决定,不再对你说谎了……兄长不见了,我成了独自一人。好几次,每当回想起那个时候,我就思考了一下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说个明白,苍之君……我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兄长回来才行。”
公子虽然因为寒冷被冻僵了,但还是拼命地笑着,一点都不带谄媚,坚强地微笑着。旺季捧起了公子冻得通红的脸颊,表情十分扭曲。就干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用逃走来结束掉一切,彻底变轻松有什么不好?
皇毅直到最后的最后还是想拖旺季走的。接二连三从各地送来了文书和信使。下属的贵族们也都是,即使可能被拘禁,被谋杀,但是还是要留在旺季手下,纷纷劝他逃走。但是旺季终于还是没能舍弃掉,拖拖拉拉到了今天。
旺季想起了和公子一起看到的美丽的都城。他曾经觉得,就算有些勉强,现在的话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只要能再留一会。曾经从内部被侵蚀掉的,不断崩坏的都城应该会……还是,什么都,没有能做成。自己像个笨蛋一样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要到何时?
“你想要等到什么时候?”就好像是自己在对自己说的一样。可能已经说出口了也不一定。
“直到我珍重的人发觉到,我不再是必要的那天为止。”公子回答道。
旺季也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回答——有个声音说,请快逃走吧。这个声音很烦人,很沉重,旺季一直都无视它,想着要摆脱掉就轻松了。但是这个声音,让旺季活了下来。直到听不到这个声音为止。直到明白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已经不再必要为止。
“然后呢?”如果这样的一天到来的话……旺季的回答已经确定了。
公子先是扭扭捏捏,然后像是决定了一般抬头看着旺季说:“然后,我们还可以一起走吗?你会等我吗?” 旺季的表情有些别扭,看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一阵风吹过,藤色的紫装束也随之飞扬起来。小公子说,你会等我吗?旺季的回答就只有一个而已。他很平常的地回答了什么。但是风太大,小公子可能没有听到。但是旺季并不打算说第二次。
铃的一声,旁边的“干将”发出声响。戩华王无视了这个声音。
眼下的后宫里,大批的火把在各处纷纷集结起来。盔甲发出响声,剑和枪互相交错。还听到了怒吼和叫人搬走尸体的声音……真是令人怀念的声音啊。
还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血,尸体,硝烟混合着火烧焦了的气味,像是沸腾了一般的热烈。
在被黑暗掩盖着的仙洞宫里,王从心底展现出了微笑,俯视着被风雪遮挡住的战火。
“真不愧是他,还是依然实力不减当年啊。你也不要在那里阴笑了。让人不舒服……”于是黑发的宰相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嘛……那种程度的小小围攻,根本就是无谓送死啊……已经干掉多少个啦?”
“差不多二十人左右。剩下的都是自相残杀的。如同旋风一般,妨碍的人都是一刀斩杀然后逃离。”
因为是最小公子的闯入才会如此,戩华并没有这么说。是因缘巧合,或者这就是命运呢。
尽管如此,今夜的“苍瑶姬”还是很让人心满意足的。允许旺季出入后宫有几个理由,这个琴声就是其中之一。在自己面前,他是死也不会弹的。
宰相偷偷看着王的侧脸。一如往昔的冰雪容颜上满是颓丧、抑郁……为了什么而活着。旺季以前似乎这么问过,但是这也正是宰相想要知道的事情。
王忧郁的笑了笑:“我啊,最喜欢旺季杀人的时候……”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在红州东坡,旺季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戬华第一次遇见旺季。当时的戬华看到一个沾满鲜血,拖着莫邪杀出一条血路的少年,正渐渐地变成美丽的恶鬼。
“为了救助眼前的孩子而奔走,却可以很平静地将素不相识的人杀掉。这样会很矛盾吗?我完全不这么想。我很喜欢这样为了目标,一边说着漂亮话,一边杀死无数人的他啊。”
宰相也很理解他的意思。旺季在杀人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让人目不转睛的不可思议的美丽。如同优雅美丽的野兽正在狩猎一般,只是紧盯着前进的方向的感觉。从他第一次上战场并活下来开始,为了救别人,就算是一族人死得一个不剩,也没有犹豫过。
旺季就完全没有变过。但是,王和宰相都没有对他感到厌倦。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那个家伙每次总是在输了的时候才是最闪耀的啊……”
“这个,请一定不要和旺季大人说啊……这可绝对算不上是褒奖的话啊……”
铃,剑又一次发出声响。宰相瞥了一眼正在共鸣的干将剑。“莫邪……似乎要把旺季大人给叫过来呢……就算被拿走了,也没关系吗?”
虽然被归为“双剑”一类,但是本来就不是为了共同使用而被铸造的剑。其中也有过例外,可是基本都是忠于各自的主君,现在还知道这些的,估计也就只有缥家而已了。
就和“剑圣”孙陵王的“黑鬼切”一样,一旦决定了主君,不论到哪里都会追随下去。“黑鬼切”只追随剑圣,但是这双剑因为经历过了许多人的手,旁人已经弄不清楚到底谁是它的主人了。但是,不管经历过多少年,在主人死的时候必定必定会回归,待在他的身边。所以传说,到底谁是一把剑真正的主君,只有等到他死的时候才会明白。
“拿走?他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吧。那个家伙可不喜欢莫邪。”
“啊……毕竟有过凄惨的初战啊。打败他的就是我和你啊。”
“不。他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能够一个人存活下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是莫邪的力量所致。”
这把剑的力量过于强大,过于沉重,自己的身心反而像是被胡乱摆布。
突然,宰相反应了过来。在初战,可以量产出这么多的尸体,实在只能说是奇迹了。
“真是奇怪的家伙。好像不能忍受不是以堂堂正正的方式把我所拥有的东西夺走。那么做了的话就像是骗了小孩,然后悄悄地收归自用。要是被我这么想的话,就会羞愧得要死一样……”
“虽然原本是旺家的东西呢……”
不论是谁都会两眼发光想要得到的名剑和力量,唯独只有苍家的当主不想要,真是讽刺。
“如果有一天那家伙拔出了‘莫邪’的话……”
戩华突然不再说话。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下了下来。今晚的风雪异常寒冷,一点都不像是晚秋。
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成了孤单一人。重要的宝箱里的东西也接二连三地失去了。就算这样,旺季还是又一次逃走了。他察觉到王在笑着自己。
“因为我想要自己下手杀了他,就希望他活下去……”
随着年岁的增长,宰相的心不经意间就冷却了。王的年岁也不小了,他第一次意识这事。突然间,宰相想要杀了王。虽然也有过几次念头,那是因为生气,完全不带误认和讽刺在其中,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这次却不同,心里是很冷静的。已经连看到他活着就不耐烦了,想要让他在眼前消失。王现在只不过是渐渐地被女子的咒术给侵蚀了,慢慢死去的普通男子。
但是他自己不选择去死。在时日无多的痛苦人生,他只是选择了活着,什么也不做。
宰相感觉到了王穿透的视线,就好像将宰相在思考的东西全部都给看透了一样,王露出了新月一般的微笑。这是为了什么?他在想着什么?宰相都不知道。一边想着要杀掉他,结果,拖拖拉拉地就留在了他身边,总是下不了决心。
“能逃得掉吗,你觉得呢?在这种情况下?”
火把的光亮开始从后宫蔓延到了整个宫殿。与其说是要让旺季害怕,不如说是顽固地觉得自己还是以前那个胜利者,绝不肯承认自己
这边已经变成了失败者罢了。这只不过是膨胀过头的私欲和执念而已。
这个夜晚,靠运气是活不下来的。
“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依然留在了朝廷里。要是想要逃的话,一早就已经逃走了吧?”王嗤嗤地笑着说。
“所以呢?那家伙一直就是这样的吧?”宰相挑了挑眉毛。就算知道要输也没办法去舍弃重要的事物,无论如何还是留了下来。刚才也是,无意中救助了小公子,让他逃了出去。虽然他自己觉得像是燃烧后的灰烬一般什么也不剩,但他其实并没有失去过什么,比如这如同风暴一般的热情。
“那家伙因为两个理由,一直死乞白赖地活着。现在那两个理由
宰相没有去问那是什么。如果说要报仇的话,和旺季最为对立的
王笑得很郁闷,冷冷地丢下一直对宰相说的那几句话:“到那种地步,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张大眼睛去好好看看吧。” 王似乎可以想象出旺季一个人在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世界里策马奔驰的景象。在下雪的暗夜之中,一心朝着目标而去,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坚毅。伴着可怕的孤独、愤怒、和无力感,只身一人逃啊……逃啊…… 逃跑着。即便如此,天亮之前,他还是冲破了风雪和黑夜的帷幕,再一次……
王似乎又窥见了那盯着自己的,杀得两眼通红的旺季魔鬼一般的形象。他对着那个影子报之以微笑。
总是不睡的公子,总算是被哄睡了。旺季站了起来。
铃的一声,旺季狠狠地瞪了一眼“莫邪”,就好像是专门等着自己似的。旺季这个时候突然觉得不爽了,自己并不需要戩华送给清苑的剑,而且还是从他那戴着谄媚的意味的弟弟手中得来的,这样的事情,他宁愿去死也不干。
什么时候要是把剑拿在手里了,就是所有一切都到手的时候了。
“我没有召唤你啊——老老实实地等着吧。”旺季丢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就就像是丧气似的变小了,巧合地和公子的形象重叠了。好几次都是追着旺季而来,被赶走,虽然丧气但还是跟在后面。
旺季的人生里,其实真的不太需要“莫邪”。大概 ,这个公子也是。
即便这样还是要跟着的话,感觉有再次相会的一天。那个时候恐怕就不是旺季的意志,而是公子的意志所决定的了。 “好了,要走吗……”
正要起身的旺季的袖子,被公子在迷迷糊糊之中伸手给抓了一下。旺季反射性地避开了那只手。
那个时候,旺季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避着公子,不像晏树和悠舜,皇毅那样,怎么都不想要抓住他的手——大概因为那是戩华的小公子。
公子说过不能一起走。如果旺季活着再次回到朝廷的话,就只能是这个公子的敌人了,就是这样子。
旺季根本不就想庇护这个孤独的公子,也不想伸出手去,支持他,作为臣下去辅佐他。他明白到自己并不是只对小公子如此,对于包括曾经的清苑公子——对于所有的公子都是如此。旺季的面前站着的男人,不管何时,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
“我是王。对我跪拜,对我服从。要是你不愿意这样的话,你就来抢走这个王座吧。”
在旺季的心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火。对,就是那个。自己之所以现在还活着的导火线。
公子的手继续在空中抓着,但旺季没有抓住那只手。因为他们无法一起行动,两个人的前路是不同的。就算有一时的交集,也只是擦身而过罢了,大概今后也是如此。
旺季把头发绑到了头顶最高的地方,看着身上的紫装束,把苍剑拿在手中,回想起了以前的战斗。然后他转身离开了,离开了睡着的公子,还有他那寻找着旺季的手。
外面雪下得正大,简直可以说是暴风雪了。
如同被舍弃了一般沉入黑暗之中的小公子的宫殿的对面,无数火把的光在摇动着。全部的门都关上了,其他宫殿的人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其中有一个士兵清楚地看到了旺季的身影,于是他大叫着:“在这里!!”
旺季完全没有在意过这特别显眼的紫藤色的“紫装束”,苍剑也是,他都不打算放手。盔甲也好剑也好,为了再一次回到朝廷,不管哪个都是必要的。
“快杀掉!他就一个。大概是文官。马上动手干掉他!” 嘎吱嘎吱,铠甲发出的声音太刺耳了。对方有五个人。旺季利用雪掩盖脚步声拉近了距离,然后拔出刀,默然地砍倒了三个兵士而去。剩下的两个人,看得出是从背后被别的人给砍倒了。从脸颊到脖子那
“獏吗?我说了让你去放走那些被抓住的我手下的御史们
“已经放走了。”獏如此回答道。
旺季一惊,然后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像是放心了似的低下了头。他是从很久以前就如影子一般跟着旺季的侍从,他应该已经明白旺季本打算一死了事。回想起来初阵之时,獏就是自作主张跑来帮忙。那个时候他有抱怨过,可是这次却没有说什么。
旺季从那些被砍倒的兵士身上拿了一些箭做补充,也拿走了最好的枪和剑。苍剑在被擦拭过之后就收进了剑鞘里。就算再怎么好好锻
冶过的剑还是不能和“莫邪”一样,刀刃一个崩口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远处传来了悲鸣,无数火把往这边移动着。
旺季似乎在哪里看到了戩华在笑。在心底里,那盏昏暗的火光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这种感觉,又一次回来了。驱使着旺季的心一直向前的,只是没有道理的单纯的气愤而已。
“怎么可以,被这种家伙……”戩华也就算了,那些拉帮结党的妾妃和贵族的杂鱼们,也恬不知耻地来算计他。想想自己居然抛弃了全部,自暴自弃,想着报了一箭之仇以后就消失,就像是一个笨蛋。
这些事,戩华在某个地方全都望在眼中,想到这点,旺季就觉得脸上快要喷出火来了一般。
所以他要回来。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就算现在不断地逃跑,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就一定要再一次回到这里。
旺季在这一天,突破了重重包围,单枪匹马离开了王都。过了十多年,紫刘辉在同样逃离王都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杀。与之相对照的是,这个时候的旺季斩杀的人数超过了百人。
付出了这么多死伤的代价,但是反而被他逃走了,对于承担这件事情的贵族和官吏们来说是个极大的震撼。老资格的大臣们全都想起了贵阳完全包围战那个时候,旺季与十倍以上的兵力都可以战成平手,而且自那之后完全没有生疏的武艺,想起来就让人胆寒。就算王和宰相没有特别说起那晚任意调动兵力以及将所有门都封锁的事情,在这以后,旺季的名字成了贵族和官吏们的一个挥之不去的恶梦被封印了起来。然后王和宰相,就将提出来的弹劾旺季的请求给踢到一边了。
从朝廷被放逐,但是旺季的身份还依然是御史大夫,长期的离职被冠以“巡察”之名。
自那以后,旺季的归来,就成为朝廷更加害怕的事情了。
第三章骸骨的黑公子
黑色的三足乌在黑暗的夜空中划过。它那如太阳般的金色眼睛里掠过了以往的一些景象。有在池塘里浮起的女人尸体,有在四角亭里流淌的琴声,有狐狸的面具,有暗夜中明亮的火把和 “莫邪”的鸣响之声,也有黑发宰相和王那新月般冷酷的嘲笑。然后乌鸦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对话。
“那个家伙拼命要活下去的两个理由,现在都还在呢。”
“要是,这些都没有了呢?”
“想要知道的话,就用自己的眼睛去验证吧。”
然后乌鸦眼前的景象又为之一变,它看到了某处过去的战斗中,由尸体堆成的山,还听到了呼号的声音。那个地方现在叫做东坡。在那里乌鸦窥见了还没有成为王和宰相的黑暗公子和黑发军师。黑暗公子正盯着一个挥舞着“莫邪”在战斗,如同美丽的恶鬼一般的少年,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以前的少年现在已经是满头银发悠然度日的老人,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让乌鸦也有些吃惊了。乌鸦想了想,盘旋着降落下来。
旺季在黑暗之中突然张大了眼睛。不知是哪里吹来的古怪的风,就像是幽灵的手一样冰冷地抚摸着后颈。旺季这么想着,就感觉有人盯着他。然后就发现在房间的一角有个人站着。那个比黑夜还要黑的人影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旺季。旺季也是静静地看回去,一点也不惊讶。感觉那个人影笑了一下,然后又一阵夜风吹过,那个人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刚才人影的对面,静静地放着“紫装束”,直到今天旺季还是没有疏于保养它。在那旁边,是在五丞原被王硬塞过来的“莫邪”。两件东西像是要刺穿黑暗一般闪耀着。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是在初阵,那时 “紫装束”穿在父亲身上,“莫邪”在长兄手中。
过了几十年,就这样这两个又回到了旺季的手上,真是想都没有想过。连接露台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了,刺骨的寒风发出了类似女子悲鸣的声音,把门吹得摇摇晃晃的。旺季从睡榻上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薄衣,拖着鞋子向着露台走去,他打开门走到了外面。外面冷得钻心刺骨,吐出去的气息都被成了白雾。
这个时候,旺季看到一只比黑夜还要黑的乌鸦,在对面的大树上优雅地梳理着羽毛。说起来,初阵的时候也感觉也有一只那样子的乌鸦在……
旺季回头看着那初阵时曾被握在长兄手中,现在静静地在房间里发着光的“莫邪”。刚才那个黑影的脸,好像是那个时候在旺季眼前死得很悲惨的长兄的脸。
杀死他的人就是妖公子戩华。那也是旺季第一次和那个男人相遇。
旺季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一直都分散在各地四处转战的族人和家臣们,一个不少的都聚集到家里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旺季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那里咚咚直跳。他还记得穿着那优美得有些妖冶的“紫装束”的父亲仿佛判若两人,还有长兄手中那“莫邪”的光辉。然后,就是他们都在自己的初阵里战死的事实。
当时的旺季只有十三岁,就如同名字中的季一样,是旺家的小儿子。虽然有很多的哥哥姐姐,但是经过几次的战乱,活下来的兄长就只有三个人而已,自己和最小的哥哥也相差了七岁之多。
旺家作为文官类的作为军师和参谋能力很高,但是绝对很难说适合拿起武器去作战。就算这样,在旺季的记忆中,族里的父兄辈还是建立了一些不错的战果。面对妖公子戩华取得的为数不多的胜利中,也有不少旺家的人。话说回来,作为宗主的父亲亲自上阵还是很少见的。
旺氏一族总的来说算是小个子的,就算有好好锻炼过的也只是一般的体格而已。尽管是小个子,不过本来是一副贤者还是文官样的父亲穿着那优美的“紫装束”,一脸严肃的表情,再加上族人都围在他身边那种威势,这种反差真的让人印象深刻。
“我们不去不行啊,旺季。自己来决定命运吧。是要一起来,还是留下来?”父亲平静地问道。不去不行。那句平静的话语,深深地印入了他自己的胸中,重重
“我去。”他这么回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就该
“那么少爷,我要去着手做战前的准备了。一起去帮忙吧……” 眼前跪着的是比旺季还要年长的一个少年,跟着父亲作战好几次了。名字应该是……“獏,是吧。你不是跟着父亲的吗,为什么现在又跟着我?”
旺季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在脑中回忆起这张脸,但是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总是被刘海盖起来脸,只有眼中炽热的目光让人瞩目。看着这个人,旺季总觉有一些事情没想起来。
“为什么这个人,感觉像是‘莫邪’一样,像是那种画轴里的幽灵一样……突然一下子蹦出来……”
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旺季觉得有些尴尬,冷汗都冒出来了。只不过用祖传宝贝比喻了一下家臣的为人作风而已,这样就生气了吗?这个家的人这么心胸狭窄吗?
父亲瞥了一眼獏,然后说:“是吗,像‘莫邪’一样。季,某种意义上,你说的是对的。臣子会侍奉主君,有他自己的理由。獏也是,他觉得应该的时候就会在身边守护你,所以你要珍惜啊……有时候这个也会给你带来十分沉重的感觉,就像这‘莫邪’握着很重一样,只有承受得了的人才能拿得了。”
旺季完全不明白父亲说的意思。因为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傻傻地说:“啊?这样啊。但是我还是觉得比起华丽的‘莫邪’,三哥的苍剑比较好呢。它是‘无名的锻造师’打造的作品,还可以剥番薯皮,挺不错的啊!”
旺季从以前就很喜欢苍剑。它是最小的哥哥的剑,剑鞘完全没有装饰,土气得很,拔出来的时候蓝色的刃上有让人屏息的火焰一般的光,放出的剑气让人屏息,眼睛似乎要被吸进去了。
不知怎的,獏总是盯着旺季看,然后说:“少主,恕属下多言,要是想剥的话‘莫邪’也可以剥番薯皮。我也可以帮你剥。”
“哈?嗯,也是,连番薯皮都剥不了的剑就只有丢到一边去了。旺家已经连个剥番薯的佣人都没有了啊,自己的番薯只能自己剥。要是剥到肉的话马上就开除哦。”
旺季为了辅佐父亲和兄长,管理着领地和民众,为了前方战场的保障补给以及后方支援而奔走,养成了现实而又精于算计的性格。奇怪的是,他对别人的照顾很仔细全面,但是对于自己却丝毫都不在意,到了后来发展到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别人,就算“家都没了”还在呆呆地种树的程度。旺季操心自己的家事,可能也就只有在这段少年时期而已了。
“喂,季!对于下属要珍惜啊。獏没有选我们或是父亲,而是选了你,那你就是獏的主人了。要好好干啊。关于我的苍剑,就这样吧,我死了的话就给你。说定啦~”排行第三的哥哥这么笑着说道。
旺季嗯了一声:“真不吉利,那我不要了。就算是没有胜算的战争,也不要随意地赴死。就算是微薄之力,我也会帮助兄长们的。走吧,獏,真的要是想跟我的话,来帮我做战前准备吧。”
旺季的长兄一直看着离开的小弟弟,然后突然低头看着手中握着的“莫邪”。和练习时完全不同的重量,手腕上的青筋都凸起了。
他轻声说了句:“好重啊……”“莫邪”也是,小弟的话也是—— 必须要是能承受那份重量的人。
这之后不久,就是红州东坡救援战。
战火蔓延过的大地寸草不生,眼前一片枯黄,但旺季一心只想着要尽快赶路。
在妖公子戩华的猛攻之下,战线已经推进到红州东坡郡。东坡要是被攻陷的话防线就只能一下子退回紫州五丞原了。东坡太守荀馨是有名的智将,他始终坚守防线,也早早向朝廷发出了救援请求,但却被王驳斥,被朝中大臣说是“被吓得草木皆兵”什么的。而与此同时,敌方的精锐兵马纷纷都向东坡集结而来。直到有消息说神出鬼没的戩华也亲自出马了,朝廷才开始有所反应。毕竟不管有多少“乌合之众” 集结到东坡都可以安心地继续在酒池肉林里快活,但是妖公子戩华要是朝着紫州直奔而来的话情况就不同了。虽然朝中已经鸡飞狗跳,但是事到如今再跑去和荀馨一起拯救东坡也是于事无补,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愿意领命出征的将领了。于是这个棘手的差事就栽到了在各地孤军奋战的旺氏一族身上。理由不仅是他们精锐云集,威名远播,更是因为他们被王和朝廷贵族所嫉妒,借着这嫉妒,就顺便让戬华灭掉他们算了。旺季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后一个原因的。
“傻瓜笨蛋王。早点能回应荀馨将军的请求就好了!”在军马的嘶吼和蹄声的巨响之中,旺季也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
东坡各地的城池,被赶来的戩华军中的名将一个个攻陷了,要是被他们完成了包围网的话,东坡就成了一座孤城。守城战——名字好听,但是就只是等着饿死罢了。旺季向着身边跟着的家臣简短地问道:
“荀馨将军大概后退了多少了?”
“好像是退到了大本营的东坡城了。但是据说戩华军要杀到东坡城的话,中间还有两座关口堡垒留着。要是能在这里坚守住的话…… 但是宋隼凯和妖公子的行踪还不得而知。如果他们朝东坡来的话,恐怕这两座城在一天一夜之内必被攻陷。”
在那两个关卡那里,为了让荀馨和难民安全地退到东坡城,二哥和三哥还有表兄弟们已经分别先行赶去救援了。
“敌人的数量是一万,大概现在又增加了……”
旺季的表情有些难看。伴着“紫装束”一起分配下来的朝廷士兵,仅仅只有三千。就算是加上自己一族的人,也只能将战力提升到五千人。而且这些兵力还分散去四处救援,根本不成气候。不止三倍的兵力差距……兄长们不知道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为了救援而赶去两个关卡的二哥和三哥还有表兄弟们,都只是为了争取时间的肉盾。虽然他们早就知道安排好的结局,但他们还是上阵了。现在,虽然旺季负责后方的军队补给,但是旺家所有的成年男丁都已经上了战场。
这是一场必死无疑的战斗。即便这样东坡还是在等着他们救援,所以……不去不行。
“可恶……不,还来得及。直接舍弃东坡城就好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可以拖住敌军,荀馨将军和东坡的民众直接逃到五丞原去就好了。这样的话荀馨将军就可以带着五丞原的兵力回来救援,反转战局。只要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兄长们就可以不用死了……” 家臣们都紧紧地盯着十三岁的旺季,似乎他说的话是天方夜谭。
遥远的前方,可以听到士兵的呼喊声。轰隆隆的,就像是大风吹过耳边一样的声音。还有军马的嘶吼,武器碰撞的声音。旺季感觉眼前一片猩红。 “少主,敌军来了!从前方和后方同时——是打算从侧腹袭击然后将我们分隔开来吗!”
“好快!难道东坡城已经——荀馨将军的话应该还可以多坚持一会的……”
“敌人只有少数!冷静下来上前迎击!保护好少主!”
旺家家臣团密不透风地围在旺季周围重整阵型。一直以来作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久经沙场的家臣团,这次却被父亲他们留下作为接应部队,他们都知道是为了至少要守住旺季。与其说是看重后援部队,不如说是以久战之兵的家臣团来拖住…… 至少不要成为拖后腿的,旺季把缰绳又重新握紧。
如果说东坡城已经沦陷……那么,两座关卡也即将要沦陷了。两位兄长也是,表兄弟们也快要牺牲了。
敌方把武力调到了自己的大后方,于是父亲和叔父他们那边的精锐部队反而成了后援。当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旺季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给牵引着一般突然看向前方,颈后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有什么,在那里。
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有什么要来了。
“迎击之后,原地等待。从前方要是看到荀馨将军他们退下来的话,就追上去保护他们一直退到五丞原。将这个补给站的东西全都带走一起逃去五丞原吧!”
“少主!?你要去哪里!”
旺季踢了一脚白马。向着前方,向着父亲和长兄还有叔父们所在的地方而去。
很快就可以看到浓浓的硝烟升起来,有一队没有见过的人向着这里赶了过来。军旗也没有了,人人都满身血污,虽然身体没有完全崩溃,内心都已经疲惫不堪了——但是现在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绝望中奔跑而来。
旺季向着前方策马而去,对着他们喊道:“荀馨将军!后面是旺家家臣团,我们会来保护你们,请稍等片刻!兵粮都很充足!到五丞原为止,都可以平安而去!祝一路顺风!”
这个时候,在队伍的中间,样子最为不堪的那个人策马而出。总感觉有些像父亲的文官模样的年轻将军,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看着旺季。他的脸上满是惊讶,是因为看起来太过年轻的旺季,还是因为从相似脸庞的人口中再一次听到几乎完全相同的话呢?莫非,两位兄长也对荀馨说过同样的话,让他先逃走?
现在,为了荀馨他们可以尽快可以穿过自己逃走,父亲和兄长他们应该正在抵挡戩华军的前进。然后,旺季和从东坡逃来的荀馨,擦身而过,继续向前。
身上破烂不堪,就好像密齿梳之间挤过来的一般,不断有从东坡来的平民和士兵向着旺季身后的方向奔逃而来,他们都破烂不堪,满身是伤,还光着脚拼命地逃跑着。
不一会就他就冲到干戈声四起的前线。到处是尸体和悲鸣,他什么都没想就一头扎了进来。空气似乎都充满了血腥,无论是手脚,还是头盖骨,所有的东西都被一一踏碎,还能听到活人的悲鸣。周围的同伴就像是纸人一般不断被砍倒,一点现实感都没有。
无数的枪像是扭曲的鞭子一般伸了过来,要取旺季的首级。突然,不知是谁叫了旺季的名字。可能是叔父的声音,叫着:“拔出来!”
旺季这才意识到,自己连剑都没有拔就冲到了这里。回过神来的他全身汗如瀑下,手握着缰绳想松也松不开,恐怕是没有力气拔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一个劲儿寻找父亲的“紫装束”和兄长的“莫邪”发出的亮光。他受到了好几次攻击,但他完全不在意,继续策马前进,处于除了自己还活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突然,旺季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寂静穿透了刚刚充斥着喧嚣的耳朵。
展现在眼前的光景,一下子就将旺季给拉回了正常的现实中。那里就只有无数的尸体。道路已经被完全地掩埋了起来,没有任何的其他东西。旺季回头一看,新生的尸体的道路还在慢慢地延长着。那之中看到有谁正在突破重围而出。那人一直盯着旺季,脸上布满了非常丑恶的笑容。
“这匹名驹,这身打扮——你也是旺家的小鬼吗?虽然算不上多大,好歹也是功劳一件啊!”
旺季被那个男人所带的剑给吸引了目光。毫无装饰感的剑鞘,但是拔出剑来就会有蓝色的火焰在那里熊熊燃烧的样子——就是那把剑。
旺季的身体里升腾起了一团黑色的火焰,心开始了一点一点地被冰冻了起来。于是他马上搭弓射箭,对着那匹马连射几箭,有两支命中了,马儿把士兵给摔了下来。那个士兵的身体连带着盔甲一起被后面的人无情地踩烂了。旺季一边听着他死前的哀嚎,一边从爱马上飞身下来默默地砍掉了那个脑袋。然后从那刚刚死去的尸体上,将那如蓝色火焰一般的三哥的剑,连同握着的肥大手掌一起砍了下来。
“我要是死了的话就送给你。说定了~”三哥这么说过。旺季把像是被吸住了一般离不开剑柄的手指一根根地拔掉。
这个时候的自己在想着什么,旺季后来已经不太回想得起来。只是记得突然而来的战场的狂暴的空气,逐渐远离现实的感觉,和踩烂好几个人的触感,堆积着的尸体的气味,死去兄长的剑,第一次—— 以及后来像野兽一般自然地杀着人的自己的黑暗面,这说不定在短时间内重塑了旺季一部分的性格。
从苍剑上将手指都拔掉之后,旺季将那手掌像是垃圾一般丢掉。然后再次跨上了爱马,但是不是回去,而是向前,向着堆满了尸体的道路的前方,向着战场的最前线。
“旺”字的军旗还在飘扬着。不必细看也能看到紫装束和莫邪发出的光亮。守卫父亲和长兄的,是叔父们和资格最老的旺家家臣团。这批仅仅只有五十人左右的骑兵,却拖住了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袭来的戩华军的前进脚步。
那些衣着破烂,分散各处的敌军都被旺季一个错身给刺死了。三哥的苍剑比起旺季平常用的刀身还要长一些,可是现在却完全没有累赘的感觉,反而觉得相当称手,就好像是把剑术最好的三哥的剑技也一起附带了过来。
然后骑术最好的就是还只有十三岁的旺季。他像是旋风一般在战场上朝家臣团飞奔。
突然,他感觉到了有什么突变。有什么东西从前面吹了过来。旺季身上又出了一阵冷汗——来了。
下一瞬间,无数迎风飞扬的敌军旗帜,让旺季有些眩晕的感觉。
但他只能咬牙坚持着向前,因为前方就是——妖公子·戩华的主力。
旺季以前没有见过戩华。听说血缘很近,还和旺家有一些渊源,这都是从父亲和兄长们口中知道的。但也仅止于此,不过就是个政敌的废公子而已。带着势如破竹的势头朝着中央进攻的毁灭的公子,在可以确认胜利的战斗之中才亲自上阵,简直就是只有胜利的战斗才有上场的必要一样。难道他在前面?旺季一闪而过的怀疑,也被紧张驱散了。
旺季能听到全身血液流动的声音,紧逼而来的空气也变了颜色。
据说戩华公子的战果都是麾下的军师猛将们取得的,本人其实相当愚蠢。也有传说,他其实是他身边人的傀儡。但是那前方的要是真的是戩华的话……旺季的表情有些扭曲了。
马上就要碰上了……就连在远处骑着马的自己都感到了这股恐怖。但是就在那附近的父兄和叔父,以及家臣团的各位,谁都没有后退。一个也没有。旺季想要喊叫:“请赶快逃走!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请逃走吧!”
不然的话……汹涌而来的波涛,感觉突然被止住了一样。风也是,空气也是,就连时间也……接下来,就像是谁一刀劈断了似的,敌阵被分隔开了。就像中间出现了一条道路一般。
在那正中间,旺季看见有一头披金戴银的暗色马匹就这样华丽地一跃而出。马上是个年轻的男子,二十来岁,大概和兄长同龄。就像是从暗黑的火焰中跃然而出一般的男子,那股让人跪伏的霸气就像是黑色的焚风,席卷周围的一切,将所有的一切都引向破灭。就连号称不知畏惧的爱马也颤抖了起来。
男子对父亲和兄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能听到五个叔父中不知道是谁大喊着回应了什么。然后五个叔父手提着长枪就策马而出了。但是,被称为旺家五虎将的叔父们的其中两个人的头颅,一瞬间就飞了出去。接下来又是两个人。最后的一个人的头颅被男子的剑给刺穿的时候,嘴唇似乎还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然后长兄用“莫邪”向着那手砍去。虽说有家臣团的掩护,但和两个小哥哥不同,大哥对武艺并不擅长。五个叔父还没出手就殒命了,但是这个时候大哥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和妖公子激烈地对上了几个回合,还可以听到大哥的喊声:“要是你没有出生过就好了!戩华!”
“是吗。”似乎听到那个男人用这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了这句话,也有可能只是幻听而已。
他看到男子的手腕奇妙地摇动着。下个瞬间,几名家臣的手腕像是人偶的手腕一样被砍飞了,“莫邪”也弹飞了。兄长的脖颈处有血喷了出来,然后看到他跌下了马背。
为了不让对方有喘息的空隙,父亲和剩下的家臣团都策马而出。已经被鲜血完全浸染的“紫装束”,带着一种极度妖美的感觉飘扬着—
—能杀掉,旺季是这么想的。只是杀死戬华的话,应该是能做到的。
但是,冲过来的同样还有戩华这边的人。猛将宋隼凯和智将茶鸳洵的旗帜也飘扬起来。父亲和家臣团的刀锋,都被从两翼冲出来的敌将们的双枪给缠住了,然后就被架开了。
戩华笑了笑。然后像是玩具一般将剑一挥,父亲的“紫装束”所散发出来的妖美和凄艳一下子就不见了。身体还是依旧坐在马上,父亲的头颅却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胜利的欢呼如潮涌来。剩下的家臣团,眼见父亲和大哥死在眼前,终于开始有崩溃的迹象。旺季紧咬着牙关。自己要说些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要退后!快停下!要是崩溃了,后面的同伴,逃出来的人也都会死的!父亲大人和兄长所守护的东西,直到最后都要守护!”家臣团像是被这个声音给敲醒了,立即就拉住了缰绳,停住了脚步。旺季一甩缰绳,爱马就高高地跳了起来。
那个被黑暗所包围的男子,突然抬起了头。小孩?就像是当年的自己那样瘦,只有目光是闪闪发亮的。一半是陷入了黑暗的眼睛。但是另外一半是……男子眯起眼睛。那曾是男子十分熟悉的眼睛,曾经为了救出男子,背叛了家族,和自己一同将追兵斩杀之后一起逃走的旺季最小的姐姐的眼睛。原来……
旺季的苍剑划出了一条鲜亮的轨迹。男人感觉到两翼的宋隼凯和茶鸳洵被这锐利的气势——应该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一下子给怔住了。只剩下十几人的旺家家臣团很漂亮地重新组织起来援助了少年。本来应该失去的战意也好,希望也好——只要主君在,因为这个少年的到来而完全恢复了。双方的差距依靠少年那不成熟的伎俩一下子就填平了。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少年说:“你就是,旺家的季吧。据说是后方,所以为了阻挡你还派出了游击队……”
旺季没有回答。他在戩华的面前跳了出来,忘我地疯狂对招。虽然看起来缺乏战术和经验,但他精湛的马术弥补了这些,完全没有落马的感觉。看着这个少年,宋隼凯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是个小孩,以戩华作为对手撑了几个回合,这事情引起了诸位将领的惊讶,还引发了动摇,只是当时的旺季还不知道周围的情况,他的眼中只有带着新月般微笑的妖公子的脸。
自己只是轻轻地退了回来,讨厌的金属音就带着非常厉害的冲击一起被弹飞了。旺季自学会骑马以来,从来没有落下马过,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轻巧的人偶一般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因为穿着盔甲,身上显得更痛了。不对——才察觉到盔甲已经飞到不知哪了。他一路翻滚着,等回过神后就用膝盖着地。本来还打算举剑,又觉得不太对,一看才知道是三哥的苍剑已经被折断得只剩下一半了。
追着落马的旺季的士兵如雪崩一般涌来。旺季抬头看去,拼命守着旺季的家臣团们正在被戩华和诸将们一个个像是纸人偶一样被斩杀。
“季……”就在很近的地方,有个声音叫着旺季的名字。听到那个声音,旺季屏住了呼吸。
“季……把‘莫邪’拿去……”旺季的身心都突然震了一下。身体虽然在颤抖,还是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被斩断了一半的大哥的头,就那么要掉不掉地挂着,看着旺季笑着。
“拿去……托付给你了哦,季……一定很残忍……很沉重……但是,只能给你了……”
不看也知道,莫邪”就在那里矗立着,就在旺季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
如波涛一般靠近过来的脚步声,让旺季全身震颤。要是冲上头的热血冷掉的话,就只剩下恐怖而已了——把“莫邪”拿着?
头快要掉下来的哥哥,一直在盯着自己。旺季浑身都在冒着冷汗,心脏变得冰冷。明明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却还像是还有希望似的。他转开了目光。
这之后,有些其他的感情开始堆积起来。他很想乱发脾气,很想要将兄长骂个狗血淋头。把“莫邪”拿去?看到折断的剑的时候,旺季很确定地放心了。这下终于可以死了,谁都无话可说了。但是,现在来说要再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旺季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向他射来,他颤抖着下巴,慢慢地抬起头来。敌阵的中央,被黑暗的火焰包围着的那个男子,坐在马上看着旺季,只是看着而已。
男人向左边伸出手去,在那里将领——大概是茶鸳洵——似乎看起来在很激动地说着什么。但是男人并没有点头,那将领只是犹犹豫豫地把弓箭递了过去。
那男人以优美的动作拉弓搭箭,张满弦。对着旺季。连同那道锐利的目光一起射了过来。
旺季的眼里也充满了让人目眩的愤怒,交杂着悔恨和悲惨的感情,这是对于自身的愤怒。刹那间,旺季体内的火焰又重新燃烧了。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的存在。由黑暗,负面,虚无组成的妖公子。他的人生之路是由无数的尸骨铺就的,走过时脚下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在他眼里自己什么都不是,不要说什么报仇,甚至都没有被当成对手。这种被无视的无力感,恐怕才是最可怕最悲惨的。兄长和父亲还有叔父们肯定也是这样觉得的。
男人笑着,将箭对准了旺季,明显没有打算要射偏。跟随着旺季而来的士兵们,也发觉到了公子的心思,因此只敢在周围小心翼翼地把旺季包围起来。
旺季虽然盯着公子看,然而却没有要去拿“莫邪”的意思。已经拉得比半月还满的弓,又一次变了形。旺季感觉自己的命运也随着这一声被分成了两条道路。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大喊:“旺季大人!!”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将断掉的剑给扔掉,猛地将“莫邪”给拔了起来。因为实在太重了,自己的脚步也变得踉跄。旺季屏住了一口气。不应该这么重的,感觉像是加上了它斩杀过的人的分量。
然而能够承担住这些的人,才能成为君主。于是他用尽力气拔了出来,将飞射而来的箭用“莫邪”斩断了。
接下来,旺季的后面突然涌来了一阵人浪,突破了旺季身边戩华军队的重重包围。五十个骑兵,还有一面应该已经不会再升起的“旺” 字旗帜。
因为突破了长长的战场,全员都满身伤痕,要不是他们还好好地在马上,真的分不清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
旺季惊得张大了眼睛,然后大吼道:“——不是命令你们护送荀馨他们是在后方为了守护旺季而安排的,旺家最后的家臣团。
突然有一个家臣说:“这是宗主大人吩咐过的。我们家臣还有留在您身边的理由。”他并没有说这个理由是什么。
旺季看着手中握着的“莫邪”。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旺季回头看着微笑着的大哥的头,脸上已经皱成了一团。
拖着太过沉重的剑,旺季跳上了爱马,在家臣团的掩护下往前奔
三足乌在战场上扑棱棱地飞起。它离开了如美丽的恶鬼一般的少年,向着对峙的黑暗公子的方向而去。
能看到自己的身影的人并不多,但是也有例外的。这其中就有那个黑暗公子,也有化身人类骑在白马上的黑发军师。他们瞥了一眼乌鸦,又继续看着还未结束的战斗。
虽然已经不成气势,那五十个骑兵的家臣团仍在苦苦挣扎。戬华对刚才那个少年特别感兴趣,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浑然忘我地把视线内的敌人全部斩杀殆尽,只要杀掉就可以了,不需要理由。
“公子,派到后方的游击队失败了。荀馨将军也已经逃脱了。那点数量就将游击队给击破了,还一直冲到了战场这里……真是了不起的忠义心啊。说实话,没有想到旺家竟然有这样的精锐部队在……朝廷真是太傻了……没有将这一族给好好保住,还白白派到这里来浪费……”
茶鸳洵和宋隼凯用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公子,两人有时候也不懂公子的真正想法。“喂,戩华。让他们归顺不行吗?感觉都是一些对你胃口的人啊。非但一个不抓,还一个个地都杀掉了。说实话,欺负这么弱的对手实在不觉得爽啊……”
“不可能的。只有他们一族,到最后还是不愿承认我的存在价值。他们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拼上性命战斗。如果他们已经被腐败的朝廷当做了弃子的话,那就让我亲手毁灭他们吧。”
“就是如此。我想,那个孩子应该也要在这里被杀死吧?”一个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茶鸳洵,宋隼凯。甚至可以说是在他们之上,最后的那个人。
公子没有回过头去,于是黑发军师骑马来到他的,讽刺道:“难不成,你想要放过那个孩子吗,戩华?他可是比你的血脉还要纯正,拥有比留在朝廷里的没势力的笨蛋公子们还要高的继承顺位。要是原来的你,早就二话不说冲上去取下他的首级了,现在竟然会退下来,甚至放他一命?”
妖公子没有回答,他无视黑发军师的话,目光一直追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军师透过羽扇看着戬华的侧脸,突然叹了口气:“虽然知道你是一时起意而已,戩华。你是在等着这个吧。荀馨将军到了五丞原,就会率领着五丞原的军队回到这里进行反攻。在紫州被奋战的旺家帮助过的武将很多,所以多数都会出兵。数量加起来大概有一万……” 戬华突然颤抖了一下。从东坡打算一路直接打到五丞原的,本应该能打下的。但是,如果军师的话成真的话——凭着不到五千的小股势力,旺氏一族真的是将本来被堵死的荀馨给救了出来,将超自己兵力三倍的妖公子军在东坡给绊住了。
“要杀旺季公子,就要趁现在。荀馨是头脑很清晰,也很有骨气的文官。他根本不可能会归顺我们,反而有可能会跟着旺季公子这个新宗主。现在事情好像变得有点麻烦咯?”
妖公子很快地瞥了军师一眼,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会这样来怂恿我的时候,多半像是知道些什么的时候啊……正东坡已经拿下了,碍眼的旺氏一族的将领也轻轻松松地全灭了。是要撤退回到东坡,还是不撤退,然后大量增兵,杀掉旺季公子,都由你来决定。” 然而黑发军师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依然沉默着。妖公子在那里冷冷的微笑着又拜托了一遍:“交给你了,混蛋军师。要是想要看什么的话,就要自己去亲眼确认。对于那个孩子来说,那把剑太重了。要是拖着一直走的话,会让人生变得太过沉重。他应该是明白这个事情的,但是那个家伙把我的箭砍断了。所以这次就交给你负责了。我也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哦。” 听了这句话之后,三足乌结束了这次旅程,再一次向前飞去。旺季抱着已经折断了的剑,呆呆地看着黑鸦从树上飞走。树枝上挂着的弯月,就好像妖公子一样俯视着嘲笑可怜的自己。
旺季慢慢地转过头。从脸颊到脖子处,有一道扎眼的伤疤的貘。
旺家家臣团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们为了守护旺季而奋战着,把波涛般涌过来的敌军拼命地挡回去,然后一个个死去。回过神时,周围的家臣已经一个都没有了,旺季成了孤身一人。然后旺季想着这下就要死了的时候,是獏将他救了出来。
这时荀馨将军率领着五丞原的军队到达了。
“请吃点什么吧。不吃东西的话,起码请治疗一下伤势吧……” 其实獏才是没有怎么好好接受过治疗。虽然旺季也全身是血,但是獏有一条从脸颊到脖子的扎眼的伤疤。大概是为了救出发呆的旺季弄的吧。
“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 獏低下头,沉默着。
突然,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家臣只要有理由就会留在身边守护你,所以你要好好地对待他们啊。有时候,可能会让你觉得十分沉重。但是只有能承受住这些才能拿得起它们。”
这就是所谓的主君。就如同父亲说的一样非常沉重。这条命太过沉重,放开手反而会更加轻松。
“少主你,为什么拔出了‘莫邪’呢?”
突然浑身一颤,旺季才反应过来。“莫邪”已经不在了。因为战败的责任什么的,从朝廷来的贵族把从父亲遗骸上剥下来的“紫装束”,和刀刃一点也没有崩的“莫邪”都带走了。然后大家都在追问“这是不是才是朝廷贵族们的目的”。荀馨手下的人知道了旺氏一族的壮烈牺牲后个个都怒发冲冠,对着贵族们不停追问。但阻止他们的正是旺季,应该说旺季自己反而是因为可以不用再看见“莫邪”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头挂在那里的大哥说了“莫邪就拜托给你了”。但是它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旺季已经不想要看到它。可是,最后还是拔了出来。为什么?旺季也回答不出。虽然理由是有,但是在漫长的战斗中,也终将渐渐地变得没有意义了。另一半暗色的自己。在某处冻结的心。来救助他们的荀馨得救了。虽然东坡陷落了,但是向五丞原的进攻总算是被拖住了。与此相对的代价是,旺季的亲兄弟,族人,家臣,所有的人都死了。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找出来的苍剑已经断成了两截。还有……他自己也是。旺季笑了一下。自己也是,和苍剑一样少了一半。插进了“什么”之中,就再也回不来了。一只脚就这样踩进了灰暗之中。大概,以后都是这样了。
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是还有什么留恋的话。对自己来说应该都没有什么留恋了。什么都……突然间,在灰暗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妖公子的形象,像是从身后伸来的影子一般,一点一点地将旺季给拉住。那个影子一片漆黑,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可能是妖公子的脸,也有可能是脑袋挂下来的长兄的脸。或者是……
连时间都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旺季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獏在旺季的身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一直坐着的旺季终于吐出了一口白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就这么笑了出来。
“真是难看。好惨呐,空空的……也是死了还比较好点。在彻底的黑暗里,就只有寒冷……”
今年最早的一场雪开始下了。旺季感到钻心刺骨的冷。“走吧。…… 唉……死的地点什么的……反正,马上就……找得到的吧……”
獏一直在背后看着他。他在想些什么,旺季也不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像影子一样跟着站起来的旺季,突然开口说道;“是。我会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 旺季瞥了一眼獏,然后抬头看了看天,只是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那之后,獏就一直在旺季的身边。他比陵王侍奉的时间还要长,也是孤身一人的旺季唯一的侍从。但是獏已经不在了。
旺季还有想看的东西,还有未完成的愿望。但是现在的旺季什么都没有,只有在黑暗中静静地闪烁着光的“莫邪”和“紫装束”。
“要是看到这个已经停止了的我,你会说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
第四章看不清前方的灰色世界
迈出这一步的话,感觉像是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中一样。半夜里一个人在外面走着的时候,突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貘的脚步像是要拨开黑暗一样响起。从脸颊到脖子的伤疤,依然
他们一起遥望夜空,看到像是被逗笑了一般的新月,还有闪耀着的象征秋天结束的星座。獏只是仰望着一颗小小的蓝色的星星。
“旺季大人……”貘轻轻地叫了一声,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色。这十年来,自己在哪里怎么活下来的,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像是被抛弃的影子一般,无所事事地在某处徘徊着一般。
獏低头看着一直覆盖到指尖的黑色的右手,好像是被黑暗浸透了一般,手中拿着一个已经很旧的狐面具。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拔出来了,我曾经有问过吧?”在东坡,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自己为什么活下来了呢。大概想要知道这个答案,也是獏会从那时起一直就跟着不走的理由。
全族人都被杀光了,还是定住了脚步的少年。同时一次也都没有对家臣说要逃走。为了实现了赶回来的家臣的愿望,他选择了这个冷酷得可怕,也温柔得可怕的方法。活下去的理由和死去的理由同时存在,到底他是要守护,还是要舍弃呢。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呢……”旺季一边讨厌“莫邪”的沉重,却一直紧握着拖到了最后,因为想要看看承受住了这份沉重之后的未来。
就算宝箱变得空空荡荡,还是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不知要向哪里走去的少年。去哪里?一直拖着他的留恋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想要看那个未来。
那条明显的旧伤疤,是貘把旺季从死亡那里拖回来的军功章。但是对旺季来说,自己和太过沉重的“莫邪”一样,是个灾星,抛下会更轻松。即便知道是这样,自己还是说了那样的话。
“我会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轻声地说着这话的獏悄悄地看了旺季一眼,旺季只是点了点头。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留在旺季身边。
但是一直以来,他觉得旺季就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死亡,失去,迷惘,后悔,有时开始破罐破摔,却无法对眼前的人放弃不管。尽管这样,旺季还是继续向前。
但是,五丞原的事情之后,旺季开始渐渐地变了。所以他决定接受命令。貘仰望着星光闪耀的天空,带着叹息小声说道:“终了的时候快到了,旺季大人……”
貘仰望着天上闪耀的,小小的蓝色的星星。它晃晃悠悠地,像是快要掉下来似的,在晚秋的夜空中摇曳着。他念起了旺季喜欢的古诗的一节。
终了接近了……
“旺季……”那有着使人听了不禁下跪称臣的声音和如新月一般的微笑的人。
旺季在黑暗中,突然间睁大了眼睛。自己好像身处黑暗的深渊里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心脏跳得厉害。然后看到了一个漆黑的影子在自己身边。影子黑色的手伸了出来,放在了旺季的脖子上。旺季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但是黑色的手从脖子移动到了旺季的额头上,然后就这样离开了,去点着了烛台的火。
旺季定睛一看,原来是晏树。
“你终于发现是我了吗?”
“晏树?”
“对对。就是我。整整一天,你烧得失去知觉了。现在天很冷,就请不要去露台了吧,我都那么嘱咐过了。烧好像是已经退了,但是还是不要从被子里出来哦。”
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在睡榻上睡着了啊,在露台那里倒下了等等完全都不记得了。
在脖子和额头反复贴来贴去的黑色的手也是晏树的,似乎就只是在测量热度。
旺季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声音。一瞬,还以为是獏,但獏不会直呼晏树一边在准备着药汤,一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咬碎了黄连一样。
“的确是这样,整整两天了。今天是戩华王的忌日哦。你可别说
“不是。刚才还以为你是戩华的幽灵,想要掐我的脖子把我带走
晏树准备药汤的手稍微停了一停,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过了一会,晏树的脸上浮现了冷冷的微笑:“我拜托你别乱说了。和戩华同日死去什么的,你就不要这样再增加一些多余的奇怪传言了。”
旺季笑了起来。是谁杀了我。我已经不是会引起这样奇怪传言的人物了。慢慢吸着晏树端过来的药汤,苦得似乎要停止呼吸了。是谁杀了我。
“晏树,这个难喝到要死的药汤要是全部喝下去的话,我想我会死的……”
“皇毅说这些都很有效,从出差的红州那里送回来的。所以杀了你的人是皇毅啊。”
“那个家伙只要说句‘很有效果’这样的形容词,基本上你都会被骗的……”
虽然抱怨了很多,旺季这样子还是一点一点地喝光了。死当然没死,但是全身连指尖都变得热热的,有些眩晕,脑袋昏昏沉沉地又回到了枕头上。
“睡醒的时候,粥什么的,要给你准备一点吗……?”
晕晕乎乎之中,旺季的神智开始飘走,晏树的声音也感觉听起来好遥远。
“旺季……”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在那个异常寒冷的秋夜……戩华的忌日。
知道戬华真正的死因和忌日的人,只有极少数。几乎都要引起奇怪的传言了。
旺季微微地笑了,渐渐地陷入沉睡。
是谁杀了戩华王呢。
旺季在潜逃出王都之后,直到再回来,花了大约十年的时光。
和戩华再会的时候是什么季节,旺季也很不可思议地不记得了。他还记得的是,戬华那种慵懒的,似乎是在黑夜中诞生出来的冰冷的美貌。
戩华就那么随意地盖着披风,在睡榻上直起了身子。弯起了一边的长腿,手肘支着脸,一副倦怠的表情看着走进来的旺季。就好像他们分别了没多久。
自从回到了王都,第一次——终于?不记得了——和戩华见面的那一天。
旺季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他知道的是,戩华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而已。
旺季逃出王都后大概过了十年。想一想旺季应该是 45 岁左右了,戩华更是早应该超过了 50 岁了,但是在旺季的眼中,似乎自从那之后就好像没有怎么老过的样子。
阴郁的表情,倦怠的动作。只是待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黑暗从深渊的最底部慢慢地蔓延开来。仅仅一瞥就像是被冰爽囚禁一般的眼神。他就是黑暗的妖公子,也是血之霸王。
虽然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有一个地方不同了。戬华王快要死了,旺季一看就知道了。
这几年,虽然听说他已经卧病在床了,但是旺季一点也不相信。那个男人病了?怎么可能。他完全没有理会这种说法,反正肯定是那个狠辣的宰相在图谋着什么所放出的传言,一定是在诈病才对。
现在看到了,也不过是瘦了些脸色有点不好看罢了。反应过来的旺季往前将两人之间的空白给填补上了。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戩华王的右腕。意想不到的纤细,让旺季觉得心里的某处有什么崩溃了,于是他咬紧了牙关。
戬华王扑哧一声笑了,还是那扑让人觉得背脊发凉的美丽声音。
“你肯主动朝这边走过来,这还是第一次呐……” 确实是这样。在战斗之外的情况,自己主动踏进戩华王的射程之内,还是第一次。无意识地抓住这个男人的惯用手还活着的男人,可能这个世上就只有自己了吧。
旺季就这样抓着戬华的手腕,粗鲁地把袖子拉了上去。看见可能因为与生俱来的血统,旺季对于那一类的东西特别敏感。血缘相近的戩华据说也有不错的感应。
手腕上诅咒的文字蔓延得到处都是。不用问也知道,就算是仙洞令尹的羽羽,也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缥家。旺季的脑中浮现了一个女人的名字。杀了身为“黑狼”姐姐,连女儿飞燕也杀死了的女人。
他继续扯下戬华的单衣,扒开领口,那令人不快的诅咒的文字,就像是蜘蛛的网一样布满胸口,马上就要爬到心脏那里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旺季的膝盖不住地颤抖。
戩华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是这已经侵蚀到了内脏,应该就连动一下手指都会浑身疼痛。
在离开王都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气息。还是说那时完全没有注意到呢?旺季呆呆地看着戩华。上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呢?
旺季第一次俯看着这个睡在卧榻上的男人,就连长长的睫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戩华他,会死?”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算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就在他呆立着一动不动的时候,戩华的目光也正在观察着旺季,但他并没有发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突然有一声自言自语的叹息,就在身旁响起。“看来是没有听到啊。那就再说一次吧……”与其说是自言自语,还不如说是放弃了一样,听着感觉像是无计可施一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旺季完全不明白。不对,其实是那个时候已经自动停止思考了。
“杀了他……”这个时候,满脑子浆糊的旺季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如杀了他比较好。
这样可怜的样子被人看到了的话,还是死了算了。 “啊……你想要去死吗……”
“你傻啦……”
旺季的手指一直抓着单衣,戩华轻轻地挥手想要拂去那手指。仅仅就这样一个动作,旺季却好像是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初阵的时候,只是被轻轻地推了一下,人就飞了出去的记忆又重新出现在脑中。麻痹了的五感也立刻恢复了,对于这么简单就碰到了他惯用手这件事,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戩华王一手支着头,一边忧郁着,但是脸上浮现了甜甜的微笑。
“妾妃们,公子们,一族内的朋党统统处死。相关的官吏们,贵族们,一个不少都抓起来。”
戬华和初阵的时候完全没有改变,能够很坦然地走在吱嘎作响的骷髅之上,带着那个让人不禁后背发凉的邪性微笑。
“所有人斩首,一个不留。留命求情一概不理。”
这个一点没有回转余地的命令,只有御史大夫的旺季一人听到。旺季紧紧地盯着他看。其实不必他说,旺季这次回来接任御史大夫,本就打算这么做,将所有人统统一网打尽,但是要不要全部都杀掉,他还没有决定。自己的心思很简单地,就这么被他说了出来。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不必你说,本来,我就是这么打算好了才回来的。但是,全部都杀了,这个还……”
“旺季?”仿佛就这么一句话,所有的所有似乎都被戬华支配了的感觉。
在旺季的心底,有一股一直被遗忘、现在正在不断沸腾的某种感情。在潜逃出王都之时的那个激情。那种一直燃到手指尖上的热情,一直伴随着自己前行。愤怒啊,逆反。仇敌心什么的。
他是旺季一直追逐、全身心想要彻底打败的人。在那男人面前,不论是如何屈辱,失败多少次,被他饶了一命的羞耻,只要还有复仇的机会,这些情绪全都一扫而空。他就是自己人生的所有意义。他就是一直点燃旺季心中之火的缘由。
戩华像是歌唱一般地自语道:“我是王。跪拜我,服从我吧。因此,一个不留,统统杀掉。”然后他看着这个时候旺季的脸,不知为何,扑哧地笑了起来。
对于父王真正的忌日,就连王也不知道正确的日期。
仙洞省决定好了日期之后就成了官方的忌日了,谁也不知道父王是在什么时候死的。羽羽说不定会知道,不过现在估计已经没人知道了。但话说回来,一个太过遥远的父王,王其实也没有太想去了解。
祭祀的准备都由仙洞省来进行,所以王只要来露个脸就行。这之后,王走向悠舜的小庙。
要一个人思考事情的时候,现在的王比起待在府库里,还是在这间庙的时候比较多。
王沉浸在思考中。从和璃桜吃苹果那天开始,王似乎是想起了那个雪夜的事情。
“我要在今天之内,从这座城里离开。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吧。”自此之后,突然就失去了踪影的旺季经过十年,就如同那句话说的一样真的回来了,这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竟然到现在才察觉。
为了讨厌的东西才走到这里,我讨厌你的父亲大人。旺季曾经这么说过。
那么,旺季真正注视着的,追逐着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那长长延伸着的黑影。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就算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发生。
“外祖父是不会再回来了。”璃桜这么说。
不管再怎么等,发文或派使者也好,旺季回来的理由已经几乎不存在了。
明知郑君十戒还是将璃桜收作了养子。因为这样王在心里的某处,总觉得旺季不知在什么时候回来也不一定。虽然没有证据,王还是深信不已。
咔呲一声,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和八年前听到的脚步声一样。终于回来了啊,王放下心来。
“璃桜……”
回过头来的王,虽然都明白,但是却很失望。璃桜看到王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伸出手想要求救,但自己却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出不来似的。
虽然想要“没事吧”,璃桜还是没问。因为估计也只能得到“没事” 这种回答吧。
“慧茄大人已经回来了。特地安排了时间在四角亭等着呢……”
“是啊。知道了。”
“我也一起过去,可以吗?因为和慧茄大人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有一半是真话,另一半是因为在担心着王。不知道王是察觉到了没有,他只是稍稍笑了笑说了句“随你便”。
王和璃桜从庙里出去,向着后宫一角的四角亭走去。
璃桜半路去了自己的房间,拿出琴夹在腋下。
“现在还,偶尔会,弹弹琴吗?”王就直接这么问出口了。璃桜只是稍微瞥了王一眼。
璃桜和王是一起学琴的。王虽然没有缺席过,但是总是让人觉得没有干劲,很神奇地一直保持着极为差劲的水平,与之相反璃桜却很明显地提高得很快。不知怎的璃桜觉得,王只是为了听璃桜弹琴而特意坐到一起的。这样的胡思乱想,是在这几年开始的。
当然,刚才的问题,并不是问璃桜有没有弹……而是问他外祖父还有没有弹。
“偶尔会弹给我听。但是……这几年的话,也几乎变的没有了。”
“偶尔会吗,还好啊……我啊,可是,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 能听到外祖父的琴声什么的,前段时间就曾经有听王说过,璃桜回想起来。但是从那之后,关于外祖父的一切,王就什么都没有问了。
这个时候,璃桜突然回想起了几年以前的事情。王说起过在朝廷里还有一个谁存在着的奇怪的事情。周围的人都笑了,看着那些怀疑的眼神,王就什么都不说了。这样反而像是不想被轻易否定掉的重要事物,为了不再受伤害,就收进了一个心的深处似的。
实际上,虽然王没有注意身边的人们说的奇怪的话,但是外祖父和那个某某人一样,都是可以归类放在奇怪东西的架子顶上。作为王是不该去提起这种事情的。外祖父已经属于过去的人了,这都是不值得提起的陈年旧事了。
所以,虽然口头上没有提,但是和王两个人在一起的话会比较开王将堆积在亭子里的枯叶扫开,把烛台一个个点亮。恰在这个时候,嘭,一声,亭子像是从黑暗中浮起来的一样变得明亮。璃桜眯起
就算隐隐地觉得王希望着,期待着的,并不是璃桜弹奏的声音。璃桜还是假装不知道的样子调着琴弦。不管怎么说,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了。
璃桜突然回想起了王刚才那个恐怖的表情,就好像是随着年龄地增大,心中就变得越来越千疮百孔了。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什么,本来完全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完全了。人开始变得呆呆的,拼命地用一些现成的东西填补,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却对周围的人摆出一副没事的表情。
所谓的变得成熟,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的活下去,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的面对现实,就是这样子。
璃桜突然想起了外祖父来。外祖父虽然是一脸轻松地走到今天,以前应该也带着和王一样的表情走着吧。
王走着和亲信们似乎完全不交叉重叠的平行线,说不定这个前方,就是继续着外祖父和悠舜走过的道路,也犹未可知。
王瞟了一眼璃桜说:“璃桜啊,现在的我,觉得奇怪吗。看起来有什么是变了的吗……”
自己不会撒谎,这是王的直觉。撒谎的话,会有什么破坏掉。璃桜从以前开始就很明白孩子气的王的想法。但是现在不同了,王学会了不让心事展现出来的本领。璃桜已经不明白王的心了。
他盯着那寂寞的双眸说:“不知道。感觉是有变了。但是,我以前可是对你好一通说教,就算是讨厌的东西也好,如果是王的话就应该全部去看之类的大道理。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莫名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王有时候带着危险气息,看起来确实也很孤独。他也确实很重视身边的亲信们,就如同这个世界有白天和黑夜一样,哪一面都是真正的王。和那时讨厌外祖父,到处逃来逃去的王不同了。
向着某处迈出脚步的王,有什么正在改变。
“但是,比起以前,我更喜欢现在的你哟。不要停下来,一直在寻找着不足的什么。外祖父大人和悠舜大人所拥有的某样东西……虽然说法听着很奇怪……但是感觉你正在成为真正的你。”
还是抱着璃桜不知道的某种箱子。时而转开眼不看,但是王还是追在悠舜和旺季的身后,拼命修补着满是空洞的心,拖着全部的沉重的包袱,朝哪里而去。
外祖父是不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了呢?王想要问外祖父的事情,也是这种类似的事情吧。
“我在想,你在寻找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就好了。”
这个时候的王就像没有心灵的人偶。像是另一个暗黑之王。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璃桜没有逃跑,拼命地要留在那个地方,不让视线移开。
夜风吹拂着,王那张如同毫无生气的脸被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过了一会,王才伴随着叹息“唔”了一声。
叩,附近的圆柱发出了被敲击的声音。“这种含糊不清的话,还是边喝酒边说吧。不喝醉了不好说啊……” 璃桜回过头,原来是慧茄大人。
“稍微一段时间不见,越来越像是你叔叔了。孙陵王来到朝廷的话,说不定会大笑起来呢……啊啊,回想起了讨厌的脸孔啦~”慧茄看着璃桜的脸,表情有一些怀念。
慧茄和旺季都是超过了六十岁的大人物,看不出年纪的脸上到处都有一些细小的伤痕,本来是文官的样貌却被雕塑出了棱角。不仅是脸上,身上还有十年前的碧州地震受的伤,但是据说还是以前战斗里负的伤居多。
璃桜为慧茄扫落了椅子上的落叶。王一直盯着慧茄:“慧茄……无视了孤半年里的五次的召见,你现在又凭什么这么跩地出现!”
“你还真是啰嗦啊!为什么要我在工作以外还要面对这张脸啊。哈,没劲没劲,真是没劲。我还特意在这么个大晚上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四角亭找你,你要好好感谢我啊!”
慧茄将手里拿着的瓶子,还有三个杯子都扔给了璃桜。“反正还要讲一大堆没意思的话吧……嗯忍一下算鸟,陪我喝一杯吧”
“慧茄,‘忍一下算鸟’是什么意思啊!‘忍一下算了’吗?你就这么委屈要忍着吗?” “好烦啊,陛下……”慧茄的太阳穴上有青筋爆出,一边脸上带着笑,就像是调一下旋钮一样就改变了语调。就只是这样,便一下子将整个人的感觉还有动作都彻底地改变成了高级贵族的样子。这说明慧茄生气了。
璃桜往扔过来的酒杯里倒上了酒,刚好慧茄也转向了他这边,就顺手递了上去。慧茄看着璃桜,不知为何突然间语塞了,露出见了鬼
“慧茄大人?我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会比较好?”
被璃桜这么一叫,慧茄又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拿过了酒杯。“不用……反正事情基本我都知道的。呃?陛下,召见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那个……今天想听一下有关荀馨将军的事。”
璃桜显然很吃惊。荀馨将军?“是,那个,有名的军师?对历史的学习是由慧茄来教授的吗?话说,这么大晚上的,为什么会是荀馨将军,王?”
“多说一点啊。璃桜公子。这个混蛋傻瓜王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从我这里打听你外祖父的事情啊。今天打算用荀馨将军来套我的话吗,你个笨蛋王?”
“就算我说请告诉我关于旺季的事情,你还是完全都不会告诉我的,不是吗?”
璃桜回想了起来。虽然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慧茄和旺季是同世代的人,听说也经历过战争。
“这样啊……慧茄大人他知道以前外祖父是怎么的人吗?”
“嘛。我和陵王不一样,有时和旺季成为敌人,有时又和他成为同伴,经常在战场上有交手哦。大家都是十几岁,那种年纪,就算在那样的地方还是会很扎眼的呢。”
王很热心地一下子就坐好了。慧茄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个地方了。虽然被亲信们包围着,但是不知怎地王总是对旺季啊,郑悠舜这种“那一边的人”,表现出了极强的执着和喜爱,看上去感觉像是恨不得把他们就放在旁边。相对于那些逐年开始轻漫旺季的亲信们,他正好与之相反。
旺季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被以王的亲信们为代表的“正统” 的“规规矩矩”的官吏待见他。感觉变成了从来没有好好风光体面过就老了,结局凄惨的老人。虽然他们当面什么都不说,但是在背地里轻视他,认为他傻,偷偷地耻笑他。因为太蠢所以满是错误的人生,不停地将晏树和悠舜这种彻底的坏人拉到身边。
“荀馨大人的事,呃……”慧茄自言自语着,说出了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
“旺季大人真心想要的,一定不会是胜利的吧。‘莫邪’其实也不需要。包括我的力量也……不需要。甚至皇位,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旺季大人他,真正想要的……” 以前,悠舜这么说的时候,旺季想起了一个人。
“原来。还在想着和谁好像啊……悠舜,你和荀馨大人很像啊……”那是在初阵遇到的年轻将军。接受了旺季的建议,与年纪较小的自己一直有交往的人。
悠舜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要是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去做旺季大人的军师呀。”
“不。我还不想让你去死。不用在意这种事情。你就好好地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悠舜是如同“莫邪”一般太过锋利的男子,拥有他的人不管是怎样的恶战都会生还,作为交换的条件是无数的生命。那样的胜利是否还能叫做胜利呢?
悠舜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大概也不喜欢这种结果。这一点旺季总算还是明白的,希望他不要为了旺季而度过一生,而是活出自己的人生来。尽管如此,当时的悠舜丧失的东西太大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任旺季剥夺的了。
但是那个时候的悠舜,反而极其孤僻。和晏树有时的气愤极其相似,这时候的惊讶感实在是令人难忘。
“嗯。皇毅的奇怪的药,还是挺有效的嘛。一点不剩都吃光了,还又添了一次呢。”
旺季昏昏沉沉地睡醒起来,一下就看到眼前的膳食,还有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晏树。 “旺季大人,都睡了那么久了肯定肚子会饿啦。绝对和那奇怪的
“什么啊,又是药?抱怨?还是说……你要出远门吗?”
晏树他很少见的将外出的,而且还是防雪式样的鞋子和上衣都穿
“诶。稍微到山上去一下。那就,拜托你一个人看家了啦~”这种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的情况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到现在旺季已经不
“好像快要下雪了,你要小心一点啊。”
突然,晏树很优美地像是野兽一般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抱起了旺季的头,带着迷离的眼神在旺季的太阳穴上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一下,开心地笑着说:“我出去了。”
旺季无语地按着太阳穴。这么说起来,之前晏树去探望悠舜的时候,在悠舜的太阳穴上也吻了一下,就被说成好像被死神亲了一下的传言。
死神之吻,说的真妙,旺季也笑了起来。
突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荀馨的声音。你的人生所必须的东西,肯定只有两件而已。无论在什么时候,能让你向前进,也只要那两件就行了。身为谏臣的他笑着说道。
被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是听得稀里糊涂。但是就算到了现在,旺季也只是大概知道那两件东西是什么而已。
那之后过了十年,逞强也要回到王都来,都是因为那两件东西还留在宝箱里。但是,在某个时间,因为一些境遇失去了其中一件,而另一件也在十年前失去了。
从那之后旺季就不再前进了。辞去朝廷的职务一方面是郑君十条,另一方面也是没有回归的意思。不论怎么说都不再回来了。
如果荀馨要是还活着的话,自己就不会失去了吧?有时,旺季会这么想。
“荀馨将军的话……说的就是那位朝廷的名军师吧?” 看到兴趣满满的旺季的外孙,慧茄叹了一口气。 “不是的哦。他曾经是旺季的军师。”
“外祖父大人的军师?”
既然是旺季的外孙感兴趣那就没办法了。要是只有王一个人的话早就可以回去了。
“哎哎。从荀馨开始觉得朝廷太烂了开始,仅仅,是因为讨厌戩华公子,就做了旺季的军师。起码从他嘴里听到是这样。”
慧茄看着这两个人。戩华的儿子和旺季的孙子能够成为关系友好的养父子站在一起……对自己来说是不可能的。
“荀馨大人是拼了命将旺氏一族从必死的境地中救了出来的将军哦。虽然对旺季来说是初阵……”
这些事情只要去调查就可以查得出来。比如那个时候,戩华公子把旺一族都被杀死了的事情,就只有旺季一个人活下来的事情,大概都可以查到。
“那之后的话,荀馨将军就擅自开始辅佐旺季了,在朝廷里扎下根基,不断挖取官位和金钱,帮助只有一个人的旺季,在各个方面都照顾周到。总是遇到倒霉事,总是被发派到激战区的旺季总有他陪在身边,明里暗里都支持着旺季。话说回来,荀馨将军当时还只有二十多岁……现在说来……啊啊,和逝去的郑悠舜有些相似的说……”
王突然反应了一下,慧茄和璃桜都察觉到了。
“荀馨大人在那个满是优秀子弟,被称为‘荀氏八龙’的荀氏家族之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贤才……”
甚至是可以与那个妖公子的右手,黑发的名军师比肩——本来想要这么说下去的……突然,慧茄就止住了话语。戩华王的……名军师……黑发的……谁呢?有点犯晕。想不起来。如霞雾一般古旧的记忆的碎片就那么消散了,连带着话到嘴边也忘了说不出来。
“荀馨经常传授一些策略给败走的旺季,总是将旺季救出来之后带着到处逃,所以会经常被旺季时不时地说讨厌他的话呢。有你在要死都死不了了什么的。我也经常被荀馨硬赶着,去救援啊或者被救援……”
有你在要死都死不了了。听过很多次的话语,现在,在慧茄的胸中响起的却是不同的声音。荀馨对于旺季的那句话,是怎么回答的呢。
孙陵王呢?
虽然年龄已经超过了 60 岁,可是慧茄还是没有能找到答案。
陵王如果是右手的话,那么荀馨就是旺季的左手。
“那位大人好几次拒绝了戬华的归顺邀请,直到最后还是跟着旺季,和戩华王作战到底。贵阳攻防战也正是因为他有颇多的献策才斩获了许多战果,结局的话……是为了守护旺季而战死了。” 王也好,璃桜也好,虽然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荀馨大人,还不止他一个呢。那个时候旺季所失去的……”
那场最后的贵阳完全攻防战,现在还被叫做奇迹的败仗。本应该全灭的,但是凭借着旺季和陵王坚持了半天,只死了一半的人。但是对于旺季来说,在这场没有胜算的绝望的战争里,还是跟随着自己的少数的人,也是当时旺季所有的股肱之臣,有一半因为没有保护好而阵亡了。这和心少了一半是一样的感觉。
“像刘志美那样能活下来的还是很少数的。那算不算是幸运,还真是不知道啊……”
当所有的都结束了,在戩华的面前作为败将出现的旺季的脸,到今天慧茄还记得。
慧茄永远无法忘记旺季看到被提着的荀馨的头的表情。初阵的时候,失去了一切的时候那个十三岁的旺季,也是带着那样的表情的吧。
“没关系的哦。”这是荀馨的口头禅。在那个时候听到这句话,没有比这更加残忍的了。
旺季当然知道王身边的人暗地里嘲笑他恬不知耻地活着。但是,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这些人是不是能做到和旺季一样呢?反正慧茄是做不到的。活着怎么就耻辱了?
让贵阳不流血开城,不对民众下手去掠夺,以此做为交换条件,戬华让旺季活了下去。
看着再一次接受了戬华的帮助,又摇摇晃晃地向着某处走去的旺季的时候,慧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最后的贵阳攻防战,旺季和戩华的兵力差距达十倍以上。从王那里得到了打不赢就不能苟活的命令和硬塞过来的“紫装束”。一切的一切都和东坡的初阵是一样的,还记得那种讨厌的感觉。就连对手是戩华这点都是。
“没关系的哦,旺季殿下。”荀馨还是一如往常的这么笑道。旺季恐怕在这个时候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看着一副完全不是没关系的表情的旺季,荀馨还是继续地笑着。初阵之后都在一起的荀馨,比陵王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还长。
荀馨也想起了东坡之战的情景,“果然是,一模一样啊。”他这么说道。“一直,就在您身边看着您啊,旺季殿下。但是您真正想要的一定不是胜利吧。正确的来说,应该不是必要的东西,对吧?”
胜利是不必要的?面对着因为觉得是胡说八道而生气的自己,荀馨却带着某种开心的表情。
“旺季殿下,您要向前去的话必要的东西,一定就只有两个吧?”
“两个?不会是说你和……陵王你们两个吧。光你们两个可不够啊。”
“不是的啦。因为不是这样,所以您才会没事的啊。虽然有点残酷,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开心。” 旺季瞪着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荀馨手中的羽扇随风摇摆。下面有很多夜营的火光和歌声。这是这些为数不多跟随旺季和陵王这样的还是个孩子的士兵们赴死前最后的宴会。
“旺季殿下,其实我早就知道活不过这场战争。但是只有你必须要活下来。就像那时的东坡,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旺季的脸上微微有些别扭的。为了将已经水深火热的贵阳人民从破灭的公子手下保护起来,讲和是必要的。为了要让对方同意旺季的条件,必须面对十倍的兵力差距,一直打到戩华派使者过来为止,必须要活下来。与破灭的公子爽快地一战然后牺牲,这种美好的死法,是不属于旺季的。
“我知道了。”
旺季要在无论多么惨烈的败北中活下来,然后出现在那个破灭的公子面前。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荀馨进献了许多的计策,甚至付出了他的生命。
荀馨对于这个答案,温柔地笑了笑。“旺季殿下,像那时的东坡一样,我要不是被您守护了,就不可能活下来了。这次我一定要守护住您。只有我还有一条命,就一定要让您活下去。” 旺季仿佛听到了一点点收集起来的重要的东西,又从宝箱里掉了
“从今夜开始,我要……不对,我们要,离开您的身边了。但是,您一定能活下去。我再说一次哦,您所必要的东西,只有两件。只要有那些,您就一定可以活下去。就算我不在了,也没有关系的。”
旺季干笑了两声。虽然他还是不知道那两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残忍啊。竟然把这种事情说的这么开心,真是的。”
但是那是旺季非走不可的道路。重要的兵将也好,东西也好,全都从宝箱中消失掉。即使荀馨死掉,即使只留下旺季一个人,这条道路也是非走不可的。
“是的。”荀馨的回答比这夜风还要清爽。虽然知道对于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大将来说是很残酷的话语,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的。因为旺季可以一直活下去,还有陵王和那个从初阵就一直跟随的人,一定会活下来的吧。
在这四下无人的夜里,荀馨将纯白的羽扇放在胸前,单膝下跪对着旺季说:“旺季殿下,我为了您,一直留在朝廷里做事。只能在现在说了……我的主君是您。在这次的作战前,我想要乞骸骨,请您务必应允,我的主君……”
那是对于自己投身的主君,提出退职的请求。
“没关系的哦……”
荀馨的头再一次被拿到旺季的面前的时候,旺季感觉听到了那句话。
旺季带着一丝苦涩地笑了。很难得的,荀馨的预测大失准。但可以确定的是,从荀馨开始,一直跟随而来的将士的骸骨已经在身后堆积如山。但是依照约定,旺季还是从那场战斗中生还了下来。
虽然宝箱已经变空了,但是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了下去。直到现在变成了普通的老人,和以前完全不同。
“只要有了那个,你一定可以活下去的。”能将旺季点燃的两条导火索。只要有那个的话…… 只有一次,璃桜奇怪地问过,有打算过回到朝廷去吗。他问的时候没有看着旺季的脸,而是看着那些络绎不绝前来宅邸访问的门生。
旺季没有回答。虽然璃桜可能觉得那就是答案了,但是很明确地说出“没有”,表达出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经没有了一切的热情,这种事还是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的好。
没有回朝廷的打算。这是确定的。回去的理由已经没有了。和之前不同。但是到了现在,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其实……
在桌子的角上有个小箱子,放着从王那里寄来的那些关于锦鲤的信。因为怕是什么奇怪的锦鲤符咒就不敢打开,之后就忘记了。旺季小心翼翼地走了近去。
应该不会放了锦鲤的饵料吧。旺季唰地一下就打开了,里面有一个稻草小人。旺季几乎是要双膝跪倒了。看到小人上画着的脸是微笑着的脸的话(其实旺季是第一次看到带脸的稻草小人),可能会认为是单纯的讨厌咒术。为什么是长发……心想这难道会是那个王的稻草小人吗。如果是的话,就这样在丑时三科的时候用五寸钉扎进去的就可以完成诅咒了……
附着的信上写着“可以用在纳豆上”,这样就表示他没有要将自己的意思强加于人。旺季忍不住喷了,直到都开始咳嗽了才停下了笑。
旺季盯着长发的稻草小人,用手指对着头弹了一下,看起来觉得稻草人代表的那个人会很痛,旺季觉得很有趣。
王时不时地会送来书信和物品。璃桜有时候,会看到他想要表达出关于王的一些什么。一切的一切,旺季都是故意在闹别扭。
不是旺季选择了五丞原,而是王背负着旺季而选择了五丞原。
“事到如今,怎么了。自己选的东西的结果,就要自己去试着承受啊!”旺季又对着头弹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有什么东西静静地飘落了。不是稻草。是草叶。旺季伸手去捡,然后把它放到了唇边,吹响了声音。
“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这句,是你说过的吧?” 旺季又一次,吹响了草笛,然后对着小人生气地弹了第三下。
然后看到外面有一个小小的火光笔直地向着宅邸赶过来。旺季想起最近璃桜回来的时候说的事情。一直生锈了的预感,久违了的在大脑中一下跳动了起来。
旺季转过身去回到了室内,七手八脚地开始整理起来。彻底整理在四个角落都被黑暗占据一般的房间里,铁青着脸走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在御史台里也算是有趣的男人。
“这么晚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旺季殿下。没想到,您竟然会
“你还是不错的,很能做事嘛。榛苏芳。”旺季很冷淡地,叫出了
第五章苍之君最后的旅行
慧茄端着倒上的酒,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口干掉了。然后,他发觉到王却一口都没有动过。
就好像,直到刚才的话之外,一直在思考着别的什么似的。慧茄觉得很讶异。
“陛下,其他,还有什么把我叫出来的理由吗?”
王手中的酒盏晃了一下。在悠舜的庙里想到的事,要说出来吗?王有点迷茫。
“我在今天之内要出城去。有一段时间会见不到了。”这之后旺季没有再回来。一直就这么傻傻地等着。等发现到了之后,胸中开始有种奇怪的骚动。但是想到旺季不会像悠舜那样消失掉,就莫名地觉得安心了。
“慧茄……旺季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吧?”
璃桜有些惊讶。慧茄也是皱着眉头,从鼻子发出嗤笑:“肯定不会回来啦。旺季是自己辞官的,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过——那就是最后了。”
“连夜加班加点做个十个爱的稻草小人送过去也不行吗?做成璃桜啊,慧茄的脸什么的……”
“送过去才是故意要惹对方讨厌吧!话说这是也要惹我们讨厌!是吧!”
“好奇怪啊。以前,听谁说的是爱的证明就送了一个过去了哦…… 是听谁说的呢”
“送过去的那个,那个是,用了谁的脸啊!”
“孤啊。”
这样也很奇怪啊。慧茄和璃桜这么想到。有可能就这样直接被打进了五寸钉。
“总之,不管是给东西也好给钱也好旺季都绝对……用手支着额头,该怎么办呢”
“那么,最后也就有三次是很认真地来了。这样啊,不行啊。那么,也没办法了。” 有时送去的书信就算没有回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般地不介意。想要说些什么现在还是不太清楚的,但是在心中的一端还是一直在介意。但是,就算是传达了想要见面这件事,却从来没有写过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这句话本身就奇妙地牵动着神经。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一直用书信在掩饰着。混乱的感情似乎很棘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这种感情的名字。
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话,至少希望能够再试一次。
“慧茄……稍微……想了一下,有一件事”
想到悠舜。回想起的太多,都交织在一起该怎么办啊,甚至都有点不安了。
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悠舜曾经问过。就实现你的愿望吧。
如果是悠舜,对于自己的这愿望,会怎么来应对呢。一定是更加好的方法,就像是神仙一般地就实现了。王一个人考虑的话,就只有到这里了,再想不出其他了。
孤就不行吗,这么问道的时候,旺季没说话就这么斩落了。你就是不行。——尽管如此。
要再一次。
王没说一句,嗖地一口就把酒杯里的就干了。就像喝水一样。慧茄这时浑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这个动作,这个眼光,实在是太像那个男人了。王的父亲,霸王戩华。
想要的东西一个不剩全夺走,支配着所有的一切,让人诚服膝下的霸王。
“孤想再一次,把旺季……召回到朝廷来。你会帮我做吗,慧茄?”
看到御史的那套装束的时候,突然,旺季的心就开始乱跳了。胸口感觉到好久没有过的炽热。
旺季让出过很多的官职,但是其中建立最多功绩的就是御史了。
抱着两个重要的东西,在这白骨的大地上,不论到哪里都是策马奔腾。
让人怀念的,本以为早就失去的热情又重新复苏了似的,旺季有些喘不上气来。在这十年里生锈的头脑,如条件反射般带着声音地开始动作。看到榛苏芳的脸,再加上从葵皇毅和凌晏树那里得来的情报,马上就知道了大概。
一直盯着榛苏芳看着。多半因为皇毅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没有自觉意识是个问题,但是这个家伙要是做得好的话能有很大的变化)
大概,皇毅说不定也在等着这个变化。就算等上十年,也可以从没用的狸猫,变成相当厉害的狸猫的程度吧,会不会有大变化,要取决于现在开始吧。
“榛苏芳……连红秀丽都没说就自说自话地到这里来了吗?” 榛苏芳突然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又低下了头。
“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虽然大小姐说那就是一些不入流的山贼没关系的,但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燕青也不在,说是要去紫州借兵的静兰也没有回来……,现在,脑子里一下子就空白
了……以前就经常被静兰骂我说不要因为不好的预感就瞎行动,但是”
“这种随感而动要好好保持啊”
“真是对不起——诶?”
“这是你的武器啊。一直在输都是在最底层的地方走着,所以才会明白。像是茈静兰和陆清雅这样赢都是理所当然的男人,恐怕一生都不会有这种感觉。要好好珍惜啊。……我可以活到今时今日,就是因为有这种感觉啊”
淡淡的却很严肃的表情,最后化解在苦笑中。虽然是在深夜里自己突然跑来的,但是不苏芳还要更加正式地理了理衣服。经常吃到各地地方官闭门羹的苏芳,一旦急起来就会想要不管不顾地闯进们去。……现在竟会好好地听话,实在是没有想到。
不知是不是放松了的原因,一下子不明的不安让苏芳双膝颤抖不已。
“……其实……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璃桜…公子的归乡是意料外的……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但是……这这那那的找了一堆借口才来到这里,我却总是这样。啊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嗯,那个……我是想让你们相信我来着,啊那个……”
“你觉得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感觉在山贼背后还有这什么人,是 “——为——什么——明明,不论是谁都,连大小姐都,不相信
旺季微笑着。一瞬间,苏芳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别的人。好像是一个长着璃桜那般端整的脸庞,又加入了一些令人恐惧感觉的这样一个美青年。苏芳不自觉地去揉了揉眼睛。揉过了之后,还是一如往常的旺季而已。
“你当我是谁?我可是比你在御史台待了更久的时机。当你特地往这里赶来的时候,我有些在意……就命人将调查报告的副本给拿了过来。虽然不是最新的。……一伙不起眼的山贼,被他们到处逃窜,一直是追到了这里的样子啊”
“是,就是这样子……静兰他,已经十分生气了。因为觉得被一些无名恶徒给耍了一顿,就算是向紫州借兵也不是那么爽快地进行的感觉……。但是,我就……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样,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这个。到现在为止,总是被轻易地就逃脱了……”
“情报泄露了出来,感觉是被引导着追到了这里……的吧。这里离紫州府有不小的距离。红秀丽会想着要一口气就解决掉他们,去寻求援军茈静兰就会离开……但是,因为有相当一段距离,为了几个小小的山贼紫州军也不会太重视。分开之后会要花好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会出现一段莫名的真空……对吧,感觉是有‘谁’在布局。你的奇怪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苏芳的脸一下就变得煞白了。被这么一说,终于是明白了过来。就是这样啊。
只是看了调查报告,就完全将苏芳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给点破了。
“是……的。只有我和……大小姐留下了,一直就追击到了这里来……。哎呀?那……。我不是……就凭着感觉,毫无证据地说了一些很糟糕的话啦。”
苏芳擦了擦汗,深吸了口气说:“在山贼的背后,觉得有中央官吏们的存在。还有,不能——不想多说了。” 啪啪,啪啪,旺季拍起手来。“做的好啊。榛苏芳。之后有了证据,能讲道理了,你就是历代御史中屈指可数的名人了!”
“诶……”
“其实只要上报给葵皇毅的话这边就会有所察觉了……但是太费时间。还是对方做的更好。真是的,光凭着这样模糊不清的东西就连夜跑到我这里,你也真是人太好了吧!”旺季扑哧地笑出了声。苏芳眼看着脸上的血色有渐渐少了下去。
“难道……已,已经知道了吗?他们的目标——那么为什么还这么悠闲!”
“不是的。这段时间过的有些太呆了。你来了,听你说了这些,现在,才发现到的。”
“那你还说什么‘也不看看我是谁’!!你不会早点用用你那脑袋吗!!不是做了好几次御史大夫超厉害的人吗!?大小姐和静兰都没发觉到,你就坐在椅子上听我说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话就都能明白了。是谁乱说的说你已经是个痴呆老头了!”
痴呆老头!?旺季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生气过了。走下坡路啊就靠着孙子来续命啊什么的倒是听了很多都知道了。但是这到底是谁说的,竟然说我痴呆了。
“好了,你赶快回到红秀丽的身边去吧。那个小姑娘会被谋杀是事实。这八年来,毫无顾虑解释就将从中央到地方的高官纷纷整下台去了啊……”
现在“官吏杀手”的别名已经不是陆清雅的,变成了二十八岁的红秀丽。清雅的话同样的事情会做得更加圆融,但是可惜的是那个小姑娘还是那么不太好使。
苏芳还是留在那里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在好好地听完答案之前都不想回去。“虽然说了不想再说,但是还是要说。应该是,要问。对面是……哪里的中央笨蛋傻瓜官吏们,这个黑幕,为了要顺利地扔给已经隐居的你们,所以才会一直到这个领地附近,故意将人引过来的吧,我是这么觉得的。应该没猜错吧?”
旺季笑了,但是没有回答。为什么这样的情况下会笑,苏芳是不能理解的。
“我……我可是,知道的哟?你的事情。虽然不太多。十年前,在红州看到黑色的飞蝗报告上来的时候,志美酱一瞬间就是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我因为这样,就到处去调查,但是最好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说实话已经早早地就放弃了。又要因为王的关系使得国家荒芜了。但是……不管最后怎么,这样一来,现在就看起来好像是王或者是大小姐的功劳了,可是其实是你的功劳吧。要不是你这样一路走来的话,就没有未来了。我……虽然是个笨蛋,但是这些,还是懂的” 旺季突然看着苏芳。一直被贬谪。不管做什么都失败。没有干劲,到处游荡的时候遇到了红秀丽。就是这样还继续在各地辛苦着的情况他都有所耳闻。
“但是现在的年轻官吏们,都不知道这些。完全都当他是白痴。知道的人也都渐渐忘记了。……我是,到处会遇到,你之前走过的道路,现在也时有发现。在工作上,啊啊,糟糕这个该怎么做呢!?遇到这种时候,调查一下绝对有你之前的相同经历,可以找到答案。……我觉得很厉害。在这个国家里,要找到一个你足迹没有遍及的地方,至少,我还一个都没见到过”
是啊,旺季基本走遍了全国。一直被贬谪,要会朝廷回不去。对于旺季来说是凄惨的失败之路而已。一直以来。没有没到过的地方。在全国跑来跑去,想要做什么,就忘我的拼命去工作。看着未来,看着梦想。坚信着有一天绝对会回到中央。回去了——然后。
“对我来说你不是过去的人,而是现在的。每次发现你的碎片的时候。所以我才会生气的。你被不知哪里的笨蛋官吏给替代掉了,替人背了黑锅。但是却完全没一点在意地在这种地方坐在这椅子上发呆。
——看起来就好像是停住了一样。”
旺季瞪圆了眼睛。从遥远的彼方,自己的声音苏醒了过来。“现在的你就只是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在后宫里游荡着……”
变得对于什么都不关心的戩华,那时看着他就生气,一直对着他撒气的以前的自己。
这次就,轮到自己来品尝了。就好像一个循环一样,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对不起……我一时嘴快。其实我也,算是把你踢下去的,那一边的人……”
旺季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声音。苏芳看起来就好像一下子移动到了自己面前,哇地叫出声来。和贵族那种优美的动作,还是有些不同的。很快,没有多余的动作,像是猫一样。
(对了,这个,是武官的动作——不是……是燕青的动作,好相似)
出于反射地咽了一口口水。觉得似乎只要动一步就会人头落地的感觉,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人数是?”
“呃。啊,是,山贼的吗?还是我们这边的呢?不对,我知道了,双方的吧!呃呃那个……在被追赶的过程中虽然也陆续抓到了一些,但是……就好像是在抓云朵一样……数量完全就没有减少过似的……。增减变化的很奇怪……不过,我们大致看了一下,大概,是在五十人左右吧” 旺季突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把手放到了下巴这。
“然后,我们这边,从红州一路追出去……虽然借调了红州军,但是进入到紫州后就让他们回去了,现在的话……那个……紫州军还没来……又正好是秋收的时候,所以从郡县和村子里征男丁也……”
“红秀丽说不愿意,所以就你们两个了吧?”
“是的。在静兰带军队来之前都先只是盯着他们而已,所以两个人也没关系的说”
“是五百。”
“啊?什么五百?”
“对方不是五十人。是五百人。想来你们的所在也应该已经暴露了。”
“那个,你不是真傻了吧?”
“回去吧。随便你们死在哪里。”
“对不起要下跪还是什么都可以!!——但是怎么也不可能会有五百人吧!?”
“这是常见的手段了。但是,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旺季眯着眼睛。只是这样苏芳就已经背上一凉。看着好像是不认识的人一样。
“你说是山贼。这里面有一个,奇怪的人存在着。不是中央官吏……是个了解战争的家伙。”
“战争……是,十年前那个?” “那个哪里算得上是战争了……那是在战争之前就已经全都结束了。是在更早之前。真正的战争。觉得是少数人就去追击,但是就像是抓云朵一般搞不清人数。很快就补充完了。不管抓到几个人,还是搞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这是常见的诱饵。把对方引过来,一网打尽。这种事是慧茄以前最拿手的了。最糟的情况是,看到是五十,就派了两百去追的话,慧茄他的话,就会用五百人一起来攻击。”
“五百!?”
“‘噩运的慧茄’啊。碰到了就肯定要遭遇不好的事情。F 是要小心再小心的家伙啊……随便散散步也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不幸的家伙啊,但是最讨厌的是,只有他总是意外地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反而是周边的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误伤了。”
“啊啊,这个事,我在朝廷也常听说啊……”
靠近的话就会莫名地跌进了坑里什么的。或者乌鸦的粪便会从天而降被砸中之类。所以越是接近慧茄的重要人士,就越是希望他一直是“飞在天空的副宰相”!!都是这么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从五十想到可能有一百,所以红秀丽向紫州军请调的人数也是从一百五改到了两百”
“是,的啊……静兰还不满地说对付山贼不需要动用这么大阵仗的正规军……”
“话虽如此,正规军一百五十人的调动还是可能的。要是没有相当的人数差的话,会让山贼的集团都散掉,因为害怕而逃走,或者是投降。如果照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们还是觉得有胜算的话,依我的话要和正规军的一百五十人对抗的话山贼起码要有三百个人才差不多。保险起见就当作是五百……。但是,要豢养这么大数量的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就算有中央官吏在背后的金钱支持,住的地方也是个大问题啊。是分散在各个废村或者小山坳里吗……” 一看,苏芳的脸色又一次变得煞白。
“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为什么,怎么会有人要盘算着要嫁祸给你呢?就只是在五丞原附近追踪小股山贼,就算是脑袋好使的大小姐,也只是大概知道十年前的一些事啊。十年前被烧过之后,那个隐蔽的山……就废村了,变得没人了呢……” 苏芳察觉到了。旺季只是凭着这些,就将想说的话都理解了。一个出产铁煤的村子。在十年前被烧了之后,就在别的山上建立了村子,村民也全都移走了。与以前被隔离开不能自由往来的过去不同,现在的村子是一个来往络绎不绝,很热闹的村子。
“那里,铁矿都很丰富,水也很干净,水田和旱地都有,油和煤都有储备……村民有五百人,是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山区啊……那个山的话,不用担心住的地方……而且是非常易守难攻的地形,是十分适合死守不出的躲藏山区……”
“等等。让村民避难之后,有进行过‘封山’吧?那里有些特殊的构造……”
因为本来是“无名的大锻冶”所住的地方,而且还是旺季让悠舜设计过的,让无关者无法进入的机关,遍布在各处。悠舜所设下的机关应该是不会被破解的。
“如果设置的机关全都打开的话,就可以封山了,无论谁也进不去。除了少数的村民外没人知道机关。璃桜也不知道。你们自然也不知道吧。”
“嗯嗯。但是……最近,我和红御史去看过了。让看守的大叔给我们打开机关让我们进去的。在那个山里,听说现在只有一个婆婆住着……就是,那个和‘无名的大锻冶’住在一起的那个婆婆。绝对不离开山里的家,大锻冶不在了以后还是一直一个人住着”
旺季稍稍地,有了一些反应。但是苏芳却不知道他是对什么有了反应。
“贼人们在附近游荡所以会遇到危险,所以就想带着村民去说服她。但是那个婆婆,说了之后,转头就忘了,完全不理解我们,劝说也没有意义,一天到晚到处走”
“要抓到他也要费一番功夫,结果完全没有离开过山里的家。现在也是大小姐留在她身边”
简直就像是碰到了怪事一样,苏芳的身子在颤抖。嘴唇变得青紫色。
“然后,关于村子遗迹那里,到处都去看了一下。烧过了之后,有建立了几处新的房屋。现在除了去看婆婆时候,村里人去那里拾柴啊,打猎啊,巡林的时候也去住一下的样子……。然后,门,是开着的哦。明明为了防止动物进来捣乱是锁上的。依看守的大叔说,粮食也在悄悄地减少。但是,能够打开那座隐秘的山的人,应该不存在啊。
除了村民,……还有你之外。”
“是的啊……”
“我……虽然本以为不过只有五十人,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五百人,躲藏在那座山里的话……这样子从朝廷来说是‘你的军队’哦。在你的领地里。而且是和十年前一样的场所……”
没落的大贵族。实在是不值得可怜的做法。聚集起一些小股绿林势力。也算不上是谋反的程度,只是最后的挣扎。被朝廷排挤出来的老人家的,凄凉的末路。就算是身为孙子的璃桜,也已经无法包庇下去。
“中央官吏就算不用弄脏自己的手,正规军也会将你解决掉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将你的领地,财产,‘莫邪’和‘紫装束’…… 一个不留地全部接收过去,这就是最好的借口了。但是,这样丑恶的做法,除了你之外……除了你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会做得出来的。”
读不出旺季的表情。就算是做了十年御史的苏芳也不行。
苏芳全身都在冒着冷汗。浑身发抖,将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另外还有人会做得出来。其他的,做得来的,外调的人……凌晏树大人,现在,他在哪里?”
“呃呃。大概在山那里。现在不在已经有段时间了”
“最近这时候,一直就从门下省那里消声觅迹了,有可靠消息报称。在朝廷那里,已经有一个月的样子,都不见踪影。那人虽然是神出鬼没,但是这次时间也太长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不觉得奇怪吗……。基本上,那个人肯乖乖地坐上门下省官员的位子这么长时间,这本身就很奇怪了。”
“直到现在,为什么会从朝廷回来,一次都没有问过他……” 苦得让人发麻的药汤送了上来,脸上带着谜样微笑的晏树。
“所以,我是特别,想要将全部都结束掉啊”
“其实我啊……被葵长官嘱咐过。还有,死去的郑尚书令也是。晏树他……要是做了什么和你有关的奇怪举动,就过来报告,是这么说的。他是……那种喜欢的东西会很珍惜,不再喜欢了,就会全部毁掉,然后就消失到哪里去的家伙。”
旺季突然,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孙陵王也曾说过。你有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晏树杀掉的感觉。悠舜也是这么想到吧。皇毅也是。然后大概,晏树也是。
实际上,晏树经常会想要杀掉旺季。几次从旺季身边消失了踪影。这种时候就是晏树的希望,旺季无法完全实现它的时候。旺季不会为了晏树而改变的。在这样的旺季身边,晏树离开之后,又再返回来。好几次。
但是,这次就……就连榛苏芳也觉察到,现在的自己和过去不一样了,失去的力量多到让人生气。
不再喜欢的东西,就全部毁掉。离开的时候,在旺季两边的脸颊上轻轻啜了一下,微微地笑着。就像是死神的亲吻一般。
“——请逃走吧”苏芳用干哑的声音嚅嗫着。然后带着痛苦,悲伤的感叹。旺季抬起了头来。表情和言语是一样的。这对于旺季而言,是相当怀念的,十分熟悉的表情。好几次,有好几次,旺季都被什么人这么说道。家臣团啊,荀馨将军啊,慧茄,陵王。
拜托,只有你的话,你一个人的话。
“请逃走吧。现在马上。随便去哪。我,其实是过来说这些的。婆婆我会马上回去找红御史一起,哪怕拖也要把她带下山,你们三个人随便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就好。一两座山头,就让山贼占去好了,也没事的。之后都可以收得回来。但是如果晏树桑要是盯上的是你的话,不论怎么样都会把你揪出来,杀……”
“不要。”
“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被杀?”
“我已经逃的太多了不想逃了。”旺季就那么直接说了出来。
“哈?”
“到底,哪里算是安全的地方?反正本来也没有这种打算”
“唔……”
“要是有五百人的话,这边附近的村庄都会被监视。有可能逃得掉吗。而且还是带着行李的三个人。作为一个御史的话,就该只是做一些有意义的观察,不要有行动。” 先不说婆婆,苏芳和秀丽也是被一个不留地全部打包带走。 “所以,现在凭着自己的独断专行而来到这里的你,比红秀丽或茈静兰要更聪明。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惨败人生的经验,导致了失败的预感自行启动了吗” 总觉得我是不是被狠狠地挖苦了一把!?苏芳头上冒出了冷汗。和
眼前的这个小个子的老人,突然感觉重量一下子就增加了上去。空气中的黑暗的程度也变得浓厚起来,回过神来苏芳才发现自己已经停住了呼吸。那不怒自威的面容。闪烁着冰冷的光辉。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心跳咚咚地变得快了起来。和朝廷上的随便一个谁都不同的 “什么”。感觉要跪下似的,在葵长官那里也没有感受过。现在的朝廷里已经都没有存在的,最后的大贵族就在这里。仅仅一个人的,大贵族。
就算这样苏芳还是要争辩一下。虽然弄不清理由。但是要说是有感觉的话,就只有不好的预感。
“拜托你了。请务必,逃走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啦。因为,大小姐和老婆婆,你打算去救她们对吧?绝对会有埋伏的。你这是要干嘛啊。都已经是个老头子了。现在我就当是听个呆老头说了一下傻话,听过就算了。”
“你说谁是呆老头啊。红秀丽和那个婆婆,你打算眼睁睁看她们死吗。你的预感没错,那两个人完全就是为了引出我而被劫为人质的。放你来这里报信也是他们故意为之。都是老对手了。这样子看来的话……是个了解我的家伙啊”
“都已经知道了还一个人傻呵呵地跑过去,你是怎么想的啊!至少等静兰回来再一起去——”
“你傻啊。这么简单就被搞昏头了。中央官吏的目标不是我。是谋杀红秀丽。我这边是顺带的。要是等茈静兰回来的话,恐怕就只能给婆婆和红秀丽她们两个去收尸了”
苏芳颤抖了一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之前来的时候,要是哪怕强行也好和旺季见上一面。不对,应该将自己的不安,说到红秀丽和茈静兰能好好听进去为止。因为自己能力不行所以就觉得是自己弄错了,自己总是会逃进这种混杂着自卑的软弱里——。
“就算……但是……” “冷静下来。那两个人呢,在山里的房子里?”
“是……是的。婆婆他,因为不肯离开山里的家就一起留下了。而且,到今天白天,隐村还是空荡荡的……大概,山上所有地方,都查看过一遍了……想来是一个人都没有……”
“那么,救出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勉勉强强吧……一下子都进去是不行的。把到处分散着的贼人叫过来,依次逐个赶进山区……大概会有个一百人左右吧。因为那家伙以外对于那个山都不熟悉”
旺季迈开大腿走到旁边的大瓮那,从那几个插着的卷轴中拿出了一个,在桌子上展开来。
是地图。以那座隐秘的山为中心的图,在御史台都没有见过如此精巧的。
“留在了山里的房子里是不幸中的大幸。那里和村子不同。建在村子建立之前,是独立的结构。现在的话,就算是村子里的人也有很多不知道那间房子的”
苏芳点了点头。不用去村里靠着房子旁边的地就可以自给自足了,而且住在那里的大锻冶除了有时会想要去村子之外,基本不会跑去村子那里,年纪大了之后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实际上,秀丽和苏芳也是通过这次的事情才第一次知道了山里的那间房子的所在。
“相当……不好找之外,要去是很需要体力和记忆力的呢……在瀑布背后的绳梯上上下下……我,要是没有狱卒的大叔是绝对不可能再去一趟的啦”
“啊啊。而且大锻冶,虽然自己有时会去村子露个脸,但是别人随便过来他这边他是很讨厌的,所以基本没有告诉别人去的走法。虽然说那家伙懂得快,但是山里那间房子的正确所在和去的方法他也是不知道的。恐怕也找不到从村子到那间房子的路” 苏芳的脸上有了一点希望的光芒。
“那么,只要是留在那里的话,就谁也动不到他们了是吧——”
“不是,十年前。有听过王上去到那间山间小屋,和大锻冶见面的事吧”
“啊,是的……哎呀?……王上,是怎么会跑到那间山间小屋去的呢?” 天亮前。雪下完了的冰冷世界里,独身一人在那里赶着路。旺季也是如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乘着如乌鸦一般黑的马。
“从山脚到山上的小屋去的通路是没有的。要是幸运的话。而且先不说婆婆,就光是你放着红秀丽留在山里自己出来了这件事恐怕已经被察觉了。要是不在村子里的话,肯定会对山上进行彻底搜查。要是手脑并用的话,要强行到山间小屋那里也不是不可能的”
山上的地形已经都被了解了。小屋周围地带显示出莫名的空白地带,这样迟早会被察觉的。
“那么……”
“但是,要到那一步应该要花上很多的时间。但是,斩杀五百人还真不是这把年纪该干的啦”
……苏芳有点呆住了。刚,他说了什么。五百人……什么?不是这把年纪该干的什么的,为了对于后半部分所有的词语的深入理解,他觉得有必要再听一次。
“啊?”
“趁现在……大概只有百来个,这点程度的话,还算是……要是再有贼人被追加召集来的,可能就有点……要是没有的话……在我到山上之前……尽可能地将巢穴的位置给确定了……”
旺季在那里自言自语着还带着咳嗽,在地图上到处点点画画,用笔在那里记着什么。然后将信纸铺开,快速且流畅地用漂亮的字写好了几封信函。
“榛苏芳。我有些事情要托给你去做。我家佣人太少所以人手不足。你也帮忙去跑一趟。紧急投递。不是紫州府。是送给山区附近驻扎兵营的将军们”
“兵营!!对啊,直接送到兵营去请求援救的话——这是非常的不合规矩,把军权交给我这个御史!!”
“笨蛋。就算直接跑进山里去救援也来不及了。现在进入山里的山贼大概在一百左右,估计是这样吧。其他都潜伏在附近。要是陆续都集中到了山里才是最麻烦的。在附近进不了山到处瞎逛的三百个左右的渣滓们,就交给各个兵营的将军们去抓捕吧!”
“诶?但是,到底在哪里逛我们是完全不知道啊!”
“都标记在地图上了。如果把所有的地方都踏个遍的话,相信会有不少的收获。不会有太多扑空的。在这个寒冷的时候,那群混混流着鼻涕可怜地游荡着的地方还是好掌握的”
“这是为什么呢!”
“坏人的老巢都是差不多的。御史不管怎么去扫除,一回过神来就又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待着了。而且,以前的我也是带着类似的感觉常年可怜地到处流浪着!!”旺季像是完全自暴自弃似的说着。
“要是有比我更好的提议或者有问题的话,就现在马上问。要是我觉得好就会采用。”
“……哦,真的是要一个人冲进去的感觉啊,这样真是让人大吃一惊的好作战计划啊!?对啦,以前作为军师,带着不到百人凭借着伪装工事就让敌军以为有大军而撤退的战绩也有过啊!”
“只有一个人而已要怎么去伪装啊,笨蛋!”
并不是真的笨!!苏芳在心底叫着。没有想到没有策略!!
“算了算了,走吧。没时间了。婆婆和红秀丽要救就只在这会儿了。给你旺家第二好的马。试着去坐上它吧。肯定对于你有帮助。” 被塞了一封信,吩咐了一番,苏芳都语塞了。婆婆和红秀丽。还有旺季的事情也都是。没有找到其他的办法,就只是站在那里听人指挥,对于自己这样的无能感到惭愧。这些情绪纠结在一起堵在喉咙口,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感觉。
“但是,但是那样的话朝廷就不会认为这是你的主意,而是我的了啊!”这是让苏芳既懊悔,又无能为力的地方。
旺季看着苏芳脸上令他怀念的神情。过去,他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情才活着的。现在的气氛静得有些奇怪,旺季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傻瓜,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做替罪羊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就像去救援必败无疑的军队,被朝廷放逐一样。那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啊不记得了。”是啊,他已经习惯了,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了,旺家初阵的时候,贵阳完全攻坚战的时候,二十五年前一个人从朝廷落荒而逃的时候。自己的人生一直重复着这样的事情,直到最后也……
苏芳的脸相继因悔恨和愤怒而扭曲。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吧,旺季想。做御史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朝廷呢?由于这份工作的原因,他会很冷静地看事情。即使有时生气了,也会把它抑制住,直到怒气随风而去。即使心底里有什么热情在流淌,也会慢慢凝固,苏芳低着头看着旺季写出的委托书,踌躇片刻后,还是问出了刚才没能问出的问题。那是朝廷里的传言,但是无风不起浪,他想确认
“那个,旺季大人生病了什么的,是假的吧?” 旺季一边笑一边飞奔出去,苏芳紧跟其后。
“怎么可能!你看我哪里像生病的样子!好啦,我们出发吧!”
昏暗的房间里,晏树听到了什么在响动。室内只点着一支蜡烛,似乎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围绕着烛火飞舞着。晏树定睛一看,原来是渡蝶啊。晏树那双总是无忧无虑的茶色双眸,此时凝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这还只是晚秋,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
第六妾妃暴毙的那晚,晏树戴着狐狸面具,离开了旺季,一年多之后才回来。后来王都陷落,旺季一人从宫里逃出,行踪不明。那时晏树已经不在他身边很久了。接到消息的晏树和皇毅拼了老命才把旺季找回来。那种绝望的感觉,晏树终生难忘。
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不能保护重要的人。人啊,就是像迅速凋零的樱花一样脆弱的生物。晏树也上了岁数,感觉已经活腻了。
旺季大人……晏树呢喃道。到目前为止,晏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主动交往的人。但是,已经要结束了。晏树扑哧一声笑了。他按了一下机关,戴上了那个古老的狐狸面具。
房间的角落有一只黑鸦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但是晏树从狐狸面具里看到的不是黑鸦,而是如太阳一般灿烂的颜色,就像旺季那匹乌金坐骑。晏树朝着那个角落绽放了此生最艳丽的笑容。
“我知道,想要什么东西的话,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之前已经把朔洵给你了,这次,把我全部的东西都拿去吧。”晏树如是说。
王,有着至今无法磨灭的记忆。
旺季在父皇奄奄一息的时候回到了皇宫。快要天亮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旺季一个人在后宫外面静静地哭泣。四周静得只剩下落叶沙沙的声音和旺季啜泣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该走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是在那里站着。除此之外,他还有其他遗忘了的记忆。其实并没有遗忘,只是被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愿想起罢了。总感觉在遗忘的这些记忆里,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知道的。
“孤,想把旺季召回朝廷,可以吗?”王一边说,一边往酒杯里倒着酒。虽然他没有说别的话,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可慧茄才不会认为这是王的酒后戏言。璃桜苍白的脸震了一震,慧茄早就知道旺季的身体情况了,他会拒绝王吗?
“璃桜公子,能不能请您暂时到外面去,让臣下和王单独商议呢?”
璃桜默默地离开了。于是,慧茄开始毫无保留地向王诉说自己的想法。
“把旺季召回贵阳,您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是啊,让他担任什么官职都可以。如果他自己有想担任的职务的话,那就更加没问题了。”
真是一派胡言的傻瓜,慧茄想。如今朝廷已经没有旺季的一席之地,那个王又不是不知道。郑君十条还摆在那里,“外戚不得干政”。十年前旺季在五丞原手握重兵,还觊觎着王位,但因为璃桜公子被收为养子,他的地位和权力都被慢慢削弱,最后自己主动辞职了。即使现在想让他回来,朝廷也不会重新接受他。
“慧茄,景柚梨宰相的话可能办不到。你这么了解旺季,一定能办到的。而且十年前你不是认为旺季比我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吗?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嗯嗯。”慧茄敷衍地答了一句。王听了这个答案并没有生气。
十年前,连悠舜都无法劝服归降的最后一个州——碧州。当时慧茄是碧州州牧。如果王对慧茄进行调查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在贵阳攻围战之前,旺季和慧茄就已经相爱相杀,说白了就是互损的关系了。
王感到了慧茄的怒气,就像十年前一样。慧茄不仅气眼前的这个王,更气自己为了大我舍弃了旺季,还气让逐渐剥夺了旺季的地位和权力的朝廷,以及对现实的无力感。
所以王才把慧茄叫过来。慧茄用锐利得能杀死人的目光瞪着眼前 “如果您这是在怜悯和同情旺季的话,那我可以马上辞官了。”
慧茄哑口无言。的确,王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轻率地引入女性国试的王了。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怜悯和同情把旺季召回的话,自己早就不在宰相这个位置上了。只有王这样的笨蛋才会真心实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慧茄叹了一口气。
“我就直接告诉你吧,我什么也没想。但是,我也不明白你的做法。如果不是出于同情怜悯的话,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他已经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不是吗?”
慧茄继续说道:“即使你不一定能打败他,但绝对不能投降。”投降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霸王戬华的人生中。
“你能做到的,充其量是让旺季大人停下脚步而已。”
“我知道。‘做不到’这句话,孤十年前已经讲过了。”无论怎么拽旺季的袖子,旺季也是不会回头看王的。从王小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旺季从来没有回头看他哪怕一眼。就像慧茄说的一样,王能做到的,只是把他的脚步停下来而已。
即使是在十年前,王也是慌慌张张地追在旺季的后面。旺季真正见到的,永远只有眼前的事物。而在王的身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大影子正在向他伸来,那个影子并不是王自己的。
王到底在希望着什么?即使强行扯着旺季的袖子,旺季也是不会到王所在的地方来的。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那将是旺季犯下的最可怕的错误。
王突然开口了:“很久以前,当我看到旺季的时候,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悲伤,以至于整个人僵在那里,动也动不了。”
慧茄板起了脸。这是王第一次提到这样的事情,慧茄总感觉,这样的话王不会再说第二次了。他所了解的王,是讨厌旺季的,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一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会逃跑。像王一样感情从一而终的的执着,实在罕见。
“公子之争开始后,旺季回到了贵阳,但是孤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他。孤曾多次试图离开皇宫,但每次都被黑白大将军抓回来了。旺季什么也没和孤说,连匆匆一瞥都不肯给我。大概在他心里,我比落叶更加微不足道吧。大概,现在也是……”
想见旺季这种事情,哪怕一次也没有。但是真的见到的时候,又不能马上跑掉,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结束。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同样被旺季无视,但王小时候那种幽灵般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何止是幽灵,王以前大概以为自己连影子都没有。他总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属于自己。正因为这种什么都事不关己的态度,所以王才会无法面对自己无能的本来姿态,所以才容不下现实中和自己截然相反的旺季吧。
“慧茄不觉得不可思议吗?”王笑着问。这是今晚王第一次绽放笑容。“孤和旺季见面的时候,孤总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一样悲惨地在一边站着等待结束。然后旺季离开了之后,孤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乱糟糟的。结果呢,总感觉要回到原来的老样子才行。”
“这很不可思议吗?”
“现在想起来很不可思议啊。当时孤准备逃出宫的时候见到了旺季,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脚就挪不开了。”王喃喃地讲着,慧茄一言不发地听。
“然后孤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想着这人真无情啊,感觉自己很惨,然后哭着跟着他回宫了。”
是啊,这个王就像被雨淋湿的丧家犬一样,想要回到原来的样子,追在旺季的背后。总感觉王这幅样子是装出来的。悠舜死的时候,慧茄也是这么觉得的。当时旺季出现了,王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旺季并没有伸手去拉王起来,对王一点也不温柔。王知道自己被旺季无视,被旺季拒绝,也知道旺季不喜欢他。即使是这样,为什么王看到旺季的时候,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呢?
王怀着悲惨的心情在后面追赶着,即使被绊倒了也想办法前进,无论多少次都要回来。十年前王都陷落的时候也是,王知道自己到了外面肯定必死无疑,还是想要逃走。王并不是有着想到哪里去的强烈意志,只是想知道旺季去了哪里。他知道一旦回头的话就无法再前进了。慧茄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
慧茄总感觉王的话里有些违和感,所以他一直站在王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写。
即使被旺季无视和讨厌也没关系,王只是希望旺季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慧茄突然这么理解。旺季一直站在王的面前,他不会像悠舜一样走进王的牢笼,大概悠舜是自己颤颤巍巍地走进去的吧。王只是想让旺季待在自己追得上的地方而已。
悠舜死的时候,慧茄看到王眼里深深的失落感。
“去把旺季追回来吧,孤有想知道的事情。”王说了这么一句话。慧茄现在明白,王当时不是为了旺季,而是为了自己离开这个牢笼一般的皇宫才想离开的。他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为他人做什么事情。
……不对,悠舜死的时候,他看到王下令把离宫的彼岸花全部拔掉的表情,和现在的表情稍稍有点像。
“王想知道什么?”慧茄最后问了一句。
王紧闭双唇,并没有回答。或许连王自己也不知道想知道什么吧。
慧茄并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接受王的命令,他站起身来,传唤在外面等着的璃桜进来。
旺季给家仆做了指示后,快速地向卧室走去。房间里的暗门被打开了,一阵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封闭的暖空气与室外的冷空气交汇,让旺季打了个机灵,全身的细胞都被激活了。真是久违了的感觉啊。
暗室里,长年沉睡着紫装束和莫邪。藤色的紫装束散发出凄艳冷魅的光辉。旺季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紫装束。第一次的时候是在初阵,那时它披在父亲的身上。第二次则是在贵阳完全攻防战,自己穿上它的时候。
这么说来,十年前并没有看到紫装束的光辉啊。明明就觉得赢的人应该是自己,怎么最后却成了败寇呢。
紫装束本来是完整的一套,旺季曾经把它卖出去给悠舜筹集国试费用,悠舜他们很坚决地说既然旺季把所有的东西都押在他们身上了,以后一定要把紫装束全套赎回来。实际上,全套的紫装束对于身板并不魁梧的旺季来说,无疑是累赘,重的要死的铠甲穿上身后还会哗啦啦地响。旺季决定像攀附在竹子上的虫一样褪掉繁重的外壳,麻利地披上紫装束的简装,而不是全副武装。
穿戴完毕后,他踏上马镫准备出发。虽然十年没有骑马了,他的马术似乎一点都不生疏,还能在马背上灵活行动。踩上马镫的那一刻,旺季仿佛闻到了战场血污腥臭的味道。弓和箭筒已经准备好了,套马的笼头和缰绳也是自己熟悉的,莫邪在闪着光。旺季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他叹了一口气。现在的自己,连喘口气都这么费劲啊。
旺季最喜欢的剑,是死去的三哥的苍剑。它在初阵的时候被戬华折成两半,但也是当时的旺季唯一拥有的一把剑了。后来旺季拜托无铭的大锻冶把它们重新锻造,就真真正正成了自己的剑。如果守护在旺季背后的是陵王的话,守护着旺季前方的,就是苍剑了。
在旺季的一生中,被他称作”自己的剑”的,只有苍剑。但是,十年前,戬华的儿子把它折成了两段。做出这件事的人,不是戬华,而是戬华的儿子,简简单单地就把苍剑折成两段了。
在那以后,旺季再也没有把苍剑恢复原样。虽然和大锻冶有约在先,但旺季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这把苍剑,和自己的人生何其相似啊。这么一想的话,现在天下太平安宁,以前那个变革的时代已渐渐远去,因此旺季连那份热情也舍弃了。和被折断的苍剑一起,旺季的心也怅然若失。心中那把燃烧的火渐渐熄灭,现在只是在一味等死。慧茄说,他的人生就是一无所有。正是如此。不断失去重要东西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甚至现在,连他自己也快要……
“别对他表现哪怕一点点的同情,就是这个人,笑嘻嘻地把你身边的东西一样样夺走。”但是夺走旺季东西的人,并不是紫刘辉。虽然旺季的宝箱里,已经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事物。
莫邪在旺季面前粲然生辉。从他初阵拔出这把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年。
旺季并不喜欢这把剑。第一次拔起它的那种沉重感,旺季到现在还记得。也许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人命吧。每挥动一次,似乎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走路的时候只能拖着它。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因为嫌它太重把它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然后再次近距离看到莫邪,是在二十五年前。明明还是晚秋,后宫正下着雪。莫邪在小公子的房间里闪着光,简直就像在等他一样。
转眼二十五年过去了,莫邪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旺季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你也真是执着啊……真是对你无可奈何了。”现在必须陪在旺季身边的伙伴,也就只有这把“莫邪”了。无可奈何。旺季非常喜欢这个词。这个词出自汉诗的一节:无可奈何花落去。旺季说不定是因为这个词,才喜欢这节汉诗呢。无可奈何,没办法,没关系。
突然,旺季想到了红秀丽。那个女孩大概是讨厌自己的吧,不过他也无从得知了。但是,她总会明白的。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经历过他曾经历过的东西,到了最后,一定会对自己改观的吧。旺季普通得像一个日用品一样,别人难以对他这种默默奉献的人产生敬意,和莫邪这种国之宝物完全不一样。——然后,旺季瞪大了眼睛。
好轻啊。常年在他身边的苍剑比他记忆中的远远要轻。实际上,可能是他的内心被救援这件事情点燃,才觉得苍剑轻吧。——这想法太傻了吧。现在的自己年过六十,已经是掐着日子等死的状态了。现在自己的负重、体力怎么比得上十三岁的时候呢?这是不可能的吧。
(难道是最近趁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小偷把剑从我身边偷走了吗!)
真的好可疑啊。旺季慌慌张张地把苍剑拔出了一点。剑身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剑柄和剑鞘犹如幽冥一般的黑色。旺季什么也没说,把剑收回剑鞘。……剑身竟然闪耀着如此华丽的光,就像换了一把剑似的。一定是那个小偷把更好的刃取代了原来的刃吧。不然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最后,旺季看着桌子上的稻草人和草笛。旺季把草笛拿起来,呼~ 地吹了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旺季发了一下呆,然后又苦笑了一下。他抚摸着稻草人的头,回到了房间里那个暗室。小小的暗室里,十年来珍藏着旺季的宝物。无论旺季去到哪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会回到这里。几十年来都是这样。……但是自己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人生啊。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小老头罢了。旺季的嘴边泛起一丝自嘲。然后他再次离开了这个小房间。
来到室外,旺季的脸颊被冷风打了个正着。现在还是晚秋,但已经冷得不像话。走在路上,还能听到被霜压断的枝条掉下来的声音。昼短夜长,虽然还是白天,天已经很黑了。说不定会下雪呢。旺季笑了。是啊,一定会有反季的大雪的。
家仆已经把马呀,马具呀,水啊,食物啊,火把啊,打火石啊准备好了,连防雪的装备都有。爱马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兴奋地嘶叫。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充满活力啊。现在旺家仅存的名马。虽然旺季更喜欢白马,可他一看到这匹黑马就喜欢上了。说不定,因为这匹马让他想到了陵王吧。颜色和陵王门家一样,脾气和陵王也很像。
突然,旺季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他听到了走路时外套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只有一个人。那是无论打了什么败仗,都一定会在他身后支持他的人。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五十年过去了,旺季的背后,再也没有像他一样一直在背后支撑着自己的人。再也没有。身边的人一个个像被筛子筛去一样,剩下的人只有自己。能够为自己所用的人,已经没有了。
“我的伙伴,只有你一个。嘛,没办法。”黑马把头转过来了。这匹马是旺季的最后一匹了。从以前到现在有有许许多多的马曾与旺季出生入死。初阵的时候也是,从王都逃出来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总是败多胜少,自己的马也跟着遭殃。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旺季只是不停地拼命逃避而已。
请您逃走吧。旺季听到了一个声音。有谁总是这么跟旺季说。请您逃走吧。即使只有您一个人逃掉也好。
发出喀拉喀拉声的骷髅。在戬华来到自己面前之前,他踏过山一般的骷髅,接受了战败的事实。在自己不断逃避的身后,有许许多多被自己抛弃了的心爱的人的骷髅。
人总有一死,被一个黑色的影子引领着前往冥界,旺季的死和别人的死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戬华王也不例外。
旺季已经两手空空了。一直以来,宝箱里的东西就不断流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无论怎样眼泪汪汪地摆出一副惨状,珍贵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把贵族子弟赶尽杀绝的戬华王,却用自己的命换了孩子的命。
已经不想再逃避了。在这条路的后面,还有红秀丽这样的人赶上来。
旺季展开了笑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也没有可以发牢骚的对象了。
“旺季大人……”
冷冽的风中传来了一个声音。旺季屏住了呼吸。这个声音是…… 刚才明明什么人都没有。那是一张文官的温和的笑颜。一身军师的装束,骑着一匹栗色的军马。现在和以前毫无二致。
荀馨大人……旺季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荀馨大人微笑的幻影在风中消失了。然后另一个幻影无声地出现了。已经不在世上,为了守护旺季而全军覆没的旺家家臣团以及旺家军旗。它们也很快地消失了。
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旺季一直这样认为。原来是这样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大家都把自己丢下,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旺季突然听到了小时候一直听到的踏上马镫的声音。最后一次听到了吧。几十年来一直和他并驾齐驱,总是引导着自己的一等一的男人。旺季还以为从那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男人了。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旺季,那个那人爽朗地笑了。
“一起走吧,旺季。”
白色的雪花夹着风纷扬飘落。最喜欢在花下的男人。第二喜欢的是雪下。
再也没有可以逃避的人了。旺季觉得很开心。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丢下他离开了。
这次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笑出来了。
“啊,是这样啊。”
他和爱马飞奔而去。骑行的时候,隐隐约约能看到荀馨那匹朱金色的马。旺季先是一惊,随后笑了出来。
“走吧!”旺季挥鞭驱策爱马在白色的雪世界中前进。
只身一人。
到底有什么紧急的文件要马上把自己叫过去呢。慧茄边走边想,突然停下了脚步。
自从作为武官打了败仗,被人救起来之后,旺季和陵王就一直被贬职,在国内东奔西走,就任的地方都是穷乡僻壤,还要靠自己种地来维持生计,经常为钱所困。即使是这样,旺季也只是默默地做着文官的工作,即使穷困潦倒,也从未向戬华王屈服。
这就是旺季。能让旺季仰望着,渴望着,让他在生与死之间做一选择的,就只有戬华王一个人了。即使屡战屡败也绝不屈服,旺季从来都不承认自己失败。即使是戬华王帮忙的原因他也要活下来。对一切流言蜚语和恶语相向都默默地承受了,即使被朝廷官员敌视,即使被贬职,即使别人对他的辉煌政绩完全不买账,他也要留在朝廷。
戬华王对阻挡在面前的人事物斩杀殆尽然后大踏步向前,毫不留情。无论多少次都是如此。这就是站在旺季面前的男人。——他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那个时候慧茄大概想到了那个答案吧。慧茄看着天上的星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刚才璃桜伸手接过酒杯的情形。……那一瞬间,慧茄突然有回到了贵阳攻防战那晚的错觉。——那是花的季节,清风徐徐的夜晚。
那晚的前一晚,旺季似乎隐隐有归顺戬华王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杯与慧茄共饮,并吟了一首诗。慧茄那时候对朝廷呀妖公子之类的流言蜚语不屑一顾,反正他只是喜欢做官,在哪里做官都一样。所以他在朝廷和戬华王两边都有朋友,但最后的最后,他选择了戬华王这一方,而旺季选择继续效忠风雨飘摇的朝廷。和慧茄相比,旺季并没有选择轻松的那条路。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将要离去的朋友啊,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这首诗明明是应该向朋友吟唱的,旺季却唱给了他这个敌人听。如鬼魅般英挺的美貌,如钢铁般坚韧的意志,微笑间散发出无穷的魅力……在那之后,慧茄再也没有听过能与他的歌声相媲美的音乐。
自己会在一切事情结束后等着他的到来,这么想着的自己微笑地喝下了旺季递过来的送别酒。
那时候的王任命旺季为总帅,并赐他紫装束与戬华王一方决一死战。当时,无论是旺季还是陵王都只是二十出头而已。也有流言蜚语说,这是那个王对自己的宠妃——红玉环的枕边话言听计从的结果。当时的慧茄气得脸都歪了。无论是朝廷,贵族,还是官吏,全部都腐朽不堪。即使像慧茄这样的文官,也明白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迎战有多危险。慧茄现在之所以动不动就生王的气,是因为王和当时的王和朝廷总有一些地方重叠了。王即位后,整天在后宫游荡,也不出席朝议,完全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昏君。
这个昏君就和以前那个因为讨厌旺季所以把他送往战场的王一样,既不喜欢他,又束手无策。直到现在也是。
被所效忠的朝廷驱逐,不断地失败,不断地失去。旺季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恶性循环。十年前的五丞原事件并没有切断这个死循环。
天上小小的苍之星在不断地摇曳,似乎即将坠落。
……旺季从头到尾失去了多少东西,慧茄是很清楚的。家庭、族人、财产、名誉,每次失败的时候连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一起失去了。如果没有陵王的话,说不定旺季早就死翘翘了吧。慧茄这样想。
(一直都是……)
一直以来,旺季的人生都像风一样。宝箱中重要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慧茄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想在旺季和戬华王的决战中,助旺季一臂之力而已。但是,在这之后,他亲眼目睹了旺季过着怎样的人生——旺季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过得一帆风顺,而是不断被贬,不断被嘲弄,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那是慧茄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为旺季做出的选择是多么的自私。无论旺季多么能干,得到的只有失败和悲惨的苦涩而已。从那时开始,慧茄再也没有选择旺季不愿意的方法。……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始不明白旺季的愿望的呢。
慧茄明白的是,呆呆地什么都不做,只想和孙子静静地隐居,不像是旺季这样的人的愿望。旺季是有着热情、信念、熊熊燃烧的心,想要出类拔萃的人。即使到了人生的尽头也不会向戬华王退让一步的人。像蜡烛一样把人生燃烧殆尽的人。即使变成了白骨,也要像活着的时候全身心投入到处奔忙的人。慧茄认识的旺季,是这样的。
但从五丞原事件开始慧茄就看到了他的变化。旺季像钟摆一样慢慢停了下来。
实际上,旺季不是这样的。旺季真正的愿望,是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都要把王座抢过来。然后把只带着一个随从的王狠狠地嘲笑一番,说一些“来打败我啊”之类的狠话。
然而十年前,慧茄并没有离开碧州。当时他在想什么呢。想的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旺季终于赢了。可是旺季为什么没有赢呢,慧茄也不明白。
……慧茄听到身后侍卫呼唤他的声音,于是转过身来。侍卫呈上了文件,但慧茄似乎够不到的样子。他向前跨了一步才拿到了文件。
啪的一声,听到了琴弦断裂的声音。连正在发呆的王也抬起了头。
“抱歉啊,王,弦断了……好奇怪啊。我明明有好好地拨弄它啊” 璃桜满脸困惑地说出了这句话。弹得好好的琴突然弦断了,他把挑断弦的中指凑到面前看看有没有受伤。
然后他望向天空。天上的流云运动得很快,马上就要积聚在一起了。月亮和星星都随着云的流动变化,而这些流云都是灰蒙蒙的。璃桜感到全身恶寒。
“令人厌恶的邪风开始吹起来了王,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夜晚啊。我们进到室内去吧。”
“为什么不早点报告这件事!!” 远远地传来慧茄发怒的声音。
“笨蛋!不要听信流言蜚语!旺季哪里有重病!葵皇毅在哪里!啊,他现在在红州是吧——凌晏树呢!把他找出来!马上立刻行动!越快越好!”
令人讨厌的风开始吹起来了。璃桜看到了积聚在一起的云所指的方向。
——五丞原。外祖父的领地。
璃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马上站了起来。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涌动。慧茄的的确确说了旺季的名字。
“外祖父大人?”
突然,王也从石椅上站了起来,手肘不小心把璃桜刚才在弹的琴推到了地上。琴被摔成了碎片,满地都是。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六章红雪孤影
天亮之前,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一匹黑马如雪中的炊烟般,用和羽林军不相伯仲的神速往隐山飞驰。
旺季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回到了王都陷落时,三十多岁的状态。最近这十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血气似乎不断地偷偷溜走,也很久没有全身心调动起来的感觉了。虽然骑了这么久,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之前因为年龄和疾病感到沉重的身体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轻松的感觉。
逃避真的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呢。从现在开始不打算逃避了吗,旺季苦笑着。
没有比旺季更擅长马术的人了。即使对手是陵王,在马上对战也未必打得过他。
(……大概能打上二十回合吧……)
老实说,旺季的心里还是有遗憾的。三十多岁以后,自己的体力和体格应该没有没有退化那么快才对。——然而为什么在五丞原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了呢?后来,不知道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慧茄这么问他。慧茄知道,即使王拼尽全力,也不太可能赢得过马上的旺季。— —自己为什么会先掉下马呢?故意的吗?慧茄自顾自地想着,旺季什么也没有回答。
越靠近山麓,雪就下得越大。雪下了一天都没停过。天很快就要亮了。
榛苏芳用了半天才能到达的距离,旺季很快就赶到了。他勒住了缰绳,感觉到无数大颗的雪落在他身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着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很笨。
雪渐渐不下了。静静地,出现了。——没错,那就是悠舜的灵堂所在的庵。
旺季喜欢如小小的黄金扇一般的银杏叶,也喜欢雪啪嗒啪嗒掉落的声音。正因为如此,当初被贬到北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而且,悠舜也说过“春天很快就要来了”的话。旺季最喜欢的是冬天
——春天即将来临之际,总感觉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这样想着,旺季回想着自己像风一样的人生。很快就……一定可以的。
在晦暗的冬天中一直前进着,从人生的开头……直到结束也是……
(这个时候,山上开始积雪了啊……)
旺季感觉自己冻成了冰柱,眉毛上也都是雪。马的鬃毛也冻得黏在一起了。
旺季动了动缰绳,马儿立刻心领神会地大踏步向山上跑去。看情形,雪应该是从榛苏芳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开始下的吧。
(那座山里不寻常的山贼团伙,应该会时不时在山中打猎吧。)如果不快点找到红秀丽和老婆婆所在的山家,自己会在那之前冻死,然后昨天一天的努力都白费了吧。……所以今天一定要找到山家的正确位置。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这雪应该到明天晚上都不会停的了。日落之后就很难行动了。)如果硬要不顾风雪前往山家的话……
(明晚天亮以前应该能到)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
即使是这样,旺季也还是往大山深处的山家挺进了。
怀着怀念的感觉,旺季在隐山中前进,肩上莫邪的剑柄隐约可见。对于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的旺季来说,把剑背在身后比别在腰间更方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莫邪变得好轻。而现在的旺季,似乎明白为什么莫邪会变轻了。
……现在的问题是,红秀丽到底掌握了山贼多少情况了。
“太……太好了。终于…可以睡觉了。之前一直都没有睡觉……” 半夜里,一波波困意向秀丽袭来。她和老人完全不一样。山家的老婆婆从早到晚一直在不停地忙着干这干那,走来走去,而且早上也很早起来。只不过是和她一起待了几天而已,秀丽就已经身心俱疲。
(……呼,身体在发出痛苦的悲鸣。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熬个夜就不行不行了啊……)十多岁的时候即使数日通宵达旦也完全不会觉得疲倦,现在的身体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变成了很容易疲累的体质。她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那样的气力了。
老婆婆好不容易才睡着了,秀丽小心翼翼地拿热毛巾给她擦着。老婆婆枕在唯一的稻草枕头上,如枯木一般的手紧紧地握着东西。她一直随身带着一条小小的手帕,很宝贝的样子。那是一条老旧的,脏脏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的谜之手帕。秀丽并不知道里面包着什么东西。苏芳离开的时候,那条手帕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老婆婆以为是秀丽偷了,一边叫着一边拼命地寻找着那条手帕。后来秀丽从田里把手帕找到了,老婆婆还是顽固地想要把一条带子接上去,努力地弄了一整天。看到老婆婆没有再叫嚷,看来里面的东西是安全的了。
(手帕里面到底包着什么呢?)
这是一个谜。虽然看起来是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老的感觉。身体很硬朗,背部完全没有弯曲。脸上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说话很奇怪的老婆婆。难道说她只有六十出头吗?
(这么说来,旺季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呢)
老婆婆枕着稻草枕头,秀丽只是抱着不至于让她冻死的温石烤着火。其他的灯火都熄灭了。秀丽确认了四周的情况,把窗子关好,声音和光线都不会泄露出去后一脸严肃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苏芳说过有什么地方变了的话。忘恩负义的人,是静兰和秀丽自己。两人旺季了苏芳曾帮助过自己多少次,由于对自身实力太过信任,把苏芳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注意到呢。如果能注意到苏芳说的话,就能和苏芳一起从牢房出去了。
……然后秀丽很快就感觉到了异常。”封山令”执行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谁进去了呢。真奇怪啊。秀丽觉得这就像远远看到天上的鸟儿被射落,鸟儿一边悲鸣一边掉着羽毛的样子。
不时听到马儿的嘶叫声。感觉来的人不止一两个。似乎是“谁” 尾随苏芳进了山,秀丽这么觉得。昨天天亮以后就开始不停地下雪,秀丽有想过这么大雪的情况下苏芳没有进山的可能性。
傍晚的时候,秀丽眺望着远处的山脉,从半山腰开始就积满了大概能到秀丽腰部的深雪,但山家却不可思议地几乎一点雪也没有,可能是因为地形奇特吧。秀丽也听说过大锻冶因为喜欢这个地方选择住在这里。
秀丽去看了正在睡觉的老婆婆。大锻冶没有回来,大概因为这里多了一个女性吧。而且,山家附近的路都被及膝的雪埋住了。因为雪太厚的缘故,能听到破旧的房顶发出“咿咿呀呀”的悲鸣。如果没有把雪清除的话,一定会把这个小小的山家久久地埋在雪堆下吧。怎么都看不到出入口的秀丽最后放弃了,除了注意不让房子被雪压塌,她暂时什么都做不了。——即使现在还不知道苏芳的行踪,自己也要一心一意地在这里等他来。
(……就算他去的是离这里最近的军营,去也要一天,军队准备也要一天,回来还要一天……再加上下雪的原因准备工作和行进速度都会被拖慢,这样算下来少说也要四五天左右啊……)
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虽然还没到预计时间的一半,秀丽总有种时间不够的感觉,还不如说是不祥的预感。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进山的贼人人数,秀丽根据观察到的大概推测有五十人左右。但是说不定有更多的人在山里等着和这些人接应。
今天的风很大,完全看不清山的样子,更别说发现山家的所在地了。但是如果这一百多人是来山里打猎的话,那肯定是要花上一天两天的。要快点转移阵地才行。
今晚很快就要过去了,还有两天。自己和老婆婆两个人,到底要到哪里去呢……
正当此时,秀丽听到了“咚、咚”的声音,她全身都僵住了。现在还没有天亮,所以这是在打更。但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家,是谁……
(塌、塌。嗯,这不一定是打更的声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打更呢)秀丽听到了风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没错,应该是风的声音吧。
但是,秀丽再次听到了咚咚的声音。而且,这次绝对不是幻听。秀丽浑身发抖。这个隐蔽的山家应该只有秀丽和老婆婆两个人才对。秀丽抱紧了稻草枕头,进屋子和老婆婆待在一起。
几乎在秀丽回到房里的同时,听到了敲门声。秀丽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幻听了,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沫。静静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当秀丽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是在幻听的时候…… 烟囱的烟突然四散开来,秀丽看到的是,一张白色的狐狸面具。自以为叫出声来的秀丽,其实一言未发。
看到了秀丽的身影后,狐面人停止了动作。秀丽瞬间以为时间就这样永远地停止了。而狐面人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秀丽的心脏像打鼓一样。十年前,她见过同一张狐狸面具…… 此时,除了窗外积雪掉下来的声音,万籁俱寂。
(我要出去了,请在这里等我)
如果不出去的话,就只能和老婆婆一起在这里被杀。出去了的话,就算自己死掉了,老婆婆没事的话,她也死而无憾了。秀丽望了望老婆婆,嘴里却像被缝了一样讲不出什么来。她努力站了起来,幸好刚才没有闪到腰。
她借走了山家的蓑衣和草帽还有古旧的雪地钉鞋,穿上了它们。因为自己束手无策,膝盖不听使唤地在颤抖。上一次是在年轻的时候吧。但是,没办法,没办法啊。……没关系。
秀丽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推开门走出去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漫天的星星和雪地构成一个明亮的世界。秀丽注意到,有十几个火把聚集在山家附近。但是对方具体到底有多少人,秀丽并不知道。但秀丽默默地咬紧了牙——他们并不是普通来狩猎的山贼。
即使现在围着这里的人寥寥可数,秀丽也能感觉到他们并不是自己先前追踪的那种三脚猫盗贼团。
(他们从哪里开始换了人手呢……)
秀丽全身的细胞被激活了。她微微一笑——现在,官吏杀手的别名,已经落到她头上了。
秀丽环顾四周,并不见狐面人的踪影。
“没错,她就是红秀丽!”对方交头接耳地确认。看来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们并不是正规编制的武官。
“且慢,在杀我之前,请告诉我你们的军队所属,以及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虽然秀丽试图像傻瓜一样挑衅他们,但只得到了简短的回答:“杀了她……已经,要天亮了。” 秀丽小小地呆了。居然能在天亮之前撤退,还有之前在雪中包围山家,这些人绝对是精锐部队。他们的目的不仅是秀丽,还有待在山家的婆婆,完成任务后就会迅速撤退。
除此之外,他们应该不会伤害别的人了。即使是发现这一点也很值得,死了也值得了。
秀丽看看自己的脚,雪已经到了膝盖,双脚像是被带了枷锁一样动也动不了,再听听远处张开弓弦的声音。嗯,现在的确是杀自己的大好时机。
“好好地把我杀掉吧,请一击致命哦。要是把我的尸体弄得千疮百孔的话,我的”双玉”可是会嘲笑你们的哦。如果你觉得从御史台出来的我只会吵吵嚷嚷的话,请展示你们的实力吧!”冷笑的秀丽以视死如归的气势镇住了场面。就在那么一瞬间,拉弓弦的声音停了下来。
接着,弓矢射出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帷幕。——在秀丽的面前,有一只箭把对方的一个人像是蝴蝶标本一样射落在雪地上。这只箭的目标似乎并不是针对秀丽的。
过了一会儿,秀丽接二连三地听到了弓矢的声音。箭像雨点般扑了过来,马上又有三个人被射死了。
“这是什么? ”第一次,对方的士兵面面相觑,杀气也没有了。
秀丽看着弓矢射出的地方。那是离山家不远的一个悬崖。那是一个非常高的峭壁,但是似乎有人骑着马飞快地往这里赶来。秀丽瞥了一眼对方的士兵,对方似乎暂时没有行动。
但是,当看到一骑黑影正轻轻地跳下悬崖,往山家方向赶去的时候,对方有所行动了。
“快!把那个人射下来!”
数发弓箭往那个黑影射去,但那个黑影还是避过了所有弓箭,稳稳当当地降落在了雪地上。然后那个人上前来把那些士兵一一斩杀。那个黑影只是在马上挥舞剑就能秒杀士兵,这种情形秀丽还是第一次看见。因为要活下去,所以不能对敌人有一丝同情,要全部杀掉—— 那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所不知道的“战争”。
咚的一声,那个黑影从马上跳了下来,往秀丽走来。
在天亮前的晦暗世界中,这个黑影的真实身份第一次向秀丽显现了。秀丽屏住了呼吸。通过来人手上火把的火光,秀丽看到了他身上穿着淡淡紫藤色的” 紫装束”。马上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有着及腰的长发,冷艳的美貌,连秀丽看了都有点自惭形秽。他是璃桜吗?不是吧。
噗的一下,那个冷艳的年轻人笑了。笑的那一瞬间,竟给人一种六十多岁老头的感觉。
“精神劲儿不错啊,红秀丽。多亏你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他们才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啊。”
秀丽的嘴唇微微颤抖。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虽然变年轻了,也比以前更瘦了,但脸上不变的威仪和气魄——“旺季将军。”
她好像自己的女儿啊,旺季这样想。对面的秀丽穿着蓑衣戴着草帽,活像令人怀念的结草虫。但是。
“不知不觉,角色反过来了呢。”旺季扑哧一声笑了。这句话,让时光似乎迅速回转到十年前蝗灾时期。没错,就在旺季回贵阳的途中,在废弃的寺庙里被围攻的时候,是秀丽和燕青骑马闯入重围帮助了旺季。秀丽有点想笑,这毕竟是自己的失败啊。
(狸狸这个笨蛋)
秀丽现在知道苏芳在那之后去了哪里了。的确,即使只有一丝的可能性,他也会这样做。被朝廷驱逐的旺季,是不会动用一兵一卒的,秀丽十分清楚。
“我……我一个人擅自鲁莽行事,真的很对不起!”
旺季则是一副不爽的表情。十年前,是秀丽把分散的军队一点一点集结起来,这一点是无法反驳的。
“不要擅自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鲁莽的。现在还要去老婆婆那里吧?“
“是的。”
“我明白了。对方先把你解决了再搞定山家的老婆婆吗?—— 来,上马吧。”
秀丽并没有回答旺季的问题,就自然而然伸出了手让旺季帮自己上马了。上马后视野开阔了起来,而且她也没有骑过这么气派黑马。
它的毛是朱金色的,目光如炬。
“抓稳咯。要睁大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随你便。” 在这番冷言冷语中包含着什么意思,秀丽是明白的。
“已经杀掉的人有十二、十三个左右。剩下的人大概有二十个左右吧。请再坚持一下吧。”旺季身上的剑一直在震动,剑上的血滴落在雪地上发出不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那把剑看起来很恐怖。那是十年前王和旺季单挑时旺季用的同一把剑。但是,为什么……看到的应该……是不同一把剑吧。
剑身吸收了血液,发出苍白的光辉。不仅是剑,旺季和十年前也不一样了。刚才旺季还没有下马的时候,自己还把他误认成别人呢。虽然旺季就在自己身后,秀丽还是忍不住牙齿发颤。
在场的全部人都死了。即使对方是贼人,秀丽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开心的。无论有什么理由,杀戮本来就该被禁止。无论怎样自己都不会允许。但是,如果是这样悬殊的人数对比,不先下手为强的话,自己和旺季都会死掉。如果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不要杀人之类的话,不是傻瓜吗。不,不是这样的。那心中的那抹恐怖到底是……
秀丽感觉到,对旺季来说,杀五人和杀百人没有什么区别。秀丽是不会认同这种想法的。——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马儿往下一沉,秀丽的心情也沉甸甸的。
把最后一个追兵斩杀掉后,旺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用光了,累得汗如雨下。身体像坏掉的东西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居然为了山家的事情派这么多人来,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啊。看来如果没有骑马的话,别说收拾围攻他的七八个人了,旺季自己更可能性命不保。但是马上的旺季就比徒步的追兵占很多优势了。
银装素裹的世界,因为地上的血迹和残骸变成一副凄凉的光景。
(还没有……见到老婆婆呢)
旺季知道这个因为凄惨的战争性情大变的老婆婆。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她的音信,旺季反而觉得她不在这里,看不到这些尸体比较好,那样就不会看到一边清理着尸体,一边后悔杀掉这些人而苦笑的自己了。
莫邪在震动。剑上的血像雨滴一样落下,刀身已经因为砍杀太多人而看不见刀刃。当年初阵的时候也是这样,拿着唯一触手可及的莫邪,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它却很神奇地一点都没有变钝的样子,谜一
红秀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因为和旺季在同一匹马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马蹄踏在人身上的感觉。眼睛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场面,即使想定睛一看都做不到。所以后面的场景,她觉得自己几乎没看到,说不定是因为太害怕了才什么也不敢出声。
旺季自己先上了马。身材不高的旺季,膝盖以下都埋在了雪中。
黑夜的帷幕已渐渐闭合,远处的天边可见一抹黎明的淡蓝。上了马的秀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旺季用如同那淡蓝天际一般的苍色般的表情,淡淡地伸出了手:
“这,就是我的方式。”这就是旺季几十年前行事的方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十年前,与只身一人在五丞原和他决斗的王的选择完全不同的方式。这就是旺季。对于这一点他是完全不会动摇的。现在的旺季,承认自己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男人。已经逝去的大锻冶说得没错。跟不上时代的旺季,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王。我才是你应该选择的王啊。”红秀丽没有对这句话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旺季以为她想着什么事情所以没说话。于是他把手轻轻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秀丽好像有点吃惊的样子。
“即使是这样,我也要跟你说一声谢谢,旺季大人。”什么防备都没有,导致悲剧发生的原因,是自己的浅薄无知,却是旺季大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现在的红秀丽,已经摆脱了少女时代的浅薄感性,能够看到埋藏在表面下的现实了。十年过去了,她的脸已经变成了成熟干练,散发着追寻梦想的女性魅力的脸了。那是一副明白了梦想和现实之间必须有所舍弃,并紧紧地攥住自己所有珍贵的东西的脸。和旺季一样的脸。只要在哪里舍弃了什么东西,再次捡起来就会很高兴。
“现在救了我的……是你的方式。既不是我的,也不是王的方式……”红秀丽喃喃地说。
旺季突然有种奇妙的想法。比起自己,红秀丽更注意那个孤独的王的另一面。这个年轻的时候无意识地拒绝了王的求婚,变成大人之后又有一双看透真相的慧眼的女子。旺季并不觉得她不可思议。和说过“什么都不会留给你”的戬华比起来,这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啊。旺季稍稍想了一下。
“那么,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帮你哦。”
“诶,啊……”
的确,从这里倒下的尸体推算,对方应该有三十人以上。但是秀丽看到的小混混起码有五十人以上。要是……实际的人数比这个还要多的话……
旺季用手护住了秀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向着发白的天际投去了锐利的视线。
“是时候该出发了啊。”
“啊”的一声,从黑暗中浮出一个白色的东西。秀丽感觉到危险,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那是一副白色的狐狸面具。
戴着狐狸面具的人摇摇晃晃地从黑暗处走出来。他长手长脚,全身穿着黑色,连指头都是黑的,右手握着一把弯刀。静静地,能听到他踏雪走近的声音。
秀丽的身体因为感到绝望小小地颤抖了一下。这个狐狸男不可能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这附近埋伏着百人以上。为什么旺季还要特地下马呢?这时候不是应该马上快马加鞭逃跑吗——
旺季把莫邪插在雪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那一副淡淡的表情。
“你啊,到了最后也还……” 秀丽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狐狸男渐渐地接近了他们。第一次,从面具后面传来了声音。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到了中午的时候积雪就会松动了,旺季大人。我已经把那一百五十条左右的杂鱼收拾掉了,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呢……”
“别说得好像所有人都是你杀掉的嘛。说不定是马儿一闹腾,一窝蜂冲下山崖去了,也可能是死于雪崩嘛。我也杀了差不多三十多个人哪。”
“那是因为你擅长马上作战啊……我已经快要忘了孙陵王骁勇善战的模样了……” “忘掉了?你在说谎吧?我们一起打游击战,然后各个击破的乐趣怎么可能会忘记。无论是奇袭,强袭还是雪中作战,打败仗的次数已经多到让我觉得这是习惯之一了。大概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貘。” 狐狸男“啪”地一下,用长长的黑色手指摘下了面具。秀丽终于看到了面具后面的这张脸,有种在哪里见过他的感觉。
他从头顶到脸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看得出是砍伤。秀丽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既猜不出对方的年龄,心情也不像十年前一样了。
突然,秀丽震动了一下。肩膀突然火辣辣地疼。那是十年前为了保护王,肩膀被箭矢贯穿的旧伤。
那个向她射箭的男人,就在那里。
那时,那个男人突然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五丞原离开的。从那时开始,就算拼命地搜寻他的行踪,也还是一无所获。就这样,十年过去了。
“虽然我曾经给了你忠告,可现在看来,你那傻瓜脑袋似乎没听进去呢。”
那个男人把狐狸面具扔在洒满鲜血的雪上,然后喃喃道:"唉,我也不会特地给你第二次忠告了。"
旺季一直看着貘。从初阵的时候开始,貘就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随着旺季,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和晏树或者其他的贵族不一样,他不会出谋划策,只是默默地跟在旺季身边,没有参与任何黑暗的计划。他既不是荀馨那样的参谋,也不是孙陵王那样的战友。他就是旺季的影子,默默地跟在旺季身后而已。
现在的貘,就像和本体分离的影子一样。第一次和旺季分别后,他就一直在某处彷徨着。
“初阵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可能还不敢和我说话呢。”
像鬼魅一样美丽的少年。还记得见到他时全身冰冷的恐怖,和憧憬。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人。
“不要否认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你已经变了的话,那我死在这里也不错啊,我是这样想的……我最喜欢输掉的时候的你,以及在山里那么努力杀人的你了。”
旺季感到很愤怒。哪有夸奖打败仗的人的啊,一点都不好笑。虽然想是这么想,但貘自顾自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旺季却一次都没有想过这些。
……如果说,旺季有背叛过什么人的话,那就是这个男人,而不是晏树。只有他会认认真真地想要实现旺季的所有愿望,即使是已经被旺季舍弃的愿望。
五丞原事件之后,貘什么也没说就消失了。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陪在旺季身边。
“但是,你没变呢。无论兵力相差多么悬殊,再无计可施,你也还是像以前一样单枪匹马上阵啊。”貘微微笑了一下。看到这样的貘,旺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说不定是第一次看到貘的笑容啊。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旺季最喜欢的汉诗。貘也喜欢这一句。
一直像风一样生存的男人。见到他的身姿后,貘就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他。
“即使输了,打了败仗什么的……我还是想要留在这个人身边呢。
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无论再怎么努力,还是被朝廷欺骗,被朝廷放逐的人生。直到最后也是如此。
就这样看着旺季一步一步向前,同时不断地失去宝箱中重要的事物。但是貘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在身旁看着而已,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被旺季需要,成为旺季的累赘了。
“我啊,可是你的必胜王牌哦。可是,你居然无视我,真让人讨厌。”
“貘”旺季叹了一口气。雪花又纷纷扬扬地洒在了莫邪剑上。
“对我来说,比起莫邪,我更想要的是你啊……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了” 貘稍稍地吃惊了。
“我知道啊。你嫌弃它又重又不必要嘛……”
十年前,貘第一次自己选择离开旺季。一直以来,貘都摸不透这个主君的心。大概主从关系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吧,自己像影子一样默默地跟在旺季后面,就算是主君放弃的愿望也想要完成它。就算是走在了主君的前面,只要完成了主君的心愿就好,貘是这样想的。是啊,自己就像剑一样。十年前因为觉得旺季的愿望是王座,因此他不惜排除悠舜的苦心安排,企图用箭射死那个姑娘,结果最后她只是重伤。
即使旺季自暴自弃的时候,他还是用心地守护这个主君。但是,大概对旺季来说,自己就是个累赘,扫把星吧,甚至旺季的人生中并不需要他。就和莫邪一样。但是貘还是选择了留在旺季身边,单方面竭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在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根本不了解旺季,也根本不了解自己。什么都不了解。那时的旺季,已经从心底里放弃了胜利。然后那个王把莫邪和失败都交给了旺季——当他的气场已经压过了旺季的气场时。那时候貘的心里好像有什么断掉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箭矢已经朝着那个王射过去了。
一直以来,无论输掉了多少次,旺季都不会像这样默默地接受失败——他的内心某处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事物,已经不能再勇往直前了。
在把箭矢射出去的时候,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啊,自己在旺季的身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这以后也不可能帮上他什么忙,旺季已经不需要他了,这种悲伤得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貘。晏树和悠舜他们都说,要为了自己活下去,王座啊什么的怎样都好。但是你却觉得对我来说王座是必要的。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过着这只不过比死好一点点的人生,艰难地活到了今天呢……这你是知道的吧。”
旺季并不是那种会和孙子静静地到山里隐居的男人。但是在那个时候,旺季的心怅然若失,一直这样自己骗自己地走到了今天。既然已经抱着受伤了的心蹒跚前进了,那王座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应该是去修补破损的心才对。
“就是这样啊,貘。那个时候,你向王射箭的时候,我也呆了一下,以为王座唾手可得了吧。因为没办法,所以还是硬要让自己继续前进。在堆满白骨的大地上,骑着马在那个什么都看不到是世界里不断地前进,前进,直到生命的尽头。” 貘的鬓发随着心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旺季叹了一口气,把他的话说完:“王座选择的,不是我。”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要靠自己赢得。旺季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是,最后的最后,是由貘,而不是自己获得的。这违反了旺季的初衷。因此,旺季自己选择停下来,不再继续前进。
“我,不配做你的主君。”
主君。听到这句话貘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旺季的眼睛。
“貘,我的人生里除了莫邪之外就不剩什么了。所以你错了。这份重量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旺季把失败连同无数的骷髅以及绝望一起抛在了身后。这只比死好一点点的人生,一直以来自己从来没有完全高兴起来过——怎样才能结束这悲惨的人生呢?旺季并不知道。但旺季心中一直有块悬而未落的大石。
想要逃走的时候,无数的束缚从四面八方拖住了他,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貘。
“我们不去不行啊。”父亲曾这样说过。
只要貘留下,旺季就所向披靡了,但总感觉失去了什么。大概,貘是旺季唯一真正的臣下吧。只有承受得起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才能成为主君。
无论多少次想要加快脚步前进,到最后都只能勉强地挪动着…… 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初阵时挥舞莫邪感到的沉重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驾驭这把剑。
旺季不仅是莫邪真正的主人,也是貘的主人。
“貘,现在莫邪对我来说已经不重了。你也不是什么累赘。即使把你们带在身边也不会成为负担哦。”
旺季的宝箱里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除了自己这副身体,紫装束,以及像糟糠之妻一样的莫邪,就只有这三样东西而已。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有放进去。
即使貘常常粘着自己,但也没有别的人会这样做了。因此旺季并不觉得他是累赘。
“要是你想来见我的话,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来家里找我就好啦。”
貘的脸稍稍地歪了一下。旺季锐利的眼神深深地投进了貘的眼睛里。这双冷酷又温柔的双眸,让貘想起了初阵的时候。牺牲了整个旺家家臣团才活下来的少年,像是考虑选择使用左手还是右手一样考虑着活下去和去死的理由。现在的旺季有着和那时一样的眼神和表情。貘对旺季点点头,然后把大刀随意地扔在了雪地上。
旺季什么都没有问他。没有问他为什么消失,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但无论怎样,他对这些事情是心知肚明的。即使离开了十年,貘还是与旺季本体分离的影子啊。终于,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喜悦之情如雪花一样从天而降。
说不定自己的初心就只是待在旺季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输个没完,只要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好了吧……但是貘想要赢。他后悔了。即使一次也好,想为他的主君获得最高的胜利。
“貘……”
“在……”
“我要纠正一点哦。莫邪除了可以用来剥番薯,还可以做别的事情。很惊讶吧。是我赢了哦。”
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咧开嘴笑了。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旺季似乎很喜欢莫邪的样子。想起十年前,莫邪和貘几乎同时不见踪迹,为什么旺季不会觉得奇怪呢?
“这么说来,是遇到你之后,才能把莫邪拔出来吧。”貘微微一笑。生存的理由。死亡的理由。对于现在的貘来说两者都有。一直看着这个如同在暗夜的雪地中向前的少年的成长。但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最后的最后,至少让自己再检验他一次吧。因此才步履蹒跚地跟来了。
旺季把莫邪从雪中拔出来。
秀丽猛地打了个颤。她的头脑不停地运转,想把十年前事件的幕后主使,以及一件件事情,证据,证人什么的背后的关系串联起来。面前这个人的生存方式啊,信念啊什么的从头到尾都和秀丽自己的是完全相反的,她必须要问清楚为什么他要说这些话,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救她,以及为什么他要包庇这个狐狸男的真相。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现在这是最后的检验”什么的完全是荒谬的,可是头脑里面不断地重复着刚才他说的话,让她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莫邪也没有再发出震动了……微笑着的貘的头,发出沉闷的一声,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秀丽对大业年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她现在闻到了那个时代战争的硝烟和血污的腥臭。从那个被大业年间孤零零地留下来的人那里感觉到了。
“这,就是我的方式。”
旺季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那句话。
静静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什么落在地面的声音。那是从五丞原传来的,马蹄声。
泛蓝的天际出现了无数的火把,隐隐地看到了一面小小的军旗,上面绣着”荀”字。
红色的荀字在队伍中特别显眼。现在的红州州牧的名字是,荀彧。
旺季苦笑了出来。
(这次来救援的,是儿子啊)
红州东坡初阵的时候,拼死把旺季从旺家残骸中救出来的人,是荀馨。他的儿子就是荀彧。
现在皇毅也在红州负责蝗灾救援。红秀丽和榛苏芳则是来追捕贼人的。因为收到了贼人动向不对的报告书因此来到这里追查——太迟了。原御史大夫旺季这样喃喃道。
“荀”字旗让旺季想起了十三岁初阵的时候,那场惨烈的东坡歼灭战。但是,其实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荀馨救出来的了。
荀馨将军即使被朝廷呼来喝去,孤零零地进行着攻防战。那种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的凄惨绝望感,旺季在同一个地方也感受到了。
那场战役结束后,旺季问荀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也,想要有谁来帮助自己啊,旺季殿下。”一向沉默寡言的荀馨将军这样答道。旺季就这样盯着他。不对,大概,智勇双全名气又大的荀馨为了让他活下来舍弃了逃跑的机会,还有为了保护他而死的整个旺一族。
说不定荀馨也听到了,自己强烈地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吧。现在大概不会有谁来问旺季,为什么呢之类的。明明可以更快乐地活下去的。旺季答不上来。
旺季眯起了眼睛看着飞驰而来的大军。所以说,已经到了最后啊。
红秀丽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她不认同,非常不认同,绝对不认同。
但她否定不了。旺季选择了戬华的方法,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救了。然后她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旺季的方法已经落后于时代
时间到了。旺季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时间到了。旺季静静地把
“真不赖啊。很快荀彧或者葵皇毅就会来这里救你了吧。你静静
“旺季将军”秀丽想挽留旺季,可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苦恼得脸皱成一团,就像是在哪里刚刚哭过一样。她不认同。她也不想说什么客套话。但是,旺季帮了她是事实。自己的软弱无力。既没有与之匹敌的力量,也没有足够的经验。理想和现实之间还差得很远。感觉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的菜鸟官员时代。
旺季低下头看着这张脸。二十八岁。过了年之后就是二十九岁了吧。旺季开口问道:“为什么你空着手出来了?”
“诶……”
“你不会是觉得老婆婆留在山家就一定不会死然后就这样空手从山家出来了吧?” 红秀丽的脸色为之一变,然后沉默了。旺季这么快就观察出来了。
没有比红秀丽更像她的人了。那个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放弃的女儿。旺季所知道的女儿,在对手和自己的帮助下不断地摸索,拼命地让自己活下来。
所以那时的红秀丽似乎没有那个东西。
已经够了,不,等等。红秀丽的脸苍白得可怕。她避开了旺季的视线,背对着他。
旺季已经失去了很多身边的女人。母亲,姐姐,妻子,女儿,都比旺季先去世了。原来是这样啊……好像知道什么了。死去的飞燕跟他分别的时候,和红秀丽现在的脸一模一样。
红秀丽肯定谁也没告诉。随着时间的刻度,红秀丽剩下的时间,很快就没有了。
一年,还是两年……大概也快了。
“你快要死了吧?” 秀丽抬起青白的脸,默默地点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知道的吧。其实是璃桜君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还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呢。”
秀丽抬起头来看着旺季。“……我不会死的,”她笑着说。
旺季看到了一张明亮的,没有悲伤和痛苦的脸。
“我会活很长时间的。我已经决定了,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竭尽全力地工作,无论是开心也好,悲伤也罢,全部把它们拥入怀中。就这样一直前进、前进。”
“直到永远?”旺季问了一个和王什么时候问过的同一个问题。
她只是静静地微笑:“直到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为止,我都要不断地前进。到了累了的时候,就停下来休息。”
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啊。可旺季却高兴不起来。旺季周围的女性,全部都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旺季不明白,只有自己活下来也算是幸福吗?妻子,女儿飞燕……还有前代黑狼的姐姐都离他而去。每次给她们扫墓的时候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个答案,现在被这个女孩子答出来了。以前做梦都没想到会成真的。
那些重要的人离自己而去,所以他想要逃跑,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却没有逃。
他把手伸出来,摸摸秀丽的脸,再摸摸秀丽的头。
即使那只是谎话也好。
“原来如此”
想要相信这个幸福的梦想。但是他要先走一步了……无论如何,已经看不到未来的世界了。即使那样也好,旺季想着。
“累了的话就要休息,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是啊,的确是无可奈何。”
是啊,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这是旺季最喜欢的话。
天快要亮了。
旺季抓起缰绳准备上马。自己也不能不出发了。
“因为等下有人来接我,所以我先走了。”
迎接?秀丽脸色一变,看到旺季即将要离开,她急忙抓住了藤色外套的边缘。
“那个……那个……你是要去见刘辉吗?”
旺季利落地上了马,红秀丽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到了最后也会心灰意冷吧,就像悠舜一样。”即使输了,甚至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臣服于他的!我在二十多
“二十年前?不对,不是那样的。刘辉只是想……”
“我追逐的,不是这个王。”他冷冷地说了这句话。既然决定了要往前,那就不能再回头了。
“我要追逐的,是自由。你就这样告诉他好了。还有,山家的老婆婆也拜托你了。” 旺季微微一笑,然后策马离开了。
第七章黎明前的蓝色箱子
那是一个幽静深邃的黎明前夜——是谁杀了戬华王。
那个晚上,为什么旺季会看到呢。在那个吹着诡异的风的夜晚,他在黑暗的卧室一隅看到了一个黑影——比黑夜更幽暗的黑影。旺季总觉得不止一次在哪里看到了这个黑影。初阵的时候,攻防战的时候,第六妾妃死掉的时候都看到了,但旺季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也不知道黑影为什么会在那里。
旺季一直盯着那个黑影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然后随着脚步声不知到了哪里,似乎是邀请自己跟他一起走。说不定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影子的真面目呢。浴室他下床穿好衣服,跟着黑影出门去了。
旺季四处张望寻找黑影的去向,才发现他在曲折的回廊上飘着。旺季便一路小跑紧随其后。
这时候的旺季刚刚从御史大夫升职为门下省长官,有些个随从时刻跟随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黑影穿过一座座宅邸,在这无人的城市中穿梭。旺季感觉自己似乎不在现实世界,而是在影子的世界中游走,只有路上忽明忽暗的灯光和这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在引导着他往前走。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旺季听到脚下踩到霜花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金黄色的银杏掉下来的沙沙声。旺季意识到这是一条他经常走的路。影子只是静静地在前面领路,进入了外朝,来到了后宫,然后慢慢靠近了那个离宫。旺季停下了脚步。他的双膝在颤抖。这个地方,多少年没有来过了。
当初自己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才和刘辉公子相遇是没错啦,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刘辉公子还是呆呆地站在离宫的尽头,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这时,影子仿佛被黑暗吸入一样进入了离宫,消失了。
幽暗的离宫,和那位黑暗的王真的不能更相配。
旺季在门口再一次停住了脚步,然后匆匆走进戬华的寝室。总觉得在哪里听到了黑鸦振翅的声音。
旺季就这样站在那个男人的床边。现在还是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烛台都亮起来了,旺季得以
戬华王已经不复往日的威风了。他的精力日复一日地溜走,力气也慢慢地消退,再也不是那个能把旺一族诛杀的血之霸王了。虽然年轻是的美貌还在脸上留有痕迹,但他的脸色已经像枯木一样病怏怏的了。他的两颊凹陷,嘴唇也瘪了下去,眼睛像乌鸦的脚抓着树枝一样紧紧地眯着。
像幽冥烈火一样的妖公子再也回不来了。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老人而已。
戬华王杀回王都的时候,旺季一刹那真的有自己的脑袋可能真的会被砍下来的感觉。可是现在,戬华王已经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旺季静静地掀开戬华的衣服,看到了胸前的诅咒文字,还有那单薄得肋骨都突出来的胸膛,心脏部分已经完全被诅咒腐蚀。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戬华王,旺季,还有那个黑影。比旺季更早地来到戬华床边的那个黑影。
旺季慢吞吞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戬华,死了吗?”
黑影喃喃地说道:”是。“ 然后旺季又看了看戬华的脸。
(戬华,死了吗?)
死了吧。现在。死得真快。因为女人的诅咒死了。用自己的命换了清苑的命。那个一直对他人呼来喝去的戬华。——开玩笑的吧。旺季从心底这样怀疑着。
把缥家女人对清苑的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就因为这样,这个男人死了?
一直走在旺季的前面,把一切阻碍的事物消灭殆尽,身后堆砌起无数骷髅的戬华。
(开玩笑的吧)
那个女人,就这么轻易地杀了这个几乎不可能会死的男人。明明把子女斩杀殆尽,却为了其中一个儿子而死的男人。现在,无论是旺季还是其他任何人看到这副身体,都不会觉得这个男人还活着。
这个旺季穷尽一生追赶的男人。
虽然嘴上老是说要把戬华杀了,实际上旺季根本没动过手。与此同时,旺季思考着自己死去的模样该是怎样才好。如果像戬华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样子的话,那还倒不如死了干脆。对旺季来说,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戬华了。
看着戬华一天一天病倒,一天天衰弱下去,力气也慢慢丧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由自己来杀了他比较好。但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空着手来慰问一下他而已。羽羽说过,诅咒会腐蚀他的身体,很快就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心脏也会停止跳动,全身上下都是病痛。但听到这番话的戬华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
于是时间就这么一闪而逝,无论怎样都好,现在来到这里的,是旺季。
到底自己想要怎样的死法呢?
没有一种能让自己满意的死法。犹如幽冥烈焰一般的破坏公子。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每次旺季见到他的时候,他都露出微笑,然后像骷髅一样嘎啦嘎啦地走开。他去了哪儿呢。
他一直都是那副样子呢,旺季想。
是啊,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这个血之霸王会死掉。总觉得他会活很长时间,甚至不会死。只要妨碍他的人就统统杀掉。但为什么只有自己没被杀,旺季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戬华会被谁杀死,或者病死,或者诅咒死,或者老死,这些死法都不对。这些都不是他满足的死法。反正自己也看不到这样死的戬华是怎样的,何必去想这些事情呢。但戬华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旺季总觉得先死的人会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有多少人,能够在黑暗的时代活到最后呢?
灯火随着风摇曳着,旺季先前看到的那个黑影在寝室的一隅晃动着。它和旺季一样,因为想着同样的事情,才来到了这里。它比旺季先下定决心要找出那个答案。它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床前,朝着戬华的心脏伸出了手。
旺季问它戬华死了吗,影子回答了他“是”。随后旺季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影子会在这里了。
戬华并不是被缥家巫女咒死的,也不是因为代替儿子承受诅咒死去。这些都不是他死去的原因。他输给了自己的寿命。
戬华是自然死亡的。
“——等等”
旺季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说不定很快旺季就有资格看到这个影子了。但是,旺季还是用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让我来做吧。”
不知道怎样填补这最后的空白时间,但旺季的手已经伸向了戬华的头,把活人特有的热度传到了像霜一样冰冷的戬华身上。
“你是,旺家的三儿子吗……”
旺季咬牙切齿地笑着向这个霸王叩头臣服了无数次。
“我是王,向我跪拜,跟随我。”
一直站在旺季前面的男人。脚下踩着无数的骷髅,斩破幽冥向前的男人。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支配一切的血之霸王。谁也不能左右他,谁也不能支配他。
突然,戬华的脸上滴落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偏偏是水滴?这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无论过着怎样暗无天日,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生活,旺季一直抱着失败的心情。
如果死了的话,自己应该感到庆幸开心才对,只是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被别人盯着而已,也不会失败了。
不对——旺季不能容忍这样。
从心底里传来了声音——你永远都只会失败。
突然,旺季感觉眼前越来越暗。隐隐约约地好像能看到活着的戬华。
暗色的双眸,破坏一切又支配一切的男人。旺季注意到了什么。
“旺季。”他只是睁开暗色的眼睛,发出声音,就能够支配全世界。
旺季的眼泪簌簌地流下,很快眼泪就迷蒙了双眼。在泪眼中,世界似乎扭曲了一般,旺季又似乎由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命令一切向他俯首称臣的那个年轻的霸王,听到了他的声音。
什么时候那个什么都不关心的王停下了脚步呢,旺季想。
但是,现在的旺季感觉到了。那个王已经永远地停下了脚步,旺季不用追赶,也已经遥遥领先了。因为戬华一直在向前进,所以旺季也在后头追赶。但是。
“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活着啊。”
被女人的诅咒逐渐腐蚀,然后就这样死去的人生。旺季所知道的戬华,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微笑着支配一切的男人,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大概这一切的一切,都掌握在那个黑影手中吧。无论是别人的手,还是戬华的命,自己都是抓不住的。
但戬华还是暴露出自己的老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座离宫中静静地等待死亡。——那时候,自己问戬华为了什么而活着,戬华是这样回答的:“……被看穿了吗。是啊,意识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活下去了。” 这是什么答案啊。旺季要用这双手杀了王。
眼前的戬华,脸上并没有红晕。旺季既后悔,又从心底感到生气。他的面孔已经扭曲,手指加大了力度,然后第一次在戬华面前叫了他的名字:“戬华,为什么不杀了我,一直让我活到现在?!” 戬华只是叹气,同时睁开了眼睛,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旺季的手指上并没有传来声音。脸颊似乎被羽毛拂过一般。
戬华的嘴唇瞬间弯起了微笑。然后旺季慢慢地放下了手。房间里所有的蜡烛都被风吹灭了,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这之后,旺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窗外传来大鸟振翅的声音,旺季抬起了头。
在黑暗之中,旺季默默地把戬华弄乱的衣服一点点整理好了。视线边缘还能看到那个黑影静静地待在那里。
弄完之后,旺季看了看那个黑影,然后走了出去。
天快要亮了,旺季在凛冽的寒风中踽踽独行。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静静地停在了角落。
他望向天空,秋冬之际的星星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天际。秋天快要结束了,天也快要亮了。象征旺季的星座正在发生激烈的巨变。旺季的宝箱里也哗啦啦地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是这次,已经什么都不会失去了。因为是自己亲手毁坏的。
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已经不会再逃避了。但是内心还是充满了失落。旺季无声地哭着。自己的一半失去了。旺季那黑漆漆的宝箱。在宝箱里,藏着谁也不知道的宝物。无论输了多少次,无论失去了什么,无论谁先比他到了那个幽冥的世界,因为有这个宝箱支撑他,他才能不断地前进。
旺季把戬华的命和最古老的宝物一起破坏掉了——该怎么办才好在自己的人生里,一定会有一些正确的做法,一些错误的选择。
所以不能后悔。大概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但是旺季的前面已经没有路了。要追逐的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因为是自己亲手,杀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今后也一直会生活在天亮前的黑暗中
旺季看到了晏树。旺季擦干眼泪,走向前去。
即使这样,旺季还是不得不向前走,无论多少次。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在没有戬华的世界的前方。
戬华累了,走不动了。
“为了什么而活着?”
旺季似乎又听到了戬华的声音。
旺季经过了山家,走进了晦暗的森林中。这里有一条窄路,只有幸运的人才会看到。旺季背着莫邪慢慢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骑马。
前方的黑暗中,又浮现出一张狐狸面具。那是一只用面具覆盖着上半脸,让人非常怀念的狐狸。旺季朝着那只狐狸走去。
“旺季大人!”
狐狸总是等着迎接旺季……是啊,在另一个寒冷的夜晚也是如此。
慢悠悠地,马儿逐渐靠近了狐狸……但是,旺季从马上摔了下来。
几十年来从未在马上摔落的旺季,就这样掉了下来。
狐狸伸出手抱住旺季衰老又弱小的身体。
“嗯……好累啊”旺季喃喃说道。虽然一直都这么累,但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吧。但是,他已经不行了。如果没有人来迎接他的话,他就一步也动不了了。
抱着旺季的晏树的手,沾满了猩红的血液。那并不是晏树的血,而是旺季的。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乱来。”晏树说。晏树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旺季感觉怪怪的。透过狐狸面具,旺季看到了晏树那一本正经的脸,那扭曲着,戴着人类感情的脸。
“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旺季大人。我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地照料你,又给你求医问药,连上朝也不去了。你是故意偷偷地溜出去的吧?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快要哭成泪人了呢。”
“反正你去了朝廷也只会做坏事,不去也好。”
“一点都不好嘛!”
其实,晏树说的是很严肃的事情。属于他们的世界快要终结了。
旺季微微笑了。
是啊,属于他们的世界要终结了。旺季人生的尽头,来临了。
……旺季突然想起了陵王。
他曾说过一定要死在花下做个风流鬼,于是无视了旺季和医师的劝告一个人跑掉了。
阳春三月,才开了一半的樱花,在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地落下。听着旺季说“最讨厌樱花了”的陵王笑了。他说:“我最喜欢樱花了。无论怎样残酷的现实,似乎都能在这樱花下看到一点点。”
如果能一直在旺季你身边就好了。旺季的耳边传来这句傻乎乎的话。想起两人曾定下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旺季笑了。
陵王最后真的死在了樱花下。那阵吹落樱花的风,也吹掉了旺季宝箱中重要的事物。
旺季的箱子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终于,旺季也迎来了这一时刻。无论之前失去了什么,终于,只剩下这幅皮囊了。
自从戬华逝世以来,真的过了好长时间。
那个时候,旺季的时间瞬间停止了……但是到了今天,旺季人生的时针又向前挪动了一点,连着之前没有移动的份一起。
戬华会嘲笑他吗?居然舍弃掉唾手可得的事物,明明是伸出手来就能全部抓住的。
但这就是旺季。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就是这股热情不断驱策他前进。
最后,旺季终于放弃了。对此旺季感到很高兴。
“直到永远?”
耳边传来了这句话。旺季意识到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自己了……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了。
前面的路,旺季已经走不下去了。
“旺季大人,你还不能死啊”晏树像是祈祷一般地说道。
然后他把旺季抱上马,像是要去哪里。
“你还不可以死。旺季大人你不是最喜欢雪吗?我们一起去悠舜
雪簌簌地下着。雪停了之后,很快就会有好事发生哦。旺季听到晏树大声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并不讨厌这个声音。
突然,他又听到了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那是什么鸟呢。
去庵里稍微休息一下吧,这么想着的旺季,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王像一个被弄坏的人偶一般呆呆地在昏暗的宫中游走着。
朝廷从昨天就开始骚动了。
无论收到了多少前方的情报,都没有秀丽或旺季的消息。难道旺季,谋反了吗?但是,他怎么会把小混混聚集到山里——开什么玩笑。中央官吏这么向王禀告的时候,王被激怒了。真是一派胡言。
于是王下令,从今往后有对旺季造谣的人,一律关入大牢,绝不容许有漏网之鱼。百官吓得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王。
意识到自己幼时曾在那里生活过,王现在也会特地嘱咐人去打扫那座离宫,就像对待旺季那样。
曾在哪里听过如纯净的蓝色般美妙的琴声。那是苍瑶姬传下来的琴。听到那声音的时候,王似乎在梦游。
那时,五岁的王听到了从走廊和庭院传来的脚步声,那是死亡的脚步声。
但是,他朝着那乐音走去,就看到了通明的烛火。六角形的亭子里,有个男人在那里弹琴。男人穿着美丽的藤色“紫装束”,背着莫邪。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八年前。
“旺季!”王发出了声音。
摇摇晃晃的灯光中,王看到了一张仿佛五六十岁的三十多岁冷艳美青年。
“真是好久没有见面了啊……”二十五年前的夜晚,王也听过这句话。
“好久不见了啊,刘辉公子。”
王见到了优雅挺拔地站着的旺季。他还保持着之前和王见面同样的表情。一直以来都是那副表情。让人无比怀念的表情。王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候遇见旺季。
这个王,追赶着自己。一如自己当年追赶戬华。
十年前……无论多少次起起落落,他都会东山再起。
如果那个时候,这个年轻的王把军队带来了的话……那自己也死得瞑目了。
王都的兵力是五十万。红州的兵力是五万。
如果戬华包围了五丞原,没有留下让自己逃跑的机会的话会怎样呢。
但是在王都的时候,旺季和戬华是完全不同的。同样都是五万,同样都是在五丞原。但是……这个王只带了一个人。说不定就在那个时候,旺季就已经败下阵来了。
无论王带了五十个人,还是一百个人都没什么区别。只要和旺季对战,这个王就必输无疑,然后旺季就能轻松获胜,登上王位了吧。
说不定这就是戬华宁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孩子挡下诅咒的原因。
但是这个王并不是戬华。他和戬华完全不同。
如果当初旺季注意到的话,他就不会下马决斗了。一直紧紧地跟在戬华后面追赶着他的旺季,就在那时候停下了脚步。
在那个时候把苍剑弄断的人不是王,而是戬华的影子和自己。直到最后也…… “旺季”
王突然抬起了头,仿佛要抓住旺季似的。旺季低下头,看着王伤心的神情。但是旺季是不会被这张忧伤的脸欺骗的。这个公子,只会依据对方的脸色喜好行动,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但是旺季一眼就看穿他了。
他永远是那个不知道在走廊的角落孤独地哭泣,然后哭累了就蜷成一团睡觉的小公子。只会把寂寞深深地埋在心里。虽然不断地犯错,但他依然坚持寻找着正确的道路。
其实旺季并不讨厌见到这个一直逃避着自己的公子。因为十年前,这个王逃走的时候,旺季也一度想放弃,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似乎被动摇了。但是,也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
“旺季,王是孤的话就不行吗?”和十年前一样的问题。但旺季
已经决定了答案。他很不坦率地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回答。“不行就是
旺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和十年前不一样的答案。眼前这个坚定的眼神,和以前自己追赶戬华时的一模一样。
对王避而不见的这些年,旺季不断地收到王的信或者礼物,从未中断。甚至还有个稻草人。虽然旺季曾经把它退回去了,但王却毫不在意。一直缠着自己不放松,就和当年缠着戬华的自己一样。虽然用的方法不同。想要的东西不会粗暴地占为己有,只是在后面追赶而已。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旺季摸了摸下巴。
已经改变了的王。
在六角亭子里弹着琴中琴。这已经是最后的岔路了,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好,旺季是这样想的。虽然是同一条路,王和旺季的选择是不一样的,戬华和旺季的选择也是不一样的。
即使旺季做出了回答,也不是这个王想要的答案。但当旺季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了。
“但是,请试着喜欢我吧。你都不和我一起喂鲤鱼的说~”
旺季追赶的王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个,但是即使败给了这个王,他也是不会屈服的。而且,他再也不能和这个王一起做什么事情了。
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那个寒冷的秋夜,王完全没有后悔。在五丞原的时候,这个放弃了守护宝箱而是把它扔掉的王,会做出怎样的回答呢?即使弱小,他也没有逃跑,而是给出了向旺季让步完全不同的答案,果真是寸步不让呢——结束的时间快要到了。旺季对王说出那句无比怀念的话来。这就是最后了。
“那么,我也不能不前进了。”
听到这句话,王的脸色变得煞白。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听过这个声音。旺季的声音和年幼的自己的声音。那是在天亮前的雪夜。
“嗯嗯,天快要亮了。”
不能不前进了。即使数过了一百天,旺季还是没有回到这座城里。 “旺季,我讨厌你。因为孤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依赖慧茄了。孤——”
对着像孩子一样胡言乱语的王,旺季呜呜地吹起了草笛。王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时也……
“即使只有独自一人,也有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你的东西,苍之君。” 即使只有独自一人。旺季把草笛从唇边拿开。真是不坦率啊。”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真的很感兴趣。在你说完之前我是不会出声的。一……一起走,我们应该一起走什么的也行啊!”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起走也不错啊。还是说你要在这里等?” 旺季挑起了眉毛。那个时候,旺季的答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他当时并没有回答。但是这次他决定好了。他转身面向刘辉,晃了晃手中的草笛。
“不,我不等你了。我和你不一样,要先走了哦。”
“不要嘛——”王生出了手。因为那时,旺季说了“天亮之前”。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都和公子在一起,很快乐啊。”
只有旺季和沮丧的自己一起度过黑夜。在父王不在的朝廷里,旺季告诉了自己这些话。仅此而已。这次,也一定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十分地坦率。
每次靠近旺季的时候,琴音就会戛然而止。自己总是循着琴声而来。只追随自己喜欢的东西,把自己封闭在小小的世界里,是时候该出来了。——去往前面的世界。
旺季自己选择了失败,然后走在了刘辉的前面,去往那个什么都看不到的世界。刘辉离那里还早着呢。
“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很多东西想听你说,还想多见见你
——孤,还没——”
在那个寒冷的秋夜,王看到了旺季失落地淌着泪。即使是这样,王还是循着旺季的影子走了出来。注意到的时候,自己连逃跑都忘记了,而是回到了旺季的老路上。
“很想知道啊。”
王心里想着,为什么丧失了重要的东西后,旺季还能快速地走出那里呢。但是王像是被弄坏的人偶一般呆呆地跪在地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旺季已经不在了。王站起来,边跑边喊着旺季的名字。但是,已经哪
王抬起头来看着黎明的天空……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吧。把所有东西都舍弃掉跟我走好吗?” 跟我一起走好吗?
如果有谁问他的话,他大概会答“遗憾”吧。
即使放弃了和王一起做些什么,旺季和王之间仍建立起了深深的羁绊。
他也听到了王呼唤他的声音。虽然想要逃,但是逃不掉。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像个傻瓜一样地葬送了这一生。虽然对此感到很遗憾……是啊,说不定这也不坏嘛。
走着走着,旺季听到了小孩子哭泣的声音。那是一抽一抽地哭泣的声音。和清苑消失时候的哭声一样。那是难得一见的恸哭。
旺季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回去。即使遗憾,旺季也无法在前进了,也无法说出“站起来”之类的话了。
失去了母妃,失去了悠舜,这个王的一部分心也失去了。和旺季一样。
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就像戬华的回答一样。戬华说过,有想看到的事物,然后旺季露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这十年来,有谁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吧。这件事大概连慧茄也不知道。
你只要这样就好了……和戬华不一样,没有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活着,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年。
即使这样,旺季还是活着,就已经比没有活着的人超出了一大截,大概也稍微前进了一点点吧。但是与前面那个人的距离完全没有缩小,果然自己还是输了吧。
旺季听到哭声之后转身返回,他并没有再次吹起草笛,而是念了一首俳句。
花之季节,暴风雨之夜。生命犹如一段长长的旅程。
——花之季节,暴风雨之夜。真是一段长长的旅程啊。从宝箱中掉落了许多东西。大家都死了。
自己一直在输,一直在逃避。但是——最后,有两个女子好好地守护着。
即使只有独自一人。
所以自己最后是赢了的,旺季这样想着。最后,他把草笛和稻草人放入宝箱中。
看到了来接他的人,旺季笑了。
是啊,他们一定能守护好的。
来接我了……旺季呼唤着谁的名字。
在山家遇到红秀丽之后,旺季就突然消失了。
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追在前面的葵皇毅也不见踪影。然后回来的时候,葵皇毅抱着旺季的遗体。无论是谁问他什么,葵皇毅什么都不说。
璃桜公子看到外祖父的尸体后,崩溃得痛哭失声。
在山家的时候,旺季明明浑身是伤。但葵皇毅抱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伤口都包扎好了。所以并不知道旺季到底是因为失血过多死的,还是病发身亡的。
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旺季孤身一人前往山家帮助红秀丽,一个人杀掉了五十多个人。另外,榛苏芳在他的无比精确的指示下把周边的山贼全部剿灭,还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资助这些山贼的中央官员,然后把他们一网打尽。还有那些新晋的下级官员也不遗余力、毫不退让地检举高位贵族,震惊朝野。在这以后,榛苏芳没有一样功劳可以超过这一事件的。
王被彻底地激怒了。即使景柚梨和慧茄两位宰相好言相劝,还是不能抑制住王的悲伤和愤怒。在这以后,朝廷里没有人敢说旺季的闲明明是被旺季抛下的紫刘辉,却不可思议地对旺季的侮辱火冒三丈。同时,对于那些抓起来的人,最后紫刘辉也只是处罚了带头的那
晚年既没有实权有没有政绩的旺季,权力都被王身边的人夺去了,领地也被充公了。但他的死的确改变了朝廷。
山家事件使国试派的势力大大扩张,把因旺季之死愤怒的贵族派大大地打压了下去。这十年以来的两派表面和平被打破,两方僵持不下。为了缓和这个局面,景柚梨把葵皇毅提拔为新一任宰相。
在这以后,开启了贵族派和国试派的长期对立局面。
……旺季的死充满了许多疑点,至今还有很多不能解释的地方。
红秀丽在山家见到的狐狸男,和十年前旺季谋反时袭击王的是同一个人。红秀丽亲眼见证了他的人头被旺季砍了下来,但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的尸体。另外,旺季随身携带的莫邪也不见踪影。葵皇毅抱着旺季回来的时候,旺季身上并没有莫邪。直到葵皇毅死后,莫邪也依然没有出现。
另外还有一个疑点就是凌晏树的行踪。作为旺季继承人的下任门下省长官,他在山家事件前的数月前就没有出现在朝廷了。而且从那以后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据说,他是山家事变黑幕的唯一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