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从反恋爱的观点来看,这个夏天过得非常充实呢。对吧,高砂啊。」
「……以社团的活动来说,或许的确是很充实。」
「怎么,你的回应还真是不乾脆。我们不是在这个夏天把懒散地只顾玩乐,脑细胞彻底毁灭的现充甩在后面,完成了许多创举吗!」
「是啊。我们从暑假的第一天就去办宿营了。」
「虽然四十天听起来似乎很长,但是对目标是在全世界同时发动反恋爱革命的我们来说,不管有多少时间都不够。我们一天也不能够浪费。」
「……嗯,那场宿营在各方面都很充实。」
「嗯,我们复习了自身的思想,同时在远离据点的地方进行演说,确认到我们的手法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而且,我们藉由出手救援为恋爱至上主义的蛮横所苦的同胞,成功在当地种下反恋爱的嫩芽。」
「你是指文的事情吧。说到这件事,自从那次事情以后,她好像过得还不错喔。她之前有寄电子邮件给我。」
「……等一下高砂,你有和文交换联络方式吗?」
「嗯,有啊,因为我依照你的任命,负责饰演她的男朋友嘛。为了让各方面都说得通,有必要和她互相联络吧。」
「……这种事应该要透过身为议长的我来进行吧。以后如果文还有联络,你也要通知我。」
「为什么啊,很麻烦耶。」
「哪里麻烦了!……你根本不了解组织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切事务都必须在我的责任范围内进行才可以。」
「……我知道了啦。啊,话说回来,你在祭典的会场也有进行演说呢。」
「你是不是想要转移话题……算了,是啊。在恋爱至上主义者群聚的那场夏日祭典进行的演说,可以说是这个夏天最优秀的一次活动。」
「而且我们当时也有协助超自然现象研究社……不,还是不要提这件事好了。」
「……嗯。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在这段时间也一步一脚印地针对下学期的运动作好了准备。」
「可惜我们因为这样,几乎没有休假。」
「等到打倒恋爱至上主义,要休多少假都随便我们。下学期会举办可说是恋爱至上主义之极致的校庆。到时候不只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就连一般人都会蜂拥而至。我们不会阻止校庆本身,反而要透过掌控校庆来无情地打击现充的心,然后让我们的反恋爱思想广泛地扩散到校园之外!」
「是啊,我们要加油才行。对于校庆,其他成员的士气也很高昂。」
「嗯。在所剩不多的暑假,我们要专心做好工作,一定要率先在我们的校园达成我们的夙愿,也就是打倒恋爱至上主义!
而这次……这个计画就是看准了下一步的侦察行动!」
「喔,原来这个计画的定位是那样的啊……」
「……我怎么可能单纯因为一时兴起就提出这种主意。」
「说得也是。话说回来,领家。」
我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著她的外表。领家一脸疑惑地对我投射视线。
「干么一直看著我?」
「……不,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穿浴衣。」
○
事情要回溯到几个小时前。
各方面都终究令人摸不著头绪的鬼故事在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内成了禁忌话题,再也没有人提到这件事。
社团的气氛在事件发生后的最初那几天虽然很尴尬,但等到暑假真正进入尾声,我们就忙得无法顾及这件事,每个人都用一如往常,甚至更勤劳的态度投入反恋爱运动的准备。
在其中的某个星期天,我像以前一样懒散地过著短暂的休假。这大概是我在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段悠闲时光了,于是我没有打发时间,只是默默地在房间里发呆。为了浓缩并品尝本来有四十天的慵懒生活,我也只能这么做。
当我正在用与废人无异的状态品味「最美好的夏天」时……放在桌上的手机便开始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手机的确非常方便,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是我们难道不会因此失去原本不可或缺的空间,被夺去重要的悠闲时光吗?不要说是用方便的道具提高幸福度了,我们肯定已经陷入了更深层的地狱。
我在脑中进行这种单薄的文明批判,看向手机的画面。
──是领家打来的电话。我先乾咳了一声,再接起电话。
「喂。」
我说完,领家的声音就马上回应:
『是……是高砂吗,抱歉,在难得的休假打来。』
「不会,反正我也刚刚好有空。」
我没有说谎。我对自己这么找了藉口。
『是吗,那太好了。』领家从话筒中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高兴。『随时监视著恋爱至上主义的你应该知道,今天是……』
「烟火大会,对吧。」
我抢先一步说道,领家就肯定地应了一声「嗯」。
『没错,今天预计要举办烟火大会。规模比我们从上次的祭典回去的路上看到的还要大上许多。恋爱至上主义者应该会一窝蜂地前往会场附近吧。』
「是啊,光是想像就让我毛骨悚然。就像你之前谈论的一样,烟火这种东西说不定是最恶劣的现充活动。我会一边祈祷情侣因为人潮而走散,或是因为太过拥挤而陷入险恶的气氛,一边度过今晚的。」
『…………』
领家在我这番话之后停顿了一阵子,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
『可是,我们采取这种消极的态度好吗?』
「……这话怎么说?」
我反问,领家就以主导反恋爱的崇高立场展开了论述:
『就像我之前评论的,烟火大会就是恋爱至上主义者的夜宴,我们必须中止这种庆典。话虽如此,考量现实的状况,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要粉碎这么大规模的活动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因此袖手旁观,就违背我们积极反恋爱的态度了。
所以,高砂啊,我有个想法。我们不该只是心有不甘地看著这场烟火大会,是不是应该反过来前往现场,在那里看清恋爱至上主义者的动向,仔细观察国家权力的诱导和警备,以助于今后的烟火中止抗争呢?』
「……原来如此,你说得有道理。」
『所以我决定要去参加烟火大会……你也……那个……要来吗?』
对于语调突然变得微弱的这个问题,我立刻就回答:
「当然了,你说得没错,以推动反恋爱的立场而言,我的态度太懦弱了。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能清醒。」
『嗯。那么……集合就……』
经过这段对话,我们决定潜入挤满了现充的烟火大会。
我来到指定的集合地点时,领家已经到场了。她穿著浴衣。
我一直没有提及这件事,和领家进入一段冗长的对话……然后在好不容易抓到的时机发问:
「……不,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穿浴衣。」
对于我这个实在无法忍住不问的问题,领家淡然回答:
「这是理所当然的。有很多现充都会穿著浴衣前来参加烟火大会。要混到里面,穿著浴衣当然是最理想的。」
「你应该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弄伤脚了吧。」
「当然,我已经备有对策。我可不是会重蹈覆辙的人。而且即使我的脚再次痛起来……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没问题了。」
领家很快地说完最后的部分。我回想起把她背在背上护送回家的那一晚感受到的重量和触感、甜美的气味,还有抚触我后颈的柔软发尾,让我的心脏瞬间猛跳。
「是……是啊。身为资深成员,辅佐议长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我这么说著掩饰内心的动摇,领家就用手遮住嘴巴,轻声一笑。
我们离开会合地点,往作为会场的河边走去,每前进一段距离,人潮就愈来愈拥挤。
「我记得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我这么说,领家就点点头回应:
「你是说新年参拜时发生的事吧。当时的拥挤程度也一样要命……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和你结伴出门呢。」
领家用怀念往事的语气说道。如果是恋爱至上主义者的情侣,这个时候应该会回想起自己刚开始和对方交往时的纯真,一面高兴一面害羞,同时让思绪徜徉在未来会更加茁壮的爱情中吧。可是我们并不是情侣关系,反而是批判情侣的反恋爱战士。我们会在这里回想起对恋爱至上主义燃烧怒火而站出来的初衷,然后为了扩展革命运动而提升斗志。
「是啊。和那个时候相比,我们也成长了不少。」
我说,领家则点著头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和这次相反,是你主动邀请我的。那篇文章写得很用心……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想笑呢。」
说完,她低声笑了。我突然觉得很害羞,脸部开始发烫。
随著烟火开始施放的预定时间逐渐接近,人潮也愈来愈拥挤。照这个样子看来,我们应该没有办法放心观赏。真不知道人们到底是来看烟火还是来人挤人的──我愈来愈觉得现充是一种心理错乱的生物了。
这时候,领家拉著我的手这么说:
「我知道一个好地点……虽然不确定还有没有用。」
我跟著她的带领走去……来到一栋快要废弃的住商大楼外侧的阶梯。这里好像有一些常客,我和领家每次经过楼梯间就会轻轻和他们互相行礼,不断走上阶梯。
找到空著的楼梯间之后,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时间到了。
砰!类似地鸣的声响撼动空气的同时,天空的一个角落被瞬间照亮。
是烟火。
即便她当初那么严厉地批判这是恋爱至上主义的体现,还是专心一意地凝视著烟火的上升。
我望著她的侧脸。在震动皮肤的巨响之后,五颜六色的光芒妆点著天空。领家的脸庞随之被光芒照亮,然后在花朵凋零时马上转暗,如此不断闪烁著。
这种黯淡又模糊的虚幻亮光,彷佛能够将她脸上的滑顺凹凸展现得比平时更加鲜明。大大的眼睛被纤长的睫毛缀著边缘。乌黑的双瞳像镜子般映照著绽放又凋落在蓝黑色夜空中的火花。她吸气,然后吐气,形状漂亮的鼻子随著呼吸微微动作。鼻子下方有红艳的嘴唇微微往上下两方张开空隙,隐约露出口腔。在头部侧边扎成一束的头发时不时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她举起柔韧的手臂,用纤细的手指将头发拨回原来的位置。这个动作让她那对漂亮的耳朵再次露了出来。
苗条的修长颈部被浴衣的衣襟吸入。后颈与上头的发际线美得夺目。
随著将举起的手臂归位的动作,浴衣的袖子愉快地轻轻摆动。就算手臂已经完全放下,动作的余韵依然存在,使衣袖依依不舍地摇晃了一会儿。
天空被焰色反应染上七彩的色调,让原本是暗红色的浴衣有了千变万化的样貌。有时如烈焰般鲜红,有时则显露出沉静而柔和的偏蓝色调;先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然后又陷入沉默。看著这种没有节操的变换就像是看著她本身一样──让我感到无比爱怜。
「我记得──」
领家的脸依旧面向烟火,静静地如此开启话题。
「我以前曾经在这里看过烟火。从我有记忆以来,这可能是最早的回忆。我当时和父亲与母亲在一起。我在他们两人之间,牵著双方的手。我总觉得当时看到的闪烁火花现在还在我的脑海一角隐隐燃烧著。因为那个时候的记忆会复苏──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烟火。」
因为领家不太会谈论自己的事,所以这段告白让我有些意外。她继续说道:
「一看到烟火,我就会感觉到夏天即将结束。离开学校度过的,又长又快乐的暑假就要结束了。蝉也一样,这个夏天出来的蝉会全部死亡,很快就不会再鸣叫了。这让我有一种和曾经很重要的人会同样突然断绝关系的感受。」
领家这么说完以后,自嘲般短暂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这番话才好。我觉得根本没有什么话可以回应她。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视著领家的侧脸,轻轻握住她从袖口伸出来的,雪白又纤细的手。
「高砂……」
领家没有像平常一样不知所措,而是反射性地这么低语,转头面向我。
在这个瞬间,天空升起一发特别大的烟火。周围的人对此作出反应,发出哗的欢呼声。在这阵喧嚣之中,只有我和领家两个人像是受到隔离一般,静静地注视著彼此。
高高飞舞的烟火在滞空一段时间以后消失。依循这个转变,照耀领家侧脸的光芒强度也随之变化。
她温柔地回握我的手,大动作地眨了一次眼睛,然后再度开口:
「总有一天,你牵著我的手──以及你的温暖,应该都会消失吧。」
对于语出虚幻的领家这句话,要回以轻松的否定是很简单的。像是「我会永远待在你身边」或是「我到死都不会离开你」之类的,要吐出这种话很容易。可是这种空虚的慰藉对她──对我们来说,究竟能有多少意义?
我们是不稳定的生物。偶尔也会想要听一些顺耳的话,或是沉浸在彼此的温暖之中。
不过,我们活著并不是只为了追求这种东西。一定不只如此。
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要赌赌看那种可能性。
「没错。就像你说的一样。我总有一天会消失在你面前,而你也会消失在我面前。这一点不需要多说,我们都很清楚。」
听到我这种直白的说法,领家的脸一下子绷紧。不过,我依然继续说道:
「就像你的母亲离去时一样,或许还会是更残酷的离别。」
领家的眼睛微微眯起。我彷佛可以从她的眼神深处看见阴暗、深沉而厚重的痛苦。
「是……啊。高砂,你说得没错。」
她用断断续续的句子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她牵著我的力道减弱,让她的手差一点从我的手中滑落。
我重新抓住那只手,再次用力握紧。
「高……砂……?」
她那泫然欲泣的声音动摇了我的心。她眼眶中即将涌出的泪水促使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啊,我们在过程中受的伤……应该会让我们更加坚强吧。」我的思绪仍然没有条理,只有言词不断脱口而出。「我想要在你心中制造伤痛,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伤痛。我想要刻下往后不管有什么样的人出现在你面前,都绝对无法抹灭的那种伤痛。
而且我也希望你可以在我心中制造出完全相同的伤痛,再怎么想要遗忘也忘不掉,再怎么疗伤也治不好的那种伤痛。狠狠地,让我遍体鳞伤,再也站不起来──给我那种伤痛吧。
舍弃虚假的装饰吧。我不需要天真的体贴。漂亮话一点用也没有。我也不要什么无聊的相亲相爱。
我们就像这样不断不断不断地伤害对方,就这么──我想要和你一起……去寻找。」
寻找什么?领家没有问。
作为答案,她用比刚才还要强劲许多的力道握紧放松的手。
砰!动摇心脏的声音再次响起。接在高亢的气流声之后,成群的火花划破夜空,将附近一带都照亮。
同时,泪滴从领家的脸颊上滑落。
这颗泪珠吸进了在空中凌乱飞舞的色彩,闪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