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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结束,暴风雨般的校庆也过去,不知不觉间,空气已经悄悄混入秋日的香气。这段时间,天气会突然转凉。即使每天烦恼要添几件衣服,终究还是会被日落后的刺骨寒意冻得直发抖,或是反而被秋高气爽的直射日光晒得浑身是汗。
但对于随时都全副武装的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来说,根本没有烦恼该穿什么衣服的余地。
「现充爆炸吧!」
透过扩音器传出的尖锐吶喊被吸进万里无云的蓝天。
十月底,人们举行所谓的「万圣节」活动的这一天,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来到街头展开抗争。
「各位,醒醒吧!今天只是平凡无奇的普通日子。不就是普通的十月三十一日吗?宁静地度过如此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可是现在,你们被来路不明的巨大力量驱使,成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悲哀人偶。我指的正是你们那身不堪入目的『变装』!」
站在倒过来的啤酒箱上,用熟悉的语调开始演说的人是领家薰。身为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创始人兼前议长,并且在不久前就任为「书记长」的她一如往常地──不,她比往常还要更加热血,批判沉浸在节庆氛围中的人们。包围著她的我们这群社员负责向变装过的路人发放传单。
领家继续演说:
「你们难道没有疑问吗──为何这个称为『万圣节』的节日会突然受到瞩目?很显然是有人从中施压吧!在背后操弄这股风潮的『他们』利用了你们,把你们当作宣传的棋子。这场可悲狂欢的深处隐藏的是否定所有个人特质的罪恶──恋爱至上主义!
这个世界渐渐被名为『恋爱』的幻想侵蚀,走上毁灭一途。这并不是妄想,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早已被恋爱至上主义侵蚀到骨子里的你们恐怕会嘲笑我们吧──认为我们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死鸭子嘴硬。而且你们会践踏他人,毫无根据地高估自己,陶醉在恋爱之中。这些行为都是出自于你们的软弱心灵。我们接下来将用冷酷无比的理论之刃摧毁你们的脆弱防御,让你们丧失毫无根据的自信,迫使你们面对现实。接受吧──否则你们将永远无法向前迈进。
你们深信不疑且一心一意追求的『恋爱』其实根本不存在。那么为何人们会相信它真的存在?那是因为在这个名为『社会』的系统之中,人们会互相监视并束缚彼此,拥有共同的幻想。即使有一个人幸运地发现恋爱不过是一种欺瞒,也会马上屈服于社会压力,受到『矫正』。到了这个岁数却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的人根本就是……许多人无法忍受他人的这种责难,今天依然有一个又一个的人沦为恋爱至上主义者。就是这样的侵蚀作用建立并维持了恋爱社会。
但有时候也会有些人像我们一样,带著坚定的信念反对恋爱至上主义──为了弥补这个漏洞,有个组织暗中活跃著。没错,这个组织就是你们也很熟悉的『大性欲赞会』。他们对我们这样的革命家贴上『疯子』、『被害妄想』等标签,煽动大众抨击我们。与此同时,他们更频繁进行各种宣传,坚称恋爱至上主义是『正确的』,预防像我们这样的革命家出现。
没错,实不相瞒,今天所举办的『万圣节』活动也正是其中一环!因为『变装』而注意到平常的他不会展现的令人意外的一面,只要戴著面具就能提起勇气跟平常少有交集的那女孩说说话──整个社会都藉由这类效果建构出名为恋爱的幻想,简直就是个疯狂的祭典!
我们现在必须在此放弃并粉碎这场名为万圣节的活动!不论你们给不给糖,我们都会无情地挥舞阶级愤怒之铁锤,将南瓜灯笼彻底粉碎。起义吧!如今你们的那身变装已不再是参加活动的通行证──而是隐藏你们身分的蓑衣、躲避暴政的实际装备!
现充爆炸吧!现在的状况正好适合于展开抗争!此时不起身反抗,何时才要勇于面对权力!
让我们一同推翻这个腐败的恋爱社会吧!」
听完领家的演说,虽然零星,现场依然响起掌声。或许是因为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万圣节的气氛中,众人对演说的接受度比平常还要高。
「反应比平常好。」
在我旁边发著传单的同年级女生──西堀这么说著回过头来。她稍微推起安全帽,跟我四目相交。
「是啊,虽然这是个好兆头……」
「可是他们好像并没有当真呢。」
男生社员──濑崎接续了我说的话。他把遮住口部的手巾稍微往下拉,呼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在人潮拥挤,现场塞满各式各样奇特装扮的气氛之下,不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当成玩笑。当然了,我们的这些行动根本不是什么玩笑。这是赌上了自身性命,迈向反恋爱革命的严肃行军。
「果然还是只能出动远距离道具了吧?」
三年级的社员──神明学姊用平时的轻柔语调这么说著,取出藏在白袍内的冲天炮。她虽然给人温和的印象,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激进派。
「现在还是只能由我这个年纪最轻的社员打头阵,发动特攻才行。我当然有胜算──战斗一旦开始,必有强劲的神风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要利用这个情势!」
这么说著,不知为何在安全帽上绑著头巾的人是唯一的一年级社员──天沼。
「等一下,这里人多,又布署了很多警员。要是轻举妄动,所有人都会被逮到的。」
听到我这么回应,天沼一如往常地顶嘴了:
「学长为什么这么畏畏缩缩的呢!为了成就维新大业,有时候就是需要看似有勇无谋的惊人之举!」
这时候,从临时讲台上走下来的领家靠近了聚在一起对话的我们,开口说道:
「……今天的感觉和平常完全不同。声音无法传到远处。」
领家调整歪掉的安全帽位置,用手巾擦拭眼睛周围的汗水。她的声音确实没有平常那种充满确信的坚定力量,带著困惑的色彩。
「像这样在同一个地方定点演说的普通做法,或许不太适合现在的状况。」
这么插嘴说道的人是最近新加入的宫前学生会长。宫前从领家手中接过扩音器,再把一台平板电脑交给她。平板电脑上显示著地图,地图上用颜色标示著各地的拥挤程度。
「流动性好像很低。这个样子,宣传效果不好。」
领家这么说完,扫视其他社员,提出下一个计画:
「我们主动移动比较有效率。大家分成几个小组行动吧。」
○
避免单独行动是革命家的铁则。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有许多敌人,特别是恋爱疯狂信徒组成的团体──大性欲赞会;只要是为了击溃我们,他们甚至不择手段,是一帮腐败透顶的反革命团体。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并且加强戒备,以小组为单位行动是基本。
与敌人颇有因缘的天沼和宫前要一起行动,而西堀、濑崎、神明学姊这几名熟悉的成员也组成了一个小组。剩下的……
「……我要和高砂一组吗?」
「是啊。」
只有我和领家。宫前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们,却又叹了口气,和天沼一起离开。另外一个三人小组也由濑崎带头,穿过人群前进……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好像是跟著一个打扮成魔女大约小四模样的女孩走,但应该是我多心了。
「嗯……那我们也移动到别的地方吧。」
「……好吧。」
大家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之后,领家和我才终于迈出步伐。我们没有特别解除武装,依然是戴著安全帽、用手巾遮住下半张脸的状态,却不像平常一样被投以异样眼光──因为周围有一大堆打扮得比我们更奇怪的家伙。
「感觉……还真奇怪。这么自然反而很诡异。」
走在我身旁的领家一边左顾右盼,一边这么说道。
「因为我们平常都会被白眼看待啊。不过,这种新鲜的体验也不坏。」
「……你的发言也能解释成是在肯定这场虚伪的庆典喔,小心点。这种豢养之下的狂欢不过是谎言,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举起反恋爱的旗帜领导民众起义,创造革命的狂热!」
虽然她这么斥责我,视线却到处游走,被路上行人的变装造型吸引了注意力。
「我知道啦。不过,这种活动真的是在近几年才变得这么盛大的呢。」
「嗯,体制方想要尽量多办活动,制造恋爱机会的企图简直是显而易见。会被这种手段煽动的大众也很浅薄。你看,那边有人正在『自拍』。」
我往领家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有三个不知道是以什么为主题,却打扮得隐约有点万圣节气息的女生靠在一起,摆出姿势拍照。她们一拍完照就各自低头看著手机,也不聊天就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操作萤幕。
「她们大概是要上传照片到社群网站吧。对她们来说,重要的是『在热闹的地方』、『和好朋友一起』、『变装并拍照』的情报。亲自加入热闹的庆典,成为其中一部分的参与感并不是她们要的。她们不是想要一起享受活动的朋友,而是一起拍照的帮手。她们只想要演出『对活动很敏感,充实地过著每一天的自己』。她们的灵魂已经不在现实世界──比电脑御宅族还要早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网路世界。」
领家以闷在嘴里的小音量一口气快速说完这段话,最后自己呵呵笑了。这副模样确实像是从零开始建立反恋爱运动的人,强烈执著散发著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我有点不敢恭维。
「……是啊,这世界的一切会渐渐变得空虚,追根究柢都是因为恋爱至上主义社会建立在谎言之上。」
「完全没错,高砂!你也愈来愈了解反恋爱了!」
领家雀跃地这么说,用力打了我的背部一下。
「不过,要是你还不懂,我就伤脑筋了。毕竟你加入我的行列……我想想,差不多快要一年了吧。」
十个月前,下著雪的圣诞夜。我在街头见到一个人孤独地演说的她,就是一切的开端。
「对喔,差不多已经……」
从那一天到现在的记忆碎片接二连三地闪过我的脑海,让我忽然停下脚步。
这时,有人从旁向我们搭话了:
「欢迎光临!变装的情侣有优惠喔!」
我们转过头,看见一个戴著魔女帽子的女服务生对我们露出笑容。我一瞬间搞不清楚状况,过了一阵子才终于理解。女服务生以为我们的这副武装是万圣节的变装,而并肩走在一起的我和领家是……
「情……情侣……」
身旁的领家开始阵阵颤抖。她低著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脖子却迅速变红。大概是这个离谱的误会让她气得脸红脖子粗了吧。自己被误认为应该批判的情侣,肯定是她最感到屈辱的事。
不过,在这里批斗店员也是不智之举。
「领家,你要冷静。我们何不反过来假装成情侣潜入店内,视察这个可说是穷极恋爱至上主义的场所?只要条件凑齐,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唔……嗯。」
领家暂时犹豫了一阵子,用让人听不清楚的微小音量模糊地说了些什么,然后马上抓起我的手,往店门口走去。店员在我们身后高声喊道:「两位客人,请走这边~!」追上了我们。
「唔……这真是不知羞耻……」
领家看著装饰成万圣节风格的店内,用坐立难安的神情这么说道。
「如此不自然地借用他国文化,根本一点也不搭调。」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却拿起画著南瓜图案的纸制杯垫观察,又眼尖地发现每个店员的制服上穿戴的万圣节装饰都不一样。
「话说回来……周围都是情侣。」
领家低声说出自己的感想。不论哪一组客人都像是一对情侣。大部分的人顶多是戴著有万圣节感的成对帽子,但其中也有全身都有完整变装,甚至化了惊悚妆容的客人。
「是啊,他们是一群完全沉浸在恋爱至上主义中的反革命分子。我真想马上打碎他们每个人的桌子。」
我这么回应,领家就重新面对我,挺直腰杆后点点头。
「我有同感。我能轻易猜出他们扬起的嘴角会吐出什么鬼话。『欸,悠二,听说这是新商品。我吃这个好了。』『吃太多会胖喔。而且我今天没什么钱……』『咦~小气鬼……啊,对了对了,欸,不给糖就捣蛋!你要是不给我吃点心……』『……那是小孩子玩的吧。你想吃就自己买啦。』『……要是你请我,我今天晚上反而会捣蛋的说~』『白痴喔……好啦,你想吃什么?』『好耶,暖男、大方、色胚、帅哥!』『色胚是多余的吧……』他们肯定会在公共场合讲出这种IQ呈现负数的对话!」
我总觉得她的妄想一天比一天更长也更蠢,却啜饮了一口咖啡,把这段评论吞回肚子里。
「高砂,怎么办?那里有电灯的开关。幸好这里有挂厚重的窗帘,就趁一片漆黑的时候动手吧……」
我们凑近脸部,小声说著这种危险的对话时,店员走到我们旁边站定。看来店员是在等著我们说完话。领家轻轻假咳一声,脸部从我面前退开,瞄了一下店员。
「让两位久等了。这是情侣限定的南瓜布丁。」
把盘子放到桌上后,店员笑咪咪地说著:「请两位慢用!」行了一礼后离开。
「……喂,怎么只有一盘啊。」
领家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有两根汤匙。大概是店家多管闲事,想让情侣透过共吃一份点心的行为来培养感情吧。」
我这么回应,领家的脸就瞬间胀红。
「岂有此理!不只是建立优待情侣的制度,甚至还做出协助其恋爱的野蛮之举,简直是恶魔般的行径!肯定是大性欲赞会在背后操弄!」
用低声却激动的语气这么说的她反手握住汤匙,插进布丁里。
「终于有必要用暴力掌控这里了。没问题,我们两个人一定能达成任务!」
我赶紧制止有点失去理智的领家。
「等一下,这个地方不适合那么做!你想想看,就算我们做了什么,也很有可能全都被当作『万圣节活动』。」
在布丁上方不断颤抖的领家的拳头突然停了下来。我继续说了下去:
「今天或是愚人节这种日子,所有的行动都会被当成玩笑。就像先前没有任何人认真聆听我们的主张一样,就算实际采取行动,也全都会被纳入『万圣节』的脉络中。这场活动比我们想得还要糟糕。他们大概是想藉著这种可见的形式让现实化为虚构,使整个社会都彻底陷入恋爱这种巨大谎言的泥泞之中吧。要是轻举妄动,就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啊。」
「……原来如此。这么一想,邀请我们走进这家店或许就是他们的策略。只要把我们拚死行动的决心化为『恶作剧』,就能连根拔除我们的斗志,将我们推入恋爱至上主义的无底沼泽……」
「非常有可能。」
在气氛极度松懈的店内,只有领家和我之间弥漫著紧张的气氛。我开始觉得那些用一脸蠢样聊个没完的情侣是巧妙地引导我们的敌人了。
「领家,我们快离开这种店吧。」
「好吧……不过,这个布丁要怎么办?」
「放著不吃也很不自然。好,你把它吃掉吧。」
我这么回应,领家就暂时低头看著插有自己汤匙的布丁,然后用难以启齿的表情开口说道:
「这么大的布丁,我吃不完……而且,如果没有两个人一起吃……不是很不自然吗?」
「没有那回事。也有些男生不喜欢吃甜食。实际上……」
说到一半,我闭上嘴巴。来自前方的异常压力让我的喉咙使劲一缩。我畏畏缩缩地拉回望著其他桌的视线,看到对面的领家用凶狠的眼光瞪著我。
「没、没有啦……好吧。两个人一起吃或许真的能让我们融入周遭。进行地下侦察的时候,这些小细节的累积是很重要的。」
「这样啊,原来你也跟我有相同的意见。对完全脱离恋爱至上主义的我们来说,男女两人一起吃同一盘食物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不方便吃而已。如果这么做就成避人耳目,代价可说是微乎其微。好了,那么……我们赶快解决它吧。」
领家突然转换成轻松的语调这么说,然后用汤匙舀起布丁,送进嘴里。她张开柔嫩的嘴唇,把略带红色调的黄色布丁吸进嘴里。阴暗的口内一瞬间露出鲜艳的红色舌头,让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嗯,味道还不错。」
领家这么说,伸出汤匙去挖下一口布丁。虽然她想维持认真的表情,嘴角却略为上扬。应该是觉得很好吃吧。
我也拿起桌上的另一根汤匙,战战兢兢地舀起布丁。我把布丁放进嘴里,却没有心思慢慢品尝。
一旦开始吃,我们便像机械一样,开始默默地把眼前的物体收进胃里。领家一开始有发表感想,但我一加入,她便陷入沉默。没有对话的时间愈长就让人愈焦虑,更难以开口说话。而布丁逐渐消耗。
然后,意外终于发生了。我原本刻意错开伸出汤匙的时机,却因为紧张而失误。锵,两根汤匙撞出高亢的金属声。
「啊……」「……抱歉。」
我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对方。同样看著我的领家无意间与我四目相交。她的嘴巴不安地动著,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紧紧闭上。
她明明可以像平常一样臭骂我一顿──那样一来,就能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了;她不说话,我也无可奈何。我的心脏疯狂跳动,脑袋开始发烫。领家低著头,眼珠朝上瞄著我。她又马上垂下眼睛,耳朵变得更红了。或许是想要调整喉咙的状况,她发出「嗯」的小小声音,让我的心又更加躁动。
暂时冷静一下吧。我这么想,往窗外望去。
──这时候,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宫前用魔鬼般凶狠的表情瞪著面对面坐著的我们。
○
「我们还在推行反恋爱的时候,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回到社办开反省会议,宫前就这么对我们厉声一喝。跟她一起行动的天沼也闭上眼睛连连点头。
「不是的,听我解释……」
「到底能有什么藉口?你们不是在小组行动的时间进入特别优待变装情侣的店家,用连恋爱至上主义者都吃不消的羞涩模样,两人共吃一盘布丁吗!」
「那当然也是反恋爱活动的一环!」
领家红著脸,用长篇大论说明我们进入那家店的来龙去脉,以及我们一起吃那盘布丁的理由。可是,宫前用简洁的一句话断然反驳道:
「根本是穿凿附会。」
听到如此直截了当的评语,领家一瞬间语塞。可是,她马上振作起来。
「才不是穿凿附会!不管怎么解释,这都是基于热切的反恋爱精神所采取的行动与逻辑吧!」
「如果你们觉得胡扯一些道理就可以随便乱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的议论没有交集。双方互不让步,义正辞严地争论著。过去的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从来没有过发生过这种事,其他的社员──全都失去了兴趣,开始各自做起自己的事。
「好吧,那就用民主的方式,用多数决来分出是非吧。」
「正合我意!长年投入反恋爱活动的各位一定能理解──我是压倒性地有利!」
「没关系。那么──想要求领家与高砂两位同志进行自我批判的人,请举手。」
包含宫前在内的五个人都举起了手。所有人都是毫不犹豫地迅速举起手。
「这是多数暴力!这种行为跟压迫我们的恋爱至上主义者有什么两样!聆听少数人的意见,加以斟酌──我们难道不应该具备这样的态度吗!」
领家嘶声吶喊也没用,于是我们两个人只好缴交自我批判书了。
兴师问罪结束后,各小组开始进行报告。
西堀、濑崎、神明学姊的小组在沉浸于万圣节气氛中的城市巡逻,报告其视察结果。
「请大家看看这个。」
西堀用投影机把电脑画面投射到墙壁上,切换了好几张照片给我们看。
「或许是不好意思玩角色扮演,男性很少。似乎有很多女生朋友玩得不亦乐乎的例子。」
领家的表情瞬间紧绷了一下,对西堀的报告提出问题:
「这么说来……万圣节其实是跟恋爱没有太大关系的活动吗?」
「也不尽然。请看下一张照片。」
下一张照片特写了游走在尺度边缘的裸露部位。我们看了好几张让人头晕的照片。
「有人会穿著这种煽情的服装,吸引别人。」
「原来如此,趁著活动的机会穿上平常不能穿的衣服……真是不知羞耻。」
「没错。」
西堀虽然连连点头,表情却有点愉快。
「接下来轮到我报告了。我著眼在年龄层,进行了调查。正如大家所见……」
濑崎接著报告。我们又看了几张照片。
「从中可以发现,变装的风气已经渗透到相当年轻的族群中。」
他秀出的照片拍摄的是年龄在小学生以下的女孩变装的样子。
「这当然不是她们自发性的行为。恐怕是把小孩子当作自身财产的母亲为了表现『重视节庆,建立孩子们可以活泼玩乐的家庭』的形象,才会利用她们,作为对『妈妈朋友』的一种示威行为。」
「不可原谅……竟然如此压榨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们……」
「服装中还存在相当裸露的类型。这些女孩是恋爱至上主义捏造的万圣节活动的受害者,同时也正在接受成为下一个加害者的教育。」
「他们接受了万圣节的刻板印象,等到自己也为人父母,确实会做出同样的事……我们必须阻止这种悲剧继续发生。」
濑崎用沉痛的表情点点头,结束发表。这些照片全都莫名地讲究角度,拍摄得非常精美,却都没有人对此特别起疑。
「接下来轮到我了。」
神明学姊也接著让我们看了一些照片。照片里出现的是穿著某种制服的几名女性。
「连这样也算是变装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领家不以为然地这么说道,神明学姊也点头回应。
「制服──一般来说,这是体制方的人才会穿的服装。在这种活动上积极地鼓励一般人穿上制服,就可以唤起人们对权力的崇拜。他们恐怕是想要对人们植入『我也想穿这种制服、我也想加入体制』的思想,让人们更难脱离恋爱至上主义。」
「一针见血的批判。所谓的『职场参观』活动也是为了让人们觉得『必须认真参与社会』的洗脑。如此让人们穿上制服,肯定也同样是为了将他们束缚在固定职责的框架中。」
神明学姊点点头,给我们看了更多照片。
「而且,或许是想要打扮得更煽情,有很多人的服装都修改得很奇怪。你们看,例如这套站务员的服装……」
说完,神明学姊开始列举变装和原始制服的不同之处。一开始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优先考虑性感度的修改;但她指出的错误愈来愈细腻,最后甚至还将照片放大,论及裁缝的差异。
「……嗯,这个……是啊。」
「对吧,真的很不可原谅。既然要做,就应该做到完美。」
神明学姊似乎相当愤慨,但她生气的点对我们来说实在是高深得有点难以理解。
「谢谢你们三位,我大概知道你们的调查成果了。那么,皐和宫前的小组……」
领家的话还没说话,天沼就马上这么喊道:
「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不够坚决……所以被宫前学姊牵著鼻子走,没有值得报告的成果……」
「你胡说什么!明明就是你说:『跟学姊单独行动啊……啊~真没劲。来偷懒算了~啊,万圣节限定耶。欸,我们去吃那种圣代嘛~』想要翘掉调查工作!是我拚命阻止你……」
「你怎么敢这样睁眼说瞎话?首先,我根本不可能用那种有气无力又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口气说话!大师和各位资深社员应该很清楚!」
「大家早就已经看穿你的假面具了!」
两人开始争论,吵得没完没了。看来天沼和宫前非常合不来。
「别、别这样嘛,你们两个……宫前才刚加入不久,皐也稍微接纳一下对方的意见……」
领家出面劝架。因为是过去很少见的情况,她似乎也不太习惯。
「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
「……没有管好天沼学妹,我也有错。」
两人虽然还是怒目相视,却也这么说道,暂时停战。
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虽然达成了创社以来的最大规模……我却不禁觉得前途恐怕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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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光是多了一个人就变得热闹许多的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社办,我踏上回家的路。和一起回家的领家道别后,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我想起自己在推行运动时努力遗忘的另一个万圣节待办事项。那就是对付女童。回家的脚步顿时变得沉重。
既然她那么喜欢活动,一定会在我打开玄关的门时冲出来要糖。虽然我也可以视而不见,直接进家门,但她恐怕会纠缠不休。考虑到最糟的情况,她可能会用某种幼稚的恶作剧来整我。
为了避免无益的互动,我决定事先作好准备。我顺路走进一家便利商店,购买女童爱吃的高价布丁。如果这点程度的投资就能避免和人类的敌人爆发全面战争,代价并不大。
我提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打开玄关的门──可是出乎意料,女童并不在门前。她的鞋子还在,所以应该是在家。
我带著彷佛扑了个空的心情走向客厅,见到了她。她并不像平常一样懒散地看著电视,或是埋头打电动,而是专心做著某件事。
「……你在做什么?」
我一出声,女童就瞬间抖了一下身体,然后回过头来。
「什、什么嘛,你回来了啊,既然回来了就喊一声啊。这么阴沉就是你的缺点,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受女生欢迎!」
这个外观只有小四的女孩就像喝醉的亲戚叔叔一样碎碎念。以反恋爱的立场来说,我知道那种价值观本身就不成立;但突然被劈头臭骂,我忍不住摆出不高兴的表情。我又想起小学时老师在联络簿的通知栏写著「经常一个人独处,有点不擅长跟周围的朋友沟通互动」的一番话,于是暂时沉浸在我妄想过好几次的情境──放火焚烧当时担任班导师的四十多岁女老师的家。她应该写得更委婉一点,自以为写了「有点」就够温和了吗?
「……怎么了?你的脸色突然变得好差。抱歉,我太没有同理心了。」
女童一脸担心地靠过来。受到他人担心反而让我觉得更丢脸,有点想哭,却还是强忍住眼泪。
「你都流眼泪了!」「这是打呵欠的关系。」
为了从脑中抹去刚才闪现的痛苦回忆,我再度对女童提起刚才的问题。
「对了,你刚才到底在忙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她一瞬间让视线往其他地方飘移,但又假咳了一下,马上回答:
「你是说这些东西啊,我正在收拾。我跟小孩子不一样,会乖乖收拾自己的东西。你可不要以貌取人了。」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总爱乱丢东西,连自己都忘记把东西放到哪里,最后哭丧著脸的她会说的话。不过会打扫是值得鼓励的事,不应该责备。
「这样啊,真了不起。」
「呵呵……不过这点小事还用不著赞美。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罢了。」
虽然她是否为人还有待商榷,但她依然得意地这么说道。女童看起来似乎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我又觉得有点不寻常。
我隐约感到不对劲,却又转移了话题:
「对了,听说今天是万圣节。」
「是啊,确实是有那种节日。」
女童的回应很冷淡。看来她并不是单纯忘了这件事。
「那是小孩子到街上游行,向大人要糖果的活动吧。我已经是大姊姊了,对那种事情没有兴趣。」
女童语气平淡地说完,又说「我要继续做事了,我可是很忙的」,回到刚才的事情上。
我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模糊异样感,却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暂时看著女童忙东忙西的模样,然后把买来的布丁放进冰箱,回到自己的房间。
○
先前我们在校庆发起抗争,最后领家与宫前在屋顶上一决死战,却莫名其妙使得原本待在体制内的宫前学生会长加入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于是,反恋爱势力实质上掌控了学生会,看似能够统治整所学校──但因为过去的情势,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宫前原本站在谴责反恋爱方的立场,突然转换方针就会遭到怀疑。因此,她待在学生会的时候要假扮成恋爱至上主义者,过著来到社办才能卸下面具的双重生活。我们明明已经掌握了学生会的领导者,却没得到多少好处。
社办也是一个问题。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在校内有两个据点。一个是我们在社办大楼占领的风纪委员会专用办公室。另一个是长年遭到遗忘,位于连接著礼堂与社办大楼的通道中间的小房间。可是不久之前,这个地下据点的存在被体制方发现,遭到扣押。宫前担任学生会长的期间还能以「调查」为由使用,但她卸任的时间也已经快要到了。
「为了打破现状,我希望领家学妹可以参选学生会长。」
隔天放学后,宫前对集合在社办的我们这么说道。
「……我以前也说过,我并不擅长在众人面前公开发言……」
觉得难为情的领家正想拒绝,就被宫前中途打断了。
「你不是常常演说吗?就跟那是一样的!」
「可是……那个……」
「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了,你到底想不想推动反恋爱?」
「我知道,我虽然知道……」
领家很习惯演说,在校庆也表现得很亮眼;但说到担任学生会长,她还是会犹豫。学生会长是学生的代表,给人一种必须是现充中的现充、超级风云人物才能胜任的印象。学生会长的形象和真正的自己相去甚远,似乎让她陷入两难。
「这件事没有讨论空间。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马上开始准备。」
宫前这么说完后停顿了一下子,然后开始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说明。
学生会长是由所有学生投票选出。我校的权力严重集中于学生会,学生对选举的关注度却成反比,而且投票所位于远离校舍的武道场,所以投票率不到五成。而每年都很少有势均力敌的候选人,这十年来,据说受到前学生会长支持的人一次也没有落选。
「因此,领家学妹几乎已经笃定当选了。只不过……」
宫前暂时停顿在这里,重新面对领家。
「你并没有加入本届学生会的执行部门。这是我唯一担心的事。」
「你觉得本届学生会有人会参选学生会长吗?」
领家刚才明明还很不情愿,到了实际拟定作战计画的阶段就好像下定了决心,如此主动提问。
「不,这届的学生会成员都很……该怎么说呢?态度很消极。」
像宫前这么异于常人的人担任会长,其他成员确实容易畏缩。能够与她对抗的,只有同程度以上的特殊人才而已。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领家薰就是一例。
「原来如此,不过,很有可能会遇到伏兵。或许会有人跟我们一样──不,或许会有思想比我们更激进的团体潜伏在校内,虎视眈眈地觊觎学生会的权力。我们必须随时警惕没有根据的自傲和懈怠,避免自以为独一无二。」
领家用自我约束的言词暂结,然后和宫前一起针对即将开始的选战讨论起详细的计画。
过了不久,宫前最后一次以学生会长的身分登台的学生大会便在礼堂举行。大会内容是总结她的执政成果,主要目的是对协助学生会的学生们致上谢意。
大会中当然也提到了上次在校庆中以宫前的代理人之姿大为活跃的领家。
「今年的校庆来宾数量远远超过去年,打破了十二年前的纪录,达成有史以来最高的数字。我们深切盼望的纪录刷新都要归功于每一位学生的不懈努力,以及期间的高度合作精神。特别是在公开投票中赢得最多得票数的话剧社,我想藉这次的机会再次赞赏他们摘下冠军的荣耀。
此外……我个人有一位想要感谢的对象。二年级的领家学妹在我因过劳而意识不清的时候,接手指挥了极为混乱的校庆,妥当地解决所有难题。后生晚辈之中有像她这样的人才,对即将卸任并等待毕业的我们来说是非常强大的希望。」
像这样先提及领家的名字,目的就是要让往后的选举对我们更有利。虽然琐碎,但能像这样反覆加深民众的印象,就是有现任学生会长作后盾的最大优势。
听到宫前在演说中自然而然地为领家宣传后,我把注意力从讲台上移到周围,随意眺望人群。坐在礼堂偏前方区域的我看到现任学生会成员聚集在舞台两侧。
我原本认为他们就像是一支崇拜宫前的忠诚军队,但在暗处低声交谈的他们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忠诚心──从舞台下方瞄著讲台的眼神、被透出来的光线稍微照亮的冰冷表情、悄悄交谈时偶尔露出的阴暗笑容──
宫前的演说结束后,现场响起盛大的掌声。看著这一幕的宫前眼泛泪光,学生会成员则用冷淡的眼神俯视著会场。
有某种事情发生了──这股预感很快便化为实体,阻挡在我们面前。
○
学生大会的隔天,学生会公告了下一届学生会长选举的消息,于是领家按照预定计画表明参选意愿。在放学后的社办,宫前以胜券在握的态度提及当选学生会长之后的事情,领家本人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先前说我有点担心,不过情况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你不用那么紧张……」
宫前笑著这么说。不过,领家的表情依然没有变。
「不知为何,我就是放心不下。也许是长年吃败仗的关系,就算别人说可以不战而胜,我也没办法安心。」
领家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我却觉得她的表情除了习惯之外,还包含了身为革命家的她直觉到的不祥预感。
又过了一天,候选人名单曝光了。
「三名候选人吗……」
宫前带著墨水都尚未阴乾的最新消息来到社办,用闷闷不乐的表情这么说道。
其中一人当然是率领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领家薰。守在登记参选处的新闻社昨天调查了候选人的简单情报,发行了一份号外。领家的栏位记录了她曾担任风纪委员长的经历、与现任学生会长宫前关系紧密的事,以及她在校庆的亮眼表现;此外,或许是八卦新闻的通病,上面甚至写著「可靠消息指出她正与同班男同学交往」。
「我跟高砂才没有在交往!」
领家照例马上反驳。
「上面又没有说是我。」「……吵死了!」
其他人都充耳不闻,认真地读著号外。领家也假咳了一声,读起下一名候选人的报导。
第二个人是名叫藤枝的男学生。
「奇怪,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过这个名字……」
领家低声这么说,其他人却都没有印象。我一瞬间觉得好像听过,却无法明确答出他是谁。他隶属于计算机科学社,父亲似乎是知名大学的教授。资料中还记载了他参加程式设计比赛的成绩,但我实在无法知道他大概多厉害。说到关于他的八卦,有人曾经目击到他穿著一身黑衣走进秋叶原某栋大楼地下室的样子,而且他本人的匿名推特帐号跟随的人都是一些同人作家。此外,文中还特别提到他先前企图在校庆贩卖自制的成人游戏,遭到执行委员训诫的事。
「这个人……」
「真是个奇才。」
如果这里是男校就算了,他应该不可能当选。不过,在恋爱至上主义猖獗的我校竟存在这种三次元反对者【反抗军】,实在令人欣慰。我个人很想支持这名候选人。
「最后一个人……是她呀。」
宫前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平淡,却反而强调了其中细微的颤抖。
「佐知川……上面写说……她是学生会的总务。」
领家观察著宫前的脸色,断断续续地这么说道。
「是呀,我很了解她。不对……是我自以为了解。我所认识的佐知川学妹并不是会想要参选学生会长的人。她算是比较保守的类型……很重视朋友之间的和气,从来没有主动引人注目过。」
「原来如此……她参与学生会的工作时,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徵兆吗?」
领家这么一问,宫前就暂时盯著墙壁沉思,然后沉重地开口说道:
「不……我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事迹。没有任何类似的要素或许反而能说是她的一大特徵。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她一闭上嘴巴,社办就寂静得令人耳朵发痛。
为了逃离这种尴尬的气氛,所有人都埋首阅读号外的佐知川相关报导。她和领家、藤枝都一样是现在的二年级生。一年级时曾加入桌球社,但一直没有特别亮眼的成绩,夏天过后被朋友拉进学生会,在愈来愈忙碌的情况下逐渐淡出桌球社。她在学生会的职称是总务,负责共用电脑的管理和学生会公告的撰写等工作。文中有提到她与学生会男生之间的绯闻。
「……学生会应该以无私的态度替学生服务。内部竟然传出绯闻……」
宫前的发言和以前完全相反,但这明显才是她的真心话。
「不过,还真是让人摸不透……」
领家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把报纸扔到桌上。曾经和佐知川相处许久的宫前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情感,暂时用严肃的表情闭著眼睛,最后站起来开口说道:
「我们这样不断联想也不会有所突破。我看,乾脆跟她当面谈谈好了。」
宫前马上走向门边。
「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领家这么一问,宫前便耸了耸肩答道:
「只是跟她聊聊而已,不需要人陪同。我可不是小孩子。」
她留下这句话便离开。经过短暂的沉默,领家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高砂,你能跟著她去吗?不知为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点点头,马上从座位上站起,追上宫前。
宫前对走在她身边的我露出苦笑。
「你和领家学妹都很爱操心呢。」「……也许吧。」
我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曾多次造访,在那里度过漫长时光的地方──学生会办公室。
她转开门把,静静一推。门顺畅地往内打开几公分,透出内部的光线。
「看来有人在。那么,我们进去吧。」
用紧张的音调这么说完,宫前一口气把门打开。
办公室里聚集著我曾经见过几次的学生会成员。他们稍微显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马上转变成冰冷的乾燥浅笑。
我们从刚才的号外照片中看到的女学生就坐在座位的中央。
「宫前学姊。」
佐知川站起来,这么唤道。她的声音非常平淡,要不是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应该马上就会被周遭的杂音盖过。音色缺乏特徵,完全不会让人留下印象。
「佐知川学妹,我好惊讶。没想到……你竟然会参选。」
「或许吓到学姊了。没有事先跟学姊商量,搞得像是出其不意的偷袭,我很抱歉。」
低头行了一礼后,她邀请宫前坐下。
「没关系,我不会待很久。」
「请别这么说。这里本来就有学姊的位子。毕竟下届学生会长还没有确定。」
我总觉得她的意思是只要自己当上了新任学生会长,就会把宫前赶出这里。她们之间的鸿沟或许比我想像得还要深。
可是宫前面不改色地对这段话一笑置之,切入了正题:
「我以前就公开表示,我支持的候选人是领家学妹。因此我必须跟长期在学生会共事的你……不,和你们所有人敌对。」
宫前注视著佐知川的视线依序移动到其他成员身上。每个人都始终面无表情,不愿理会宫前。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呀……这个嘛,当然是『让这所学校更好』了。我反而想问,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我就是在询问这一点。」
宫前的声音很沉静,又莫名地带有魄力。或许是有某种强烈的感情在她的内心翻腾,渗透到表面上。
「我不懂学姊的意思。」佐知川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要以不同于学姊的自己一套方法,让这所学校变得更好而已。还是说……」
佐知川停顿了一瞬间,瞄了一眼学生会的同伴,然后扬起嘴角说道:
「难道学姊的意思是,没有前学生会长的后援就不能参选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宫前转身面对门,背对著佐知川说道:
「我大概知道你的……你们的意思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我们就来打一场堂堂正正的选战吧。」
宫前头也不回,大步走向出口。
「好的,当然没问题──我会完整发挥我长期看著宫前学姊的背影所学到的一切。」
佐知川一说完,其他成员便发出小声的窃笑。宫前咬牙切齿,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
「……那个,刚才的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追上宫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清楚。我也……光是要对答就费尽力气……」
她原本紧张的声音突然虚弱地颤抖。
「这样啊……不过,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不会改变。只要支援领家,抢到更多票数就行了。」
「……是呀,你说得没错。」
「他们算是所谓的幕后人员吧。就算他们多少拥有身为学生会成员的经验,也没有什么优势。相较之下,学姊是学生会的招牌。有学姊在演说时帮忙站台的我们,不管怎么想都比较有利。」
「虽然我也这么想……」
对方或许也有某种胜算。要不是有把握,他们也不会特地参选了。
我和宫前都无法将这个逻辑说出口,为了掩饰不安,快步走回社办。
3
对方的「胜算」很快就化为实体,在校内流窜。
几天后,校内到处贴满每位候选人的海报,也有人在教室里发传单,使得校内弥漫起学生会长选举的浓浓气氛。听说往年几乎都没有多少人关注,今年却有多达三位候选人,而且每个人都不是为了纪念学生时代而参选,而是认真想成为学生会长,所以才会造成这种状况。
某一天早上,我在上课前约一个小时前往社办。以前都是为了在校门前进行非公认反恋爱演说而集合,但这次的目的是协助领家进行学生会长候选人的演说。因为与平时不同,我带著一点不安走进社办。
──可是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气氛。
「呃……发生什么事了吗?」
社办里的成员有领家、濑崎和宫前。我先对最靠近我的宫前搭话……她却只是低著头,没有回应。
这时闲在角落的濑崎对我做出招手的动作。我放下书包,坐到他旁边,他便把一份印在粗糙纸张上的最新校内报纸递给了我。
「这是丑闻的报导……宫前学姊的。」
「丑闻?」
我大声重述,又赶紧摀住嘴巴。宫前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过头来。
我开始阅读濑崎给我的号外。内容如下:
前学生会长疑似挪用校际交流金
九日,记者经由独自采访知情人士得知,自去年十一月以压倒性优势当选并率领学生会至今的宫前前学生会长疑似挪用学生会预算。自从宫前去年就任以来,与他校保持交流的事务所需公费便发生遭到私自挪用的疑云。
宫前自从在前年以新生代表之姿于入学典礼进行宣誓以来,便在学业与学生会两方面都表现亮眼。在去年举办的会长选举之中,宫前以压倒性的得票数胜过主张以校规规定「女学生要提出选项,由男学生选择以进行对话」的小说游戏研究会的畑守代表。此后,她以学生会长的身分推行各式各样的改革,并在不久前光荣卸任。
贪污疑云与宫前强力推动的其中一项改革有关,那就是「校际学生会交流活动」。此交流活动的目的在于共享学生会之间的情报,以便更顺利推行广范围的政策。据知情人士所说,宫前曾经将交流金用在与目的无关的个人交际上。
以下省略。等到我看完文章,濑崎又拿了另一份号外给我。
不知羞耻的学生会长用公费挑男人
前学生会长──宫前爆出贪污疑云。而且内容恐怕与她极力隐瞒至今的性事有关。
经由宫前的牵线,我校开始与他校学生会进行交流。但其中的「交流」所代表的意义其实远远不像我们所想像得那么纯真。
「她好像从以前开始就会很积极地找男人。也有人谣传她会偷偷『豢养』违反校规的男学生。交流活动结束后,她都会带别人进旅馆。还有人说她可能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才当学生会长。」(学生会知情人士)
会长不从现任学生会成员中挑选下一届学生会长候选人,是非常少见的情形。针对这一点,知情人士有以下的推测:
「毕竟她也不希望自己做的坏事曝光,应该是想要拉拢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再湮灭证据吧。反过来说,如果现在的成员中对她有所不满的人成为会长,就有希望让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这则丑闻对宫前阵营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另一方面,对突然现身,由佐知川领军的学生会阵营而言,这反而是顺风般的好兆头。
学生会长选举将于下周五举办。以往总是一成不变的无聊活动,今年则似乎将有一波三折。
「这是什么东西?谁会当真啊。」
我不以为然地这么说,把号外扔到桌上,宫前就转过头来,定睛看著我。
「……高砂学弟,你……相信我的清白吗?」
「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这类模糊的报导几乎都是在没有东西可以写的时候才会写这种可以随意推卸责任的谎言。而且……」
「而且?」
宫前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继续说道:
「学姊怎么可能找男人嘛。毕竟你是不会输给我们的非现充啊。能够乾脆地转向反恋爱阵营的人是很少见的。就是因为不会沉迷于那种事情,马不停蹄地工作,才能造就现在的学姊。不是吗?这恐怕是以学姊以外的某个学生会成员的真实故事所改编而成──你被利用了。学姊的这种地方也非常有非现充的风范呢。」
我如此自信满满地诉说她的清白,她看著仰慕自己的学弟的温柔眼神却转而充满怨恨,狠狠瞪著我。
「高砂,该怎么说呢……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就是因为你这么多嘴,才会离主流社会生活愈来愈远。」
领家这么说,宫前也点头附和道:
「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彷佛可以预见你完全找不到工作,在超商打工维生的某一天,忍不住对麻烦的客人口出恶言,被路人拍下影片上传至推特,结果惨遭网友炮轰的未来。」
我只不过是稍微说错话,我的未来就被看穿并否定了。我确实也觉得自己会找不到工作,但我为什么要从现在开始就陷入忧郁的心情呢?
宫前藉著臭骂我一顿而多少打起精神后,其他社员也都抵达社办了。领家首先把号外发给大家,开始说明:
「这很明显是佐知川领军的前学生会成员对我们的抹黑。大概是给了新闻社某些好处,叫他们捏造的假新闻吧。」
天沼说:「其实她真的有做那种事吧?」批评宫前,但她听到我陈述刚才的论点便马上理解,深深点头,不再多说。我明明做了值得感谢的事,却又被宫前瞪了一眼。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是认真想要得到学生会长的宝座──为了获胜,甚至不惜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西堀好像很困地揉著眼睛,插嘴说道:
「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那么想当上学生会长?如果只是对前会长的作风感到反感,不会做到这种程度。一定有……别的理由。」
西堀的看法很有道理。光是想成为一所高中的学生会长,不会为了击败敌对候选人而做到这种地步。肯定有什么内幕。
「可是……我明明和他们共事了那么久,却对他们这么做的动机完全没有头绪。」
「嗯嗯……线索实在太少了……也罢。」
领家这么说著站了起来,开始准备演说用的道具。
「只要我们好好表现,就不会输给这种抹黑。在运动的手法方面是我们技高一筹。我们要活用这项优势,甩开他们。」
其他成员也赶紧开始准备,展开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晨间演说。
○
那份号外转眼间便传遍校内,使我们陷入超乎想像的苦战。每次举办活动时都会站在全校学生面前发表正派言论的宫前学生会长竟然在背地里挪用学生会的预算,跟他校学生花天酒地──这样的落差似乎激起了学生们的好奇心。
谣言被加油添醋的速度愈来愈快,到了今天早上,宫前已经成了堕胎过三次的梅毒患者。
「太夸张了,开什么玩笑!」
宫前火冒三丈。正因为她曾经为学生会那么牺牲奉献,这种无凭无据的夸张谣言肯定对她有很大的杀伤力。她在一般学生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在我们面前则是单纯地表示愤怒,但我上次却偶然看见她一个人在社办流泪的样子。
令人意外的是,佐知川阵营并没有公开利用宫前的丑闻当作攻击手段。他们虽然有提出开明的学生会、公正的监察等政见来间接利用丑闻,却没有公开批判宫前,或是对领家进行负面宣传。为了演出他们的「正当性」,这是必要手段。不谴责任何人,而是提出和我们相似,同样能让学校更好的政见──这么做就能让讨厌宫前的一般学生将票投给佐知川。
积极利用这则新闻的反而是藤枝阵营。
「我们绝对不能原谅这种恶行!」
天候变得更加寒冷的某个晴天早晨,藤枝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对走向校门的学生如此喊话。他那苍白的脸配上廉价理发的发型、音调偏高的声音都让我颇有亲切感,路过的女生却都带著苦笑说「呜哇,又在做这种事」、「好恶心」。可是听到这种中伤,藤枝以及协助他的计算机科学社成员都面不改色。他们应该已经很习惯被骂恶心了吧。
「宫前担任学生会长的期间,总是大力宣扬恋爱至上主义。而现在,我们终于得出答案了!她偏重恋爱的态度只不过是反映了自己的破碎道德观!而这并不只源于她个人的特殊情况──追根究柢,恋爱这种东西具有恶魔般的特质,会助长这种自我中心的价值观,破坏伦理与秩序!因此,我们必须在此作出大幅的改革──那就是杜绝校园恋爱。
不只是宫前支持的领家候选人,就连身为前学生会成员的佐知川候选人所推出的政策都只是沿袭宫前的方向。她们所主张的『帮助大家发光发热的学生会』──我们必须从根本重新检视这样的概念。『光芒』是谎言!『充实』是欺瞒!对于想说些好听话来掌握实权的卑鄙心态,我们坚决否定到底!
我们应该屏除虚假,以严肃的心态做好我们该做的事。现在的我们不需要名为『恋爱』的精神松弛剂!接受痛楚,然后纯粹而克己地追求学业与社团活动的成果,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对于藤枝的这段主张,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根本无可挑剔。除了相信且利用宫前的丑闻以外,他们的思想与我们有很大的共鸣之处。
「本来应该由我们站在那里,提出那个主张的。」
围著围巾来视察敌情的领家对身旁的我小声说道。
「既然我们隐瞒著身分,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就无法公然投入学生会长选举。可是藤枝没有遮住长相,甚至堂堂正正地用本名参选,完全不畏惧周遭的冷言冷语。他应该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发言吧。我想他其实并不想当学生会长。可是他有想要贯彻的正义。我们……真是没面子。」
领家这么说,把手插到口袋里,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为了将藤枝的身影和主张烙印在自己天真的心中,我走进包围著他的人群里。
○
投票日很快便到来。我们的阵营为了挽回颓势,采取了各式各样的策略,却全都效果不彰。宫前虽然很积极地证明自身的清白,却缺乏关键证据,没能彻底摆脱嫌疑。然而,她的努力本来就不可能奏效──因为比起单调乏味的真相,多数人更喜欢刺激有趣的虚构故事。
投票在十七点截止,开票作业随即开始。而结果马上就在当天张贴于布告栏,号外也迅速发行。
佐知川确定当选下届学生会长。
4
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根本没空为败选一事意志消沉。因为一就任为会长,佐知川便以极快的步调展开改革。
这段时间,我们每天放学后一抵达社办,就要各自报告当天目击到的新学生会暴政。
「没想到佐知川学妹会如此积极推动恋爱至上主义……」
「宫前,你担任学生会长的时候,她都没有类似的徵兆吗?」
「是呀,完全没有。她根本不会因为与异性相关的事而成为别人的话题。」
「那样的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领家在白板上写下佐知川的新政策,苦闷地扭曲表情。
「要是不尽快处理,我们努力建立至今的反恋爱基础就会化为泡影。来举办大规模的校内示威吧──趁还有人赞同我们。」
社员都各自带著忧郁的表情解散。留到最后的我和领家也用沉重的脚步走出社办。
「啊……我把明天要交的功课忘在抽屉里了。等我一下,我去拿。」
领家这么说著跑出去,不过反正不远,所以我也一起跟了过去。
「话说回来,最近总是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呢。没想到佐知川比过去的宫前还要提倡恋爱至上主义。」
我这么说,领家便用极度疲惫的声音答道:
「面对大幅跃进的我们,大性欲赞会也无法袖手旁观。这时候更应该坚持下去……」
说到这里,领家突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物体摩擦声。声音好像是来自没有人使用的资料室。
「喂,这该不会是……」
我往旁边一看,发现领家摆出了僵硬的表情。
声音继续传出,并穿插著人说话的声音:
「欸,真的不太好啦,在这种地方……」「没关系啦,其他人都回去了。」「可是……要是被发现的话……」「学生会都特地开放了,有公家挂保证啦。」「嗯……等一下……」
佐知川当上会长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放学生自由使用闲置的教室。虽然名义上的目的是「充分利用校内资源,打造方便活动的校园」,但结果就是增加大量的「办事小屋」。
这种时候,我们能做的事就是浇熄这些家伙的欲火。
「喂,就是这里啦。听说以前有个女学生在这里上吊……」
「啊啊,是怀孕的关系吧。因为男方死不认帐……」
我和领家故意大声说给资料室里的人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就马上停止,过了一阵子又响起细小的摩擦声。应该是在穿好乱掉的衣服吧。
确认这一点后,领家快步往前走。我要小跑步才能勉强追上她。
「真是……真是……」
领家气愤难平地低声咒骂,往前快走。
「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爱挑在学校做。」
「不要问我!……他们就是一群不懂忍耐的猴子,只要待在空房间里就会自动发情吧──就算说他们的情欲对象是没有人的空屋也不为过!」
领家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暗红色的夕阳照进空无一人的教室。经过涂装的课桌表面反射著光芒,规律排列的桌椅创造出一幅奇妙的景象。
「到了这种时间,教室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走向自己的课桌拿出讲义的领家这么低声说道。她这么说应该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我却不禁联想到刚才的事件。
「该不会也有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跑到这里做那种事吧?」
把讲义收进书包的领家愣了一下,转过来面对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里可是我们平常长时间坐在位子上,勤奋向学的地方啊。在这种地方,那个……」
说著说著,领家的脸愈来愈红。
「你为什么……要挑在我们独处的时候说这种话!」
她口气粗暴地这么说,怒目瞪著我。
「不,等等,我当然没有那个意图!只是无意间想到那种可能……」
经她这么一说,这个时机真的很糟糕。
「都是因为你平常就满脑子想著那种事,才会老是失言!我要求你进行自我批判!」
后来我被迫在教室里书写冗长的自我批判书,直到被夕阳染红的教室变得一片漆黑为止。
新学生会的暴政还不只如此。某天午休,我和领家前往餐厅,发现座位的排列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们疑惑地穿过站在入口附近的学生,走进里头,看见一面告示牌。
『中央座位仅供多人用餐的同学使用。
独自用餐的同学请使用墙边的座位。 学生会』
看到这份公告的领家气得浑身颤抖。
「这种歧视根本不可原谅!好吧,高砂,我们就故意分别坐在单人座,抗议这种优待现充的制度!」
我们两个人从柜台领取套餐,开始寻找座位。墙边的桌上放著等间隔的隔板,让人看不到隔壁的座位。桌椅都很高且缺乏稳定性,简直像是在叫我们快点吃完饭并离开餐厅似的。
「不过……没有空位。」「中央的桌子倒是还有空位……」
我和领家端著托盘,面面相觑。墙边的单人座挤满了一整排寂寞的背影,默默地专心吃著饭。
「……没办法了,虽然利用特权的行为让人不太舒服……还是去坐团体座吧。」
领家这么提议,我也勉强答应了。中央摆著两人桌、四人桌,空间很充足。以两张大型沙发和餐桌构成的八人座有网球社的人正在吵吵闹闹。男生搂著女生的肩膀,靠在沙发上嘲笑面对墙壁默默吃饭的边缘人。
我们别无他法,坐在两人座。
「竟然做出这么阴险的事……佐知川他们是恶魔吗!」
领家瞪著网球社的人低声咒骂,开始吃饭。
「问题好像不只是座位,你看。」
我指著放在桌上的压克力立牌里夹著的广告。
「情侣专属优惠……什么?」
领家一把抓起立牌,用魔鬼般的表情读起上面的内容。不过,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
「是喔……男女一起点套餐就会送甜点……」
「喂,领家,你该不会……」
「不是的!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赚到了』!只不过是对他们的狡猾感到有些畏惧罢了……话说回来,他们是怎么认证情侣的呢?不是情侣的我和那个……你,也可以拿到这份赠品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能反过来积极利用这一点,让他们无法达成目的,藉此妨碍他们吧……?」
领家很快地说完这段话,彷佛要转移焦点似的,用惊人的速度吃完套餐。我也受她催促,开始狼吞虎咽。
归还餐具后,我们走出餐厅,在通往校舍的回廊看到一幅诡异的景象。因为客满而找不到墙边座位的边缘人们把托盘放在扶手或柱子上,站著吃饭。
「这……简直是现代的奴隶。」
「为什么只是一个人……就要受到这种残酷的对待?」
我们哀叹著走过这条孤独吃饭之路,在途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过我们决定刻意不打招呼,直接通过。
「哎呀,高砂学弟、领家学妹!你们也来餐厅呀。」
不过,对方却马上出声打招呼了。宫前很灵巧地将托盘放在区隔回廊和室外的水泥矮墙上,吃著午餐。她的优雅外表和当下的处境有很大的落差,明显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啊……午安。」「学姊好……」
我们尴尬得想要马上离开,宫前却毫不在意地继续对我们说道:
「真是的,好糟糕的改革,竟然弄出那种团体专用席!虽然始作俑者是学生会,跟著照做的人也有问题。那种特权意识……」
看到我们尴尬的表情,宫前暂时停顿,然后问道:
「你们……该不会是坐了两人桌吧……?」
看著不发一语的我们,宫前的脸上闪过各式各样的表情。怨恨、愤怒、嫉妒、不安、恐惧──最后又转变成悲伤,眼里涌出泪水。
「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吧!」
「对啊,我们中午前互相约好,一起来吃饭吧!」
事情就发生在领家与我分别这么安慰宫前的时候。一大群人的脚步声从餐厅的方向往这里移动。大概是这项改革的最大受益者──人数众多的现充团体吧。我转头面向室外,避免跟他们有视线接触。
「咦,这不是宫前学姊吗?」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学生这么说道,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佐知川学妹,午安。不,现在……我应该叫你学生会长。」
「哎呀,快别这么说……我心目中的学生会长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宫前学姊。被学姊这么称呼,我会受宠若惊的。」
虽然这段台词听来口是心非,宫前还是保持微笑,什么也没说。
「学姊,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吃午餐呢?餐厅还有很多空位呢。」
听到这种刻意挖苦的言论,我早就冲上去揍人了,宫前却很冷静地这么回应:
「团体座确实还有空位,但单人座都满了。我平常都是一个人吃午餐,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哎呀,要是学姊跟我们说,我们很乐意陪同的。」
宫前对这种明显的谎言也不为所动,用开朗的笑容坦然说道:
「没关系。而且,有这么多同学都找不到位子,在外面跟我一起吃饭。感觉就像是大家围著一张大桌子,开心地享用午餐似的──有种不同于往常的感觉,非常新鲜有趣呢。」
「学姊的看法……相当独特呢。」
要强词夺理,很少有人能胜过宫前。佐知川只能摸摸鼻子认输。
宫前开始转守为攻。
「佐知川学妹,你好像很积极在推动改革呢。可是另一方面,我有时候也会听说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做法太过独善其身。例如餐厅的这项团体优惠政策……学生会应该要辅助学生多方发展。虽然我能感受到你们的热情,但你们应该多采纳学生的意见……」
「学姊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佐知川打断宫前的发言,将视线转回前方,迈步走向校舍。她维持面向前方的姿势,继续说道:
「慢慢改良现有的东西──靠这种方法,永远无法接近理想校园。我们必须在某些地方作出重大突破。」
「就算如此,怎么可以拋弃弱者……」
「你什么都不懂。因为学姊是『强者』嘛。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弱者的伙伴。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我们就是弱者本身。」
佐知川稍微提高音量这么说,然后领著其他的学生会成员走回校舍。
留在原地的我们陪著宫前,等她用不舒适的姿势把彻底冷掉的午餐吃完,然后在尴尬的气氛中一起前往社办。
○
改革日复一日地逐步进行著。福利社今天似乎启用了面包的情侣折扣。
「你们看~我跟小优一起去买面包就打了九折呢。好划算。」
「优良店家。虽然是敌人,我也不得不赞赏。」
在放学后的社办,神明学姊跟西堀融洽地吃著面包。或许是很高兴被误认为情侣,其中一方的表情乐不可支。
「不要被影响了!这是敌人的陷阱!」领家这么说,用力敲打桌子一下。「他们想用物质利益引诱人们,藉此撮合情侣。如此缺乏危机意识,迟早会失去反抗能力!」
「刚才领家学妹和高砂学弟似乎也买了什么来吃,那是……?」
被宫前这么吐槽,领家陷入沉默。她为什么要主动去踩地雷呢?
「……那件事等一下再说。现在这件事比较重要。」
说完,领家把一张撕来的海报贴到白板上。
「即日起开始施行配对制度……这是什么?」
濑崎这么问道,领家先说「一种恶魔般的制度」,然后回答:
「简单来说,这就是由学生会居中介绍,促成学生互相认识的系统。他们以『充实的校园生活』为筹码,逼迫学生与他人交往。这种野蛮的行为根本不可原谅!」
我感到毛骨悚然。佐知川所率领的新学生会完全不知道收敛,甚至能若无其事地踏进有道德争议的领域。
「情况已经刻不容缓。即使输了选举,我们也没有时间消沉。我们有我们的战斗方式──此刻正该回归原点,不再攻其不备,而是堂堂正正地面对邪恶的恋爱至上主义!」
说完,领家撕破那张海报,再拿起黑笔写出「以阶级愤怒之铁锤制裁蛮横的新学生会!」几个大字。
「我们的本分究竟是什么?脚踏实地地劝导并建立民意基础吗?不对!拿起武器,实际行动,这才是我们反恋爱主义青年同盟社的作风!若有人仗著权力胡作非为,就会受到民众制裁。各位同志,此时不抗争,更待何时!」
「没有异议。」「就这么办吧。」「好久没有这样了,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呢!」「大师,您要趁这个机会为选举一事雪耻吧!」「我对学生会也有私人恩怨,就跟他们战斗到底吧!」
社员各自回应领家的喊话。
「好,明天马上发起抗争!首先是晨间演说。校内明显有些势力对新学生会的急躁改革感到不满。我们要拉拢这些支持者,将危机化为转机,一口气将恋爱至上主义逐出校园!」
○
后来我们在社办讨论今后的运动发展,直到太阳下山。比起暗中动手脚,我们还是比较适合实际发动抗争。我们大量参考过去取缔我们的宫前所提出的建言,拟定击溃新学生会的策略。
「不过……我还是感到匪夷所思。为什么佐知川学妹会……」
「真没想到学生会中会出现这种施行暴政的继承者。」
我们还留有不少疑问。为了解开谜团,我们必须将学生会逼到绝境。
我们又讨论了一阵子后解散,我和领家一起踏上归途。
「佐知川啊。跟学生会对峙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几次……却没留下什么印象。」
领家一边看著学生会发行的文宣,一边低声说道。
「对啊。而且……不只是会长,连支援她的学生会成员也很难以捉摸。以前交战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好像对宫前很忠诚……」
我们讨论著各种议题,很快便来到岔路。即将进入实际行动的阶段,现在的领家看起来比过去还要充满活力。
「跟竞选的时候比起来,你现在状况好多了。」
我这么说,领家便笑著回应:
「我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比起站在高处领导众人,待在基层反抗执政者比较适合我的个性。」
因为冬至愈来愈近,在我回到家之前,天色就已经一片漆黑。乾燥而晴朗的天空中,星星的数量比平常还要多。明天早上一定会非常寒冷。
到了寒风刺骨的季节,我就更想念待在家里的感觉。女童现在应该待在开著强烈暖气的室内,一边吃橘子一边打电动吧。我甚至可以想像手把被她手上的橘子汁弄得都是橘子味的情况。我开始觉得不爽了。
我终于走到家门口,转动门把。平常门总是开著,今天却上了锁。她终于学会一回家就要从内侧锁门了吗?以前不管我说几次,她都不会锁门,所以我纯粹地感到惊讶。
我从口袋拿出钥匙开锁,走进家里。屋内没有开灯。我摸索著找到白炽灯的开关,点亮玄关,便马上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我还不知道这股异样感从何而来,于是经由走廊往客厅走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家里体会这种安静到令人耳鸣的感觉了。好诡异。
我打开客厅的灯,异样感就变得更加强烈。客厅异常整齐──平常的地板和桌面应该会散落著更多杂物。
我依然无法理解,在家中来回查看。她在各处留下的痕迹全都消失得乾乾净净。
「……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这肯定也是某种策略。她就是喜欢以捉弄人为乐。这时如果作出她想看的反应,就等于是输了。
先冷静一下吧。我想喝一点饮料,于是打开冰箱。冰箱里的样子一成不变,我却不禁僵在原地。因为发生了平常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通常到了隔天,那东西一定会被她发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箱里还留著我在万圣节那天买的布丁,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