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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序章 侍祭亨伯特的告白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

翻译:高灯贡壶

1

我的尸体被涂上焦油,吊在了港口的大门上。

为了引诱她过来,为了让她的心破碎。

痛到神志不清的大脑里响起了雨打在甲板上的声音。

被遮住的眼睛无法确认状况,但是毫无疑问房间外开始下雨了,糟糕透顶,雨是不详的征兆,阴暗的天空——冰冷刺骨的空气让人忍不住想起死亡,雨散发着死的尸臭。

所以我有预感,我活了十八年,今天恐怕就是我的死期。

“……啊~,真遗憾,亨伯特。”

耳边传来了扎利大人的声音。

脸颊突然被什么东西碰触,火辣辣的刺痛让我背过脸。不看也知道,肯定是扎利大人捏着手帕摁在了我被殴打而成的伤口上,就是那方边角刺着“ZARI”的白色蕾丝手帕。

尽管眼睛被遮住,但是想象恩师扎利大人的面容还是很容易的。

青筋暴露的惨白肌肤,棉绒一样的柔顺金发,整齐的淡金色眉毛,让人疑心是不是故意剃成如此,但是这样与其说给人以威压感,不如说正相反,白肤衬托下的蓝瞳和蔼可亲,印象中的扎利大人是一位笑起来如同少年的人物。

这样的他如今却像是抚摸颤抖的小狗一样摸着我的头,用充满爱怜的声音说道。

“我之前说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亨伯特,可是你又说谎了……这座岛上看来又没有聚落,能不能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呢?”

我被强迫坐在所谓的“生日席”上,位于长桌的一端。

伸到桌子上的双手被拷问具卡死。

那是形如鳄鱼的铁质器具,从右手端将合拢的手掌一同咬住。

它是扎利大人秘密收集的拷问具收藏品之一,造型虽然十分幼稚,看上去像个鳄鱼,但其实是在模仿制裁罪人的圣龙“尼娅”。它的上颚上插着一个小小的螺栓,拧动一下螺帽,鳄嘴就会嘎吱嘎吱地合紧,锯齿状的牙齿随后就会将手咬紧,这就是名为“第一口(F I R S T · B I T E)”的拷问具。

每次扎利大人旋转螺帽,剧痛都会让我咬紧后槽牙,到现在只剩下了麻木的感觉。自己的双手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一想象血肉模糊的双手,眼泪就流了出来。

“呜……呜……”

靴子在地板上移动,扎利大人的气息转移到了背后。

“我是传教士(MISSIONARY),不是异端审问官(I N Q U I S I T O R),所以很不擅长这些,不知不觉心就软了,更何况你还是我门下的爱徒。莫非正是这份心软让你撒谎了?喂,亨伯特,你在听吗?”

“……呜……扎利大人,我——”

“听没听?”

紧接着桌子被咚的一声敲响,就在鳄鱼旁边。

震动让被咬紧的双手一阵刺痛,我反射性地叫道。

“啊啊!在听!听到了,扎利大人,所以请——”

光是敲击桌子就疼成这样,要是敲击咬住双手的鳄鱼本身,那又会传来多么恐怖的剧痛呢,但愿他不要再这么做了。

“慎重考虑你的下一句话,切记。‘人鱼栖息的海湾’在哪?”

“呜……哈,这个,我说,我马上说。”

有没有什么不说出来就能结束这场的拷问的办法呢,脑海里想的尽是这个。

但是我已经虚与委蛇,蒙骗他们登上了两座无关的岛,扎利大人现在对我的信任无限接近于零,接下来说什么才能熬过这场拷问,怎么做才能逃出他的掌心呢——

我从背后感觉到扎利大人的手臂伸向了桌子。

叮,鳄鱼的鼻尖被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好可怕,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我的记忆有点模糊。”

“是吗,那我就帮帮你,直到你的记忆清晰。”

“等……——”

扎利大人的拳头朝鳄鱼头挥下,超乎想象的剧痛让我一度失声,脑海中随之浮现出扎利大人的表情,不看都知道,即使手上做着如此恐怖的行为,他的脸上也一定挂着少年般的笑容。

2

身为露西教徒,我大概没有那么虔诚,只是因为父母是狂热的露西安,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前往了教会。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让人不满的,父母哥哥疼爱我,妹妹敬爱我,教会的神父先生和村民们也都喜爱我。作为人见人爱的那种小孩,我一直活得自由自在。

毕竟我的周围全是些善良的人们。

家里虽然是贫困的农家,但是歉收的时期邻舍都会把食物分给我们。

屋顶开个洞,村里的男人们会倾巢出动,帮我们修好;我生病了,村里的妇女也会轮流看护。

他们为什么如此善良呢,我曾经向母亲发出这样的疑问,而当时正给我膝枕的母亲则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说“因为你是被选中的神童。”

直到开始去村里的学堂上学,我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原来如此,每当我取得好成绩,村里人和老师们都会夸赞我“天才”“英秀”,看起来我脑袋不错,运动能力也拔群,容貌也不算差。

随后教会又进一步认可了我的资质,推荐我入学魔法学校。

真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听说我们这贫困的农村出了个魔法师,村里人纷纷捐款,为我凑集路费和学费前往魔法学校所在地的王都爱梅尼娅,同时也作为我在那里的生活费。

父母想必很为我自豪吧。在我即将动身前往王都爱梅尼娅的前一天深夜,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论自己的儿子到底会成为多么伟大的魔法师。

“他一定能创造出超越所有人的大火球,在战场上把敌人烧个片甲不留!”

父亲如此幻想,母亲却回复说“不会的,那孩子很温柔”。

“他拥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我懂的,他一定会治好许许多多的人,成为英雄。”

我躺在稻草床上,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父母的夸耀。

我想回应他们的期待,也必须回应他们的期待。比起前往大都市的不安,内心对于成为魔法师的期待占据了上风,身为神童的我究竟能成为怎样的魔法师呢,我自己也跃跃欲试。

然而魔法这种东西正如命运,天分是比努力更为重要的因素。我们此前不知道魔法有六种类型,也不知道魔法不是可以随心所欲获得的。到最后我既没有造出火球,也没能获得治愈别人的力量,并且作为魔法师还拥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

魔法分为六种。

——使魔力的质变化的变质魔法。

——靠魔力强化肉体的强化魔法。

——用魔力炼成事物的炼成魔法。

——凭魔力操作精灵的操作魔法。

——借魔力侵蚀精神的侵蚀魔法。

——以魔力召唤魔兽的召唤魔法。

魔法师的“型”也就是使用魔法的类型。

根据以六种魔法中的哪一种为中心修习可以把他们分类。

魔法使用者使用魔法时,或多或少都会让魔力包裹全身,这是最自然的状态。如果让那些魔力变化成具有各种各样性质的东西,那就是变质魔法。

比如把魔力变成火焰释放出来,烧光敌人,又或者变成治愈之光,为同伴疗伤。

但是能让魔力变质成何种东西,那就要看魔法使用者的个性了。

这个个性正是固有魔法的基础,换言之,能将魔力变成火焰的魔法使用者就不能照葫芦画瓢,把魔力变成治愈之光,至少我还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魔法使用者。不管怎样,把包裹身体的魔力变质后使用的魔法使用者就被称为“变质型”。

反过来说,自然状态时不把包裹的魔力释放到身体外侧,而是作用于内侧,又会怎么样呢?那就变成了强化魔法,用魔力强化肉体的各种机能,像是撞击力、机动力和恢复力等等,擅长这点的魔法使用者就被称为“强化型”。

所以说,魔法使用者对于魔法有着不同的适性,从六种中选择最适合自己修习的是成为魔法师的第一步。

当然,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本人希望的类型与发现的适性不同,尽管有些学生宁可以自己的志愿优先,学习与自己适性不符的类型,但是学校方面还是强烈推荐顺应自己的适性。超出适性的类型不是那种顶尖的天才学起来本来就很难,更何况即使学会了,相比于适性者,强行使用的那些魔法不管怎样也会略差一点。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魔法”是龙的礼物,偏要与它唱反调是一种极度的傲慢。无论适性被发现是什么样,老老实实地顺从龙的旨意才是虔诚的露西教徒所应该做的。

正如善使剑的以剑士为目标,善用弓的以射手为目标,入学魔法学校的学生们经历的第一件事就是根据自己被发现的适性分班。

其中人气最高、被称为尖子班的是“召唤型”的班级。

以高纯度的魔力为代价,唤出超越人类认知的召唤兽——聚集在这个班级里的学生身上就隐藏着未来成为召唤魔法师的可能性。

让危险的召唤兽服从的魔法虽然风险很高,但是光凭与强力的召唤兽签订契约这一点,有时就能让他们获得凌驾于现役魔法师的力量,因此召唤班的学生都会被人高看一眼,是其他班级的学生们憧憬的对象。

“炼金班”也是个人气很高的班级。

给各种各样的装备道具“附加(ENCHANT)”属性和特殊效果,把魔力如同黏土一样从零开始捏造、“创造(CREATION)”道具,这就是他们使用的炼成魔法。

虽说他们因为使用炼金魔法所以被称为“炼金型”,但是敢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曾经有一位这类魔法大成的大魔法师用魔力生出了矿物,此后就获得了“炼金魔法师”的名号。

因此他们创造的道具也被成为“炼金物”。

他们“炼金型”不是像“变质型”那样把魔力缠在手腕上充当剑和盾,而是造出了真正的剑和盾。当然,造出来的装备道具的种类是基于魔法使用者各自的固有魔法,但是炼金魔法师能制作独一无二的“炼金物”,在战场上算是最好的支援角色,所以受到了重视。

身为魔法师,与炼金班学生培养出来的人脉即使在学校毕业以后也能成为武器,正因为如此,其他班级的学生在学校里十分热衷于与炼金型搞好关系。

而我是“侵蚀型”,是六种里面最不起眼、最被人嫌恶的类型,甚至可以说被其他班级憎恶。从便利性的角度说,侵蚀魔法的应用场景本应该十分宽泛。

它可以干涉攻击对象的精神,施加影响,也有人用它制造愉悦的幻觉,引导稳定的睡眠,或者作用于痛觉,中和疼痛。

如此便利的魔法却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缘由全在于无法识别它的正体。

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被侵蚀魔法攻击了,不知不觉间就被施加了幻觉,被引诱到了梦中,说不定连中和的疼痛本身也是由更上一层的侵蚀魔法作用于精神导致的。

阴险狡诈,虚伪卑鄙,这就是魔法师们所拥有的对于侵蚀型的印象。

侵蚀魔法可以悄无声息地发动,有时必须欺骗对手。正因为这种类型使用起来直击对手空隙,十分恶心,我们才时常遭受猜忌。

——“抵挡侵蚀魔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要与侵蚀型的对手接触。”

指导书上甚至记载了这样一段话。

与我们面对面的人通常都会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警惕着我们为了使用魔法而设置的“扳机”。

侵蚀型的魔法使用者为了将魔法作用于对象,需要“扳机”。

取对象的侵蚀魔法与释放火球或者治愈伤口等单方面施展的魔法不同,“扳机”是它重要的生命线。“碰触”、“指向”、“交谈”——到底什么才是“扳机”,却取决于魔法的性质和施术者的个性,然而麻烦却由此而生。

正因为这样,即使同为侵蚀型的同班同学也是迷雾重重,彼此之间很难放下戒心交往。这个“扳机”对于我们侵蚀型来说,既是发动攻击的关键,也是致命的弱点,所以哪怕是对朋友恋人,或者是对班级同学,我们通常也不会明示各自的固有魔法和“扳机”。

举个例子,假设有一个厉害的魔法师能通过对话施加魔法,但他却泄露了对话就是“扳机”的情报,结果大家在他面前都闭口不言,他也没办法施展魔法。对于侵蚀型的魔法使用者来说,“扳机”就是重要到如此程度。

而我作为魔法师的弱点就是源于这个“扳机”。

我在入学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名习得固有魔法的优等生了,这在学生当中也相当罕见,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控制它,换言之,“扳机”总是处于启动的状态。

当时老师让我站在讲台前,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不要看这家伙的眼睛”。

“这家伙的‘扳机’已经坏掉了,很危险。”

为了保护班级同学免受我的魔法,他把我的眼睛是“扳机”的消息私下里泄露了出去,一同出去的还有我是无法控制“扳机”的残次品。

于是那一瞬间,我从村里的神童跌落成了吊车尾。

封印魔力的道具中存在戒指形状的东西,我在学校基本上都被强制要求不能摘下那个白色的魔导具,那是只针对我这个不能控制魔力的人的规矩。不过魔力是龙的礼物,封魔类型的魔导具违背了龙的旨意,是露西安最为忌讳的道具。不得不带上那种东西来抑制魔力的我从入学当天开始就被班级所孤立。

我一抬起脸,大家就慌忙撇开眼睛。虽然我带上了戒指,但因为对视是“扳机”的情报泄露了出去,大家都对我的视线抱有一种过度的警戒。

我的座位永远是最前排,所有人都害怕我的视线,不敢待在我的前面。

我自己对于带着戒指这件事也感到自卑,因此周遭没人的时候就会偷偷摘下它。摘下戒指的时候瞳色会发生改变,如果运气不好,在这种状态下被同学看见了,就会被他们骂“恶心的瞳色”“看什么看”,然后被套上麻袋作为惩罚。

到了不得不与别人对谈的时候,我就会特意盯着对方的脚尖说话。我虽然个子很高,但是每次低下眼睛都会自然而然地弓起背。正如大家恐惧着我的视线,我也畏惧着大家朝我投去的轻蔑目光。

明明在故乡人见人爱,到了学校却被人人所避讳。

课间和午休——这些同学们放松的时间段对我来说却是苦不堪言,此时我都会悄悄地躲在教室一角,通过复习讲义或者读书来消耗时光。有时目不识丁的父母会找教会的神父代笔给我写信,我也会在这个时间给他们回信。

——“新生活习惯了吗?”“认识新朋友了吗?”

——“你性格有些内向,所以我一直担心你到了大城市会不会也整天胡思乱想。如果有什么麻烦或者苦恼,一定要写在信上。”

望子成龙的父母并不知道“吊车尾”的这个我。

他们寄来的信让我魂不守舍。

——“村里的大家都期待着你成为伟大的魔法师。”

我已经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了,但是话说回来,信上又该写什么呢?你们自豪的神童在学校被人欺负?即使向他们表明我的烦恼,他们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至少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面对在我身上寄予厚望、想方设法为我筹集学费和生活费的父母,我实在是难以启齿自己在教室一角被人套上麻袋的模样。

因此我在信上创作起了架空的学院生活,信上的我依旧是父母和村里人期待中的神童,右手可以释放火球烧光敌人,左手可以放出光芒治愈同伴,顺便还能飞上高空,让教师和同学们惊叹不已。

多亏了大家的援助,我才能一直顺利地习得魔法,开心地度过每天。写完这些之后,我就会以“感谢自始至终的支持“作结,然后加上“爸爸妈妈已经不再年轻,请务必注意身体”,唯有这句是我的真心话。

在不知多少次半真半假的对话后,我逐渐模仿起平时所读童话里的插图,在信中添上了图画。画中的主角是一位魔法师,一位右手放着火球、左手闪着治愈之光、身披高领披风的超气派大魔法师阁下,虽然夸张得过于刻板,以至于看上去倒有些愚蠢,但是对于没有见过大城市的父母和村里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花哨反而更能回应他们的期待。

大魔法师阁下飞舞的天空不应该是阴沉的模样。我从街上的画具店买了高级颜料,涂满在画上,给插图添上了色彩。我幻想着理想中的魔法师样貌,发泄般挥舞着画笔——正在此时。

“你在画画吗?”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我猛地抬起脸。

一位穿着纯白法袍的教师站在我的座位前。

棉花般柔顺的金发下是苍白到不健康的肌肤,比我乱涂的颜料还要鲜明的水蓝色眼眸俯视着坐下的我。虽然这个人身着教师专属的白色法袍,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注意到他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课桌上,我立刻趴了下去,挡住了绘画。

然而他一句“让我看看”就从我的臂膀下夺走了信纸。

“……原来如此,你眼中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丽啊。”

看着我涂满妄想的绘画,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想。

“……不,”我不假思索地回应道,“谎话连篇的绘画罢了。”

我诚惶诚恐地抬起头,仰望着他,他也透过手上信纸的边缘,用少年般蓝色的瞳孔打量着我。

视线相撞,我突然想起封印魔力的戒指已经摘下,于是慌忙低下头,想要把之前放在课桌一侧的戒指戴上。对我来说,这已经成为了某种条件反射,不戴上就不能与人面对面。

但是他用手指触碰我的手背,制止了我的动作。

“……?”

“……你觉不觉得自己如今身处的环境不讲道理?”

不明白他发问的意思,我只是沉默地低着头,于是他继续道。

“觉得的话,就好好感谢吧,感谢来到这个学校前自己长大的那个舒适环境,感谢那种福气满满的生活,毕竟不讲理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

“许多人都以为人类有‘强者’和‘弱者’之分,其实不对,人类都很弱小,有的只是‘弱者’和‘想要变强的弱者’。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就是不讲理,不管是谁,只要活着,总有一天都会意识到,但从这里开始就是分歧点,是对这个不讲道理的世界长吁短叹,在教室的一角苟且偷生,还是下定决心抗争到底……”

他的话很难懂,我当时不太明白,一直沉默不语,他接着问我道。

“……你的‘扳机’是眼睛吗?”

我低下的目光游移不定。

“为什么?”

“一看你的举止就知道了。”

他把信纸递了回来,于是我庄重地接住,就在那时眼角的余光再次相遇,使我赶忙撇开视线,他似乎被我的行为逗乐,突然笑了出来。

“你作为魔法师……有点太过温柔了。”

这就是我与扎利大人——当时他正作为临时讲师访问那所魔法学校——的第一次相会。

3

在校的学生负有创造“固有魔法”的义务。

这个固有魔法是基于自身类型的原创魔法,其好坏决定了魔法师的价值。易于使用的固有魔法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当作宝贝,但是复杂到谁也无法模仿的魔法也会被其他魔法师高看一眼。

学校要求我们必须给自己的固有魔法定一个名字,不过这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在使用魔法时大声喊出来,而是为了让我们通过魔法的唱名来找准魔法发动所需要的精确魔力和使用感觉。

“你的魔法已经想好名字了吗?”

某天上学时,扎利大人问我。

虽说无法控制,同时又让人嫌恶,但这份力量姑且也是我的固有魔法。我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定下了某个名字。魔法名由本人自由决定,通常也不是什么可以告诉别人的东西。糊涂的魔法师会把固有魔法的性质和“扳机”的提示混杂在魔法名里,而我正是那种糊涂蛋。

“那个……暂定的是‘别看我(DON'T STARE)’。”

“哎,露个精光。”

扎利大人环抱手臂,用食指揉了好一会眉头。

然后我考虑了三天三夜的魔法名在三十秒内就被改掉了。

“换成‘改变吧世界(CHANGE THE WORLD)’。”

扎利大人没有看我的眼睛。他警戒着我的魔法,却又没有过剩的恐惧,愿意把我放在身边,这让我十分开心。

一般而言,魔法学校的学生十五岁毕业,之后有成为魔法师潜力的会进入修道院,以“修道士(M O N K)”的身份进一步精进。

要想成为独当一面的魔法师,就必须先服侍已在职的魔法师,得到他们的承认后再接受他们的洗礼。因此无人承认导致修道士终生留在修道院干活的事例也是有的,但同时也有优秀的魔法使用者快速渡过修道士阶段的例子,他们毕业后立刻接受洗礼,年纪轻轻就成为了魔法师。

我算比较幸运,毕业后马上就被扎利大人邀请去协助工作。我本来就仰慕扎利大人,况且修道院里也没有我的名额,所以我二话不说就决定去侍奉他。

扎利大人的主要工作是“犁庭”。

作为与邻近诸国战争不断的宗教国家,艾美利亚十分有必要在新臣服的属国和土地上传播露西教。奔赴战火刚熄灭的土地去扩增信徒,这就是传教士(MISSIONARY)扎利大人的使命。魔法师的工作不是只有冲锋陷阵。

即使在追随扎利大人巡游大陆各地时,我也没有丢掉赴任前养成的给父母寄信的习惯,不过那些信件中扎利大人的登场次数也自然而然地日渐增多。

他是多么伟大的魔法师,又留下了多么耀人的功绩,信里的扎利大人宛如一位圣人,而侍奉这位圣人的我也仿佛随之一同变成了伟大的存在。

每次看到父母的回信中写道为侍奉这位伟大魔法师的我“感到自豪”的时候,我都像是尽了孝心一般舒畅无比。

——“我们这些弱小的人类都是因为受了龙的加护才幸免于难。”

扎利大人对厌倦战争的他国人民宣扬道。

“摒弃纠纷,改戒傲慢,这样一来龙一定会保护我们。顺从它,遵循龙的旨意。”

进攻已经结束,争端已不再有,露西大人会带给你们和平,他一脸慈爱地靠近被战争所伤的人们,如此说道。

当然,对于敌国艾美利亚的魔法师憎恨无比的原住民也不在少数。遇到这种情况,扎利大人就会向他们展示龙恩赐下来的“奇迹”——也就是魔法,或者把他们招待至“午宴”进行说服,总之最后一定会让他们皈依露西教。

扎利大人的传教活动顺利推进着,随着王国艾美利亚的领土扩张,他的行程也越发忙碌起来。我作为侍祭(ACOLYTE)追随在扎利大人左右,在刚成为属国的各国间巡视。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年,之后扎利大人由于功绩而被委派了更大的职任,即负责大陆南部<港口城市萨乌罗>的改宗运动。

<港口城市萨乌罗>历史悠久,早在四兽战争开始前的时代就已存在,它是由这片大陆的支配者——我们“特兰斯马雷人”所建造的。

然而如今它却成为了奥马尔人<海与太阳之国伊南特拉>的一部分。他们的祖先从南边渡海而来,夺走了这座港口,发展成了包围<伊南特拉海峡>的大国。

奥马尔人自古就居住在南方诸岛,曾经建立过一个名为“王国伊南特拉”的超级大国,支配着南海全域,然而他们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同为奥马尔人,但是居住的岛屿和部落不同,由此引发的争端年年不绝,最终导致了王国的崩坏。

这点倒是和我们特兰斯马雷人很像,我们在大陆上四处征战、抢占领土,至今没能迎来安宁之日。与之对比,他们奥马尔人选择了一条“共生”的道路。

曾经崩坏的“王国伊南特拉”最终复兴成为了“共和国伊南特拉”。

现在共和制取代了君主制,广大的领土被分成了数个州,各州的首脑由民众选举产生,国家的政务原则上由这些首脑协商处理。

这是超越了部族差异和过去遗恨的共生,而使之可能的是他们奥马尔人所崇奉的“夏姆斯教”。“没有好邻居哪有好社区”——“太阳神阿·夏姆斯之歌”如此唱道,遵循着这一准则,奥马尔人每天都在朝着“好邻居”而努力。

<港口城市萨乌罗>虽说名为“共和国伊南特拉”的一部分,但其实不过是众多州之一,而且还孤立在临近<伊南特拉海峡>的大陆侧,与其他州相去甚远。

换言之,万一王国艾美利亚哪天想要渡过海峡,把势力伸向南方诸岛,这里正是一个地理位置绝佳的桥头堡,是兵家必争之地,只不过现如今的王国艾美利亚没有动用武力的打算。

既然奥马尔人想成为一个“好邻居”,那就没有战斗的必要。

现在<港口城市萨乌罗>的南侧主要居住着奥马尔人,那里也因此十分兴旺,与之相对,北侧还残留着许多特兰斯马雷人,不过南北之间既没有墙壁也没有国境,不论人种宗教都可以来去自由。奥马尔人对特兰斯马雷人所信仰的“露西教”也相当宽容,贯彻着共生的理念。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必要特意刺激作为大国的伊南特拉,把它变成敌人,消耗兵力和物资。

话虽如此,王国艾美利亚也不甘心一直这样共生下去。

现今正是暗中为扩大势力而做准备的时期。露西教以城北为中心,一步一步耐心地推进着改宗运动,很快连不少原先信仰夏姆斯教的奥马尔人也倾倒于龙的奇迹,改信了露西教。

夏姆斯教注意到露西教的动作,其中也诞生了激进派,宗教冲突日益频繁。

露西教和夏姆斯教……混杂着两种文化和宗教的<港口城市萨乌罗>如今正身处无声的宗教战争中央。

露西教阵营的下一步计划是建设“南十字大教堂”来吸引信徒,位置就定在城市中央附近,高度被设计成超出城里的所有建筑,这样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仰望它。等到竣工,想必它一定能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同时也作为改宗运动的象征,华丽地竖在那里。

然而建造需要海量的资金和时间,考虑到夏姆斯教的妨碍,指挥建设将是一件艰巨的任务,而被任命负责这一切的是谁呢?正是我们的扎利大人。

“‘协商’……真动听啊。”

在驶向<港口城市萨乌罗>的马车上,扎利大人谈及了伊南特拉的共和制。

“民众是迷途的羔羊哦,亨伯特。他们只能看见前面羊的屁股,要是领头的羊从悬崖上跳下去,那么他们也会跟着跳下去,即使明知那就是悬崖。如果无人领导,他们很轻易就会全灭。”

摇晃的马车当中,翘着腿的扎利大人转头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我。

“究竟是谁最擅长铸剑呢,你知道吗,亨伯特?”

“擅长……那个,是工匠吧?武器工匠……之类。”

“是吧,那最擅长做菜的呢?最擅长擦靴子的呢?”

“……那个,我想想……”

“是厨师,是每天擦靴子的职业擦靴少年,换言之就是各领域的专业人士。人并没有精巧到可以得心应手做好一切事情,所以我们才要分工,才必须互相帮助。”

扎利大人再次望向窗外,他盯着流动的景色,仿佛独白般继续说道。

“擦靴少年做的菜谁会愿意吃呢?那也太奇怪了,每个人擅长的事都是不同的。那么下一个问题,亨伯特,最擅长统治民众的谁?”

“国王……?不对,应该说是君主吧。”

既然是在谈论共和制,那么这个答案才算正确。

“没错。”

扎利大人用力点了点头,这让我很开心,因为感觉受到了他的认可。

“然而伊南特拉没有君主,被羔羊在背后推着前进的领袖们只是在争论各自的意见。他们也是羔羊,国家怎么能交到羔羊的手中呢。领导他们需要灵敏的机动力和呵斥般的喊叫,有时还需要亮出锋利的牙齿。”

“像牧羊犬一样吗。”

“没错,我就喜欢你头脑转得快这一点。”

扎利大人再次看向我,微微一笑。

“把牧羊犬的职责交给羔羊是领导者的渎职,墙头草式的民粹主义只会招来愚民统治。这个国家终有一天会灭亡,被白龙啃食殆尽。”(注:原文“众愚政治”来源于古希腊的ochlocracy,也可翻译成暴民政治,但是在古希腊人眼中ochlocracy和共和/民主制democracy是两种东西,不知道作者是怎么理解的,不过关于制度的这一段论述倒是很接近柏拉图。)

扎利大人渴望某天将自己的名字刻在露西教名为“九使徒”的顶峰上,而南十字大教堂的建设正是实现他这一野心的起点。一旦建成大教堂,将夏姆斯教赶出城市,那么他大概就能进一步飞黄腾达,最终成为大司教,乃至于成为枢机,这样位列九使徒也不再是梦。

“好了,让我们去拯救可怜的夏姆斯教徒(夏姆顿)吧。我需要你的力量,亨伯特。”

扎利大人朝我伸出手。

“为了我去改变世界吧。”

“……是。”

我也伸出手,用握手表示回应。

我曾经讨厌自己的固有魔法,但是扎利大人对我说这个魔法很厉害,说自己需要这个魔法去实现野心。

扎利大人无疑是我在写给父母的信中所描述的“伟大的魔法师阁下”。我第一次被这样的人物所需要,终于可以肯定自己,被他所认可的我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

所以我才会想要成为扎利大人的助力,所以才会盲从般地侍奉他。

即使我知道他是个恶人,这点我并没有在信中向父母透露。

4

扎利大人日常就爱穿纯白色的法衣和长袍。

“白法衣脏了很显眼,正因为如此才要穿白的。”

说着,他把一套纯白的法衣和长袍送给了我。

那是个袖口和裙摆缝着刺绣的高等货,用摸上去十分柔软的丝绸制成。我虽然获得了侍祭的职位,但身份仍然是修士,因此它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僭越的物品。

“无知的羔羊们看到明面上不脏的东西,就会相信它是洁白的。我们必须成为他们所期望的领导者——”

扎利大人对我说道,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是圣职者嘛”。

有时我们会遇到某些对入教和改信无动于衷的对象,无论多么耐心恳切地劝说、或者向他们展露魔力都不起作用,这时扎利大人的改宗运动就会变成“肃清”。对于那些不能遵从龙之旨意的家伙,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当然他明面上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是这种不言而喻的氛围在同伴间早已弥漫开来。

我们以前趁着战后的混乱,为了改宗运动而闯入敌国的商人和领主的宅邸,抄没他们的财产,然而不知何时起,目的却已反转,我们现在为了获得金银而专挑富裕的异端者,到访他们的宅邸。

“肃清”不会选传教用的主城区,而一定是离主城区稍远一点的村镇和庄园中的大宅。

刚经历战火的国家一时之间都是荒凉无比,骑士和士兵没有余力守护民众,治安显著恶化,这点越远离市中心越明显。

扎利大人盯上的正是这些弱势的富裕阶层。

“一切都是必要的。”

扎利大人说道。教会给的资金没有那么多,刚开始传教的土地上信徒的捐赠也是微乎其微,所以他才说必须亲手募集活动资金。

曾经属于敌国的人们所藏匿的财产会成为传教活动的经费、扎利大人及其周围人的生活费、给我的零花钱、还有我寄给父母的补贴。

扎利大人的肃清即使在移居<港口城市萨乌罗>之后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我们奔赴远离市中心的村庄,搜寻拥有奴隶无数的庄园领主,拜访他的宅邸。

因为受到肃清的一方会抵抗,所以有时会出现意料不到的流血事件,而发生在那里的惨剧我实在没办法在信中描述给父母。

我曾经在异教徒的宅内听着不绝于耳的悲鸣,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也曾经面对食物,因为想起散满房间的血腥味而难以下咽。

可能的话我不想再看到那样地狱的光景了,但是扎利大人不允许我不参加肃清。他是想让我明白什么呢,还是说想让我拥有作为共犯的同伴意识呢,又或是防止我告密呢,虽然他的意图已经不可了解,但是不管怎样,扎利大人时常让我待在他身边,我是扎利大人的“爱徒”。

和扎利大人巡游大陆的队伍中,像我这样的“爱徒”还有好几人,比如“助祭(DEACON)”马泰奥,他是个对食欲、肉欲和支配欲等一切欲望都很坦诚的男人,也是个给人感觉很幼稚的魔术师,总是戴着一顶外形奇怪的帽子,大大的帽檐在两旁竖起。我自从遇到他之后就舍弃了对圣职者的憧憬。

肃清中,我曾经在到访的宅内某个房间前被他喊住。

“喂,亨伯特,从下面拿点葡萄酒或者麦酒来!”

他胳膊倚着门框,全身赤裸站在那里。

即使是那种一丝不挂的状态下,他也戴着那顶奇怪的帽子。

“……怎么可能有酒,这里可是‘夏姆斯教徒’的房子。”

夏姆斯教是戒律严格的宗教,肉食和音乐等一切娱乐都被禁止,酒也是其中之一。这家伙连自己身处异教徒房子的自觉都没有吗。

马泰奥被我的话弄得很不爽,朝走廊的地毯上吐了口吐沫。

“那就拿水来,没用的废物。”

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瞥见床上的褐皮裸足。也许是失去了意识,那个人一动不动,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

“看什么看。”

马泰奥用舔舐般的目光盯了过来,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们从头到尾就不合拍。我知道马泰奥很不爽我唯唯诺诺的态度,而我也从心底讨厌他。

被任命为“守门(PORTER)”的魔法师特迪也是扎利大人的“爱徒”之一。

所谓“守门”即看守教会出入口的门卫,一般来说不会侍奉某个神父,而是隶属于各处教会,但是扎利大人却成功让他随我们一起旅行,安排他守卫目的地的教会和自身的住所。

作为门卫,他虽然有着理所当然的高大个头,但体态上却是一身松垮的肥肉,圆鼓鼓的肚子导致法衣的前襟都扣不上,黑如焦炭的肌肤经常透过胸前暴露出来。

据说特迪出身于共和国伊南特拉,是渡海来到大陆的,但他好像不是奥马尔人,是和奥马人共祖的另一部族。他因为有过当奴隶的经历,所以经常把“特兰斯马雷人看不起我们”愤懑地挂在嘴边,他说为了告慰被那些白皮虐待而死的同胞,“我杀他们的时候一定会选最痛苦的方法”。

当然,包括扎利大人和我在内,大多数魔法师都是白皮的特兰斯马雷人,但是特迪却只对我们露西教徒以外的异教徒发挥他那残暴的攻击性。

他有个不忍直视的恶习,遇到抵抗肃清的人时,他与其说叹息,不过说喜悦,因为他可以用自己粗壮的手指堂堂正正地掐住那个人的脖子。肃清说到底还是改宗运动的一环,不是屠杀,所以基本上闯入时不会杀死住户,然而如果特迪一直固执地不肯放手,那说不定就会稀里糊涂造成死人的情况,所以扎利大人也一度忍不住呵斥他,让他“住手”,但之后好几次,我又见过他找借口让可怜的住户被“事故死”。

我无法理解他的残暴行为,面对那个宽阔的后背曾经问道。

“……为什么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回头的特迪瞪圆了眼睛,看起来不太明白我发问的意思。

“唉,因为很开心不对吗?”

来到<港口城市萨乌罗>之后他掐死的大多是奥马尔人,而不是特兰斯马雷人,也就是说,他的残虐本性不是只针对于特兰斯马雷人。

他只是爱欺负弱小,只是个施虐狂罢了。笑起来的特迪会露出格外雪白的牙齿,在黑色肌肤的映衬下却留下一种非人之物的印象。

“……喂、喂,亨伯特小哥。”

某次肃清时我曾经在宅邸的走廊上被维萝搭话,她和我一样是修士,是侍奉扎利大人的“侍祭”。把同一人物作为老师敬仰,按理说就是师妹,她也被扎利大人赠送了白色的法衣。

维萝个头和我一样高,属于那种高挑的苗条体型,四肢则细得宛如枯枝。正如她“柳(WILLOW)”的名字所示,本人是个弯柳一般的阴暗角色,养得长长的前发挡在左半边,遮住了左脸上烧伤的疤痕。

“那个,扎利大人喜欢哪一种?”

“……喜欢是指什么?”

“你看,维萝的头发不是快要到肩膀了吗……?”

维萝用食指绕着黑色的发梢,盯着上方说道。

“好犹豫啊,头发是剪掉呢,还是养着呢,扎利大人会喜欢哪一种呢?”

“……不知道。”

如今正在异教徒的房子里进行肃清,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问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刚从走廊最深处的办公室里出来,背后隔着门还能听到异教徒用土著语言唱的歌。

也许是身材纤细的缘故,维萝胸前的法衣部分经常走样,我不知道把视线放在何处,刚一撇开,她就把眼睛眯成了新月,并裹紧了前襟。

“……啊啊♡你刚刚在盯着胸部对吧?不行哦……维萝是扎利大人的东西,我会向扎利大人告状哦?”

她到底从扎利大人那里听到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呢,一有机会就当着我的面炫耀扎利大人的宠爱,露出一副讥讽的嘴脸。这个阴暗的师妹,明明在我后面来的,在团队里却混得比我开,很明显瞧不起我。

“……问问本人如何?扎利大人就在‘午宴’当中。”

我闪到走廊的窗边,让开了通往背后门的路。

“接下来你的魔法肯定也是必要的。”

最初看到她满身负面气息的阴沉样子,我还笃定她和我一样是侵蚀魔法的使用者,毕竟侵蚀型的班级中那样性格阴湿的学生并不少,然而她擅长的其实是变质魔法。

她的固有魔法对于扎利大人举办的“午宴”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扎利大人很中意维萝……不,是维萝的魔法。维萝肯定和我一样,因为被扎利大人需要而感到开心,如此一想,这个师妹惹人厌的态度也情有可原,甚至有些可爱。

听到我的回答,维萝满意地笑了笑,从我面前走过。

她敲了敲门,咔嚓一声打开,紧接着回过头来。

“啊——……顺便问下,小哥喜欢哪种?头发,长还是短?”

我心里倒是无所谓,于是随口答道。

“……硬要说的话,长点好吧。”

“那就剪掉吧。”

“……”

嘭,门被粗暴地关上了,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外人。

不过我本来就是主动从房间里出去的,因为无法忍受在那样凄惨的宴会上一直待下去,这种脆弱的神经也是维萝瞧不起我的原因之一。

维萝开门的时候,这户男主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被按在办公桌的座位上,伸出的双手被桌上的鳄鱼咬住,双眼紧闭,嘴里唱着“太阳神阿·夏姆斯之歌”。对象的信念越坚定,忍耐力越强,宴会的凄惨程度也就越高。

我想起刚刚参加的宴会光景,一阵头晕目眩。

面对额头浮现出汗水却一心一意唱着歌的男主人,扎利大人问道。

“阁下知道人的手有几处关节吗?”

扎利大人握着银制的剪刀,用尖端擦着男主人鳄鱼牙缝间的指尖。

“——这个问题不难,举例来说,大拇指有两处,看弯曲的部分,然后食指,哦?太好了,竟然有三处,而从食指到小拇指合计有四根。换言之,关节数算上大拇指总计有十四个,手腕也加上就是十五个,人有左右两只手,再乘以二,阁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注:严格来说,腕部不只一个关节,另外还有5个腕掌关节,合计一只手有22个关节。)

扎利大人在男主人耳边低语道,同时让剪刀发出锵锵的声音。

“总共要剪三十次。”

男主人的歌声停止了。

“接下来,一个人三十 ,算上夫人要乘二,算上女儿女婿要乘四,那两位还有孩子对吧,算上就是——”

“连小孩……你们也要下手吗?”

男主人平静地睁开眼,扎利大人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心痛的表情,摇了摇头。

“您选的。”

仿佛斥责一般,扎利大人加重了语气,随后回归平静,低语道。

“我也不想这么做。您可以拯救您的家人,只要依从龙的旨意就好,可您却拼命抵抗,将家人置于危险之中。为何要这样呢,这位“好邻居”?您所信仰的神——您的祈祷能拯救您和身边人吗?看上去不行呢。”

“……我们祈求的不是今后活得更好,而是此世终结之后——”

“可笑,死后才会帮忙的神有什么必要吗?”

扎利大人把手中转着圈的剪刀贴近了男主人的小拇指,只要剪刀一闭,早已张开的刀刃就会把指头从第一关节切落。

“换言之,您的神无法保护您。现在我就证明给您看,他是多么的无能。”

“等等,知道了,我知道了。钱财我全部给你,要多少随便拿……!”

“……不不不,我不需要钱。别这样说,说的好像我是为了钱才做这种事,我的使命是让您洗心革面,是把您从邪教中拯救出来。当然,作为改信的凭证,如果您想贡献一份资金,我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开什么玩笑……!什么改信,人在做太阳神在看,这种做法不可能行得通。对这样非人道的行为,我……我们绝对不会屈服。”

“好吧,那就快点开始第一根——”

不忍入耳的悲鸣响彻办公室,我情不自禁背过头去。

扎利大人说不定就是为了锻炼我的心理,才强行让我参加那么凄惨的宴会。

但是我无法理解,无论参加多少次,我都无法看惯那样的光景,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无法容忍那样的暴力。

又一根指头落地,透过门缝传来的歌声越发悲惨。

我背对着门,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不想看,不想听,但是耳边却塞满了临死前的惨叫,心里躁动不安,嘴角漏出呜咽,视线被泪水模糊。为什么会流泪呢?我不知道,疼的不是我才对,可是好痛苦,好难受。

胃液倒流,让我跪在了走廊上。

呕吐物倾泻在毛毯上,食物腐烂的臭味直冲鼻子。

扎利大人若无其事地做出了那样的行为,仿佛在询问切分的蛋糕派好不好吃一样,一边问着“痛不痛?”一边切下了手指,用着平时的语调,做着一如既往的事情,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宛如杀死虫子的恶作剧少年。

对于扎利大人来说,那种“午宴”已经成为了日常中的日常。

被招待的可怜来客拼死抵抗着,扎利大人却如理所当然一般,无视了他们的恳求,践踏着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仿佛在践行自己曾经说过的“不讲理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他是恶人,恶到极点的恶人,然而道理救不了任何人,修正不合理之处的力量无论哪里都不存在,这个世界是在允许不讲理的条件下成立的。

我在追随扎利大人的过程中以切身之痛体会到了这点。

扎利大人送给我的白色法衣被我自己的呕吐物溅到,弄脏了。

——“白法衣脏了很显眼,正因为如此才要穿白的。”

扎利大人如此对我说。

“毕竟我们是圣职者嘛。”

确实,他无论何时都充满了圣洁感,不管做了多么肮脏的事情,他的白法衣却不可思议地一点飞溅的血迹都没有沾到。

我一直待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对纯白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活着的人却一丝不染,太不自然了。

白色是最适合藏污纳垢的颜色,白色是最丑陋的颜色。

5

自从活动据点转移到<港口城市萨乌罗>之后,肃清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增加了。

主要原因是教会需要募集献金。

想要完成“南十字大教堂”这座大型建筑就必须掏出巨额的建设费用,教会苦恼于如何筹措资金,正在从各地募集捐款,而越高的贡献度越有利于提升以后在教会的地位,这对于雄心勃勃的扎利大人来说,正是用大量的献金向教会众人证明自身优秀的好机会。

就在这一时期出现了一起事故,一艘目的地为萨乌罗的货船在即将到达之前触礁沉没,据说它是带着一笔谈好的大商单回来的,船内聚集了大量的金银财宝。

扎利大人获得情报的第一时间就组织了搜索队,率先找到了沉没于海底的失事船只。

然而沉船的保存状态明明相当完好,其中装有金银的宝箱却不翼而飞,看来是被人抢先了一步,但到底是谁呢?坊间流传当时近海有人目击到了“玛族”的存在。

玛族是在外贸商和渔民间大名鼎鼎的一族,但是他们的住处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目击到的场所几乎都是海上。

传言中登场的那一族大多都是外表美丽的女子,泳姿如鱼一般优雅的她们会从水面探出脑袋,诱惑船上的男人。据说有的船员听到过她们用伊南特拉共和国的通用语——奥马尔语唱出动听的歌声,也有的船员收到过她们“暴风雨将至”的忠告,然后天气真的骤变,船员们险些遇难。

汇聚的情报中不少都真假难辨,其中一条特别骇人的说她们都是半鱼半人,隐藏在海中的下半身是覆盖着鳞片的尾鳍状。

上半身是外表美丽的女性,下半身是怪异的鱼,如此近乎怪物的姿态在城区民众的口中却如同常识一般,她们也被民众称为“人鱼”。

沉船上幸存下来的船员们就目击到了那些人鱼的身影。

既然是擅长游泳的一族,从沉船上打捞财宝想必也是轻而易举,于是扎利大人开始调查是否真的是她们夺走了财宝,随后有情报声称在<伊南特拉海峡>中散布的诸岛沿岸目击到了戏水的半裸女。

可具体是沿岸哪个位置并不清楚,符合条件的岛屿大大小小合计有几百座。为了回收被带走的金银,我们在稀少的情报中反复比对,最终挑出了十八处海湾。

随后我、马泰奥、特迪和维萝四个人乘船前往<伊南特拉海峡>,开始搜索“人鱼栖息的海湾”

扎利大人因为有作为传教士的职务,不能离开教会。

他本人对此倒是非常遗憾,说会为我们的平安祈愿,并送给了我们祝福的护符,希望我们一路顺风。那是用细如线的银丝一根根用心编成的手工艺胸针,上面盛开着喇叭一样的巨大花朵,以百合为主题。

在港口为我们送行的时候,扎利大人亲自把它们别在我们的衣领上,说“注意安全”“相信你们”等等。

然而从结果上来说,我们没能回应他的期待。

从萨乌罗港出发的第四天早上,我们乘坐的船只遭遇了风暴。

我讨厌雨,雨是不详的征兆,雨散发着死的尸臭。

风暴出现的那天也是,从甲板上就能看见天空中蠢蠢欲动的厚云。

啪哒哒哒,猛烈的雨声拍打着甲板,船身大幅度倾斜,不抓住栏杆连站都站不住,船头那一边则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好几名想要收帆的船员抓着绳索都被暴风吹上了天空,这些可怜的船员带着悲鸣被扔进了漆黑的大海。

“注意点,蠢蛋们!”“抓另一边!”“跑跑跑!快点!”

看着一刻不停奔走的船员,年老的船长在隆隆的浪潮声中嘶吼着。

桅杆吱吱吱……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就在此时,我竟然愚蠢地跑到了甲板上,以为至少能给他们搭把手。

结果可想而知,在这场风暴中,对大海一无所知的人只会碍事。在晃荡的甲板上,即使抓住栏杆,被凶猛的雨滴击打着也很难睁开眼睛。

我想要返回舱内,刚抬起头。

“喂小子,快趴下!”

紧随着某人的怒吼,被暴风吹散的绳索就迎面飞来,给了我鼻尖一记痛击。我的脚踝撞上了船沿,身体被抛向大海。

扑通,激烈的风雨声和落水声同时混杂在耳边。

我紧闭双眼,海水灌入口中,鼻子内部直发麻,脑内塞满了咕咕的吵闹气泡声,海水冰冷的感触刺激着皮肤。我不顾一切地划动双臂,必须快点浮出海面,快,快。然而不管怎么划都接近不了海面,好痛苦,要死了,无法思考,好冷,冷,冷……被汹涌的海流裹挟着,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我做好了死的觉悟。

我到底溺水溺了多久呢。

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短到只有一瞬。

回过神来,我已经安稳地漂浮在了静悄悄的水面上,双颊被什么人碰触着。那是一双柔软的小手,脸颊被双手捧着的感触让我闭着眼睛抬起了脸,恍恍惚惚的耀眼光芒刺激着眼睑,我惶恐不安地睁开眼睛,我是死了吗。

漂浮在海面上的是一名少女。

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从正面盯着我。

略微卷曲的长发伴随着平静的海浪缓缓荡漾在她的脑后,滑嫩的肌肤被穿过海面的阳光照射出了粼粼的波光。

圆鼻子,厚嘴唇,胖乎乎的脸颊仍带有几份稚气,充满好奇心的双眼一眨一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绿色,宛如翡翠——

咕咕……从我的口中涌出了大量的气泡,对面的少女睁大了双眼,然后抱紧了我的头,用厚厚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巴。

柔软的感触打开了嘴唇,把空气送进了口腔,我的恐慌稍微减少了一些。隔着咕咕涌出的气泡,她的眼眸凝视着我。

每当谈起我们相遇那天的故事,荷璐卡丽总是会笑着说“太夸张了”,她说“你掉到海里后马上就被我们救上来了。况且那天也没有放晴,你一直都是昏迷的状态。”

但是我明明记得嘴唇碰触的感觉,还有那海中闪耀的翡翠瞳孔。

她是货真价实的“人鱼”,呼唤风暴,擅长唱歌,海中的泳姿仿佛舞蹈,并且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名女性都要美丽。荷璐卡丽,即使是如今念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头也会一紧。

一想起她天真的笑容,我也会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那个风暴之日,被她所救毫无疑问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6

雨拍打着船的甲板和海面,声音越来越激烈。

扎利大人想要知道我那个风暴之日被她们带到了哪里。

“想治治吗?”

扎利大人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由于异常的剧痛,我大概昏了过去,听到了他的声音才注意到船内的“午宴”仍在继续,嘴角不自觉地漏出呜咽。

指尖滚烫,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带着酷热。因为视线被挡住,我也不清楚手指还剩几根。

锵,耳边出现了剪刀开闭的声音,锵,锵——

“想的话可以帮你从痛苦中解放哦,对吧,维萝?”

“当、当然。”

稍远一点的地方,师妹维萝发出了声音。

“既然扎利大人发话了……维萝的魔法是扎利大人的东西……”

“等等,是不是还太早了?”

咚、咚的脚步声靠近。

是助祭马泰奥,他十有八九如今还戴着那顶奇异的帽子。

“手指不是还有剩的吗,现在治好太浪费了吧。”、

“有什么不好的,再剪掉就是!”

守门特迪一边吧唧吧唧啃着肉,一边回应道。我的脑内浮现出他那又黑又肥的体态,他总是在腰带上挂着“排骨袋”,随身携带连骨的肉。真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能一边看着拷问一边享受午餐。

“维萝。”

扎利大人把我的双手从铁制鳄鱼的“第一口”中解放出来,又把维萝喊到身边。

“是。”温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什么碰触着我被撂在桌上的手。

她一定是先捡起了桌上我被剪断的手指,然后把它们对准了断面,这幅光景我已经在迄今参加的午宴上见过了无数次。

被她碰触的指根一点点地传来舒服的温热感。

我不禁长喘一口,随着断掉的手指和碎裂的手背被补好,疼痛也渐渐消失。

指尖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复活,让我能感受到维萝的双手正上下包裹着我的手,她的动作是如此轻柔,如此充满慈爱。

“呼……哈……”

维萝的魔法名为“xoxo(HUG & KISS)”——可以把缠绕的魔力变质成治愈之力,治好对象的伤口。这是谁都眼馋的回复系魔法,在战场更是被视为珍宝,但在这些“午宴”中却司空见惯。讽刺至极,我的母亲期望我所获得的治愈魔法却被用于拷问。

正因为维萝的魔法,午宴才没有终点,地狱将永远轮回下去。

——锵锵锵,铁制的鳄鱼再次撕碎我的双手,让我反复发出悲鸣。

“……啊啊,不要,啊……啊啊啊!”

我的小拇指刚回复好,扎利大人又静静地把剪刀的刀刃抵在了上面。

“你在海上消失了两周多,我知道你滞留在了‘人鱼栖息的海湾’。好了,你差不多该告诉我它在哪了吧,”

“……呜,哈……哈……不记得了。”

“真令人惊讶,亨伯特!最害怕痛苦的你,面对此等的痛苦,竟然能一直忍到现在。那位‘荷璐卡丽’是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也要守护的女性吗?”

“……哈……哈……”

奇怪,关于她们玛族生活的聚落,我什么都没说,荷璐卡丽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供出来,然而扎利大人却知晓了她的名字。

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也好想见见啊!见见那位‘荷璐卡丽’妹妹。”

马泰奥轻佻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一同靠近。

“想必是为大美人吧?一听她的歌声就明白。”

他们掌握的不只有名字,马泰奥连荷璐卡丽的歌声都提及了。除了我以外,有谁也被捕了吗,还是说是某种魔法?

可是他们明明都知道了荷璐卡丽的名字,为什么却没能掌握聚落的地址?

“……您说的对,是位美人。”

有必要确认,他们知道了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即使听我说无聊的话题,也总是会咯咯地笑。她的眼睛……仿佛宝石一般……是翡翠色——”

“喂喂,你是诗人吗?”

马泰奥的嘲笑打断了我的发言。

“不对……听说是‘童话作家学徒’?”

我动摇了,那是我只对荷璐卡丽撒过的谎。

被带到聚落后,我被关在了一间石头建的工坊里,在那里和她两人独处的时候,我隐藏真相伪造了那一身份。为什么马泰奥会知道?是抓到了荷璐卡丽,对她进行了拷问吗?然后在这里装傻充愣?想到这里,我的呼吸愈加急速,心跳也越来越激烈。

“……知道了,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那天我被带到了……哪里。”

我认输了。

“只不过……经历过于不可思议……不知道你们信不信。”

“无妨,接着说。”

扎利大人催促我说下去,于是我说了出来,磕磕绊绊地讲述了荷璐卡丽的故事,讲述了天方夜谭般的“人鱼公主”童话。

“那天……落海后,我在一间石头建的房间里醒来。”

当时我躺在铺好丝绸床单的床上。

被抛向大海时撞到的右脚肿得异常,光是接触地面就是一阵剧痛。我扶着墙壁,花了好久慢慢站了起来,开始调查周围。

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我即使拖着半边脚,也能很快绕完一圈。贴着石墙摆放有一张床,墙上有小窗,窗户是栅格型的。屋门打不开,透过门缝可以窥见外面的门栓。

看样子是间单人牢房,不过床对面靠墙摆放着桌椅,桌上还堆有好几枚扇贝壳,以及削壳刀、石板和写字用的蜡石,似乎是工作途中随手扔下的。

借助装了铁格的小窗可以看清外面的情况,这间屋子地处岩石裸露的丘陵,是建在斜面上,附近还能看到不少并排的石头房。

神奇的是它们的外形,个个都像被冲到沙滩上的珊瑚一样雪白,屋顶是没见过的半圆型。四周岩石上长出的树看起来都是海藻,红的绿的,无风却摇摇晃晃。

抬头看见的太阳是朦朦胧胧的。

我呆呆地望着,突然我的头顶蒙上一层阴影,一只巨大的虎鲸从旁边冲了过来,我第一次从下方见到了虎鲸的腹部,没想到我被带去的地方竟然是海底、

“哈……?”

马泰奥打断了我的话。

“你开什么玩笑!认真交代!”

急促的靴子声靠了过来。

我做好了被打的觉悟,坐在椅子上摆好了防御姿势。

“等等,马泰奥。”

但是扎利大人阻止了马泰奥,他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朵响起。

“亨伯特,你说海底?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你还能呼吸?”

“关于这点……我无法说明,因为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那里是海陆参半、彼此交融的空间,所以……虽然人在水中,身体也会轻飘飘地上浮,但是呼吸却不曾觉得困难。”

“……”

“……明明是海底,我却能喝到倒入杯子里的淡水。被门栓卡住的屋门是用石头做的……然而地板上铺的却是木头,是那种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和陆地上常见的那种一样,一走上去就会吱吱嘎嘎。”

“你撒谎!”

马泰奥大叫道,我回答说。

“看吧……看,所以我才不想说。不管是谁,听到我这种证词,都会觉得我脑袋坏掉了,是个疯子,但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虽然连我自己都不信……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幅光景。可是,至少有一点……说得通。”

“说得通……?”

扎利大人和马泰奥不同,很冷静。

“陆海参半之地……大概正因为是那种地方,所以才会出现那种生物。”

“那种生物是指……?”

“当然是说‘人鱼’……不是吗,毕竟我们……在搜寻她们……对吧?”

我转向扎利大人声音的源头,继续说道。

“住在那里的人们……不,也许不应该说人,她们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却长着鱼尾。”

“……‘荷璐卡丽’也是?”

“当然。”

随波荡漾的金色长发,波光粼粼的白嫩肌肤,以及宝石般的翡翠瞳孔。覆盖下半身的蓝色鳞片反射着太阳光,光彩夺目。

虽说是异形,但那副优雅的海中泳姿还是让我一见倾心。

荷璐卡丽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小,刚满十五岁,开朗又天真,充满活力,在聚落中人见人爱。

“我被囚禁期间……负责照顾我的就是荷璐卡丽。”

正因为确信那里就是“人鱼”之乡,被关在屋子里的我才会十分焦虑。

齐声召唤风暴、生吃活人——在萨乌罗港收集的人鱼情报中,诸如此类的骇人听闻数不胜数,说不定她们就是为了生吃我才把我关在那里。

可是话说回来,她们不仅让我好好地躺在床上,还给我骨折的脚打了夹板。更奇怪的是,荷璐卡丽取下了门栓,毫无戒备地晃着尾巴,游进了屋内,手上还端着装有鱼片刺身的银托盘。

“陆上的人类好像会‘烧’一下?这边倒是直接吃,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是想把我养肥了再吃吗?”

听到我戒心满满的质询,荷璐卡丽笑得合不拢嘴。

“为什么非要吃你呢,看样子还不如鱼好吃呢。”

荷璐卡丽捏住一片刺身,张大口吞了进去。

她在身后束起轻飘飘的长发,勤快地开始照顾我。

煎海藻,查看伤口愈合情况,替我擦身体,更换脚上的绷带。

日子一天天过去,起初对我有所戒备的其他人鱼也逐渐在栅栏小窗的另一侧现出了身影。

特别是那些人鱼小孩子,对她们来说,我似乎是异常珍奇的生物。自从明白她们对我没有敌意之后,我每天都会观察小窗外面,单人牢房里的时间十分充裕,和孩子们的对话成为了我了解玛族的重要情报源。

据她们所说,除了在海里生活和腿是鱼形以外,她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几乎别无二致。她们既不能用歌声呼风唤雨,也不会吃陆地上的活人,不过爱吃生食倒是事实,他们经常吃鱼片刺身,也把牡蛎海螺等贝类、以及螃蟹章鱼等海鲜类作为主食。

她们还会挑选陆地上海风光顾的洞穴,在那里制作盐并熏干鱼。令人惊讶的是,她们和<港口城市萨乌罗>的商人们也有联系,好像有贩子专门收购她们捕获的鱼和制取的盐,据说她们还会囤积萨乌罗流通的货币。

玛族一般都是女强男弱,出海捕鱼是女人的工作,所以海上目击到的都是女性,但是聚落里倒有不少男人,他们的职责是保家育儿。

玛族的女性是劳动者,健壮且有活力。因为和萨乌罗的商人们交涉也是她们的任务,所以她们不仅精通奥马尔语,还精通在萨乌罗被广泛使用的特兰斯马雷语。

荷璐卡丽和我的对话也是以特兰斯马雷语进行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问我这个是在我醒来大约五天后。

荷璐卡丽当时从大人们手里收回了我溺水时穿着的冒险服,并带了过来。她对衣领上的胸针十分好奇,就是扎利大人亲手别上的、像喇叭一样盛开的百合胸针。

它一直原样待在衣领上,荷璐卡丽捏着它询问道。

“……好漂亮的胸针,是恋人的礼物吗?”

“怎么可能,不是的。”

“那就是……妻子?”

看到我摇头,荷璐卡丽说了句“这样啊”,然后把冒险服放在了桌子上,接着问我在陆地上是干什么的。

“……我是……”

我不想说我是露西教的侍祭,毕竟我不清楚她们对魔法师有什么样的看法,而且扎利大人肃清偏僻庄园的事情说不定也传到了她们的耳中,要是让她们知道我也参加了那样的暴行,被囚禁的现状也许会进一步恶化,这不是我所希望的。幸好我遇难时是冒险者的打扮,没有穿扎利大人送的白法衣。

“我是‘童话作家’……学徒。”

加上学徒是出于撒谎的罪恶感。

“童话?”

荷璐卡丽歪起了头,她不知道“童话作家”。

怎么向生活在海里的她们说明呢?迟疑之际,我突然注意到了墙边桌子上——倚靠在贝壳堆旁的石板。

“可以把那个拿过来吗?”

那是一块方便用蜡石残片记笔记的薄石板。

据荷璐卡丽说,这座牢房似乎原本就是工坊,没有囚犯的时候就作为工坊使用,堆积的扇贝壳是制作饰品的材料,而这样的工坊里必定放有石板和蜡石等记录道具,即使是海中的工坊也一样。荷璐卡丽把蜡石和石板一起递过来,我躺在床上接过了它们。

“坐在那里。”

荷璐卡丽低着头游了过去,稍稍做出了坐椅子的动作,然后盯着我在石板上用蜡石龙飞凤舞。

“你在写什么?”

“别动。”

我描绘的不是文字或者数字,而是人鱼荷璐卡丽的画像。

长长的头发在水中荡漾,睁大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心,柔和的脸颊还残留着孩子气。轮廓我用了粗线,肌肤上我却用得很谨慎,以便表现出顺滑感。

荷璐卡丽看到还回来的石板,屏住了呼吸。表情丰富的她什么感想都写在了脸上,从侧边也能看出来她对我的画十分感动。

“好厉害……画得好好啊,你是画家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童话作家学徒’,不过插画也是自己画的。”

给父母的信加上插画真是太好了,不然就不能把荷璐卡丽的可爱如实描绘出来了。

“……只有白色,没能表现出翡翠瞳倒是很遗憾。”

“已经够了,谢谢,我会珍藏的!”

荷璐卡丽从椅子上浮了起来,在我需要仰视的高度抱紧了胸前的石板。

然而她立刻啊的一声,慌忙松开。

“差点就消掉了,好险!”

“毕竟是蜡石画,消得快是肯定的。”

“我想想办法,涂漆……?上哪找呢……”

面露难色盯着石板的荷璐卡丽突然看向我。

“学徒,就是说不算正式的?那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童话作家’!”

我暧昧地笑了笑,不知道如何作答。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知道。”

“你一定可以!因为你的画真的能打动人心!”

“……嗯,谢谢。”

在那个奇迹般的海底所度过的两周,宛如梦境一般。

我曾经幻想过,要是能和荷璐卡丽在那里一直生活下去,那该有多么快乐。

但是那种幸福注定无法长久,毕竟我是侍奉扎利大人的侍祭。

我是为了抓捕她们才出海的。

离别突然来临。某天夜里,荷璐卡丽的哥哥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把荷璐卡丽带出了工坊。这个时候荷璐卡丽对我已经是百分百信任,被哥哥带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插上门栓,因此我得以透过缝隙窥见他们的表情,偷听他们的谈话。

“……他可能是魔法师,是来搜寻我们这个聚落的!”

看样子有聚落成员前往了<港口城市萨乌罗>,并从当时与我们随行的船员那里听到了我们是教会分子的消息。他们终于发觉了我是盯上“人鱼”的魔法师之一。荷璐卡丽的哥哥接着说,现今大人们正在开会讨论对我的处分。

荷璐卡丽听到哥哥的话,明显有所动摇,我透过门缝窥探着她的侧脸。

既然真实身份已经暴露,那这里就待不下去了。我当场从工坊里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冲进大海,骨折的脚虽然没有痊愈,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蹬着剩下一条腿,借助月色游向了夜晚的大海深处。

目的地是附近的小岛,从那里我换乘小舟,转向<港口城市萨乌罗>的教会。我被扎利大人赋予的使命是,寻找“人鱼栖息的海湾”,以及调查住在那里的人鱼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带走了失事商船上的宝箱。

可是我害怕扎利大人的暴力会波及那里的人鱼,一想到荷璐卡丽被招待到“午宴”上接受拷打的样子,我的身体就会因为恐惧而僵住。

因此在千辛万苦抵达教堂之后,面对扎利大人在祭坛前的质询,我如此报告了结果。

“……不,这附近没有‘人鱼栖息的海湾’。”

可不知为什么东窗事发,我坐上了‘生日席’。

7

“……简直就是童话呢。”

扎利大人的低语混杂着雨声传来。

“现在也没有可以作为反证的情报。”

“海陆参半的地方……难道是‘玛娜穴’?”

维萝询问的对象恐怕是扎利大人,但回答的却是特迪。

“也许?说不定是某种强大的魔法持续作用的结果,总之快点过去吧!我想吃鱼!人鱼可食用吗?”

“不对,是谎言吧,这家伙的话里有可疑之处。”

眼睛被蒙上看不见,我就竖直了耳朵,这冲冲的声音是马泰奥的。

“他说海里?奇怪,我的的确确听到了雨声,雨声混着女人的歌声。”

“……”

“海里怎么会下雨,这家伙在说谎!”

——原来如此,是声音。

我试着整理他们掌握的情报。马泰奥知道我和荷璐卡丽在那个工坊聊的内容,也听过荷璐卡丽的歌声,但他没有察觉我在童话里掺杂的几个谎言,这证明他其实没有亲眼见过,换言之他的情报源是声音,也就是冒险途中出现在我周围的声音和对话。

不过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居然远在<港口城市萨乌罗>就能且只能听到我周围的声音。事出反常必有魔法,我想到了出海之前无法同行的扎利大人在我们衣领上留下的胸针。

以百合为主题的手工艺胸针上盛开着巨大的喇叭状花卉,莫非那是用炼成魔法制作的“炼金物”?

炼金魔法的使用者会把魔力锻造成各种各样的道具。我在学生时代曾经见过某种魔法,可以锻造一对海螺,把声音从一边传到另一边。既然使用“炼金物”能飞速传动声音,那么有魔法可以让胸针窃取的声音大老远飞到扎利大人的身边,也丝毫不奇怪。

我被关在工坊的时候,穿的是荷璐卡丽准备的布衣,但是衣领留有胸针的冒险服经由荷璐卡丽回收,在她逗留期间被原样放在了工坊内。我记得和荷璐卡丽谈起童话作家也是那个时候的事,他们应该就是通过胸针窃听到了荷璐卡丽的名字以及工坊内的对话……这样一想,一切就对上了。

扎利大人嘴上说着“相信你们”,在我们衣领上别胸针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眼睛盯过去,结果却为了身在教会也能监视我们的动向,给我们戴上了窃听用的“炼金物”,说到底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我们。

话说回来,光凭分析声音和对话,即使能知晓我被带到了人鱼的住处,也不能掌握关键的位置,所以我才被按在了"午宴"的生日席上。在痛到几近昏迷的意识中,我听到了马泰奥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啦,接着编啊!”

马泰奥踢飞了我面前的长桌,“第一口“如同铁枷般死死咬住我本来在桌上的双手,在重力的撕扯下又引起一阵剧痛。

“……!”

随后大腿被什么刺中的我猛地打了个激灵。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够想象,恐怕是什么刀插在了上面。鼻尖传来了马泰奥的声音。

“……哦呀,怎么?无可反驳了。”

“……海底,也是会下雨的。”

“啊?”

“海上一下雨……水汽就会增加,那个空间和海的交界线上就会有水滴下落,海上有风暴的时候,海底也会下得如同风暴般激烈……而小雨之日就会温柔地啪嗒啪嗒。那幅光景别无二致,海底的雨……和陆地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哈,还在狡辩?那这又怎么说明?”

马泰奥抓住我衣服的前襟。

“你和鱼腿的女人是怎么做的?喂?还弄得床板嘎吱嘎吱的!‘那位’荷璐卡丽‘小妹妹的可爱叫声我们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每次荷璐卡丽在工坊和我过夜的时候,他们都会通过魔法胸针屏气凝神、侧耳偷听吗,一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滑稽。把号称龙之奇迹的魔法用于窃听,这是圣职者本该做的吗。

“……她是特别的。”

我抬起头,尽管被蒙上了眼睛,但我知道马泰奥应该就在眼前,于是开口道。

“那个孩子……从‘魔女’那里获得了腿。”

“……魔女?”

我虽然看不见,但仍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瞬时紧张起来。

魔女——不去学校和修道院就能自然而然地使用魔力,所谓的魔法天才。然而她们会乱用龙的奇迹,拿魔法满足私欲,是魔法师所仇恨的异端者。

露西教极度忌讳“魔女”,认为她们是给人们带来不幸的灾厄。

“是的,那个海底有魔女。”

“……”

“是个胡作非为、贪婪任性的魔女。外表是个长着卷曲黑发的年轻女子,溃烂的鼻子又丑又黑,锐利的目光仿佛仇恨这世间的一切。”

“那个魔女难不成是——”

扎利大人的声音隔着马泰奥传来。

“人鱼一族……玛族的吗?”

“……具体,我不清楚。我只在对话里听过,不过按照荷璐卡丽所说……魔女的下半身不是由鱼尾,而是由八根章鱼足构成,是扭动的、带有吸盘的章鱼足……不受她待见的人就会被捆住吃掉。”

“那是什么,怪物吗……”

特迪呢喃道,同时咽了咽口水。

在只剩下雨声的寂静房间里,我又扔下一句。

“那个魔女名为‘布鲁哈’。”

“布鲁哈……”

“贪婪的她有个‘恶习‘,对于中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用章鱼足缠起来,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不过作为她单方面的仁慈……她会用自己的魔法帮助被抢夺者实现一个愿望,于是荷璐卡丽获得了‘人类的脚‘。正是多亏那个魔女,我们才——”

“不要称颂魔女,亨伯特。”

扎利大人厉声训斥道。

“你说的是真是假,等到了那个人鱼栖息的海底就知道了。你肯定会替我们带路,证明你的话没问题吧?”

“我当然愿意尽心尽力……但很不幸,我是被人鱼追着一股脑游进了海里……所以那个海底到底在哪,我毫无头绪。”

“你说什么,混蛋,差不多得了!”

马泰奥突然从我的大腿上拔出了刀,紧接着我的脸颊就挨了一记冲击,身体从椅子上摔落,倒在了地上。鲜血浸染了大腿周边,宛如失禁一般,令人不快。

失去了视觉真是麻烦,看不见对手的动作,连防御都做不到。腹部突然被什么踢中,让我呼吸一停。马泰奥一边叫喊着什么,一边继续猛踢,我在地板上蜷起了身体。

屋外传来的雨声愈加激烈起来。

我从雨声中感觉到的是死亡的恐怖。在村里的时候就是如此,我想起了被我拴在院子里的小狗们,本来我是打算好好养大的,但是在漏雨的狗窝中,四只都因为严寒而死去,尸体累成一片。

村里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在一个大雨倾盆之日,失足掉进了汹涌的河水中,在我的眼前被冲走。

妹妹饿死的那天也是,木门外淅沥沥地下着阴郁的雨。

雨让人害怕,雨散发着死亡的尸臭。

马泰奥说的对,人鱼栖息的那个聚落里也下着雨、

透过栅栏窗抬头望去,面前沉重的海水似乎不久就要压下来,大滴大滴的水珠从上面哗啦啦地下落,一如既往地和陆地上一样。

也许是因为下雨,孩子们都失去了踪影,四周静悄悄的。风化失修的天花板上渗出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工坊的各个地方。我为了避雨,裹紧床单躲在了床角。

就在此时,荷璐卡丽进来了。

她猛的一下打开门,脸上如常绽放着笑容,那是雨天也不会改变的笑容。

——“快看,腿!终于从布鲁哈那里拿到了!很漂亮吧?”

那天,荷璐卡丽不是带着鱼尾,而是带着人类的裸足直立走路的。

她将一块短布裹在腰间代替裙子,毫不吝啬地露出了光滑的大腿。在蹦蹦跳跳地冲向房间中央之后,她单腿站立旋转了一圈,向我炫耀。

——“嗯,没错,好漂亮的腿。”

我如此表达了感想,和荷璐卡丽共享了喜悦。然而,别看荷璐卡丽那样,她也有心思细腻之处,我笑容中不自然的地方立刻被她发现了。

——“……?你脸色不太好呢,出什么事了吗?”

我坦率地告诉了她——“其实,我害怕雨。”

雨让人想到死亡,可是听完我的话,她却歪着头说道。

——“我倒是很喜欢哦,因为雨声很可爱啊。”

“……可爱?”

哪里可爱了,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接着荷璐卡丽就从桌子上拿起一沓扇贝,环视了啪嗒啪嗒漏雨的屋内一圈,慢慢地把一枚贝壳背面朝上放在地上,雨滴弹跳在贝壳的内侧,发出了雀跃般的声音。

乒、乒、乒、乒——乒、乒、乒、乒——

寂寞的工坊内响起了雨滴蹦蹦跳跳的旋律。

荷璐卡丽站在房间中央,看了一圈四周,稍作思考,又在别的地方放下了第二枚贝壳。第一枚的旋律叠加着另一枚的旋律,带上了一种略微高亢的音调。

乒、乒、乒、乓——乒、乒、乒、乓——

接下来是第三枚、第四枚,雨滴漏下的声音在荷璐卡丽手中演奏成了旋律。

随后她在扇贝的贝壳之外,又把手伸向了工坊内的其他一切物品。我留在桌上的杯子里还剩着少许水,放在漏雨的地方下面,就奏响了与贝壳不同的噼啪声。

用久了的银托盘表面坑坑洼洼,但是在雨滴的敲击下就会发出咚咚的愉悦声。工坊里产生的旋律此起彼伏,渐渐变得丰富而繁杂,荷璐卡丽趁机用刚得到的脚踏起了舞步。

乒、噼、咚咚、刺、噼啪、乓——

乒、噼、咚咚、刺、噼啪、乓——

接着地板嘎吱嘎吱的地方又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被踩中——吱。

音乐随着嘎吱声进一步变化,荷璐卡丽配合着跳动的旋律展开了歌喉。歌曲用的是她们日常使用的奥马尔语,我虽然不会说,但是仍然理解了听清的部分。那不是宗教性的音乐,没有训诫式的歌词。

它是被爱人抛弃、激荡的少女之歌。

“啊啊!我已然被你毁坏,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意图么”

“如今我只能嘶哑着歌喉,在萨乌罗港憎恨地哀唱”

“如今我只能诅咒、诅咒、诅咒、诅咒!”

荷璐卡丽的歌声回荡在工坊内,面对背叛自己的爱人,豪放的曲调掩盖不住其中的憎恶,翻滚的愤怒之情溢出了工坊。

然而她的歌声中也饱含了理不断剪还乱的哀愁,让我揪紧了心头。

“啊啊!每次想起你的嘴唇和温热,我的胸口都会好痛”

“如今我戴着枯萎的花朵,憎恨之火灼烧着我的心灵”

“如今我只能诅咒、诅咒、诅咒、诅咒!”

隔着垂下的雨帘,荷璐卡丽看着我,一边唱,一边跳。

她愉快地笑着,眯起了眼,眼中倒映着我。她是真心喜欢音乐。

“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小小地哼唱这首歌”

“你想我的时候,就请想起这幅光景”

荷璐卡丽即兴唱到,音乐改变了恐怖的雨声。

她改变了我的世界。

“——冷静,马泰奥。”

扎利大人出声道。

“我有个主意。特迪,把他关进棺材吊笼里,吊在港口大门。”

“唉,吊着没问题吗?”

棺材吊笼是为受刑者量身定做的铁笼子。进入其中的人在直立的姿势下被强行拘束住,因此不用说弯腰,连抬手都做不到,必须以辛苦又屈辱的姿势接受大众围观。这种拘束具主要是用在海盗和重罪犯身上。

“就说是把反叛的异端吊起来。人鱼女‘荷璐卡丽’毫无疑问被他迷住了,一旦知道深爱的恋人正在受吊刑,肯定会来救人,毕竟城里的情报看样子也会传到海底。”

“那个,伤口呢?不用……治好吗?”

维萝问道,扎利大人则回以“剩一口气就行”。

“人鱼的住所,直接问来见他的‘荷璐卡丽’就好。”

正如荷璐卡丽曾经向我发问一样,我也向她发问过。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啊……”

荷璐卡丽稍作思考,仿佛揭示一个非常大的秘密一样,低着视线开口道。

“……我想有一天去城里,当一名‘歌手’。”

“‘歌手’?”

“城里有那样的工作吧?我想歌唱,在大家的面前。”

“可以的,绝对可以,因为你的歌声是如此的打动人心。”

这是我的真心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伟大的歌姬。

荷璐卡丽露出牙齿,害羞地笑出了嘿嘿声。

我绝对不能成为引诱她过来的诱饵,与其那样不如去死。如果她能逃脱扎利大人的魔掌,活下去,在某处继续歌唱的话,我愿意在这里赴死。

——永别了,荷璐卡丽。我祈祷着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不做些什么就咬舌自尽,实在让人恼火。所以我在血泊中直起身子,以正坐的姿势把背部弓成龟型。

通过至今为止听到的人声和物音,我已经把握了他们和自己的位置。坐在生日席上的我应该在房间最里面,马泰奥、特迪、维萝和扎利大人等四人身处我的后背附近。

“啊……?不在了?什么意思。”

马泰奥的声音在背后想起,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把被鳄嘴咬住的双手藏在了腹下。

我想解开蒙眼布,但是双手溃烂已经无法使用,连手指还剩几根都不清楚。

所以我想借助这个咬住我双手的铁制鳄嘴,用它上颚的螺丝扯下蒙眼布。

只要六秒多点,我施展魔法的时间只需要这么多时间和这双眼睛。

我稍微挪动蒙眼布,让视线落在下方。双手整整齐齐地被铁制的鳄鱼钳住,血肉模糊的指尖从它的口中伸出,好几根已经被剪掉,短了一截。

然而更加引人注目的是白色的戒指,不知何时它被嵌在了残缺的中指上。我有印象,它是我在魔法学校时被强行戴上的魔导具。不要抑制魔力这一龙的礼物,此话分明出自扎利大人口中。他是害怕我的魔法,悄悄给我戴上了戒指吗。

这个小小的戒指简直照亮了他的内心,注意到这一切,我不由地笑了出来。

“喂,说话,亨伯特!”

“……荷璐卡丽不会现身的,她已经死了。”

“死了……”

我继续弓着背,对着背后扎利大人的声音回应道。

“她……当我跑出聚落的时候,她追了过来,因为,扎利大人说的没错,荷璐卡丽……爱上了我。”

我的声音很没有底气,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

我一边说,一边抬起被鳄鱼咬住的手,伸向了嘴边。

“……但是她刚获得人类的腿,怎么用还不熟悉……于是被波涛吞噬,溺亡了。因为是刚获得的人腿,所以连游泳都游不好,真是讽刺。”

我咬住戒指,用力一拽。

“——……!”

也许该庆幸中指尖已经没了,不然拽掉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调整了呼吸,同时挺起身子,侦察背后的形势。透过挪开的蒙眼布间隙,我低着头确认了地板上的血泊,上面映着身后四人的倒影。

戴着奇异帽子的马泰奥,光头巨汉特迪,穿着白法衣的扎利大人,以及细长如枯枝的维萝。四人并排站立,俯视着我的后背,目光中带着对曾经同伴的怜悯。

“这家伙的话有几分可信,扎利大人?”

马泰奥隔着特迪看向扎利大人。

“……嗯,你怎么想,亨伯特?”

扎利大人望着我的后脑勺。

“你是想继续这场午宴呢,还是想被吊在萨乌罗的港口?”

“呵……呵……——”

“喂,扎利大人在问话呢,转过来!”

马泰奥的手碰到我的肩膀——我立刻站了起来。

“这家伙!解开了蒙眼布……”

身后并排的四人一齐做出了后退的架势,我朝维萝飞扑过去。

“呀啊啊啊!”

尖叫声中,我把手臂伸向她的脖子,连着鳄嘴用溃烂的双手把她按倒在地,然后以骑乘的姿势额头贴额头,睁大了眼睛。

“看我……维萝,看我的眼睛!”

然而刚说完,扎利大人急切的声音就盖了过去。

“别看他的眼睛!维萝!”

扎利大人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维萝身上剥离。

接着他就举起了一边的手臂,右手抓着的剪刀在魔力的缠绕下发出了白色的光芒,经过魔力锐化和硬化后的白刃毫不犹豫地撕开了我的双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

鲜热的液体淌满了脸庞,甚至流进了嘴里,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

剧痛让我的身体挣脱了扎利大人,疼得满地打滚。

“几秒!?”

我听到了扎利大人大叫的声音。

“到底几秒,你看了他眼睛对吧!?”

“唉……不知道,几秒……?”

扎利大人的焦躁让维萝陷入了困惑,她不清楚我固有魔法的具体情况,而且其他两人也是一样。马泰奥的声音明显表现出了和扎利大人不一样的温度。

“大概四五秒、吧?特迪?”

“嗯,不是很久,大概。”

“……可恶。”

过了一会,扎利大人似乎恢复了冷静,厌弃般地甩出一句。

“……真危险,应该提前毁掉那双眼睛的。”

——……雨声渐渐变得遥远。

虽然成功解开了蒙眼布,但是双目被撕裂,什么也看不见。我躺在地上的血泊里,已经感受不到了温度,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只剩下了寒冷,像是雨的寒冷。

我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雨声还是很恐怖,但是现在的我可以回想荷璐卡丽的歌。

回想那欢欣雀跃的雨之旋律,那热情洋溢的歌声,那笑容满面的脸庞。

乒、噼、咚咚、刺、噼啪、乓——

乒、噼、咚咚、刺、噼啪、乓——

荷璐卡丽配合着旋律舞蹈,光是看着这幅场景就让人开心。

啊,那是何等的幸福,好像再一次听到她的歌声。

——“我听说过‘扳机’是眼睛,不过这家伙的魔法有那么不妙吗?”

——“倒是没有多少魔力量啊……这家伙。”

马泰奥和特迪,二人的声音从远方混杂着雨声传来。

——“共事了这么久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恐怖之处,是说你们过于迟钝,还是说过于愚蠢呢?侵蚀型的威胁不能用魔力量来衡量。”

随后传来的是扎利大人斥责二人的声音,真痛快。

——荷璐卡丽,我最后不得不向你告白一件事。

在那个石头工坊里,我对你说“我爱你”。

然后你也回以“我爱你”。

那个风暴之日,你的眼眸让我的心震颤。

那些天的献身让我的心治愈。

那个雨天的歌声让我的心跃动。

我对你的爱至今不变,这份感情货真价实。

但是你的“我爱你”却是我用侵蚀魔法伪造的。

——“亨伯特的魔法‘改变吧世界’只需六秒多,就能让对视的另一方强制坠入爱河,不论人种性别老少,而且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

——“对,他作为魔法使用者已经彻底坏掉了,那个魔法简直就是诅咒。”

荷璐卡丽,是你救了我,救了从船上被抛向大海的我。

那时我们在海里究竟对视了多少秒?

——“更可怕的是,他在入学之前已经无意识地发动着这个魔法,你们知道这究竟意味什么吗?”

——“就是说自然而然地使用魔法?这不就是……魔女吗。”

——“是啊,在村中教会发现他的魔法师,听说被这一魔法的恐怖吓得打哆嗦。亨伯特·罗伯特……年幼的他当时就已经把家人、朋友、邻居和许多其他村里人变成了俘虏,支配着他们。那个魔法师如此作证道,他说亨伯特所成长的小村子简直就是为他而存在的一样。”

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扎利大人表扬了我。事到如今,我和他已经是陌路人,但他的认可还是让我嘴角舒展,看来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

——“如果搞错了用法,那个魔法甚至会危险到成为我的威胁,但是一旦控制得当,无论什么人都能收服。不过乱用它就没有意义了,被警戒之后很难用出,这种杀手锏魔法必须用在关键时刻,所以我才禁止他使用固有魔法。”

扎利大人最后总结道。

——“他是属于天才的类别……正因为如此,我是真不希望他背叛我。”

这不是浮夸的演技,而是他真心吐露的悲叹,我大概是头一次听到,在我临死之际。

其实我根本不想成为魔法使用者,哪怕是待在修道士的位置,一直当不了魔法师也好。我所期盼的生活,很朴实,就是没有魔法和战争的安稳日常。

那样的未来就好,那样的故事就好,然而已经永别了。

耳边的雨声越发激烈,遮住了荷璐卡丽创作的歌声。

之后唯有哗哗的雨冷冷地下着。

但愿你成为‘歌手’的梦想能够实现。

但愿我纺织的童话能够守护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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