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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序章 灼热的舞女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

翻译:高灯贡壶

1

曾经的姐姐美丽得如同一朵娇花。

它是如此的火红,尽管长在北方的雪原,却热情地盛开。

姐姐十五岁那年的“灼热之夜”,她穿着父亲挑好的衣裳,在广场处搭建的舞台上跳起了舞。她的背后,流线型的长船在夜空下大大地扬起船帆(注:长船在现实中一般指那种维京海盗船)。

我在台下仰望着姐姐舞蹈的身姿,那幅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从腰部展开的裙子一片鲜红,颜色朝着裙摆逐渐加深,起伏的褶皱让人想起熊熊燃烧的火焰。红色是“战女神斯丽艾达”的象征色,父亲当然是意识到了这点才决定了姐姐的着装。姐姐作为战女神的化身,体现着完美无瑕的神秘和尊贵。

随着大鼓的节律,姐姐纤细的身体舞动起来。

她那甘甜的吐息融化了冰冻的夜晚,让眼神无精打采的男人们热血沸腾。

长船的两端并排挂着好几面颜色鲜艳的圆木盾,这艘巨大的船是在雪花纷飞的广场中央组装出来的,

围在船体四周的男人们足足超过了一千名,有的满脸胡须,也有的垂着编了三股的长发。这些人身高年龄各不相同,但全部都是强大的战士,拥有着抵抗寒冬的肉体。

他们戴着覆盖到鼻尖的面具,敲击战斧和木盾,同时举起剑或火把,发出吼叫。众多的吐息渗入到冰冷的空气中,男人们聚集在一起,汗水化作蒸汽,让广场上升起白色的雾霭。

在夜风的吹拂下,火把的火焰噼里啪啦地摇晃不定。

伴随着琴弦拨动的旋律,大鼓的节拍逐渐加快。配合风笛高鸣的音色,舞台上的姐姐赤裸双足,晃动鲜红的羽衣,继续舞蹈。

她掀起火焰般的裙子,把白皙的大腿一直露到根部,时而扭动纤细的身躯,时而挺起娇小的胸部。最后她充满诱惑地弯下腰,仿佛祈祷一样,把小小的下巴对准天空。

姐姐睁开的右眼挑逗似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们,翠绿色的虹膜在舞台灯火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只不过睁开的仅限右眼,姐姐跳舞时一直都闭着左眼,只给战士们展示右瞳。

瓦西亚人的瞳色一般都是浅蓝,正因为如此,拥有翠绿色瞳孔的姐姐十分特别,此外她还有一处与众不同,那就是末端尖尖的耳朵。姐姐只在“灼热之夜”当晚才往上扎起头发,在人们的面前露出了这对不像瓦西亚人的耳朵。

不久,随着热气充满广场,姐姐减弱了舞动幅度。

演奏人员配合着舞者的动作,降低了声音,广场上只剩下以一定节奏回响的大鼓声,宛如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

姐姐在舞台上跺出声响,男人们模仿她的动作,应和姐姐踩出的旋律,用力地踏实了混有融雪的泥土。

“嗷、嗷、嗷……!嗷、嗷、嗷……!”

咚——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之后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我身为部落首领的父亲向聚集的战士们喊道。

“起航,点火——!!”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一个接一个把火把朝姐姐背后的长船扔去。音乐重新开始演奏,姐姐也再次跳起女神的舞蹈。

从四面八方扔过来的火把让木船迅速燃起大火。

船内除了大量的稻草,还装满了各种飨食,比如长毛鹿和野猪的肉、蜂蜜酒以及山羊奶。此外,还有金碟银杯、鹿角制成的酒杯、宝剑和战斧,再加上项链之类的饰品。这些全都是礼物,送给战死沙场的战士们。

黑烟滚滚,升向被阴云密布的天空。

每次火把被投进去,船上都会溅起火星,四散飞舞。

被浓烟缠绕的船帆在暴风中狂乱摇摆,随后一下子燃烧起来。

火焰把这个特别的夜晚照得透亮,姐姐张开双臂,脸庞因为背光而黯淡不清,但是她在微笑——只有这点我十分肯定。姐姐脸颊通红,用醉人的眼神盯着男人们,挥洒着汗水继续舞蹈。

随着动作更加激烈,大鼓的节奏也开始加速,男人们跟着跺出声响。

“嗷、嗷、嗷……!嗷、嗷、嗷……!”

被火焰包裹的桅杆嘎嘎作响,倒了下去,笼罩广场的兴奋达到了最高潮。在巨大的欢呼声中,众多的火星烧焦了夜空。姐姐的舞蹈没有结束,音乐也没有停止,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同时用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挑逗着战士们。

——不够、还不够!

每个仰望舞台的战士应该都能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姐姐的声音,这份姐姐的意志。

——继续跳!声音再大些!

“啊哈哈哈哈哈!”

姐姐大笑,在燃烧的长船前方,她翠绿色的瞳孔映照得发亮。

姐姐向死者献上舞蹈,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的化身,或者说就是战女神斯丽艾达本人。她不仅魅惑了死者,还魅惑了所有目睹她芳容的人。

曾经的姐姐美丽得如同一朵娇花。

它是如此的艳丽,尽管长在北方的雪原,却带着火焰。

绝对不容许被触碰——她就是被父亲这样创造出来的。

姐姐在“灼热之夜”上揭露的舞蹈俘虏了众多的瓦西亚人,那个广场上的瓦西亚战士们当中一定不存在还没有被姐姐迷住的人,然而那个舞女是首领父亲的东西,谁也无法接近她。

父亲对姐姐的爱近乎宠溺。

远征归来的男人们通常会把所得财宝的一部分献给父亲,而父亲格外中意能让年轻女儿高兴的各类物品,当然,这都是为了送给姐姐。据说有些下属希望讨父亲欢心,在远征地比起金银和美食,更乐意争先抢夺首饰和女装。

姐姐无论想要什么,父亲都会替她准备,同时他还派了四名侍女照顾姐姐的起居。姐姐外出不仅需要父亲的许可,而且必须由其中一名侍女跟随。姐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谁谈论了什么,每次姐姐出门,她们都会向父亲报告这些。

姐姐没有自由,是永远被监视、被管理的存在,所以被姐姐迷住、想要了解她的人们都会去询问我这个弟弟:她喜欢的食物是?喜欢的花是?什么时候光临镇上?到底是什么性格?每次被问到,我都会稍加思索,回答说姐姐是个爱笑的人。

关于姐姐最早的记忆,印象中是两个人一起荡秋千,当时姐姐还很年幼,为了没法自由出城的她,四名侍女用城内白桦木的树枝建造并吊起了秋千。

某个寒冷的清晨,落下的初雪堆积一地,姐姐等不及按顺序交换,直接飞跳上我坐的秋千,不是从后面,而是从正面。她用脚踝夹着我的腰,站着晃荡起来,先沉下腰摇动秋千,再伸展膝盖进一步加速。

秋千的速度越来越快,高度也越来越高。错过跳下时机的我使劲抓着秋千的绳子,感觉内脏都要翻出来了,吹来的风让耳尖直发麻。好可怕,很危险的,拜托快停下,犹记得我紧闭双眼,对姐姐如此拼命哭诉,然而据我所知,姐姐从来没有听过我的意见,一次都没有。

——睁眼,胆小鬼。

姐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喊我“胆小鬼”。

——害怕是因为看不见,没有直视的勇气所以害怕。

收到嘲讽的我睁开双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到了面前姐姐的脸庞。

在万里无云的湛蓝晴空下,她低头望着我,露出了笑容。

姐姐加速荡起秋千。白色城墙另一侧的群山倒立在姐姐脑袋的后方,姐姐的长发在澄澈的天空中舞动,尖尖的耳尖一览无余。

“啊哈哈哈哈哈哈!”

姐姐总是笑着,肆无忌惮地张开大嘴笑着。她的声音吹飞了我的懦弱,给了我勇气,让我这个“胆小鬼”逐渐强大起来。

对比受到许多人喜欢的姐姐,内向的我毫无出息,十分羸弱。

正是因为处在作为美的化身的姐姐身边,所以我很早就察觉了自己的丑陋。

尖锐的鹰钩鼻和圆瞪瞪的眼睛都是继承自父亲,可是和体格高大魁梧的父亲不同,我的身体贫弱得肋骨直露,宛如刚生下来的幼鹿。这种连正面挥斧都做不到的贫弱对于瓦西亚人来说,是十分忌讳的事情,这份丑陋让我的性格越发软弱和怯懦。

理所当然,从小时候开始,引起问题的就总是淘气的姐姐。

她有一次宣称要扮演强盗,挥舞木剑,结果导致了手臂骨折,又有一次宣称要扮演冒险家,把我强行带到森林,结果迷路了。每次姐姐打破规则,四名侍女都会被父亲训斥,显得十分可怜。

当姐姐说想去每周日开张的露天集市时,我制止了她,说应该得到父亲的许可,但是姐姐不会听我的话,最后她和四名侍女,连同被牵连的我一起,站成一排,忍受了父亲的大声怒斥。这种时候,姐姐一定会让我顶罪,说什么是我想去森林啦、是我想看露天集市啦等等。

自己只是陪弟弟,姐姐找了这样的借口,怯弱的我没办法反驳,总是遭到父亲一顿暴打,而姐姐就冷眼旁观,又或是发出咯咯的坏笑。

姐姐一直说以后要离开这座城堡,去进行真正的冒险,而不是扮家家。我很轻易就能想象出姐姐的这副身姿:她领着一群强壮的男人,率着瓦西亚的大船队,飞驰向大海。

适合继承父亲王位的人一定不是我,爽朗可亲而且兼具胆大和狡猾的姐姐才理应是父亲的接班人。她拥有那种资质,比我更加突出。

不过当时的姐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期望的冒险只是无法实现的美梦。

姐姐无法统帅我等瓦西亚人是有理由的,她不是生为女王,而是被人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而生出来的。

“战女神斯丽艾达”是瓦西亚神话中的火之女神,担当着引导英勇的战死者前往天界宫殿的职责。她身缠赤红的羽衣,仿佛迎风狂乱的火焰一般尽情舞蹈,这副身姿不仅魅惑了死者,也魅惑了周围的诸神,因此她是位受尽爱慕的女神。

然而这位战女神斯丽艾达虽然在瓦西亚神话中登场,却不是瓦西亚人。神话中她的瞳色是翠绿色,并且耳朵是尖尖的,这些绝对不是瓦西亚人的特征,而是住在<北国>更深处的伊露芙人的特征,战女神斯丽艾达是伊露芙人(注:这里作者没有用“elf”而自造了“ilf”,但是结合后文,确实很接近传统的精灵形象)。

因此父亲禁止了姐姐挥舞木剑,如果是生为瓦西亚人的话,与男女无关,年少时就会开始冒险和抢劫的扮演游戏,然而这些也被禁止了。

因为姐姐混有伊露芙人的血,是混血儿。

父亲作为统帅瓦西亚人的王,为了让战士们的尊敬汇聚己身,企图创造女神,为此他让遭受侵略的精灵怀孕,生下小孩。如果生的是男孩,那就杀掉,瞳色发蓝也杀掉,最后生下来的是只有右瞳翠绿的姐姐。

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绝对不可睁开淡蓝色的左眼,姐姐接受了这样的训练。如果粗心大意睁开了左眼,毁坏了自己的神话性,那么不再是“战女神斯丽艾达”的姐姐说不定会被父亲杀掉。

姐姐那天晚上是在生死的鬼门关上起舞的。

2

姐姐在“灼热之夜”舞动的当年,我的母亲去世了,在姐姐十五岁、我十岁的时候。

我的母亲过去十分爽朗,仁厚热心,是位非常具有瓦西亚人大方特点的女性。她体态匀称,身体一看就很结实,经常劳作,作为首领的妻子,明明使唤别人就好,但是遇到柴火不足的时候,她也会亲自挥斧,不顾冻僵的手指前往洗衣场。她曾经慷慨地为臣属亲自下厨,侍女们见状慌忙赶到母亲身边帮忙。母亲拥有笼络人心的才能,人们聚集一处就会热闹非凡,我们所住的湖城比约克就是以母亲为中心运转的(注:现实中的比约克岛曾经是欧洲最北端的贸易中心)。

正因为母亲对待谁都一视同仁,所以即使是与自己没有血缘的姐姐,母亲待她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有时真情训斥,有时又慈爱地抱紧她。对于这样的母亲,姐姐大概也把她当作亲生母亲而爱戴。

瓦西亚的女人不能躲在别人背后,母亲经常对姐姐这么说。

母亲说,不要接受男人们的保护,而要站在保护者的一侧,保护家庭,保护生活,保护男人们的归处。她教导说,这就是瓦西亚女人的战斗方式,并且母亲以身作则,总是在劳作,和其他女人一同保护着男人们远征后可以回归的故乡。

然而,随着席卷大陆全境的四兽战争愈发激烈,瓦西亚人的城镇开始弥漫起阴沉的气氛,男人们为了驱逐特兰斯马雷人而出海,可是回来的人数却显而易见地越来越少,即使成功归来,负伤的战士们也是一副奇怪的样子。

强壮无畏的战士们如今以一副十分胆怯的样子颤抖着,他们对我们姐弟讲述的战争经历全部都是一些凄惨的情形,比如某场骑士和士兵铺天盖地的平原大会战,纵贯大陆的河流上漂浮着无数的死尸,水面被鲜血染得猩红。

他的讲述中包括队列人数无穷无尽的黄金骑士团、以及据说单枪匹马一晚屠杀三百人的怪物级暗杀者,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毫无胜算”的恐怖对手则是艾美利亚的魔法师们,是他们使用的“魔法”。

关于他们的战争经历,我感觉像是远方的童话故事,我之所以经常跑去医院,也是因为觉得他们所讲述的奇异传闻十分有趣。如果我当时能够感同身受,认识到那种恐怖——那种危险的话,也许后面就不会招致那样的悲剧。

母亲和其他女人一直忘我地护理着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员。

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战争都没有结束,只有伤员不停增加。听着寡妇们孤独的啜泣和男人们断手断脚后的呻吟,母亲比谁都更加勤奋地工作,随后或许是因为劳累过度,不久就倒了下去。

起初我们,恐怕母亲自己也是,认为休息几天就好了。

然而母亲始终没能离开病床,她自述身体好重,头也疼个不停,接着就食欲衰退,匀称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这到底是什么病呢,是毒还是诅咒呢,原因和治疗的方法都不清楚。药师把所有能试的草药都试了一遍,可是母亲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恶化。

也许是因为一天中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母亲的心情愈发阴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外表上就能看出来情绪很不稳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痛哭时而狂怒。她会朝前来看望的人扔东西,也会在扔过之后变得十分温柔,用力地抱紧我们。

应该怎么处理行事冲动的母亲呢?不管是父亲、臣属还是仰慕母亲的女人们,面对变掉的母亲都束手无策,但是我们姐弟没有放弃治疗母亲。母亲是为了保护故乡、战斗至今才变成这副模样,这样的她是不可能舍弃我们的,好想让阳光的母亲回来,想让她再次对我们喊话微笑。

于是我们拼命地查阅文献,同时向瓦西亚的众神努力祈祷。

然而祈祷并没有传达。

某天清晨,母亲突然从床上消失,最后遗体被发现在积雪覆盖的悬崖之下。

瓦西亚神话中的众神崇尚在战争或决斗中死亡。

英勇战死者的灵魂会由战女神斯丽艾达引导,升上天界,前往众神居住的宫殿,在那里接受隆重的招待,随后为了准备接下来的战斗,开始反复操练。对于战士来说,这才是至高荣誉,才是死后应该过的生活。反之,生老病死的人会被认为是弱者,不流血就死亡的他们不会升上天界,而是会堕入冥府。

瓦西亚的众神厌恶弱者,对于自杀者的惩罚尤其严重,毫无宽赦。

被扔下冥府的弱者要用木桩固定他的身体,再用火焰炙烤,从脚心开始依次焚烧躯体。即使皮肤溃烂,五脏六腑化成灰,变成白骨,在冥府也有长着两个脑袋的“双头犬”等着,它远远地吠上一声,即将消散的灵魂就又会重回罪人的身体,被火焰灼烧的痛苦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黑压压的雷雨夜可以听到被火焰灼烧的自杀者发出悲鸣,这些悲鸣化作了风声,年少时的我十分害怕,总会和姐姐两人贴在一起,塞住耳朵,战栗不止,然而一想到那是慈爱的母亲所发出的声音,悲伤就战胜了恐惧。

为什么母亲要纵身一跃呢?我想这恐怕也是为了故乡吧,她无法容忍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国家,还成了累赘,治疗过程中我曾经听她对前来看病的药师小声说,希望他杀了她。

生老病死和自杀的人会在脚上被人穿好鞋子,因为通往冥府的道路被设置得没有尽头,十分险峻,出于赤脚太过可怜这种对故人的追思,在焚烧之前,人们会给遗体穿上厚底的鞋子。母亲作为首领的妻子,运载她的灵车和牵引的长毛鹿通常也应该一起火化。

然而父亲却说“让她走路。”

他说,烧的时候不但不要灵车,连鞋子也别给她穿。父亲不能原谅自杀的母亲,她让身为首领的自己脸上蒙羞,他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母亲的遗体,对着躺在火葬场的母亲直咂嘴,甚至在她的身体火化完成之前就离场了。

姐姐用力瞪着那样的父亲,十分用力。

3

母亲死后不久,姐姐和我躲开侍女们的视线,溜出了湖城比约克。

目的地是湖后方郁郁葱葱的森林,就是那片以前陪姐姐扮演冒险家时进入的针叶林。我们当时误入森林深处,偶然发现了一座破败的神殿。

那是一座朴素的石制小神殿,我们问过部落第一博学的老人,据说它是由伊露芙人所建,当时这片土地还属于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森林深处设立祭坛呢?那是因为——

“这里是灵验非凡的场所,确实有种莫名的寒意,姐姐大人……”

神殿孤零零地伫立在砍伐树木开垦出来的广场上。

建筑的入口排列着圆柱,上面缠绕着绿色的藤蔓,结构上是由几根缺损破裂的圆柱支撑着斜屋顶的天花板,感觉随时都会崩塌,让人犹豫要不要进入其中。

“寒意?所谓的灵验非凡就是冷吗?我倒是什么感觉都没?”

姐姐无视了极度可怕的氛围,先行一步进入了神殿。

她纤细的后背上背着从武器库中带出的单手剑,双臂抱着母亲的骨灰罐。我喊了声“等等”,慌忙追赶姐姐的背影。

神殿据说曾经是伊露芙人的神官们共同生活的场所,因此建筑的最内侧是居住区,但是我们姐弟的目的地是进门后立刻出现在眼前的大厅,即祭坛之间,人们过去在这里聚集,献上祷告。

石墙上凿出一个空洞,形成窗户,阳光穿过其中,照进寒冷又昏暗的室内。

被遗弃的祭坛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摆设,除了紧靠墙壁的一张桌子和楼层最里面的梯形装饰架,架子上挂着血红的十字架,还散落着破碎的器皿和烛台。

我把背着的麻袋放到了地砖上,在夜晚来临之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姐姐一边用余光看着,把骨灰罐放在装饰架上,一边从麻袋中取出魔法书。

我之所以藏着这本书,是因为对从战场归来的人所说的“魔法”十分感兴趣,那份力量说不定能让我这种无法正面挥斧的弱者也强大起来,因此当在陈列着众多战利品和掠夺品的露天市场上发现这本魔法书时,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

这是一本纸张泛黄的古书,不过虽说古老,但是皮革的装帧还是十分华丽,里面的文字和插图一看就能让人感觉出来,编撰者有多么认真。封皮上描绘着龙的纹章,直觉上我愿意相信这本沉甸甸的厚书货真价实。

作为异教的书籍,理所当然地用特兰斯马雷语写成,虽然内容很难理解,但我还是一边瞒着城堡里的人,一边慢慢地把它的内容解读出来了,其中正记载有一种“让死者复生的魔兽”。

珍珠龙——这种全身包裹在白银鳞片中的龙异常美丽,拥有着宝石般闪耀的眼睛和珊瑚般的龙角,甜甜的香气据说让人迷恋。根据记载,它温柔的鸣叫拥有治愈之力,只要叫上一声,人们的伤口就会被治愈,有时甚至能让死者复生。

治愈人们伤口的龙——要是依赖这种敌国的龙,母亲的病说不定也能治好。我之前当然也考虑过,魔法书上写有龙的召唤方法,但是我没有实行召唤——不,没能实行召唤是有原因的。

召唤的材料不足,为了召唤珍珠龙,必须获得它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牙、角还是鳞片——只要是珍珠龙的东西都行,哪怕是指甲程度的量也足够,然而就是这个材料一直没法找到,随后母亲就去世了。

接着到了母亲被火葬的那天。

面对被自身的无能所打击、抽泣不止的我,姐姐抚摸了我的后背,于是我哭诉说自己也许能救到母亲,最后却没救到,随后我终于向姐姐坦白了魔法书的存在,姐姐听完十分激动,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因为葬礼要穿着正装,姐姐戴了首饰,上面连着闪着银光的贝壳状东西,十分漂亮,这是父亲送出的礼物,作为从远征地得到的收获品而被献给父亲。臣属会给身为首领的父亲送上赝品吗,我从姐姐那里接过首饰,直觉告诉我这是真货,我所寻求的珍珠龙鳞片就装饰在姐姐的脖子上。

步骤有没有出错?母亲真的会复生吗?按照魔法书上所写,我用粉笔在石板上画出魔法阵,用数支蜡烛点亮火焰。

仪式准备到中途,我的心中充满了不安,要叫出来的是敌国的龙,未必能控制住,而且我也不认为父亲会允许把母亲带出冥府。要是事情败露,我们又会受到多大的惩罚呢?

夜晚降临,终于到了召唤开始的时间,“果然还是再准备准备吧”,我胆怯起来,姐姐则呵斥道,胆小鬼,你也算瓦西亚的男人吗。

瓦西亚的女人必须学会保护,真正重要的东西必须用自己的手拼命保护。姐姐嗖的一下拔出剑,她对我说,万一叫出的龙肆意妄为,她就会解决它,那把剑就是为此准备的武器。

——就差一点了,胆小鬼,你现在需要的是勇气。

我确实是胆小鬼,又软弱又怯懦,但是那时的我身旁有姐姐在,她的声音给了我勇气,灼热的舞女让我变得强大。

我们选中了魔力最强的满月之夜。月光照进由石壁空洞构成的窗户,静下心来可以听见铃虫的鸣叫、猫头鹰的叫声以及树梢摇曳的声音。

我一边反复吟唱着四行诗,一边在魔法阵前跪下,把倒满葡萄酒的银杯和从首饰上取下的银色鳞片排在一起。

姐姐站在魔法阵旁,用没有持剑的那只手把骨灰罐抱在胸前,安静地注视着召唤仪式。

我所吟唱的诗歌是用特兰斯马雷语写成的,内容仅仅是赞颂龙,表达崇敬。据说通过诗歌,人类会触碰到那些超凡的存在,从而意识到自身的丑陋,羞愧于自身的傲慢——请务必哀怜我这个丑陋的灵魂,净化这个污秽的身体,恳请您展露一眼身姿。我祈祷着,乞求着,正如魔法书上所写的一样。

我双手合十,无数次重复吟唱,在这寂静无声的神殿里。

最初的变化出现在葡萄酒中,黑色的水面生出波纹,突然从银杯的边缘流下,银色的鳞片也悄无声息地泛起虹光。

“……来了吗?”

姐姐小声问了一句,然而我却没有回答的空闲。

我继续低声吟唱,声音却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大,魔法阵的中央瞬间发出光亮,过于耀眼的光芒不禁让我把手挡在脸前。异样的冷气碰触到皮肤,让人寒毛直竖。

从魔法阵中央喷出的蒸汽使得摆放在房间各处的蜡烛瞬间熄灭。

祭坛之间被浓浓的雾气笼罩。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视线差得什么也看不清,姐姐的身影连同地上画的魔法阵全都无法确认,只能看到浓雾缓缓地翻涌。

不久雾的另一边传来细微的响声,我把目光聚焦于房间中央。

——呵嘞嘞嘞嘞……呵嘞嘞嘞嘞……

那是前所未闻的奇妙叫声,发出鸟类一般高音的生物正处于魔法阵的上方。我心潮澎湃,脸颊自然地松弛下来,召唤成功了,我把异国的龙叫了过来!我想确认它的状态,向前踏出一步——正当此时。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嘞嘞!!”

雾气散去,张开的血盆大口逼近眼前。

咔嚓,随着牙齿闭合,我伸向前的右手立刻感觉到了温热,飞溅的液体触碰到脸颊,仍带有余热。我发出惊恐无比的悲鸣,一屁股坐倒在地。

眼前出现的确实是龙,是只小牛大小的幼龙,不过不清楚它是不是“珍珠龙”。我召唤的幼龙正在腐烂。

那只生物四脚朝地,指尖弯曲的爪子每次走路的时候就会碰到地砖,发出叮叮当当的急促声音,前腿的膝盖窝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它的身形宛如蜥蜴,又粗又长的脖子加上更长的尾巴,后脑勺有着硬质的疙瘩,本应表现为“珊瑚形状”的四根角咔哒咔哒地歪斜着,显现出扭曲的轮廓。

它的鳞片泛黄,一动就会剥落,露出溃烂的肉,号称“宝石般”的眼睛呈现白浊,眼珠也从眼窝里脱落。

并且幼龙不仅没有“甜甜的香气”,反而散发出异味,像是被扔在海边的死鱼那种——那种像是临死的野狗一样、根本无法忍受的死亡恶臭。

我立刻注意到了右手的剧痛,无名指和小拇指全都没了,被雾气中现身的幼龙咬成了碎片,鲜血直喷。

幼龙从嘴角和鼻孔中吐出紫黑的液体,同时发出鸣叫。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

“站起来,胆小鬼!”

雾气消散后冲上前的是姐姐,她挥下剑,击退我面前的幼龙。

姐姐果断地继续朝幼龙挥剑,幼龙畏惧于姐姐的攻击,用鸣叫威吓。

面对眼前展开的激战,我动弹不得。失败了,失败了……!召唤本身成功了,成功把龙叫了过来,只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强制召唤过来的幼龙浑身浴血,还在腐烂。

幼龙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又或是因为疼痛而气喘吁吁。它击碎了装饰架,带有勾爪的前足踩在了骨灰罐上,母亲的骨灰从破碎的罐中洒落。

只是击中幼龙头部的话,姐姐的剑是无法给予其致命伤的。幼龙抱着一副要咬碎那具纤细身体的态势,用鼻尖撞向姐姐,使她仰面倒在了魔法阵上,紧接着幼龙就用前脚爪深深地刺进了姐姐的肩膀。

“呵嘞嘞嘞嘞嘞嘞嘞……!”

不知是口水还是血液,从幼龙脸上流下的液体滴在了姐姐的脸颊和地砖上。姐姐转过脸,用那双眼睛看着我,用那对淡蓝和翠绿的异样瞳孔盯着我。幼龙用弯曲的利爪抓住姐姐的脸庞,爪子锋利的尖端插进姐姐的额头,从中渗出了鲜血。我那时第一次听到了姐姐刺耳的悲鸣。

姐姐大喊,对着我。

——救命。

姐姐要被杀了——我从魔法阵外望着这副景象,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的话,那么刚强的姐姐怎么会对怯弱的我喊“救命”呢?灼热的舞女——战女神斯丽艾达怎么会对我这个胆小鬼伸出手、眼中泛着泪花地请求帮助呢?

疼痛难忍的右手,刺耳的尖叫,腐烂生物散发的恶臭,再加上化成废墟的神殿中、被雾气包裹的祭坛之间溅满血污的光景,太过没有现实感,仿佛是远方某地的童话故事。我想快点醒来,于是堵住耳朵,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为了不让任何东西映在这对眼睛上。

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确乎是现实。

召唤敌国之龙的我们触到了父亲的逆鳞。被龙狠狠撕开右眼的姐姐失去了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的美丽,这是父亲绝对无法原谅的。明明一直以来姐姐都把罪过甩到我头上,但是她那时却一个劲地包庇我,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抬头望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姐姐,父亲最后问道。

——你是谁?

作为女神已有瑕疵,即非纯血的瓦西亚人,也非伊露芙人,不如说父亲这是在责难她什么也不是,不过姐姐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低头望着地上飘落的雪花。身为首领的父亲发出信号,被绑着的姐姐脚边升起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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