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多少罪孽才能抵达那顶端啊。
高耸的它,那漆黑威仪的身影直贯苍穹。
没人知道那座被称作〈塔〉的建筑究竟从何时开始存在于那里。不过,〈塔〉所带来的恩惠促进了周围的发展是不争的事实。〈塔〉的周边建起了繁荣的小镇,规模之大俨然有违于这种偏僻乡下该有的模样。
这里有试图通过挑战〈塔〉来收获财富与声望的〈升降者〉,有以〈升降者〉为对像的行商之人。尤其是漫无目的漂泊至此的人,心怀鬼胎的人,以及身负种种隐情的人汇集于此。不知不觉间,这座小镇被人们叫做〈塔下镇〉。
人们怀着形形色色的欲望,欲望的矛头统统唯一指向那座〈塔〉。就在这样一座扭曲的小镇中,有一名少年正抱着巨大的包袱蹒跚而行。
「好、好沉……」
少年被父母拜托跑腿,此时正在将货品带回去的路上。巨大的货物挡住了他的视线,在连前面都看不到的状态下,他埋着头往前走。照这个样子,撞到人无非是时间问题。
「哇啊!」
马上就出事了。走在路上的人们基本都有所留意,避开了少年,但有名男子没有注意到他,朝他笔直走来。少年和那个男子撞到一起,连同货物一起摔到地上。
「痛痛……」
「…………」
少年摔下去的时候擦伤了膝盖,剧烈的刺痛让他脸都歪了。男子一言不发俯视着少年,不久少年注意到他的目光。
「啊、那个……对不起」
「……没关系,别在意」
男子讷讷地答道。他身上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风衣,面容十分憔悴,另外那头焦糖色的头发就像从未修剪打理一般又长又乱,那对眼昏的眼睛有如深深的沼泽。在少年看来,男子的年龄比自己要大上不少,但通常来看,男子的年龄同样也还算是青年。但就算这样,那干枯的形象为男子身上释放的强烈威慑力再添一笔,让他显得格外老成。
而少年看到了男子腰间露出的武器,一眼便看出男子是〈升降者〉。
在这〈塔下镇〉,轻装携带武器的人十有八九是〈升降者〉。
「请、请问,哥哥是〈升降者〉……?」
「……嗯」
男子单膝跪下,一面回答一面把手伸到少年膝盖上面,结果少年的伤马上就好了。〈升降者〉各自拥有所属〈职业〉,其〈职业〉持有对应〈技能〉。少年知道这件事,立刻看穿了男子是治愈系〈技能〉的持有者。
「那个!我的梦想是成为〈升降者〉!」
「…………」
「有朝一日一定要登上那座〈塔〉的顶端!哥哥也是这样对吧!?」
少年两眼放光,激动之情纯粹源于憧憬。〈塔〉谜团重重,其内部更是人类未涉足的领域。尽管〈升降者〉征战〈塔〉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最常听到的理由还要数想要第一个登上它的顶端吧。至少在这个少年心里,〈升降者〉类似于冒险家和逐梦人,是童心所向往的目标。
「……对」
「我就猜是这样!请问,哥哥你是一个人吗?要是可以,等我长大了,哥哥和我组队一起登上顶端……」
少年毕竟渴望成为〈升降者〉,怎么说也知道治愈系是稀缺〈技能〉。尽管他并没有推销自己的意图,但还是本能地提出想和男子组队。然而男子依然是那冰冷的目光和口吻,简短地答道
「我就一个人,不需要队友。你找别人吧」
「一个人?〈升降者〉不是必须组队吗……?啊,不是的,那个……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
「……。再没别的地方受伤吧」
「是、是的!非常感谢!」
少年大声道谢。男子注视着他,目光依旧冷冷冰冰。可是男子眼中其实隐现着一缕寂寞之色,不过少年还小,发觉不到。
不久男子旋踝,准备离去——但他转头看了眼少年,对少年留下一句话
「给你个忠告」
「……咦?」
「——别跟那个〈塔〉扯上关系。除非你想拿自己去喂它」
说罢,男子便离开了,恍然间消失在人群中。
很久之后少年才意识到,这名男子正是〈升降者〉中屈指可数的,最接近顶点的存在——〈先驱者〉之一。
*
〈升降者〉会在天亮后登〈塔〉,准午夜前实现返程。由于要配合这个常规周期,酒馆一类的餐饮店必须从傍晚开到第二天早上。
旭日未升之时,一名男子打开酒馆大门,坐到吧台最右边的座位上。
「客官来我们这儿是头一次?」
「……没错」
「那就不好意思提醒一声了。你那儿是专座,往旁边挪一下就好」
店长首先做的不是下单而是警告,这酒馆也真够呛。男子没回答,叹了口气往左边挪了个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这个情形,好巧就在这一刻有人似是踹门一样猛地打开了酒馆大门。
「嘿,老板。老样子!」
「行,阿茨基老爷」
还以为多了一棵参天大树,结果是一名魁梧的巨汉走了进来。被唤作阿茨基的巨汉很习惯地用下命令一样的口气点了东西,同时在男子旁边的座位——也就是店长所说的专座坐了下去。
「你小子好像想进老子公会啊」
「…………」
阿茨基慢条斯理地向专座旁边的男子搭话。男子默默地点点头,他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见阿茨基。阿茨基见他反应,粲然一笑。
「别的公会招个新人总之要亮什么证明啦,搞什么面试啦,谈什么和现任成员之间相性怎样啦,问这问那麻烦得要命。但老子的公会〈特洛波斯〉可不一样,你小子想来就来,多余的事情老子一概不问。管你啥经历,是男是女,包括叫啥名」
「……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确认下我的名字和〈职业〉」
「没兴趣。你小子真有本事马上就让你出人头地,没本事就把你当肉盾当杂役,把你用到趴下。简单明了,很不错是吧?老子就认一样东西,那就是实力。只要你小子够猛,下次老子在这儿请你喝酒。到时候你想用啥名报啥名」
「好」
公会指〈升降者〉聚集组建的团体,照理说担当头目的人应该严格管理人员,但这个公会〈特洛波斯〉的头目阿茨基在这方面却十分独到(进一步说就是随便)的样子。
「不过在到达三阶层的公会里,没哪个有俺们这样好进来的,毕竟能在这个阶层探索的公会,成员大致都固定下来了。所以,最近像你小子这种寄生虫一样的家伙进来不少,把老子都烦死了。这个月算上你小子都十个了」
阿茨基像发牢骚一样对男子讲道。这时店长点头哈腰地在吧台上摆上面包和倒得满满的酒杯。
阿茨基咬了口面包,把酒一饮而尽。看那样子没有半点品酒的意思。店长好心上了杯水,男子只喝了一口。
「噗哈,真过瘾。丑话说在前头,在你前头进来的那九个全都死翘翘了。就在第一次探索」
「是三阶层的探索吗」
「不,是二阶层。毕竟根本就不是能拿到三阶层『通行证』的料。你小子呢?老子倒是无所谓你去哪边」
男子双手装备着手背上嵌有小小宝石的手套。他摘掉手套,向阿茨基展示手背。阿茨基看了刻在手背上的图案,低吟了一声。
「喔?原来你小子有三阶层的通行证啊。那直接带你去三阶层也没问题了呢。不过——能爬那么高还一个人行动,这就奇怪了啊。你队友全死光啦?」
「不是说什么都不问吗」
「……哈!有种。喂,老板!把老子的兵器拿来!」
阿茨基盛气凌人地一喊,店长马上退到吧台里头,一边「呼咿呼咿」地哼着一边拖着一把比自己还大的战斧出来了。阿茨基就像抢过去似的拿走战斧,下巴朝大门一指。
「走,去〈塔〉逛逛。让老子见识下你小子多大能耐」
*
三阶层的构造是昏暗的洞窟,遍布复杂交错的地下河。有时路还会突然无路可走,需要下决心涉水,而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魔物扑过来。光正常探索都会对肉体和精神造成相当大的疲劳。
男子和阿茨基就两个人来到三阶层。按照〈升降者〉的常理,这里的探索需要公会筛选五六个人组队才能实施。
「老子不搞太复杂,就看你小子有没本事活着回去」
「…………」
但这次探索是阿茨基试探男子的实力。自不用说,没有强劲的实力就不可能混迹三阶层。男子领会阿茨基的意图,只点了点头之后便走在前头。
「现在没有〈塔导师〉,你小子要好好记住走过的——」
「没有问题,我知道去升降机的路」
「啊?你小子是〈塔导师〉?」
「……」
刚才还说什么都不问,结果问个没完?——男子叹了口气,无言地表达出这样的意思。阿茨基领会男子的意思,啧了下舌便不再开口。
还没走几分钟,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并拔出佩在腰间的一对剑。
「……魔物要来了」
「看来是啊」
流淌在通道侧面的地下河那边传来几个唰唰唰的涉水声。〈塔〉内部的敌对生命体——魔物出现了。阿茨基也拿起背在背上的战斧摆开架势。
「水蜥,三阶层常见的杂鱼」
「…………」
那魔物浑身深褐色鳞片,缠着水草,四肢末端长着钩爪状的爪子。那对进化过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视野在水中一样开阔。然而水蜥的最大特征恐怕还是那足有小型马那么大的庞大身躯,让人根本无法和普通蜥蜴联想到一起。对比之下显而易见,它就是异形。
那样的异形有五只,一点一点将二人包围。
(老子一个人马上就能抽身,就先保证退路吧)
阿茨基虽然称那个是杂鱼,但也只是以三阶层相对而言。换做水平一般的人,要打倒一只水蜥都得赌上性命。阿茨基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到底多能打,便举着战斧移动位置,保证战局不妙时能够立刻独自抽身。
而那名男子一声不响便举起手中双剑向眼前的水蜥砍去。水蜥对杀气产生反应,吐出舌头。已进化成鱼叉状的舌尖正可谓字面意思上的舌锋,男子用右手的剑将其弹开并继续向前一步,后用左手的剑刺向魔物口中将舌头连根斩断。随即男子原地反转身体一跃而起。
就在男子翻腾起来之时,两只水蜥同时扑向男子刚才所在的地方。刚才哪怕稍慢一点采取回避,恐怕此时已被那巨大的身躯和钩爪压在下面,身体被鱼叉状的舌头捅成筛子。
男子动作轻盈俊敏,像跳舞一样回转双剑,又把扑过来的水蜥鳞片和舌头砍得细碎。
(什么啊那是……跳舞吗,喂——)
为什么自己对那动作情不自禁看入了迷?挥下战斧砸碎蜥蜴脑袋的阿茨基忽然萌生出这样的疑问。男子的步法显然不同于一般剑士,就像在跳舞,绝不是置身战场所该用的身法。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阿茨基露出破绽,被一只水蜥偷袭。
伸来的舌头贯穿阿茨基脑门而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水蜥被瞬息间冒出的爆炎吞噬,化作焦炭消失了。
「什……!?构术……!?」
男子装备的手套上,镶嵌于手背的宝石忽明忽暗。当阿茨基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男子救了一命的时候,男子已经把所有水蜥都干掉了。
「你小子怎么回事……?〈升降者〉基本上干得来的只有一行吧……!?又能耍剑又能使构术的〈职业〉,老子从没听说过……!」
〈升降者〉所属〈职业〉的担当角色固定且专精,怎么都不可能浅而泛。用剑的就只能用剑,用构术的就能只能用构术,只会越来越专精。
男子的战斗风格显然脱离了〈升降者〉常识性观点。因为,他的剑技与构术精度都绝对达到了专精级别。
「…………」
对于阿茨基的疑问,男子从腰包掏出一支〈镖〉投掷出去作为回应。〈镖〉掠过巨汉右耳旁边,背后响起「吱噫」的临死叫声。
「——这里有圆蝠,不要松懈」
(莫名其妙……!莫名——)
阿茨基咽了口唾液。并不是这名男子将魔物的偷袭防范于未然让他放下心来,而是他心中喷涌出近似于确信的喜悦——他是个不得了的新人,自己的公会淘到一个宝贝。
「——已经够了,看刚才的战斗已经很清楚了。〈特洛波斯〉欢迎你加入,明天起就让你进第一梯队……不,就把你当核心成员。今天先撤吧」
「……这样啊,你认同我了啊。要是能平安回去,就照你说的也或许不错吧」
「啊?」
男子笑着说道,口气很嘲讽,令阿茨基忍不住怪叫了一声。就在这同时,大地颤抖了。
从通道拐角冒出某种庞然大物。那东西块头比人高马大的阿茨基还要大好几倍,光看外形就像一只直立行走的鳄鱼,但那嘴部——上下颚异常巨大,完全盖住了身体前面。那颚上伸出的肮脏牙齿就像粗大的石笋。
「……!是铠颚!!要逃啦,喂!!」
刚才的水蜥根本不能比,那是三阶层中不断屠戮〈升降者〉的凶残魔物的代表。尽管包括阿茨基在内的精锐成员能够与之对抗,但眼下此处只有男子一人,尽管实力不虚但不知底细,不能配合自不用说,而且人数上也根本不够。
这种情况只能逃了——阿茨基喊了过去,但男子已经架好了双剑。
「我说,你一个人能打赢那个大嘴吗?」
「开什么玩笑,打得赢才怪啊!!」
「也就是说——你持有的战斧〈技能〉贯穿不了那家伙的表皮?」
「能打穿!!但也只是打穿而已!!打穿又能怎样!?」
「问道这个就够了。承蒙关照了」
你疯啦?——还没等阿茨基骂出去,男子已经向铠颚扑了过去。
铠颚鳞片强韧,水蜥的比起来简直就跟棉花没两样。男子的剑刃随着尖锐的声音被弹开,无计可施之下被巨大的双颚夹住。
「原来你丫故意找死?去你妈的!」
阿茨基可不陪男子蛮干,他的思考和行动都很冷静,已经开始撤退。只听到啪唧咕唧的声音,男子连同身上的装备全都粉碎在铠颚的大嘴之中。阿茨基听着有如临死惨叫的破碎声,离开了现场——
*
眼睛睁开,苏醒过来。眼前是早已见惯的天花板,是一尘不变的木眼纹,没有眷恋。
坐起来时,身上各个关节发出就像踩断小树枝一样的响声。窗外撒进来的是朝阳。眼睛眯起来,做个深呼吸,然后下了床,整理好行头,离开旅店。
——然后,男子打开酒馆大门,坐在吧台最右侧的座位。
「客官来我们这儿是头一次?话说昨天就来过呢」
店长看清了男子的脸,嘀咕了一声。男子带着几分自嘲问店长
「这里是专座吗?」
「啥?俺们店哪有什么专座。我最讨厌『老样子』啦『那玩意』啦之类呼来喝去了。要点东西就讲清楚」
「那我就要一样东西。我想收购你店里头的战斧」
这并不是酒馆里常听到的要求。可是店长瞪圆了眼睛之后,钦佩地说了句「真亏你知道啊」——然后一边「呼咿呼咿」地哼着一边拖着一把比自己还大的战斧出来。
——又是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