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朱红色之唇

抵达志嘉良岛后下船。

乘船处、候船室全都空无一人,这里原本就是人少且没有活力的宁静岛屿,但这也太异常了。台风接近,港边人比较少或许也是理所当然,但还是有种很诡谲的气氛。

「咚咚」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强风震响窗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我停下脚步,宜野座老师轻轻推我的背,催促我朝候船室的出口前进。

「海斗,走啰。」

「啊,好,嗯。」

我这才发现船员们从船上看著我们,我们快步走出港口。

接著看见人鱼铜像前站著四位男性。

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四个人都染了金发或褐发,感觉都很没耐性。有人用小混混的姿势蹲著,还有人拿著金属球棒,没有人撑伞。暴露风雨中淋湿了头发和肩膀。

其中一人是大地先生。四个人都瞪著我和宜野座老师。特别是大地先生眉毛上吊,表情宛若恶鬼。我反射性想到之前被他扁的事情,胃一阵紧缩。

他们用讶异的表情看著我们窃窃私语。

「喂,那不是前阵子都跟风乃在一起的家伙吗?」

「就说了啊,说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啦。」

「所以才会住在南风庄吗?」

「但是那时候登美奶奶没说那是她孙子啊。」

「刚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了是父子了吗?」

在石垣港说的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大地先生没有参与对话,只是沉默抱胸,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和畏畏缩缩的我完全不同,宜野座老师举起右手,语调轻松地说:

「嗨赛!天气不好真遗憾,好久没回志嘉良岛了,空气真棒咧。」

多亏他的声音和表情,大地先生以外的三人放松警戒。

「这确实是志嘉良岛的口音咧。」

小混混蹲姿的其中一人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继续说:

「我在这里长到十八岁嘛,真想快点见到大家。卖肉的金城好吗?也得去跟牧场的仲宗根打个招呼才行咧。」

「仲宗根就是我老爸。」

拿金属球棒的男性如此说,宜野座老师笑著走近他:

「喔呀!我和那家伙同年,以前常常一起划龙船呢!我明天去找他喝一杯!哎呀,你是儿子啊,叫啥名啊?」

「……你好,我孝太郎。」

「孝太郎,你也来一起喝啊!」

给人沉稳又有魅力的中年男性印象的宜野座老师变成有活力的岛上大叔,转眼间就收服了孝太郎,笑著拍拍他的肩膀。

「咦,岛上的大家呢?」

「已经去御岳了,送灵预计从正午开始。」

我一看手表,现在刚过十一点,还来得及。

「这样啊,海斗,我们走吧!」

在宜野座老师催促下,我跟在他后面走,虽然想要尽早离开这些人,但我无法如愿,粗壮的手臂从旁伸出来挡住我。

是大地先生。

「等等。」

他抓住我的领口,把我拉近。

我只能用脚尖站立,和之前被他揍时相同姿势。

「你真的是那家伙的儿子吗?」

压迫感十足的低声,雨湿的头发贴在他的额上,眉间刻出深深纹路。

「……我、我……」

好痛苦,不能说话。

眼角看见宜野座老师想要阻止。

「他是我儿子!已经确认……」

「别吵!」

大地先生右手把我举高,左手把宜野座老师推开。

「唔!」

宜野座老师脚步不稳地离开我的视线。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大概跌坐在地了吧。大地先生朝著他粗声大骂:

「拋弃志嘉良岛几十年的家伙,别现在才装出岛上人的样子!」

我勉强转动眼珠,其他三人没有阻止。仔细一看,他们一脸害怕,大地先生又再度低头看著我。

「而且你这夏天第一次来岛上对吧,就算你真的是登美奶奶的孙子,和岛民有血缘关系,我也不会让你参加送灵仪式。那早决定只有岛民参加。你不是岛民。」

「决……定……?」

「没错!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

听到这句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困难中,我肚子用力,紧咬牙根,努力挤出沙哑声音。

「人鱼什么的,怎么可能存在……」

接著,连我距离这个近都很勉强才能听到的微小音量从大地先生的口中冒出来:

「……什么?」

原本上吊的眉角回到原本位置,愤怒的表情也转为认真表情。

我心想「要来了」。

下一个瞬间,右耳出现了爆炸般的巨大破裂声。

我的眼前一片黑。

我的身体重重撞上地面。

右脸颊好烫。

「海斗!」

我听见宜野座老师的声音。

我想要坐起身体,但动弹不得。视线摇摇晃晃,搞不清楚是上是下。

嘴巴里溢满了什么东西。

唾液?不对,有铁锈的味道,是血。

「咳。」

我往地面一吐,一颗牙齿和鲜血一起滚落地面。

不仅嘴巴里裂开,连牙齿都断了,右耳深处好痛。

骗人的吧,我只被打了一拳耶。感到惊讶的同时,我的脑袋某处也想著:

──比我想像得还要不痛。

「呜哇啊啊啊啊!」

我对著朝倒下的我慢慢接近的大地先生大喊,用可说是自己人生中最敏捷的动作撞上去。

「啊啊!你这家伙!」

彷佛遭趁其不备的攻击,大地先生失去平衡往后倒。

我趁隙转换方向,在通往聚落的泥土道路上奔跑。

「什……站住!」

背后传来声音。

我当作没有听见,只是不顾一切,聚精会神地全力奔跑。

我是只在体育课才运动的文艺类学生,但不管怎么说,受到的伤害也影响到我的脚,我现在的跑步姿势看在他人眼中应该不忍目视吧。但这种事情无所谓。

我没有感觉太痛,连在榕树森林前被揍那时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大概是当时我没有对抗之意吧。

我现在有所觉悟。

大地先生说出「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人鱼的怒气。」时,我心想「啊,这人是认真的。」再这样下去,风乃真的会被他们杀了。

我痛切感觉自己太没想像力了。

即使听到宜野座老师说的话,看见石垣岛港口的应对,我脑袋还是有哪处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这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这些人打算杀了风乃。

我不管怎样被痛扁都无所谓,濒临死亡也没关系。

──我想要救风乃。

在石墙之间的狭窄道路上奔跑,正面承受雨珠拍打。风声好吵,每户民家都为了防台关上防雨门。没有人的气息,阿檀树遭受强风吹动,树叶几乎要被扯下树干了。

我边跑边用手腕擦拭从嘴巴流出的液体,是血,似乎还没有止血。

怒声从我后面接近。

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总之凶狠得像是被他逮到我一定会被杀。

我的肺脏快塌了,如果是体育课跑长跑,我早就停下来用走了。但我没停下脚步,继续跑下去。

我想见风乃。

风乃现在快要被杀了,就为了「要平息人鱼愤怒」这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早已决定,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啊?

她是想著什么在笑的呢?

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我行我素,其实是被束缚最深的人。

好生气。

对没有看穿这点的自己愤怒。

「站住!」

从港边跑到小岛中央附近时,大地先生从前方转角处现身,挡住我的去路。我立刻转换方向,跑进民宅腹地内。

越过摆设冲绳石狮子的矮墙后前进,毫无对「非法入侵民宅」这类的事情感到罪恶,反正所有岛民都到御岳去了,没有人在。

「你这……别开玩笑了!」

大地先生发出野兽咆啸般的大声怒吼朝我逼近。

我要去榕树森林,从海上路线前往御岳,风乃就在那里。

但我的脚程无法逃离大地先生,不管身体素质还是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度都是对方更上乘。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这边!」

在我跑出田间小路时听到声音,那是在强风吹响草木的吵闹声中也相当响亮的声音。

「京花!」

一看声音方向,京花对我招手。

她从与她身高差不多的岩石后面探出上半身,三角锥状的岩石表面刻有「石敢当」的字样。

京花食指立在唇前,这是「安静点」的暗号。

我急忙绕到岩石后面隐身,大地先生立刻追上来了。

大地先生四处张望环伺四周,确认没看见我之后,用力踹地大叫「真是的!气死人!」立刻从口袋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坐下来抬头看京花,她呼吸紊乱地仔细观察大地先生的动向,大概因为紧张,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

此时我才发现她双手手腕有被布条或什么绑过的红色瘀伤。

「那个……」

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令人愤怒的景象。

之所以无法联络上京花,或许是因为被大地先生发现她打电话给我而被拿走手机。被认定为不定时炸弹的她,被关在哪里限制她的自由。但她想尽办法逃了出来,现在来帮我。

他们不仅打算杀了风乃,甚至还对京花下手,到底可以疯到什么地步啊。

「别那种恐怖表情。」

大地先生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京花低头看我。我似乎完全显露愤怒,她安抚著我。

「我无法原谅那个人。」

听见我充满唾弃的这句话,京花摇摇头。

「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

温柔的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被他揍了两次耶。

但这么说来,风乃也曾经说过:「大地哥哥是很温柔的人。」登美奶奶也说:「大地很认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动手。」

京花边吐气边靠在岩石上,雨势稍微趋缓,雨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黑发上。

「你已经听说送灵日的事了吗?」

「嗯,也听说人鱼传说和风乃的使命了。」

「……这样啊,大地哥哥啊,一开始是为了阻止让风乃当人柱的仪式才加入青年会的。」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确认:

「为了阻止?」

「对。」

「但我看起来反倒觉得他很积极耶,青年会是执行仪式的人对吧?」

「这其中有点原因……风乃和大地哥哥,从小感情就很好,虽然年龄差很多,但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

在体育馆玩的孩子们也说他们两个人常常在一起。

「风乃从她祖母口中听到自己的任务时,大地哥哥同一时间也知道了。他当然反对,但他没办法反抗权力强大的犹他等圣职者,以及所有岛民的意思。小岛的传统绝对不能违抗,中断了延续至今的仪式,也就等于过去在仪式中丧命的人们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意义。冲绳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是盂兰盆节,也就是说,冲绳人比什么都还要重视祖先。」

「所以他只好妥协,不在乎风乃的意见站到岛民那方去了吗?」

「不是。」

京花又摇摇头,当场坐下来。

遥远上空,雷雨云低吼似地发出声音。现在雨势趋缓,但感觉马上又会转大。

「大地哥哥还是没有放弃,就跑去当青年会的团长。这是为了提升他自己的发言权,为了成为小岛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也锻炼身体,老是摆一张恐怖的脸装模作样。但是,一个月前出事了,你知道岛民因为风暴潮过世的意外吗?」

「举办仪式的原因?」

「嗯,当时过世的,是风乃的双亲。」

「什么!」

「被打上陆地的海浪卷走,包含他们两人在内,总共七个人丧生。」

我几乎要窒息。

那也就是说,风乃的双亲明明才刚过世,她就那样笑著了?

温热的风吹在被雨打湿的身体上,我身体深处而非表面感受到一股寒意。

「水位上升而带来的灾害年年增多,这个小岛的民家和海岸几乎没有距离,水位因为台风或暴风雨稍微上升马上就会淹水。之前已经很多人在说快点举办仪式,强烈反对的就是风乃的双亲和大地哥哥。」

「因为她父母过世了,所以没人可以阻止了?风乃也是被害者吧……」

风乃完全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她在御岳也笑著说「时到时担当啦」。

「就是如此,她是受害者。但守夜和丧礼时,风乃都没有哭。不仅如此,还到处向大家道歉,说『都是我一直活著,对不起』。」

「什……什么,那也太蠢了吧。」

我的声音不禁发颤。

这根本不是风乃的错。

我的心脏被紧紧握住般令我呼吸困难,不知名的各种情绪在我胸中转个不停。

「风乃在哭泣的遗属面前宣言,她要在今年的送灵日举办仪式。大地哥哥到最后一刻都反对,是风乃亲自说服他的。她说『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都要死,想要帮上别人之后再死。』因为这样,大地哥哥才会决定以青年会团长的身分协助犹他举办仪式。」

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才举办仪式,因为这是风乃的愿望。

我一直以为大地先生只是个恐怖、脑袋有问题的人,感觉终于看见这个人的人物形象,也知道风乃和登美奶奶说他温柔的意思了。

我忍不住蹲下身。

没有办法阻止大地先生。他也是为了风乃行动的人,动机和我相同。

不利于人类的负面自然现象,拿一条人命交换就能好转,理论上根本是无稽之谈,明显是个错误。但这个小岛就是这样,而风乃也希望能成为人柱。

拚了命跑去见她,想要救她,如果在那里被她拒绝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风乃已经对我说过「差劲」,拒绝过我了。

我生平第一次出现迷惘。

那个瞬间,有个黑影覆盖地面。

「京花,你跟这个外人还真要好啊。」

转过头一看,是大地先生。

他一手紧握著金属球棒,正好低头俯视我且用力举起球棒。

「不可以──」

京花的声音被打断。

空中闪过光线,闪电造成的逆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轰声响遍周遭,在全白无声的世界中,我反射性举起右手摆在额头。

在那之后,右手腕一阵剧烈疼痛。

脑中响起大树枝折断的声音。

「呜……呜啊啊。」

我当场跪倒在地。

右手腕外侧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紫色。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

──好痛!

大地先生俯视缩成一团的我,手无力垂放傻住了,脸色青白。

「你做了什么好事啦!」

但京花站起身抓住大地先生手握的金属棒握把,让他回过神来。

「……放手!你这个背叛者!」

「呀!」

大地先生甩开京花,京花跌坐在地。

「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挠。」

大地先生被汗水与雨水染湿的双眼充斥著血红色。

或许大地先生一开始只是想威胁我,不是认真想用金属球棒打我。因为那和落雷的巨响同时,他的手可能不小心乱了动作。

但我手腕的疼痛是事实,他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去御岳的强烈意志,转变成疼痛传达出来。我的指尖勉强能动,但或许已经断了。

迷惘与痛楚,逐渐消磨我的斗志。

不管多努力呼吸,肺脏都吸不到氧气。

──可能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在我快要挫折时,京花扑到大地先生身上。

「海斗,你快一点去找风乃!」

京花的马尾散开,湿发随意散乱。

「让开!我不会让你们继续乱来!」

压倒性的体格差距让京花被他推倒在地,但京花立刻站起来,再次紧抓住大地先生。

浑身泥土,拚尽全力,双眼蓄满泪水。

那样彻底防晒,相当重视外表的京花,现在根本不顾一切。

「打电话和直接见到时!不管我说什么风乃都没有哭!但是,如果她在你面前哭了……」

我听到心脏猛烈一震的声音。

风乃真的自己期望死亡?

那怎么可能。那样充满生命能量,深爱世界万物,深受大家喜爱的风乃。

我站起身开始奔跑,用力摆动双臂。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几百年来许多人思考的,以最佳答案为目标的结果,或许就是现在。

我的行动或许是外行人在已经完成的画作上,加上突兀的颜色让画作功亏一篑的行为。

右手腕每分每秒都窜过持续遭重物重击的剧痛,这是不能再勉强下去的疼痛,需要立刻静养。

但这与风乃死亡相比。

想到她在双亲过世时,也没有哭泣且向所有人道歉的心情。

让我想著,我还能再多跑几步。

抵达榕树森林。我看手表,距离送灵仪式开始的正午只剩不到二十分钟了。

我冲进森林。大概是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屋顶,及腰的杂草几乎没被雨淋湿。在这之中感觉不到台风的影响,真的是相当神秘的森林。

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大地先生他们的声音。他们在森林前稍微烦恼要不要继续追,在我前进很长距离之后才听到后方远远传来叫声。

「喂,别再前进了!」

声音在森林中回响,音色中甚至感受到焦急。

我充耳不闻,分开草木快步在昏暗的森林中前进。

偶尔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沙沙……沙沙……

和风乃一起来时完全听不见的浪涛声从正面传来,我的五感变得相当敏锐。

我确认方向没错后再次摆动双脚。

接著,背后除了杂草摩擦声之外,也开始听见粗乱的鼻息。

「喂!站住!」

追兵靠近了。

与不习惯在大自然中行走的我相比,他们的速度理所当然更快。

为什么我活到现在光只是画画啊。

就算画得再好,没办法保护风乃就没任何价值。

我和大地先生之间的距离只剩不到十公尺。

只要绊倒一次就完了。

在此走出森林尽头,视野出现辽阔的天空,地面也变成凹凸的岩石。

但我在悬崖边,不自觉停下脚步。

和宁静安稳的森林中完全不同,如果不在崖上紧紧踩住地面,身体就会被强风往上吹卷。

往下一看,无数雨珠打在海面上,白色飞沫彷佛小动物群聚般跃动,猛烈的海浪发出低鸣。

我现在就要跳进这种地方吗?

在我踌躇之时,大地先生等人也冲出森林。

衣服和头发上沾满树叶,呼吸急促。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愤怒表情中带有些许安心,他以为已经把我逼入绝境。

但是,时至此时我也不怕死。牙齿断裂,手腕或许也骨折了。剧痛到了极限甚至已经感到不痛。

我再次转身面向大海。

过去光靠近悬崖已经发抖的双脚,毫不踌躇地朝岩石用力一蹬。

「……怎么可能……」

大地先生一脸呆滞对朝空中拋出身体的我说。

我全身被强风包裹,不是顺著引力往正下方落下,而是承受不规则的风吹动,边旋转边落下。

彷佛在空中飞翔。

在这种状况中跳进海里根本疯了。

但我感觉我无所不能。

毕卡索也曾说过啊。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

我要救风乃,我能做到。

下一个瞬间,我的身体用力打在海面上。边旋转边往深处沉去。承受海浪用力揉搓,视野一片黑暗,但我没有恐惧。心想,在洗衣机中的衣服大概是这种心情吧。

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风乃对我说过。

这附近的海流,是朝离岛方向流动。

我自己实际的经验与风乃的话,世上没比这两件事更值得信赖。

再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就能见到,我绝对不会让风乃死去。

我挤出最后的力量,专注别让自己撞上岩礁,顺著海流引导在海中前进。

漂抵离岛,我好不容易在浊流中攀住岩石,身体四处边承受撞击,爬上岩石海岸。

趴在宽幅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平坦岩石上,我不停吐水。这段时间,因大雨水位上升的海浪好几次扑上陆地,想要把我的身体扯回海中。

这一带的海流,从志嘉良岛流往离岛,接著朝西南边的大海洋流去。如果我又掉回海里,再来就会被冲到外海去。

我没办法反抗这个浊流朝陆地游回来,所以这就意味著死亡。

我拚命稳住身体,因为承受海浪剧烈冲打,明明人在平稳的陆地上,却感觉彷佛在船上的晃动感。

右手腕大为肿胀,肌肤已经从紫色变成恐怖的黑色,但很惊讶完全没有痛楚。

等到激动的情绪回复平静时,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而且还是右手腕。我想起宜野座老师在船上给我看的旧伤。动了好几次手术也无法复原,让他放弃作画的伤痕。

或许我也会与他相同,一辈子再也无法握起画笔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立刻又消失,全部等救起风乃后再思考。

许多漂流木和海藻被打上岩岸,加上有两艘渔船用绳子系在这边,海浪激烈拍打上岩石,比我身高还高的飞沫飞舞著。

雨势更强,落下滴滴硕大雨珠。打在身上有点痛。

石阶梯就在眼前,前方,从耸立的圆柱型岩石塔顶端,有淡淡的光线洒落。

石阶梯底下有两个身穿雨衣,年龄五十多到六十多岁的男性。他们俩傻眼地看著我从海上攀著岩石爬上来。

「你从大海那边来的吗?太不可思议了。」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问我,另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

「骗人的吧,人类掉进这片海里不可能还活著。犹他以外的爷奶也都因为危险没过来这边,都待在志嘉良岛的海岸祈祷啊。」

我不理他们,捡起身旁一公尺左右的漂流木对著两人。

「风乃还活著吗?」

靠前方的男性交互看了我的脸和漂流木,最后才「咿」的尖叫一声打直腰杆。他似乎理解状况了,另一个人不停往后退。

「……够了,我自己确认。」

大概是我的表情相当恐怖,加上我从波涛汹涌的大海爬上来带给他们的冲击,恐吓效果十足。我瞥了哑口无言只能张阖嘴巴的两人后,一阶一阶爬上石阶梯。

石阶梯没有扶手也没有栅栏,越往上走风也越强,难以保持身体平衡,而且天雨路滑,要是滑倒跌下去可不是受重伤就能了事。

我一心只想见到风乃,脚趾尖用力抓地,手表上的时间早已过正午。

我边祈祷风乃平安,爬上高达十公尺的石阶梯,抵达岩石塔顶端。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靠我最近,身穿白色服装,背对著我坐在地上念诵咒语的四位犹他老婆婆。

也不是另一头承受强烈风雨而乱成一团的花和各式菜肴,以及插在石器上的好几束线香,几叠烧过的黄纸及织品等供品。

而是在最远处,跪坐在崖边,只要往前两步就会掉下去的风乃。

雷雨云在上空愤怒疯狂地大声吼叫。剧烈暴风在塔上四处流窜,炮弹般的豪大雨不停洒落。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色。

在御岳塔顶,老婆婆们没穿雨衣,浑身湿透卷曲后背,感觉随时都要被吹跑。双手不停摩擦佛珠,拚命地缩起身体留在此处。

与她们相对照,身穿橘色昂贵和服的风乃,打直腰杆若无其事地跪坐著。彷佛水平线那头有著什么,她直直注视著某一点。

风乃彷佛丝毫不受极恶劣天气的影响。

明明如此昏暗,甚至让人感觉阳光只照在风乃身边。

超现实的光景,让我揉揉眼。

不禁怀疑起,或许因为我太想要见她而看见这如梦似幻的妄想了吧。

但别管这种细节了,总之风乃还活著的事实,让我差点流下安心的泪水。

「是谁!」

其中一个老婆婆发现我,听到她的声音,所有人停止念经转过来看我。

为什么有外人在这。人鱼会愤怒。青年会在干什么。老婆婆们边说著这些,打算一起站起身,但强风让她们无法移动只能站在原地。

我也想要马上蹲下来,脚不停发抖。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可能无法重新站起身直接从塔顶掉下去。

但风乃就在我面前,我不可能就此止步。

我保持弯低身体的矬样,滑动脚步前进。中途拿在手上的漂流木掉了,漂流木朝旁边飞出去,两度打在岩石地面后,立刻消失在视线中。

「风乃。」

我穿过犹他之间,走到她身边喊她。

但风乃没发现我。身体明明近在眼前,她的意识却像在遥远世界。

「风乃!」

我扬起声音。

「咦、海斗?」

风乃终于转过头了。

她睁圆琥珀色眼睛,鲜艳的朱红色双唇,瓷器般白皙的肌肤。上了妆的她,美丽充满神圣感,彷佛非尘世凡人。

「吓我一跳,你为什么在这里?」

都这种状况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得几乎叫人无力。

我整个人扑到风乃身边坐下来,跪坐著的风乃,双手在腿上紧紧握著筒状的小玻璃瓶。那个瓶子形状和实验课中常用的试管很相似,里面装有透明液体。

在抵达这里之前不停在脑袋中妄想的风乃就在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总之紧紧抱住她。

「哇!」

风乃惊呼。

和我冷透的身体不同,她好温暖。

「……会冷吗?还好吗?」

风乃双手环抱一句话也不说的我,摩擦我的背。

就和我坦白自己心理创伤时相同,彷佛母亲安抚孩子的手劲。

风乃好坚强。

狭窄的肩宽。

单薄的身体。

风乃用她感觉随时都会断成两半的纤细身体,为了守护岛民的未来而接受自己的命运活到今天。顾虑著周遭心情,一个人奋战到今天。

她眼睛周遭甚至没有泪痕。

「她在守夜时和丧礼上都没有哭。」

脑中响起京花这句话。

她为什么如此坚强?为什么可以为他人著想到这种程度?

「海斗,很痛。」

风乃这样说,所以我放开她的身体。

「你怎么来的?」

「当然是从崖上跳进海里过来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方法。」

「你自己一个人跳下去吗?你长大了耶。」

「对啊,我长大了。」

多亏有风乃。

风乃微笑,我也跟著她一起微笑。但我的表情和情绪无法统一,视线逐渐模糊。

明明风乃看不出想哭的迹象,我却比她先哭出来了。

「风乃,逃跑吧,我是来救你的。」

我说完后,风乃有点困扰地稍微皱起眉头。

「不行,我是人柱,这就是我的使命。」

「这太奇怪了,你也很清楚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吧?」

风乃摇摇头。

「这跟是不是无稽之谈没有关系,这里是志嘉良岛,是人鱼之岛。」

「为什么?就正常来想……」

「不正常啊,大家和我都不正常。」

接著身体转向一旁。

「……你走吧,我很高兴你来,但真的不能再做更多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我不允许。我们出岛吧,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死。」

「不,因为我喜欢志嘉良岛。」

「因为喜欢,所以被当成人柱,被他们杀了都无所谓?」

「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到。」

「就算不是你也可以吧?为什么非得是你?」

「因为我有力量。」

「什么力量……」

风乃盯著手边的小瓶子,长长睫毛的影子落在眼头。

「我们不是有三天没见吗?就是去御岳之后,海斗被大地哥哥揍了一拳后的隔天,到你让我看画之间的三天。那时我发高烧,卡密达利来了。就跟奶奶说的一样,我有拯救小岛的力量。而我也很开心我有力量。」

风乃淡淡陈述,她的眼神相当平稳,如同没有倒映著暴风雨景象般美丽,没有恐惧或迷惘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无法相互理解呢?价值观与常识相差太多了。

但是,在风乃和岛民们眼中,无法理解的我肯定更奇怪。

「……老实说,我也有点烦恼。因为这样才会常常捉弄海斗。」

「什么意思?」

风乃看著我的眼睛,脸颊稍微染红。又再次低头看小瓶子。

「在海中……我吻了你,你还记得吗?」

「当、当然,我怎么可能忘。」

我从来没有忘过。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热,风乃好笑地看著这样的我笑了。

「要成为人柱的女性规定一定要是处女,我想著要是我和海斗有了那种关系,就可以逃走了。」

「竟然是这样……」

「我那之后也常在你面前没有防备,但你完全不出手啊。我虽然很害羞,但也很努力了耶。我这么没有魅力吗?」

牵手、抱住我、还一起睡。

那亲近的距离并非无意识中的举止,而是在这种打算下做出的举动啊。

「……有!你很有魅力!只是我没有胆识而已。」

「啊哈哈,我也是这样想。已经太迟了,你这个胆小鬼。」

「对不起。」

风乃安心地一笑:

「我很喜欢海斗这点喔。早看穿你故作冷酷其实内心小鹿乱撞个不停了,你说你喜欢小岛真的让我很高兴。可以认识你太好了,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你努力的样子也好耀眼。你不是建议我可以到东京开店吗?我不小心就开始想像了。如果我能做出登美奶奶的那些料理,可以让小岛以外的人吃到,如果他们对我说『很好吃』、『谢谢』……那应该很幸福吧。」

「嗯、嗯……对啊。」

我频频点头。

「对我来说,没有未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思考了,可以和海斗还有小京一样,为了自己的梦想活著或许也不错。」

「那风乃,你果然……」

「但是看了海斗的画之后,我下定决心了。」

笑容突然从风乃脸上消失。

与之同时,远方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地从乌云往大海落下。

「我发烧之后还是不想要死,很没用地烦恼一番。但看到海斗的人鱼画之后,我发现这样的自己好肤浅、好不负责任、好差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什么意思?」

「因为那幅画,是人鱼舍弃了沉在海底的志嘉良岛聚落,只有自己朝著海上的光明世界游去的画对吧?如果我拋弃了,几乎都是老人家的这个小岛会怎样?」

风乃轻轻吐一口气,露出淡淡微笑继续说:

「会和那幅画相同。如果我不成为人柱,水位会继续上升,小岛总有一天会沉入海底。那好像在对我说『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别想要自己逃走』,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成为人柱。」

我的嘴里乾涩,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啊哈哈,我知道。说差劲真的很对不起,那不是说海斗画的画很差劲,那是在说我自己很差劲。海斗的画很棒喔,什么都不用说就直接打入人心。像是自己内侧的感情一口气全部喷发出来。被迫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让我好痛苦。真正的艺术好厉害,海斗会变成很厉害的画家。」

「我没有希望你这么想。」

「谢谢你让我下定决心,我能说出这些话太好了,这是我心中的遗憾。」

风乃一脸神清气爽地笑著,彷佛表示心中没有任何后悔。

这个笑容捏碎我的心脏。

要是我没让风乃看画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画那种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呢?

还有说服风乃的余地吗?

我在无意识中推了风乃一把。

糟透了。

又变成这样了,和国中时那件事相同,我的画只是伤人的东西。

「这是我的使命,海斗,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使命。小白是为了要让大家美味品尝,海斗是画画,小京是唱歌。而我,就是死。」

「不用死也没关系吧……你就跟平常一样笑著说『时到时担当』不就好了吗?」

「大家之所以能说出『时到时担当』,是因为有人会出手解决事情。只是这次轮到我而已。」

风乃像是要结束话题,小声说「嗯」后点点头:

「海斗,谢谢你来。但是,已经没关系了,是我自己选择,自愿成为人柱。海斗也赶快向大家道歉,现在还来得及。」

我无法改变风乃的意志。

当我确信后,右手腕彷佛这才想起疼痛,全身上下也发疼。身体和意识彷佛切分开来,我无法好好操控。

放弃吧。

风乃会如此顽固全是我的错,我根本没什么能对她说的了。

「离开风乃身边!」

从石阶梯的方向传来低沉声音。是大地先生。他拿金属球棒当拐杖爬上来了。

老婆婆们边喊著「大地、大地」边爬过去攀住他,大地先生瞥了她们一眼后,毫不畏惧狂乱吹拂的强风,慢慢朝我们走过来。

「风乃,时辰早过了,你快点喝药。」

大地先生眼神凶恶地瞪著。

视线前端,是风乃一直小心翼翼握著的小瓶子。

「药……」

我小声一说,风乃苦笑著回答:

「海蛇毒。」

透明的玻璃瓶,突然变得无比不祥。风乃用著闲话家常的语气继续说:

「因为跳进海里溺死感觉很痛苦,喝下这个再跳下去,肯定可以在痛苦前就先死掉。」

认识那天,风乃熟练地抓住海蛇。她那时肯定早已做好死亡准备了。

我反射性想从风乃手中抢走小瓶子。

但我伸出的手碰到小瓶子之前,我的侧腹受到重重冲击。

被大地先生踢飞的我倒卧在一旁,上半身撞在岩石浅洼上的水洼中,溅起飞沫。

被踢的痛楚不怎么强烈,但右手撑在地面带来剧烈疼痛。

「大地哥哥!你做过头了!」

风乃大叫。

「如果没有药,你会在海里痛苦很久,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大地先生眯起眼睛,他说出口的话是真心的。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真心希望风乃死掉,就只是尊重风乃的意志而已。

「别管我,快点帮帮海斗!他的手腕……要快点带他去诊所才行!」

「这家伙做过头了,跑到这边来,要是就这样放他走,犹他也不会接受。」

「全是因为我不早一点死!答应我要让海斗平安回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大地先生看著恳求的风乃,扭曲脸孔咋舌。

我拚命张动嘴巴,但就跟离水的鱼一样只能一张一阖,发不出声来。

「海斗,别勉强移动!」

风乃慌慌张张阻止我。我好不容易从地面抬起头,混杂著汗水、雨水的水珠从鼻尖不停往下滴。

我的身心都快到极限了,肚子一用力,我原本打算大声喊叫,但实际上只发出喃喃细语般的细声。

「……风乃只要说出『我想活著』就够了。」

「闭嘴!别再继续迷惑风乃了!」

大地先生又从下往上踢我的肚子。

「咻」的一声,空气从我口中喷出,但我努力忍住没让自己倒下。

原本在远处轰隆作响的雷声,落在附近海面上。一瞬间明亮得如晴朗白日,但又立刻恢复昏暗。

其实我真的想要马上倒下。

好想放弃。

好痛苦。

想要永远孤独作画,那是我来这个小岛前唯一的愿望。

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国境之南呢?

为什么得在这彷佛世界终焉的景色中奄奄一息呢?我到底是在干嘛,为什么要插手这和我毫无关系,不著头绪的习俗呢?就当作没看见,快点回东京不就好了吗?

没错,我脑袋很清楚。

但是,我已经不能算毫无关系了。

不是脑袋,而是心中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无法接受现实。

我紧紧闭上眼大叫:

「只要一句话,只要你说『我想活著』就好了……遗属、岛民、祖先们什么的,全部都无所谓吧。想让你背负一切而活下去的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一救!别为了那种家伙去死啊!别说你可以为其他人做什么,说你想为自己做什么啊!只要你说你想活下去,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风乃无言地紧抿双唇。

眉尾下垂,眼眶内看起来也蓄著泪光。

听见尖锐的「锵」声,那是大地先生把金属球棒甩在地上的声音。

「这种事情在你来之前早说过好几次了!」

他大喊后,双手揪住倒在地上的我的胸口,轻轻松松把我往上提。从充血的双眼流出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的透明液体,湿润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从正面射穿我。

大地先生放弱语气质问我:

「……为什么老是这个岛的人遇到这种事啊?每年遭受无数个台风侵袭,每次有台风来,大浪就会侵蚀陆地。没办法出海,农作物也不能收获,还会死人。天空和大海都是敌人,我们无能为力的大自然力量想要消灭岛民。根本不知道正确答案,但是犹他、其他老人家和风乃,大家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来保护小岛。『无所谓』这种话只有什么也不知情的外人才说得出口,别为了自我满足插嘴。」

大地先生放开我,我就这样倒下。虽然很想回嘴,但我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对,就算我还有体力说话,也不知到底该说什么好。

我的敌人是想把风乃当作人柱的大地先生和岛民们,但包含风乃在内,他们的敌人是名为「人鱼诅咒」的大自然本身。

就算在此救了风乃也救不了志嘉良岛,大自然会再次露出獠牙,小岛永远垄罩在人鱼诅咒之中。这种事情根本无能为力。

我四足跪姿低著头,大地先生丢开的金属球棒碰到右手指尖。明明受到不规则的狂风乱吹,球棒却没有从塔顶掉入海中,而是滚到我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我已经变得乌黑的右手紧紧握住球棒。

「大自然力量想要毁灭岛民。」

大地先生这样说,但我不这么想。

我因为台风没办法回东京。

在狂风骇浪中能够抵达御岳。

这一切肯定都是为了要让风乃活下去。

即使双亲的生命被夺走,风乃仍然深爱著志嘉良岛的自然。肯定不止风乃,所有岛民都是如此。

而这个大自然,正大喊著要我拯救风乃。

或许最终还是外人的自我满足,或许只是我对自己有利的想法。

但是,一旦开始这样思考就停不下来了。

就算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搞错了,我也要拯救风乃。

这不是使命,无庸置疑是我的意志。

「风乃你再不快一点……」

大地先生的声音从我头顶上经过之后,我迅速起身朝风乃伸出左手。

我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她手上的小瓶子因此掉落。

「啊!」

小瓶子随风滚动,从塔顶往下掉。海蛇的毒,被崖下的惊滔骇浪吞噬。

「怎么这样。」

风乃双手撑在崖边,往下探看。

「这家伙竟然还能……」

我起身的同时双手握紧金属球棒,朝话说到一半的大地先生身上用力挥过去。

「呜喔喔喔!」

手臂举不高,腰也没力量。虽然是个难以入目的挥击,金属球棒还是直接打上大地先生右膝外侧。

「唔!」

「啊啊!」

我和大地先生同时痛呼,右手腕无法承受冲击,球棒从我手中掉落。另一边,大地先生脚步不稳地往后退,左膝跪在地上右脚撑在地面,他双手摀著右膝瞪著我。

「唔……你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别继续插手了!」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到,但我什么也做不到,和风乃会死,这两件事毫无关系。」

我说完后,大地先生用力想站起身,但似乎使不上力气又再度跪地。

我气息紊乱地转过头,双手撑在崖边往下看的风乃,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视线仍望著崖下。

「风乃,已经没有毒药了,我们总之先下去吧,这边太危险了。」

我说完后风乃仍然没有抬起头,站得直挺挺地俯视大海。

「……风乃?」

风乃只有转过头看我。

明明承受强风吹拂,她的头发却如同平常受海风吹拂一般,只是轻柔飘逸。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感觉风乃的存在太不切实际。

彷佛落雷的瞬间时间脚步会变得迟钝,视野染上一片白,风乃以外的景色全都消失。

在无声的世界中,风乃朱红色的双唇动了。

「对不起喔。」

我没听见声音,但我觉得她这样说。

肯定不只对我说,也对大地先生说。她哀叹著因为自己还活著而让我们受伤,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风乃眉角下垂,有点伤脑筋地微笑后,

──往下一跳。

「风乃!」

我好几次感觉已经到极限的身体,使出人急跳梁的最后力量,千钧一发之际,右手抓住风乃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右手的重量往下拖,我的右半身在岩石上摩擦,我大叫。

左手好不容易抓住岩石上的突起。

结果,我的右手抓著风乃,身体被拖出悬崖,靠一只左手抓著挂在御岳上。从受伤的右手腕上,听到好几次有什么重要东西被扯断的声音。我全身喷出大量汗水。

我们挂在悬崖边的身体被风吹动,剧烈摇晃。

下方有海浪打在岩塔的岩壁上,飞沫乘著从下往上吹的强阵风往上喷溅。

我没有力气把自己和风乃一起拉上去,不仅如此,我随时都可能放开风乃。

「海斗!你放手!连你也会一起掉下去!」

风乃扯破喉咙大叫。

我怎么可能放手。就这样直接掉下去就会掉进十公尺下方的大海,然后被冲到外海去。海流的方向绝对不会改变,所以不可能发生奇迹。

「不要!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

「海斗要活著继续画画!那就是海斗的使命!你快放手!要不然,连你的右手……海斗,你会没有办法画画!」

宜野座老师手腕的伤闪过我的脑海,这样下去,我会一辈子没办法画画,但是,我就算变成那样也无所谓。

「不放,我的手是为了画你而存在。」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你我就画不出来!所以有没有右手都一样!」

对风乃见死不救后,我根本不可能还能继续画画。就算右手能动,没有风乃的风景不可能触动我的心。

「……不可以!海斗的使命就是画画啊……」

风乃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她似乎低著头,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表情,但我对她说:

「风乃,没有什么使命,自由去做想做的事。是你告诉我这样就可以了,对我来说,你比画画还要重要……我喜欢你。」

我喜欢风乃。

风乃拉著我的手,带我到自由且炫目的世界。

画出人鱼的画那时,我好开心。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问题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来说是什么没问题,但总之我的视野变得开阔,发现世界是由许多明亮的颜色组成。

我抬头看著天空,扬声大喊:

「你要我在没有你的世界中画什么画才好啊!要涂上什么颜色才好啊!我已经无法回到昏暗的地方了,你要负责啊!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放弃!我会强硬带你走!」

这次轮到我了。

轮到我拉著风乃往光明处走。

不可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岛上。还有好多更开心的事情,好多风乃还不知道的事情。

我看著左手中的突起,拇指以外的四只手指勉强抓住,但就在现在,食指松脱了。

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不只左手,指尖已经没有感觉的右手,也不知何时会背离我的意志松开。

「我……」

风乃低语。

与之同时,我发现晃动的身体摆动的幅度渐渐变小。

打在指尖上的雨珠也停止了。

如巨大小岛浮在空中的厚重雨云也裂开好几道缝隙,阳光从里头照射下来。

「海斗,我……」

风止雨停。

原本浮现好几道漩涡,如巨大水龙暴动的大海,平静得令人难以相信。

「我──」

风乃用力吸一口气,接著和声音一同吐出口。

「我,其实……想活下去……」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左手手指从岩石上滑脱。

但浮在空中也只一瞬,我的身体不是落下而是突然往上浮起。

我和风乃回到塔顶,在岩石上落地。

原本在远处跪地的大地先生就站在旁边,粗暴甩开我的左手。

我只有转动脖子看风乃。

风乃双膝内八跪著,全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盯著我看的双眼浮出泪水,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阴天的天空,开始放晴。

几公里远处仍是阴天,远方也传来雷声。彷佛只有这一带处于不同世界般炫目,我们似乎进入台风眼中了。

「风乃,再说一次。」

大地先生说。我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刚才因为不良天候无法动弹的犹他们,在放晴后站起身,端正姿势瞪著我们。

「再说一次?」

风乃回问,我回答她的回问:

「只要有你一句话,我们就能和任何东西对战。」

风乃思考了一会儿。

彷佛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想法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后她睁大眼,眨了几次眼。

张开嘴,又咬下唇。

看了大地先生又看了我。

看了犹他们。

低下头。

接著用力抬起下颚,朝著晴朗的天空大喊:

「……对不起!我其实好想要活下去!」

风乃「啊哈哈」大笑,那是她平常张大嘴,天真烂漫的笑容。

唯一不同的是,积蓄在她眼中的透明水珠一滴一滴滑落。

「嗯,活下去吧。」

我站起身,站在大地先生身旁。

我们三人推开犹他和石阶梯下的两人,搭上渔船。

大地先生掌舵,打算要从御岳回志嘉良岛。会说「打算」是因为我在上了渔船后立刻失去意识,所以不太确定。

我恢复意识时已是隔天,人在石垣岛的综合医院里。母亲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用手帕摀著嘴。发现我恢复意识后,冲上前来紧紧抱住我。在我睡著之时,我的右手肘到指尖被裹上石膏。

秋山老师也很快赶到,向我和母亲赔罪。用字遣词相当有礼,一脸惨白深深对我们行礼的秋山老师彷佛完全不同一个人。

这个行动和结果都是基于我的意志,如果可以拯救风乃,我也早已做好死的觉悟了,但秋山老师说「这全是我的责任」。

父亲也很快赶到,我彷佛被侦讯的犯人一般,接受父亲啰嗦地询问细节。好不容易中途逃脱借了医院的电话,联络上京花。

风乃平安无事,仪式总之先延后了。虽然想要决定新的日期,大地先生和京花彻底反对,更重要的是原本千依百顺的风乃态度一变转为反对。也因此,岛上分为年轻人与老年人两派,气氛相当险恶。

『海斗被处以无限期禁止入岛。』

京花对我如此宣告。听说如果我下次试图入岛,没有任何理由立刻会有生命危险。

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不只违法闯入民宅腹地内,还当著犹他的面闯进他们的圣地。

『风乃也被禁止出岛了。』

和其他离岛港口携手合作的那个小岛,明明是同一个国家,却活在完全不同的常识中。甚至可以实现「限制进出小岛的人」这种离谱的事情。

『已经没有海斗能做的事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京花这样说完后,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想见风乃,但确实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了。现在只要风乃还活著就够了。

我拖著肌肉酸痛的身体回病房,立刻被叫到另一间房间去。

医生一脸严肃地在那里告诉我,我的右手腕现在有三大伤势,具体来说有「手腕韧带损伤、正中神经损伤、粉碎性骨折」,结论是我需要立刻动手术,且术后的后遗症,无法自由操控从拇指到无名指第二关节处的手指和掌心的神经。

「根本别想要画画了。」医师摇摇头如此说,我的双亲因此哭泣,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不,只是还没有真实感,或许将来有天会后悔。

即使如此,我在要选风乃还是要选画画的选项中选择了风乃,就算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和没有选择风乃的后悔相较根本微不足道。

晚秋的风吹散落叶,薄薄积雪在柏油路上融化,接著在绿色花苞逐渐染上樱粉时,我从高中毕业了。

人鱼的画,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次奖,这是史上第一次由高中生获奖,据宜野座老师表示,只差一点点就能拿到首奖。

我已经达到当初的目的了,但取消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申请,因为我的右手已经完全丧失曾拥有的技巧。

靠著秋山老师和宜野座老师的人脉,替我介绍了全国各地的名医。但到目前为止,完全不见复原徵兆。

结束复健疗程后,别说作画,我连长时间握笔也办不到。

虽然试著用左手画,但和从懂事起便开始握画笔的右手相比,顶多只有稍微帮一下的左手的手感完全不同。简直像操控陌生人身体的感觉,想找回画出人鱼的画的实力,大概一、两年也不够用。无法办到原本稀松平常之事的压力非常大。

积蓄在指间的技术与经验全部消散,我无法具体呈现心中的想像。

耗费数倍时间才画好的风景画,和我想像的差距甚大让我放下画笔。

台面上是当重考生,但我在那之后几乎没有练习作画。

空下来的时间,我请秋山老师让我帮忙他画商的工作。

我从作画者变成卖画者。

这是很新鲜的经验。

绘画的价值会因为时代流行与客群而改变,价值不是因为作品本身的完成度,而是因为观赏者的感受而变动。即使是我无法理解的艺术作品,只要买家有所感触,价格也会翻倍。

更进一步说,也会碰到「高价」本身就有意义的状况。在有钱人的世界中,确实有只为了炫耀「我花几百万、几千万买的」而买画的特殊兴趣者。

感觉像随意泼洒颜料的涂鸦,在秋山老师的销售话术下以一千万日圆卖出。

当我揶揄他「真是个奸商耶」时,秋山老师抬头挺胸说:

「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成果是否相符,判断其中价值的人是自己。如果你自己满足了,那就是买了好东西。」

我觉得这超级诡辩,但同时也发现,这是秋山老师在安慰失去右手的我。

因为这并非引用画家的名言,而是秋山老师自己的话。

在我帮秋山老师工作到关西去时,见到了大地先生。

似乎是秋山老师雇用他当运送艺术作品的工作人员。他仍是眉角往上吊的恐怖脸孔。

「大地先生人在这里,那风乃没事吗?」

志嘉良岛现在的状况如何呢?我已经一段时间没和京花联络了。年轻派领导人大地先生,有没有压制住重传统的犹他和老年人们呢?这些应该都和风乃会不会变成人柱有直接关系。

大地先生瞥了我的右手一眼。

「右手,已经能画画了?」

他知道我在画画,大概从秋山老师口中得知的吧。

「啊,那个,复健疗程已经结束了……」

在我含糊其辞时,大地先生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

「对不起。岛民已经有所觉悟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说完后便离去。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地先生是为了风乃行动,我也拿金属球棒打他的膝盖,所以两不相欠。

借用秋山老师的话来说,在我心中,成果比付出的代价更高价。所以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但是「交给我们」是指什么呢?大地先生彷佛恢复理智的表情,让我感到有点不安。大地先生已经没有留在岛上的理由了,这也表示没必要保护风乃了。

该不会是仪式早已办完了吧?

我立刻打电话给京花。

『喂。』

我听见京花那头传来喧嚣声。

「你现在在哪?」

『我正好刚抵达羽田机场。』

「你在东京?」

『我下午有甄选会。欸,东京人会不会太多啊?我待会要去新宿车站,听说新宿车站一天就有三百五十万使用者,志嘉良岛的人口三百五十人左右,是一万倍耶。单一天而已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喔,那不重要啦,风乃现在怎样了?」

『风乃没事,你不必担心。』

「你们说服犹他了吗?」

『算是啦,看到那个也只能接受了啊。我虽然看过照片了,但看到实品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算了,我会赚得比你还多钱,因为我会成为世界第一的歌手。』

京花说完抱负后挂断电话。

虽然搞不懂状况,但从京花口中听到风乃没事,总之先松了一口气。

阴郁细雨持续一段时间后,也终于随著梅雨锋面北上而烟消雾散。夏天终于来临了。

我来到秋山绘画教室。

到去年夏天前,因为我让画作无限增加,还一度害怕会没有地方可以摆。但在即将经过一年的现在,只增加了一幅糟糕的风景画。

为了替因湿气染上霉味的房间通风,我打开窗户。带著车子废气臭味的热风,穿过窗户往玄关方向而去。

在位于东京都内正中央的大楼中听不见蝉声,采光也不好,顶多只有对面大楼反射的太阳光勉强射入屋内。

在石垣岛上动完手术回到东京以来,我还没有付秋山老师一次学费过。我们现在并非绘画教室的师生关系,而是画商与其助手的关系。我既没有接受他绘画指导,在那之后也不曾在这个房间与他见面。

但他没有要我归还备份钥匙,也没听他说要退租这个房间。我开始帮忙他工作之后才知道,秋山老师其实很赚钱。他的收入远远超过四十岁族群的平均收入。

所以我也决定不主动开口问:「这间房间要怎么处理?」

以前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里,一直画画到天黑。我国中、高中的行动范围就是家里、学校以及这间绘画教室。现在一个月可能不会来一次,即使如此,这边消失了也让我感到不舍。很多事情都不同了,但我希望只有这个空间可以别改变。

我清掉画架上方的灰尘,把夹上画纸的画板架上去,在板凳椅上坐下。

左手把自己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勉强折弯,把素描用的铅笔摆上去。虽然几乎使不上力,但这一年已经恢复到可以保持手部形状了。

接著伸长右手。

由左至右画出线条,铅墨出现在沙沙的画纸上。

画上一条扭曲不像样,轻轻用手一擦就会消失的淡淡线条。

不停发抖的右手,感觉随时都会放掉铅笔。

脑海中有好多东西想画出来,但我连输出也办不到。

和过去空有技术却没有想描绘之物时完全相反。

以前对我来说,作画几乎可说是生理现象也不为过,是个近在身边且理所当然的行为。没想到这竟会变得如此困难。

额头开始冒汗。

忠实按照我的意志,具体呈现出线条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不管亲眼所见这个事实几次我都无法习惯,不自觉想逃避。

如果是平常,我应该会厌烦地撒手不管吧。

但是,今天不同。

我再次将铅笔尖端碰触画纸,又画了一条线。从上而下。又诞生了一条歪曲的线条。

接著重复几次相同动作,但完全没办法画好。连画也称不上,彷佛小孩涂鸦的线条排列。

但我没有停止。

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夏天到了。

感觉很愚蠢,但真的只因为如此。

我大概再也无法完美取回指尖的感触了吧。

再也不可能画出人鱼的画了。

比较手能随心所欲行动的过去与现状,好几次感到厌烦,或许将来有天我会后悔在那个小岛上发生的事情。也或许会放弃作画。

但是,即使我放弃,即使对毫无成长的自己绝望。

我想每当夏季来临,我会不停地挑战,让自己更贴近过去的感觉。

东京的风、阳光、气味和声音都和志嘉良岛的那个夏天完全不同,但只要夏季来临,我就能鲜明地回想起所有五感。想起风乃的笑容、她流过的眼泪与手心的温度。

只要有两人共度的记忆,我就随时都能乐观向前。

把铅笔抵在画纸上,我的右手不停颤抖。最后终于失去力气,差点放掉铅笔。

但颤抖愕然停止。

一只小手像要支撑我的右手,轻轻覆盖上来。

原本带有霉臭味的画室,充满柑橘香气。

「我第一次看见海斗画画的样子。」

是风乃。在我右肩后方的琥珀色双眼,弯出和缓的曲线。

我的手和风乃的手,一起画出线条。

那是曾经在晚上学校里画出的,很有风乃风格的强力线条。

怀念情绪充斥心胸,我发不出声来。

一种黏附在身体表面的负面情绪,被爽朗清风完全吹散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得到可以离开小岛的许可了吗?

风乃彷佛读穿我的心思,她点点头,轻轻放开右手。

「在大家努力下,仪式取消了。」

「怎么一回事?」

「因为无法阻止水位上升,所以决定筑防潮堤应对。多亏这样,台风来也不会淹水了。」

原来如此,仪式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小岛,如果可以做到这点,那风乃也没当人柱的必要。

「这么简单就解决真的可以吗?」

太惊讶了,原本还那样拚上性命耶。

但风乃摇摇头,挤进我和画布之间,双膝跪地,从正面抬头看我。

「一点也不简单,离岛的建设费用高昂,听说需要几十亿日圆。秋山先生和宜野作先生说他们要出,但岛上的大家也决定要出钱。」

京花讲电话时,她干劲十足说要当世界第一的歌手的理由就在此啊。大地先生说交给他,秋山老师不顾一切拚命赚钱的理由也相同。

「去年送灵日那天,原本预定宜野座先生要到现场去阻止仪式举行,秋山先生要趁这段时间去找业者和自治体交涉。但海斗先失控了。」

听她这样说,我感觉脸颊热了起来。

「什么啊,那我做了多余的事啊。」

风乃立刻摇摇头说:

「才没有,就算解决了水位上升的问题,可能立刻会有其他天灾来临。这样一来可能又会开始说要人柱献祭,所以,你的行动很有意义。因为你那么努力,才让我们惊觉不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风乃抬头看我,温柔握住我的右手,彷佛在慰劳我的右手。因为麻痹没什么知觉,但我感到淡淡的温度。

「而且啊,岛上的爷爷、奶奶最后愿意接受,是受到海斗挂在港边那幅画很大的影响。因为里头画的是我,让我有点害臊就是了。」

「咦?人鱼的画?」

「对,那幅画表达出很多事情,海斗的,那个……很多情绪。」

风乃的脸颊稍微染红,她低下头清清喉咙,又抬头看我。我的心彷佛被她的双眼吸过去,被拉回一年前的夏天。

「海斗,你可以听我说吗?」

「当然。」

我回答后,她认真地眨眼好几次后,深深吸一口气后吐出话语:

「谢谢你救我。谢谢你告诉我,我也有未来。谢谢你画我。谢谢你愿意听我的真心话。谢谢,你喜欢我。」

就像是照顺序说出她早已想好该说的话。

那个夏天,我们说过好多话,也牵过好几次手。

但毫不保留坦露面对的现在,更加倍感到彼此真心。透过她的手流入我的心中。

「多亏有大家,我现在才能离开小岛。我给许多人添了很多麻烦,特别是你。自从你来到志嘉良岛那天起,我的命运有了巨大改变。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夏天。」

接受她十分足够的道谢后,我害羞地别开眼。大概有一根头发粗的后悔,也随著风乃活著出现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这全部都只是因为我想做才去做。」

我回答后,风乃连我的左手一起握住。

「你为了这样的我如此努力,我却没办法回报你,回报大家。虽然和登美奶奶学做菜,但我还在学习中,还没办法拿这个来赚钱。但是……」

风乃好耀眼。只要有她在,连这个昏暗的房间就能变成一片人鱼蓝的景色。

「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

她不需要回报我。

人没有什么早已决定的使命,只要活著就好了。对我来说,风乃只是在这里就让我如此开心。前一刻还感受到的窒息感,现在消失得一乾二净。

风乃的手加重力道,频繁眨眼。

我也回应相同强劲的力道,回握她的手要让她安心。

风乃稍微笑开嘴角。

接著有点害臊地眯起眼睛,咧嘴露出她洁白的牙齿一笑。

接下来,风乃肯定也会拚命去寻找她能做的事情吧。因为她很温柔,或许比起想做的事情,她会以自己能做的事情为优先。

风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而这会成为我的养分。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这件事呢?

我稍微思考后,立刻找到答案。

我抬起还留有风乃体温的右手,面对画布。原本那般沉重的右手,现在轻盈得令人讶异。

──我只要画出有风乃的风景就好了。

把两人一起才能画出的景色,不管几张,全部都反映在画布上就好了。

为了让你别忘了和我共度的那个夏天。

为了让我们可以无数次回想起我们的第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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