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一个梦。
露露莉身在黑暗幽深的森林里。周围有两具尸体。
手臂连同魔杖一起被扯断,颈部朝不合理的方向扭转的黑魔导士。腹部连着铠甲一起被抓破,全身被血染成红色,双眼空虚地躺在树根旁的的剑士。
「为什么……」
失去手臂的盾兵,声音因怨恨而颤抖,露出犬齿。
「为什么不治疗他们……!」
露露莉回头,盾兵的右半边脸上有惨不忍睹的裂伤。右耳被扯落,右眼也被抓烂,鲜血不停滴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露露莉脑中一片空白,在极度混乱中,只能一直道歉。不对,我本来是想治疗他们的。我是想救他们的。可是在这种状况下,我也莫可奈何……就连这种辩解也说不出来。艾登继续骂道:
「你这个——!」
杀人凶手。
痛骂的声音,变成从其他男人口中发出。
露露莉一惊,抬头后,却不见艾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银发青年。露露莉认识他。他是很替同伴着想,非常可靠的队长。
可是——咕咚一声,青年的头毫无征兆地滚落在地上。
「噫……!?」
哗啦。肉块崩垮,前方躺着好几具尸体。
很爱开玩笑的红发黑魔导士。总是板着脸,经常忙着加班,但是比谁都强的柜台小姐。
「——!!」
他们都是自己认识的人,都是自己想保护的人,然而他们却全身浴血,已然断气。
杀人凶手。
是我杀了他们的。
是我——
✽✽✽✽
离百年祭,还有三天。
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即将到来,伊富尔的大马路旁,已经有不少露天摊贩开始做准备工作了。街道上的装饰也布置得相当完美,乍看之下随时都可以开始举行祭典。
尽管如此,走在喧嚣大街上的露露莉表情却很沉重。节庆热闹喧嚣的氛围,也无法打动她的心。因为今早作的反胃恶梦,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那、那个。」
露露莉沉默地朝着伊富尔的正门(Main Gate)前进,最后总算下定决心,向走在自己身旁的劳开口。
「嗯——?」
「……你不问吗?」
「问什么?」
「那个,我是……那个……杀人凶手的事……」
「哦——」
前天,在永恒之森与艾登对峙时,劳等人确实有听到那么艾登这么说,可是在那之后,没有任何人问露露莉那是什么意思。虽然一定是他们的体谅,可是这样反而让露露莉很难受,甚至觉得被逼问会比较舒坦。
忍受不了这种状况的露露莉主动提起这件事,但劳只是恍神地眺望着热闹的街道,兴味索然地回答:
「那种事无所谓啦。」
「……」
「比起那个,我更在意队长为什么突然找我们去总部……难不成是因为我太混了,想把我踢出白银吧?」
劳漠不关心的态度,使露露莉有点不高兴,但她还是认真地回答:
「……特训。杰特是那么说的。」
「咦?我没听说耶。」
「他好像想做什么危险的特训,希望我们陪他练习。杰特明明有说,是你没认真听。」
「唉?真假,队长这次又想做什么了……是说他明明应该再静养两个月的……」
「……」
看样子,劳是真的对露露莉的过去不感兴趣。
你也太冷淡了吧?露露莉有点蛮不讲理地觉得恼火,不过又怕真的被问详情,所以还是闭了嘴。
两人走出城门,来到城外。不愧是百年祭即将开始的时期,城门附近的人特别多。旅行商人、旅人、冒险者、有顶篷的马车……大量人潮卷入伊富尔的城门里,露露莉与劳则坐上停在城门外的马车。告诉车夫他们要前往公会总部,付了钱后,马车动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上,分别看着窗外的景色,相对无言。哒哒的马蹄声悠然地响了一阵子后——
「艾登说的是真的!」
露露莉终于气势汹汹地起身大叫。
「呜噢吓我一跳。」原本看着窗外景色的劳因露露莉突如其来的宣告而瞪大眼睛:「干嘛突然这么激动?」
「以前,我刚成为冒险者时,第一次组队的队伍的盾兵就是艾登!那时的我是超域技能还没发芽的大菜鸟!」
呼——!呼——!露露莉涨红着脸,一口气把话说完。害怕自己的过去被其他人知道的恐惧消失无踪,她更想让人知道那些往事。不对,其实是继续隐瞒的痛苦胜过恐惧的缘故。劳紧张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啦。其实你很想说出来是吧?我会认真听的,你先坐下来。」
「……」
露露莉鼓着腮帮子,粗鲁地坐回椅子上,别过脸迅速地道:
「我、我才没有很想说呢……!只是因为被说成『杀人凶手』,所以要确实地说明清楚……!是说像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由你们介意然后发问吗!?为什么全都无视!你们讨厌我吗!?对我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吗!?好好瞭解我的过去啦——!」
呜哇啊啊啊!露露莉单方面地情绪爆发,哭了起来,让劳更加不知所措,僵在原地。但那也是当然的。就算露露莉泪腺比较脆弱好了,可是突然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大哭大叫,与平常队伍中「正经可靠」的形象截然不同,会觉得她失常也是当然的。
「没有啦,我和队长不是故意无视,因为不管你被那家伙说成什么,我们都不会当真,所以才没有特地问——」
「可是我很在意!」
「好啦,我会听,我会听你说的。不对,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吧?」
「……」
虽然觉得劳很像在安抚小孩子,所以有点不痛快,但露露莉还是调整呼吸,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有一天……新手队伍的我们,第一次比其他人都早抵达头目的房间。虽然只是等级低的迷宫,但我们还是很开心……得意忘形地挑战守层头目。」
结果是惨败。
身为盾兵的艾登无法持续吸引敌视,守层头目开始攻击队内的攻击手(Attacker)与露露莉。情况一片混乱中,前卫与后卫都受了重伤。可是当时的露露莉还没有超域技能,魔法也不够熟练,没有同时帮助两人的力量。
因此,露露莉被迫做选择,必须放弃其中一人才行。
「我……没办法做选择……所以半吊子地同时帮两人做治疗……」
露露莉的犹豫不决,导致了最坏的结果。艾登失去右眼与右臂,前卫与后卫也都因此丧命。
「哦——……原来如此,所以那家伙说你是杀人凶手啊。」
劳恍然大悟地说着,但是声音很平坦,没有感情。
「就艾登来说,我是在队友遇上危机时连治愈光都使不出来,害盾兵失去重要的胳膊的补师。被说成杀人凶手,也是没办法的事。」
「……哦——」
劳皱着眉头,搔了搔红色的头发,叹了口气。
「我说啊,虽然你那时的力量可能还不够,但是在队伍崩溃时没办法持续吸引敌视的盾兵,还有没办法抵挡敌人的攻击手,也都有错哦。可是那家伙把错全怪在你头上?如果那家伙是真心那么想的,有点让人不敢恭维哦。」
「可……可是,补师的责任还是很重大……」
「讲出『都是因为谁的错才会失败』那种怪罪他人的话,会变得没完没了的。所以就算队伍中有人死了,也绝对不能怪其他人……这是冒险者之间的默契吧?人类做得到的事有极限,如果状况太不利,不管是菜鸟或者老手都有可能会死。想当冒险者的人都要有这种觉悟。」
「是、是没错……」
但露露莉还是无法接受,支支吾吾的。世界上多的是大道理无法说得通的事。露露莉觉得自己可以明白即使失去一条手臂,还是坚持当盾兵的艾登的心情。
对艾登来说,他是因为毫无道理可言的原因,失去眼睛和手臂的。想按捺下那愤怒与怨恨继续前进,肯定需要难以想像的动力。他之所以选择继续当盾兵,肯定也是为了向露露莉复仇。
「我充其量只是『有强力技能的补师』,本身什么都——」
说到这里,露露莉连忙闭嘴。说出这种话,等于让劳知道自己是全靠技能,没有实力的无能补师。
『——赋予之后就会一直自动恢复的技能?太厉害了吧。』
露露莉被选为《白银之剑》的补师的那天,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杰特惊讶地那么说。
不过,那是常有的反应。自从〈不死的祝福者〉发芽后,人们对露露莉的评价与先前截然不同。光是说明技能,每个人都会眼神一亮地称赞她好厉害。但露露莉无法接受那些赞美。得到这种技能,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只是单纯的神的礼物。
「……」
劳看着沉默不语的露露莉,半晌后,粗鲁地揉起她的头发。
「哇啊!?」
「不管怎么样,被只会拿往事来酸你的小家子气男人说杀人什么的,根本用不着在意啦。比起那种家伙说的话,我更相信实际相处到现在的你。」
「……」
露露莉没有把头发梳理回去,只是垂下眼帘。
一个月前,与魔神战斗时也是这样——虽然劳平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其实很注意同伴的情况。说不定早就看穿露露莉的不安了。
但劳似乎真的就正面意义地不在乎露露莉被说成什么样。这证明露露莉身为《白银之剑》的一员,已经与他们建立了浓厚的信赖关系。
所以,露露莉大可一如既往地生活,不需要为当时的事感到烦恼。
明明不用感到烦恼的。
「什、什么嘛,这样不就显得为这件事烦恼的我像笨蛋一样吗!」
「嘿——原来你也有会烦恼的时候啊。」
「当然有了!」
露露莉鼓着腮帮子,把脸撇向一旁,劳得逞似地坏笑起来。真的一如往常到令人跌破眼镜的程度。
「当然有了……」
尽管如此,不对,正因如此,露露莉的心里才会愈来愈不踏实。
我真的可以待在这里吗?
自己会不会又背叛了他们的信任,害他们失望呢?自从上次与魔神战斗后,偶尔闪过心头的不安,在与艾登重逢后变成明确的焦虑。愈是去想,愈是深刻,且逐渐扩散、膨胀。
「……」
虽然如此,假如继续对劳哭诉,也只会令他感到厌烦吧。露露莉小声道谢后,把视线移向窗外。已经看得到冒险者公会总部无机质的外墙了。
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再次成为「杀人凶手」?这令露露莉恐惧得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