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雪名残(makeinu.weclub.info)
天城先生住在鹭森神社附近。
那是栋位于长坡道上的老旧大宅。宅邸后竹林茂密,常年阴暗,竹叶沙沙摇曳。我想起为芳莲堂送货,初次造访天城先生宅邱的事。那是个晚秋风强的日子,即将没入黄昏暮色的竹林犹如生物蠢蠢欲动,幽暗中挺立的竹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骨头。
我把枣姐交付的布包夹在腋下,穿过那个附屋檐的气派大门。依照叮嘱绕过院子,在入门处站定一喊,只见天城先生自幽暗的深处走了出来。他身穿群青色和服便装,一脸睡意。或许方才正在午睡吧。细长的脸上毫无生气,下巴覆满一层青色胡碴。
「我是芳莲堂派来的。」
我低头致意。
「辛苦了。」
天城先生神情不悦地领我进屋。
屋里十分阴暗。后来我才知道,天城先生似乎不喜欢亮光。啪答啪答走在透着冷意的长廊,我抬起头偷偷一瞥,天城先生和服袖口外的手腕瘦骨嶙峋,白皙得仿佛悬浮在黑暗中。
○
芳莲堂位于一乘寺※,是间古董店。六张榻榻米大的店内摆放各式古物,就像枣姐自嘲的,不是一间正统的古董店;只要是有趣的旧东西,不论什么都收。正因如此,连我这种不具专业知识的学生也能在店里打工。但奇怪的是,这家店与不少京都堪称老店的古董店经常往来,看来其中暗藏着我不知的因缘。(※位于京都右京区,也是叡山电车的站名,附近一带统称一乘寺。)
我不知道枣姐的年纪,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岁吧。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在便当店打工,外送便当到她的店。我拎着便当打开玻璃门,咔啷一声,原来是坐在椅子上的她起身走了过来。她的眼神清透温柔,个子比我还高。我心想,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之后,我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大三辞掉打工才又想起,直接跑去她的店里。我没有买东西的打算,只是想找机会和她攀谈,记得我请教了她陈列在架上的香烟盒和坠子之类的东西,还聊了一些琐事。「我途过便当到店里喔。」我这么说。令人惊讶的是,她还记得我。
「付钱的时候,你的手非常冰冷,这我倒是还记得。」
她总是像那样,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说话。
「因为是冬天啊。」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请人外送便当,后来我不再这么做了。因为你当时的手实在太冰冷,太可怜了。」
说着,她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
店门贴着一张征兼职人员的启事。我刚辞了打工,正想试试这类风格独具的工作。我提出想应征,枣姐原本的紧张感仿佛瞬间消融,她嫣然一笑,请我务必接下这工作。
接下来每逢周末,我便造访一乘寺的芳莲堂。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顾店,或开着店里的箱形小货车送货。遇上市场开市的日子,如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在东寺或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枣姐便提早几天准备,当天早上再由我开小货车载商品过去。枣姐也有驾照,不过她很怕开车。她会笑着说,我来帮忙让她松了一口气。
○
他领我来到一间异常狭长的和室,榻榻米上还放了一张皮沙发。三面拉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左手边是透光的格子门,门的另一头似乎是庭院。刚贴换新纸的格子门闪着青白色的光,天城先生一派轻松地坐在房间深处的沙发,脸色犹如死神。由于房间十分狭长,给人一种天城先生坐在很远的错觉。
「给我看看。」
天城先生从银色烟盒里拿出小指长度的纸烟,点上火,低声地说。
我解开布巾,取出里头的绸布包放在木桌上。轻轻解开绸布后,一只小巧的漆盒展露出来,在微暗中艳泽闪耀。盖子上鲜明描绘着青蛙图案的莳绘※。枣姐吩咐过,要我千万不能看里头的东西,所以我原封不动地将闪着黑光的小盒子推向天城先生。(※以金、银粉末为颜料绘于器皿上、再加漆完成的日本独创技法。流行于日本平安时代,用于装饰屏风、画册、印器、信匣、砚台等物。)
「帮我打开。」
天城先生喷出一口烟说。
「枣姐吩咐我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我低头致歉。
天城先生歪着嘴笑了。黄昏薄暮之中,香烟火苗吱吱作响,一股极为刺鼻的烟味窜入鼻腔。我感到一阵恶寒。
枣姐说过,天城先生是位特别的客人。我想像中的他,是个圆圆胖胖的有钱老好人,不过天城先生的气质与我天真的想像南辕北辙。我不知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约莫五十岁。望着他的笑容,我忍不住揣测起他和枣姐之间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过往,觉得苦水在口中扩散。
「你叫什么名字?」
天城先生神色迷离地看着我问。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姓武藤。」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是吧?为什么犹豫?」天城先生问。
「有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天城先生哼了一声,说道:「算了。以后也麻烦你了。」
「唰」的一声,他把那只仿佛以涂料封印住黑暗的小盒子拉向自己。
○
枣姐原本住在东京,经营芳莲堂的是她母亲。听说父亲在她幼时就已过世,她母亲一个人看顾芳莲堂,但后来病例了。正好那时她也在考虑是否要回乡,便离开东京,回到京都继承家业。她母亲则是住进了东福寺一带的红十字医院。
我没和枣姐的母亲见过面,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但从旁人的神色可以得知,病况似乎不甚乐观。我看店的日子,她经常坐京阪电车去探望母亲。
「我果然不适合东京。」
她会经这么说过。
那是店打烊后的事。我们在后面的小客厅隔着八仙桌共进晚餐。枣姐就住在店的后头。枣姐说时薪很低不好意思,常请我吃晚餐。对单身在外的我而言,比起高一点的时薪,她亲手做的菜肴更令人感激。她担心我是没好好吃饭才那么瘦,经常煮东西给我吃。其实我会瘦不是没钱,只是懒惰罢了。不过,能找到机会跟她撒娇我很高兴,也忍不住单方面想像着,看我撒娇她是不是也很开心。
「现在,回京都定居后,我的心情平静许多。在东京的时候,我总是担惊受怕的。本来以为既然其他人都习惯了,总有一天我也会习惯,可是,那种害怕的心情却始终挥之不去。我总是心惊胆跳的,那种感觉强烈到胸口发疹。我果然不适合住在东京。」
她微低着头这么说,一口一口把饭途进口中。
「是什么让你害怕?」
听到我的问题,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脑中反覆沉吟,考虑要用什么话语来解释。
终于,她开口了。
「你会经三更半夜一个人醒着,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恐惧吗?」
「偶尔有。」
「到了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不安吧。就跟那一样。对我而言,东京一直都是夜晚。」
她是这么说的。
○
从天城先生住处回来,见到枣姐正把展示在店外的素陶水瓶和小柜子搬进屋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内灯光透过玻璃窗流泄出来,枣姐低着头搬运商品,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天城先生感觉有点恐怖。」
我一面帮忙一面说着。
「对啊。」
枣姐低声地说,把木头雕刻的布袋福神抱在小小的双乳之间。在她怀中,笑意洋洋的布袋福神就像只小猫还是什么的,感觉柔柔软软、蓬松蓬松的。那只模样古朴的布袋福神在我打工的那段期间始终没有售出。每天早上,枣姐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太阳,到了傍晚再像方才一样抱回店里,如此来来回回、搬进搬出的,布袋福神和枣姐看起来都圆圆膨膨、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
结束关店的工作后,枣姐脱掉外套,说道:「真对不起呢。」
「对不起什么?」
「本来应该是我要去的,可是,我不喜欢上那里去。」
「我懂。」
「天城先生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说什么。」
「这样啊。」
然后她没再开口,脱了鞋走到店后头。
我在脑中想着那只送给天城先生的漆器盒子,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
多次往来天城先生的住处后,我俨然成了枣姐的代理人。亲身见识过那座宅邱的诡异后,我心中生出一种义务感,认为不能让枣姐到那种地方去。这也是回报枣姐,因为她总是请我吃晚餐。
通常人在心情不好时较为寡书,但天城先生心情不好时却特别多话。起初还未察觉这一点,我会相当困扰。天真地以为他心情好而迎合他,结果他说出难听得过分的话。虽然生气,但因为他是重要的客人,也只能忍着不回嘴。
倒是他静默不语的时候,比较令人放心。了解这一点后,他饶舌多话的时候我便尽可能不回嘴;不过若是遇上他真的情绪极差,我的沉默只是火上加油。这种时候我也一筹莫展,只能一心找借口告辞。
我们会面的地点很固定,就在那间狭长的和室里。他递烟给我,两人烟氲弥漫地抽着烟。他的烟多得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到了冬天,日照时间变短,他就会点上一盏纸灯笼,从没开过电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影子映照在随着天色变暗的格子门上。
会面的时间逐渐拉长,这对我来说相当困扰。他迟迟不把桌子上的包裹打开,想要尽早离去的我如坐针毡。我想说「快一点!」却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坐进沙发。我会听着两人香烟燃烧时的滋滋声响和竹林的喧嚣,就这么度过半小时。坐着坐着,连我也陷入重度的忧郁当中,以为自己的生活被眼前这吞云吐雾、幽鬼般的男人给鲸吞蚕食了。
我开始觉得,天城先生一定是以此为乐。如果他对我做的事,从前也如法炮制地施加在枣姐身上,那就太残忍了。
○
「你很少谈自己的事呐。」天城先生说。
「因为我只是个跑腿的。」
「枣小姐好像相当中意你呢。」
在纸灯笼的光晕中,他浅浅地笑了。
「我整天关在屋里,有机会听别人说话就觉得开心。你不用那么拘谨没关系。」
「这我可没办法。」
「为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抽烟。
「真想多听听你的事呐,你是学生吧,大学生活如何啊?」
「不太有趣。」
「上课很无聊吗?」
「也许是吧。」
「我大学读了好几年,因为读了太久了,就被赶出来。有时候觉得,那段日子最快乐。有时又觉得,当时其实有当时的苦。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静默聆听着,直觉要是冒然开口,必定会一步步身陷对话的迷宫之中。何况天城先生想要听别人说话,这点就非常奇怪。他并非对我所说的八卦闲聊有兴趣,我隐约察觉他关心的是其他东西。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他如此说,像在安抚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你上我这里好几次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又没有要你对我推心置腹。」
说着,他又把烟递给我。
我口干舌燥不想再抽了,可是为了有借口不说话,只好伸手再跟他讨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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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天城先生离开学校后,有段时间在某间私立高中担任教师,不过很快就辞掉了工作。不知道他为何想当老师,我无法想像他站在讲台上对那些邋遢的高中生讲话的模样。
天城家在一乘寺拥有一些土地,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宅邸的仓库囤积了相当多的古董,价值不菲。我想天城先生就是靠这些继承的财富,才能一直窝在这栋幽暗的屋子过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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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芳莲堂很少出错,但那天状况不佳。两天前开始我就有点感冒,喉咙很痛:心情焦躁,注意力也变得涣散。心里「啊」一声的时候,盒子已经掉落,滚出来的盘子摔缺了一大块。那枚盘子是待会要送给客户的碗盘组的其中一只,这下子无法交给客户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动静,枣姐从店后走出来,站在我身旁。
「我会赔偿的。」
我说着,心情变得十分暗淡。
「那倒不必。只是,这下麻烦了。」
枣姐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虽然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这是须永先生特别指定的,没办法拿其他东西代替。」
「我去向他赔罪。」
枣姐捡起青磁的碎片,收进盒子里。那模样,宛如在埋葬爱犬的尸体。她蹲在地上,我默默看着她的后颈。
「你可以走一趟天城先生那边吗?」她说。
「天城先生吗?」
「若是他,应该找得到替代品,那人也在做这种买卖。我虽然没提过,其实那人最擅长收拾这种麻烦事了。芳莲堂从我父母亲那一代起就常受到他的照顾。」
「您是要我到天城先生家,拿替代的物品回来吗?」
「是的。」
她站起身,凝视我的脸。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她自然垂落的刘海几乎触碰到我的额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她的眼瞳。
「可以吗?」
她语调缓慢地说。
「请跟他说,谢礼我改天亲自送去。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许天城先生会开玩笑地跟你要些东西,但你绝不能听进他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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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先生拿出一本厚厚的帐本,手臂蠕动着在上头写了什么。他戴着复古的圆框眼镜,犹如时代剧里的阴沉大掌柜。一直生活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视力也许不太好。
「须永先生是吧?」
「是的-l
他取出一个宝特瓶大小、以包袱巾包裹的东西。
「这就可以了吗?」
以防万一我向他确认,天城先生闷哼了一声。
「这东西,须永先生绝不会有怨言。非但如此,他一定十分满意。」
我半信半疑地收下。天城先生观察我的神色,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跟须永先生起争执了吗?」
「是我打破了要送给他的商品。」
「把枣小姐惹火了吧。」
「她那人不轻易发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啊,从以前就那样。」
天城先生感同深受地说。我在脑中描绘她温柔地拾起盘子碎片的身影。
「谢礼枣姐日后会亲自送来。」
「请样啊。」
天城先生迅速地一页一页翻阅帐簿。
我拿起包裹跟他道谢,准备起身走人。天城先生啪地一声阖上帐簿,看着拉门上午后阳光照亮的袄绘※说:(※日本和室之间的拉门称为「袄」,拉门上的画作称为「袄绘」。)
「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就当作这次的回礼如何?」
我想起枣姐贴近我时说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你也有责任吧?」
「是没错……」
「还是她说了什么,交代你不要给我任何东西?」
「没有,没那回事。」
天城先生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是件小事。你住的地方有柴油暖炉吧?」
「不,我是用电暖炉。」
「我就想要那个。」
○
须永先生的事,在枣姐把东西送过去后似乎就平息了。不但如此,须永先生还另外买了几样店里卖不出去的商品,完美证实了天城先生那不可思议的自信。
两天后,我把电暖炉送到天城家。那暖炉自我进大学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已经很旧了,我并不觉得可惜。现在也还不到天寒地冻的地步,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买新的就行了。我完全猜不出天城先生为何想要这种东西。
枣姐曾耳提面命地叮嘱过我不能和他交易,我也不好意思跟她商量。那之后,她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
听说我在芳莲堂工作,奈绪子跑来了。
我和她交往已经一年半了。我周末要去芳莲堂,平常两人也各自忙着学校的课业,很少出去约会。一周前,两人暌违已久一同前往清水寺赏枫,结果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我和她互不退让,闹得不愉快地各自回家。从那以来,我们没再联络。我正愁找不到机会与她和好,很高兴她愿意到芳莲堂来。
那天枣姐因为感冒在二楼休息,我一个人看店。我坐在椅子上翻阅字典,读着论文影本,听到有人在敲玻璃门,抬头一看,奈绪子一脸伤脑筋地站在门口。
奈绪子和我就读同一系所,是同班同学。她个子小小的,给人可爱的印象,但对于看不顺眼的事批评向来毫不留情,一针见血。至于我,个性算随波逐流的那型,不由得被她与外表反差极大的性格给吸引。虽然常被她的言行举止刺伤,气得脑中一片空白,却也不禁更加迷恋她。
我到后头倒杯茶给她。她坐着啜饮煎茶,眼睛滴溜溜地环视四周。
「真好玩。」她说。「都很贵吗?」
「有些昂贵的商品,但不多。我们不是高级的店。」
「你现在很懂古董吗?」
「不,我只负责看店跟跑腿,什么都不懂。」
奈绪子的目光突然移往店后方,还低头致意。回头一看,枣姐披着披肩出神地站在那边。看来烧还没退。
「欢迎光临。」
我把奈绪子介绍给枣姐,枣姐说:「久仰大名。」
时间刚过三点,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枣姐说今天要提早打烊。我让奈绪子在旁边等我,和枣姐一起做完打烊的工作。枣姐气喘吁吁地,模样好像很痛苦,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要紧的。」枣姐说。「明天就休息一天吧。请你下星期六再过来。」
○
被古物包围的时候奈绪子一派开朗,共进晚餐时却不太说话,不论我说什么都会碰钉子。有话想说却闷在心里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子。
来到我的住处,冰山还没融化。
「还没把暖炉拿出来啊?」
奈绪子喝着红茶,突然冒出这句话。
「坏了。」
我撒了谎。
好一段时间她闷不吭声,我也没有说话。
「她好像很寂寞呢。」
一开始不知她说谁,后来才想到是说枣姐。脑中浮现她高烧未退、一脸茫然站在客厅入口的身影。
「是啊。」
「刚刚她突然出现,我觉得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她就像鬼魂一样。」
「是有点像。」
奈绪子目光迷蒙地望着书架,口中呢喃着:「好冷。」
我铺了棉被取代暖炉。
窝进被窝没多久,吸收了两人体温的棉被变得柔暖。我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她从刘海发丝间抬头看我。我的唇抵着她冷冷的脸颊,闻着她的体香。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总算融化了。
「天气会愈来愈冷,你快点买一台暖炉吧。」她说。「要不然,你会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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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二月,气温转为严寒。我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在大学教室和实验室度过,回到宿舍就窝进棉被。就算没有暖炉,也不觉得困扰。不过,只有早上很痛苦。在经过一夜冷藏的房间颤抖着更衣,这样的早晨实在让人觉得寒酸。可是,买新暖炉太麻烦了,我只好嘿咻嘿咻地鬼叫着撑过寒冷的早晨,买新暖炉的计划也持续延宕。冷归冷,但也省了电费。
之后两个星期,我没造访天城先生宅邸的小房间。店里没东西要送过去,天城先生也没事找我们。
芳莲堂门可罗雀,平日客人已经少之又少,这阵子更不断递减。我一边顾店一边归纳实验结果,和枣姐聊天打发时间。
她从仓库搬出旧暖炉,放在收银台旁。暖炉一点着,芳莲堂更加舒适怡人。
有时她会去附近酒店买酒粕,放在暖炉上烤着吃。枣姐不喝酒,但加了砂糖的酒粕令她情有独钟。吃了酒粕后她总是一扫平日孤寂气息,变成一个双颊红嫩、咯咯轻笑的小女孩。把一个身材比我高、年过三十的女人比做小女孩虽然奇怪,但我无法不如此联想。
偶尔奈绪子来访,也会三人一起谈天说地。一开始,枣姐在奈绪子面前不太说话,习惯之后,还会邀请奈绪子共进晚餐。
「她真是可爱呢。」
我把枣姐的赞美转告奈绪子,她很高兴。
本以为会平平稳稳地迎来岁末。
然而,天城先生打电话过来。我又得上他家了。
○
走进天城家院子,看到天城先生坐在缘廊上,身旁有口加盖的大笼子,他正从笼子的网目间探看笼内。
察觉到我来,他笑着说:「来了啊。」
「那是什么?」
「从朋友那收到一头奇兽。」
走近笼子旁,一股味道传来,像是雨淋湿的狗儿散发的味道。笼子里很暗,不知藏了什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到微弱的呻吟声,笼内好像有生物在动。从天城先生身旁往里窥探,一瞬间,我觉得有双人的眼睛自网目的缝隙瞪视着我。
我心头一震,抬起头来,天城先生正无聊地打着呵欠。
「我正愁不知如何收拾呢。」他说。「好了,进来吧。」
来到平常的那间和室,交出枣姐要我送来的商品后,我抽起天城先生递给我的香烟。
房内冷飕飕地受到寒意侵蚀,皮沙发冰冷得让人难以忍受。旁边虽摆着灰色的小火盆,仍无法驱逐寒意。然而,天城先生今天仍是穿着群青色的和服便装,前襟邋遢地敞开着,露出瘦巴巴的胸板。看了就不舒服。我认为他是为了让我难受才穿成那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然后又想,自己方才的想法肯定全让他看穿了,更加觉得毛骨悚然。
「住的地方没暖炉,一定很冷吧?」天城先生温柔地说。
「还撑得住。」
「京都的冬天很特别,接下来会愈来愈冷喔。」
「应该是吧。」
「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要是有女人来,就能拿天冷当作拥抱的借口,不是吗?」
「也许是吧。」
「像你这么优秀的青年应该有女朋友吧。」
「没有没有,那种事我不拿手。」
「是吗?」
「是的。」
「要是能和人依偎在一起,冬天可是很舒服的喔。你一定和女人在棉被里互相取暖吧。」
「怎么可能。」
我苦笑着移开目光,盯着格子门上的横杆,对于天城先生宛如亲眼所见的语气感到害怕。尽管意识到这想法不合常理,却觉得有块沉重的泥块扑通落到了下腹。
「生气了吗?」天城先生笑着说。「看来你不喜欢这种话题呢。」
忽然,面向中庭的格子门出现一道暗影。今天天气很阴,也许是朵碎云掠过天空,一时遮住了太阳吧。
「院子里有人吗?」
我这么一问,天城先生忽然脸色紧绷,眼神僵直,眼球犹如冻结在深邃的眼窝之中。
「院子?谁在院子?」他盯着我尖声地说。
「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人。」
天城先生缓慢转动脖子,目光栘到格子门上,一副嗅闻什么的姿态,不久,他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没人啊。」
「说得也是,是我多心了。」
天城先生浮现一抹自嘲的笑容,窝进沙发里。
「若是没有抱在一起取暖的对象,那你就太可怜了。要我把暖炉还你吗?」
「您要是肯还我,自然是非常感谢。」
「我正好想找一件东西。要是你肯帮忙,暖炉就还你。你要帮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果他张开骨感的十指覆在脸上,夸张地假装哭泣。手掌覆住的脸陷入暗影,指缝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球。我吓了一跳,瞪着他的举动。
「是狐狸的面具。」他说。
○
须永先生住在北白川,听说他家自古以来就是大地主,住家附近有数栋出租公寓和大楼,从上一代就和芳莲堂有来往。枣姐的父亲亡故后,店铺得以移到一乘寺继续经营,也是多亏须永先生的帮忙。我会打破要送给他的盘子,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但始终没见过他。枣姐说,他是个年过七十仍十分有活力的老爷爷。
十二月尾声的某个星期日,我来到芳莲堂,枣姐正跟人说话。对方是个肚子圆滚的老先生,身上有种爽朗的气息,就像枣姐每天抱进抱出的那尊布袋福神。枣姐被他的气质感染,宛如晒着太阳的猫笑意洋洋。光看这一幕,我就知道那老人是须永先生。他穿着设计洗练的大衣,手上拿着茶色帽子。
「早安。」我打了招呼,枣姐依旧笑容满面,向老先生介绍我:「这孩子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
「是吗,打破盘子的就是你啊?」
老先生呵呵大笑,我则是满脸通红。
我到屋后上厕所,回来时听到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小枣。你可要防着天城一点。」
「这我知道。」
「老身的事也是,老实说,收到东西时不能说不开心,但你用不着为了老身去做那种事。」
「对不起。」
「不是啦,老身并非责怪你。你不必低头。」
老人咳了几声。
「总之,不可不防。」
「嗯,谢谢您。」
那天,须永先生在店里坐了很久,喝着茶,吃掉好几个带来的蛋糕,从头到尾都笑咯咯的。据本人的说法,因为主治医生交代他不准吃蛋糕,在家里没得吃,只能像这样偷偷地在外头享用。老人说着,一个接一个地把甜点塞得脸颊鼓胀,抽着散发甘甜香味的雪茄。
「小枣不会去告密吧?」须永先生哀求般地说。
「可是,请您要有所节制。要是您因为在我这吃零食而有个什么差错,我可是会非常伤心的。」
「死不了的啦。」
须永先生咯咯笑着,气势惊人地叉起蛋糕,一口吞下。看来,主治医生会下禁令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告辞时,须永先生从地上的纸袋拿出一个木箱,递给枣姐。
「这个给你。」
打开木箱,枣姐发出赞叹。
乍看之下是只全黑的漆盘,然而角落画了一只艳红的兰铸金鱼。圆滚滚的小兰铸栩栩如生,纤细的鱼鳍仿佛正悠悠漂动。凝神细看,漆料涂装的黑底恍如润泽光亮的水面,水底深不可测。
「啊!」枣姐指着金鱼说:「刚刚是不是动了?」
「会动哦。」
须永先生得意地说,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枣姐被魅惑了心神般盯着盘子,摇了摇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老人解释。
「哎呀。」
枣姐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空中一点。
○
须永先生回去后,枣姐开始打扫置物间。
店里有些上一代留下来但不足以当成商品贩卖的杂物,她打算利用年前的空档清理。枣姐还说如果有喜欢的东西可以带回去,所以我很期待会出现什么宝贝,谁知翻出来的净是根本不想带回家的废物。其中竟有远心分离器的插座,我从没想过会在芳莲堂看见实验机器。
正在整理的枣姐「啊」地惊呼一声,我凑过去看,泛黄的报纸里包着一枚狐狸面具,是和纸做的。
「吓了我一跳。」枣姐说。「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可以给我吗?」
「那倒是无所谓。」
我拿起那个旧狐狸面具,在手中绕着玩。那面具很普通,比想像中轻很多。
「您讨厌狐狸面具吗?」我问着。
「看到狐狸面具我就想到伏见稻荷大社,你不觉得那地方很阴森吗?」
「我去过,那地方的确有点恐怖。」
「以前,我跟家母一同去参拜过。」枣姐说。
「我不记得为何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去参拜稻荷大仙,当时我年纪还小,母亲拉着我的手穿过那排感觉永无止境的鸟居阵,走进森林。那时,母亲手上就拎着那张狐狸面具。是在山顶茶屋休息时捡到的,我想是其他客人遗留的。虽然时值盛夏,但我记得一走进稻荷森林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身体湿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满布青苔的老旧石灯笼和狐狸像,浓郁的蜡油味仿佛渗进身体里面,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好害怕好害怕,但最可怕的是……」
枣姐凝视着我手上的狐狸面具。
「是我母亲的脸。母亲走在我前方半步,我从斜后方仰头看她的脸,但她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阴森可怕,像在生气,又像在笑,也像在哭,我看了好久都无法理解是哪一种,但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母亲平常的神情。年幼的我当时害怕地想:说不定那人并不是我妈妈,而是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化身变的,要把我拐进稻荷大仙的森林里。母亲右手拎着狐狸面具摆动着,左手握住我的手,但是母亲垂落的手臂毫无力气,只要我稍微停下脚步,我的手立刻会跟母亲分开。可是,若我放开母亲的手,走在石阶前半步的母亲一定回过头来,要是那张脸真是别的东西,到时才真是后悔莫及。这么一想,我只好忍耐。」
她干笑着起身,仿佛时至今日仍想将幼时纠缠她的东西从肩上拂开一般。
「小孩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觉得不安,一直想着那件事,自己吓自己,执着地牢牢记着。到现在我还常在想,那时候如果我害怕得甩开母亲的手逃走,回过头的她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枣姐环抱着纤细的身子,盯着我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始终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表情,回望着她。
○
隔天。
枣姐出门前往红十字医院,留我一人看店。
我手肘靠在收银机的桌上,昏昏欲睡。脸颊刺刺麻麻地感受着暖炉的热气。前天很晚才睡,眉宇间好像有什么纠结着,不是很舒服。
不过快两点,玻璃门外犹如黄昏一片昏暗,天色混杂着红与灰,十分诡异。是因为云的关系吧。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午后突然变了天。我打着瞌睡,惊醒时睁眼一看,天色又更暗了。手掌撑着右颊,颊上汗湿一片,虽想调弱暖炉火力,然而在起身动作前又睡着了,如此反反覆覆。
枣姐一直不回来。
睡睡醒醒之间,我的心情愈来愈烦躁,闪过脑海的是——枣姐发现狐狸面具时像被虫咬到般尖叫一声;我穿过天城家大门;天城先生戴着狐狸面具,坐在那间异常狭长的房间深处的沙发上。说不定是因为那些讨厌的回忆潜入了睡眠之中,我才会睡得大汗淋漓。
大脑贪求着不愉快的睡眠,却也不由自主思考起来。我想,我不应该把那交给天城先生的。我本就不打算答应天城先生的交易。我对那台暖炉并没有执着,根本不必大费周张地帮他找狐狸面具。再说,与其加深与他的纠葛,不如买一台新暖炉省事。谁知狐狸面具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才一时糊涂给了天城先生。
不,昨天傍晚送东西到天城先生家时,我原本也没打算把狐狸面具交给他。我把面具收在包包里,天城先生以第六感察觉到,而我没能说谎蒙混过去。
「找到啦?」天城先生说。
我的暖炉装在纸袋里,就放在房间的角落。难道他早知道那天我会把狐狸面具弄到手?
天城先生把狐狸面具拿在手中,戴在脸上,不发一语。
我在阴暗的房里,和这名狐男两相对望。
我摆脱睡意,起身调弱暖炉。走到面街道的玻璃门,火热的额头贴上去,玻璃被外头的空气冻得冰凉。店外天色开始转暗了。
一个人待在安静的芳莲堂,外头天色又如此诡异,总觉得很阴森,让人静不下心。看到角落满布灰尘的火盆,我想起天城先生。不知为何,我的思绪一直绕着天城先生打转。
为了挥开心中的不安,我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去,看到一个男人就站在通往后方房间的门口望着我,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寒毛直竖,寒意从侧腹的皮肤往背后蔓延。从男人的狐面底下,传来黏腻的唾液堵住咽喉的声响。
我直觉地想说什么,但屋外传来巨响,仿佛有许多人正朝玻璃门砸小石子,原来是外头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滂沱,宛如积存的水气一口气迸裂开来,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然而,附近一带已是雨雾迷蒙,什么都看不见。
再看向店内,男人已经不在了。
我动弹不得,僵立原地,一直等到枣姐回来。
枣姐拍掉肩上的水滴,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脸色发青的。」
「那里有人……」
「人?」
枣姐立刻脱了鞋走进屋里,背包就搁在客厅的八仙桌,屋内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然后,枣姐一脸诧异地走出来。
「没有人啊。」
「那人戴着狐狸面具。」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她瞋怒地说,盯着我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看她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同样脸色发白。
枣姐如饮毒鸩,一脸苍白,她不太说话,准备关店。雨停后,我觉得仿佛从一场恶梦醒了过来。我睡昏头的幻想竟吓着了枣姐,实在过意不去。
枣姐神情异于平常地请我留下来吃晚饭,我心软答应了。其实我早和奈绪子有约,这下只好打电话道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解释,于是我骗她说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突然跑来找我。
两人在餐桌前就座,但枣姐几乎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比较好。」我说。
「没关系。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微弱的日光灯无法照亮她低垂的脸。「换支灯管比较好吧?」我说。我咀嚼食物,移动着筷子。八仙桌另一头,枣姐身体僵硬,像是雪白的石像,我觉得她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觉得很心疼。最后,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剩饭做成茶泡饭,囫圃吞下去。
「虽然拜托你这种事似乎不妥……」她低着头说:「今晚,可以请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我摇摇头。「这可不行。」
「说得也是。」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会儿瞪着榻榻米,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熄灯的店头,或是探望身后的楼梯口。
每当她以探寻的目光凝视暗处,我就希望她停止这么做。她愈这么做就愈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看到盘踞在那幽暗之中的什么。
「我睡二楼,请你睡一楼。这样可以吧。」
她深深地一鞠躬。
○
我盯着自天花板垂落的橘色电灯泡。穿着不习惯的坚挺浴衣,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家过夜的事。年幼的我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将祖母摇醒。祖母总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知道有人醒着,我就能安心入睡。
抬眼看了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也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是快还是慢,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意识蒙胧之间似乎打了几次小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我坐起身,看到昏暗的楼梯口有个人影,差点叫出声,才恍悟是枣姐下楼来了。她穿着白色系的睡衣,披着毛披肩。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她低声嗫嚅。
「没有。我正烦恼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跨过我的脚边,到厨房煮水。我自棉被里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在柔和的橘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胧幻影般浮现。耳边传来轻柔拿取餐具的清脆声响,我的睡意忽然涌现。
「你要喝茶吗?」她回过身问,姿态异常艳丽。
我们在榻榻米上坐正身子,喝着茶。她脸上有一抹羞怯的笑容。
「昨天没跟你说,其实关于狐狸面具,我还有个讨厌的可怕回忆。」她说。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净土寺一带,芳莲堂已经开了,不过不在现在的地点。那时候,我最喜欢除夕和大年初一,不过二月份最让人期待的是节分祭※。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隆重,夜里一长排的夜市小摊接连天边,人潮众多。二月正是最严寒的时期,经常下雪,下雪的节分祭又格外迷人。我始终无法忘怀沙沙踩着落雪,越过吉田山走进热闹的节分祭的情景。(※在日本,每年立春的前一天为「节分」,寺院和神社在这天举行活动,祈求一年顺利。)
「人在吉田山这头时,还感受不到半分祭典的喧闹,然而随着脚步迈进,沁骨的寒风也逐渐暖化,不知不觉周围蓦然大放光明。行人脸颊染上淡淡的暖意,实在让人感觉不似冬日。身处其中,被祭典的空气包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就算伫足不动,仿佛也会被带往远方。
「当时,我带着那种酣醉的心情,陶陶然地飘移在人群中。穿过吉田神社的庙区,步下石阶,走进绵延不断、被人潮淹没的参道。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因为是庙会,我也不以为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忽然把脸转向我,不知为什么,发出了极可怕的哀嚎声,似乎是被唾液给噎住了。那人扭着脖子望向天空,像是极为痛苦,但是戴着狐狸面具,感觉他就像在恶作剧一般。没多久,那人仰着身子倒下。我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抽搐着,画面十分诡异。就像身子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枣姐叹息着,啜饮了一口茶。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我问。
「过世了。在那以后,我就不参加节分祭了。」她说。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天亮都没阖眼。我请枣姐拿电暖炉下楼,在八仙桌看讲义。知道我醒着,枣姐似乎安心了,原本她坐在我的棉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向我搭话,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
我平日的生活只在大学与宿舍往来,周末则在芳莲堂的古物堆里度过,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圣诞节的气息。直到和系上朋友吃尾牙,阔别已久地来到三条通,我才发现街上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品,晶晶亮亮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迫在眉睫。
虽然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我和奈绪子向来不是容易随之起舞的人,但圣诞节那晚我还是在她房里享用了应景的圣诞大餐。奈绪子送了我一直想要的画册,而我则是在芳莲堂买了一只小珊瑚别针送她。
在奈绪子房里窝到九点多的时候,枣姐打了电话给我。这十分罕见。
「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能把面具还我。」
她人似乎在外面。我想像她身处喧嚣的大街上,手遮着话筒拼命喊出声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狐狸面具吗?」
反问的同时,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因为狐狸面具已经在天城先生手中。察觉到我的为难,枣姐便说:
「我告诉母亲把那给了你,结果她非常生气,说那是她的东西,要我立刻拿回来。我怎么劝都没用。」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吗?」
「真的很抱歉。」
枣姐重复说了好几次,似乎还在话筒的另一头弯身赔罪。
「说这种话实在任性,可是我母亲因为生病情绪很不稳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我一定带过去。」我说。
「真的很抱歉,那就拜托你了。」枣姐的声音泫然欲泣。
挂掉电话,我陷入沉思。
我不认为天城先生会爽快地把东西还我,但不过是个和纸面具,应该很多店都有卖,找个外形相似的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只是……
「怎么了吗?」
奈绪子担心地看着我。
○
隔天傍晚,我造访了天城家。
我在木板窗外的窄廊前呼唤,天城先生出来应门。意外的是,须永先生竟在他身旁。须永先生「哎呀」一声,朝我笑了笑,然而站在房间暗处的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明是冷风飕飕的傍晚,他的双颊却是汗湿淋漓,这异常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
须永先生好像正要告辞,与我擦身而过走下庭院。他的步伐很不稳,我不由得伸手搀扶他。「抱歉。」须永先生说。天城先生双手环抱,站在缘廊上,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我不禁心想:须永先生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天城先生了吗?
「我到这里的事……」须永先生痛苦地喘着气,边穿鞋边说:「你不要跟小枣说。」
我点点头。
天城先生鼻子喷着气哼笑两声,对我说:「上来吧。」
我脱了鞋步上缘廊,目送须永先生踉跄离去。他毫无活力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摇摇他,帮他打气。围绕于那个在芳莲堂大啖点心的老人身上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
须永先生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只剩下竹林的嘈杂骚动。
我向天城先生低头,请他将狐狸面具还给我。他坐在我身前,突然叫我把钱包给他。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如此要求,感觉很不舒服。我说,我不喜欢让别人看钱包。
「总之让我看一下就行了。」
天城先生说。狐狸面具就搁在桌上。
我递出钱包,天城先生愉快地接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灵活地翻着我的钱包。天城先生愈来愈瘦了,但仍是穿着略脏的便衣。从初次见面至今,他的装束从未改变。
没多久,他取出裁成小张、收在钱包里的奈绪子的照片。
「这我拿走了。」
「不行!」
我伸手抢夺,但天城先生动作迅速地把照片叼在口中,伸出犹如猛禽的手爪把我挡了回去。黑暗中,他薄薄的嘴唇闪着红光。
他把照片含在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
枣姐住院的母亲过世,是新年刚过、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
结束葬礼期间的慌乱时期后,枣姐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里,蜷缩着身躯。芳莲堂恍如沉入湖底深处终日昏暗,紧闭门户,玻璃门上始终挂着「本日休业」的牌子。即便是令人心情舒畅的晴日,布袋福神也没在店门口展露笑容。
直到一月过了大半,我才终于见到她。
「家母应该了无遗憾吧。」
她在芳莲堂外的马路上,神情冰冷地在狐狸面具上点了火。听说她母亲是抓着面具断气的。
凝视着逐渐被火焰吞噬的面具,虽然未曾谋面,我仍在脑中试着描绘枣姐母亲的面容。然而,在我描绘的情景中,她是戴着狐狸面具断气的。身躯抽搐着,如同枣姐幼时看到的那个戴着面具死去的男人,身体就像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情愈来愈差,反感得不得了。
把奈绪子的照片交给天城先生,就像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一想起天城先生含着她照片的神情,我就打心底感到厌恶。
我决定尽可能地常和奈绪子见面。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的视线一离开她,那间阴暗的宅邸就会伸出钩爪,抓住奈绪子,把她拖进黄昏日暮之中。
○
「狐狸的故事。」
在我的房间里,奈绪子这么说。
专心烤酒粕的我惊讶地回望她。奈绪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神色迷蒙地望着空中。她又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清秀少年。
「什么?」我问。
她告诉我家乡的狐狸传说。
住在森林里的狐狸时常化为人形。现在虽然少见,不过很久以前,在她祖父母的时代,狐狸经常出来恶作剧。幻化成美丽的女人、化身绵延不绝的奇妙游行队伍,或是趁祖父酒醉微醺走在路上时,偷走他带回来的点心,只留下包袱巾。她颊上展露笑容,讲着这类的故事。
「狐狸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吧。」我说。
「才没那回事呢!」她摇摇头。
「我小学时看过狐火※喔。我也不记得为何在那么晚的时候走在那种地方,当时我拿着手电筒照亮田埂小路,远方是几座黑漆漆的山头,走着走着,我看到山麓下的黑森林里一闪一闪的,有东西在发光。下一秒,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飞到另一座森林里。那就是狐火。」(※日本称鬼火为狐火。)
「怎么可能。」
「真的啦!」
她微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在酒粕撒上砂糖,放在盘子里。「这就是酒粕?」她开心地说,把丝状的酒粕送入口中。我点了一根烟,问道:「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她嚼着酒粕说:「为什么呢?」说完陷入了沉思。不久,她双眼发光地开了口:「对了对了,不是有种狐狸面具吗?」
「你说像夜市卖的那种?l
「对,纸做的面具,小孩子戴的那种。」
她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从指缝间隐约看到她的眼眸。
「我看到一个男人戴着那样的面具。在哪里看到的呢?好像是前阵子在上学途中看到的。好奇怪啊。」
我决定送她回家。
「你不用途我啊,时间还不晚。」她这么说。
「以后你晚上不要到处乱跑了。」
我这么说,她一脸讶异。
我们走在阴暗的街道上,每隔一小段路就出现一盏街灯,日光灯的白光洒落在路面上。前方有一盏路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以为要熄了却又突然啪地一声点亮,然后又啪啪作响地像在耍人一般暗下来。就像在看电车上摇摇晃晃打瞌睡的乘客。
「真讨厌。」她嘟哝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灯管。」
我盯着街灯看,总觉得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那盏街灯下站了一个人。但灯光点亮后,不见半个人影。
「咦?」
她忽然紧抓住我的外套一角。
啪答一声,路灯熄灭了。在灯光熄灭的那瞬间,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黑暗中扭动着身躯。
○
我去到芳莲堂,看到枣姐穿着丧服,纤弱的双手环抱胸前,仿佛在微微颤抖。丧服本就是教人丧气的东西,但枣姐穿起来更是散发出一股悲痛的氛围。
「我有事得出门,店里就麻烦你了。」
她穿着丧服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一边交代。
「是谁过世了?」
「须永先生过世了。」
她嘴唇纠结,神情似哭似笑,抱在胸前的布袋福神就像在芳莲堂吃点心的须永先生,始终呵呵大笑着。
「你还好吗?」我问。
「嗯,我还好。不过,真没想到须永先生竟然过世了。」
说完,她抱着布袋福神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须永先生过世前的举止十分奇怪。
那天,须永先生指使家人打扫仓库。他本来就是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做的个性,大家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平日只要稍微应付他就满意了,那天却像是打从心底想把仓库彻底整理干净一样,家人怎么劝都劝不听。须永先生还亲自动手,搞得自己满身灰尘。据说,他像在找东西的样子。
当天下午,须永先生说「反正今天运动过了」,命家人去买蛋糕,大口大口吃着。家人叫他节制一点,他只咯咯笑着说:「没差了。」吃完吆喝一声,又继续搬东西。
仓库很大,一天实在整理不完,他们用塑胶布盖住搬到院子里的古董,打算隔天再继续。然而,家人都回到屋里了,须永先生还在仓库里东摸西摸。
到了傍晚,气温愈来愈低,须永先生始终没有回到屋里,家人担心地前去查看,见到须永先生已在里面上吊自尽。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一道夕阳从敞开的门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并没有留下遗书。
○
脑中闪过的,是在天城先生的院子与我擦身而过的须永先生。那时他瘦了一圈,十分憔悴。仿佛被死神给附身了。
我在脑中想像他与天城先生在那间幽暗狭长的房间交易古董的光景。他对我说:「不要跟小枣说。」他从天城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又交出了什么呢?
可是……
促使他和天城先生交易的,该不会是那只布包吧?那只我从天城先生手上拿来代替打破的盘子的布包。是不是那物品成了引子,让须永先生掉进天城先生的陷阱中无法脱身?如果是这样,我不就等于是天城先生的帮凶。这么一想,我感到不寒而栗。
掉入天城先生的陷阱动弹不得的须永先生,化为他在仓库上吊的身影。「这件事不要跟小枣说。」他身子在空中摆荡,近似呜咽地说。接着,他的身影又变成戴着狐狸面具死去的男人、变成枣姐的母亲、变成枣姐、变成我自己的身影,最后变成天城先生。
而天城先生晃动着身子,觉得很无趣地笑着。
○
枣姐的母亲过世、须永先生自杀,事件接连发生,但一月即将告终时又回复平静的冬日。春天依然遥远,气温不但没有回暖反而盆发寒冷,但我决定尽量表现得开朗一点,好让枣姐远离阴郁的回忆。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我和天城先生的交易还没结束,就像有颗拳头大小的铅球沉在下腹。
工作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天城先生联络我,他说请务必过去一趟。」枣姐吞吞吐吐地说。
「他请枣姐过去吗?」
我惊讶地问。自从我在芳莲堂工作后,她没有再去过天城家。
「不,不是的。」枣姐带着歉意说。「天城先生邀请的是你。」
我拎着背包,愣在当场。觉得下腹的那颗铅球又膨胀得更大了。
「他说,有礼物要给奈绪子。」
「给奈绪子?」
枣姐担心地窥视着我的表情。
○
「是吗?那张狐狸面具烧掉了啊?」
天城先生笑了。
与平日相同的房间,与平日无异的昏暗。天城先生抽着烟。「那张面具是有回忆的。」他开始说起故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刚好是这时节。我平日就像现在这样窝在家里,但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盛大,我每年都参加。那一年,我从东大路行经吉田神社的参道走向神社大殿,那年的节分祭下着雪,连接不断的夜市灯光在静静飘落的雪中闪耀,极具风情。四周挤满了人,每个人脸上热烘烘的神情温暖。
「我吃了什么呢?好像是买了烤鸡肉之类的,边走边吃,在人群中穿梭,看到奇妙的二人组迎面走来。一个是小女孩,另一个是男人,戴着狐狸面具。地点是热闹的祭典,这画面其实并不奇怪,那男人看来只是在闹着玩罢了。
「不过呢,就在他们来到我前面时,情况突然变得很奇怪。那男人看着身旁的女孩,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被噎住了,发出恐怖的哀嚎声,脖子扭着望向天空。那男人似乎非常痛苦,但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啊,感觉就像在开玩笑。那男人就那样仰天倒地。
「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看着那个男人。他身体抽搐着,就像身体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奇特的光景。
「没多久,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跑了过来,扶起倒地的男人,摘掉他脸上的狐狸面具。那家伙死相十分可怕,他口吐白沫,早已断了气。看到他面具下的脸,我才知道死去的男人是芳莲堂的主人,他和我有生意上的往来。扶起他的男人大喊着叫人去请医生,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女孩站在一旁发呆,壮年男人『小枣、小枣』地喊她,她也没有反应。想必是吓坏了吧。我向一旁的小贩买了一颗苹果糖葫芦给那女孩,她则将自己手上的米菓给了我。我问她是不是叫『小枣』,她没有回话,只是紧紧抓着手上的苹果糖葫芦。
「抱着尸体的男人望向我,好像吓了一跳。我对他说:『这下真是不好了,须永先生。』」
天城先生像在等我的反应,在香烟烟雾的另一头看着我,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您想说的只有这个,那么,天色已经晚了……」我说。
「嗯,说得也是。不过,我打算请你吃晚餐。」
天城先生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
「不,这怎么可以。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我特地准备的,你不吃那可伤脑筋了。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拿过来。」
天城先生将我强留下来,拉开纸门走出去。我从未见过拉门的另一边,但天城先生只拉开一条细缝,我看不到对面的景象。
天城先生离开后,房内又恢复寂静。中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烛火摇曳的灯影映照在纸门上。我在犹豫是否要不告而别,然而在我下定决心前天城先生就已返回房内。虽说是晚餐,但他只端来一只红碗,摆在黑托盘上。
「量是不多。」
「没关系,这样就好。」
「来,掀开盖子喝了吧。」
我掀开紧紧密合的碗盖。热气蒸腾,气味芬芳,半透明的汤汁里漂着宛如裙带菜深绿色的海草。我毅然含了一口,柔软浓稠的东西缠在舌头上,味道酸酸甜甜的。
「很好喝吧。」
天城先生满意地说,自己也端起碗来。
「器皿也是精挑细选的哟。」
我只想尽快喝完回家,但滚烫滑溜的汤汁让人无法如愿。好不容易喝完一半,我发现荡漾的汤汁下竟蹲了一只绿青蛙,差点吐出来。
「别担心别担心,那只是画而已。」
天城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的确,那只是描绘在黑色碗底的精巧图像,但上面画的并不只有青蛙。随着滑溜的汤汁一点一滴饮尽,碗底的画像也逐渐浮现,我的心脏像被天城先生空手掐住一般,怒火之炽烈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气得脑中一片空白。
碗底画了奈绪子。奈绪子柔软的裸身趴跪在地,脸朝下方,短短的黑发散乱着,就像在水中摇曳一般。一只大青蛙就压在赤裸的奈绪子身后。
「不好喝吗?」天城先生笑着问。
「我还有其他东西想让你看,是我特制的幻灯片。」
「告辞。」
我站起身。
「我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我快步走向走廊,天城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还会再来的。」
○
当晚,我急着想见奈绪子一面,但始终联络不上她。我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听。
隔天,我去她的公寓找她,没人应门。询问系上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我脚步蹒跚地在街上走,找递奈绪子可能会去的地方,但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和公寓的房东商量,请房东和她乡下的老家取得联系,但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是回去探望父母。重点是,她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家省亲。
找房东商量的隔天,她母亲担心地从老家赶来。打开公寓进去,人不在里面。她母亲直接报警。从那时起,她母亲的视线愈来愈险恶,使我难以承受。被警察侦讯时,我什么也答不出来。
我想起天城先生说的那句话:你还会再来的。
我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啊——
○
走进天城家的院子出声叫唤,但天城先生没有出来应门。薄薄的云覆盖天际,天空仿佛包覆了一层灰色皮膜。屋子比往常更加昏暗,唯有宅邸后方蔓生的竹林阵阵喧嚣。
我静不下心,便走出门外。温温的风吹来,温暖得不像二月的风。周围的空气就像前一天被迫喝下的汤品一般黏腻,缠绕着我的身躯,味道香甜。
陡峭的斜坡从天城家门前往西延伸。我造访天城家时,向来是利用这条坡道。
没多久,天城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下。他邋遢地穿着便服,摇晃着身躯走上来,早已烧毁的狐狸面具挂在他细瘦的手上摆荡着。他抬头看向斜坡上的我,脸上浮现一抹阴翳、荒凉的笑容。
看着看着,天城先生背后的路面沙沙地竖起一根根细毛。起初我还不知是什么状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他身后似乎是天气的交界。没多久,雨云追了上来,将他完全掳进雨中。我站在坡道上凝望着他,看着雨的边境和他一起登上斜坡。
我在骤然飘落的雨中迎接天城先生。
「唷,你来啦。」
天城先生发梢滴着雨水,如此说道。
然后,他环抱着我的肩,邀我进屋。淋湿他的雨水渗进我的身上。
○
我造访了芳莲堂。
寒冷的天空鲜明而晴朗,布袋福神的木雕沐浴在阳光下,舒畅地开怀大笑。玻璃门的另一头,枣姐开心地迎上来。不过,我一推开门,她的微笑就宛如渗入砂地的水般消失了。
我一声不吭地在木椅坐下,伸长了二月初的寒冷冻僵的手在暖炉上烘烤,指尖暖和后阵阵酥麻。芳莲堂仿佛被棉花层层包裹,安静而温暖。枣姐走到店后头,用托盘端了茶和羊羹出来。
我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如漆器般黝黑的羊羹。脑中想着——阴暗的房间里,从解开的绸布现身的黑漆小盒、描绘其上栩栩如生的青蛙图像,天城先生鸟爪般细瘦的手将小盒子拉向自己。
我说想辞掉芳莲堂的工作。枣姐双手紧捧着茶碗说:「真是突然。」她微笑着。我低头表示歉意。旧纸回收车的广播声在远方缓缓移动。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我说。
「什么?」
「为什么派我去天城先生家?」
「对不起,让你很不愉快吧?」
枣姐凝视我的脸,细声地说。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我平静地吁出一口气,直视着她畏怯回望的眼眸。
「你拿我跟天城先生换了什么?」我说。
血气渐渐从她脸上流失,她就像座缓慢沉落水底的雕像。
「天城先生说了什么吗?」她低着头说。
「可以告诉我吗?」我问。
她低着头,轻轻摇了两下。
「对不起,恕我无可奉告。」
「为什么?」
她紧紧握住的茶碗微微颤动。她蹙着眉头,眼眸湿润地看着我。
「辞去芳莲堂的工作后,你就能回到与我、与天城先生都没有关系的生活了。而且,你再也不会到芳莲堂来了吧?那样的话,不如就维持现状,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除此之外,她没再多说。
店外传来脚踏车经过的声响。随着声音远去,芳莲堂再度恢复宁静。
我想着从去年秋天以来,我们安坐在这间静谧的房间,一起度过数十个小时,怎么聊也不厌倦;看着身边暖炉热气蒸腾,我又想起吞下枣姐亲手烤的酒粕后体内的暖意。
「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我喃喃低语。「真可惜。」
「对不起。」
枣姐仍是低着头说。
「我也很喜欢你。」
我喝着茶,目光望向玻璃门外明亮的街道。
布袋福神木雕抬头看着蓝天,展露笑颜。我想起另一个狼吞虎咽吃着蛋糕、爽朗大笑,如今却再也笑不出来的布袋福神。枣姐似乎也受到我的引动,脸转向门外,如孩子般眼眸微泛泪光,凝视着布袋福神。
「奈绪子消失了。」我喃喃低语。「你早知道了吧。」
枣姐的身子僵直。
「天城先生说他不再跟我交易了,因为我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换回她。」
枣姐没有回答。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她站起身,走进后面的房间。然后,拿出一只泛着黑光的圆形物品。那是须永先生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黑托盘,描绘在一角的兰铸金鱼闪着鲜艳的红光。
「待会儿,我会上天城先生家里。」
枣姐拿包袱巾包裹盘子。
她的侧脸美丽万分,俐落的背影看起来心意坚决。然而,挥干泪水后的眼眸,却是空空洞洞的。
「你可以送我一程吗?」她说。
○
我和枣姐在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前下了车。她觉得阳光炫目似地伸手在额头上遮着。
「天气真好。」她说。「今天是节分对吧,是我父亲的祭日。」
「我要怎么做才好?」
「你到这里就好,先回去,然后,请照我说的做。」
我点点头,枣姐直视我的眼睛说:
「太阳下山后,到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去。请务必从东侧进入吉田山,绝不可以弄错。不可以跑,也不能回头看,请笔直沿着道路走,走进祭典的庙会中,然后,请找寻奈绪子小姐。」
「奈绪子在那里吗?」
「找到她之前绝不可以放弃,绝不可以离开庙会。找到她之后,请马上带着她往西边逃,绝不可以放开她的手。」
「知道了,我一定照你说的做。」
枣姐看着我,轻轻点头。
「那你怎么办?」
我如此询问,但枣姐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郑重地深深一鞠躬,转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
枣姐怀抱着布包,低着头走上灰白的陡峭长坡。坡顶便是被竹林吞没的天城家,那地方恍如陷落地面般阴暗。
在那间幽暗的房间里,天城先生在翘首等待着什么呢?张起蛛网般的罗网,人们一旦落入网中便无法逃离,只要循着丝线走,最终一定会来到坡道上的那栋宅邱吧。那里有间狭长阴暗的房间,天城先生如同魔界居民盘踞于此,醉心于宛如麻药的无趣生活,舔舐着薄薄的嘴唇。
然后,我坐进车里,点燃了引擎。
○
我想起那天的事。
「就让你看看机关幻灯吧。」
天城先生领我进屋,招呼着说。
「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冻成白色,走在无止境延伸的长廊,步入天城家深处。只知道,自己是被拖进了他的巢穴深处。
面向走廊的格子门另一边,不时有微弱的灯光摇曳,可是只要我们一走近,房里就像是有人吹熄了蜡烛陷入黑暗。这样的情况反覆着,经过好几间房,我们来到屋子的最深处。
天城先生一直戴着狐狸面具。
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宽敞的和室。
四台造形特殊的幻灯机摆放在房间四隅,天城先生一一点亮机器。红光充塞房内。微弱的光芒闪烁,忽然之间好像对中了焦点,眼前出现庙会人群杂沓的光景。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纷乱的人群中站立,不安地四处张望,拼命寻找什么。
奈绪子,我喊道。
「我说过很有趣吧。」
我看着天城先生。庙会夜里渗开的红光照耀着无表情的狐狸面具。他吹熄幻灯机的灯火,下一秒,夜晚的庙会也好,奈绪子也好,全沉入了黑暗之中。在幽暗的深处,唯有天城先生的呼吸气息传来。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说。
「你已经没有我要的东西了。」
天城先生点燃纸灯笼,喃喃低语:「真是可怜。」
他拿下狐狸面具,露出苍白瘦弱的脸。那张脸看起来软弱无力、阴森可怕又可悲。凹陷的眼窝中,是宛如玻璃珠子般虚幻的眼睛。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这边,视线旁徨游移,仿佛我并不存在。
「请把奈绪子还我。」我重复着。
天城先生像是关上沉重的门扉,阖上了眼皮。
「真是可怜呐。」
他如此说着,垂下细瘦的脖子。
○
我越过吉田山,走进节分祭的庙会。
不算宽广的地方挤进了大量人潮,和平常的吉田神社比起来,热闹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摊贩林立,烧烤和甜点的味道在黄昏日暮中流窜。
我坚信枣姐的话,一一辨识着路上行人的面容,寻找奈绪子的身影。
穿过京都大学的正门、通往东大路的参道完全被人潮淹没。开心的孩子嘴里塞满了食物,手上拿着汽球或玩具;大学生也成群结队地逛着。摊贩的灯光照亮游人的脸,正如枣姐形容的,看起来全都洋溢着暖意。
人群中我看见大学同学的身影,我怕被他们叫住,把围巾拉上嘴边遮掩面容。苹果糖葫芦、绵花糖、抽奖,走过几间小摊,我开始怀疑要在人潮汹涌中找出一名女子,或许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时,我想起枣姐的话:绝不可以放弃。
我穿越杂沓的人群,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她,手机里传来应答铃。自从和她失去联系以来,我反覆聆听了这个铃声无数次。我没有切断电话,将手机自耳边拿开,在庙会的喧嚣声中仔细倾听。重重叠叠的人声、烧烤声和乐器鸣声的另一头传来小小的仿若银铃振动般的声响。随着我脚步迈动,那熟悉的铃声逐渐清晰,我加快脚步。
鸡蛋糕的浓甜香味流经我的鼻尖,奈绪子就站在那里,眼神飘飘然的,恍如作梦般眺望着夜市的摊子。手机铃声从她手上的包包传出来,反反覆覆如银铃般回响。
我站在她身边,买了一包鸡蛋糕。她神情迷蒙地抬头看我,一时之间默默无语。我把糕点递给她,她接过去,塞进嘴里,目光渐渐恢复晶亮,忽然间,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直直盯着鸡蛋糕瞧。
「哎呀。」
她低声呢喃。
「来,回家吧。」我说。
握着她的手正要迈开步伐,我发现人群中有个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戴着狐狸面具,瞬间心跳如雷。
她小声喊着:「怎么了?」我拉着她的手跑了起来。
我一径地跑着,从节分祭闪耀着橘光的灯火中迅速冲向大街。跑到东大路之前,我绝不放开她的手。
○
在那之后,我没再踏入芳莲堂一带。不知那一天,枣姐抱着布包走上通往天城家的坡道后遇上了什么事。脑中一度浮现她在和煦的阳光中抱着布袋福神木雕的模样,可是我没有勇气去芳莲堂确认。
一段时间过去,我仍然作恶梦,梦见被拉回那幽暗中。尽管从纠缠的恶梦逃出,醒来后仿佛仍在梦境的延续之中,我只能瞪着房间的天花板,身子动弹不得。好几次,我都以为在身旁支着手肘起身的奈绪子脸上戴着狐狸面具。
像这种时候,我会慢慢地喝水,凝视着日光灯,将缠绕在脑中的梦境残滓甩开,尽可能忘了那个盘踞在幽暗中的狐男,尽可能将那记忆推向远方。
然后,静静地对自己说:天城先生已经不在了。
○
据说,天城先生死在那座宅邱里。
他伏卧在最深处那间和室的中央,是溺死的。他身边有一只黑色的托盘,油油然泛着水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搬动他的遗体,打开嘴巴一看,一尾红金鱼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