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工作出现空档,叹木狂清与女友来到镇上。
歪斜的姿势及长浏海格外引人瞩目,如果用冷硬派来形容好像煞有一回事,但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有点邋遢。穿着不像会假日穿来购物中心,配色单调的服饰,内行人来看会发现他有精心打扮,不过大多数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恐怕都很糟。胡子没有刮干净的嘴上,正衔着一根没有点火的烟。
脸上表情晦暗到糟蹋了今天的大好天气,从早上就不知叹了多少气。
「唉……」
叹木是名刑警。虽然他认为刑警没事做就和医生或消防人员闲着一样是好事,但总觉得无法释怀。不过他对于连休几天下用工作这件事没有怨言,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下怀,毕竟这阵子马不停蹄地工作。
让叹木无法理解的是,到昨天为止由他承办的案件始末。
食人鬼事件。
由于这次的凶残事件论规模及残暴性都是过去没有的,警方当然进行了大规模搜查,叹木也被从早操到晚,追查这名前所未闻的凶嫌。
凶嫌贯穿人类心脏予以杀害后,甚至吸食尸体脑浆,属于猎奇犯。尽管警察全力展开搜查,被害者还是接二连三地增加。这个凶残事件的规模及残暴性,别说是这个镇上的历史,就连现代史肯定也会记上一笔。
为了维护镇上的和平、守护居民的平静,叹木花了相当大的精力,奋力追查犯人,可是——
昨天上司突然宣布停止搜查。
因为事件真相已经确凿。
这次的食人鬼事件是由被害者们自导自演,就某种意义来说算是最糟糕的犯罪,不过完全没有视为杀人事件的事件性。基本上被害者只是装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所以不算是杀人案。不用说,我们会要求大大扰乱社会良风美俗的他们,付出相当代价——
嗄?叹木听完说明不禁哑然。
被害者自导自演?
完全没有事件性?
这是在开玩笑吧。他等着刑事部长说出「整你的啦★」,不过部长似乎非常认真。结果搜查真的中止,叹木也将写案件报告的事延后,暂时休了假。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部长没有实际看到遭食人鬼杀害的尸体,才会相信什么自导自演的莫名其妙说法。那个怎么想都是死了。那是真正的尸体,那确实是没有半点虚假的死。逼真的伤痕、残留在案发现场的血迹、逐渐冰冶的被害者身体,以及哭喊的遗族——只能说是悲剧,那里的确发生过在各种意义上无法挽回的悲剧。食人鬼真的杀过人。
不对,说不定现在此时,也在哪里犯案——
「阿清、阿清,怎么了?」大概是注意到叹木无意识地用猎犬般的眼神睥睨四周,叹木推着的轮椅上的女友——春原羽芽抬头看他。
她是位不怎么有特色的平凡女性,散发暧昧的气息。表情不丰的脸上,唯独那双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双眸特别突出。深邃而透明的视线彷佛可以射穿别人、看透别人内心,宛如天真的小动物或天使。
行动不便的她坐在轮椅上,用手压住抗晒用的白色帽子,目不转睛盯着叹木。
「你难得放假,这是久违的约会耶……怎么可以不听我说话一直发呆。」
「啊,喔——抱歉了。」
因为羽芽比叹木年长,叹木说话不由得客气起来。称呼彼此时也是羽芽亲密地喊他「阿清」,他却叫她「羽芽小姐」。不过羽芽并不在意这种小事,她的个性一向不会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所以并没有构成大问题,倒是叹木自己觉得好像应该更轻松地搭话。
位于叹木从父亲那继承来的老旧公寓附近,当地居民休息的场所——澡堂,羽芽是那里的女儿。她在叹木负责的某个案件中成为被害者,在那时失去了双腿的自由。尽管羽芽本人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但是未能在当时保护羽芽,害她遭到犯人毒手,是叹木的责任。叹木决定一辈子当羽芽的双腿赎罪。
到这里是——『基本设定』。
羽芽不记得了,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人也不知道……世界曾经毁灭过一次。
只有极少数的人记得——那个阴郁又血腥的,『虫,眼球』世界。
只有少数几个人是保有该记忆的稀有活证,包括当时躲在没有被卷人世界的瓦解,成了『诺亚方舟』的公寓里,在最终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叹木。虽然听过详细的事情原委,叹木还是一头雾水,据说目前的这个世界是经过重新构筑的『和平设定』世界,只要下发生什么事,应该会一直保持平稳的状态。
羽芽不会跟前世一样被庞大怪物踩死。
叹木也不再一味狩猎怪物,能够当个平凡的刑警。
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叹木感觉到食人鬼事件散发出似曾相识的诡异气息。虽然只是他的直觉,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可以说是与以前的世界相似的存在。
我应该就这样遵从上司指示放弃思考,忘掉这件事吗?
还是应该像以前的叹木狂清,单枪匹马地追查案情?
世界已经和平,我也活在幸福之中,有必要特意舍弃一切,像以前一样深入奇怪的事件吗?
或者,就算愚昧,与其再次失去重要的人,不如——
「阿清,你够了吧。」羽芽用力拉扯叹木的头发。
她的语气及表情并没有发怒,不过应该是在生气。
「羽芽小姐。」
看到叹木没出息地皱眉,羽芽轻叹道:「阿清。你啊,休息也是工作的一环。连放假日也板着一张脸,想些不必要的事,不就没有休息的意义了……别误会唷,我不是气你冷淡,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抱歉,羽芽小姐……」听到羽芽语气平静却义正词严的话,叹木很干脆地道了歉。
是啊,我已经不是染上哀愁,一心只想向怪物复仇的忧郁刑警。而是到处可见的平凡刑警,身旁有心仪的女友陪伴。
我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可是——
还是觉得在意。等今天约完会,或许可以跟至今还保持联络的阿掘或Break,问一下食人鬼的事。
「然后啊,听说中央广场从中午开始有魔术师表演唷。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日本的这种乡下地方,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看了,我们先去看那个吧。人应该很多就是了……阿清,你又心不在焉了!你再这样我要生气罗!」
「好好,对不起,羽芽小姐。」叹木露出没有半点虚假的真心笑容,推动女友的轮椅。
重新夺回的日常生活——这是叹木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终于回来了,这个我最喜欢、渴望的地方。
竟然在这样的地方也会思考怪物的事,这是因果?还是深植的习性?连我自己也很为难。
就算世界经过切换,忧虑的种子依然到处充斥,我现在必须想办法讨好怒气冲冲的女友,这说下定比猎杀怪物还困难。
啊,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忧郁的事了。
*
今天,相泽梅的心情很糟。
小梅在许多方面比一般人笨拙,甚至迟钝,只要待在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就一定会迷路。今天也是,她陪爸妈来看自己根本不想看的魔术师表演,因为人潮非常拥挤,个子娇小的她下但什么也看下到,还在混乱中被卷入人海里,与爸妈走散。
小梅很想哭。
为什么自己老是失败呢?
这已经不是运气不好的问题,小梅觉得自己倒霉到好像是前世做了什么坏事,加上生性迟钝,她每天都闷闷不乐。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果然没有啊,真无聊。
小梅板起脸,不过因为不爱钻牛角尖的天性,索性在充斥刺激的镇上这里走走、那里晃晃地到处徘徊,反倒迷路得更厉害了。
已经无计可施了。
小梅放弃凭自己之力与爸妈会合的念头,决定打发时间到听见小孩走失的广播。她心想:自己经常走失,爸妈应该习惯了,虽然免不了一顿骂,但话说回来是把自己带到人潮中的爸妈不好。
为了打发时间,小梅来到购物中心里成排的商店前,发现其中一间价格设定让人开心,连小朋友也买得起的小饰品店,在里面逛了一会儿。
小梅发现一只很可爱的苹果图案戒指,而且只要数百元,她一看就很喜欢,决定买下它。小梅的爸妈不准她一个人去买东西,可是她已经是国中生了,自认是个堂堂大人,买个东西应该没问题。小梅没有想到堂堂大人是不会走失的。
小小的手心里紧握着戒指,她走到没有其他客人的店内最深处,越过收银台呼喊看起来很闲的店员。那是顶着像刺猬一样的头发,眼神暗淡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有点可怕——不过店员一般都对小朋友很友善。
那身配色朴素的装扮大概是店里的制服吧,胸前别着『时雨红丸』名牌的店员一发现小梅,就抬起原本正在看报纸的脸。那视线像要贯穿人般恐怖,小梅下禁打了个冷颤,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呃,请……给我这个。」
小梅挺直身子,将戒指放到柜台上。这么做应该没有错,再来只要等店员刷条码,「当」一声打开收银机,说总共多少钱,我再拿出钱包把钱……
正当小梅在脑海里演练接下来的步骤时,男人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小梅伸出的手。
「咦?」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抓住我的手?好痛。咦?步骤里没有这一项啊?
「请、请问,那个。」小梅慌了,她想把手缩回去,可是手腕被对方紧紧抓着,抽不回来。她害怕得眼角泛出泪水,但男人丝毫不以为意,用那张面无表情到让人毛骨悚然的睑盯着她看。
那是热切却阴暗,让人不快的眼神。
「小妹妹啊。」店员用佣懒的口吻,依然紧盯着小梅:「这间店,禁止小学生来买东西唷!」
「咦?咦?」
「爸爸或妈妈在附近吗?不在吗?不在吧……嘿、嘿嘿。」
「呃、呃、呃。」小梅感到愈来愈下安,面对暗自窃笑的店员,只能惊慌失措。她很快地环视店内,没有人可以救自己。国中讲习会上有数大家遇到这种情况要大叫,可是她怕到发不出声音。
浑身散发恶心的热意,店员像要舔人似地望着小梅喃喃道:「啊……真可爱,我啊,以前多想有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妹妹呢……」
「妹、妹妹吗?我、我、我没有当妹妹的才能!」
「慌张到语无伦次啦……嗯,这样也很可爱。真可爱啊……就给这么可爱的小妹妹特别优待吧,这只戒指其实不可以卖给小学生——你只要好好听哥哥的话,就卖给你。」然后店员理所当然似地,对铁青着脸的小梅说:「把衣服脱下来?」
「咦?咦?」
「脱掉!」
「咦——?」小梅一脸惨白,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死命反抗。可是不管她怎么暴动、怎么扭身,就是挣脱不开店员的手,甚至还惹他生气。
他的面目变得愈来愈狰狞,单手压住小梅不让她动,动作灵敏地从柜台下取出小刀。
接着露出悲叹不已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像在发罕骚地自言自语,眼神中已失去了理智。
「原来……原来如此啊,连小学生……也不听我的话,好啊,既然这样就算了!既然不听话,我就切断你的手、切断你的脚,让你变成不倒翁!这么一来你就不得不听我的话了吧,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每个人都……」
啊,果然应该好好听爸妈的话。
不可以一个人买东西,原来是这个意思?
镇上到处充斥危险。
这种事——我应该早就知道的。
就在刀子往下挥,即将叉在小梅手臂上的那一刻。
「……蠢毙了!」
与这个听起来非常不耐烦的声音同时,小刀的刀刃瞬间从刀柄处断了。
小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很像是某个肤色物体,宛如鞭子一样以飞快的速度打掉小刀,不过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小梅无法辨识。
「什——」店员惊愕地看着只剩刀柄的小刀,小梅则不停眨眼,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旁边……就在身旁,不知曾几何时站了一名女性。
清一色紫的洗练服饰以及秀发。她穿着牛仔裤及没有领带的衬衫,打扮得相当随性,而那些全都是薰衣草般的紫色,连袜子和鞋子的底色也仔细染了色。
看不出年龄。
从身材知道是女性,不过她的脸上罩着面具。
面具,是面具。不是庙会卖的那种,而是朴素的黑白面具。在紧贴脸庞的面具深处,看得到一双不带感情、同为紫色的眼眸。
看到突如其来的假面女郎,店员反应相当激动,大为震惊。
「你、你是谁啊!从、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这样的他,以及一睑呆滞的小梅身旁,女性的双手不知在何时戴上了人偶手套,巧妙地变换声调说起腹语。
『哎呀,真可怕啊……「蟋蟀」。』
『是啊,「九段」。根本就是恼羞成怒,我可不愿意被打算脱小学生衣服的家伙骂呢。』
姑且不论店员,小梅一看到突然开始的即兴傀儡戏,表情顿时一亮。重申一次,小梅天性不爱钻牛角尖,心情转变得很快。
「哇,好厉害!人偶在说话!」
听到小悔的话,三只眼的女偶,头猛然一歪。
『真难得……这种反应真叫人怀念呢。这个国家的人一看到魔术,就会马上寻找装置是什么、戏法是什么,没有单纯享受表演的气度。』
『毕竟是把magic译成把戏的民族嘛。』穿着绿色衣服的男偶神气活现地说,彷佛真的活着一样:『所谓的把戏,是指手上的戏法?真想说少瞧不起人了,对吧。这是魔术表演时间★登峰造极的魔术明明是魔法呢。』
「你……这家伙,算什么东西!搞什么鬼啊?」店员早已呈半抓狂状态,他瞪着用腹语术开朗交谈,本人却完全没有表情,甚至一副意兴阑珊模样的紫色女郎,大概是想先阻止这出人偶剧吧。他认为就算下知道她刚才如何弄断小刀,只要握拳相向,对方应该就会落荒而逃。
然而假面女郎丝毫不为所动,温吞地动着傀儡。
『……算了,就笑一笑吧,「蟋蟀」。』
『说的也是,「九段」。这个国家的人——到底蠢到什么程度啊?』
『比任何不良少年、格斗家都蠢。』
『使用魔法的人比较厉害唷?』
「少、少罗嗦啦!这家伙是搞什……?」店员下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力振臂,准备揍向女性。在他的颈部位置——
女性的手指穿过手套的人偶,动作活像一条蛇般往前伸长——转瞬间,化成比刀子更锐利的利器,直接刺中店员的下颚。
「什……唔……」那是真刀吗?被女性无视物理法则伸长的手指碰触到的前端,男人的皮肤尽管伤得不深,还是流了血。那不是幻觉或什么戏法,而是不折不扔的利器。女性的手指伸长,变成足以切开他人的武器?这是怎么回事?这真的是魔法——小梅心想。
「什……可、可恶!」然而不识趣的男人一副企图看破戏法的模样,目不转睛地凝视女性,像在说梦话似地喃喃道:「什么……这是什么……是什么戏法?」
大概是被这句话给激怒了,那一瞬间——情感完全自女性眼底消失。没有杀气、也没有愤怒及哀伤,彻底漆黑而冶漠的那双眼睛,充斥着虚无……
「……没有装置也没有戏法★」
在说话同时,鲜血溅了小梅一脸。
那是温温的,不可思议地令人怀念的触感。
*
每天都好无聊。
无趣、无趣、无趣。
枯燥乏味、无聊又毫无意义,真是蠢毙了。
原本打算对小学生进行性骚扰的古董店店员,稍微割一下脸颊就让他闭嘴了。日本人看到血的反应分成两派,不是异常兴奋就是脸色发白。这种稍微痛一下就大惊小怪的民族性,实在叫人傻眼。
因为基本的罪与罚教育并未落实,每个人都太天真,才会以为做坏事不会有报应。还以为自己被世界所礼遇,真让人不耐烦。
我问出名叫时雨的店员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将它记下来。倒不是要让这件事变成刑事案件(涉入太深会很麻烦),万一遇到麻烦就拿这个当作威胁筹码,好好利用这家伙吧。毕竟这国家到处都是陌生人,这种棋子还是多一点好。
我走出店门,发现那名小学女生规规矩矩地等在那里。
头发绑成两束,长得一脸傲慢。可爱是可爱,但我看不惯她那副战战兢兢的畏缩模样。
「那个……谢、谢谢你。」她猛然低头向我行礼。
其实她用不着跟我道谢。大人有义务在身为人生初学者的孩童能够真正独自行走前,顺手保护他。这个国家的人老是只顾自己——哎,懒得抱怨不说了。
为了不吓到小女孩,我半蹲下身配合她的视线,把刚才抄的时雨红丸个人资料,写在我的名片背面交给她。
「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记得先跟爸爸妈妈好好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有要提出告诉,再把这个交给他们。你是被害者,那家伙是加害者,不需要忍气吞声,真的想将他绳之以法的话就不能犹豫。不用心软,彻底击垮他。」
「嗯……好。」
小女孩拼命点头,似乎有听没有懂。话说回来,这孩子的爸妈在哪里?我看不太出日本人的年龄,她顶多才小学吧,放这个年纪的小孩独自一人乱跑也太危险了吧。
大概是因为日本治安很好,大家都没什么警戒心吧。
「印在正面的是我的名字和电话。我想应该不会有事——要是针对这次的事有需要我帮忙的话再跟我联络……你啊,就是因为小学生一个人乱跑,才会卷入这种危险唷。」
「咦?我是国中生唷?」
「不会吧,真的假的?你看起来很小耶?」
「真的,我十四岁了唷。不过我是全班个子最矮的。」
她嘻嘻嘻地笑。我叹口气,不知该如何反应。既然都国中了,好歹也学会怎么保护自己,我十四岁时已经在赚自己的生活费了。
正当我觉得讶异时,女孩眼睛发亮地看着我的名片。
「哇……魔术师、你是魔术师?难道你就是中午在广场表演的人?我是跟爸爸、妈妈一起来的,可是人好多,看不清楚表演。好厉害喔,你好厉害喔。刚才把手指咻地伸长也是魔术?」
那个不是,那不是魔术。
就算解释给她听她也不会懂,于是我微微点头不发一语。她现在虽然一副佩服的模样,我已经料到她的下一句话会问「这是什么戏法?」。一旦知道机关,就会自以为揭穿了谎言而志得意满,真是廉价的民族性。
「好厉害喔。」女孩红着脸,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也做得到吗?」
「嘻嘻嘻,应该不行吧。因为我笨手笨脚的。」
女孩喃喃道,猜得到——她平时是沐浴在什么样的言语暴力下。她大概一直被人骂笨拙、迟钝吧。虽然看起来似乎真的是那样,但她其实不用去在意那种微不足道的事。
「上帝是平等创造人类的唷。」我从口袋里拿出九连环,让她握住。「只要肯努力,任何人都能成为耶稣基督唷。」
女孩不可思议似地看看九连环又注视我,我从那双单纯的眼眸中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禁苦笑,我的话也揶揄到了自己。
反正大原则是如此,人人平等,只要努力就能成为任何人。如果不这样相信,一切未免太悲情了。
我摸摸女孩的头,说出不像我自己的话:「别这么快放弃,现在开始加油啊!先努力解开这个。这东西跟人生不同,只要认真动脑一定解得开,非常适合初学者。累积愈多这类经验,人生的枷锁也会稍微解开。」
「哇,这个,你要给我吗?谢谢!」女孩露出花般的笑容,看起来完全不像国中生,坦率说:「那,我会努力的。努力后……我也能像大姊姊一样变成魔法师吗?」
「……」
我又一次反覆摸她的头,静静卸下面具露出容颜。她是这个国家里,唯一称呼我magician的女孩,我突然觉得戴着面具对她太失礼了。我的脸之前曾留下醒目的灼伤痕迹,现在已复原得差不多,应该不至于吓到她。
「哇……」
女孩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我露出在二十九年岁月中变得不再自然,比起女孩差多了的笨拙笑容,轻声道:「加油吧。」
接着,因为不能丢下差点卷入犯罪的她不管,我决定提供她一个解决方法。这样真不像我,不过我并不讨厌小孩。
「你有电话……手机吧?打电话叫人来接你吧,一个人乱走很危险喔——又不是童话故事,魔法师不会每次遇到危险就来救你,对吧?」
「啊……手机?盲点——我忘了还有手机!」女孩睁大眼睛,急忙拿出手机。虽然觉得演过头了,我故意混入步行的人潮中,无声地自她身旁消失。说消失其实只是快速变装、藏住头发化身成别人,融入人群中而已。
尽管如此,当女孩抬头时,还是惊讶得只差没跳起来,不停东张西望。
「不、不见了……哇、哇、好厉害,真的是魔法师耶。」
不,其实我只是个二十九岁未婚的无聊女子,而且刚才还在魔术表演中途发飙,正在失业中。
算了,偶尔耍帅也无妨吧。
因为不主动秀一下的话,人生真的是一成不变地枯燥。
*
我来日本,是因为心中抱持着「或许能改变」的天真愿望。
虽然对小女孩讲得冠冕堂皇,我其实是个不红的魔术师,几年前的确是被称为魔法师的超级名人,但自从与同事吵架,被泼硫酸灼伤脸部俊,便一蹶不振。
我逃亡似地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后抵达的这个国家,大家异口同声说有如极乐世界。治安好、食物可口,确实宛若天堂——然而生活在这里的毕竟是人类。
对于讨厌人类的人而言,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让人不舒服。
对别人的言行举止不耐、对别人的思考叹气,一想到自己和那种不愉快的生物是相同存在,就很想死。
不愉快的别人。
不愉快的世界。
不愉快的每一天。
「该怎么说……没有好玩的事。」离开购物中心,我来到有些冷清的住宅区一角,在花坛旁坐下抽烟。面具搁置一旁,迎面吹拂的清风感觉很舒服。
世界级天才魔术师,如今沦为在乡下表演技艺、勉强打打零工的劳动者。虽然庆幸至少还能糊口,一想到昔口受到的赞赏及荣耀,不禁悲从中来。
爆满的观众席,投射过来的聚光灯,隆重的演奏,以及络绎不绝的掌声——唉,那些早巳成为遥远的回忆。魔法师堕落为被观众揭穿戏法、瞧不起的『杂耍师』,魔法、奇迹,全都被当作无法给人梦想的骗局——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一切。
好凄惨。
无能为力的凄惨。
已经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了追求什么而成为魔术师——如果只是要赚钱,还有其他很多工作可做,但我却成为街头艺人,咬紧牙关磨练技术,一味地朝这个方向努力,为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让像刚才那个看起来不像国中生的女孩,以及脸上表情总是显得意兴阑珊的孩童们……那些像以前的我一样不幸的孩童们,看到一丝丝的梦想、希望、魔法。
然而。
然而为何……这个世界,连这么一丁点愿望都无法实现?
「总觉得,没有好玩的……」
正当我无意识地重复说出这句力不从心的话时,那一瞬间——
「——你是魔术师Moon·Rainbow吧?」
突然有人呼喊我。
在静坐不动,吞云吐雾的Moon前方——一名散发异常气氛,有如灵异化身的少女,在午后微弱阳光的衬托下伫立着。
金色秀发、深红色眼睛、头戴尖帽,一身看似沉重的法衣。双手紧握住某种金光闪闪、散发不祥气氛的扎枪,和她非常不搭调。
「嗄?什么事?你是谁?」过气魔术师Moon·Rainbow不禁张大嘴,任由烟灰从点了火的烟头上掉落,四周充斥奇妙而难以言喻的静寂。
彷佛凭空冒出般现身的异形少女,像昆虫一样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妾身名为断发,乃残虐的虫之女王。」
「什么?同行吗?我没见过你……」Moon从她的奇装异服和说话方式,判断她是某种表演艺人。加上Moon刚才因为对观众的态度感到不耐烦,放了魔术表演鸽子落跑——以为是哪个人追上来要带她回去。
不过对方缓缓摇头否认:「同行这个说法有语病是也,因为妾身乃神虫天皇,你是最弱……角色及职种都下同。不过就同样身为维持世界运作的大碎片这点来看,也算是同行——同种。」
Moon把烟雾吐向自称断发,面妩表情的少女脸上,皱眉道:「什么啊?推广宗教?卖东西?不好意思,我没钱,你去找别人吧?」
「……」
断发不理会MOOn的发言,目不转睛盯着她。
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还是像无机物质一样缺乏人类气息。
「妾身有工作要委托你。」
Moon感到更诧异了,她将香烟捻熄在花坛里。「嗄?莫名其妙……如果是工作上的委托,请跟经纪公司接洽。不过,我八成已经被解雇了,因为我在工作中落跑。」
「喔喔,这样正好也。」断发的话听起来相当刺耳,她只有嘴角微笑,缓缓地从怀中拿出大量钞票,咚地放到Moon膝上。
「……」
钞票,那是整叠钞票。全部是万元钞,Moon稍微确认了一下,应该都是真钞。唯一不自然的是看起来不像从银行领出,反倒像是从哪里筹来的——至少有数十,不对,数百万元。现在的Moon非常渴望得到这一大笔钱。
「没有工作的话正好。你就……受雇于妾身吧。」
「听起来非常可疑耶?没有涉及违法吧?」Moon害怕地不敢触碰钞票,没有伸手去拿,转而凝视断发。毕竟这工作是在光天化日下,准备这么一大笔现金,委托给陌生人——实在不寻常,Moon发自本能地回避危机。她感觉这件事非常不妙,这家伙很危险。
「什么……你不需要这么害怕也。」断发又从怀中取出钞票,兴趣索然地放到Moon膝上,淡淡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有什么好玩的事吗』?这不是好极了……妾身可以让你加入妾身接下来要做的好玩游戏中。你不是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脸上一副穷极无聊的样子是也……既然这样,就推翻掉这一切吧。用我们的手改造世界,恶魔最弱啊——我需要你的力量。」
那是——
非常可疑,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牢骚。
但Moon不由得感到开心、兴味盎然,觉得这是极具魅力的邀约,可以一口气吹散索然无味的日常生活。可是光这样不够,Moon当然喜欢愉快的事,但是还不够,她无法体会名为断发的少女所言,要是再加把劲,加入一件有趣的要素就好了——
「那些钞票乃预付款是也,那是妾身不需要的东西——你可以尽情使用。当然,既然称为预付款,表示事后会准备合理的正式报酬。妾身打算在你确实完成工作时……支付那些成功报酬是也。」
「你说成功报酬?」
直到这一刻前,Moon原本打算随便听听就算了。她心想,谁有闲工夫理会古怪少女奇妙的胡言乱语?我也是有工作,必须为每天的生活打拼。尽管这个人生乏味又无趣——Moon并没有深恶痛绝它到要舍弃整个生活。
「如果我们达成了目的,到时候——」
断发很理所当然地说出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就给你半个世界吧。」
听到这句话。这句显然是头壳坏去、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狂妄之言。
「哈哈。」Moon不由得感到好笑,连自己也很意外地直截了当答应了:「……挺有意思的嘛?」
脸上浮现出在濒临毁灭的世界里的坏人角色——最终战役的背后操纵人,曾与世界为敌的碎片之一——经常露出的轻蔑笑容。
嗤嗤,Moon忍不住发出响彻虚空的笑声。
于是恶魔与终末之兽,在重新构筑的世界一隅握手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