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呼唤。
“景龙,景龙哦!”
呼唤者声音低哑,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说话。
景龙听过这声音。
他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声音的主人慢慢显露出他的样子。
那是一只恶鬼,他的身体被血染红,头发雪白,只有一只眼睛,嘴角裂开到耳边,满嘴尖牙利齿。
“景龙,你还记得我吗?”
恶鬼痛苦地讯问道。
景龙略微颔首。
“你难道尚未得到超度?”
“超度?”
恶鬼语气中半是痛苦半是憎恶。
“我怎么可能得到超度?难道不是你,将我四肢斩断,又摆上镇妖刀阻我重生?事到如今何故多此一问?”
景龙轻轻叹了口气。
“你所说镇妖刀,乃封印邪心与怨念之宝刀。只要你心中萦绕的憎恶得以净化,自然可以无痛无灾,尘归尘,土归土。”
“荒唐至极!”
恶鬼露出尖牙,微笑着说:
“我一定还会复活。虽然未知此后尚需多少时日,哪怕十年,哪怕百年,总有一日,人间定会需要我复活。”
“需要你这恶鬼复活?”
“正是……景龙,我且问你,你因何要斩杀鬼怪?”
“自是因为这乃在下宿命。”
“如此说来,我等鬼怪又因何会存在于人间?”
“……”
“你是否无言以对?”
恶鬼再次露出笑容。
这一次,笑中多添了一份傲慢。
“现如今,人间被称为战国时代,天下纷乱不堪。人与人不断杀伐,尔虞我诈。”
“你可是要说,正是这战国乱世需要你等?”
“然也。终有一日,乱世将归于一统。若人间日夜安泰,长此以往,我等鬼怪自会归于黑暗。不过……”
“不过如何?”
“不过总有一日,人间将再度需要我等。”
“你可能等到彼时?”
“自然。只要心中有所期待,眼下之痛楚早不在我心中。”
景龙还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张口。
“景龙,你还有何话说?”
恶鬼看着景龙,慌忙问道。
景龙竟已开始哭泣。
泪水无声地从他眼中流出。
“无知的恶鬼……”
他的泪水落在短刀刀柄之上。
“你复活以前将遭受万劫不复的痛楚,纵使多少年后得以重生,恐怕你面对的,也只有更为严峻的裁断而已。”
景龙转过身来,背对着恶鬼。
“恶鬼,你且好自为之吧!”
恶鬼不知如何回答,缄口沉默。
“不过,你的命是由在下所断,真到你复活之时,在下也绝不会袖手。”
“呵,你这话倒有趣。”
恶鬼呆滞的眼神里,跃出了一丝癫狂。
“既如此,待我复活之时,哪怕你已不在人世,你也要返回人间,与我二人再分高下。”
“胜负早已判别。再过多久也是一样结果。”
“满口胡言!”
恶鬼已经满腹怒气,他对着景龙嘶吼道。
“在我复活之前,必将不忘此恨,且广集怨仇之力。待我复活之时,我之可怖,我之强大,绝非今日可比。”
景龙已经不愿再与恶鬼争辩下去。
他没有再转过身来,径直远去。
“景龙,且慢走!”
恶鬼的话仿佛拽住了他前行的步伐。
“待我复活,我将在宿那等你。勿忘此约。”
恶鬼继续在说着些什么。
但景龙已经无心听下去。
等到恶鬼的声音完全听不到时,景龙的身体开始被耀眼的光芒所笼罩。
阳光从小小的窗户外射进来,景龙醒了过来。
“是梦啊……”
他看了看周围。
自己在一座破败不堪的茅屋中。
屋内除了最简陋的生活用品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景龙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尝试起身。
“唔!”
一股电流般的痛楚瞬间传遍了全身。
“想起来了,我被那恶鬼……”
景龙摸到自己胸口,这才发现胸前的伤口上已经裹着好几层布。
“有人救了我一命,此人是谁……”
这时,景龙脑海之中回忆起了一些场景片段。
他想起飘逸的秀发。
他想起雪白通透的肌肤。
他想起了,那副寂寥的神情。
——是个女人。是那个女人救了自己。
景龙尝试着去回想关于这个女人更多的记忆。
自己胸口流出血来。
自己意识渐渐模糊。
一个女人向自己走来。
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脸颊。
景龙生来就能够分辨人与鬼怪。
这种感觉难以言表,对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如果以普通人类比的话,大概就像眼看、耳听、口说的感觉一样,景龙自然而来就具备分辨人与鬼怪的能力。
——当时的那只手。那是人的手么,抑或是……?
景龙努力回想。
但没有回想起来。
当时的他身负重伤,生死只在一线。
也因此,辨别人鬼的能力不如平日敏锐。
景龙索性不再纠结。
不过,自己还是应当早点离开这茅屋。
他手捂着疼痛的胸口,想要从床上站起身来。
结果仍是失败。
决战中,恶鬼钢铁般的利爪深深穿透了景龙的皮肉,肯定剜到了他的脏器。
即便他勉强自己想要站起来,也只能使自己喘不过气。
看来,他没有任何选择。
他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他躺着,再次看了看这破茅屋。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只小瓮。
从瓮的大小看,这似乎不是装饮水的器具。
——饮水。
想到这里,景龙才意识到喉咙传来干渴的感觉。肚子里也传来了饥饿感。
但是,稍微一挪动身体,全身马上传来剧烈的痛楚。
如此一来,景龙的性命却落在了曾救他一次的女人手上。
不论她是人,还是鬼怪。
景龙感到有风从茅屋的缝隙中吹进来。
风中携带着一丝暖意。
景龙条件反射般地移动起他疼痛万分的身体,坐了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生着一头飘逸的秀发,和雪白通透的肌肤。
景龙将手放在了刀上。
他的心跳也随之略微加快。
看到景龙这样,女人微微一笑。
那是自然的微笑。十分自然。
不论是她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她细长的眼睛,不论看她身上哪一点,都寻不到在假装的任何痕迹。
看到她的微笑,景龙在一瞬间明白了。
景龙天生的能力,在那一瞬间解答了他的疑惑。
此女,非人也。
2
茅屋里飘起韭菜的香气。
女人把粥盛到碗里后,递到了景龙面前。
景龙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伸手接过了碗。
他拿起筷子,把粥往嘴里送。
米饭的可口,韭菜的香气,在他的嘴巴里扩散开来。随后,不知名的药草的苦味让口中的味道有些跃动。
景龙心无旁骛地翻动筷子,把碗里的粥都刮进了嘴里。
咀嚼之后,食物通过景龙的喉咙,钻到了他的胃里。
景龙专心致志地吃着粥,手上的碗眨眼之间就见底了。
他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下了碗。女人伸出白嫩的手接过了碗。
她一边再次往碗里盛粥,一边微笑着。
“你在笑什么?”
景龙问道。
“就是觉得您吃饭的样子不太像武士。”
“是因为在下没有试毒吗?”
女人一边回答“是的”,一边将碗再次递了过来。
“你救在下一命,所图为何,在下无从知晓。”
女人脸上浮现出笑容,静静听景龙说下去。
“但是,如果你想杀死在下,根本不用在饭中下毒。只要彼时,你对森林中的在下弃之不顾,只怕如今,在下早已身入那野狼腹中,化作骸骨。”
“武士真是豪迈英勇。”
女人说着,看得出她十分高兴。
“您大概也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吧!”
“真实身份在下尚不清楚。”
景龙再次端起碗,继续说道。
“在下只是知道,你并非人而已。”
女人听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既妖艳,又落寞的笑容,并朝着景龙微微颔首。
景龙开始吃第二碗粥。
女人默默地看着景龙。
景龙也没有再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过去。
“城外现在闹哄哄的。”
女人熄灭了烛火,对景龙说道。
“闹?”
漆黑慢慢地包围景龙,他对女人问道。
“是的。好像说有一个很厉害的武士被暗杀了。”
“这,也不算稀有。”
“是咒术。”
景龙听完这句话,把自己本来想说的后半句咽了下去。
“好像不是被鬼怪所杀,而是人。”
“既然是咒术,确实人为的概率更大。”
“现在的世道真是可怕。”
女人叹口气,重复说了一遍。
“真的太可怕了,对我们鬼怪来说也够可怕的。”
景龙沉默着,他想要仔细看一下这女人,但黑暗之中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心中迷惑不解。
这个女人,不,这个鬼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景龙一生之中,从未遇见过像她这般鬼怪。
这是欲擒故纵的计策?还是……
景龙的脑海之中浮现出许多猜想,它们陆续出现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只不过,景龙心里也清楚,他现在仍旧身负重伤。以他现在的伤势,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怕只是无能为力。
正在他沉吟之际。
黑暗之中,景龙察觉到有东西隐约动了一下。
在失去了烛光的茅屋角落,有什么东西在景龙朦胧的视线中站了起来。
“你是何人!?”
景龙不禁大声喊道。
这才看清楚,在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孩子。
应该是个女孩。她束起的头发长至肩头,她细长的眼睛透露出与茅屋的女主人一样的神情。
只是,女孩的眼中毫无生气。
景龙集中精神,要去听一下这女孩的呼吸声。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我的女儿。”
茅屋的女人说道。
“看来她已命归别处。”
女人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女孩在茅屋角落里伫立良久后,倏尔消失了。
似乎她从不曾来过。
一番沉默之后,女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等鬼怪,在死后无法前往幽冥界。我等死后,只会即刻化为尘土、化为树木、化为河水。”
“如此说来,你女儿为何会出现在此?”
听到景龙的问题,女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因为她是被咒术杀死的。”
“死于咒术?”
一道光在瞬间照亮了茅屋。
景龙清楚地看到了女人的样子。
是闪电。而且很近。
光亮之后,振聋发聩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雷应该落在了茅屋附近。
景龙在等着下一次的落雷。
因为他想再确认一眼女人的样子。
在一刹那之间,景龙面前的女人不再是人的外形。
而是化作女人的一个妖怪的形象。
景龙并没有等待太久的时间。
没过多久,下一个落雷已经把光投射进了茅屋。
几乎与此同时,景龙的眼睛已经实实在在地捕捉到了它的真身。
在景龙眼前的,是一只因衰老而瘦削的白色狐狸。
而且,狐狸的尾尖还分出了好几支。
——它是一只九尾妖狐。
“武士,我有一事相求。”
狐狸的语气此刻十分平和。
“有事相求?
“没错。武士您与那恶鬼决斗之时,我一直在旁观察。只因心中萌生有求于您的想法,故此僭越,将您从森林中救了回来。”
“你所求何事?”
景龙答应之后,狐狸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求您将我像那恶鬼一样斩于刀下。”
第三个落雷响起。
狐狸抬起它的脸,用它细长的眼睛凝望着景龙,殷切地等待着答复。
景龙没有说话,他在等狐狸说明个中原委。
狐狸也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这片森林,原本是归我们狐狸所有。”
虽然现在,连这里的树木都食人死尸,沾染了肮脏性情。但在很久以前,这片森林充满着平静祥和的气息。
我们变成妖狐之前是什么样的,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我们族群中只有两人可以在这片森林中生活。若说是受何人允许,我们也并不知情。一言以蔽之,在这片森林生活,或许就是我们二人天生的宿命。我们两个人形影不离。
我们妖狐一族,结为夫妻之后只会生育一子。
如果生育的是雄性,等它长大,我们会让它离开这里,独自踏上它的旅途。我们代代的祖先告诉我们,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让我们的血脉在其他土地上传续,二来也可以避免在同一领域的妖狐数量过多,导致互相憎恨,进而彼此残杀。因为这是世代沿袭的传统,我们夫妇二人也会遵守传统。如果我们生育的是雌性,等它长大,我们夫妇二人将会化为一体,变成一头新的雄性妖狐。变化之后,再与女儿结缘,繁衍后代。我们妖狐的一生即是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对于我们而言,这便是最为正常、最为理所应当的生活方式。
我和我的丈夫生育了一个女儿。
就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每到半夜,她都会出现在茅屋之中,伫立片刻。
她自幼一直身体康健,无忧无虑地茁壮成长。就在我和丈夫准备化为一体之时,他来到了这片森林。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看外表,他的年纪似乎连十岁都不到。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要来这森林中取我们性命。他想得到的,是我们妖狐一族可以无限延续的强大生命力。
在他之前,也有很多宵小鼠辈来到森林之中,想要夺取我们的生命力。但他们或是人,或是妖怪。我们对森林的情况了如指掌,只要略施幻术,翻手覆手之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消灭得干干净净。
但是,他却不同。他一念动咒语,本应协助我们妖狐的森林,仿佛全都陷入了癫狂。他轻易地杀死了我的丈夫,轻易到我们谁都不敢相信。
他将我丈夫的血沾满他的全身,随后又念唱起新的咒语。
一转眼,他的身体开始变化。不消多久,他就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结结实实的成年男子。
变化后的他看着我,把手掌伸了出来。
我亲眼看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他手掌中倏然地生出了一只可怕的眼睛。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手掌上的眼睛突然就发出了一道黑色的光,朝着我们母女袭来。
我护着自己的女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黑光。彼时,我已经不顾自己的生死,只求我的女儿能保住一命。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但是,被黑光击中之后,我却毫发无伤。
我不知道他对我们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我看清楚眼前,一切为时已晚。
在我怀抱中的女儿,已经没有了气息。
对,他正是要杀我女儿。他使用咒术,放了我一条生路,只杀了我的女儿。
我当时像发疯一般朝他发起进攻。
但是他的咒术着实高超,我不仅无法接近他,最后还被他定住了身形,不得动弹。
杀了我吧!我对他吼叫道。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气力。
你杀了我吧!我只能不断地朝他吼叫。
但是,他看着我,嘲笑道:
“我要你活下去。”
他继续说道。
“你要活着,尝尽痛苦。”
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我的森林。
我们妖怪因天生之故,无法自绝性命。人世之中常有在亲友死后自杀相随,但我们妖怪却无法做到。
我既不能自杀,又无法完成我们的宿命,只能徒增岁月。
再到后来,流浪中的恶鬼落脚在了这片没有主人的森林。
不过,鬼怪之间不会无缘无故就你来我往地相互争斗。
它平日里自行下山掳人而食,虽然对我有所顾虑,但好在它还明白先来后到之礼,我与它之间从未发生任何不愉快。
然而,这鬼武艺超群,每次来森林要斩杀于他的人,都死在它的手下。
这些人想来不乏威名远扬的武士,这鬼食其肉,饮其血之后,一日一日地更加强大起来。
但是,您在眨眼之间就把这鬼肢解了。
当然,在决斗中您也身负重伤。我这么说您可不要见怪,那鬼也正因您身负重伤,所幸并没有被您杀死。
它将自己的怨念分散,在被您肢解的地方,借几棵树遁逃到树根之下藏身去了。
这鬼执念颇深,它肯定是准备日后复活。但复活岂是易事?况且还需要替身的肉体,怕是无望。
且不再说他罢,我自己心意已决。
您当可斩杀我等鬼怪于刀下。
我想在您手下,可以死个痛快。
“希望您能助我摆脱这些年,不,应该说是未来万劫不复的痛苦。”
景龙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完狐狸讲述。
“待您伤势痊愈,能再次挥刀之时,请您务必助我。”
狐狸最后深深地低下头,向景龙恳求道。
雷电再次响起。
景龙和狐狸都不再说话。
终于,景龙打破了沉默。
“在下答应你。”
说完,只见狐狸的头更低了。
它细瘦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3
树木在躁动。
但现在的躁动,已经不像过去那种嗜血的躁动。这次是因为它们失去了主人,充满了仿徨。
景龙来到了与恶鬼决斗的低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他把力气注入丹田。
虽然尚不到他平日的水准,但此刻,景龙全身也充满了力量。
接下来,景龙集中精神,进入了无的境界。
景龙就站在那里,无声地伫立了一会儿,似乎他已经化身成为一棵大树。风倏然而起。
树叶被风挟带着,从树枝上脱落,在空中凌乱地飞舞。
景龙拔刀出鞘。
——看得见。
刀随着他手的指引,在空中划出柔韧的线条。
打完之后,景龙将刀收回鞘中。
——时辰未到。景龙想到这里,转身离开。
景龙离开后,树叶飘落在他原本战立的地方。
树叶从树枝上飘下时,一共有十片。
而飘落到地面的,是十九片。其中有一片,与它从树上飘落时一样,并未被斩作两片。
景龙与狐妖同在一片屋檐下度过了数日。
这几天里,狐妖尽心尽意地照料着他。
也多亏有她的悉心照顾,景龙的伤恢复地比预想的要快一些。
景龙回到茅屋时,妖狐正在准备做晚饭。
“今天我抓到了一条大鲑鱼。”
狐妖说着,对景龙露出了微笑。
“知道了。”
景龙毫无感情地回答后,盘腿坐了下来。
“您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嗯。”
景龙毫不隐讳地回答。
“大约恢复了九成。”
“既然如此,您现在也可以挥得动刀了吧?”
“可以。”
听到这里,狐妖再也没有说话。
茅屋中漂起了烧鲑鱼的香气。
夜幕降临。
“武士。”
已经躺下准备就寝的景龙听到狐妖的呼唤。
“何事?”
景龙闭着眼睛搭声道。
“不知外人对我们是如何看待的。”
狐妖的问题有些出乎景龙的意外,他踌躇片刻后说:
“外人应当你我为夫妇。”
“夫妇……”
“不错,外人或许觉得我二人是因故深居在这森林之中,稍有别于常人的夫妇吧。”
狐妖重新点亮了已经熄灭的纸罩座灯。
黑暗之中昏暗的灯光慢慢笼罩住狐妖所幻化的女人。
长长的秀发,通透的肌肤。
她细长的眼神中,除了妖艳的媚气,还有一抹无奈。
“我跟您说实话吧。”
狐妖凝视着座灯,静静地说道。
“从您来了以后,我就开始假装人,学习人的生活。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也觉得挺麻烦。不过,最近两天。”
“最近两天?”
狐妖好像陷入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下一句。
景龙沉默不语,静候狐妖的回答。
缝隙中透过的风,吹动座灯的火苗摇摆不定。
“我开始觉得,人的生活好像也挺好的。”
摇摆的灯光中映衬出一个女人的样子。
她原本应该是一只狐妖。但此时此刻,在灯光中的毫无疑问是个女人。
女人寂寞地看着座灯。
——人的生活。
景龙也在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
冠礼之后,自己每日都在斩杀鬼怪中度过。
浪迹天涯,斩杀恶鬼,以天为盖地为庐。
其实他也在与狐妖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体会到了不曾有过的心绪。
“对不起。我说得太荒唐了。”
“不妨事。”
女人注视了景龙片刻后,把灯吹灭了。
女人、景龙都心如明镜。
他们都知道平静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有风吹入森林。
几片树叶随风在空中飘舞。
景龙摆出架势,刀已出鞘。
他挥刀极快,刀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
有十一片树叶离开了树枝。
落在地面上的,有二十二片。
“好吧。”
景龙找到了感觉。
胸前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内脏也不再有任何异常。
手握剑的感觉也与往日不再有区别。
这样看来,一早应该就可以出发。
景龙这么想。
他缓缓地走在通向茅屋的路上。
最初对于这片森林,他抱有一种邪恶的印象,但不知何时起,他对森林的感情已经发生了转变。
“白狐森林。”人们都这么称呼这片森林。
能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追根溯源,往往都有据可循。
这片森林之所以被人如此称呼,恰因它原本的主人就是白色狐妖。
然而,不知何时,森林的主人被一个邪恶的咒术师杀害,反而为恶鬼入主森林铺就了道路。
景龙斩杀恶鬼之后,森林再次成为白狐的森林。
但现在,景龙又不得不斩杀白狐。
他要斩杀的,正是救了他一命的白狐。
茅屋出现在景龙的视野里。
白狐怀抱一个盛着野菜的篮子出门迎接他。
白狐微笑着对景龙问道。
“您的身体如何?”
景龙凝视着白狐。
白狐从他的眼神之中感受到了异样,它脸上的微笑不翼而飞。
景龙深深地凝望着白狐,似乎他要将她印在自己心里。随后说道。
“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白狐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好”。
手中盛野菜的篮子差点掉下。
不过,白狐很快醒悟过来,细长的眼角变得更细更长,表情十分严肃。
“那您会完成我们的约定吧?”
景龙慢慢地点了点头。
“今晚。”
白狐听完点了点头。
直到夜幕降临,景龙和白狐都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