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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摇滚爱书魂 春天 离奇消失的百科全书

在这方偌小的院子里,种着梅树和樱树。

春天一到,简直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花儿一朵跟着一朵绽放,真是目不暇给。

樱花的树干虽长在咱们家的院子里,可枝叶却攀出了低矮的围墙,粉红的花瓣都飘到两间屋子外的邻家了。一年当中,也唯有这个季节,附近的巷弄全染上一片淡淡的粉红,仿佛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落英缤纷尽管别有风情,随着时序入秋,换成了落叶簌簌,常会堵住蓄接雨水的檐沟,徒增不少困扰。这一带的人情味虽浓,最近这类问题仍会引来邻人的抱怨。所幸左邻右舍都是些老街坊,早在祖父那一代就是好邻居了。草木的花开花谢,大伙都当是天经地义,连掉叶子也说是季节嬗递的自然美景。

那株梅树下面还种着瑞香,樱树底下则是雪柳,花儿同样美不胜收。家里的院子虽是玲珑小巧,倒也争妍斗艳,热闹极了。

春暖花香的时节已过了大半,一个四月底的早晨。

每天早上,堀田家的餐桌总是闹哄哄的。

由古书店往里屋走,便是铺着榻榻米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榉木的原木桌,听说是从大正时代遗留下来的。不消说,这张矮脚饭桌坚固得很,可也重得要命,每逢打扫时要搬动,总得费上好一番气力。

女人家和孩子们忙着把白饭、味噌汤、油菜花拌芝麻酱、炖马钤薯和昆布、荷包蛋、海苔片、豆腐、魩仔鱼和酱菜一一端上桌。大伙入座后,齐声喊了句「开动了」。

吨位傲人的勘一,照例威严十足地端坐在上位,我南人和父亲隔着饭桌相对而坐。坐在勘一右手边的是花阳和研人两个孩子,阿绀、亚美和蓝子则一同坐在檐廊的那侧。阿青平常也和孩子们坐一起,这星期带团去夏威夷了。墙上的月历在明天的日期上画了圈,一旁还标着「青回国」三个字。研人扒了一大口饭,嘴颊塞得鼓鼓的,笑眯了眼睛望着月历。

「阿青叔叔明天就回来了吧?」

「是呀。啊,爷爷,那是乌醋!」

「你拜托阿青帮忙买了什么?」

「乌醋?不早说!我已经淋在海苔上面了啦!」

「阿青叔叔说会帮我从夏威夷带海外版的卡回来。」

「恶,看起来好难吃……」

「装乌醋的瓶子昨天摔破了,所以我拿了别的瓶子来装。」

「花阳,味噌汤里的葱花也要全部吃掉才行哦!」

「卡?什么卡啊?」

「但是,一样是葱,烤葱段很好吃,撒在汤里的葱花却半温不热的,不觉得很难吃吗?」

「奇异笔摆到哪去了啦?」

「在矮柜正中央的那个抽屉。」

「就是MTG的游戏卡呀。」

「研人啊——,爷爷问你——,MTG是什么啊——?」

「爷爷!请别拿奇异笔在瓶身直接写上『乌醋』!」

「不写上去鬼才晓得这是啥!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是谁把乌醋装到和酱油瓶一模一样的瓶子里啦!」

「是我。」

原来是蓝子哦。勘一顿时闷不吭声,默默地夹起沾满乌醋的海苔片,搁在白饭上裹起一口送进了嘴里。漫不经心的蓝子老是闹出这种纰漏来,真让人伤脑筋哪。

「唔,挺有洋味的,这样吃也不错嘛。」

哟,不会吧,再怎么想都很难吃。唉,勘一对孙女就是没辙。

堀田家吃饭的时候就像这样,不时有人找另一个人讲话,喧闹得很。若是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必然是所有人好巧不巧同时吃东西,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十之八九都是一齐喝起味噌汤来呢。

早上七点多。拉门才刚喀啦啦地推开,门前已经等着十来位老顾客,道早声此起彼落。

「各位早安!」

随着亚美欢快的问候,古书店和咖啡厅同时开门营业了。咱们家这条巷子是通往车站的近路,大清早,来来往往的人还真不少。

一早就等在门口的顾客,多半是那几位我也相熟的老人家,另外有些客人待会儿要赶去公司上班,也有几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学生。

这家咖啡厅开张到现在有六年了。原先只是想,既然咖啡厅已经营业,不如古书店也同时开门,没料到竟带来不少生意。一些上班族经过时,常顺手买本摆在店门口的五十圆、一百圆的口袋书,以便稍后搭电车时打发时间,这笔营收还真不容小觎。

有些顾客说是只想在咖啡厅里翻读,建议我们兼营租书生意。考虑到这些爱书人虽然买不起昂贵的旧书,却真的很想借来一读,于是谨守家规的勘一便依照每本书的价值订定了租阅费,好比每借一次五十圆或其他金额。

「早啊!」

正搬开了一大落旧杂志的是和勘一自小一块长大的佑圆兄。他是这附近神社的主祭,后来让儿子继承了这项家业,自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对了,上回佑圆兄又带来了一只猫,名叫班杰明,原本是住在二丁目的初美嫂养的猫。

初美嫂的身子愈来愈差,决定搬去和孩子一起住,只得擦眼抹泪地送走了爱猫。其实神社的院里也住着不少猫群,可初美嫂哭着央求佑圆兄,说什么都不肯让爱猫流落在外,于是佑圆兄就把班杰明送过来了。

咱们家里还有原先也是邻居饲养的玉三郎、娜拉,以及阿凹,这回再加上班杰明,这四只猫就这么在家里悠哉游荡。

哟,有位生面孔的客人上门了。不巧蓝子和亚美都在柜台里忙活着,没留意客人进到店里了。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客抱着一只大提包,犹豫着该不该径自坐在空位子上。

「这位小姐,这里全都是自个儿来的喔!」

哎呀!不好意思,佑圆兄,谢谢您帮忙招呼。

「开水在那里,点餐先看那边的菜单,把想要的东西写在这张便条纸上,顺便留个名字,拿图钉钉在那里就好,做好了以后就会通知一声喽。」

佑圆兄不愧是当过主祭的人,待人和笑容都很亲切。年轻的女客向佑圆兄欠身致谢,佑圆兄也回了个灿烂的笑脸。

「哎,我看干脆我来帮你写吧!」

那位年轻小姐正要在柜台写下餐点时,冷不防从肩头伸来一只佑圆兄的手。

咦,我怎么觉得佑圆兄的眼神闪过了一抹色眯眯呢?该不会是我眼花吧。

话说,佑圆兄也真是的。亏他是信奉神道的主祭,怎瞧不见我还待在人间呢?别说没瞧见了,他甚至还在我的葬礼上,一脸肃穆地说「幸嫂已经去西方极乐净土了」——那不是佛教的讲法吗?

「请问……」

「要什么尽管说!」

「这是您府上吗?」

「我虽不住这,可也差不多是这家的人了。」

「请问这里是堀田青先生的府上吗?」

一听到阿青的名字出现,佑圆兄的动作登时僵住了。

「你要找阿青?」

「我想找堀田青先生。」

看来,又是一个和阿青纠缠不清的小姐了。佑圆兄绷着一张脸朝里屋大喊:

「喂!有客人要找阿青那臭小子!」

但凡有女人缘的男性,佑圆兄绝不给好脸色。亏他是神社的主祭,还真小肚鸡肠哪。

班杰明「喵」了一声。佑圆兄一把抱起班杰明,跨步上了勘一端坐的帐台旁。

「哼,人世间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

「干啥发起牢骚?」

「我真不懂阿青哪来的女人缘!」

勘一听完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凭你这张尊脸,哪比得上咱们家的阿青咧?」

勘一说得没错。佑圆兄却闹小孩脾气,气得嘟起了嘴。我听人家说,佑圆兄年轻时颇受姑娘们青睐。这位神社的老主祭,该不会还巴望着走桃花运吧?

「对了,老勘,上次里民大会时不是有人提议吗?就是白天巡逻的事。」

「唔,是啊。」

「老人会那边也提了,希望赶快排出轮值表。我看不如咱们明天就别起臂章开始巡逻,你看怎样?」

这一带,向来都由居民每晚轮流出来提醒街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大概是有人提议白天也开始排班守望相助吧。

咱们家出了玄关大门,往右拐有条巷子,隔着巷子的右边是榻榻米店的常本家,左方是一栋叫做「赤月庄」的公寓。

公寓的所在位置,从前是一家专卖妇女日用品的「赤月杂货铺」。记不得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总有个二十年吧,赤月兄收掉杂货铺,盖了公寓,改行当起房东来了。赤月兄嫌公寓冷冰冰的不好看,便沿着公寓墙边摆上一整排盆栽,过了这么些年,常春藤沿着墙面旋藤攀叶的,整片壁面除了几扇窗子口以外,已是满满的绿意。

玻璃拉门推开声喀啦喀啦地传来,对面的榻榻米店开门做生意了。常本兄开了门后就往这里走来,朝勘一和佑圆兄道早:

「早安。」

「早啊。天气不错。」

常本家的榻榻米店在这里已经经营了三代。我记得现任店主的常本幸司,约莫比勘一少上十岁左右,如今是多大岁数呢?有阵子他老是感叹,这家店大概到他这第三代传人手上就要关门大吉了,后来听说二儿子辞了公司,回来继承家业了。

「老常,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白天巡守的事。」

加上了常本兄,三个男人聊得更是起劲。

店里的客人愈来愈多,店门右边的那条巷子和这一带,也陆续出现了孩子们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花阳和研人提着书包走出玄关,向蓝子、亚美和勘一喊声上学去了,便与来接他们的同学们一起走向学校。

「早安!」

每天早晨和傍晚,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经过,真让人心情愉悦,不由得嘴角上扬呢。

这年头不晓得怎么了,发生了不少伤害孩子们的事件,实在令人心疼。几天前小学也发了通知书回来,提醒家长附近出现了变态人士。听说花阳的同学还突然被人抓住手,险些给拖进车里去了。真希望这附近能常保安宁,怕只怕天不从人愿。

话说回来,瞧这一个个孩子多么活泼可爱呀。但愿我能守护他们平安长大。

※  ※  ※

「久等了。」

方才那位小姐正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阿绀和亚美一起走进来,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阿青现在去夏威夷了,还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阿绀朝月历那边偷瞄了一眼,不知道是谁早已收了起来。嗯,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位小姐一脸心急火燎地开口说:

「我前阵子参加了堀田先生领队的旅行团……」

「原来如此。」阿绀平静地应声。

家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还真算不清已经把多少位上门的小姐像这样请回去了。

关于这点,阿青自有一套说词:

「导游是我的工作,当然得尽力挤出最迷人的笑容,让客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免不了也得灌灌几句迷汤,这都是为了多培养一些忠实客户嘛。不过呢,像那种会在旅途中爱上导游的女人,一定属于孤独又爱钻牛角尖的类型,不管是对我或是对公司都是个威胁,我一眼就能看出苗头不对,绝不会和那种人交往的。以后就算有女人跑来家里,宣称她和我已经私订终身还是什么的,肯定是个危险万分的人物,你们得快快赶走她才行!」

同为女人,听到这番话,真忍不住想朝他脑门敲上一记爆栗;可仔细想想,阿青说的也不无道理。

好了,眼下该拿这位小姐怎么好呢?

「在那趟旅行中,堀田先生和我说好要交往了,所以想先来向各位问个好……」

那位小姐说到这里,阿绀扬起右掌拦住了她的话:

「呃……我是阿青的哥哥—」

「大哥好!」

「等等,请先别急着高兴。」

「嗯?」

「事实上,坐在我旁边的是阿青的太太。」

「太太?」

那位小姐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当然,这是用来骗人的老招数了。亚美不慌不忙,正了正坐姿,铁寒着脸朝她欠身致意。

「我是堀田青的妻子亚美。请多指教。」

说来还望亚美别见怪,姿容妍丽的亚美一板起脸来,委实挺吓人的。街坊邻居都说,亚美生起气来,远比电影《黑道大哥的妻子们》里的女主角——知名女星岩下志麻,来得可怕多了。

一般来说,事态演变至此,找上门的小姐多半就打道回府了。

阿青说得没错。依我看,说句不客气的,这位小姐的确像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何况她来的时候连阿青出远门了都不晓得,教人怎么相信他们准备交往呢?阿青也常说,假如他真交了女朋友,一定会先向家里报告的。这孩子看似一副吊儿郎当,遇上正经事可也一板一眼的。

「可是,堀田先生从没提过他结婚了!」

「先不谈您对阿青有好感,还特地前来打招呼……,说来有些失礼,您和阿青应该根本没约定要交往吧?」

遭到阿绀的直言指摘,那位小姐顿时哑口无言。

「阿青应该只是告诉团员们,家里经营一家名叫『东京BANDWAGON』的古书店,也兼营咖啡厅,如果恰巧到了附近,欢迎各位上门坐坐吧?」

那位小姐轻轻地点了头。

「不好意思,我想您也看得出来,阿青挺有女人缘的,家里常有像您这样的小姐上门找人。那家伙其实也没什么恶意。您不妨听我的劝,赶快对那种不老实的男人死了心,好吧?既然您特地跑了一趟,不如顺便喝杯咖啡……」

那位小姐的肩头似乎有些颤抖,真可怜。一直板着脸的亚美大概也演累了,心想到这里应该能解除警报了,严峻的表情跟着放松下来。阿绀也松了口气,正准备再婉言劝慰几句时,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句:

「……什么嘛……」

「您说了什么吗?」

「我说:什么嘛!」

那位小姐霍然站起身来,一头发丝甩得散乱,阿绀和亚美被吓得往后弹开。

「什么太太嘛!他从头到尾连一个字也没提过!满嘴甜言蜜语到头来居然是这样?我到底招谁惹谁了!说什么历代传承、引以自豪的商家,所谓的商家,难道——」话没说完,那位小姐已朝古书店狂奔过去,开口怒吼:「难道就是这家破破烂烂的古书店?这什么鬼东西嘛!」

举凡映入她眼里的一叠叠书册,尽皆难逃被她或踢或扔的厄运。就连平时一旦动怒,即便是天皇老子照样开骂的勘一,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得目瞪口呆。

「这什么烂书啦!滚开!」

临离开前,她被几本书给绊了脚,又是一把抓起往旁扔开。佑圆兄上前试图拦阻,顺便想拉她起身,岂料她又破口大骂:「你这变态老头别碰我!死变态秃子少从我背后喷热气!这种鬼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啦!」

佑圆兄愣得嘴巴大开,半晌都没阖上。在他后方的勘一也瞪大了眼睛,目送那位小姐离去。

「……变态老头……」

「她还说你是色眯眯的秃子哩!」

「她才没这样说!」

「啊,皮包皮包!」阿绀拿起那位小姐的皮包,慌慌张张地在她身后追赶。

亚美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哎,这位小姐的性子还真烈哪。这种事虽已屡见不鲜,想想真是辛苦亚美了。我还在世时,把这些上门的小姐请回去可是我的职责,亚美也不是甘愿接下这份苦差事的。

虽说已过了这么些年,亚美嫁进这个家还真难为她了。其实,亚美的娘家可是个好人家,当初极力反对女儿和阿绀结婚,十年过去,到现在依然断绝往来。我在世时一直很希望两家能够言归于好,无奈最主要的原因出在我南人身上。说来,还真对不起亚美这个孙媳妇哪。

勘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开始收拾被扔得满地都是的书籍了。他一面整理,琢磨着手上的书该放回哪里。尽管他各方面都还很硬朗,毕竟是快八十的人了,记性愈来愈不灵光,只怕他自己也有些气恼吧。

「咦?」

怎么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异状。

「这是啥啊?」

勘一蹲了下来,审视着店门边角落那座书架的最下层。他放下了抱在手里的旧书,费力地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百科全书。

「品相挺新的嘛。」勘一皱着眉头看着百科全书,「是阿绀收购的吗?」

古书店由勘一和阿绀掌持,包括顾店、收购和上架也都由两人分工合作。勘一把手上的百科全书翻来倒去地检查,却没找到标价。这里卖的每一本书,书的最后一页都浮贴着价格标签,上面有咱们的店名。

「怪了,品相还这么新,却只有两本。」

定睛一瞧,百科全书总共有两册,是由大型出版社出版的,分别是从「あ~」和「な~」开头的,而且也都有书盒。

勘一纳闷地把百科全书放回书架,先着手整理散了一地的书本。大概是打算稍后再找阿绀问问吧。只是,不出所料,等他整理停当以后,早把那两本百科全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  ※  ※

过了九点,晨间的热闹便告一段落,周遭恢复了平时的宁静。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猫儿们也各自寻个好地方,悠闲地打起呵欠来,我南人也正在咖啡厅那里喝咖啡读报呢。

早些时候提过,我这儿子的职业是摇滚歌手。他待在家里的时候,多半像那样享受咖啡,或是抱着吉他大声弹奏,要不就是逗弄睡着的猫咪,几乎就和赋闲在家的老人没两样。

今天幸好阿青不在家,否则他和我南人一见面就斗嘴,有时大清早就先吵上一顿。说来不怕见笑,附近邻居都知道,这两人一闹起来,可是天翻地覆。要当摇滚歌手,体力可不能差,我南人多年来保持锻链,至今宝刀未老;而身高一百八的阿青也曾加入足球队,体能自是不遑多让。这一老一少,一旦开打就是一场龙虎斗,谁也没法拦阻。打架的缘由,通常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导火线另有其因。

老实说,阿青是我南人的私生子。

换句话说,阿青和蓝子、阿绀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我南人从没透露他的外遇对象是谁,只说她在生下阿青之后,就不知去向了。我不忍心阿青连亲娘都没见过,也担心往后不知道会掀出什么麻烦来,早前曾嘱咐我南人得寻出个下落才好,现在不晓得找得怎么样了。尽管有这么一层缘由,可蓝子、阿绀和阿青这三个孩子,简直比亲姐弟还要亲。

至于我南人的妻子秋实,虽不晓得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仍是把阿青视若己出,给这三个孩子一样多的母爱。这么好的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让人痛心的是,秋实在五年前突然生病过世了。我一直期待着能在黄泉路上见她一面,可或许身为媳妇的,总不想到了冥界还得遇上婆婆吧。

话说回来,我南人三天两头老往外跑,也许是刻意少和阿青打照面,让阿青在家里能过得自在舒坦一些。说来还真巧,每逢我南人出门晃游的那几天,多半是阿青没带团,待在家里的那一阵子。我南人明白,阿青的身世,使他比别人更加珍惜阖家和乐的时光,因此尽量不打照面,这可以说是一种父爱的表现。

「嗨——」

是谁来了呢?我南人扬起手来大声招呼,有个人随即在店门口欠身问候。我南人用手比了比,要他坐到自己身旁。

「要去上工了喔——?」

我南人的声音十分独特,高亢尖利还带点沙哑,偏又是个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没提高音量,也时常引来侧目。

「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不过九点到九点半可以休息一下。」

「是哦——」

这位客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看起来和我南人的年龄相当,容貌温和,透着一股沧桑。

蓝子送了咖啡过来。

「这是我女儿——」

「你好。」这位客人露出了笑容。

「他是我的歌迷,叫阿健,不久前还是个流浪汉哟——」

唉,这孩子又口无遮拦了,这种事怎好大声嚷嚷。

「爸爸,您小声些。」

「不打紧、不打紧——。阿健从人生的谷底力争上游,现在可是个有正当差事的人啦,对吧——?」

我这儿子虽没恶意,可说话从来不懂得拿捏轻重。只见那位客人也难为情地笑着抓抓头。

蓝子陪着聊了几句,得知原来他刚到这附近工作不久,偶然问在路上看到我南人,又惊又喜。听说他从二十来岁开始,就一直是我南人的歌迷。

「遇见我南人先生以后,让我回忆起当年的热血沸腾。」他笑着说。

想必他也曾热中于摇滚乐吧。店里常有摇滚乐界的人士专程造访,真感谢大家对他的爱护。我这儿子虽不成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做的音乐确实广受喜爱。

※  ※  ※

过了中午,转眼间就到了三点。

蓝子和亚美坐在柜台边稍事休息,我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让我陪你们坐一坐吧。

她们两人只差一岁。蓝子的性格,说好听些是稳重文静,讲白了是大而化之,拿现在年轻人的用词叫傻大姐。精明干练又开朗活泼的亚美,和冒些傻气的蓝子,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像姐妹般亲密。她们在先后生下了花阳和研人之后,更是有聊不完的妈妈经,凑在一起时总是开心地谈天说地。蓝子和亚美同样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瞧着两位美人在店里张罗忙呼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我还在世时,常帮着她们打理咖啡厅,煮些家常菜提供商业午餐,现在却只能像这样在一旁守护着她们,让我落寞了好些日子,直到最近,总算稍稍习惯了。

「我想试试看自己做豆腐。」

「做豆腐?听说不好做哦?」

「好像没想像中那么难。只要别太讲究形状,作法似乎挺简单的,味道也不错。『樵也之』那里的奶奶上回跟我提过。」

她说的是位在二丁目的染布手工艺品店「樵也之」的阿围嫂吧。对了,我也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待会去探望探望。她比我还小十岁,应该一切安好。

「可是,这样对杉田太太过意不去吧。」

就是说呀。咱们家后头就有间豆腐店,自己还做豆腐,实在说不过去。

「或是我们向杉田太太买豆子,请她教我们作法?」

「不如请杉田太太帮我们特制独家的豆腐?」

这倒是个好主意。做生意就该鱼水相帮,敦亲睦邻才是长久之道。

「我到家罗——!」

响亮的声音传来。研人回来了。亚美和蓝子笑着应了一声,欢迎他回家。

「如果有考卷或通知单什么的,记得拿出来喔。」

「知道了——」

研人在穿搭上自有一套讲究,儿童书包只在一、二年级时背过,现在上学时拎的是一只我南人用过的皮革提包,已经旧得褪了色,连我看了都觉得破烂,可研人却是爱得紧,只得由着他去了。

研人从提包里掏出了几枚纸张后,径自进屋去了。瞧着都是一些学校的通知单,比方「保健室通讯」之类的,其中还有一张是「父亲之友会」的简介。应该是学童的父亲们参加的聚会吧。

亚美看到那张简介后,抬眼望向蓝子,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有些不太自然的表情。

「花阳也会带这张回来吧?」

「是啊。」

「她这个年龄,开始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吧?」

父亲之友会哦。的确有些棘手。

原因是,蓝子没有丈夫。她既没守寡,也不是离婚了,家里没人知道花阳的父亲是谁。

蓝子独自生下花阳,一个人抚养她长大。近来称这样的女性叫单亲妈妈吧。

事情发生在蓝子大学毕业前夕。家里得知她怀孕的时候,全慌成了一团;最该震怒的父亲我南人,反倒心平气和地用一贯尖高沙哑的声音问她: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吧——?」

蓝子毅然决然地回答了「是」。

父女俩对看了几秒以后,我南人又说:

「那就努力生个可爱的小baby哟——」

整件事情就此落幕。如此天大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唉,虽说是我儿子,可摇滚歌手这一类人,未免太与众不同了,真不晓得该说是佩服,还是悲哀才好。

事后,任凭勘一和我再三逼问,蓝子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股硬脾气,大概也是堀田家的遗传吧。

不过,再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无辜的。花阳是我和勘一的头一个曾孙,生下来的时候体重虽然有些轻,幸好还是健健康康的,全家人疼爱万分。我南人嘴里没说,心里可是很疼这两个孙儿的。说也奇怪,这个标新立异、成天四处晃荡的爷爷,花阳竟也尊敬得很。

当花阳学校的活动需要父亲出席时,便由我南人爷爷,或是阿绀舅舅、阿青舅舅参加,有时连勘一太爷爷也可充上一角。家里有这么些个男人,不愁没人去。

※  ※  ※

「百科全书?」

「是啊。」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堀田家吃晚饭的时间。比起一般家庭算是有些迟了,但尽量全家一起开动吃饭是堀田家的家规。古书店和咖啡厅都是约莫七点打烊,只有这个时间大家才能好整以暇地用餐。

到了这时候,勘一才总算想起这件事,问了阿绀:

「你最近有没有收购百科全书?」

「没有啊?」

「书架上有两本我没看过的百科全书哩。」

「在哪?」

「进门那个架子的最下面。」

阿绀一头雾水地趿上拖鞋,走去看了书架,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看到啊。」

「怎么可能,就在那里!」

这回轮到勘一起身去了店里。阿绀也跟了过去。

「瞧,没吧?」

咦,阿绀说的没错。我早上亲眼看到的那两本百科全书,全都不见踪影了。勘一歪着头,狐疑地闷哼一声。

「爷爷,拜托,您可别闹糊涂哦?」

阿绀讪笑着挖苦爷爷,但勘一仍是困惑地闷哼着,没做回应。我真想帮勘一作证:你爷爷可还没犯迷糊,书架上确实有那两本百科全书!无奈的是,勘一身为丈夫,却听不见我的声音,真教人泄气。

这件事实在有些古怪。难道我也老糊涂了?可人都已经死了,总不会愈来愈健忘吧。

一阵趿着拖鞋走路的声音传来,研人也跟着来到店里了。

「太爷爷,您看到的时候摆在这里吗?」

「是啊,就在那里。」

研人大概是听了太爷爷和爸爸的交谈,想来一采究竟。他蹲下来细看书架。

「怪了?」

研人抽出了一本上下颠倒摆放的书。是一本童书。这一排在最下面,放的都是些童书,方便孩子们自己拿出来看。

嗯,确实有些不寻常。勘一和阿绀绝不可能会把书颠倒放置;若说是顾客错放的,会上古书店的都是些爱书人,应该不会这么做。

研人歪了歪小脑瓜,把书转正了插回书架上。

事有蹊跷,可现下也无从追究起。倘若我有双千里眼,事情就好办了,可惜我办得到的,顶多是让没了肉体的身子飘呀飘地,飘上高高的天空罢了。

到了隔天,星期六的早晨。

学校照例没上课。研人吃过早饭以后,直接走到了古书店。他坐在帐台架高的边框上,

两条腿晃来荡去的,望着店门外。

店门外有什么好瞧的呢?我往他身旁一坐,研人的视线忽然转向我,歪着头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我也朝他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你在干嘛?」花阳问了他。

研人回头应了一声:「没干嘛啊。」

「在等人哦?」

花阳来到研人身边,往我身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身正坐的我,就这么被挤了出去,弹到半空中了。当然,我已经没了肉身,所以也不会掉下来,于是使劲地转了个身,面向他们。飘坐在空中的感觉,其实挺舒服的。

花阳虽然好胜,其实心地善良又体贴,长大了想必是个性情直爽的好女人。

「也没在等谁啦。」

「嗯。」

「花阳姐姐,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就是最近有个一年级的女生,常常来我们家呀。」

「一年级的?哪家的小孩?」

「转角那栋旧大厦。」

「那里哦。」

研人说的那栋大厦位在马路边,屋龄大概快二十年了吧。灰扑扑的外观看来相当老旧,不怎么好看。依稀记得我还听人说过,里面的管线都很旧了,在维修上发生了不少状况。

「我猜应该是住在那栋大厦的小女生。」

「所以呢?」

「没有所以了,就这样而已。」

「就算是一年级的女生来我们店里,又有什么关系,一样是客人呀。」

「不是那样啦,」研人嘟起嘴巴辩驳,「她每天上学时,都会绕进来店里一下。一溜烟地钻进来,待一下下,又马上出去了。」

「是不是来偷书的?」

「我想应该不是。可是,最近每天早上都会来一趟。」

「你说最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研人两只手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会儿。

「我想一想……。开学以后的第一周,不是都由高年级生陪着一年级生上学吗?我觉得好像就是从第二周之后开始的吧。」

「是哦。」

我也和花阳一样,没注意到这件事。早上咖啡厅那边忙得很,即使有个小女孩溜进古书店里,四周都有高大的书架挡着,大概也不容易看到。

花阳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每当她露出那种表情时,表示脑子里正在转着什么念头。瞧她那双浑圆的眼睛魅力十足,以后想必会出落得标致又俏丽。哎哟,我又忍不住夸起自家人来了。

「你听我说……」笑咪咪的花阳,把研人的肩头用力搂了过来。嗯,这是花阳打什么主意时,要把研人拉来当帮手的征兆。

「怎样?」研人默契十足地把身子凑上前去问。

「星期一,我们要提早出门,早饭要快点吃完喔!」

※  ※  ※

家里一楼有客厅、佛堂(注3:设有日式佛龛的房间。)、厨房和厕所,走廊的尽头还有一间厢房似的书斋。勘一先前是和我一起睡在佛堂里,我走了以后,他嫌麻烦,干脆把整床被褥搬进书斋,直接睡在那里了。勘一夜里看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伏在桌面睡着了,亚美临睡前总得绕去书斋探一眼。

二楼的双开间住着阿绀、亚美和研人一家三口,四坪大的给阿青用,另一间六坪大的则是蓝子和花阳母女的房间。后来,阿绀和阿青利用空闲的时间做了双层床铺和书桌,把二楼的储藏室改装成花阳和研人的儿童房。等他们再大一点,希望一人一个房间时,再继续改造吧。到时候,研人应该就可以当个小帮手了。

夜里十点多,勘一准备出门和佑圆兄巡逻,阿绀和刚回来的阿青在客厅喝点啤酒,玩着西洋双陆棋。每逢阿青带团回来时,两人常玩这游戏当消遗。

蓝子和亚美正在厨房处理明天开店用的食材。两人一边聊着天,动作俐落地切切削削的。

亚美已嫁来好些年了,回想起来,仍要佩服她当初居然有勇气和阿绀结婚。光想到阿绀的父亲是我南人,就够头疼的了。天底下大概没几个媳妇的公公是摇滚歌手吧。更别提上头还有个经营古书店、脾气顽固的曾祖父,家里又有个单亲妈妈蓝子,再加上私生子阿青,小说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简直全到齐了,真不知道她当年怎会愿意踏进这个家门呢。

叮呤当啷,挂在后门上的吊铃响了。

有个身材高大的人抱着一块板子似的东西,从后院的木门钻了进来。

「大家好。」

院子里传来一句带点洋泾滨的日语,应该是莫道克先生来了。阿绀立刻起身打开了檐廊边的拉门。

「我送回来罗。」

「啊,谢啦,快进来、快进来!」

莫道克先生是英国人,画室就在这附近。他非常喜爱日本的传统艺术,来这里读大学,算起来已经待在日本超过十五年了。他很喜欢这一带的老房子,在这边住了很久,可这种旧屋多半会拆掉重建,往往被赶着四处搬家。最近找到的这间房子似乎暂时不会改建,他总算能把画室好好安顿下来了。

莫道克先生擅长版画和日本画,听说作品曾经入选美术展,是位画艺精湛的艺术家,可惜我是大外行,瞧不出个门道来。他和同为画家的蓝子很谈得来,有时也相邀一起作画。

说穿了,莫道克先生对蓝子很是倾心,我猜蓝子对他也颇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您来了呀。不好意思,老是麻烦您。」

「啊,蓝子小姐,你好。」莫道克先生倏然涨红了脸,连宽广的额头也变得红通通的。

真是个性情温和又没心眼的好人哪。虽说头发有些稀疏,但以他三十六岁的年龄和蓝子相当般配,就不知道两人有没有这个缘分。

蓝子总说她这辈子不结婚了,可我想,若能过上投缘的对象,她应该是愿意的。只是,毕竟她还生了个没爹的女儿,一时半刻也没那么容易觅个好归宿。

花阳已经上了六年级,十二岁的孩子应当懂得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了。任谁都能一眼瞧出莫道克先生喜欢蓝子,花阳应该也感觉到了才是。

「你这外国人又来啦!」

勘一刚从房里出来,劈头就骂人。哎哟,这么大声嚷嚷做什么呢。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莫道克先生每回上门总得挨骂十已经习惯了。

「别给我待太久!喂,我去巡逻了。」

勘一要去参加里民的巡守队,迈开大步出门去了。

不晓得为什么,勘一打从心底厌恶这位莫道克先生,老说他讨厌外国人。我看他应该只是不喜欢男人接近蓝子,何况还是个洋人。我这丈夫的脑袋还真古板哪。

「阿青,你带团回来了哦。」

「嗯。你拿什么东西来?」

「就是上回托我修的屏风。阿青,又是被你打破的吧?」

「才不是我咧!」阿青笑着说。

怎么不是?就是被阿青和我南人弄坏的!不就是前阵子,阿青要去夏威夷前和我南人打的那一架弄坏的嘛。

三个男人相偕出门去喝一杯。莫道克先生不肯收修缮费,阿绀和阿青于是请他喝酒,当作回礼。他们也邀了蓝子同行,但蓝子仍是以隔天要早起的理由,扫兴地拒绝了。

穿着睡衣的研人和花阳,从二楼窗口看着他们三人从后门走了出去。咦,这两个孩子还没睡呀?

「莫道克先生的头发,又变少了。」

真没礼貌。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出口呀。

「没有吧,还是一样呀。」

两人趴在窗框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笑了起来。

「花阳姐姐,你想让莫道克先生当爸爸吗?」

哦,果然这两个孩子也提起这个话题了。大人们或许不怎么在意,孩子们却相当敏感。

「无所谓啊。」

「我也无所谓。」

「这样他就变成你的姑丈了唷。」

「随便啦。反正莫道克先生很风趣,人也挺和气。」

他们关上窗,钻进了各自的被窝。

「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花阳还在喃喃自语时,研人已经呼呼大睡了。

沿着「东京BANDWAGON」门前的巷子往左走,在三丁目转角楼房的左手边有一家居酒屋「春」,开了有二十年了吧。小巧的店里约莫只有十五坪。

掀开店帘,推开拉门,美味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紧接着传来的是老板娘真奈美的迎客声。真奈美是蓝子的高中学妹,如果记得没错,约莫三十三、四岁上下,这年纪就唤她老板娘,未免把人家给叫老了。这家店原先是她母亲春美和父亲胜明一起经营的,然而胜明兄已于八年前过世,而春美嫂这一两年来膝盖的关节炎又疼得厉害,没法再站着做生意了。不过,春美嫂膝疼好一些时,也会坐在椅子上做些菜肴,今天晚上倒是没瞧见她的身影,只有真奈美一个在柜台里笑脸迎人地接待顾客。

「莫道克先生,难为你了……」阿青拿起酒瓶,为莫道克先生斟了酒。

莫道克先生端起酒杯接下,随口反问:「怎么了?」

「就是你对蓝姐这么掏心掏肺的,她都没回应呀。」阿青带着歉意解释,阿绀也点头附和。

莫道克先生的脸上不禁透出一丝落寞,仍然打起精神,微笑回答:

「没关系,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真不懂我那老姐在想什么啊……」

我也这么认为。虽说是自家孙女,蓝子脑袋瓜里装的想法实在让人猜不透。

真奈美送上来三个小碗,里面盛的是浇上芡汁的芜菁。

「蓝子学姐从高中时代就是这样了。」

「是哦?」

真奈美点了点头,「她虽不算绝顶漂亮,但身材好,又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对吧?听说有很多男生都想追她。不过,只要有人向蓝子学姐告白,必定会听到一句经典台词。」

「什么台词?」

「她会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十年后再答覆你。到时候请跟我联络。』」

真没想到,蓝子竟然说过那样的话。

「嗯,」阿绀想起来似地点点头,「我曾经听人说过。」

「那么,她十年后的回答是什么?已经过十年了吧?」

大家都望向阿绀。

「谁知道呢?」他只耸了耸肩,「我真的不晓得啊。而且,她现在还带了个孩子……」

我这孙女还真是怪脾气。她大概是估忖着,假如过了十年,对方依旧没有改变心意,那就是真爱了。

「花阳也说了,她愿意让莫道克先生当她爸爸。」

「真的吗?」

「真的,我没骗你,对吧?」阿青转向阿绀求证,阿绀也点了头。

「花阳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爸爸,大概不会在意妈妈结婚的对象吧。」

「不见得哦。」

反驳的人是真奈美。她不大同意阿绀的话。

「为什么?」

「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思想会忽然变得很成熟,也会开始思索很多事情,比方妈妈为什么会生下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得好、说得好!真奈美,请好好训一训这三个又愣又傻的呆头鹅!

「花阳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或许会刻意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

听了身为女性的真奈美这番分析,三个男人这才茅塞顿开。

「我是不是应该尽量少去蓝子小姐家呢?」莫道克先生沮丧地说。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花阳应该很喜欢莫道克先生,只是,若是要当爸爸,那又另当别论了。」

「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不要操之过急。做父母的若是我行我素,到头来受伤的总是小孩,得先站在孩子的立场着想才行。」

这话真是对极了。

看看时间,勘一大概出发了,我来瞧瞧巡守队那边的状况吧。

巡守队的队员应该都聚在里办公室搭的休息帐棚里。今年的帐棚搭在汤岛太太家的原址上。汤岛家早年是卖糯米丸的,听说先生过世以后,汤岛太太住进了养老院,不晓得现在过得好不好。往年每到春天,汤岛家做的樱叶粿和槲叶粿总让人想得嘴馋,他们把店收掉以后,我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

帐棚里吊着电灯泡,摆着开会用的桌子和折叠椅。桌面上准备了茶水和人家送来的甜点。看起来应该是二丁目「昭尔屋」的糕饼吧。今晚负责巡逻的勘一、佑圆兄和常本兄正坐着说话。看来,他们已经巡完了一趟,收拾一下准备回家了。

想我们那时候,来帮忙巡逻的人比起现在来得多,一入夜,店家和居民纷纷送来慰劳品,那阵子巡守队热闹得很,真不晓得大伙到底是来守望相助的,还是把酒言欢的呢。往事重提,不胜唏嘘,现在单要找到愿意帮忙巡逻的人,就得费上好一番功夫,到头来愿意出力的总是这些老面孔。

瞧他们七手八脚地收掇好了,大概要打道回府了。

「你家二小子回来接家业,上手了吗?」

「哎,还差得远哩。这年头也不好挑三拣四了,光是愿意回来接手,就该谢天谢地喽。」

「说得也是。」

三个人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聊。这附近有许多家族经营的小店,每一家都面临同样的窘境。由于没有子孙愿意继承,只好收了店铺,老一辈的继续住在里面。这样的情形愈来愈多了。

「要不要去喝一杯?」

勘一提议,顺势钻进了「春」居酒屋的店帘。哎,阿绀他们还在里面呢。

「怎么,你们也来啦?」

「辛苦您们了。」

真奈美出声慰劳三位,送上了擦手巾,三位老人家动作一致地拿起湿巾抹脸擦手。

勘一随口提起:「今天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可疑的家伙?」阿青反问。

「是啊。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望着某一户的窗户出神。」

「哎哟,该不会是变态吧?」

「在哪看到的?」

勘一说是一丁目的马路口那里。

「年龄大概六十上下,和我南人差不多吧。」

「我也觉得是那岁数。」

「这附近没看过的人吗?」

听了真奈美的发问,三位老人家同时歪了脑袋回想。

「我老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既然勘一这么说,那就应该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

「那,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才要上前问问,他就快步走开了。一溜烟逃走虽然可疑,但他也没干下什么坏事。」

「那么大岁数了,总不会是偷窥狂吧。」

「不一定哟。那种事和年龄不相干。」

「也是啦。」

阿青点头称是,却被勘一白了一眼:

「你呀,还是想办法管管那些找上门的女人吧。」

「就说了,那又不是我惹来的麻烦嘛。」

阿青的长相非常俊美,不晓得像谁,应该是来自生母的遗传吧。从他诚恳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其实是个轻浮的男人。或许这种极端的反差,恰恰成了致命的吸引力。

「阿青,我说你啊,」佑圆兄开口了,「女人呢,就该好好疼惜。只要你诚心诚意对待她们,往后的人生就能变得多采多姿哩。」

「神社的主祭要什么多采多姿的生活呀?」

阿青笑着调侃佑圆爷爷。就是说嘛。

「浑小子,神社的主祭也是人呀。要说我年轻时,就是诚心对待那些小蜂姑娘啦、真子姑娘啦,所以现在还能过上多采多姿的日子哩!」

「唔,我怎么没听过她们?你今晚给我好好说个清楚吧。」

嗯,无论如何,对待女性的轻佻态度,可得改正过来才好。

离这里有一小段距离的那间大神社,每逢这个时节就会举办「杜鹃花节」。宽广的院里,几千株杜鹃花一齐盛开,缤纷的色彩教人看得眼花撩乱。年轻时,勘一常带我去欣赏,这几年赏花的人多了起来,我们就很少去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杜鹃花节的头一天,刚才一个人溜去看了一圈。反正勘一老说「真不知去赏花的,还是让花赏人的」,自从我不在了以后,他也不再去了。

三叶杜鹃、雾岛杜鹃、麒麟杜鹃、紫杜鹃,品种繁多,美不胜收。旁边还有很多小贩摆摊,热闹极了。家里的孩子们也会来赏花,到时候我再随他们来逛一趟吧。

今天又顺利平安地度过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大人们各自围桌而坐,放松一下。每到这时候,我总是坐在勘一的身边,因为他一旦坐定了就很少起身,这样我就不会撞到其他人了。

亚美帮大家端茶过来。

「来,爷爷,这是您的茶。」

「好。」

「啊,阿青买回来的巧克力还有,要不要吃?」

「那个夏威夷岛巧克力吗?」

「是夏威夷豆巧克力。」

研人和花阳从二楼下来。研人望向我这里,笑咪咪的。好,乖孩子。

「太爷爷……」

「嗯?」

「您上回不是提过,百科全书不见了吗?」

勘一一听,霍然朝自己的大腿猛拍一记。

「对!我又差点忘啦!阿绀!」

「什么事?」

「我没迷糊,真有百科全书哩!」

「真的?」

「可是呢,我刚去看过,又不见了。」

「嗄?」阿绀一脸纳闷。

「太爷爷,我就是要跟您讲这件事嘛!」等不住的研人急着去拉勘一的手。

「这件事?」

「我知道那两本百科全书是谁的了!」

大家惊讶地采出了身子。是呀,研人和花阳后来暗中调查了几天。

「有个一年级的女生,每天早上都在书包里放两本百科全书,背来我们店里偷放到书架上。」

「是吗?」

「然后,等到放学以后,她又溜进店里,把百科全书放回书包,带回家了。」

「原来如此。」

「每天都这样吗?」

「每天都这样。」

「我压根没察觉。那小女孩的动作一定很快吧。」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晓得。」

就是不知道,所以研人和花阳才要找大家商量嘛。

「那女孩没什么异样吧?」蓝子问了花阳。

「很普通啊。我也装作随口问了老师,老师说她有点文静内向,是个好孩子。」

「她叫大町奈美子,读一年级,住在第一大厦。」

「是四楼的四〇三室唷。」

「好像因为她爸爸工作上的需要,在五年前搬来的。」

花阳和研人一人一句,轮流说出两人尽力调查的结果。这两个孩子确实遵守了家规「举凡与文化、文明相关的诸般问题,皆可圆满解答」的训示。近来这附近也发生了一些和儿童有关的问题,花阳跟研人都上了国小的中高年级,在这方面的调查已经有些经验了。

「百科全书与小女孩的谜团……」阿青把一颗夏威夷豆巧克力扔进嘴里,「应该是有什么苦衷吧。」

「不然谁会那么费事,背着两大本书来来去去咧?」

一屋子的人全陷入了深思,连一丝头绪也没有。

「百科全书是什么开头的?」

勘一第一次看到时是从「あ~」和「な~」开头的,之后发现过「か~」和「ら~」,还有「さ~」和「た~」等等,看不出有什么关连。

「这要是推理小说的情节,应该是某种暗号吧。」

虽然阿缉这样推论,但是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哪懂得什么暗号呢。

「会不会是基于某种理由,有人每天都要来看那两册百科全书?」

「要说每天都上门的人,就只有佑圆了呀。」

「每天都固定背两本来吗?」

「对。」

「小学一年级生,背着两本百科全书,上学途中摆到店里,回家时再带走……」阿绀一字一句地说给自己听,望着天花板思索。大家也跟着一起动脑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也没给店里带来什么麻烦。」勘一啜了一口茶,「小孩子嘛,说不定是和朋友玩些什么把戏,由着他们去也无妨。」

「就怕事情不是那么单纯。」

亚美说完,大家也点头附和。

半大不小的孩子,保不准会闹出什么事来。但愿只是淘气。

※  ※  ※

大伙烦恼了一晚上,决定再观察两三天看看。

就这么过了三天。

事件的主角奈美子小妹妹,每天上学前会背着两本百科全书来到店里,摆到书架上;放学后再绕来拿走百科全书,放进书包里,赶着回家。店里由勘一和阿绀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的进出,学校那边则由花阳和研人暗中观察她的行动,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异状。看起来应该是个乖巧的女孩,在学校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放学后,偶尔也会看到她和朋友在这附近跑来跑去玩耍的模样,我也曾看过假日她和爸妈一起经过神社的情景。看起来是个平凡的家庭,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实在想不透哩。」勘一纳闷地说道。

研人和花阳也学着将手抱在胸前帮忙想,连阿绀、蓝子和亚美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没发现有人专程来看百科全书啊。」

「早上本来就没什么客人。」

「这个小女孩是个乖巧的孩子,也不像是恶作剧,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非这么做不可呢?」

大家跟着喃喃复诵:为了什么目的?

「目的……」阿绀呐呐说着,接着往下讲,「一年级的小女孩,怎么想都不可能为了芝麻绿豆的理由,天天扛着重书自讨苦吃。」

「是呀,」亚美赞同阿绀的想法,「小小的身躯,光是背着两本百科全书就很重了。」

「一定很重吧。」

勘一开口吩咐:你们谁去店里找本百科全书来掂一掂。阿绀正要起身,倏然停住没动。

「怎么啦?」

阿绀是不是想到什么了?瞧他一动不动地思忖着。

「一定很重吧。」阿绀嗫嚅地说。

「很重呀。」蓝子说道。

「重点不在目的,而是方法。」

「啥?」

「嗄?」

阿给坐了回去,得意地笑道:「那个奈美子小妹妹背着百科全书,有什么好处?」

「好处?」

「能有啥好处啊?重得要死。」

研人突然啊了一声,咧嘴笑着说:「太爷爷!就是因为很重呀!」

「我刚说啦,重得要死。」

「不是啦!」研人沾沾自喜地看着大家。瞧他那表情,简直和阿绀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奈美子小妹妹就是想靠百科全书让自己变重一些,好处就是增加了重量呀!」

「想要变重?」

原来如此,这话有道理。不过变重了以后,能得到什么好处吗?大家纷纷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神情。

「研人,妈妈我可一点也不想变重哦?」

「你为啥说这话时要看我?」

「噢,爷爷,我没在看您。」

「变重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呢?」蓝子问了阿绀。

「这个我还没想到。」

听到阿绀的回答,大伙显得有些失望。

「不,你们听我说。我似乎能够体会,奈美子小妹妹用了这种让自己变重的手段,特地背着百科全书来到我们店里的理由。我只是还没弄懂,她非得那么做不可的原因。」

勘一眯起了眼睛,说道:「什么目的啊、手段啊、理由啊、原因啊,罗哩罗嗦的一大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

「明天,」阿绀意有所指地笑了,「我明天就会找出她的理由给你们看。」

喜欢故作神秘,真是阿绀的坏毛病哪。

到了隔天。

奈美子小妹妹今天照例在上学前绕进店里。她悄悄地进来,从书包里拿出百科全书。

我也蹲在书架旁,仔细看她拿来的两本书,今天是「さ~」和「ま~」开头的。当然,已在店里的勘一和蓝子、亚美都装作没看见。

奈美子小妹妹敏捷地溜出店外,朝学校跑去。真佩服她居然找到了如此隐密的角落。

这套流程她大概已经做得很熟了,一气呵成,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希望这段经验,能对她未来的人生有所助益。

「然后哩?接下来要做啥?」

勘一看奈美子小妹妹走了以后,问了阿绀。阿绀将她摆在书架上的百科全书抽了出来。

「爷爷,请帮忙保管好。」

「这样好吗?」

「没关系。接下来就等小妹妹中午放学回来了。」

到了中午,花阳和研人一起提早回家了。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蓝子和亚美有些紧张地问他们:「怎么了?」

研人和花阳无辜地对看了一眼,回答:「是爸爸交代的呀,他要我们今天在一年级放学前提早回来。」

看来是阿绀打了电话去学校,佯称家里有事,让他们两个提早回家。

「为什么?」

「我哪知?,」

「是为了把奈美子小妹妹邀来我们家问个清楚。」在二楼的阿绀听到了楼下的声音,走了下来说道。

「请小妹妹来我们家?」

「这年头社会这么乱,总不好由我开口要小妹妹跟我回来吧。」

阿绀说得不无道理。接着,阿绀带着花阳和研人,直接去对面的常本家借个角落等候奈美子小妹妹放学。常本兄,不好意思哟。

没多久,奈美子小妹妹步履轻快地沿着小巷子跑了过来。她来到古书店门口,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的情况。那样子瞧着让人有些不舍。然后,她走进店里。百科全书当然已经不见了。

奈美子小妹妹惊讶地张着嘴,睁大眼睛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着。那懊悔的模样真教人想出声安慰。只见她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哎哟,千万别放声大哭呀。暗中窥看情况的勘一同样满脸的忧心。

终于,奈美子小妹妹转身离开了。唉,瞧她垂头丧气的,连脚步都十分沉重。守在对面的三个人也跟着行动了,准备跟在她后面走。我也随他们一起去探一探吧。

奈美子小妹妹没精打采地走着。阿绀、花阳和研人跟在小妹妹的身后,当然,还有我跟在后头。眼看着大厦就在不远的前方了。小妹妹快要走进大厦了,但阿绀到现在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到底有什么盘算呢?

奈美子小妹妹到了大厦门口,在自动门的前方停下了脚步。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呢?她进不去吗?奈美子小妹妹低着头,一动不动。

「好极了!我猜得没错!」阿绀兴奋地紧握了双拳。

他让研人和花阳把那两册百科全书还回去。

「去吧,把书放回小妹妹的书包里,请她下午三点来家里吃点心。」

看到奈美子小妹妹终于走进大厦,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自动门?」

「是啊,自动门。」

「为什么自动门没开呢?」

阿绀把录影机沿路跟拍的画面,播出来给大家看。

「门真的没开耶!」

就是呀。方才,奈美子小妹妹之所以站在大厦门口迟迟没进去,正是因为自动门没开。

「因为这栋大厦是很久以前盖的,采用的是感压式自动门。」

「什么叫感压式?」

「只要踏上那块门毯似的东西,机械受到压力,就会启动开关,把门打开。现在几乎看不到这种东西了,只剩下一些老旧的大厦或高楼,还继续使用这种类型的自动门。」

「好像有看过。」

「可是有些自动门,里面的机械已经旧了,体重太轻的小孩踏上去不会有反应。」

「噢。」

「这样哦。」

大家终于懂了。

「奈美子小妹妹因为个子小、体重轻,就算站在感应垫上,自动门也不会打开,所以才会把百科全书放进书包里,以增加自己的体重。可是两本厚书毕竟太重了,没办法一路背去学校,于是想到途中借放在我们的书店里,回家时再顺道带回去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想必她曾经做过各种实验吧。先是寻找自己背得动,还能摆进书包里的重物;找到了百科全书以后,又试过一本行不行,最后才发现要两本才够重。我仿佛能瞧见她努力的身影,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之后她又看到咱们家满屋子都是书,心想暂时摆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

不过,想到这里,又浮现了一个疑点。大伙也和我一样,先是豁然明白过来,旋即又冒出了一个问号。

即便她体重不够,也可以全身跳起来,用力往下一蹬,自动门应该就会打开了呀。奈美子小妹妹看起来挺健康的,腿脚应该都没什么毛病。

阿青也问了阿绀同样的问题。

「所以,这部分只能请奈美子小妹妹本人来解答了。」

※  ※  ※

时间到了下午三点。

「您好。」

一个可爱的声音从古书店那里传来,听得勘一笑眯了脸。奈美子小妹妹怯怯地走了进来。接着从屋里发出一阵啪答啪答的脚步声,花阳和研人跑进店里。

「快进来、快进来!」

花阳牵起她的手、研人轻推着她的背,一前一后地护着她进了客厅。毕竟还是一年级的小孩子,要是咱们大伙排排坐轮番问话,想必会把她给吓坏的,因此只由蓝子带着花阳和研人一起听她的解释。

其实,还有阿绀躲在隔壁的佛堂竖耳聆听,坐在帐台里的勘一也留神着背后的交谈。

不好意思,我也在蓝子的旁边坐下来一起听听吧。

家里难得有小客人,特地买了蛋糕回来,奈美子小妹妹一看到蛋糕就笑逐颜开,花阳和研人也乐得沾光同享。

蓝子先问奈美子小妹妹上学开不开心?随意聊了一阵,让她放松下来以后,蓝子才切入正题。

「关于百科全书……」

吃着蛋糕的奈美子小妹妹点了头。

「你是为了让自动门打开,才特地背在身上的吗?」

「嗯。」

「我们没有生气,但是不可以像这样擅自把书放在店里面哟,万一弄丢了怎么办呢?」

「我知道了。」奈美子小妹妹听话地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会想到要带百科全书呢?如果用力踩门垫,门不会开吗?」

奈美子小妹妹的表情顿时黯淡了下来,「因为伯伯会生气嘛。他说那么用力踩,会把门踩坏的。然后他说要帮我一起踩,就把我抱起来,把门踩开了。」

「伯伯是谁?」

「就是管理员伯伯。」

管理员。应该是指那栋大厦的管理员吧。

「所以我才会带着书。」

「你不喜欢那个伯伯吗?」

奈美子小妹妹歪着头想了想,说:「是不讨厌啦,伯伯还满亲切的,可是他每天都会等我回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在店里细听客厅谈话的勘一,顿时起了疑心。阿绀也皱起了眉头。

奈美子小妹妹聪慧又伶俐,她把老师说要留意举动可疑者的提醒,全都听进去了。

「特地把她抱起来,的确不太寻常。」抱起胳膊的勘一嘀咕着。

就是说呀。奈美子小妹妹同样感觉有些奇怪,但又犹豫着该不该把管理员伯伯举动怪异的事告诉妈妈。因为那个管理员伯伯在其他时候都很和蔼,小妹妹似乎也知道大厦里的邻居都说他很尽责。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晓得万一自己把这事说出来,一定会掀起风波的。」

「是呀。」

「为了不惹出麻烦,她采取的自保策略就是百科全书。」

「话说回来,那个管理员的问题,可不能坐视不管哩。」

大家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如果只发生过一两次也就罢了,还可以用他喜欢小孩的理由解释过去,可是每天都特意等奈美子小妹妹回家,情况就不单纯了,也难怪小妹妹会起疑。

当然,前提是全盘相信奈美子小妹妹说的是实情。

「好!我去探上一探!」

「爷爷,又还没确定人家有问题。」

「我知道,只是去拜见他的尊容罢了。」

勘一是个道地的江户人,性子急得很,根本不听蓝子要他等一等,早已迈步出门了。

「怎么没人看店哩——」

勘三肘脚才出门,我南人就扬起尖高的声音进门了。他每回都这样,两手空空地来来去去,真让人纳闷到底上哪里晃荡去了。我总是想着下次一定要跟踪他弄个清楚。

「嘿,大家全凑到一块罗——!出了什么麻烦吗——?」

我南人弯下了修长的身躯,坐到矮桌边的老位子上。蓝子起身去厨房里泡茶。二楼传来花阳和研人以及奈美子小妹妹的笑声,我南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笑开了花。

「家里有小客人——?」

阿绀把整件事说了一遍。虽然阿青和我南人不对盘,但阿绀和我南人却很合拍。一来,两人是亲父子,加上阿绀年少时有一度对音乐极度热中,由衷体悟了我南人的专业才能,

从此对父亲肃然起敬。只是,我南人根本没尽过父亲的本分,想来就教人摇头。

「那个奈美子小妹妹住的大厦,是那一栋吗——?」我南人抬起长长的手,指向背后。

「就是角落那栋第一大厦呀。」

听到蓝子的回答,我南人点了头,双手缓缓地抱在胸前。

这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勘一大喊一声:「喂!」

下一秒,勘一和我南人两人同时开口了:

「那个当管理员的家伙,就是上回的偷窥狂啦!」

「那个管理员伯伯,想必是我的朋友阿健——」

「阿健?」

大家都诧异地反问,只有蓝子想起来是谁,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上回我南人介绍给蓝子认识的那位男士吧,我还记得呢。印象中是位慈眉善目的人。

「谁?你的朋友没几个好东西!」

「确实没错——」

哎,说这种话可会没朋友的哟。

「他不久前还是个流浪汉呢——」

是呀,上回我南人好像提过这么回事。

「总之——先找他来问一问吧——,万一误会他也挺无辜的。假如他真打算动什么歪脑筋,也得把他导回正途才行罗——」

我南人决定,当天晚上等阿健下班以后,邀他喝个两杯。

整起事件,原是听从勘一的发号施令,眼看着被我南人抢走了主导权,勘一有些不高兴,可对方既是我南人的朋友,也只好让他去盘问了。

勘一略作沉吟,抬眼望向阿绀,开口唤了一声:

「我说,阿绀。」

「什么事?」

「事情闹大可就麻烦了。你先去调查一下,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来历背景。」

「得令!」

阿绀心里明白,这时候得帮爷爷做做面子,于是笑着依照吩咐起了身,穿过咖啡厅出门了。

咦,这不是莫道克先生的声音吗?

我探头瞧一瞧咖啡厅,只见莫道克先生正坐在桌边喝着咖啡,身边摆着某个店家的纸袋,大概是刚去买东西回来。他望着窗外的小院子,开心地微笑着。

我还记得,莫道克先生头一回来家里,同样是在春暧花开的时节。他当时的日语不若现下这般流利,结结巴巴地问了我,院子里的樱花真是太美了,可不可以让他在这里写生?那时候,研人才刚出生不久,花阳也还是个小不点,她那天一直待在莫道克先生身边,专心看他作画呢。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花阳和研人已经把奈美子小妹妹送到家,两人又一起回来了。进门后,研人直接进了里屋,花阳顺势走到莫道克先生的桌边,轻巧地坐下

「花阳,午安。」

「午安。你买了什么?」

「我买了一些画材。要看吗?」

「嗯!」

花阳毕竟是蓝子的女儿,对于画图和美劳等美术方面似乎颇有兴趣,经常上莫道克先生的画室玩。瞧,眼下也兴致勃勃地想看莫道克先生的画图工具呢。

和莫道克先生谈天时的花阳,看来无忧无虑的,旁人见了都明白她很喜欢莫道克先生。即便莫道克先生和蓝子结了婚,成为花阳的爸爸,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不晓得他们本人有什么想法。我这边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在一旁祈求一切顺顺利利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喽。

亚美端了个盘子过来,「莫道克先生,这是没做好的奶油蛋糕,不嫌弃的话请用。」

「噢,亚美太太,谢谢。」

「花阳,你也要吗?」

「嗯!」

莫道克先生和花阳一起吃着奶油蛋糕,聊得十分开怀。亚美从柜台里望着他们两人,脸上带着微笑,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

「他们应该可以成为一家人,没问题嘛。」

我也这么认为。

※  ※  ※

蓝子正在准备晚饭时,花阳和研人从二楼下来,却只看到一问空荡荡的客厅。阿绀和我南人都不在了。花阳和研人去店里找太爷爷,古书店也已经打烊,连防雨套窗都关妥了。

「怎么都没人?」研人发问。

蓝子苦笑着回答:「今天家里的男生都去『春』居酒屋吃饭了。」

是呀,一伙人全跟着去听我南人的朋友阿健先生是怎么解释的。研人和花阳一齐抗议起来,无奈接下来只能交由大人们解决了。

这样的情况,研人和花阳已经体验过很多回了,他们都明白抗议无效,干脆闭上嘴巴。

研人更是大模大样地往勘一的座位一坐,说今天晚上这就是他的位子啦。

「春」居酒屋的空间不大,柜台至多坐五个人,偌小的桌位顶多坐上两组客人,就把整间店挤得满满的了。

我南人和他的朋友阿健先生坐在桌位上,柜台前有勘一、阿绀、阿青,以及大概是凑巧在场的莫道克先生。我还看到佑圆兄和常本兄,这两位上回夜里巡逻时和勘一一起发现了形迹可疑的阿健。光是这些人,已经把位子统统坐满,几乎把整家店都包下来了。

当然,邀阿健前来的只有我南人一个,其他的人全都装作碰巧来到店里,实则在柜台那边拉长了耳朵,细听他们两人的交谈。

老板娘真奈美似乎也察觉到情况有异,始终没说半句话。

「这家店什么都好吃,你以后可以多多光顾——」

「我来过一次了呢。」

我南人看向真奈美,真奈美也点头表示阿健先生说得没错。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其中一道应该是味噌春笋吧,还有那个炸樬木芽,看起来真美味。

「我说,阿健呀——」

「是。」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呢?」

我南人那张细长的脸,倏然往前一凑。

「你认识一个叫大町奈美子的小妹妹吗?」

阿健先生的表情顿时僵住了。过了几秒,他点了头。

「是我们那栋大厦的住户,大町先生家的女儿吧?」

「你有什么事要找那个小女孩吗——?」

「什么意思?」

我南人把百科全书的事从头说了一递。阿健先生一直仔细聆听,等到我南人讲完以后,他叹了一口气,头垂得低低的。

「这张老脸真是没处摆。我压根没察觉那孩子的感受。」

「我说,阿健啊——」

「是。」

我南人皱起眉头,说道:「我这人虽没什么长处,可至少还有识人之明哟——。该怎么说呢,就是能看出一个人的soul吧——?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一旁的勘一低声嘟囔着:「什么soul?我还苏联咧!」(注4:「灵魂」(soul)和「苏联」两词的日语发音接近。)

「我知道阿健不是什么可疑的家伙,一定是另有隐情。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阿健先生点了头,接着朝店里环顾了一圈,站起身来说道:

「看来,给各位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原来这一屋子的人,早被这个阿健先生给看穿了。

阿健先生深深地鞠了个躬,勘一这群人也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什么好。他坐了下来,面向我南人,开口说道:

「我接下来要讲的事,希望各位能帮忙保密。」说着,他的视线朝所有人的脸上扫了一圈。

「没问题——,这些人没别的,就是口风紧。真奈美,你说,对吧——?」

包括真奈美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用力地点头。阿健先生轻轻地叹了气,下定决心说道:

「其实,奈美子是我的孙女。」

「孙女——?」

阿健先生有些尴尬地点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原本在千叶县开了一家小公司,和太太生了个女儿法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阿绀压低了声音,告诉勘一:阿健提到的法子,就是奈美子小妹妹的妈妈。

「说来实在丢人,我当时想扩大生意规模,结果一败涂地。虽然拼了命再站起来,生意却丝毫不见起色。最后,我扔下家人,一个人逃走了。」

阿健先生打算寻短,他选择跳河自尽。不幸的是,不,该说幸运的是,他熟悉水性,没能死成。

「结果,我吓坏了。」

尽管活着也只是丢人现眼,可阿健先生不敢再次尝试轻生。

「我寄了离婚申请书给太太,开始到处流浪,待过一个又一个乡镇。所幸身体还算健壮,在做得动的范围里,四处打打零工、帮忙捕捕鱼,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

他似乎说得渴了,低声致歉后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再往下说:

「约莫两年前吧。我到这里帮忙盖房子,恰巧遇见了一位老朋友,他以前也常来家里走动。」

阿健先生从那位老朋友的口中,听到了家人的近况。原来,太太接到他寄来的离婚申请书后,搁了一阵子才送去登记。不过,太太之后没有再婚,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拔长大。

「那位老朋友说,我太太在三年前生病,死了。」

「请节哀——」

我南人和阿健先生有相同的际遇。一想到当年的变故,我的胸口不由得一阵哽咽。

那位老朋友告诉阿健先生,他的独生女法子过得很好,现在三十岁,已经结婚生子了,凑巧的是就住在这一里。

「听到这些消息后,我忍不住哭了。我这个自私鬼,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太太谢罪才好。

事到如今,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但我还是去给她上了坟,痛骂自己的愚蠢,其他的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这几十年来只顾着逃避现实,我还算个男人吗?」

阿健先生的眼眶好像有些湿湿的。说来的确是自私,可他的心情我能够体会。我南人也点着头。要说自私,我南人的任性妄为,远远在他之上呢。

「到了这把岁数,身子不如从前,连意志也跟着薄弱下来了。」

阿健先生卑微地希望,能够看女儿一眼。

「起初,我只是站得远远地看着她。根本没那个脸上前告诉她,我是她爸爸。」

他说,离家出走时,女儿才十岁左右。

不晓得他女儿还记不记得爸爸的长相呢?二十年的岁月,想必改变了阿健先生的容貌。或许女儿就算见到他,也认不出来吧。

「我偷偷地躲在暗处,看着女儿夫妇俩牵着孩子走在路上,那模样幸福极了。女儿的丈夫看起来人品不错,我就放心了。我唯一的盼望是她能过得幸福,永远过着安稳的生活。

原本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多看了他们几次以后,愈来愈渴望能亲手抱一抱孙女奈美子,哪怕只要一次就好。但是自己也明白,那是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甚至连做那种梦的资格也没有。」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向老朋友吐露了心声,那位朋友也能了解他的心情。可是,如果想要完成那个梦想,阿健先生首先必须脱离目前的生活,挥别过往的日子,彻底改头换面才行。

「那位朋友帮了我很多。他帮我找到工作,还借我钱租房子,让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到了今年春天,我偶然得知那栋大厦在找管理员。」

「所以你那天晚上才会站在那里呀?」

这回不是我南人,而是勘一提高了嗓门问道。阿健先生看向勘一,点点头。

「说来实在丢人……」

阿健先生说,那天晚上喝点小酒后正要回家,经过大厦附近,忍不住抬头望着女儿家的窗口。他看着流泄出来的灯火,想着里面的一家和乐,一时出了神。

「当我看到和当年的法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奈美子,那小小的身躯,站在自动门不知该怎么办时,竟情不自禁地把她抱起来,并且告诉她,再大一点,就可把门踩开了,在那之前,由伯伯帮着她踩。」

阿健先生紧咬着嘴唇,懊悔地说,自己实在太鲁莽了。

「光是能够看着他们,就该满足了;光是能和他们待在同一栋大厦的屋檐下,就该感到满足了。一个抛弃家庭的人,能有这福分,就该跪谢老天爷了。我很明白,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阿健先生再次向大家躬身致歉。众人陷入沉吟,各自或举起酒杯,或持筷夹食。原来他有这么一层苦衷哪。

「您女儿,真的没发觉吗?」

从方才就面色凝重地听着阿健先生自白的莫道克先生,忽然开口了。大家纷纷抬起头来。

「虽然很多年没见了,毕竟是亲父女吧?管理员和住户总会碰到面吧?」

众人转头看着阿健先生。

「我想,法子应该没发觉吧。每回只要看到她出现,我就会尽量想办法不和她打照面,而且过了这二十年,我的样子也变了很多。」

「应该不至于完全没感觉吧。」

说话的是真奈美。

「不好意思,我这不相关的人从旁插嘴。您女儿,是叫法子小姐吗?或许还没发现您是谁,但应该隐隐约约有点感觉哦。」

「我也这样认为。」

「你这外国人,懂啥呀?」

「这和是不是外国人,没有关系。我的爸爸,也曾经离家出走。」

大家全看向莫道克先生。这还是我头一遭听他提起。

「那时候我还小。他忽然不见了。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等到我长大,上大学的时候,我爸爸才突然出现。他用了化名,可是我马上就知道是他。」

「他为什么会离家出走?」阿绀问道。

莫道克先生苦笑着回答:「我爸爸喜欢上别的女人,和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后来那个女人死掉,爸爸觉得孤单,才想起我们,所以想回来看看我们。」

「还真是个自私的家伙哩!」

「是啊。我当时也那么认为。我很生气地告诉爸爸,我从小没有他在身边,一直很寂寞,爸爸听了也流下眼泪向我道歉。就算他再怎么道歉,都不值得原谅,可是我——,嗯……那句话……该怎么讲呢……」

莫道克先生的日语虽然已经很流利,但偶尔仍会过上一些措辞和语句,不晓得正确的用法。

「没有恨他的办法?好像不太对……」

大伙纷纷帮他想。最后是阿绀为他解了围。

「没办法恨他?」

「对对对,就是这句。我们一起相处了几个小时,说了很多话,也听对方说了很多话。

这段时间里,慢慢有一些熟悉的感觉冒出来。该怎么说呢?就是某件小事、某句话、某个动作,会让我觉得很怀念,很高兴。我心想,噢,毕竟我们是亲父子呀。原本以为我都不记得了,其实爸爸一直都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想,这就叫父子连心吧。

「我爸爸很内疚,他说能够见到我,已经满足了,还向我道歉,说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了,然后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后来找了他很久,找到他以后,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搬到我附近住,我可以常常去看他喔。还告诉他,妈妈说,虽然还没办法原谅他,但是假如爸爸不讨厌我们,也可以来看看我们。爸爸听了,哭得很大声。他很高兴,然后又向我说对不起了。看到他的反应,我也一样觉得很高兴,流了一点点眼泪。」

店里一片悄然无声。

「人,有时候会做错事,甚至不可原谅。不过,能够原谅他的,或者虽然没有原谅,但是能够陪在他身边的,我想,只有父母子女,还有家人了。」

说得真好,我也希望大家都能这么想。只见佑圆兄点头如捣蒜,阿绀朝莫道克先生的肩头拍了一记,连勘一也把嘴抿得紧紧的.。

「唔,你那件事算是喜剧收场……,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同样的结果吧?世上的人可不是一个个都这么心软哩!」勘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叫阿健是吧?你的苦衷,我都了解了。这秘密会帮你守住,绝不跟别人讲。往后你多留点神吧!我很能体会你想待在女儿和孙女身旁的心情,可今后还是低调点,别再惹出风波来,好好过你的小日子,这样比较好吧?」

勘一的声音里罕见地充满温情。阿健先生听完,微笑地点头答应:「您说得是。给您添麻烦了。」

「那个,我说……」勘一转向佑圆兄说道,「那栋大厦的管理公司,不就是那一间吗?」

佑圆兄听了,双手猛拍了一下,「哦,你说的是筱原家的少爷吧。」

「对对对,你去帮这个阿健讲个情呀,让他后半辈子都能留在那里当管理员啦。」

这恐怕有点强人所难,可佑圆兄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就叫LOVE呀——!」

突然大叫一声的是我南人。在他只是照平常的音量说话罢了。

「干啥突然来这么一句?」

「抛家弃子的男人也好,被扔下不管的家人也好,双方的心灵都受了创伤啊——。想要让那个伤口慢慢痊愈,只能贴上一片名为LOVE的OK绷啊——!」

尽管大家对我南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言行已经习以为常了,可包括勘一和阿绀在内的所有人,无不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阿健啊——,这样真的好吗——?」

「我……」

「你心里没法平静吧?不能好好地过你的小日子吧?这样,会被奈美子小妹妹一直当成怪叔叔的哟——!她对你的记忆,就会永远都是被这个怪叔叔猛然一抱,受到惊吓的印象罗——?被心爱的孙女这样误会,阿健和小妹妹双方不都太可怜了吗——?」

听到我南人的慷慨陈词,勘一的双肩陡然架得高耸,破口说道:

「怎么,你又想干什么啦?该不会是想把大伙全找过来,晓以大义让他们和好如初吧?这事哪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啊?喂,阿绀!」

「我在。」

「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妈妈,就是这个阿健的女儿,你查得怎么样了?」

阿绀缩着肩头,恭敬地回答:「他们夫妻的感情似乎很好。先生是在区公所工作的老实人,挺和善的:太太也很会持家,还在那家『丸八』兼职打工。」

「丸八」是开在车站前的那家超级市场。

「我不着痕迹地问了问和她相熟、一起在超市兼职的其他太太。当年父亲抛下了她的事,果然还是在法子小姐的心里留下了疙瘩。最重要的,法子小姐还告诉人家,她觉得父亲可能已经死了。」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像你这种成天游手好闲的家伙,哪能了解人家的苦处。就算你再东想西想搞些什么名堂,也是没用的啦!」

我南人抬头望着天花板,沉吟了半晌,然后开了口:

「老爹——」

「啥事啦?」

「你说得对——。像这种难题和棘手的事,就不能叫LOVE了哟——」

正当我南人打算接着说什么的时候,店门突然喀啦啦地被粗暴地拉开了。大家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亚美站在门口,神色十分慌张。

「啊,真奈美,不好意思!」

「怎么了?」阿绀立时站起身来。

「花阳……」

「花阳怎么了?」勘一和我南人也跟着站起来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花阳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勘一大声逼问。

由于花阳冲出家门后不知去向,大伙赶紧分头到附近找人。亚美跟在勘一身后,一边小跑步一边回答:

「她和蓝子姐吵架了。」

「吵架?」

吃完晚饭后,蓝子把回条交给了花阳。就是上回那张「父亲之友会」的通知书。她把回条上的「不出席」选项圈了起来。往常这类活动,家里总有人会去参加,可不巧那一天大家都分不开身。这场聚会的用意,也只是让学生的父亲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罢了,就算不去也没什么要紧的。没想到问题出在后头。

「花阳真是的,不晓得想什么。她看着回条,忽然冒了一句『其实,请莫道克先生代理出席也可以唷。』」

「啥?」

勘一骤然煞住了脚步。紧跟在他背后跑着的亚美就这么碰的一声,一头撞了上去。

「花阳那家伙,真那么说了?」。

「是呀,就是这样,母女俩才闹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结果这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句,吵起来了吧。既然是这样,嗯,我大概晓得花阳的去向了,容我先走一步喽。眼看大家急着到处找人,虽说过意不去,可我也没法通知他们哪。

哎,果然在这里。

和咱们家中间只隔着一户邻居的高崎家旁有条巷子,穿过那条巷子就到了隔壁邻里,那里有一间老旧的出租公寓。要说屋龄嘛,或许比咱们家还要老,歪斜的屋顶教人瞧着胆战心惊,现在里头已经没住人了,屋主品川先生只把一楼租给了一对姓明神的年轻夫妻开花店。

绕到那间公寓的后面,有道楼梯可以爬到二楼的晾衣廊,很多人都知道附近的猫儿喜欢窝在那里,白天常有好些只猫悠哉悠哉地在那里晒晒太阳打打瞌睡。不过,毕竟那是别人家,不好随意上去。只是我晓得,有几个喜欢猫的小孩,常来这里逗猫玩。不瞒您说,其实我也时常来这里打扰,和猫咪们一起打盹呢。

花阳怀里抱着最乖巧的玉三郎,沮丧地缩坐在晾衣廊上,眺望着夜空。看起来似乎没哭,还是已经哭过了呢?我也挨着她坐下。真希望能听她吐吐苦水,可我眼下什么忙都帮不了,真急死人喽。

花阳抬头望着月亮,轻轻地叹了一声。

咚咚咚,登梯声传来,有人爬上来了。花阳颤了一下,全身僵硬。

「花阳——,怎么啦——?」

温柔的沙哑声响起,接着是一头金发的我南人出现了。原来他也知道这地方呢。花阳喃喃地唤了爷爷。我南人依旧弯着腰,哟的一声钻上晾衣廊,坐到花阳的身旁。

「大家都很担心哩——」

花阳缓缓地点了头,抚着玉三郎的背。玉三郎轻轻地喵了一声。

「我没跟家里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离家出走可是年轻人的特权哟——!要是上了年纪才干这事,就会被当成失踪人口了罗——。趁年轻,多做几回吧——!」

哎,不可以跟孩子讲这种没个道理的事!

「那个『父亲之友会』……」

「嗯——?」

「就是学生的爸爸们组成的团体。」

「嗯嗯——」

两个人仰望着夜空,聊了起来。

「我对妈妈说:『请莫道克先生参加不就行了!』」

「哦———」

「结果,妈妈突然板起脸来训了我,说那种话不准随口乱说!」

「噢——」

「她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你爸爸。我立刻回嘴:那我爸爸到底是谁呀?其实,我根本不想那样说,我原先打算说的是:如果妈妈喜欢莫道克先生的话,可以和他结婚,没关系呀。」

「原来如此——」

「后来我又顶撞妈妈:别把那种连是谁都不能说的人塞给我当爸爸!说完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居然又加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我生成那种人的小孩!」

「你这样说哦——」

「然后就被妈妈打了耳光。」

「吵架是年轻人的特权哟——。要是上了年纪再找人吵架,那就成了犯罪行为罗——」

唉,又在教坏小孩了。

「花阳想要有个爸爸吗——?」

我南人间完,花阳微微歪着头想了一想。

「还好吧。」

「如果有,比较好吗——?」

「没有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太爷爷、爷爷、阿绀舅舅、阿青舅舅,大家都在。」

坐在地上的我南人,转身低下头来,端详着花阳的脸。花阳也抬起头来。

「花阳现在的年纪,已经可以明白什么是LOVE了吧——。所以,我想,你应该明白蓝子,你妈妈她当年谈的那场恋爱,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罗——」

「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那是一段轰轰烈烈的LOVE,就算这一生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她也心甘情愿哟。而那段轰轰烈烈的LOVE的结晶,就是花阳罗——」

「我?」

我南人笑眯了眼睛点头,「你这张可爱的脸蛋、修长的身材,还有纯洁的心灵,这一切全都是蓝子和那个花阳没见过的爸爸,他们两人的LOVE所制造出来的哟——。这就叫LOVE呀——!」

我南人这番话乍听似乎棒极了,可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反正我从来都没能弄懂我南人讲话的逻辑。不过,瞧花阳一脸凝肃,似乎正在思索爷爷方才的话。

「只要有LOVE,就算两人分隔两地,看不见对方,彼此的心中还是有LOVE哟——」

这时,下方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见研人在楼下指着上面,紧接着,阿绀和勘一也来了。看来,他们已经找到花阳喽。

「我们走吧——。要是大家全爬上来,这里就要被压垮罗——」

在我南人的催促下,花阳站起来了。玉三郎在她的怀里又喵了一声。

「喵得好——。LOVE就得喵出来呀——!」

他在讲什么呀?连花阳也困惑地歪起小脑袋瓜。

※  ※  ※

「伤脑筋耶。」

真稀奇,都已经大半夜了,蓝子还坐在咖啡厅的柜台边喝着东西。亚美也坐在她旁边一起举杯啜饮。我看到一只大玻璃瓶了。哦,原来她们喝的是家传酿造的梅酒。

「这年纪的孩子,果然想得比较多呀。」

「嗯。我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间,孩子就这么长大喽。

「可是我猜,莫道克先生一定一直在等着蓝子姐开口吧。依他的个性,应该不敢主动开口的。」

「是呀。」

「不好意思,我多管闲事了。」

亚美笑嘻嘻地说。蓝子跟着无奈地笑了。

「我明白。莫道克先生是个好人,我也想过,如果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快乐。」

我想,要不要踏出这一步,还是取决于蓝子自己。

「能不能再给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有何不可?反正花阳和蓝子姐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暂时没什么芥蒂了吧?」

「也对。」

重重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勘一出现了,板着一张臭脸。怎么回事呀?

「爷爷还没睡吗?」

「怎么了吗?」

勘一站得直挺,一派威严地瞪着蓝子。

「我啊——」

「是。」

「最讨厌的就是有外国人跑来家里!」

蓝子轻点了头。这句话勘一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不过呢,要是成了一家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既然成了一家人了,也没办法啦。还真没想到,那小子对别人的痛苦,挺能将心比心的嘛。那样的家伙,唔,反正就是那样的家伙啦!你去跟他讲,以后他来家里,我不会再骂他了啦!」

说完,勘一一个转身,又踏着重重的脚步回房去了。原来,他特地来找蓝子,就为了讲这个呀。

蓝子和亚美面面相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  ※  ※

过了忙乱的这一天后,转眼间到了星期天。

约莫上午十点多,勘一端坐在帐台里,蓝子和亚美稍事歇息,阿绀在打电脑,回到家的阿青和花阳跟研人三个正在打电玩游戏。

「唔?」

勘一先出声了,蓝子和亚美也跟着咦了一声。阿绀、阿青、花阳和研人接连抬起头来。

「这个声音是……」

是呀,不晓得从哪传来的吉他声。不光是吉他声,还传来鼓声和贝斯声,也就是整个乐团演奏的乐音,不知打哪里送了过来。而且,这首乐曲,连我也很熟悉,再加上这个吉他的音色……

「是老爸……」阿绀喃喃地说。

没错,可不是我南人的吉他声嘛。一群人全走出了店外。不晓得从哪里随风飘来的音乐,音量大得吓人。常本兄也出来探瞧了。哟,连佑圆兄也一溜小跑地来了。

「喂喂喂,怎么这么热闹啊?」

大家一齐凝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

勘一先开了口,蓝子跟着接口道:

「应该是从奈美子小妹妹住的大厦传来的吧?」

一行人连走带跑地冲了过去。愈接近那栋大厦,音量愈来愈大。定睛一瞧,奈美子小妹妹的大厦四周已经围起了人墙,一个个全都望着上空。

「在屋顶?」阿青喃喃地说。

「而且还是<ALL YOU NEED IS LOVE>?」阿绀也跟着嗫嚅说道。

咱们来去瞧个分明吧!

哎,果然不出所料。我南人正在屋顶上痛快地又弹又唱的。打鼓的是阿本先生,弹吉他的是阿鸟先生,他们都是我南人乐团的伙伴们。我见过他们好几回喽。

屋顶上来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这栋大厦的住户吧。有些人一脸的不耐,也有人在用脚打着拍子。哟,奈美子小妹妹和她的父母亲,也挤在人群里呢。

不久,阿健先生慌里慌张地跑上来了。他今天休假,大概是接到电话后,从家里赶过来的。只见他满脸惊讶,朝正在演奏的我南人奔了过去。我南人不由分说地抱着阿健先生的肩头,继续他的演出。

「那小子在搞什么啦!」

勘一顶着一张苦瓜脸,却隐约透着几分喜色。他向阿绀和阿青吩咐了一声:「喂,你们帮忙收拾善后!」说完就走了。

「得令!」阿绀和阿青先耸耸肩,然后点头应允。

「那,后来怎么样了?」

「哪还能怎样!托了那个傻瓜的福,警察也来了,连累咱们无端遭受盘查哩。」

勘一和佑圆兄正在帐台前,拿我南人前天在屋顶上开演唱会的事聊得起劲。换作是个年轻人,抱着吉他在路边唱歌,倒还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整个乐团在户外擅自大弹大唱的,也难怪人家要报警处理。

当然,这一带的街坊都认识我南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演唱会,有人欣喜若狂,自然也有人抱怨连连。我南人的演唱结束后,阿绀和阿青便挨家挨户赔罪去了。

至于大厦这边,则由蓝子和亚美出面,向每一家住户致歉。我也随她们同行。唯独奈美子小妹妹家,我南人说什么也非跟去不可。

※  ※  ※

蓝子和亚美在玄关道歉后,奈美子小妹妹立刻向蓝子问好。她的父母有些讶异问她认识这位阿姨吗?

「我们家的女儿和儿子,也和小妹妹上同一所小学,前几天他们曾一起玩过。」

「啊,她说去了古书店玩?……」

「是的,就是我们家。」

幸好小妹妹的父母都知道我南人是谁,不但没生气,反倒非常惊喜,直邀他们进屋里坐坐。

我想,我南人早就料到自己得以受邀进屋。不知道接下来他有什么盘算呢?

「没想到我南人先生居然就住在附近!」

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名叫大町功,而妈妈正是那位法子小姐。

「我一直住这,打从出了娘胎就一直一直住在这里罗——,我只熟这一带而已哩——」

大町先生和法子小姐看起来有些紧张。但凡知道我南人的,见到他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我这人啊——是个懒骨头,没什么重要的理由,可不会随便开演唱会哟——」

「噢……」

「不过呢——,我今天说什么都非唱不可——!」

「这样呀。」

「可是,为什么要在我们家的屋顶上呢?」

夫妻俩接连问道。任谁都会有此一问吧。

「是为了LOVE呀——!」

「嗄?」

蓝子和亚美已经见怪不怪,在一旁没吭声。她们只能等我南人说个过瘾以后,再想办法收拾残局了。

「这里的管理员叫阿健,是我的朋友喔——」

「啊,原来如此,您刚才一直……」

阿健先生一直被我南人抱着肩,说得精准些,他根本是被我南人使出的碎颈功勾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你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吧?阿健,叫做健一郎喔——。他的名字是,健一郎。」

法子小姐喃喃地复诵着「健一郎」三个字,脸色倏然有些异样。她应该还记得吧?

「这个阿健呢,已经颓废了好一段时间罗——,不过他改过自新了,现在很认真哟——。以前他曾经伤了一个人的心,现在就算道歉也于事无补了,可他很希望能够守在那个人的身旁——」

「噢……」大町先生看起来满头雾水。

「当然啦,有些事是不值得宽恕,甚至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哩,不管是奈美子小妹妹也好、你们夫妻也好,甚至是上了年纪的我或是阿健,未来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哟——。如果一直怀恨在心,其实也无济于事呀——。憎恨不会孕育出新生命来,只会让那股恨意一直延续下去。这样太灰暗了,太灰暗了啊——。未来的路,还是亮一点比较好哟——。嗯,亮的比较好。就算过去曾经吃过苦,还是抱着正向乐观的想法才好,没错吧——?」

「呃,您说得是。」

「讲完了。」

「嗄?」

「我是为了大家,才办了那场演唱会的哟——,希望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罗——」

「噢……」

「讲完了。打扰罗——不好意思,吵到大家罗——」我南人把想说的话讲完,便站起身来,「奈美子小妹妹,欢迎来爷爷家玩,家里有研人和花阳可以陪你玩哟——」

我南人笑嘻嘻地对奈美子小妹妹说,小妹妹点了头答应。

※  ※  ※

「那,后来,怎么样了?」

「谁晓得啊。那个混蛋儿子,把大家搞得团团转,然后又不知上哪去啦。」

「还是老样子哪。」

勘一使劲地猛搓着头:「不过,大概只能帮到这里了吧?那位太太再怎么迟钝,总该明白了。之后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奶奶。」

阿绀坐在佛龛前面。不晓得现在能不能和他说上话呢?

「辛苦你喽。」

「真是累死我了。老爸那毛病,有没有办法改一改啊?」

「大概到死都改不过来吧。那位阿健先生呢?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生气呢?」

「据说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去了管理员室。」

「哦,她爸爸去找他了?」

「小妹妹的爸爸似乎一点就通了,推测大厦的管理员或许就是妻子的父亲。」

「这样啊。然后呢?」

「他说,妻子好像之前已隐约猜到了,但是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他请阿健先生暂时维持现状,再等一阵子,他会等时机成熟时,再和太太提一提。」

「真的呀,那不是很好吗?」

「算是圆满收场罗。」

「是哪。」

「奶奶也别太操心这边的事了,否则可没办法去到西方极乐……咦?结束了喔?」

唉,看来,又没办法继续聊了,还真是不方便哪。阿绀也苦笑起来,往佛龛上的小铜磬敲了一下,发出清亮的声响。

嗯,总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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