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同居,就快要满一年了。」
我感受着掌中银币的轻盈重量,深深地叹了口气。
「想不到你居然把我当成五岁孩子看待……真的只有这些吗?」
我的手掌上只有三枚小银币。
「难道这些还不够用?」
波莉悲伤地垂着眼。她那榛色的眼睛满是泪水,还用手梳着那头失去光泽的黑发,像是要压抑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情。她的手背与手指上还有一块紫黑色的瘀青。那是她之前被客人用剑鞘殴打时留下的伤痕。
「也不是不够用啦。」
这种银币是俗称小银币的伊莉丝银币。只要喝一杯麦酒,顺便点些下酒菜,转眼间就能花掉一枚。如果我是个修行僧,这样应该够用吧。
「可是,男人总是免不了要交际应酬。我今天还跟别人约好要去喝酒。」
「那你就去赴约啊。」
波莉皱起眉头,一副要我别说那种蠢话的样子。
「你应该也知道吧?男人的聚会没那么健全,不可能每个人喝杯酒就立刻解散。」
「这点钱果然不够……」
波莉身体一晃,整个人几乎要摔倒。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赚得太少。没关系,我会去跟老板说一声,多接一倍的客人。」
波莉把脸埋进双手哭了起来。她只要开始哭泣就会没完没了。
「抱歉,都是我不好。」
「你不用安慰我,都是我不好。每次都是这样。我总是不得要领,连客人都忍不住要揍我,因为我是个愚蠢的废物。」
「不,这不是你的错。」
「不然是谁的错?」
「是我。」
我原本不想说出这句话,最后还是说出来了。我对自己的意志力薄弱感到厌烦,却还是继续说下去。
「都是我不好。」
有人敲了敲家里的门。除了我跟波莉,住在这二楼的居民就只有老鼠。
「喂,波莉,你到底还要在里面混多久?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啦。」
对方是娼馆的仆人。那个死胖子又发出扰邻的怒骂声了。
「你看吧,谁教你要为了那种无聊的小事烦我,人家都到门口来接我了。」
「你说得对。我们没时间了。」
我下定决心,对她如此说道。
「好,我决定了,我今晚会乖乖待在家里。跟朋友喝完酒后,我就会立刻回家。」
目送波莉离开后,我累得倒在床上。这张烂床竟然好意思发出声响。
仔细想想,我的人生总是任凭别人摆布。我出生于平凡的农家,在八个小孩中排行第五,八岁就因为家里缺粮被卖给人口贩子。后来我成为一个奴隶任人使唤,好不容易逃走后又被山贼捡到,结果还是被人当成奴隶。后来我又从山贼手中逃走,开始独自浪迹天涯,最后被某个佣兵团捡到。
我在佣兵团里学到战斗的基础知识与技巧,也实际参加过战争,人也杀了不少。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佣兵团里的同辈找我一起出去闯荡,我成了一位冒险者。
当我忙着对魔物挥舞斧头与长枪时,同伴也变多了。我还得到名声与金钱,也很受女人欢迎。那段日子可说是一帆风顺,让我以为自己原本坎坷的人生终于要迎来好运。可是,我忘记凡事有起必有落这个道理了。
我被那个三八太阳神夺走力量,不但当不成冒险者,连普通工作都做不了。我来到这个城市后很快就过了一年,现在是个神经质娼妇的小白脸。
如果我身上至少还有钱,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但钱全被我花光了。结果就是,我现在只能躺在这间破房子的床上。
这应该算是我自作自受吧。可是,我也不想说出「如果我在跟魔物战斗时死去,就不用活得这么狼狈」这种怨言。既然我还活着,就要挣扎着活下去,这样才符合我的个性。我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如果真的要我自杀,我宁可在呱呱坠地的那天直接咬掉那个臭老太婆的奶头,让她亲手把我杀掉。
「算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没人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如何。说不定太阳神明天早上就会踩到自己的屁毛,摔倒在地上撞到脑袋,突然就死掉了。
当我从育幼院旁边经过时,我看到熟悉的面孔。有个打赤膊到处乱跑的小男生正被比他高上一颗头的女孩追赶。
「哈啰,矮冬瓜。」
「『马修』,原来是你啊……」
听到我喊她,艾普莉儿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别来烦我。我现在得帮这孩子穿上衣服。讨厌,你给我站住,这样会感冒啦!」
两个小鬼头再次玩起捉迷藏。她看起来就是个随处可见的可爱女孩,但这个城市里没人会蠢到对她下手。毕竟冒险者公会掌管着一群莽夫,而她可是公会会长的孙女。如果有人胆敢伤到她一根寒毛,恐怕不用半天就得去冥界报到。她明明还是个小鬼头,却会跑来育幼院当义工,也会到冒险者公会做一些职员的工作。
「我毕竟是你的长辈,难道你就不能多对我展现出一点敬意吗?」
「可是我爷爷……不对,我祖父曾经告诉我『马修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不要理他』。」
那个臭老头……居然对孙女灌输这种奇怪的观念。
「德兹也是这么说的。」
该死的矮胡子,小心我踩扁你喔。
「德兹也有告诉我,听说你在这里教小朋友读书?你下次也可以顺便教我吗?」
「可是,你不是大人吗?」
「我实在不擅长写字,顶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绝对不要。」
我被冷酷地拒绝了。真是个无情的女孩。
「你赶快走开啦,不然我要叫人了喔。」
「知道了啦。」
反正我也只是想打发时间,离开家里时那种郁闷的心情也好多了。
「记得在太阳下山前回家喔。这城市最近不太平静,我还听说有坏人会绑架小孩子。」
艾普莉儿没有理我,就这样走进建筑物里面。
陪小朋友玩耍的时间就此结束,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了。
「马修,你这样就要回家了吗?」
也许是看到我站起来,让他觉得不太高兴。满脸通红的史达林拉住我的手臂。
「是啊。」
「别这样,继续喝啦。马修,我看你根本没喝多少不是吗?」
史达林环抱住我的脖子,就像是我的爱妻一样。我想挥开他的手,却无法如愿挣脱。就连这种瘦巴巴的小鬼头臂力都比我还要强。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还以为史达林终于愿意放开手,却发现他整个人飞向后方,就这样撞在酒馆的墙壁上。他像是靠在墙壁上昏死过去,结果竟然开始打呼。
「我讨厌醉汉。」
「谢谢你出手救我,真是个好孩子。」
我轻轻抚摸那头跟胡须一样浓密的头发。德兹默默地揍了我的肚子一拳,我立刻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我也讨厌装熟的家伙。」
这家伙还真是开不起玩笑。我揉着肚子站起来。
「你也未免太慢了吧?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今天原本是跟德兹约好要一起喝酒,却意外被史达林缠上,害我现在身无分文。
「有两个蠢蛋在公会里闹事。」
「那种小事你应该能轻松摆平不是吗?」
至少在这个城市里,没人打得赢德兹。摆平几个闹事的家伙应该比摸他的胡须还要容易。
「如果只是要摆平几个醉汉,确实不算什么。可是对方的身分有点难搞,才会让事情变得麻烦。」
「对方是道上兄弟吗?」
德兹摇了头。
「他们是『女战神之盾』的人。」
那是最近开始崭露头角的七人……不,是六人组团队。他们的首领是艾尔玟•梅贝尔•普林罗斯•马克塔罗德,她同时也是过去被魔物灭亡的马克塔罗德王国的公主。她是个剑术高手,誓言复兴王国,正在挑战大迷宫「千年白夜」。因为其强悍的实力与美貌,人们尊称她为「深红的公主骑士」,所有吟游诗人都在传颂她的英勇事迹,从她七岁时首次击败骑士开始,直到为了拯救苍生免于魔物毒手而奋战不懈的过程。因为那些对流行毫无免疫力的家伙总是会拜托吟游诗人唱歌,我光是待在酒馆里喝酒,就听过好几次赞美她的诗歌。拜此所赐,我现在完全是个艾尔玟博士了。
「闹事者是他们队伍新来的跑腿小弟。他们仗着公主殿下的威名,在公会里耍威风,结果跟其他冒险者大打出手。」
「那公主骑士殿下呢?」
「她刚好不在场。那些家伙在公主殿下面前会放低姿态,不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就会嚣张起来。」
「我记得他们之前不是死了一个人吗?」
「好像是被林德虫干掉的。」
林德虫是一种住在「迷宫」深处的大蛇。这种魔物平常只会缩着身体静静沉睡,但只要开始作乱,就会变得很难对付。林德虫会宛如河流扭动巨大的身躯追杀敌人。它的鳞片就跟钢铁一样坚硬,还有宛如箭矢的尖锐尾巴,以及刀剑般锋利的长牙。我有一次在其他「迷宫」里遇到林德虫,那家伙只要张开嘴巴,就能直接把我一口吞下。我光是要逃命就已经拼尽全力。我还听说过林德虫用身体缠住城堡,把城堡跟里面的城主与骑士全都压扁的传说。
「听说那家伙整个下半身都被吃掉了。」
「可怜的家伙。」
如果上半身也被吃掉,就不用让人看到自己凄惨的尸体了。
「所以他们就放着『迷宫』不去挑战,学别人喝酒闹事吗?」
如果需要发泄,就应该去娼馆才对吧。真会给人添麻烦。
「我可以体会他们的心情。」德兹这么说。「毕竟明天可能就轮到自己了。」
冒险者是一种与死亡为伍的职业。今天躺在床上睡觉,明天就躺在棺材里面,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虽然我跟德兹都退出第一线了,至今还是没能忘记当时的感受。
「害我心情都变差了。」
我起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人才刚到,你就要回去了吗?」
「谁教你要迟到。」
因为德兹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我用手指戳了戳他那满是胡须的脸颊。
「你老婆就快要临盆了吧?记得早点回家。」
「不用你多管闲事。」
铁块般的拳头再次打中我的肚子。一个新郎官这样掩饰自己的害羞,好像有些过火了吧?
跟德兹分开后,我在酒馆街上闲晃。到处都能听到醉汉的欢呼声,烤肉的味道也搔弄着我的鼻尖。我的肚子在叫了。都是因为某个大胡子刚才刺激了我的胃,害我肚子一直叫个不停。拜托安静点啦,我可不想因为制造噪音被卫兵抓走。虽然我很想立刻找间酒馆,进去里面喝杯麦酒,但偏偏手头很紧,也没有还能让我赊帐的店家。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熟人,让对方请客。要找史达林吗?那家伙还是算了吧。
我停下脚步探头看向店里,想知道有没有熟人在里面喝酒,可惜没看到半个熟面孔,只看到许多曾经勒索过我的小混混。因为有个比我矮一颗头的臭小鬼舔着嘴唇走过来,我只好赶紧离开现场。
「喂。」
当我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时,有人在巷子里拉住我的袖子。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一名金发女子穿着露出肩膀的衣服,对我露出谄媚的笑容。我还闻到了刺鼻的白粉味。
「马修,你今晚有空吗?」
玛姬是我认识的娼妇,我以前买过她好几次。虽然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轻,但应该早就超过三十岁了吧。
「还是算了吧。」
「你是在顾虑波莉吗?放心啦,我会帮你保密。」
明明知道我是同事的男人,却还跑来诱惑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自己跑来找我,我是很开心啦,可是你那边好像已经有其他客人了。」
一名年约七岁,同样有着一头金发的可爱女孩正在拉扯玛姬的袖子。
「妈妈。」
「哎呀,莎拉,你怎么可以跑到这种地方?」
玛姬蹲下去,充满怜爱地抱住那个女孩。听说女孩的父亲是个冒险者,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反正那家伙不是早就横尸街头,不然就是逃到其他城市了吧。这种年纪的孩子应该还很黏母亲,可是,她母亲不得不出来卖身赚钱,每晚都睡在不同男人的怀里。
「妈妈,我好寂寞喔。我们一起睡觉好不好?」
我来回看向玛姬与女孩。尽管这是女儿殷切的愿望,但玛姬注定只能跟陌生的邋遢男子同床共枕。因为如果她不这么做,母女两人都得流落街头。
我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枚银币塞到玛姬手中。
「我帮她付钱,你今晚就陪女儿睡觉吧。毕竟这阵子不太平静。」
「灰色邻人」是一座危险人物盘踞的城市。暴力与走私自不待言,我听说最近还有某个组织在绑架孩童,卖给某些变态。
玛姬凝视着掌中的银币,感动地向我低下头。
我在莎拉面前单膝跪地。
「哈啰,大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听说你经常陪冒险者公会的那个矮冬瓜玩,我常听她提起你的事,她应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莎拉似乎经常跟育幼院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所以也认识艾普莉儿。
「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个性温柔,也不会给人添麻烦。她还会请我吃零食,也会教其他孩子写字。」
莎拉折起指头数着,对我这么说道。
「那你呢?」
「我喜欢艾普莉儿,可是我讨厌读书。」
「我也是。」
我笑了出来。
「她是个好孩子,你以后也要继续跟她做好朋友喔。」
「我会的。」
我轻轻摸了摸莎拉的头后,她也挺起瘦巴巴的胸膛。
我高举着手离开。当我正要走过转角时,莎拉突然大声说话。
「妈妈,我刚才演得怎么样?」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玛姬正一脸尴尬地捂着莎拉的嘴巴。
她女儿可是个好演员啊。
「算了,钱就给你吧。至少我看了一场好戏。」
我耸耸肩,就这样离开现场。
我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远离市中心的街道。可是,这里还不是这趟放浪之旅的终点。
我非常清楚。如果想喝酒,就只能去赚钱。然而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智慧与才艺,唯一还行的只有床上功夫。我对自己的尺寸跟技术都很有自信。
难道这个城市里就没有那种留着一头金发,身材好到不行,经常空虚寂寞觉得冷,正想找人抚慰自己的有钱寡妇吗?年纪最好是三十……不,就算更老一点也行。
「咦?」
我来到的地方是「金狮远吠亭」。有别于我刚才去过的酒馆,这里的常客都是些有钱人。说到这里跟其他酒馆有何分别,就是在这里喝一杯麦酒的钱,在刚才那间店里至少可以喝上五杯。因为我这个人重量不重质,如果花费一样多,我宁愿选择享受五倍的乐趣。我平常都会直接从店门口走过去,但我今天从窗户隙缝看到一张令人在意的脸。
那人就是「深红的公主骑士」艾尔玟。我趴在窗边往里面偷看。她就坐在吧台旁边,一个人喝着酒,身边好像没有同伴。
她会跑来喝酒其实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她应该很有钱,就算是公主骑士殿下,也会有想要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吧。
要是我去拜托她,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请我喝一杯。
照理来说,她应该会拒绝我,我甚至可能被她痛扁一顿。可是,我无法抗拒自己一直叫个不停的肚子,还有公主骑士殿下那张美丽又寂寞的侧脸,最后还是推开了「金狮远吠亭」的门。
蜡烛的微弱火光照耀着店里,外面的喧嚣声很不真实地完全消失了。包含公主骑士殿下在内,店里一共有四位客人,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胡子男在吧台后面洗东西。他好像是老板。看到我走进来,他毫不掩饰地用不高兴的眼神瞪我。走错地方的穷人给我滚──那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只要看看桌椅的做工就能知道,店里的装潢与器具花了很多钱。就算只是偷走一个盘子,我明天的饭钱应该就有着落了。
我不理会老板失礼的目光,在公主骑士殿下旁边坐下。
「给我一杯麦酒。」
「你身上有钱吗?」
老板这么问我。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当然有,而且比你的薪水还要多。」
虽然说谎是不对的,世上还是有比真实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我那不想在公主骑士殿下面前蒙羞的自尊心。
「先付钱。」
「拿去。」
我让银币滑过吧台,送到老板面前。史达林跑来找我讨酒喝,自己的钱包里却还有八枚银币。虽然我拿走的比请客花掉的还多,这些钱就当作是补偿金吧。
老板默默拿起银币,把装在杯子里的麦酒端出来。
就算我在旁边坐下,公主骑士殿下还是连斜眼都没看我一眼。她似乎打算彻底把我当空气。不过,她好像还是没有放下戒心。我感觉得出来。如果我不怀好意,想伸手抱住她的肩膀,恐怕转眼间就会被她打倒,从这间店里被踢出去吧。
我找不到跟她攀谈的机会,只能小口喝着这杯不是很冰的麦酒。连我都觉得这种喝法很小家子气。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整间酒馆静悄悄的。从外面传来的喧嚣声就像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小声。
跟德兹或史达林说些蠢话很有趣,但偶尔像这样喝酒其实也不错。我也已经是个大人,有办法静下心来品酒了。如果还有最顶级的美女相伴,那就更不用说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久后,艾尔玟斜眼看了过来,主动找我说话。哎呀,沉默时间已经结束了吗?我还以为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来她比我想的还要心急。
「其实也没什么事。真要说的话,我想就是像这样跟你说上几句话吧。」
「那你已经达成目的了。」
她再次将视线移回吧台。即便我这个人比较迟钝,也明白她在暗示我赶快走开。
「要不要离开是我的自由,我没必要听你的命令。」
我可没有蠢到会放过接近这种美女的机会。
「那就我离开吧。」
她把金币摆在吧台上,起身准备离开。我开口这么说道:
「……听说你失去了同伴。」
艾尔玟的表情僵住了。我果然没猜错。冒险者独自跑来喝酒,通常都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我可以体会。那种感觉真的很糟糕,不是只有因为失去重要同伴而感到悲伤这么简单。无力感和懊悔与各种情感全都混在一起,在胃里不断翻腾,让人觉得彷佛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别说是出现在梦里了,不管做什么事情,脑海中都会浮现对方的死状。喝酒不是为了品尝滋味,也不是为了靠着醉意逃避现实,酒其实是一种『预防药』,免得自己跑去用头撞墙或是扯掉自己的头发与头皮。」
「……」
「我还有其他同伴,我们不是孤单一人。我应该努力保护现在这些同伴,而不是一直想着已经死去的家伙。可是,那些都只是空话。『应该』与『必须』这种出于义务的想法绝对无法抹去这种痛苦。就算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也无法保证自己能撑到那时候,而且也没人敢这么保证。唉,真不晓得这种痛苦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当我回过神时,艾尔玟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面对我这边了。她刚才明明还一直面对着吧台,连脸都不愿意让我看到。
「抱歉,我说这种话就像在挖你的旧伤。我愿意道歉。」
我早就做好挨揍的觉悟了。可是,艾尔玟脸上没有愤怒与轻蔑,只有惊讶。看来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并不是在浪费口水。
「……你也是冒险者吗?」
「曾经是。」
我在佣兵时代就曾经失去过好几位伙伴,待在「百万之刃」的时候也不例外。原因可能是一些无聊的失误,或是意想不到的危机、背叛、偷懒与偷袭等等,我身边的同伴经常随便就死掉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喜欢那个笨拙又诚实,不管是被打、被火烤、被刀子砍,还是被石头压在底下,都还是活蹦乱跳的大胡子。
艾尔玟仔细打量我。
「你受伤了吗?」
「算是吧。」
我不想提起那个拉野屎的太阳神。难得有机会陪美女聊天,我不想破坏现在的好心情。
「所以这是前辈的忠告。你可以伤心难过,我也不会叫你忘记。不管是愤怒、恐惧还是憎恨,你要怀有什么样的情感都无所谓。可是,只有后悔不行,那不是可以『沉迷』的情感。」
「『沉迷』?不是『怀有』吗?」
艾尔玟露出狐疑的表情。我继续说下去。
「后悔这种情感就跟『禁药』一样。如果为了逃避痛苦,就让自己沉浸于自我怜悯中,最后就会再也走不出来。」
「……」
艾尔玟低头看向酒杯。在她放下酒杯的同时,杯里的酒也掀起红色的波纹。
「早知道我当时就这么做,如果我当时可以更早发现异状就好了──这种想法不管之后要怎么想都行,但那只是妄想罢了。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一直低头看着下方,像是在探寻自己心中的情感。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嫌弃,我并不介意听你诉说烦恼。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去其他地方续摊?顺便帮我付一下……」
我突然被人从背后殴打。我被打得措手不及,只能抱着头趴在地上。我回头一看,正好被一个满脸通红的金发年轻人踢中下巴。我没能支撑住身体,摔了个四脚朝天。
「拉尔夫,别这样!」
名叫拉尔夫的男子冲过来,一副要给我致命一击的样子,但艾尔玟阻止了他。
「你怎么可以突然对别人施暴?」
「公主殿下,您不能跟这种人渣扯上关系。」
对方好像认识我。他轻轻摇了摇头后,就拉着艾尔玟的手走向门口。
「请跟我走吧。路斯塔卿也在等您过去。」
对方似乎打算硬把艾尔玟带走,也不给她表达意见的机会。
「放开我!拉尔夫!」
「我不放,这句话我今天一定要说。公主殿下,您必须尽快回去挑战『迷宫』……」
「我叫你放开!」
近似惨叫的呐喊响彻店里,整间酒馆变得鸦雀无声。连拉尔夫都一头雾水,整个人愣在原地。我看到成功挣脱的艾尔玟铁青着脸,也许是不小心太过激动让她很后悔吧。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艾尔玟一脸歉疚地小声说道。
「属下感到万分抱歉。可是,您这样只是在浪费时间。我能体会您的痛苦,但我们真的该走了。」
即便嘴里说着道歉的话语,拉尔夫好像还是没有放弃把她带回去。艾尔玟不情愿地点了头。
「请结帐。」
因为他们两人准备就这样走出去,老板安静地叫住他们。
拉尔夫没有答话,直接大摇大摆地往回走,用手在吧台上拍了一下。从这里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听起来像是把钱放在桌上的声音。
在门关起来的前一刻,我从门缝间看到艾尔玟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们走掉了吗?在心中数到五十后,我起身。就凭那种软弱无力的拳头,就算挨上一百拳我也死不了。虽然我也无法反击就是了。
「那我也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既然艾尔玟回去了,这里没人能请我喝酒,我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种地方。醉意早就没了。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好回到自己的狗窝。
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床上没有人影。难道波莉还没回来吗?我打算睡一觉,就这样不自觉地走向床铺,但桌子底下突然冲出一道黑影。黑影像蜘蛛一样抱住我的腿,而且还是手脚并用。
「波莉,如果你想玩捉迷藏,我们就来玩吧。」
我拉着她的手,想把她从桌子底下拉出来,但她果然不肯出来。
我打开窗户。月光射了进来,照出波莉凄惨的模样。她的眼角变成红黑色,头发乱七八糟,嘴角也破了。
「你怎么又被人打成这样?」
下流娼妇的客人当然也都是些人渣。只要是正常的娼馆,都不会让那种不打女人就兴奋不起来的变态上门。
家里可没有伤药那种高级的东西。当我打算先帮她擦脸,起身准备去拿水的时候,波莉抱住了我。
「马修,对不起。」
她把脸颊贴在我的裤子上磨蹭,顺便擦掉眼泪、鼻水与廉价化妆品。
「都是我不好,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那种事,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对你动粗的家伙。」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
波莉双眼无神,开始咬拇指的指甲。她每次感到不安就会这么做,所以她的拇指指甲总是只剩一半。
「都是因为我太废了。毕竟对方是客人,就算客人比较粗暴一些,也必须笑着接客。我爸爸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你应该也知道吧?」
「是啊。」
虽然我不曾见过他本人,但你已经告诉我几百万次了。
「我想成为一个更出色的人。就算是娼妇,也不代表就能被人小看。虽然我没有读过书,可能没办法变成像凡妮莎那样,但我应该可以当一个聪明的娼妇。」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请你不要抛弃我。马修,我会努力的。你应该知道吧?我还会写字喔。只要我有心,也能做帮人代笔的工作。如果手上有本钱,也知道要怎么做生意。我们将来就两个人一起做生意吧,就算不是在这个城市也行。」
波莉今晚还是一样说着那些既像忏悔,又像表明决心的话。可是,我不曾看过她为了改变现状付出任何努力。这根本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算不上,就只是一晚的美梦。只要谈论着梦想,她就能变得跟现在不一样,当一个最棒的自己。尽管把自己的不幸挂在嘴边,一直活在后悔之中,却完全不去改变现状,沉醉于自我怜悯。就算没有沉迷于酒精或「禁药」,她依然是个喝醉的毒虫。
「到时候我们该做什么生意才好呢?虽然卖葡萄酒也不错,但你可能会把酒全部喝光,我想还是不要好了。你觉得卖盐、小麦或蜡烛怎么样?」
这些东西全是被商业公会独占经营权的商品。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民生必需品,国家会严格监视违法的交易行为,也会重罚违反规定的业者。就算成功加盟公会,新人也不会有生存空间。波莉的想法总是既空洞又不切实际。
据冒险者公会的鉴定师凡妮莎所说,波莉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听说她出身于一个还算不错的商人家庭,虽然头脑不是很灵光,也曾经帮忙过家业。她还有过未婚夫,原本说不定有机会嫁给一个还算富裕的商人。可是,因为家里的店倒闭了,她母亲上吊自杀,父亲也把她卖给娼馆。波莉不愿承认现实,也无法接受现状,心里找不到平衡点,只能紧抓着不切实际的解决之道,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凡妮莎实在看不下去,好几次都劝她改行,但不要说三天,她连半天都坚持不了。
你要认真工作,好好正视自己的人生──就算跟她说这些大道理也完全不管用。她当下会表示赞同,但隔天又会故态复萌。因为比起努力改变现状,一边喝酒一边说着丧气话要来得轻松多了。她就这样徒增年岁,最后逐渐老去。跟我如出一辙。
「是啊,你没有错。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就是因为这样,我今天也说着一样的违心之论。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德兹的老婆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幸好母子都很健康。德兹开心到不行。他在公会里依然是个不苟言笑的大胡子,但回到家就会变成和颜悦色的奶爸。看到挚友那么开心的样子,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样我就更好捉弄他了。
当我打算买点东西过去,在街上闲晃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个人影要走进巷子。
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那个戴着灰色兜帽的背影往巷子里头走。那人有着形状很棒的屁股,还有优雅的走路姿势,我绝对不可能认错。
自从那天以后,我就不曾见到公主骑士殿下。我偶尔会从外面偷看「金狮远吠亭」里面,但每次都没见到她。
对方整天都在「迷宫」里英勇华丽地战斗。我则是日复一日地喝酒,整天在街上闲逛,努力找寻掉在地上的零钱,夜里就忙着安慰哭泣的波莉。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我们终究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可能相遇的人,就算有机会聊上几句,也不过是偶然罢了。虽然我们应该还有机会擦肩而过,不然就是远远看到对方,但应该再也没机会聊天了吧。
她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她的服装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不过这一带可不是那种公主殿下会来的地方。那个名叫拉尔夫的疯狗好像也不在旁边。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我闻着陌生醉汉留下的小便与呕吐物的臭味,偷偷跟踪公主殿下。我还以为我这个大块头跟在后面应该会立刻被她发现,但她好像没注意到我。
我们穿过曲折蜿蜒的小巷,最后来到「夜光蝶大道」上一间名叫「红棺」的娼馆后门。她来这里做什么?「灰色邻人」也有不少可以找到男娼的娼馆,但那间娼馆应该只有女娼。正当我感到疑惑,以为公主骑士殿下可能有那方面的性癖时,一名男子从后门走出来,让我看傻了眼。
那人就是奥斯卡。他是凡妮莎的男朋友,年约三十的斯文男子。虽然他有着金发碧眼,还有一张称得上俊美的帅脸,但我十分清楚,这家伙是一个跟我半斤八两的人渣。
奥斯卡露出和善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扫视周围。我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情况。奥斯卡把一小包东西交给艾尔玟,然后收下一个小小的袋子。我听到非常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奥斯卡看了看袋子里面,满意地点了头。
「我说到做到了。」
艾尔玟强忍着怒火这么说。
「请你把『那东西』还给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方的口气显然是在装傻。果不其然,艾尔玟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你这家伙竟敢算计我!」
「我劝你最好不要大声喊叫。」
奥斯卡把食指摆在嘴唇前面。
「毕竟东窗事发会有麻烦的人可是你。我有说错吗?『深红的公主骑士』殿下。」
虽然只是细微的耳语,口气却像是砍下龙头般得意洋洋。
「头上戴着那种东西,你应该很不好说话吧?可以请你拿下来吗?」
「……」
「可以请你拿下来吗?」
他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后,艾尔玟不情愿地拿下兜帽,露出她亮丽的红发。
「这样仔细一看,你果然很美呢……呜哇!」
艾尔玟把手伸向挂在腰间的剑,奥斯卡也在同时迅速往后跳开。
「拜托你千万别乱来。要是在这里把事情闹大,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奥斯卡的胁迫奏效,艾尔玟很明显地畏缩了。那个可以果敢冲进一群魔物之中救出同伴的公主殿下,现在竟然在害怕。
最后她终于放开握着剑柄的手。也许是确信自己赢了,奥斯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绕到艾尔玟背后。
「你放心,东西我会还给你的。只不过,虽然这里面都是金币,只有这点钱可能还是不太够。你应该比我明白那东西的价值吧?」
奥斯卡故意在她面前摇晃装着钱的袋子。那笔钱大概是我十年份的生活费吧。
艾尔玟一脸苦恼地紧咬着唇。
「我是这么想啦,毕竟我们今后还得长期往来,只有金钱上的往来不是太冷漠了吗?你懂我的意思吧?」
男子伸手碰触那头深红色的长发。她有一瞬间想要闪躲,最后还是没有挥开对方的手。
「如果我说出这个秘密,我们两个都会完蛋。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不过,你就不是这样了吧?我有说错吗?」
「……」
「只要我们不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让我们进一步深交好吗?」
奥斯卡把手伸向她细长白皙的脖子。我捏住自己的鼻子。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为数不多的专长之一就是模仿那个黑皮肤的卫兵。那种很有特色的菸酒嗓很好模仿。
「你是奥斯卡对吧?给我站在那里别动!」
我原地踏步,发出好像有人正走过去的声响。
奥斯卡啧了一声,快步逃离现场。他跑得太过慌张,结果好像不小心撞到人了,听得到尖锐的惨叫声。被留在原地的艾尔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重新戴上兜帽,准备离开。
「公主殿下,请您留步。」
艾尔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对了,我好像还没做过自我介绍。」
为了让她放心,我摊开双手,尽量用温柔的口气说话。
「我叫马修,请多指教。」
我笑着伸出手,但她没有跟我握手。她就像一只被人欺负过的野狗,充满了戒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我要问的。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公主殿下该来的地方。」
「这件事与你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吧?你差点就被色狼侵犯,我可是好心救了你耶。」
「色狼?」
她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
「是啊。难不成你才是那个要侵犯别人的色狼?如果我坏了你的好事,我愿意道歉。为了补偿你,我愿意让你摸屁股。不过我的屁股很敏感,可能会不小心发出怪声就是了。」
「开什么玩笑!谁要……不,抱歉。谢谢你出手相助。因为事出突然,我有些心慌意乱。」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艾尔玟的表情也逐渐放松。成功守住秘密让她松了口气。看来我好像猜对了。
「我改天必定会回报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别这么说嘛。在这里站着说话也很奇怪,要不要陪我去喝一杯?我不会对你乱来的。」
「不必麻烦了。」
她重新戴好兜帽,准备离开这个地方,就像只振翅起飞的小鸟。
「只要一下下就好。我今天身上刚好有钱……糟糕!」
我的钱包掉到地上,铜币与银币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公主骑士殿下皱起眉头。被我这种小混混命令,她应该觉得很屈辱,也或许是想起刚才的奥斯卡了吧。
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刚才出手救了她,她最后还是乖乖蹲下。她太疏于防备了。我趁机抓住她的手,把手伸进她怀里,拿出那包东西。
「你要做什么!」
在她出手抢回东西之前,我赶紧退向后方。
「别这样大声乱叫。」
她一副随时都会拔剑的样子,让我慌张地伸手制止。
「这可不是你这种淑女该碰的东西。」
我很清楚这只是多管闲事,但我也很明白如果放着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冒险者公会里有一位名叫凡妮莎的高明鉴定师,你应该认识吧?」
在这种阳光照不到的巷子里,如果跟她打起来,我百分之百会输。我努力想着该如何避战,继续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她看东西的眼光远远强过寻常鉴定师,但看男人的眼光差到了极点。她总是跟一些无可救药的人渣交往,而她的现任男友更是糟糕,就是刚才跟你起冲突的奥斯卡。」
艾尔玟的身体抖了一下。
「他是个还算有名的药头,会从黑道那边买进可怕的『禁药』,卖给那些深信自己是来自沙漠王国的贵族的梦想家,还有忘记把常识装进脑袋的冒险者。」
兜帽底下的脸孔变得苍白无比。
「这东西是『禁药』,而你是个惯犯。」
这瞬间,艾尔玟瘫坐在地,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我有说错吗?」
公主骑士殿下没有回答,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恐惧、愤怒、羞耻与绝望……这些情感像是被丢进魔女的大锅,全都混在一起熬煮,冒出恶心的泡泡。她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应该是为了隐藏脖子上冒出的黑色斑点吧。
我打开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满白色粉末。我打开瓶盖,闻了闻味道。
「原来是『解放』啊……」
我自己不曾用过,但用过的人告诉过我,只要舔一下这种白粉就能让人感到无比亢奋,把恐惧与所有情感都抛到脑后。而代价则是自身的毁灭。用不了几年的时间,骨头与内脏就会变得千疮百孔,寿命也会确实缩短。就算停止服用,也会因为戒断症状尝到地狱般的痛苦。奥斯卡那个混帐,竟然把这种没天良的东西拿出来卖,他会下地狱的。
(插图012)
「啊、啊……」
艾尔玟发出呻吟声,而且声音里充满了渴望。虽然她没有突然扑过来,好像还能保持理智,但要是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她很可能会为了得到「禁药」出卖身体。
我没有盖上盖子,就这样把装着白色粉末的瓶子丢进附近的排水沟。白色粉末跟瓶子一起被污水冲走了。
「我不打算对你个人的私事说三道四,可是依赖这种东西……」
后脑杓突然传来一阵冲击。原来是双眼充血的公主骑士殿下向我扑了过来。
「你这个混帐!」
她激动地挥拳揍过来。我连忙举起双手,但拳头还是击中了我的脸。虽然力道不强,速度却非常快,让我很难闪躲。拳头好几次都穿过防御,直接打在我身上,我才刚失去平衡就立刻被击倒在地。我摔个四脚朝天,被她骑在身上殴打。
情况不妙,现在的我连臂力都赢不过她。公主骑士殿下好像完全气疯了,挥拳的动作也变很大。我稍微缩起脖子,用额头承受她使出全力挥下的拳头。我的身体还是一样耐打。公主骑士因为拳头痛而暂时停手,我趁机从她的身体底下钻出来。
「如果想拿到『禁药』,那你就去捡啊。只要马上喝下那些污水,说不定还有一点味道。」
艾尔玟这时才总算恢复理智,整个人停住不动。她轮流看向自己红肿的拳头与排水沟,还有被她痛打的我。也许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低着头蹲在地上。我以为她在小声哭泣,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不久后,我起身,然后拍掉身上的灰尘,朝公主骑士殿下伸出手。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跟我谈谈?」
我带着公主骑士殿下来到冒险者公会的二楼。公会里有好几个用来让冒险者密谈的房间,就算声音稍微大一些也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因为这个缘故,冒险者们也会在这里对人动私刑。如果在这里谈话,就不用担心被人偷听了。我也想过要把她带回家里,但在这种情况下那么做,她可能会误以为我居心不良。顺带一提,波莉出去上班了,要到深夜才会回家。
狭窄房间的中央有一张伤痕累累的桌子,像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一样静静伫立。公主骑士殿下按照我的指示,在快要散掉的椅子上坐下。
她把手掌摆在大腿上,脸色苍白地低着头,宛如等待审判的罪人。
「你不需要那么拘谨,把我当成神父就行了。」
虽然我还在老妈的肚子里时就舍弃信仰那种东西了,但我至少还能听别人倾诉烦恼。
「我就直说了。你得了『迷宫病』对吧?」
她还是沉默不语,但那微微握住的手掌还有紧紧并拢的双膝,都老实坦白了自己的罪状。
「这是常有的事。」
在缺乏照明的「迷宫」里,死神总是一直跟在身旁。地形、魔物、陷阱与同行……死神随时都有可能从背后袭来。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我已经看过好几个这样的家伙了。
一旦得了「迷宫病」,就算用魔法也无法治好。尽管可以用僧侣的「奇迹」鼓舞士气,效果也维持不久,患者很快就会变回一只胆怯的小猫。如果是症状比较轻微的家伙,只要搬到其他城市,不再踏进「迷宫」,就还能继续战斗。可是,绝大多数的患者都会失去战斗能力。冒险者是一种需要赌命的职业,如果无法赌上性命就再也做不下去了。之后只能退休,不然就是丧命。
还有些人会因为走投无路而使用「禁药」,这位「深红的公主骑士」殿下也不例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虽然我不认为这是个聪明的做法就是了。
也许是放弃辩解了,艾尔玟依然低着头,小声说出自己的罪状。
「我……是在半年前左右开始碰那种东西。」
听说是因为无法忍受对战斗与「迷宫」的恐惧,她才会开始碰那种东西。她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拿到「禁药」后,就慢慢开始用了。
「刚开始非常有效。心情变得很棒,征服『迷宫』的进度也远比过去快许多,但我做出蠢事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她服用「禁药」的间隔越来越短,现在如果不每天服用一次就会出现戒断症状,双手会不自觉地颤抖,脾气也变得暴躁,无缘无故就对身边的人发火。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异状,她只能不断服用「禁药」,完全就是恶性循环。
「最后甚至还听从那种家伙的要求,把祖先传下来的翡翠项炼交了出去。」
据说那是一位很久以前从异国嫁过来的公主带来的嫁妆,是非常宝贵的东西。而艾尔玟却打算把那种宝物拿去换「禁药」……不,她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这就是「禁药」的可怕之处,就连清廉洁白且意志坚强的公主殿下都会为此变得疯狂。
她很快就感到后悔,到处凑钱想把宝物买回来,却反过来受到威胁。
「我身为马克塔罗德王国救赎的象征,却只能靠那种东西克服恐惧这种事,绝对不能让民众知道。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既然你会害怕,就赶紧退休吧。」
「我不能这么做。」
「我明白你的苦衷。为了复兴王国,你必须挑战『迷宫』取得宝物吧?我就坦白说吧。你身边的同伴都是些没出息的废材。那种美好的丰功伟业,只要给吟游诗人几枚铜币,他们就会开心地歌颂,但那绝对不是在现实里该做的事情。」
如果是所有幸存者同心协力去挑战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本领有多么高强,让一个女人背负整个国家的命运这种事,只不过是狗屎。
如果想建国,也可以去开垦南方的荒野,不然就是侵略其他国家。先到某个国家当官,然后找机会窃国也不是不行。反正这些做法都比那种不切实际的手段来得好多了。
「如果你会感到害怕,就直接说出来吧。难道你一直都是把自己的背后交给那种心里有话也不敢跟他们直说的家伙吗?」
「这件事跟你无关。」
「是啊。确实跟我无关。」
我叹了口气,往后躺在椅背上。
「我承认。我们不过就是前阵子稍微聊过几句,都还没自我介绍的陌生人。不过我也要问你,知道你这么痛苦的家伙有几个?我敢打赌,一个都没有。」
如果她当初能说出自己的痛苦与恐惧,应该就不会去碰「禁药」那种东西了吧。
那些人只不过是把名为期待的皇冠戴在她头上,赞颂着这位崇高、清廉又美丽的公主殿下,从来不曾想过这会对公主殿下造成多大的负担。那些幸福的家伙还真是无知又无能,怎么不去死一死算了?
「这是我的忠告。你一定要把『禁药』戒了,碰那种东西绝对是个错误。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命令你,但我还是要这么说,别再服用了。『绝对不要』。」
在我说出这些话的同时,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我见过好几个碰『禁药』的家伙,每个最后都没有好下场。有人为了买药跑去抢劫,最后遭到处死;有人精神错乱,把魔物当成自己老妈,自己跑去给魔物吃掉;也有人受不了毒瘾发作的痛苦,亲手刺穿自己的喉咙。你应该也不想要那种特别的死法吧?」
明明没人拜托他们,他们还是表演了那种低俗的「特技」。
「尤其是『解放』,因为效果强烈,戒断症状也非同小可。而且连『解毒』都无效。」
世上还有魔法这种方便的东西,不但可以帮人疗伤,也能帮人中和体内的毒素。可是,魔法也有治不好的病症,那就是「迷宫病」这种心理疾病,还有「禁药」中毒的症状。「解放」在制作时会用到含有特殊魔力的药草,所以也无法制作出解毒剂。
「你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放弃『迷宫』里的宝物与复兴王国这个目标,别再继续当一个冒险者,然后找个乡下地方,看着大海专心疗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去做吧。不管要说是生病还是受伤都好,理由这种东西要怎么捏造都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吧。」
「感谢你的忠告。」
艾尔玟难过地摇了摇头。
「但是……现在的我需要那种东西。」
「你要靠着『禁药』复兴王国吗?你打算让人在王国史上写些什么?尽管得到『迷宫病』,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艾尔玟公主殿下依然服用『解放』,拖着中毒的身体拿到宝物,最后成功复兴王国吗?」
「如果实在情非得已,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你打算把秘密与恐惧全部藏在心里,就这样前往冥界吗?还是算了吧。被人当作蜥蜴的尾巴断尾求生,可不是一位公主殿下该做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管到这种地步?你不是承认自己跟这件事无关了吗?」
「难道你不曾拿面包喂饿着肚子的小猫吗?难道你看到花快要枯死都不会帮忙浇水吗?这就是我这么做的理由。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同情心。」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照理来说,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也能把这个丑闻卖给别人。如果是「深红的公主骑士」殿下的丑闻,应该可以卖到不错的价钱。她出身高贵,既优雅又高洁,地位与教养都跟我天差地别。这种高贵之人居然也会趴在地上舔着污泥,很多人看到她露出那种丑态都会觉得爽快与兴奋。我也不例外,我反倒还会抢着冲第一。我之所以出面阻止,应该只是因为那点跟鼻毛一样少的良心,也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位缩着身体的公主骑士殿下令我感到同情。
「那我的人民要怎么办?他们被魔物大军袭击,骑士、士兵与王家都无法保护他们,让他们的土地与家人都被夺走了。他们明明都是无辜的。」
「可是,那些魔物也不是被你吸引过去的不是吗?」
责任感强是无所谓,但也没必要把一切责任扛在身上。
「而且所谓的人民其实意外地坚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定居下来,只要有钱跟食物就能自己过得很好。只有极少数的人非得住在马克塔罗德王国不可。」
听我说到这里,艾尔玟一脸疑惑地这么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平凡的小白脸。」
「小白脸又是什么?」
公主殿下还真是不谙世事。
「听说在某个离这里非常遥远的港口城市,有一群靠潜入海里捕捉鱼贝维生的女人。」
艾尔玟听得满头问号,我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口不语,然后继续说下去。
「因为浅滩上的鱼贝几乎都被捕完了,她们只能搭着小船前往外海,然后潜到海底捕捉鱼贝。当然,如果不小心溺水,她们就会没命,所以都会在腰上绑着一条保命绳。她们会尽可能捕捉鱼贝,如果快要憋不住气了,就会拉扯那条保命绳。只要收到这样的讯号,在小船上待命的男人就会把女人拉上去。因为这个典故,那些负责拯救女性的男人才会被称作小白脸(注:小白脸的日文是「ヒモ」,也就是绳子的意思)。」
这些事情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为什么不是那些男人潜到海底?」
「也许是因为他们得负责驾船,不然就是只有男人才有体力把人拉上来吧。我还听说女人比较耐寒,可以在海水里待得更久。」
就算她这么问我,我也回答不出来。毕竟我也只是道听涂说,希望她别再问了。
「总之,所谓的小白脸就是一种帮助、治愈并抚慰女性,借此换取微薄酬劳的职业,也可说是女性的引导者吧。」
「你是说,你就是那种引导者吗?」
「算是吧。」
我现在整天游手好闲,只是个寄生在娼妇身上的废物渣男。
「我知道你很看重王国与人民,但我还是要劝你住手。那些东西不值得你牺牲自己。」
「不是这样的。」
艾尔玟难过地摇摇头。
「复兴王国确实也很重要,但不是我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不然是什么问题?」
「……梅琳达的女儿失踪了。」
这个梅琳达好像是艾尔玟的朋友。自从成为冒险者后,这位心地善良的公主骑士殿下从来不摆架子,总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而梅琳达就是其中之一。在她生下孩子后,她丈夫就立刻跑掉了。她只能靠出卖身体,独自把孩子拉拔长大。听说她的孩子昨天就失踪了。梅琳达疯了似的到处打听,才得知孩子是被某个犯罪组织绑架。
「梅琳达也不知道跑去哪里。我猜她应该是去找自己的孩子了。」
「那个犯罪组织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作『三头蛇』的样子。」
「那可真是糟透了。」
那是盘踞在这个城市的犯罪组织之一。规模不大,却有在经营买卖「禁药」的生意,听说最近连人口贩卖都有在做。因为他们还养了一群疯狗,会是非常难缠的敌人。当然,卫兵根本帮不上忙。跑去拜托那些收了黑钱的家伙帮忙,就跟自己走上处刑台没什么分别。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打算凭自己的力量去救出孩子。我觉得她实在太鲁莽了。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会选择连夜逃跑。
「你怎么不找自己的家臣帮忙?如果是之前痛打我一顿的那个小鬼头,应该很乐意听从你的命令吧。」
艾尔玟悲伤地垂着眼。
「拉尔夫很不喜欢我跟梅琳达扯上关系。他觉得一个出身名门的公主跑去跟娼妇交谈,是一件很污秽的事。其他人的想法也跟他差不了多少。就算我说要去救梅琳达的女儿,他们应该也不会帮忙。」
我劝你还是赶快跟那种同伴分道扬镳吧。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我的家臣,而是路斯塔卿透过关系找来的同伴。路斯塔卿也反对我去找寻孩子。」
那家伙我也认识。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骑士吧?我猜他八成还是个处男。
「那其他冒险者呢?」
「我找过几个人,但只要我说出『三头蛇』这个名字,大家就会立刻拒绝。」
「我想也是。」
换作是我也会拒绝。赌命战斗跟跑去自杀是两回事。
她孤立无援。就算她想不顾旁人的反对跑去救人,身体也已经变得不靠「禁药」就无法战斗。她为了救人跑去买「禁药」,还想顺便拿回宝贵的项炼,却反过来被人威胁,差点就要被人玷污,结果就遇到了我。
「我现在完全搞懂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出这句话。
「你果然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舍弃那个名叫梅琳达的娼妇与她的孩子。」
艾尔玟睁大了眼睛。
「那个某某卿是对的。想要单枪匹马闯进坏人的老巢,实在太鲁莽了。你百分之百会反过来被打败。就算你成功救出那个孩子,这个城市里的娼妇也活不了多久,她们迟早会死在疯子的手里,不然就是得怪病死掉。」
「那种事情……」
「一定会发生。」
我搔了搔头,努力甩开脑海中浮现的光景。
「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
艾尔玟闭口不语。看来她也明白我没有说谎。
「既然你不是神,不管实力有多么强悍,都一定会有拯救不了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觉得想拯救别人是一种很伟大的想法,但你得先拯救自己。再说,如果你能跟团队里的同伴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应该也不需要我这种人的帮助,难道不是吗?」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给她忠告了,而且诚意十足。再来就看这位公主骑士殿下怎么决定了。不管她是死是活,还是会变成一个毒虫,都是她的自由。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有些人救得了,也有些人救不了,我只能希望眼前这位女性属于前者。因为事情已经办完,我走向出口。
「那你愿意帮我吗?」
她从背后叫住了我,悦耳的声音流露出些许期待。
「还是算了吧。」
就算她找我帮忙,也只会让我伤脑筋。不过,如果那些坏人整天都待在太阳底下,那倒另当别论。
「我的薪水可是很高的,我要你的处女膜。如果还在的话。」
「你别胡说八道……!」
我回头一看,发现艾尔玟的脸因为羞耻与愤怒变得红通通的。我还以为她会挥拳打过来,但她只有别开目光,忸忸怩怩。
「对了,你可以不用担心奥斯卡那边的事情。那家伙还欠我人情,我会去帮你搞定。我还会想办法帮你拿回那条项炼。」
「咦?」
艾尔玟愣愣地叫了出来。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我忍不住出言提醒她。
「啊~~你该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吧?我是说刚才那个药头啦。算了,你不记得这个名字也好。」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名字。」
她好像终于想起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了。
「难不成你真的忘记了?」
「……抱歉。」
「没关系,毕竟你好像有很多事情要烦恼。当然,就算要拔掉我的舌头,我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应该吧……不过我从来没被人拔过舌头就是了。
我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朝她丢了过去。
「这个给你。是你上次请我喝酒的谢礼。」
「这是……?」
「那是糖果,里面加了药草,吃了对喉咙很好。嘴馋的时候可以拿来当零食,还能帮助你放松心情。」
这东西很适合只顾着担心那位娼妇跟她的女儿,把自己刚才遇到的危机完全抛到脑后的公主骑士殿下。只要她想动手,也可以直接杀了我灭口,但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件事。
我举手道别后,走出房间。我走到楼下,正好遇见德兹。
「你老婆跟孩子都没事了吗?」
「隔壁的太太会帮我照顾她们。我只是来拿忘记带回家的东西,很快就会回去。」
「我想先拜托你一件事。借我钱。」
大胡子的脸直接皱成一团。
「你要拿去做什么?」
「那还用说吗?」
我这么回答。
「当然是去找个漂亮的大姊姊,跟她大战三百回合。我刚才跟美女两人独处太久,现在早就欲火难耐了。」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目送逐渐远去的带篷马车,缩着身体快步踏上归途。因为我刚才有冲过澡,不用担心身上残留的味道会害我露馅。我最近都没做这件事,身体早就完全生疏了。以前这对我来说明明不算什么,现在却全身酸痛。被刮伤的脸颊好痛。我真是太乱来了。
「我得赶快回家,不然要是波莉回来就麻烦了。」
「马修!等一下!」
巷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我。我整个人失去平衡,转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后才松了口气。
「玛姬,拜托你别吓人啦。虽然我是个大块头,心脏可是比虱子还要小。要是你害我吓到心跳停止……」
玛姬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话,趴在我的胸口哭泣。
「发生什么事了?」
我抱着她的肩膀,探头看向她的脸。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莎拉从昨天就没有回家。你有看到她吗?」
「不,我没看到她……她还没回家吗?」
「那个人果然不是你。我就知道……」
她直接瘫坐在地上。尽管膝盖碰到坚硬又冰冷的石头地板,她也完全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她可能跑去哪里吗?」
「有人看到那孩子被一个素行不良的壮汉带走,我才想说那人可能是你……」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莎拉是个长得可爱,头脑又聪明的女孩,就算被那些人口贩子盯上也不奇怪。可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女孩会乖乖被别人拐走吗?她应该会设法反抗,不然也会留下某种线索才对。
「你知道她被带去哪里吗?」
「目击者说是『吞石蛇大道』那一带……那孩子平常明明不会跑去那种地方……我跑去向卫兵与冒险者求救,可是大家都不愿帮忙,只有一个人说要帮我,但对方好像……」
我抬头仰望天空。那一带就是「三头蛇」的老巢。直接绑走一个孩子,实在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收了黑钱,卫兵也还是有底线的。我猜犯人八成跟梅琳达那件事是同一伙人……不对,先等一下。
「玛姬,你的『花名』叫什么?」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从事娼妇这种职业,经常会被一些脑袋不正常的男人纠缠。因为这个缘故,很多女人都会改用其他名字做生意。
「该不会就是梅琳达吧?」
「对啊。」
「你是不是跟公主骑士殿下有点交情?」
「你也知道这件事?是啊,确实是这样。」
玛姬精神恍惚地点头。
听说她过去差点被恶劣的客人伤害时,艾尔玟出手救了她,让她们两人得以相识。艾尔玟那种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态度,好像让这位社会底层的娼妇完全成了她的粉丝。
「她是个非常好的人,说要帮我去救莎拉的人也是她。可是,虽然她说要帮我救人,她的其他同伴知道我是娼妇后,全都没有给我好脸色看……可恶,每个家伙都这样!就只会让老二变大,紧要关头全都派不上用场!」
「啊,马修!」
艾普莉儿喊着我的名字,走到巷子里面。
「你不要在晚上一个人出来乱跑。」
就算她是公会会长的孙女,这样还是太危险了。
「我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你有看到莎拉吗?她好像失踪了。」
「你也在找她啊?」
我说出自己知道的情报后,艾普莉儿变得面无血色,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墙上。
「你怎么不去拜托自己的爷爷看看?」
凭公会会长握有的权力,应该可以让冒险者展开行动。虽然我不晓得正确的人数,光是在这个城市里,应该就超过百人了吧。那些家伙虽然都是智障,至少还算有点本事。
「没有用。」
她悲伤地摇摇头。
「爷爷说他不能为了与公会无关的人出动冒险者。」
就算要委托公会帮忙找人,玛姬也没有那么多钱。那些冒险者可没那么善良,不可能为了一点小钱就赌命救人。公会会长不想在台面上跟「三头蛇」作对,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也有跑去拜托大家帮忙,但只有艾尔玟姊姊愿意听我说话。」
看来只要最重要的爷爷不愿表态,会长孙女的神力就不管用了。
「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们在这里找人的时候,莎拉说不定……」
「你先冷静下来。」
我抱着梅琳达……不,是玛姬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劝她回家。
「我们还无法确定事情就是这样。听好,我要你乖乖待在家里。要是你到处乱跑,可能会换你遇到危险。」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你得在家里迎接迷路回家的女儿。」
玛姬愣住好一阵子,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艾普莉儿,你负责送玛姬回家。如果只让你帮这点忙,你『后面那群人』应该也不会怪我吧。」
我才刚把视线移过去,就看到黑影躲进暗处。伟大的公会会长不可能让自己的孙女没带任何护卫就在危险的晚上出来乱跑,每次都有人跟在后面暗中保护她。不过,那些家伙终究只是公会会长的手下,不会听从艾普莉儿的命令。
「我也要去帮忙找人。」
我摇摇头。
「你爷爷跟德兹说得没错,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可是,唯独这件事我不会搞错。『你必须回去』。」
「……」
「算我求你,拜托不要再让我做出『丢脸』的事情了。」
我明明就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子说教的家伙。
艾普莉儿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我要再次去拜托爷爷……不,是拜托我祖父看看。」
「我就负责去那一带找找看吧。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马修,那就万事拜托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其他男人完全靠不住……」
之后又安慰了玛姬几句后,我便离开了。听着玛姬拜托我的声音,就让我浑身不自在。如果跟「三头蛇」起冲突,现在的我应该不用一百秒就得去冥界报到了。
莎拉肯定不会回来了吧。那个讨人喜欢又懂事,跟母亲感情很好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可能会被一群脑袋坏掉的家伙玩弄,不然就是跟不揍小孩就射不出来的变态上床。总之,她应该不会有好下场。毫无罪过的少女会被人殴打,整张脸变成紫色,流着鲜血大声哭喊,一边拜托母亲拯救自己一边被人践踏尊严,然后像块破抹布般逐渐死去。最后见到的光景可能是某个富豪的床上,也可能是从自己被活埋的洞穴看出去的夜空,不然就是准备杀死自己的男人的笑脸。
──想到就想吐。
我强忍着这种反胃的感觉回到房间门口。门没锁。这种烂房间也会遭小偷吗?我提心吊胆地走进房里。
我把烛台与蜡烛拿到面前点火。椅子上坐着一道黑影。我拿着烛台走过去,有一瞬间屏住呼吸,然后大大地吐了口气。
「波莉,别吓人啦。」
她没有回答,而是趴在桌上小声哭泣。还来啊?尽管心中感到厌烦,我还是温柔地摇晃她的身体。
「怎么啦?又挨揍了吗?放心吧,你没有错。」
我的手腕突然被她抓住。就在我愣住的时候,波莉抬起头来。廉价的化妆品被眼泪与鼻水洗掉,让她的脸变得不堪入目。看到自己花钱买来的女人长这样,应该有不少男人会发飙吧。
「我用掉了……」
「用掉什么?」
「这个……」
她把一个小布袋放到桌上,里面空空如也。
「这里面本来装着银币。我没有数过,但那个人说里面有三十枚银币。」
这显然不是她当娼妇赚到的钱,她的价码没这么高。虽然可能有那种喜好比较特别的家伙,但这样还不如直接帮她赎身比较快。而且她现在有点口齿不清,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那位客人说他想找个孩子,年纪要小,长得要可爱,所以我就告诉他了。我说有重要的事情,就把那孩子叫过来了。」
我心头一紧。
「你……把莎拉卖掉了吗?」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才想说至少要把钱分给玛姬。可是,我还没走到她那边,心里就觉得很过意不去。我发现自己真的做了坏事,所以就忍不住了。」
然后她就跑去喝酒,一直喝到烂醉如泥。原来如此,因为波莉跟玛姬是同行,也算是莎拉的熟人,莎拉才会被骗。
「马修。」
波莉抱住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那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想也是,我这种蠢货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
「波莉,你听好。」
我正面抱着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我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像这样跟她互相凝视了。这种互舔伤口,彼此依赖的关系,让我感到非常自在也是事实。可是,就算我们这样互相凝视,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感触,我的心是这样,她的心也是这样。
「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也没有生气,我只想知道莎拉被带到什么地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被迫跟母亲分开,交到坏人的手上。时间不多了,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卖到某个遥远的地方。你应该也明白吧?」
「是啊,我非常明白。」
波莉点头如捣蒜。
「这一切果然都是我不好。马修,拜托你不要抛弃我。对不起,我愿意道歉。」
波莉突然从我的双手挣脱,跪在地上大声哭泣。
她之后也不断道歉,却没有对莎拉和玛姬说过一句抱歉。
我趁机离开她身边,抱起放在柜子里生灰尘的旧道具背袋,逃也似的冲向房门。要是现在的我被她抓住,就很难有机会跑出去了。
「等一下!拜托你不要丢下我!」
波莉连滚带爬地追了过来,却不小心被椅子绊倒。她的脸撞在地板上,甩着一头乱发,向我伸出手。
「马修,拜托你别走。不要抛弃我,求求你!」
我走到门外,回头丢下这句话。
「你没有错。」
我走下楼梯来到屋外。我心里大概有底了。「三头蛇」应该都是把货物放在离「吞石蛇大道」有段距离的某间仓库。我猜他们是先把孩子关在那里,准备一点一点慢慢带到城外。就算这座城市的领主是个饭桶,他们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带着被绑架的孩子到处跑。而且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都有城墙,想出去必须经过城门。城门今天已经关起来了,若想强行通过,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应该会在明天早上驾着经过伪装的马车,从收了「三头蛇」的好处,钱包塞得很满的贪腐卫兵驻守的城门离开。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莎拉明天应该就会被卖到城外。
我的双腿很自然地走向「吞石蛇大道」。虽然处理这种需要动武的事,拜托德兹帮忙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也有自己的立场。冒险者公会完全不打算介入这次的事件。如果他违背公会的意思,随便跟那些道上兄弟起冲突,很可能会失去工作。
唉~~马修啊,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蠢货了?就算莎拉会变成某个变态的玩物,就算玛姬会为了失踪的女儿感到悲伤,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我这软弱无力的废物跑去救人,肯定会死在那里。为了别人赌上性命明明就不是我的作风。
「慢着。」
然后,有一名戴着兜帽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听声音马上就认出来了,她就是艾尔玟。我吓了一跳,但没有叫出声音。
「我从名叫德兹的矮人那边听说了。他说你住在这附近。」
那个大胡子还真是多嘴……我下次一定要把他的胡子绑成麻花辫。
「拜托了。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要给我什么报酬?」
她抬起原本一直低着的头,还拿下兜帽,用坚决的口气这么说:
「我愿意以身相许。」
虽然羞红着脸,她的眼神中毫无迷惘。
「……你要的东西还在。」
我无法理清这股涌上心头的情感,忍不住搔了搔头。
「你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珍娜在我眼前死去了。」
我立刻就发现她是在说那个死在「迷宫」里的同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吗?就是有多少同伴明白我的痛苦这个问题。她是其中之一,不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而我失去了这样的同伴。」
也许是想起当时的光景,她的脸变得毫无血色。
「不光是珍娜,我父亲当时被魔物从头吞进肚子,母亲则是被活活踩死。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即便重要之人在我眼前被夺走,我也毫无办法。」
她是说那个魔物大举入侵的事件吧。艾尔玟的心肯定在当时就留下了伤痕。即便如此,她还是压抑着自己,为了王国与人民奋战不懈,心灵不断受伤,最后变得无法保持灵魂的平衡。
「我是个胆小鬼,根本没有别人说得那么了不起。我是个既软弱又没用,甚至误入歧途的女人。可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无法原谅那些绑架孩子的恶徒。」
「……」
「珍娜也知道我的弱点。她跟你一样,说我的人生比复兴王国更重要。要是我在这时对梅琳达母女见死不救,我将来肯定又会后悔。我不想继续后悔了。你不是也这么告诉我吗?后悔不是可以『沉迷』的情感。虽然我心中没有勇气与正义,只要能稍微维护这个城市的秩序与正义,我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
她不是吟游诗人所歌颂的那种坚强女性,而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女人。她内心脆弱,快要被众人的期待压垮,活在后悔、悲伤与痛苦之中,却仍试着让自己变得坚强。就算受伤倒下,也会重新站起来。至少她正试着站起来。正因为身处困境,才让她看起来闪闪发光。她是在黑夜里闪耀的一颗星,也是在泥泞中绽放的一朵花。
她应该总是心怀荣耀吧。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公主殿下,而是因为她是艾尔玟•梅贝尔•普林罗斯•马克塔罗德。
跟我完全是不同种的人。
「……既然你已经做好觉悟,我也无话可说了。我会帮你。」
艾尔玟总算松了口气。她笑起来还真美。
我过去曾经爱过许多女人,上过的女人应该还要多上百倍。可是,我对艾尔玟怀有的情感似乎跟过去那些情感不同。我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爱情、憧憬、忠诚,还是某种不知名的情感,我只知道自己愿意为了这个女人赌上性命。
「照理来说,我应该先收下报酬,跟你好好恩爱一下,可惜我们现在没时间了。报酬你可以事后再给我。」
「谢了。」
「反正我们要去的地方都一样,有这种美女相伴,我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艾尔玟微微一笑。
「我们一定要救出莎拉。」
「三头蛇」位在「吞石蛇大道」的仓库不但用石块盖成,外面还涂上了灰泥。没有做过防潮处理,但唯一的优点就是坚固。想破坏这间仓库有点困难。
仓库的门比人还要高。如我所料,门口还有一群围着火堆的凶神恶煞在看守。
我们躲在暗处查看情况,结果看到一辆带篷马车在仓库门口停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们双手都被绑住,嘴里也塞着布,排成一列被人赶进仓库。
看来这间仓库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说出自己在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计策。
「我会负责吸引那些家伙的注意。你就趁机从后门潜入仓库,救出那些被绑架的孩子。」
后门八成有上锁,但公主骑士殿下的剑应该可以轻易斩断吧。
「你认识莎拉吧?要是有看到她,麻烦帮我转告一下,就说『你妈妈还在家里等你』。」
艾尔玟点了头后,想表达什么似的看着我。
「别死喔。」
「你放心,我完全不打算去送死。」
我目送艾尔玟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里也许就是我人生的终点,可是我不害怕。反正我过去一直随心所欲地活着,如果最后会死在这里,那我也无话可说。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就让我死命挣扎吧。
「哈啰,大家好。」
看到艾尔玟的身影消失在后门那边,我举起手,慢慢走向仓库。一群盛气凌人的凶神恶煞立刻将我团团围住。虽然他们都比我矮,感觉毫无魄力,却都露出随时会在我肚子捅上一刀的凶狠眼神。
「给我滚。」
一个脸上有狮子刺青的家伙劈头就这么说,口气听起来十分吓人。
「别这么说嘛。」
我耸耸肩。
「我正在找可以玩女人的店,结果不小心迷路了。你们知道要怎么走回去吗?」
我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肚子感受到一阵冲击。看来是眼前这名男子揍了我一下。我抱着肚子缩起身体。这家伙还真狠。
「给我滚。」
对方眼神的光芒变得更锐利了。要是我继续纠缠下去,下次应该就是刀子刺过来了吧。
「好啦,我知道了。拜托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我一边谄笑一边挺起身子。
「其实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件好事的。这间仓库好像被人盯上了。」
一把短剑抵在我眼前。原来是那个刺青男俐落地从怀里拔出了短剑。
「继续说下去。」
「别冲动,就算你不拿那种可怕的东西对着我,我也会告诉你。」
我笑着把手伸向裤子的口袋。
「其实我在找可以玩女人的店时,不小心听到别人在聊天。有一群眼神凶恶的家伙说要把这里炸掉。他们应该都是『白猿』那边的……」
当我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同时,白色小球也掉到地上。小球才刚掉在地上,就从裂缝里猛然喷出灰烟。我在冒险者时代曾经做过不少「烟雾弹」,看来我的制作技术没有退步。烟雾转眼间就笼罩了我的周围。
「咳!这是怎么回事!」
「混帐东西,竟敢耍我们!」
我身后的家伙挥拳打了过来,但我早就看穿了。我迅速蹲下,同时往侧面翻滚,成功逃离敌人的包围。
「别这么激动嘛。」
毕竟我也是拼了老命。我接连丢出好几颗「烟雾弹」。其他人听到吵闹声赶来查看情况,但也被烟雾遮住视线。
「这个也送你们吧。」
我从背袋里拿出密藏的王牌,用低肩投法丢出去,让小球在地上快速滚动。因为如果我直接丢过去,小球只会提前落地,不然就是变成超级大暴投。黑色小球在石头地板上滚动,精准地滚向火堆。现在天色这么暗,守卫应该都会点火堆。我的推测完全正确,而且也帮了大忙。我赶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弯腰蹲下。
黑色小球滚进火堆,同时掀起爆炸声跟闪光,白色光芒隔着眼皮近乎暴力地扑了过来。
当我重新起身时,周围陷入了混乱。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人吸进烟雾猛咳不止,有人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也有人疑似因为鼓膜受伤而大声怒吼。前「百万之刃」的德兹老兄制作的「爆光弹」果然厉害,这威力实在太恶心了。为了在紧要关头拿来保命,我一直留着他很久以前的作品,结果真的派上了用场。
「就是那家伙!杀了他!」
也许是恢复行动能力了,对方指着我如此下令。尽管很想直接开溜,但我还不确定艾尔玟那边是否顺利。包含从仓库里冲出来的家伙,一共有十多个人跑来追我。
「你们认错人了啦!」
我一边这么喊叫,一边丢出「烟雾弹」。可是,对方早就看穿我的招数,立刻用手捂着脸冲出烟雾。一股寒意窜过我的背脊。大事不妙。「烟雾弹」都用完了,刚才那颗「爆光弹」也是最后一颗。
我试着逃离现场,迂回地四处逃窜,但身手迟钝的马修小弟很快就被挡住去路。
「该死。」
我丢掉空空如也的背袋。背袋随风飞舞,从地面滑过。「三头蛇」的走狗们再次包围住我。虽然他们还在提防「烟雾弹」,都跟我保持距离,但对方有这么多人,不用十秒就能把我杀掉。
「想不到你竟然会用『烟雾弹』这种过时的招数。」
刚才那个刺青男不屑地这么说。
「你以前是冒险者吗?」
「你猜呢?」
在这种时候说出我的真实身分也不会有任何好处。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是只有长相跟老二特别厉害的大帅哥马修先生,我就死定了。
「雷吉先生,该怎么处理这家伙?先拷问吗?」
一名胡子不多的高瘦男子这么询问名叫雷吉的刺青男。看来那家伙就是老大。
「杀掉。」
雷吉想也不想就这么说。
「不管他是谁都无所谓,敢跟我们作对的家伙全都得死。」
「可是,如果这家伙是冒险者,我们不就得跟公会为敌……」
鲜血四处飞溅。雷吉的短剑划破旁边那名高瘦男子的脖子。高瘦男子捂着自己的脖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趴倒在地。地上迅速出现一摊血泊,看样子他很快就会死于失血过多吧。
「我这里不需要没胆的家伙。不管对方是谁,敢跟我们作对的家伙全是敌人。」
不知道是谁发出吞口水的声音。雷吉的其他手下全都对我露出杀意,彷佛要借此压抑心中的恐惧。
那么,我该怎么脱离这个危机?正当我做好最坏的打算时……
仓库的门应声打开,一名男子喷着鲜血往后倒下。我们英勇的公主骑士殿下戴着兜帽,跨越敌人的尸体走了出来。
看来她那边进行得很顺利。
「快点上车!」
她大声吆喝后,孩子们立刻接连冲向带篷马车的车厢。我还有看到莎拉的身影,原来她平安无事。艾尔玟也在这段期间把马车周围的敌人统统一剑砍倒。她的实力还真是高强。确认附近没有敌人后,她坐到马车前座上,对马挥下鞭子。马儿发出尖锐的叫声,马车开始慢慢加速。
「快阻止马车!」
雷吉焦急地大声下令,但谁也不想正面冲向一辆双头马车。
「上车!」
艾尔玟稍微改变马车前进的方向,往我这边冲了过来。真是太感谢了。我拼命移动双腿,想跳到马车上。
「把那个给我!」
我的眼角余光看到雷吉从部下手里抢走一样东西。那是名叫流星锤的投掷武器,绳索前端绑着重物,只要把那东西丢出去就可以缠住猎物的身体。雷吉挥舞着流星锤,准备朝马车丢过去。这下糟了。
我跳上马车,然后直接踩着马车的车厢使劲一蹬,利用反作用力改变方向,用身体在空中接住雷吉丢过来的流星锤。我整个人摔在地上不断翻滚,马车也顺利冲往城市的中央。马车消失在黑暗中的前一刻,我彷佛听到艾尔玟呼唤我的名字。
「看来我成功了。」
就在我松了口气的瞬间,立刻被人踹飞。我强忍着痛楚回头一看,发现雷吉的脸变得跟巨猿一样扭曲。
「算你厉害。」
他手里拿着短剑走了过来。我很想逃跑,但身上还缠着流星锤,没办法顺利爬起来。而且那些被「爆光弹」击倒的家伙都已经恢复行动能力,也拿着铁棒、斧头与长枪朝我逼近。
「怎么啦?『烟雾弹』已经用光了吗?」
「可惜我现在缺货。离下次进货还有七天,可以请你等我一下吗?」
「可是我现在就想要。」
我又被踹了一脚,这次是下巴被踢。我整个人翻了一圈,仰躺在地上。接着就是众所期待的私刑时间了。大家一起对我拳打脚踢,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虽然我还挺得住,换作是普通人,恐怕早就被活活打死了。因为他们本来就想要我的命,也不会手下留情。我缩着身体拼命忍受,但对方的暴行完全没有停止。真不晓得这些家伙到底打算揍多久。要是这种疼痛一直持续下去,我也会很伤脑筋。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我看到雷吉跟他的手下们低头俯视我,而且每个家伙都杀气腾腾地举起武器。到此为止了吗?如果我拼命咬住敌人的脖子,不知道能不能至少拉一个垫背的。为了做最后一搏,我努力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慢着!」
锐利的剑光跟疾风同时一闪而过。手下们发出惨叫声接连倒下,「深红的公主骑士」殿下也从人群里现身了。
她的实力跟这群小混混天差地远,转眼间就砍倒了三个敌人。就连雷吉也意识到情势不妙,往后退了几步。
艾尔玟拿出一枝小笛子,然后使劲一吹。笛子发出耳熟的声音,让众人脸色一变。那是卫兵用来叫人的笛子。
「该死的东西!」
撂下狠话后,雷吉跟那些人就分头逃命了。
「你没事吧?」
她趁机帮我切断流星锤的绳索,还朝我伸出了手。我稍微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握住那只手,从地上爬起来。
「你伤得好重。还站得住吗?」
我还能活蹦乱跳呢。我原本打算这么说,却不知为何说出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还用说吗?我是回来救你的。」
她一脸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我绝不会舍弃『同伴』。」
我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我明明不是这种人,现在却十分开心。竟然有人愿意回来救我这个没用的人渣。看来我也上了年纪呢。
「那些孩子都平安无事。」
「那就好。」
这样我被打成猪头也算值得了。不过如果情况允许,我还是希望不用挨打。
「那些家伙完蛋了。这次的事件让卫兵队展开行动了,他们好像会认真动手消灭『三头蛇』。这样这座城市应该也会变得更好吧。」
就算那些卫兵收了黑钱,也还是有个底限。有些卫兵则是收了「斑狼」与「魔侠同盟」这些敌对组织的黑钱。这些卫兵平常会互相牵制,但对他们来说,「三头蛇」从事人口贩卖的证据可说是讨好上级的绝佳机会。对这些家伙来说,艾尔玟这面大旗应该很好用吧。到头来,这依然是一场政治与权力的斗争,根本不是什么正义之举。不过,卫兵队行动的速度还是有点太快了,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催促他们吧。例如某个对黑社会也有影响力,但最怕孙女哭泣的老头子。
尽管他不在乎一个娼妇跟她的女儿是死是活,但也不想被自己的孙女讨厌。这家伙还真是个大好人啊。
「……刚才那枝笛子是怎么来的?」
「我刚刚跟那里的卫兵借来的。」
「这样算是间接接吻吗?」
「别说傻话了。我当然有先擦干净。」
艾尔玟不太高兴地这么说。糟糕,她好可爱。
「……怎么了吗?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你让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自己是个没那么糟糕的家伙。」
把剩下的事情交给艾尔玟处理后,我便踏上归途。虽然身体还会痛,但我天生就身强体壮,只需要稍微休息一下就能勉强行动。
波莉现在应该哭累睡着了吧。一旦她看到我的脸,又会立刻抱着我撒娇哭闹。一想到这件事,我心中那股久违燃起的情感就会再次冷却。为了避免发出声响,我偷偷摸摸地回去,发现门根本没锁。我立刻点燃放在门边的蜡烛。
房间里的景象令人不忍卒睹。椅子倒在地板上,衣服与内衣都从衣柜里被翻出来,地板上还散落着破裂花瓶的碎片,以及一堆银币与铜币。看来波莉又发脾气了。当我鞭策着疲累不堪的身体,准备捡起地板上的东西时,总算发现墙壁上的异状。
墙上黏着一个破掉的果实。我还以为那些红色果汁是到处乱喷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看起来非常凌乱,这些痕迹确实是文字。上面写着──
『马修,请你不要抛弃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黏在墙上的水果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从墙上慢慢滑落。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结果撞到床边。我回头一看,发现棉被里有一团鼓起来的东西。我战战兢兢地掀开棉被,但没看到波莉的尸体。不过,我的衣服全被丢到床上,不知道是被刀刃还是什么东西撕成碎片。她似乎在中途伤到自己的手,红色血迹像是烫伤的痕迹遍布在床上。
「糟了……」
这可不是过去那种耍脾气或哭闹,波莉已经发疯了。她的灵魂失去平衡。要是不赶快把她找出来,天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我立刻出门找人。
「波莉,你到底躲在哪里?快点出来。都是我不好,我们谈谈好吗?」
我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不断呼唤,但就是找不到她。到了早上,我还跑去找卫兵与凡妮莎,拜托他们如果有看到波莉就跟我说一声。
因为疲劳与睡眠不足,我拖着快要倒下的身体回到房间。我还得整理房间才行。尽管脑袋这么想,我的身体还是很自然地走向床铺。我把变成破布的衣服丢到一边,就这样倒在床上。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然而当务之急是找出波莉。没错,波莉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我觉得寂寞,也感到悲伤。当然,我也担心她的安危。可是,我也同样觉得松了口气……不,这种感觉甚至胜过其他情感。想到这里的同时,我陷入沉睡。
几天后,我跑去找凡妮莎。她一脸遗憾地摇摇头。
「没有。我透过各种管道找过了,就是找不到她。」
「我也是。我去找过她的娼妇同伴,但谁也没有见到她。」
不光是这样,她卖掉莎拉的事情也传开来了。娼妇之间的情报网意外地又广又快,她们的世界也有自己的规矩。波莉犯下不该犯的错误,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在这个城市里当娼妇了吧。如果她还想出来卖身,就会遭受众人的私刑。
「这个情报可能不是很可靠……」凡妮莎先说出这句开场白后,继续说下去。
「听说波莉失踪的那一晚,有人看到跟她很像的女孩上了马车……」
「你是说,她离开这座城市了吗?还是说,她是被人绑架了?对方又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因为目击者离得很远,而且当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据说连马车的形状都看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就只有那是一辆开往城外的马车。
绑架犯的目标不是只有小孩,反倒是成年女子的市场需求比较大。就算波莉真的被人绑架,我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而且经过太多天了。波莉应该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了,也可能早就死掉了。可怜的波莉,她是个好女孩。虽然她脑袋不好,也不会做人处事,还是个懒惰鬼,但至少是个温柔的女孩。
「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凡妮莎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我轻轻抱住小声啜泣的她。我很羡慕她的单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在想到波莉时流下眼泪。
「是啊,真是伤脑筋呢。波莉是个可怜的女孩。」
因为即便要说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我也得强忍着笑意才说得出来。
当凡妮莎的心情恢复平静时,我决定就此道别。
「那我也该走了。千万不要轻易放弃希望。我们两个都一样。」
走出鉴定室后,我打了个喷嚏,身体也抖了一下。今天有点冷。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我觉得很累。尽管我今天想在床上休息一整天,但我不能这么做,我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去完成。我先到外面随便吃了顿迟来的早餐,然后前往冒险者公会的二楼等待。当我一边打瞌睡一边等人的时候,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敲门声听起来有些客气。艾尔玟开门走了进来,虽然腰上佩着剑,但她脱掉了平常穿的那套铠甲。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找出来。我想先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听到我这么说,艾尔玟脸红了。
「你是说我们的约定吗?我当然记得……那个……」
「啊,不,不是那件事。」
她低眉垂眼,忸忸怩怩了起来。我赶紧伸手制止。
「你这么积极,我是很高兴啦,但这不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该说是事前准备吧,我有些事情想先确认一下。」
我离开公会,带着艾尔玟走在路上。公主骑士殿下很引人瞩目,所以她当然披着带有兜帽的披风。
「对了,我已经搞定奥斯卡那边的事了。那家伙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我还没找到那条翡翠项炼。我正在找,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样啊……」
就算听到这个好消息,她也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离开大马路后,我们每弯进一条小巷,周围的氛围就越糟糕。我们最后来到「鸡蛇镇」。这个地方就位在「吞石蛇大道」旁边,也是「魔侠同盟」的地盘。我们来到目的地了。只要走过转角,就无法避免地会看到高耸的围墙。那里就是「魔侠同盟」的大本营,宅第门口当然站着好几个全副武装的无名小卒。
「你看那边。」
艾尔玟照着我的指示探头看出去,惊讶地睁大眼睛。
一群幼童正准备坐上装有铁笼的马车。他们双手都被绑住,身上穿着同样的朴素衣服,每个孩子都露出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的表情,一个接着一个被那群无赖押上马车。艾尔玟伸手握住挂在腰上的剑。我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
「那可不是犯罪,而是『合法』的买卖。那些孩子都是被自己的亲人卖掉的。」
买卖奴隶可以赚钱,世上多的是想要卖掉孩子的父母。不管是这个城市还是其他国家,全世界都是这样。
艾尔玟看似受到震撼,但我继续说下去。
「『三头蛇』是因为没钱,想使用那种强硬的手段,才会被消灭。如果一个组织被消灭了,也不过就是让其他组织抢走他们的地盘。这种程度的小事,根本就对这个城市的正义与秩序毫无影响。」
艾尔玟抬起头来,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
「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吗?」
我摇摇头。
「这不过是事前准备的事前准备。真要说的话,其实我是为了警告你,免得你又跑去以身犯险。」
上次那种好运不会每次都发生。要是有个差错,说不定我们两个早就死了。
「接下来是这边。我们走吧。」
我拉着她的手就走。在我们离开「鸡蛇镇」之前,艾尔玟一直无法释怀,不断地回过头去。
当我们来到「灰色邻人」的东侧城门时,艾普莉儿挥着手跑了过来。
「你好慢喔。」
「别这么说嘛。我不是顺利赶到了吗?」
艾普莉儿气得鼓起脸颊,我只好赶紧摸摸她的头。
「别这样,我的头发都乱掉了啦。」
她挥开我的手,然后重新用手把头发梳整齐。
「你真的很离谱耶。」
「对不起啦。我愿意道歉。」
艾普莉儿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
「我听莎拉和玛姬小姐说了。听说你赌命救了她们。」
「不,其实是这位公主骑士殿下救了她们。」
「可是,我听说你拿自己当诱饵,还被那些坏蛋打得很惨。」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打架很弱,唯一的优点就是耐打。」
「嘿!」
艾普莉儿突然往我身上一推,害我失去平衡,跌坐在地。
「你好过分。干嘛推我?」
「这是回敬你的。」
然后她又再次轻抚自己的长发。
「你真的很弱耶。」
艾普莉儿露出害羞的微笑。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喔,马修『先生』。」
我苦笑着拍掉屁股上的灰尘。
「啊,大姊姊来了。」
我回头一看,发现玛姬和莎拉这对母女正在等我们。她们两人都做好外出旅行的准备,旁边还停着一辆准备开往邻镇的公共马车。
「上次真的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你长得这么漂亮,实力却非常强悍,让我大吃一惊呢。」
看来她们母女两人都彻底变成公主骑士殿下的粉丝了。
「莎拉,不能这样说话。」
玛姬指责女儿的失言,但艾尔玟摇了摇头,表示她一点都不在意。
「梅琳达……不,该叫你玛姬才对吧?你们要离开这个城市吗?」
「毕竟都遇到那种事了,而且我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在找我们,所以马修就劝我赶快离开。他还帮我们出了马车钱……」
这也是为了逃离她那个会家暴的丈夫。我是不曾见过那家伙,但听说他的右眼上方有一块像是烫伤的胎记。就算没有她丈夫这件事,要是她继续待在这个城市也绝对不会长命。为了她女儿好,她们赶快搬到其他地方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只要前往邻镇,再稍微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国境了。就算对方是冒险者,应该也无法轻易追上她们。
「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是我的一点饯别礼。」
我把一个布袋拿给玛姬,她倒抽了一口气。虽然里面都是零钱,但全是我从家里努力收集而来。如果拿去换成金币,应该可以换个一两枚吧。
「咦?你要给我这么多钱吗?」
「毕竟波莉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你就把这当成是赔偿金吧。那家伙不方便过来,不过她一直想向你们道歉。」
「嗯,我原谅她!」
听到莎拉这么说,我笑了出来。
「那我就给你这个吧。」
那是一枚大金币,只要一枚就可以抵十枚金币……有钱人果然就是不一样。
艾普莉儿送给莎拉一本书。那是给小孩子看的文学课本,我也曾经用过。
「你要用功读书喔。等生活稳定下来,就写封信给我吧。你只要学会写信就行了。」
「咦?你要我读书?」
莎拉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会等你的。」
听到艾普莉儿好声好气地这么说,莎拉小声说了句「我会的」。
公共马车要出发了。
莎拉从马车的窗户探出身体,对我们不断挥手,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
艾普莉儿冲到车门旁边,一边挥手一边喊着「要写信给我喔」。
艾尔玟看着她的背影,对我这么问道:
「这就是你说的事前准备?」
「是啊。」
我这么回答。
「你亲手破坏的,是一位母亲等待着不可能回家的女儿,连窗户被风吹动的声响都会惊动到她的悲惨人生。而你成功守护的,是一位女孩在晚上作了恶梦,可以抱着心爱的玩偶跑到妈妈的床上听着摇篮曲入睡的权利。我觉得比起什么正义与秩序,这样的成果要来得酷多了。」
「……你说得对。」艾尔玟点了头。
「这样肯定比较好。酷……?嗯,这样酷多了。」
「所以……」
我总算可以切入正题。
「我想跟你确认的事情,就是结果跟你理想中的不太一样,我们的约定到底还算不算数?我想先弄清楚这件事。」
我探头看向她的脸,询问她的意见。艾尔玟睁大眼睛,紧紧握着拳头,却又突然松开,对我摇摇头。
「不,没事。这样就行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我轻抚胸口。
「这样我就能毫无顾忌地跟你乒乒乓乓了。我还不曾得到过你这种美女的初夜,害我现在就开始兴奋了。」
听到我毫不掩饰地这么说,艾尔玟脸红了。
「我……我会遵守约定,绝对不会事后反悔,所以……」
她还没把话说完,我就抢先说道:
「可是,这种事也得看我方不方便,希望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别担心,不过就是一百年左右,说不定还得请你等上两百年左右。在那之前,你就随心所欲地过活吧。」
「咦?」
「记得把身体调养好喔。我相信你绝对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女王。」
艾尔玟还没搞清楚状况,看起来一脸茫然。我转过身,就这样独自离开。